李商隐传·中·2

      教辅 2006-8-25 19:45
一

  开成二年(公元837年),一入正月,京城大街小巷一派洋洋喜气,从全国各地赶赴京都应试的学子们络绎不绝。他们先到崇仁坊,找店住下,因为这里与尚书省的选院考场最近。崇仁坊住满,就得到亲仁坊了,它离考场要远一些。 
  那些来自穷乡僻壤的学子,都是穷人家的子弟,在城里居住,承担不起费用,则在城外郊区找个寺庙住下,每天都要起大早,赶赴考场。 
  高锴自那次参加令狐家宴后,越加看重八郎贤明,认为他善交际善经营,日后肯定超过其父,位在宰辅,因此着意接近,修好关系,每日早朝都主动地首先打招呼,一口一个贤侄地叫着,不顾忌其他朝臣在旁的反映。有时让令狐綯都不好意思,有意无意地回避他。 
  一天早朝,高锴在紫宸殿石头台阶上停住脚,待令狐綯走近,抱拳施礼,悄声问道: 
  "大选试期指日可待,八郎朋友中,谁最善?谁最贤?" 
  八郎不加思索地脱口而道:"当然是李商隐!李商隐是家父最得意门生。家父最称扬李商隐的才学。" 
  高锴谄媚地笑道:"彭阳公德高望重,位极人臣,他老人家的门生,岂能末流下品?他老人家称扬的人,不会错。" 
  八郎抱拳谢道:"家父为义山贤弟的功名一直萦萦于怀,此次大选倘能如愿以偿,家父和小侄、义山弟绝不会忘记高大人的大恩大德。" 
  "勿说这些见外话。为朝廷选贤择才,下官义不容辞,勿谢,勿谢!" 
  走进大殿,文宗皇上已经坐定。 
  皇上缓缓地道:"今年谁知礼部贡举?" 
  宰相郑覃奏道:"回陛下,乃高锴是也。" 
  "高锴在否?" 
  高锴走出班列,拱手拜,跪倒三叩首,道:"臣高锴在此,洗耳聆听圣教。" 
  "皇族宗子本枝繁延百代,理应及第封爵,不可废绝。宗正寺年年解送荐人,恐怕混有浮薄子弟损坏科名。爱卿要精严把关,勿使妨碍贤路,所试赋则要依据常规,诗则要按照齐梁体格要求,不可擅自更改。" 
  "仅遵圣命!" 
  高锴再拜,山呼万岁。 
  散朝后,令狐綯以最快速度赶回府第,把李商隐叫到前轩,把早朝发生的事,添枝加叶地详说一遍,兴高采烈地道: 
  "贤弟,只要把诗赋写好,保证今年一举中第!了却家父多年来一桩心事。" 
  "八兄和恩师的大恩,商隐没齿难忘;碎首糜躯,莫知其报效。" 
  说着商隐流下眼泪。 
  八郎异常慷慨,与平日判若两人,道:"你我情同手足,何言报效?罢了!罢了!休作女儿态!今天我们兄弟何不一醉方休,以贺贤弟及第!" 
  "不可,不可!言之过早,言之……" 
  八郎才不听李商隐罗嗦,走出门,大声吩咐赶快备酒上菜,然后跑到东院去叫七郎和九郎。 
二

  二月二十三日早朝,高锴又在紫宸殿石头台阶上等候八郎。 
  八郎知道明日放榜,今天要面禀皇上大选情况,乐颠颠地紧走几步,先向高锴一躬到地,笑嘻嘻地问道: 
  "主司大人,近日辛苦啦!可有喜事相告否?小侄洗耳恭听。" 
  "自然有喜事可贺!八郎朋友理当高中,只是要待明日放榜时,才能晓谕天下。不可急矣!" 
  "有此话,小侄就放心了。明日请大人过府宴饮如何?" 
  "恐怕不行。放榜后,新进士都要到主司家中认师,哪可分身偷闲?以后再说吧。" 
  婉言拒绝宴饮,使八郎心中顿时像泼了冷水,难道高大人还有埋伏?又不好再追问,八郎跟在高大人身后,慢慢走进大殿。站好班列,等待皇上驾到。 
  甘露之变后,文宗皇上一直郁郁不乐,早朝常常迟到,且不愿多说话,往往草草结束议事,早早回宫。今天是大选放榜前的朝议,文宗皇上历来极为重视,都详细地询问考试情况,状头的诗赋,都要亲自览阅。有时高兴,还宣诏状头上殿,恩赐礼物。 
  这时,文宗由宦官搀扶,坐进金銮殿宝座里,无精打采地问道: 
  "今年考得如何呀?" 
  高锴奏道:"今年试赋题目是《琴瑟合奏赋》,试诗题目是《霓裳羽衣曲》。写得最好的有五名。其中最佳者是李肱。 
  请陛下圣览。" 
  宦官把五人的诗赋从高锴手中拿走,呈递给皇上。 
  文宗皇上一篇篇览过后,道:"皇族宗子李肱的诗赋,真的很好吗?没有再比他强的啦?" 
  高锴心里有些发慌,如果皇上提出疑义,自己的乌纱帽可就保不住了。连忙道: 
  "以陛下聪明敏捷的文思,和崇高的圣德,为今年所出的两道诗赋题目,体格雅丽,意思遐远,考生捧读相庆贺,自古未有。学子们加倍进行严格研究,深刻思索,反复磨砺,使诗赋对仗工稳,音韵和谐。" 
  高锴微微抬起头,用眼睛扫了皇上一下,皇上微闭双目,似认真倾听,又似当耳旁风,他揣摸不出皇上的心思,只好道: 
  "陛下,今年的诗赋,比去年又胜数筹。臣日夜考较审批,怎敢不公正准确地推选?其中进士李肱的《霓裳羽衣曲》诗,最为迥出,更无其比。词韵既好,抒写又全面,臣前前后后吟咏近三五十遍,即使让南朝何逊再生,也不会超过他!李肱又是宗族子弟,臣把他拔为状头第一人,以奖励他的才干。" 
  高锴略略停顿,又扫了皇上一眼,皇上睁开双目,很注意听自己的话,心里颇为感动,皇上一定对自己的选才很满意,高兴地道: 
  "此次大选,涌现出许多超俗贤才。张裳的诗,也非常之好仅次于李肱。臣把他选为第二名。沈黄中的《琴瑟合奏赋》,好似《昭明文选》中的《雪月赋》,臣选他为第三名。王牧的赋,自立意绪,言语不凡,臣选他为第四名。柳裳的诗赋,兴思敏速,日中便成,臣选他为第五名,以上五人,臣擢之为中科,其余三十五人,臣也把他们一起定为及第。" 
  令狐綯听到这儿,心里稍稍安定。义山弟没能进入前五名,在三十五人之中也不错了。这老东西!给面子就给大一点嘛,为什么不让义山弟进入前五名呢?真是的! 
  高锴又奏道:"李肱的旧体文章写得也很好,大有韩公愈之风,人长得英俊潇洒,每每看见他,臣以为日后他一定会官至卿相,皇族宗枝有这样的奇才,实在说乃是皇家之大幸与荣光。李肱等人的诗赋,如有差错,臣敢承受欺天之罪。关于李肱的诗赋,伏望陛下圣慈,特别恩赐奖赏,宣示文武百官,以劝皇族宗子们加倍努力向他学习。臣谬误难免,有损主司一职,不胜缕缕之诚。考生诗赋辑为一卷,仅随奏状,奉进圣览。" 
  不知什么时候,皇上又把双目闭上,似已入睡,没有任何表示。文宗皇上还在想着自己堂堂一代天子,竟然被家奴宦官控制,气愤难消,耿耿于怀。 
三

  二月二十四日,天刚破晓,皇宫中更漏声停了,秘书省的大门大开,东堂上的金榜已经高高悬起,学子们围挤在金榜下,查找着自己的名字。 
  李商隐随着人流,向皇宫涌去。 
  皇亲贵戚宗子和公主郡主们,坐着有金凤凰装饰的豪华马车,大官僚们带着他们的公子和小姐,骑着快马,边说边笑,一路歌声,也老远赶来看榜。 
  京城十二条大街两边的高楼上,家家都卷起帘子,观看那些匆匆赶路的学子,有的学子神采飞扬,英俊似仙子;有的学子垂头丧气,满脸晦气像鬼魂。 
  旭日冉冉,朝霞满飞,黄莺在枝头上鸣唱,春风抚爱着垂柳,轻轻飘拂。 
  李商隐来到东堂,远远看见一大群人,围在金榜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老爷爷带着孙子来看榜。爷爷眼神不好,孙子便一个个念着名字。孙子当念到自己的名字时,高兴地跳起来,可爷爷却依然板着面孔,要求孙子再念叨两遍,还求旁边的学子再重复一遍,才相信孙子确实金榜有名,高高中第,才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 
  突然,有人念叨李商隐的名字,他吃了一惊。又有个清脆的姑娘声,道: 
  "是他,看!李商隐也中了第!七妹这回也该高兴了吧?" 
  "六姐,你不高兴吗?韩畏之也榜上有名。" 
  从人缝中,李商隐才看清,站在榜前,有两个女子正在调笑,口口声声不离自己的名字和韩畏之,略略走近,仔细一瞧,那女子不正是王家七小姐吗?顿时心跳不能自已。七小姐身旁有个清秀书生,笑道:"七妹真有眼力,看看,这个李商隐还在我的前面哩,我们不仅是同年,他还是我的年兄呢。" 
  "谁让你按榜上名次排长幼次序啦?他比你年纪小,你是兄他是弟。" 
  "七妹,你怎么知道他比我小?你们已经交换生辰八字啦?" 
  交换生辰八字就等于订婚,七妹满脸羞红,羞恼地拉着六姐告状。 
  人越聚越多,七小姐的身影不断被人遮住,李商隐不得不往前挤了挤,想看个真切,也想多看几眼。与她分别近半年了,只是初到长安在街口车上,匆匆看了那么一眼,她"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李商隐事后懊悔好长时间,去李十将军家拜访,也未能看见她,今日邂逅金榜前,真是缘份,再不能错过了! 
  他正在往前挤时,七小姐突然转过身子,睁大了眼睛,看见了他,高兴地惊呼道: 
  "商隐兄!是你?!" 
  李商隐被叫得羞红满脸,在众学子面前简直无地自容,他们全把目光从金榜上移开,转射在他身上脸上。 
  六姐和韩畏之也看见了他。韩畏之大大方方地挤过去,伸手把他拉过来,笑道: 
  "你是李商隐?我是昌黎韩瞻,字畏之。"又指六姐戏道,"这是荆妻王氏,这位就不用介绍了吧?七妹,快过来见礼。" 
  七小姐躲在六姐背后,低头暗笑不语。 
  李商隐红着脸,自我介绍着,不敢斜视王家七小姐一眼。 
  "我家现在萧洞,改天请到寒舍一叙。今日咱们一起去曲江,先参加杏园宴会,然后游览曲江西边的大慈恩寺,在寺内的大雁塔上题诗留名纪念。义山弟,你记得雁塔题诗谁最好?" 
  "是陆州章八元吧?大历年间登进士第,他曾题诗而去。诗写得最佳,白公乐天和元公稹赞叹他的诗'名不虚传'。" 
  六姐觉得李商隐这人很怪,连这等小事也记得这么清楚。 
  章八元的题诗,他能不能记住呢?考考他,于是道:"这么好的诗,一定能背吟下来,愿赏其详。你不见怪吧?" 
  李商隐极喜欢章八元的诗,自然背得下来,今日能给七小姐和她的姐夫姐姐吟咏,非常高兴,清清嗓子,吟道: 
  十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 
  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 
  回梯暗踏如穿洞,绝顶初攀似出笼。 
  落日凤城佳气合,满城春树雨蒙蒙。 
  王家七小姐以为商隐记错了,一塔怎么会有四十个门呢? 
  抢着提醒道: 
  "错啦!'四十门'错啦!" 
  李商隐吃了一惊,怎么会错呢?大雁塔一共十层,每层有四个门,一共是四十门,没有错。他想解释,抬头只见六姐已经把她拉到一边,嘀咕着什么,不一会儿,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韩瞻也发现七妹出了笑话,连忙掩饰,对商隐道: 
  "这首诗写得浅近、晓畅,语言明白如话,这正是元白所提倡的诗风。首联第一句是从塔下往上看,写塔高。第二句是写登上塔的感受,四十个门都打开,迎着每个方向吹进来的风,一定非常惬意。颔联第一句是写从塔顶往下看,鸟儿好像在平地上飞翔。第二句是写塔下人的感受,他们惊讶怎么半空有人说话。颈联是写登塔时的感受,登塔就像钻山洞,到塔顶则豁然开朗,像钻出牢笼。尾联写在塔上俯视夕阳中京城的景象,京都渐渐隐没暮霭中,蒙蒙细雨润湿了满城的春树。义山年弟,这种诗风,你喜欢吗?" 
  "这个……这首诗写得不错,就是欠典雅,少富贵气。浅白得像……恕我直言,像一碗水,一眼就能看到底,没有让人回味的余地,是不是很遗憾?" 
  七小姐在旁听着商隐的议论,颇为赞同,冲口就要表态,却被六姐拽了一把,用手指刮着脸。七小姐羞得满脸通红。 
  "章八元的老师是会稽严维。他在浙江写了一首《新安江行》,那首诗也很受人们的激赏。" 
  "畏之年兄,你是不是说那首'雪晴山脊见,沙浅浪痕交。'" 
  "对!这两句是这首诗的颈联。" 
  "他诗的对仗极其工整,很不错,描摹了山水的状貌,很有功力。" 
  "商隐弟,这两句没有用典故,可是读后却让人寻味不尽,是不是?" 
  原来说了半天,都是针对自己关于用不用典故问题而来的,真狡滑!李商隐心里当然不服,但无法反驳,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时,李商隐才仔细地看了看这位年兄:他肩宽臂长,粗犷豪壮,热情奔放,与自己相比,恰恰相反,自己单薄瘦弱,温婉内向,细言慢语。他做了一番比较,自叹不如。 
  "商隐弟,诗的尾联也写得不错,是抒发自己心中所想,记得不?" 
  说完,畏之哈哈大笑起来。 
  李商隐岂能不记得,但霎时脸上飞红,连脖子都红了。 
  王家两位小姐不知尾联到底写了些什么,性情偏急的七小姐,问道: 
  "六姐夫!尾联写了什么?快说呀!" 
  "还是让义山年弟自己说好啦。" 
  韩畏之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 
  "也没写什么。"李商隐见七小姐凝视自己,慌乱地喃喃道,"是这么两句:'自笑无媒者,逢人即解嘲。'其实……" 
  七小姐急忙躲到六姐身后,瞪了姐夫一眼,不再听商隐解释了。 
  六姐听后,也抿嘴笑了,指着丈夫嗔怪道:"你设好圈套,让人家往里钻,然后在这里等着!好吧,'自笑无媒者',这回呀,义山兄弟,你就让他做媒吧。" 
  李商隐也不呆,赶紧抱拳鞠躬施礼,红着脸道: 
  "小弟在这儿有礼了!拜托兄长帮小弟做媒吧。" 
  七小姐一听,"哎呀!"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四

  李商隐和韩畏之带着王家两位小姐,参加了曲江游宴,第二天又到慈恩寺大雁塔下,在题诗板上题了诗,留下了大名。晚上他回到令狐府,七郎八郎和九郎早把贺喜酒宴摆好,只等他归来,一醉方休。 
  一连忙了十多天,李商隐的身体实在吃不消。及第后的第一件大事,要给恩师写封信,但还没动笔,他实感内疚。 
  今晚,他推掉了一切应酬,把自己关在客房中,集中精力,给恩师写信。 
  刚要动笔,九郎突然闯进门来,手里拿着一对锦绣双鲤鱼。李商隐立刻认出那是王家七小姐的,传递情书的邮袋,忙问道: 
  "是我的信?" 
  "你怎么知道的?" 
  "快给我,九弟!" 
  "不说,今天是不能给的。" 
  "九弟,这是韩畏之送来的信。他是我的同年,这几天我们一直在一起游玩宴饮。" 
  "是吗?这个'双鲤鱼'不像是男人所有,用锦缎制成,你看手工多精细呀。" 
  "这你就不懂了。韩同年的妻子有一双巧手,最能刺绣,制作一个邮袋,算不了什么。等你娶个巧手媳妇,你腰上那把宝剑也会套上一个绣制的剑袋。" 
  "你别胡说啦!" 
  九郎把邮袋扔下,红着脸走了。 
  他从绣袋里抽出一张薄纸,粉色,还带着一股香气。展开信,原来是七小姐写的。 
  信中说,她要回东都洛阳探望母亲,还带着六姐夫的一封信,希望他也赶快回洛阳。 
  六姐夫,当然是指韩畏之了。信中能写些什么事呢?能把自己与七小姐之事,告诉母亲吗?做媒先向母亲说,不是不可以的,况且她父亲王茂元尚在泾源节度使任上,路途遥遥,无暇顾及。 
  畏之年兄真是个君子,求他做媒,果然有信义。李商隐心中涌出一片感激之情。明天去跟他告别再致感谢。 
  商隐又把精神拉回来,提笔给恩师写道: 
  今月二十四日,礼部放榜,某侥幸成名,不任感庆。 
  某才非秀异,文谢清华,幸忝科名,皆由奖饰。昔马融立学,不闻荐彼门人;孔光当权,詎肯言其弟子?岂若四丈屈于公道,申以私恩,培树孤株,骞腾短羽。自卵而翼,皆出于生成;碎首糜躯,莫知其报效。瞻望旌棨,无任戴恩陨涕之至。 
  写好信,匆匆折好,派人送走。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商隐就到萧洞来找韩畏之。这是个临时住处,老泰山王茂元已经答应出钱,给这对小夫妻另建一处新宅。 
  "啊!义山贤弟,你怎么找到这来了?唉!这里太不像样子,你别见笑呀!" 
  "畏之年兄,别急,我只说一句话就走。我马上回洛阳家,是和你告别的。" 
  "哦?——对,给你送去的信,看过了?" 
  李商隐点点头。 
  "不对啦!信送走不一会儿,七妹的父亲派来接她去泾源的人就到了。他们马上就出发,连夜要赶回去。大概现在已经到邠州了。七妹留下话,希望你也去泾源。她父亲会聘你入幕的。" 
  突然的变化,使李商隐不知所措。及第的喜讯还没告诉母亲、弟弟和洛阳的亲友,怎能去泾源呢?况且还要过释褐试这一关!他垂下头,神情茫然了。 
  韩畏之也觉得变化太快太大,想解释什么,但是,又能解释什么呢?他拍拍商隐瘦削的肩头,安慰道: 
  "七妹的母亲也从洛阳到泾源了,所以七妹才去泾源的。以愚兄之见,你先回洛阳家安顿一下,然后再去泾源,怎么样?" 
  义山点点头,只能这样了。 
  他看了看萧洞,又看了看畏之的狼狈模样,不由得笑了。一对新婚夫妻竟住在这里?况且又是新及第进士。但是,想想自己,如果自己结婚,可能还不如他们呢,于是戏作二首诗赠畏之年兄。诗云: 
  龙山晴雪凤楼霞,洞里迷人有几家? 
  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 
  第一首他没有吟,只吟了第二首。前两句用刘晨进山寻药,与仙女在山洞同居的故事,来戏畏之。后两句,是感叹自己孑然一身,未有配偶的苦况。 
  韩畏之听罢,哈哈大笑,道:"不用我劝'石榴花'?但是,用不用我做媒?这句写得无理。'伤春'也无理。七小姐对你没有二心,你对她不怀二意,结婚是早晚的事,为什么要'伤春'?应当高兴才是!你这身体弱不禁风,是不是就是这样无病呻吟,东想西虑,东愁西思,把自己身体搞垮的,对不对?要放宽心,像愚兄这样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精神好,身体好,一切都好。" 
  原本想跟他开个玩笑,不料引出这么一大堆劝解,外加批评话,李商隐哭笑不得。畏之年兄说得也对,自己太敏感,事无巨细,总好多思多虑,尤其对于女孩子,除了应试及第之外,想得最多。而对王家七小姐有一种说不出的特殊感情,时时刻刻放不下,忘不掉,难道这便是爱? 
  李商隐想到这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告辞了畏之,回到令狐家。因为昨天晚上已经和七郎等三兄弟告了别,老管家湘叔也去了兴元,家中再没别人,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出门上路,锦瑟却挑帘进来,把他吓了一跳。 
  按规矩,内眷是不能随便到外室,尤其是客房,尤其是单身男人的客房,曾经还有过一段情恋的男人客房。这要让别人知道,透露给八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仅自己要受责备,恐怕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李商隐镇定一下,忙问道:"嫂子,不知到此有何见教?" 
  "别叫我嫂子。我还不如一个娼妓。看看他是怎样对待我的!" 
  锦瑟把胳膊露出来,上面青一块紫一块,全是用手掐的。 
  李商隐心里很难过,但是已经做成了熟饭,又过了这么多年,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让她把衣袖放下,把胳膊遮上。 
  锦瑟两眼含泪,解开衣带,又露出胸脯,白嫩嫩的玉肌,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又把大腿露出,依然是紫一块青一块! 
  李商隐不敢看,让她赶快结好衣带,整好衣裤。 
  "他不是人。他会把我折磨死的!商隐,救救我,救救我吧!" 
  锦瑟跪倒地上,向他求助。 
  李商隐惊恐、痛心、难过,又十分惆怅。自己有救她的能力吗?如何救她?不要说她已经是恩师儿子的妾,自己跟八郎的友情,近年来有增无减,更为亲密,更为融恰,怎么会做出令他恼怒、憎恨的事情呢? 
  然而,他不忍心把这些不敢救助她的残酷字眼儿,对她讲出口。她只会轻蔑自己、痛恨自己。他又不忍心让她绝望,失去生的欲望。 
  那么,该怎么办? 
  沉默。 
  沉默好像是最没办法的办法,让一切的一切都埋进在沉默的深渊里,在沉默中解脱,在沉默中消融,流逝! 
  "不能救我,那——你还不能帮我吗?" 
  锦瑟哀求着。 
  李商隐知道她是看透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无能、自己的软弱和自己的卑鄙,才不得已求其次,不想让自己为难。多么良善的女人啊!李商隐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正义呼声,抖动一下身子,坚定地道: 
  "说吧,可以牺牲一切,不要一切,我一定帮助你!" 
  "不要你牺牲什么,请你把我的事转告给温公子庭筠就行啦。" 
  温公子能来救你吗?听她那自信的口气,好像把握很大。李商隐心中又起波澜,……在她心目中,自己的地位肯定不如温公子。她更爱温公子,而温公子比自己更爱她! 
  李商隐不愿意这样比较,可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是不容置疑不容推翻的。 
  锦瑟把话说完,站起来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见外面没人,转头朝李商隐做了个笑脸,消失在两块门板中间。 
  李商隐心里难受极了,那做出的"笑脸",其实不是笑而是哭,哭这个世道竟然没有人能救救一个正在苦海中受煎熬的弱女子!多么残酷的世道!多么残酷的人生啊! 
五

  残春,花落了,柳枝却吐出翠绿,一派繁茂景色。 
  短亭长亭上,送别的人陆陆续续,来来往往,一片繁忙。 
  李商隐伤感极了。他孤身一人,骑着一头瘦驴,任驴儿蹒跚而行。八郎上早朝走得早,不知是忘了还是根本没想给他准备马车。他自己雇不起马车,连匹健马也雇不起。 
  骑着这么头瘦驴,他有的是时间想心事儿。人生一大喜事,众人眼红的进士及第,总算解决!但是并没给他带来多大的兴奋。 
  往年他真的下了许多苦功夫,一连几个月足不出户地用功,到头来却名落孙山考不中;而今年,他根本没怎么读书,写的文章也不多,只研究研究主考官高锴大人的口味,按照他的口味作了几篇诗赋文章,结果却高高中第,金榜有名。真让人哭笑不得! 
  他想起李肱。 
  这个性情直率,天资朴真的皇族宗子,是按照父命前来应试的。试前根本没有看书,只抄了自己往昔的几篇旧作,居然得到主考官高锴赏识。李商隐读过他那首《霓裳羽衣曲》诗,算不上高明,也没有新意。高大人在皇上面前竟然夸说"最为迥出,更无其比",真令人糊涂!他是宗族子弟,难道我不是吗?不过距本枝远一点罢了。 
  李商隐想起这些,很是伤感,觉得人生于世,事事不如意,事事不顺当。他摇摇头。但是,自己毕竟还是及第了,多年的追求多年的愿望,终于如愿,这给了他不少安慰。走到灞上,看见路边风云花鸟,饶有兴会,忽生灵感,于是吟道: 
  芳桂当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压春期。 
  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蒿云自不知。 
  下苑经过劳想像,东门送饯又差池。 
  灞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 
  李商隐边走边吟咏,直到洛阳城,才最后把尾联凑足,题目为《及第东归次灞上却寄同年》。 
  回到洛阳家,母亲和弟弟羲叟、堂兄让山以及众亲友知道李商隐及第,即将做官,一片喜气。 
  让山把家中的陈酿搬出来,招待前来贺喜的亲友。商隐很受感动。他整天被亲情包围着,畅快极了,眼睛有神,脸颊也长了肉,虽然谈不上红光满面,却比满脸灰暗强了许多。 
  李商隐心畅神怡,常到各地走走,散散步。但他不愿去崇让坊,怕睹物生思,况且王家七小姐也不在家。 
  这天,他信步来到一僧院,举目一瞧,满眼牡丹花,正含苞待放,美极了。 
  牡丹原生长在陕西秦岭山中,后来移至长安,成了花王和花后,倾城倾国。那年武则天隆冬季节想赏花,于是下诏,命百花盛开,唯独牡丹抗命不开,被贬到东都洛阳。后来洛阳就成了牡丹的王国。其中最佳珍品,是姚家养的黄牡丹,被称为"姚黄",还有魏家养的紫牡丹,被称为"魏紫"。 
  然而这僧院的牡丹,品种太平常,太普通,不是白色就是淡黄色,太没特色。他记起陈标写的《僧院牡丹》,是红色,诗云"琉璃地上开红艳,碧落天头散晓霞。"元稹写的《西明寺牡丹》,是紫色,诗云"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风炫转紫云英。" 
  都颇有特色。 
  为什么洛阳僧院只种白色和淡黄两种牡丹呢? 
  过去在长安恩师令狐家,看见院中有一丛紫红色牡丹,正在盛开,十分冶艳。太和三年,恩师出任东都留守,在离别长安时,他曾写过一首七绝,题目为《赴东都别牡丹》,诗云: 
  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 
  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 
  恩师在外为官飘泊,难得回长安家观赏紫牡丹,临行在马背上,还回头眺望,惜别之情历历在眼前! 
  那年牡丹花开时,李商隐恰好留居恩师家。他在花前留连数日,终于也写了一首《牡丹》诗。诗云: 
  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 
  诗的首联形容花的蓓蕾初开。颔联写花丛绿叶,在风中的姿态,意在绿叶配牡丹,花儿更娇艳。颈联描摹花的光彩,花的芬芳。尾联绾合自己,兴寄遥深。这首诗,句句用典,极力描绘牡丹花的香艳美丽,深受令狐楚的赞赏,他评道: 
  "小诗用事而不见用事之迹,流走自然,神彩飞动,妙不可言!" 
  李商隐很喜欢恩师这句评语。他确实下了功夫,在使用典故时,让你觉察不出来。"我是梦中传彩笔",是用"江郎才尽"典故,委婉说明自己的彩笔,是恩师所传授。"欲书花叶寄朝云",是用高唐神女朝云典故,说明自己要用花片写信,寄给恩师,表达由衷感激。 
  那些"姚黄""魏紫"跟眼前僧院这片牡丹,无法相比。 
  李商隐摇摇头,对老住持道: 
  "您这牡丹叶薄、枝轻、色浅,只有白色和淡黄色。这些牡丹,大概要等到她们盛开时,才能显示出倾城国色。" 
  "谢施主美言。小寺牡丹虽无特色,但四方朝拜者都还喜欢,题咏诗赋者亦不少。施主今日高临敝寺,请留下墨宝。阿弥陀佛,善哉!" 
  李商隐并不推辞,提笔在一面粉壁上,题曰: 
  叶薄风才倚,枝轻雾不胜。 
  开先如避客,色浅为依僧。 
  粉壁正荡水,缃韩初卷灯。 
  倾城惟待笑,要裂几多缯。 
  在诗的最后,题写了标题:《僧院牡丹》。 





一

  秋风又吹时节,令狐公从兴元派人带来一匹快马,到洛阳来接李商隐。原来他想路过长安停住几日,找畏之年兄问问王家七小姐近况,请他转告自己没能去泾源的原因。另外还想询问吏部释褐试的情况。及第进士后,还需要经过吏部释褐试一关,合格后才能得官。 
  但是,恩师病危,是不能耽搁的,否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他快马加鞭,行走在西去荒凉的道路上,有时还要攀缘绝崖峭壁,有时还要翻越山梁。道路崎岖,路途遥远。 
  十一月的汉中平原,西北风吹卷着积雪,摇晃着干枯的树木。莽莽的秦岭横亘在北面,苍苍的米仓山在南面蜿蜒起伏,中间是滔滔的汉水,尚未冰封,给兴元府带来了生机,炊烟袅袅,鸡鸣狗叫,军营里吹起哀婉的羌笛。 
  因为连夜赶路,快马已经精疲力竭,走到兴元府衙门前,便躺倒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湘叔早早起来,早就站在门前台阶上张望,看见李商隐,惊喜地叫道: 
  "商隐!啊,可把你盼来啦!老爷一直在念叨要见你,说有话要对你讲。如果你再不来,就要再派人去接。" 
  "恩师病得……" 
  "自然病得很重,药已煎好,又不吃。" 
  "为什么?" 
  "他说'生死有命,不可强求,吾之年极矣,吾之荣足矣!何需药石?'怎么劝说,就是这么几句话。所以希望你快点来,好好劝劝他。你是他最器重的门生,可要多多劝他把药吃下去。" 
  李商隐听罢,心里一阵寒颤。他知道恩师的脾气,恩师认定的事情,是谁也更改不了,劝是没有用的。但是,他还是点头答应了。 
  "我曾为恩师写了《寻医表》,八郎呈送给皇上,听说皇上答应恩师可以'离本道东上'回京医病,为什么没有回去呢?" 
  "快别提此事了。提这事儿,老爷又会发脾气的。《寻医表》谁叫你写的?是八郎吧?" 
  "是呀。八郎对我说,恩师想回京医病,命我写份《寻医表》,皇上答应了才能离开兴元回京。" 
  "是八郎背着老爷让你写的。事后八郎也没讲明白是他干的,所以老爷还对你生气哩。你千万别提此事了。" 
  李商隐这才明白,是八郎的主意。 
  "老爷才不会让你写这种东西。他是条硬汉,忠于职守,宁死不折,宁死也不会离开山南西道的。" 
  八郎心是好的,但事发后,应当承认是自己干的才对。唉!这个八郎……自己为他背黑锅吧。恩师死前是不能提这事儿,也不能向他解释。这个黑锅自己要背一辈子了。 
  他们边往里走边说着话。 
  兴元府的幕僚们都来跟李商隐打招呼。忽然看见刘蕡上前施礼,李商隐惊讶地问道: 
  "啊!刘公蕡,您也被辟聘入幕,小弟实在不知,请恕罪。" 
  "何罪之有?彭阳公在等你,快快进去吧。" 
  刘蕡默默地向里面指了指,脸色悲戚,白发已经满头,声音却依然苍劲宏亮,不减当年。 
  李商隐点点头,跟他暂别,继续往前走。 
  这时七郎和九郎从里面走出来,相互施礼寒暄后,商隐问道: 
  "恩师怎么样?" 
  "家父的肠胃不调,是老病,年轻时就这样。这些年外任居多,尤其行军打仗,宿无定所,食不分寒热,饥餐露宿,肠胃不调,理之固然。唉!甘露之变后,家父耿直持正,又得罪了仇士良,晚年被谪贬到这寒苦之地,又有什么办法?" 
  七郎抱怨着。他的身体也不好,自幼患有风痹症,腿膝疼痛,痼疾沉疴,久治无效,人消瘦多了,更显得又细又高,眼圆乌黑,颧骨凸出,两颊凹陷,一副柔弱不禁风吹的模样。 
  李商隐心疼地关切道:"七兄,你也要保重啊!看你瘦的……" 
  七郎点点头,神色黯然。 
  "我看父亲强了点,今晨喝了几口米粥,很有精神,说义山今天准能赶来。还说你接到信,会马不停蹄,日夜赶路,到兴元府那快马准要累趴下的。你看,都被父亲言中了。" 
  商隐甚觉奇怪。恩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心思呢?连那快马累倒爬不起来,都知道。 
  "商隐,先到客房喝杯热水,歇一会儿再去看老爷吧。" 
  湘叔站在院中,指着西边客房。客房里已经备好炭火,打扫干净。 
  "不,先去看恩师。" 
  商隐心想,恩师肯定有话要嘱托,或者有马上要办的事,不可耽误。 
  一行人,匆匆奔内室而去。 
二

  进得内室,来到彭阳公卧室前,老管家湘叔刚要进去通禀,只听从里面传出彭阳公那刚毅、略有些嘶哑的声音道: 
  "是商隐吗?快进来。" 
  李商隐听见恩师的呼唤,立即答应一声,推门进去,只见恩师已经坐起,在床上向自己招手。他连忙上前跪倒地上,行叩拜大礼。 
  令狐楚微微颔首,又摇摇头,张口想制止,又像要说些什么,最后终于没有放声,只在眼眶中,滚动着泪花,但转瞬即逝,脸上又现出威严不可犯的样子。 
  行完大礼,不见恩师说话,李商隐没敢站起身子,跪在地上又问了安,询问了起居和病情,单单没劝吃药。 
  湘叔有些不满,斜睨他数次,想给他一个暗示。 
  令狐楚终于问道:"商隐,老母亲在东都可好?你的身体……有什么毛病吗?请医生诊诊脉,吃几副药就可见好的。" 
  "恩师,家母托您老之福尚好,也是上了点年纪,常常肠胃不调,肢体酸痛,请医生开了几个方子,学生在家亲自煎药尝汤,家母之病现在已痊愈。至于学生之病,不值一提。学生命薄,寿之短长,早已命定,何必请医诊脉,何须药石。" 
  "哦!……"令狐楚似乎已经听出商隐宛转规劝之意,又似乎全然无觉,沉默半晌,又重提旧话,道:"看你身体,不比七郎强多少。七郎自幼得风痹症,每次诊脉吃药,没让人操心。七郎是个乖孩子。商隐,一定要保重身体,诊脉吃药很必要。要听话。湘叔,那些人参,不要留了,给商隐七郎补一补。" 
  说话多了点,令狐楚显得很疲劳,眼皮抬不起来了,但在学生面前,他还是坚持着说完最后一句话,向商隐摆摆手,让他站起来,到外面去休息。 
  八郎在令狐楚身边,轻轻扶着让他躺下,然后把被盖好。 
  他一直陪在父亲身旁,几乎寸步不离,见父亲已经闭上眼睛,也悄悄地跟着众人退出卧室。 
  "商隐!你怎么搞的,才来?"八郎质问道。 
  "我接到信,当天就上路了,没耽误一点时间。一路上,只在喂马饮马时,才打个盹。" 
  "那匹快马都累死了!还躺在院子里哩。商隐,你也该睡一会儿了。老爷喘口气,不定什么时候,还要叫你的。" 
  湘叔不喜欢八郎,尤其讨厌他的专横无礼,在旁边帮着商隐说公道话。 
  八郎从左拾遗转为左补阙,官升一级,已是从七品朝官,派头更大了。来到兴元府,他几乎成了府尹,里里外外什么都管,都是他一人说了算。他不理会老管家话里的批评,继续吩咐道: 
  "商隐,去吃点饭,吃完就到这里等着父亲传唤。" 
  "商隐几天都没睡觉了。八哥,让商隐睡一会儿吧。父亲叫他,我跑着去传唤不会误事。" 
  九郎替商隐求情。 
  "不行!父亲肯定有重要的事儿要对你说。这几天见你还没来,都把父亲急坏了。商隐,你就辛苦点,吃完饭马上就来,我在这儿等你。" 
  李商隐觉得八郎说得有理,点头答应了。 
  "九郎!你别跟去啦!在这儿守着,有事你好跑跑腿。" 
  九郎瞪了八郎一眼,无可奈何地留下了。 
  八郎重又走进父亲的卧室。 
  果然不出八郎所料,不大功夫,八郎从卧室探出头来,吩咐道: 
  "快去,九郎!把商隐快叫来。" 
  李商隐才吃半碗饭,就匆匆赶到卧室。 
  令狐楚没有坐起身,只欠着身子,把商隐叫到床边,握着他的手,艰难地道: 
  "商隐,为师气魄已经没有了,情思也都丧尽。但心里所考虑的事情,还没有忘怀,非常想自己动笔写出来,告诉皇上,只是担心使用词语会出现错误,惹皇上生气。请你帮助我完成它。" 
  李商隐使劲儿点点头道:"恩师不用着急,恩师之事,学生理当尽心尽意按照恩师的意思办理,请勿担心。" 
  令狐楚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纸,递给商隐,道: 
  "这是我这几天写就的。你看看再加一些。你就代我写篇遗表,呈给皇上。我就安心了。" 
  李商隐听了恩师要自己代写遗表,心中一阵沉痛,握住恩师的手,泪似泉涌。 
  令狐楚眼皮又抬不起来了,脸色铁青,实在支持不住,松开手,昏睡过去。 
三

  李商隐擦干泪水,走出卧室,展开手中的纸片,只见上面工工整整的字迹,根本不像一个病危的病人所写,曰: 
  臣永惟际会,受国深恩。以祖以父,皆蒙褒赠;有弟有子,并列班行。全腰领以从先人,委体魄而事先帝,此不自达,诚为甚愚。但以永去泉屃,长辞云陛,更陈尸谏,犹进瞽言。虽号叫而不能,岂诚明之敢忘?今陛下春秋鼎盛,震海镜清,是修教化之初,当复理平之始。 
  然自前年夏秋已来,贬谴者至多,诛戮者不少,望普加鸿造,稍霁皇威。殁者昭洗以雪雷,存者沾濡以两露,使五谷嘉熟,兆人安康。纳臣将尽之苦言,慰臣永蛰之幽魄。 
  看罢,李商隐又泪流满面。恩师真乃旷古之忠臣!临去泉路,还要陈尸上谏,还在惦记着甘露之变被杀害的冤魂和被贬窜荒远的大臣,希望皇上为他们昭雪和平反。 
  九郎见商隐手持一纸,展开看时,流着泪,也围了过去,看着看着,生起气来,扼腕愤愤然吼道: 
  "为什么还要管这些闲事儿?在京好好的做官,不就是因为多管闲事儿,才被仇士良排挤到这个鬼地方吗?皇上难道他心里不明白,朝廷大臣为什么被杀的杀,贬的贬,排挤的排挤?不都是因为宠信宦官造成的吗?他能听进去劝谏吗?" 
  八郎不知什么时候从卧室里出来的,大声吆喝九郎,道: 
  "住嘴!你懂什么?皇朝中事,妄加评论,你不要脑袋,我还要保住脑袋吃饭哩!一人犯事,诛灭全族!王涯家、舒元舆家几百口人,全被斩杀,你不知道吗?还要胡说!" 
  九郎不敢再吭声。 
  八郎接过那张纸片,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总是那么耿直,那样倔犟,全坏在这上了。仇士良没杀咱们,用得着咱们出面得罪他们吗?皇上都惧他三分,你比皇上还皇上?"说着来气了,转脸大声对李商隐道:"义山,你说说,这是不是犯傻?我就不赞成家父这种犯傻脾气。为官之路万千条,为什么抱着一条道走到黑呢?" 
  李商隐听了两位大公子的话,心中生出一股鄙夷之情。如果让恩师听到自己儿子说这等话,会有怎样的感想呢?他擦掉泪水,不看他俩一眼,转身去找七郎。 
  七郎的风痹在这高寒的西北之地,又犯了病,两条腿疼痛,走路艰难。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正用炭火熏烤着自己的膝盖,以减轻一点痛苦。 
  李商隐走进屋,他想站起,迎上前,却没能站起来,苦笑笑道: 
  "看我都快成残废了。真没办法。" 
  李商隐没吱声,坐到他身边,把恩师写的纸递给七郎,道: 
  "这是恩师写的,叫我代为遗表。" 
  看着七郎接过纸,想知道他对父亲陈尸上谏是什么态度。 
  七郎看着看着,眼睛忽然一亮,随后用手使劲拍一下膝盖,自豪地道: 
  "家父看事情看得真准,甘露之变后,冤枉的人不平反昭雪怎么行!别说被冤枉的人心中积满怨恨,就是咱们旁观者,也觉得太不公平。家父把它提出来,一定会使仇士良之流吓破胆!好,家父有眼光,提得尖锐,一定会得到百姓拥护。" 
  "七兄,恩师旧事重提,有用吗?皇上都惧怕宦官,他能接受恩师的上谏,去得罪仇士良吗?" 
  "不!重提旧事和皇上敢不敢接受上谏,这是两回事。能旧事重提,这就表明旧事尚有许多人记在心中,是抹不掉的,不昭雪平反是不行的。另外,能重提旧事之人,是有胆有识之人,他是关心百姓生死,关心朝政清浊,关心李氏江山社稷是否能万古长存,所以说,家父是位了不起的人。我敬佩父亲。" 
  李商隐握住七郎的手,眼睛充满泪花,点点头,道: 
  "恩师也是我最敬佩的人!恩师了不起。" 
  两颗滚烫的心,碰撞一起,为即将失去的亲人而恸哭起来。 
四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天空没有星星闪烁,没有皓月飘洒银辉,米仓山耸立南天,留下一个黑黝黝的暗影,仿佛即将倾倒,要压在人们的头顶。 
  湘叔匆匆地把全家人都召集到令狐公卧室。三个儿子跪在他的床边,李商隐跪在家人的后边,都屏住呼吸,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湘叔例外,他跑前跑后,一会儿张罗这个,一会儿又吩咐丫环干那个。 
  忽然,令狐公动了动,想抬起身子,但没能抬起来。湘叔马上过去扶了一把,他才慢慢地坐起来。 
  湘叔怕他累着坐不稳,从后边用被垫着,让他依靠在上面。 
  令狐公用眼睛在众人脸上扫了扫,突然凝住不动,对湘叔道: 
  "叫商隐到前面来。" 
  商隐跪在后面,正在低头垂泪,没有发现恩师在找自己。他随着湘叔到前面床边,刚要跪在九郎身后,只见令狐公指着八郎身旁,向商隐点头。李商隐马上意会到,是让他到八郎九郎之间。 
  李商隐跪到他俩中间后,令狐公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样子。 
  "商隐十六岁就在我身边,已经十年了。我视他如子。你们要亲如手足,相互帮助。勿负吾意。" 
  "是!" 
  三个儿子加上李商隐,一齐回道。声音虽然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粗有细,却出于对即将离去的父辈一种相同的虔敬,没有杂音异调。 
  略略沉寂,令狐公喘息着,话语间已经没有刚才响亮,带着沙哑道: 
  "我一生没有伤害过别人,也没有做出很多有益于别人的事情,死后,不要向朝廷请求谥号。埋葬之日,不要击鼓吹奏,只需用一乘布车拉到墓地即可,任何讲究,一律不要。墓志铭只写宗门,执笔者不要选择地位高的人。" 
  话刚说完,突然一个大火球落在府署上空,把屋内照得通亮。 
  令狐公端坐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与亲人诀别。 
  那火球燃烧数秒钟,接着发出一声巨响。天,又恢复漆黑一片。室内,一片沉寂。 
  原来,有一颗陨星落在府署庭院。 
  家人痛哭。 
  家人焚纸。 
  李商隐把自己关在客房里,草写《奠相国令狐公文》,又写《代彭阳公遗表》。两文写毕,他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病倒,昏睡三天三夜方醒。醒时,只有七郎陪坐身边。 
  七郎惊叹他还能醒过来。他的脉搏时断时续,呼吸几乎停止。 
  "你整整昏睡三天三夜,说了许多胡话,真把人吓死了。" 
  "是吗?都说了些什么?" 
  "一篇祭文一篇遗表,从头至尾,你背诵着,一字不差。但说得最多的是甘露之变,好像和谁辩论,慷慨激昂,声色俱厉。你还高声吟咏《有感二首》和《重有感》等三首诗,抑扬顿挫,很是动人。大唐王朝……你对朝廷忧虑忡忡,所以才有这么多的愤激之词,可以理解。应试前前后后,你遇到不少事情,对及第对干谒对主考官高锴对状头李肱等等,你都说到了。这十年中,你确实走了一段坎坷之路,受了不少委屈。" 
  李商隐傻眼了,如果真的把自己心中所想都讲出来,肯定要得罪令狐家的人,尤其是对八郎……跟他的关系断绝,商隐并不在乎;与七郎九郎的手足之情断绝……他吓得脸色苍白,虚汗淋漓,不敢再追问,希望七郎不要再说下去。 
  然而,七郎又继续说了下去。 
  "家父在我面前多次提到你的及第之事,很着急。你要理解,家父是不愿意替自己儿子和门生去干谒主考官。八郎及第、我的及第,家父都没有做什么推荐,都是我们自己像一个普通的学子那样干谒行卷。不仅你误会,还有许多人都误会了,说我和八郎的及第,是家父推荐的结果,还说家父用重金贿赂了主考官。这都是无中生有,没有的事儿。对于你的及第,家父确实也没做什么推荐。唉!他就是这么个人。" 
  "七兄,我……说实话,有时我想不开,但多数时候,还是理解恩师的。我……七兄,你是个好人,昏睡中的梦话胡话,你可不能当真啊!" 
  李商隐近于哀求,请他不要信以为真。 
  七郎笑了,问道:"女冠之欢,相思柳枝,单恋七小姐,也能是假吗?义山弟原来是个风流才子!" 
  李商隐红着脸,想辩驳想解释,八郎进来冲断了他们的谈话。李商隐在心里暗暗地庆幸,七兄没有提及锦瑟姑娘……"商隐醒了?好,这回你可睡足了,今夜你去守灵。七哥,该你去陪客人了。什么事都让我干!你们想把我一个人累死吗?" 
  "商隐刚醒,身体怕……" 
  "我正是考虑他刚醒,才叫他今夜守灵的。好了,你别净为别人担心。" 
  "七哥,我身体行。" 
  八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五

  府主病逝,兴元幕府也随之解体。幕僚们在府主灵前叩过头,纷纷离去了。 
  刘蕡跟李商隐、七郎、八郎、九郎告别,挥泪而去。他将投奔牛僧孺,继续飘泊江湖,浪迹天涯,沉沦幕府。 
  十二月初,李商隐随着令狐家护丧大队人马返京。原本给他一乘小轿,湘叔已安排好,还派一个使女侍候左右,可八郎不同意。他下一道命令,男人一律骑马,车辆小轿都给女眷。谁来替商隐说情也不行。 
  商隐只好骑一匹矮小,行走稳健的毛驴。他也愿意骑驴,驴听话,不颠屁股,轻松愉快地迈着碎步,那节律真如霓裳羽衣曲中贵妃的舞步。他沐浴着冉冉东升的阳光,暖洋洋的,真想再睡一觉。 
  "义山弟,看你悠哉悠哉的样子,很惬意呀!我到前面也买头驴,跟你同步如何?" 
  "骑驴有骑驴的好处,骑马有骑马的优点,不必强求一致。如果世界都是一个颜色,都是一个模样,一刀切,驴是马,马也是驴,那将是个怎样单调讨厌的世界?" 
  七郎不知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盯着他那一上一下,晃晃摇摇的脸,难道义山还在为八郎不让他乘轿而鼓气? 
  九郎骑一匹白马,浑身没有一根杂毛,人称白龙驹,跑起来如风卷残云。他见七哥与义山兄在一起嘀嘀咕咕,两腿一夹,白马绕过人群,飞快来到他俩身边,把小毛驴吓得直往旁边躲闪。 
  "义山兄,看你的驴胆小如鼠。来,骑我的白龙驹吧。" 
  "别看不起毛驴,它要发起驴脾气,白龙驹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说着,商隐轻轻把驴往白马身边一提,似乎驴蹄踢了白马的前腿,那白马长嘶一声,前蹄竖起,再落下时,忽地一声向前奔去。 
  九郎在马上呼叫着,竭尽全力勒马缰绳,但是那马仍然向前驰骋。 
  七郎瞧瞧商隐,仰头大笑起来。 
  "已经是兴平地界。"李商隐指着前面一座小城,道,"这是马嵬,相传晋人马嵬在此筑城防盗,后人便以他的名字命城名。城后边那个土坡,就是马嵬坡。" 
  七郎把马勒住,看那土坡杂乱地长着灌木丛和荒草,有的地方露出黄土,给人一种枯败苍凉之感。 
  "真让人难以想像,杨贵妃会死在这里。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七八十年,人们都把它忘记了。当时是藩镇割据叛乱,现在是宦官揽权霸政!" 
  "你说人们都忘记安史惨祸?不对。白公乐天不是写过《长恨歌》吗?写得很不错,责备了'汉皇重色思倾国','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 
  七郎不近女色,最恨女色,至今尚未婚娶,抢断道:"不对!白公诗中对妖女贵妃讽刺最多,你听着'杨家有女初长成','回眸一笑百媚生','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皇上身边有这么个妖女,还能好吗?安史之乱就是杨氏兄妹一手造成的。" 
  李商隐不以为然地笑了。贵妃自有贵妃的罪责,但主要罪责在唐明皇身上。商隐不愿意挑明白,只轻声吟道: 
  渔阳鞞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七兄,你说唐明皇是怎么啦?开始他对贵妃爱得死去活来,连早朝都不去了。安史之乱,他往四川逃亡,'六军不发'要求斩杀贵妃兄妹时,他就答应赐死贵妃。等到贵妃死后,他又掩面而泣,懊悔不迭,真是个无能无用的君王!当年就是因为唐明皇无能,控制不了藩镇节度使,才酿成了安史之乱;而今天又是因为皇上无能,控制不了宦官,才造成甘露之变,有那么多的大臣和百姓被杀。李氏皇朝江山社稷呀,真令人焦虑!" 
  义山从来没有把话说得这么透彻,常常是含而不露,欲露还藏。他的诗文赋,也都是这样,令人难以揣摸。 
  七郎听后,十分惊讶!义山心里对朝中之事这等清楚,如果他要能当了宰辅,定会使朝政清明,宦官不敢折辱朝臣。七郎不同意把安史之乱与甘露之变相比,把责任都推到皇上身上。但他不想跟商隐争个面红耳赤,折箭断交。七郎是个宽宏大度的兄长,于是激义山道: 
  "驴背上吟诗,颇有情味,何不以《马嵬》为题,吟咏一首呢?" 
  李商隐笑笑,望着马嵬坡,张口吟道: 
  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 
  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 
  吟罢,看见七郎沉吟不语,以为对此诗不满意,接着又吟一首,道: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吟毕,七郎点头笑道:"我喜欢你用典故多的诗,令人寻味不尽。'海外……九州'是用方士到海外仙山寻找贵妃的故事,用'徒闻'加以否定,说'他生'能够成为夫妻渺茫未卜;'此生'的夫妻关系已经完结了。这是何等痛苦之事呀!你写得一波三折,让人不由得发问:为什么?中间两联四句扣题,写马嵬兵变,贵妃赐死。'当时七夕笑牵牛',是讥讽唐明皇七夕在长生殿上,跟杨贵妃海誓山盟。最后一联两句,仍然是讥讽唐明皇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还不如一个普通百姓卢家,既能保住善于'织绮',又善于'采桑'的妻子莫愁。 
  写得不错,但指责明皇太过,是我所不敢苟同的。" 
  李商隐抿嘴笑道:"七兄,你尚不知小弟的心思啊!如果按照七兄的意思,女人是祸水,贵妃是罪魁,她害了先帝明皇。但是,如果反过来说,先帝唐明皇宠爱杨贵妃,又受了她的害,坏了朝纲乱了朝政。那么,今天的皇帝不也是宠信宦官,又受宦官之害,被宦官挟制,使朝政黑暗吗?小弟此诗的目的,就是借古喻今,借古讽今。" 
  七郎点点头,又摇摇头,默默地催马前行。 
  李商隐没有得到七兄的赞同,心里很不好受,默默地催驴赶上他,还想继续再解释。 
六

  护丧队伍浩浩荡荡,来到京都西郊。 
  七郎和李商隐两人仍然并肩而行,相互却不说一句话,似乎都在想心事。 
  李商隐渐渐抬起头,看见冬日的阳光,照得大地暖融融的,没有冰天雪地,也没有严寒。野草和树木好像开始发芽,可是由于干旱又都焦枯卷缩着。农田一片荒芜,农具丢弃在道旁。饥饿的牛,死在土堆旁。村落里,断壁残垣,破残的房屋,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瓦砾中。 
  "七兄!走,过去看看,他们这是怎么啦?好像经过盗匪洗劫。" 
  他们向一座破茅屋走去,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屋里探头看看,马上又缩了回去。接着从屋里走出一个男人,穿一件露着棉花的长袍,腰间扎一条带子,羞涩地盯着来人。 
  "你们这是怎么啦?" 
  那汉子畏惧地背过脸,肩膀一耸一耸地,好像在哭泣,七郎和李商隐愈加莫明其妙。那汉子走回门口,又站住,转过身子,开始陈述这里发生的一切。 
  原来,这里经过两次大洗劫。 
  第一次是安史之乱战祸,唐明皇逃往蜀地,安史叛军到处抢劫杀掠,放火烧房子,十分凄惨。 
  第二次是甘露之变,宦官带领神策军追杀李训和郑注,一路抢劫骚扰,如同强盗一般。 
  那汉子边诉说边哭泣。全村人跑的跑、亡的亡。 
  李商隐心中像燃起大火,又愤怒又悲伤。他最痛恨官兵盗匪如同一家,残害百姓;最不忍听百姓无以为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从怀里摸出二两银子给了那汉子,打驴离开。 
  七郎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送给了他。 
  一路上,李商隐绷着脸,一声不吱,直到进了开化坊令狐府,才气哼哼地对七郎道: 
  "我要写一首长诗,像杜甫的《北征》、《兵车行》和《咏怀五百字》,对!题目就叫《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一会儿,你来我屋,我给你吟咏。" 
  七郎也是个急性人,护丧的事全推给八郎和九郎,在自己房里洗把脸,没换衣服没喝茶,就跑到西客院,来到商隐的房里,问道: 
  "写好啦?杜甫的《北征》和《咏怀五百字》,那可是'诗史'。《北征》一百四十句,诗人怀着'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的心怀,写了安史之乱中百姓痛苦、山河破碎的世道。好像一份陈情表,把他自己探亲路上和到家后所见所闻所感,全写了下来,向唐肃宗皇上禀报。他当时是左拾遗,自然有责任这么做了。" 
  "我虽然不是官,但也有责任把百姓的痛苦,和李家皇朝的治乱兴衰,禀奏给皇上。好啦,你就听我吟咏吧。"李商隐连脸都没有洗,一直在构思这篇"诗史"。他吟道: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还秦。 
  南下大散岭,北济渭之滨。 
  草木半舒坼,不类冰雪晨。 
  又若夏苦热,燋卷无芳律。 
  高田长槲枥,下田长荆榛。 
  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 
  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 
  存者背面啼,无衣可迎宾。 
  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 
  "这是咱俩刚刚亲眼所见,长安西郊农村荒凉破败景象。" 
  "'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 
  写得真实,是咱们看见的情形。" 
  李商隐呷了口茶水,道:"下面是用那汉子的口吻,陈述李唐皇朝的治乱兴亡。" 
  右辅田畴薄,斯民常苦贫。 
  伊者称乐土,所赖牧伯仁。 
  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 
  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 
  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 
  健儿庇旁妇,衰翁舐童孙。 
  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 
  例以贤牧伯,征入司陶钧。 
  "商隐,你这不是颂扬皇朝大治天下,一派升平吗?" 
  "对!这是安史之乱前的隆兴繁盛景象。因为朝廷任用贤明宰辅和大臣,才会有这种升平气象。" 
  降及开无中,奸邪挠经纶。 
  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 
  因令猛毅辈,杂牧升平民。 
  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 
  或出幸臣辈,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奴隶厌肥豚。 
  …… 
  奚寇东北来,挥霍如天翻。 
  …… 
  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 
  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辏。 
  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 
  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 
  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 
  为赋扫上阳,捉人送潼关。 
  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 
  …… 
  "这就是安史之乱空前浩劫!乱后朝廷腐败无能,不敢拔除锅根,于是造成宦官乱政。" 
  近年牛医儿,城社更攀缘。 
  盲目把大旆,处此京西藩。 
  乐祸忘怨敌,树党多狂狷。 
  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 
  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牛悬。 
  …… 
  "商隐,你对李训、郑注被杀,还很同情可怜吗?" 
  "不,他们被残杀如同猪牛,把首级悬挂城墙上,够悲惨的了。并非可怜他们。" 
  李商隐反对宦官当权残酷镇压李训和郑注的政变,但对李、郑轻举妄动的政变也不赞成。最使他愤怒的是无辜百姓被屠杀被抢掠。他接着又吟道: 
  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 
  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 
  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 
  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 
  ……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 
  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 
  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 
  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 
  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 
  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 
  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 
  李商隐吟咏完,两手捂着脸,为朝政日非,国事艰难而忧愤不止。 
  七郎同意义山的选用贤才以挽救危亡的主张,觉得义山确实有头脑,有才干,满腹经纶,应当得到朝廷重用。 
  "义山,明年吏部的释褐试,要好好准备,朝廷需要像你这样的大治天下的人才。" 
  李商隐没有回答,心想,这吏部一关要想顺利过去,也非易事!韩文公愈当年及第后,三试吏部而无成,则十年犹布衣。还有的及第二十年,过不了吏部这一关而得不到官,拿不到奉禄。他叹了口气,抬头对七郎苦笑笑。 
七

  《代彭阳公遗表》奉呈朝廷,文宗深表哀痛,下诏曰: 
  生为名臣,殁有理命。终始之分,可谓两全。卤簿哀荣之末节,难违往意;诔谥国家之大典,须守彝章。卤簿宜停,易名须准旧例。 
  …… 
  册赠司空,谥曰文。 
  赐吊赙赠,必别有谢表,李商隐又草写《为令狐博士绪补阙綯谢宣祭表》。 
  总算把丧事办完,李商隐才抽身去萧洞找同年韩瞻。到得萧洞,他真有"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之感。 
  在洞前,矗立起一座富丽堂皇的庭院。门是用黑漆漆成,钉满了金光闪闪的铜钉。台阶上还有两尊石头狮子,气魄之大,不亚于卿相大宅。 
  李商隐跟随家丁走进院内,见一条白石砌路直通正堂。正堂是迎客之所,楠木桌椅,井然排列。墙上山水画、题赠字画,整齐悬挂,飘散着淡淡的墨香。 
  韩瞻从内室迎出,见是商隐,大呼小叫寒暄着,急切地道: 
  "你跑哪去了?可把人都急死了!最急的还是七妹。她三天两头地派人来询问你的消息。" 
  "她在哪?" 
  "在哪?你真是的,在泾源他老父亲任所里。她说如果再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她就自己来京找你。还说要回东都洛阳去找你。这个七妹可比不得她六姐,厉害着哩。" 
  "我刚刚从兴元回来,令狐恩师仙逝,我真是……难过欲绝。" 
  商隐哽咽了。 
  "令狐公是当今朝廷名臣贤相,不过人活百岁,终要黄泉觅路,没有办法。商隐呀,你要节哀顺便。" 
  韩瞻看看商隐,见他消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担心他身体支持不住,诚恳相劝。 
  "在朝中,原想有表叔崔戎和恩师令狐公可以依靠,而今两位恩公,先后都离我而去!吏部的释褐试,更需要卿相名臣的推荐。唉!明年的释褐试,我一点信心也没有。" 
  "没有卿相名臣推荐,是难过这一关的。如果有一个大臣鼎力推荐,还可以免试得官。你还不知道,我就是老泰山的大力推荐,已经得官获俸禄了。" 
  "是吗?" 
  李商隐尚不知道,惊讶地看着他,眼睛里流露着艳羡。 
  "你看我,有好些事都没来得及告诉你。这座宅院,也是老泰山出资为我们建的。因为在京做官,没有自己的宅院很不方便。房子已经建好,过几天就去泾源接你嫂子去。你来得真是时候,再晚来几天,我就动身走了。在泾源过年,年后才能回来。" 
  李商隐由艳羡,渐渐变得悲伤起来。自己中第的名次在畏之前面,可是他却先得了官。自己光棍一条,寄居人家的屋檐之下,可是他却娶了妻子,又建了新居,万事顺畅,事事如意! 
  是自己的命不好吗?是自己冒犯了上苍,得罪了太上玄元大帝?他眼圈微红,眼泪盈眶,低垂下头,不敢正视年兄畏之。 
  韩畏之豪爽粗心,没有注意年弟的情绪变化,只顾自己地又道: 
  "义山年弟!以我之见,你就跟我一同去泾源。在七妹家过个喜年,也好谈谈婚事。我还要当你俩的媒人哩。另外,你就在泾源入幕,做掌书记。这样一来、老泰山也好再使把劲,给你也推荐一番。只要通过吏部这一关,以后就好办了。怎么样?" 
  李商隐虽然艳羡年兄命好,不费吹灰之力,什么都有了,但是,又觉得把婚事与推荐过关得官搅乎在一起,不甚光彩,有损自己的感情。爱情、婚事,是圣洁不可猥亵,不可玷污的,更不能交换。 
  他摇摇头,又叹口气。 
  畏之是好心,不能让他难堪,所以商隐没有向他剖白自己的心。含而不露,欲露还藏,这是他的性格。 
  "年兄,你什么时候走?我来为你饯行。" 
  "我要赶到泾源过小年,所以想腊月二十走。还有几个朋友也要来饯行。你二十日来吧,给你介绍介绍。" 
八

  腊月二十日,京都阳光灿烂,温暖如春,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而忙碌。大街小巷人潮如涌,热闹异常。 
  李商隐如约而至。正堂已经座无虚席。桌上酒菜摆齐,但尚未开宴,像在等待主人发话。 
  管家在门口招呼一声:"李商隐到!" 
  满屋人目光都焦聚在他身上。 
  韩瞻上前拉住他的手,介绍道:"这是我的年弟,怀州李商隐。" 
  "哈哈哈!义山弟,别来无恙?" 
  温庭筠依旧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李商隐抱拳施礼,对温庭筠点点头,笑道:"庭筠兄,近日又在何处高就?我还有事正想找老兄。" 
  "四海为家,风云飘泊,依然是白衣卿相。贤弟有事说好啦。不是又有哪位公子要请'枪手'吧?想中进士的,就叫他来找我好啦,我是有求必应。" 
  众人听他说请"枪手",都哈哈大笑起来。所谓"枪手",就是代人进考场应试而已。这是为士林所耻的事情,温钟馗却大声讲在广众面前,毫不回避,依然嘻嘻哈哈。大家都以为他在开玩笑。 
  李商隐走到他面前,低声说了一阵话,只见温庭筠脸色骤变,连连点头,道: 
  "好吧,一会儿再详细说说。这个混帐东西!非给他点颜色不可!" 
  韩畏之把商隐让到自己身边的一个客位上,道:"是给你专门留的位置,坐下,喝吧。" 
  把自己安排在主人身边就坐,李商隐很高兴,心里明白年兄把自己当作最知心最尊贵的客人,悄声道: 
  "年兄,我要赠诗一首,报答厚意!" 
  韩畏之却大声笑道:"义山弟,我们不仅是同年,还要成为连襟。报答则请免提,诗要好诗,酒要先痛饮三杯!" 
  客人中,也有不少是他俩的同年,状头李肱和张裳、王牧也来凑热闹,听说他俩是未来的连襟,一齐起哄,举杯祝贺。 
  酒过三巡,温庭筠大声问道:"请歌妓来侑酒,畏之老弟!" 
  韩瞻一脸窘相。 
  "我知道你没有家妓,那就派管家去平康坊去请,提我名字,她们都会抢着争着来。我知道你还没拿过俸禄,提我的名字,她们不要钱,只是要好诗,可以歌唱的好诗。今天来了状头,要看看状头的诗,怎么样?" 
  温庭筠浪迹江湖,大小场面什么都见识过,没有歌妓歌舞,提不起精神,酒也喝不下去,才三杯下肚,就晕晕糊糊,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了。 
  李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哪个皇亲国戚他没见过?提到自己的诗,更觉得天下第一无敌手,不屑地接住温庭筠的话,道: 
  "人们都说温钟馗走到哪里,歌舞妓就跟到哪里。今天为什么要吩咐管家去请呢?有损钟馗大人的芳名了。我的诗,主考官大人说是天下第一,请唱敝人试中之作《霓裳羽衣曲》诗,没有歌妓,温大人要代劳了。" 
  "这有何难?把诗吟来,我就献丑一唱!" 
  众人都叫起好来。 
  李肱自恃是当今的状头,站起来,抑扬顿挫地高声吟道: 
  开元太平日,万国贺丰岁。 
  梨园厌旧曲,玉座流新制。 
  凤管递参差,霞衣竞摇曳。 
  宴罢水殿空,辇余香草细。 
  蓬壶事已久,仙乐功无替。 
  谁肯听遗音,圣明知善继。 
  温庭筠听后哈哈大笑道:"'圣明知善继'?你是要皇上好好继承什么?是贵妃的《霓裳羽衣曲》?让当今皇上像当年唐明皇一样去听歌赏舞,纸醉金迷,尽情淫乐,忘掉朝政,再来一次安史之乱吗?到那时,你们这些宗子,就好乘机夺权篡政,是不是?" 
  "住口!好个大胆狂徒!给我打出去!" 
  李肱也气糊涂了,以为自己是在家中,呼喊仆役打走这狂徒。 
  温庭筠依然狂笑不止,一副倨傲不恭的模样。 
  李肱到底是皇族宗子,暴跳起来也真让这些刚刚及第进士恐慌,众人顿时沉默,堂内鸦雀无声。 
  李商隐想为温兄解围。温兄言语太过,涉及圣上,有亵渎之嫌,担心以言招祸,站起来,笑道: 
  "李年兄勿怒。温兄吹弹尚可一闻,如高歌舞蹈,却令人捧腹。不如先听小弟吟诗一首,敬请诸位仁兄赐教。题目就叫《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 
  籍籍征西万户侯,新缘贵婿起朱楼。 
  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 
  云路招邀回彩凤,天河迢递笑牵牛。 
  南朝禁脔无人近,瘦尽琼枝咏四愁。 
  温庭筠听罢,复又哈哈大笑,重新吟咏一番,细细琢磨,道: 
  "此诗好就好在一个'戏'字。'万户侯'出资为'贵婿起高楼',点出'新居'二字。'居先甲''翻在上头',押在'同年'二字。颈联点明'西迎家室'。至于尾联,用了两个典故,隐晦而不得详解,还是请状头李大人详之。" 
  显然温钟馗又想挑起争端,要考考李肱。 
  李肱的情绪,此时冷静多了,觉察自己的失态,跟这种人生气太不值得,冷冷地不屑一顾地用鼻子哼了一声,道: 
  "脔,是指切成片的肉。《晋书•谢混传》讲,元帝在建业时,各种物资食物非常困乏,每次得到一只小猪,认为是最好的膳食,尤其认为小猪脖子上的一脔最香,所以就把这一脔送给元帝吃。当时群臣不曾尝过,于是就把它叫做'禁脔'。现在人们把在中第进士里所选的婿,称为'脔婿'。畏之贤弟是不是也应称为'脔婿'?" 
  温庭筠又狂笑不已,道:"所答非所问,让你说的是'南朝禁脔'这个典故。只讲'脔'怎么可以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如果不知,温某不才,愿代状头之劳。" 
  李肱并不生气,亦不理睬他,又道:"《晋书•谢混传》中讲,孝武帝想为女儿晋陵公主求婿,大臣王珣螨向孝武帝推荐谢混,介绍说:'谢混虽然赶不上刘惔有才华,但是,不比王献之差。'孝武帝满意地道:'有这等才干就满足了。'过了不久,孝武帝驾崩,袁山崧想把自己女儿嫁给谢混。王珣劝道:'袁大人请不要接近禁脔。'王珣用'禁脔'戏称谢混。后来谢混终于娶了公主。在诗中,义山弟就是用禁脔戏称畏之弟。" 
  温庭筠不再插科打诨,静静地听着。 
  李肱见温钟馗老实了,颇为得意,又道:"诗的最后一句中,'琼枝'出自屈原《离骚》:'折琼枝以继佩',在诗中指畏之弟。'四愁'指张衡的《四愁诗》,诗中每章都以'我所思念'领起。尾联,义山弟写得极风趣,说畏之是禁脔,即万户侯的贵婿,所以没有一个女子敢接近,他在新居感到寂寞无聊,人都消瘦了,整天吟咏《四愁诗》,思念妻子。" 
  "解得好,解得好!不愧为状头。"温庭筠拱手施礼道歉,"休要生气,温某在此向状头陪罪,大人休见小人怪。温某钦佩之人,温某都要敬重七分。" 
  李肱见他诚恳,也抱拳还礼,只是一言不发,脸上依然愠怒。 
  李商隐很敬佩状头同年,解诗细而不漏,典故记得极为清楚,学问广博,是赏诗里手。但对他以沉默待温兄的态度,颇不以为然。担心温庭筠受冷淡而再惹是非,忙把他拉到一边,把锦瑟的话转告给他。 
  温庭筠顿然火起,大骂令狐綯不是人,非报此仇不可! 
  李商隐怕他到令狐府上去闹事,忙劝道:"怎么报仇?弄不好,八郎会变本加厉地折磨锦瑟的。她的日子更不好过。" 
  "我不会那么傻。先把她救出来。然后报仇不迟。" 
  "如此尚可。千万不能伤害着锦瑟姑娘,懂吗?" 
  "那是自然。" 
  李商隐仍然不放心,又追问数次如何救锦瑟出来。他都说得模糊不清,商隐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不信会出什么事儿。 
九

  腊月二十一日清晨,李商隐被湘叔喊醒,昨天喝酒太多,直喝到深夜,他模模糊糊记得是畏之派人把自己送回来的。畏之年兄已经上路了吧? 
  "商隐,韩瞻在门外等你回话。他带来一封信,你快看看。" 
  "他还没有走吗?" 
  李商隐一边自语,一边展开信。原来是七小姐父亲王茂元的亲笔信!惊讶道: 
  "这怎么可能?" 
  "什么事儿?" 
  "七小姐病了,让我速去。" 
  "七小姐是谁?怎么回事?" 
  李商隐简单地把七小姐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通。 
  湘叔沉思片刻,问道:"你们认识很久了?提过亲事吗?" 
  "是在洛阳家认识的,很久了。曾让年兄韩瞻提过。" 
  "……" 
  "她父亲王茂元还提出辟聘我入泾源幕,做掌书记。" 
  湘叔知道一些王茂元的为人:一介武夫,幼年有勇略,跟随其父王栖曜南征北战有功,元和年间晋升为将军。甘露之变前,因曾受到王涯郑注等人重用,宦官威胁要杀他。他用家财贿赂左右神策军,得以保住性命,不久又进封为濮阳郡侯。他不是彭阳公这边的人,商隐如果投靠他,并娶他的女儿,将来会不会被八郎怨恨呢? 
  湘叔考虑得远,想得深,但是,商隐与他女儿七小姐的关系,看来已经不能拆散了。去不去,娶不娶,将决定商隐的未来! 
  "商隐,你可要慎重考虑,这门婚事会影响你未来的生活和事业。自己拿主意,韩瞻还在外面车上等你哩。" 
  湘叔没有具体明白地讲出为什么要慎重考虑此事,觉得商隐应当明白个中缘故、个中利害的。 
  其实李商隐确实没考虑其中"缘故"和"利害",爱情已经冲昏了头脑!此时此刻在他心目中,只有七小姐,别的什么也没想!他来到大门外面,韩瞻急切地迎了上来,问道:"岳父大人的信看过啦?七妹因你而病,她父亲请你入幕,都希望你赶快去泾源!别犹豫了,现在马上就跟我一齐走。我们结伴而行,该有多好!" 
  "太突然,一点准备都没有。" 
  "是突然点,这信是刚刚送来的。不过,没有准备更好,他家不会怪罪你的,走吧,快上车!" 
  "还没跟令狐家告别。" 
  "唉!七妹肯定病得很重,否则濮阳公不会亲自出面给你写信。他最疼爱七妹。说实话吧,他也给我写了封信,命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到泾源。他怕事情太突然,眼看又到过年,担心你要回洛阳,所以他已经让洛阳家人,去看望你老母亲,照顾好你老母亲过年,让你放心。" 
  李商隐确实想要回洛阳跟母亲一起过年,不能去泾源。 
  湘叔站在门前台阶上,正注视着他,他们俩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知道商隐优柔寡断,一时间难以下决心。王茂元当真看中了商隐,要把女儿嫁给他,在朝中有这么个靠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八郎,这小子是靠不住的,况且他才是个七品的小补阙,嫩得很,应当帮他下决心。 
  在令狐家,恩师去世后,除了七郎九郎之外,李商隐最亲近的人就是湘叔。他的话,他的决定,李商隐肯定会听的。 
  "商隐,洛阳你母亲哪儿,我也会派人照顾的,放心吧。" 
  听了湘叔的话,他感激地点点头,道:"又让你费心啦。 
  可是,没跟八郎告别,突然离去,他会不会……" 
  "你走吧,一会儿早朝回来,我跟他说。" 
  "……" 
  李商隐依然不放心。他知道八郎的为人,不告而辞,他要生气的,会认为目中无他,不尊重他。 
  "义山贤弟,如果你不去泾源,我怎么向七妹交代呀?让我回去怎么向她父亲交代?年兄在这儿给你施礼,求你啦。" 
  李商隐马上还礼,埋怨道:"年兄,你这是干啥?我这不是在跟湘叔商量嘛。好啦,我去,我去!好了吧?" 
  韩瞻笑了。 
  湘叔脸色冷峻。他明白商隐迈出的这一步,将会影响他的一生一世,是福是祸,实在让人看不透。如果令狐公活着,商隐大概不会走这一步的吧?






一

  李商隐到泾源受到王家特殊欢迎,全家喜气洋洋。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时,李商隐和王家七小姐举行订婚仪式。正月初五,举行结婚仪式。 
  这速度之快,在王家七个姑娘出嫁中,可推之为最。又是在娘家结婚,如同招赘,亦可为最。在泾源府,"二最"被传为美谈。 
  老岳翁王茂元手捻胡须,笑眯眯地看着这对新人慢慢步入洞房,连连点头。商隐是新中进士,是朝野闻名的才子;七姑娘是自己最为喜爱的小女儿,生得娇艳美丽,称为佳人当属无愧。佳人配才子,可谓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夫人,七个女儿七个女婿,以老夫之见,这最后一对,最为般配,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你别说,七姑娘真好眼力,自己选的女婿,我看比她几个姐姐的都好。 
  李夫人坐在他身边,撇着嘴,瞪了丈夫一眼,道: 
  "你小声点,畏之和小六子在那边会听见的。你这样偏爱,他们会不高兴的。" 
  王茂元向右边瞅了一眼,见韩畏之和六姑娘不知说句什么话,正笑个不停,摇摇头,道: 
  "畏之也不错,也是新中进士,但是,比商隐的才学,略逊一筹。" 
  "他可是你挑选的。才学差一筹?当初有那么多新进士,为什么要选他?我看比商隐强。你看商隐那身子骨,病病恹恹的,还不愿意多说话,呆头呆脑。畏之身体多棒,多爽快,嘴甜着哪,张口一个妈,闭口一个娘。这辈子我只生这么两个姑娘,还没有一个男孩子叫我妈妈喊我娘哩,真喜欢人。" 
  "我的那些儿子,不都叫你妈吗?" 
  "那可不一样。我就喜欢畏之喊妈叫娘的声音,爽爽快快,甜甜蜜蜜,真喜人。" 
  "商隐叫得不好听?真是的!" 
  "商隐叫的就是不中听,干干巴巴,半天才吐出一个字: 
  '妈'!" 
  "那你为什么把女儿嫁给他?" 
  "不同意行吗?看那死丫头,没有父母之命,就跟他眉来眼去,写情诗,传情书。在洛阳,我们都不在家,不知道这死丫头疯成什么样子!到泾源之后,又寻死觅活的,我不同意能行吗?气死我啦!" 
  李氏是王茂元的最小的一个妾,生了两个女儿,排行第六第七,小名称呼"小六子"和"七丫头"。对于七丫头不听她的话,背地私下跟商隐要好,并坚决要嫁给商隐,李氏心里一直耿耿不满意。 
  李商隐是个极为敏感之人,来到泾源不久,就看出来了。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心里一直不宁静。好在老岳父对自己极好,事事照顾,有时都让畏之嫉妒。 
  "不要生气。我要把他留在身边。他的章奏写得极好,曾得到彭阳公的真传。我一个粗人,正需要这么个人帮帮我。" 
  李商隐与七小姐进入洞房。七小姐坐在床边,心里咚咚跳个不停,等待夫君揭去盖头。李商隐却抓住爱妻的手,激动地道: 
  "我像在做梦,像牛郎终于踏着鹊桥过了银河,跟爱妻……" 
  "夫君,七夕天上有星光吗?洞房里有烛光吗?" 
  "有。七夕,满天灿烂星光,洞房里当然有红烛高照……" 
  "不对吧!为什么贱妾看不见?" 
  李商隐这才发现盖头没揭,哈哈笑着,把爱妻拥到怀里。 
  有讲不完的情话,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第二天,突然从京都传来牛党中人杨嗣复被提升为宰辅。 
  似有牛党卷土重来之势。 
  王茂元深知自己是李党中人,曾得到李德裕赏识重用。现在如果牛党一旦上台得势,自己受到威胁事小,最堪忧虑的是商隐今年的释褐试。吏部中有周墀和李回二位学士,都是李党中人,与自己交谊颇深,但到了中书省,一旦落入杨嗣复、李珏手中,那就很难说了。 
  他沉吟半晌,把商隐叫到面前,亲切地道:"商隐贤婿,新婚中,又当过年,本不该让你办公事。但是,杨嗣复升任宰辅,不可不草拟书状,以表祝贺之意,所以想请你代劳挥笔为之,如何?" 
  过去在令狐府,李商隐听说过这人的名字,仿佛曾与他见过一面。这人颇有才学,与恩师友善。现在得升宰辅,理当祝贺,所以欣然答应。回到自己书房,很快便写成《为濮阳公上杨相公状》,又检看两遍,奉呈岳父大人。 
  王茂元接过状书,非常高兴,没想到小女婿挥笔立成,才学如此宏富,前程定然无可限量。读完状书,不禁赞道: 
  "贤婿,写得好!有如此才学而不被重用,实乃朝廷一大损失。老夫他日上朝,一定鼎力相荐。噢!推荐人才,朝廷尚有成例,要回避亲故。不过,我还有些世交,请他们援引,我看不成问题。" 
  李商隐是希望岳父荐引的,但见他如此世故,讲出自己难处,心里一阵黯然。举荐贤才,不避亲故,历朝均有先例,岳父却说要回避?那么,举荐畏之年兄时,为什么没有回避? 
  算了!避亲就让他避亲好啦,省得别人以为自己是为了得到岳父荐引,才娶他的女儿。 
  王茂元忽见贤婿呆呆地想着什么,并没有听自己的夸奖,心中不悦,认为对自己不尊重,不再多话,差人赶紧把状书送进京城。 
二

  过了正月十五日,李商隐怀着恋恋之情,离开新婚妻子,赶赴京城参加吏部释褐试。 
  临别时,王茂元草书两封信:给职方郎中兼判西铨的周墀一封,给吏部员外郎充任宏词试官的李回一封,并命李商隐亲自送去。 
  李商隐本想拒绝,既然要避亲,又何必写信呢?但见岳父一脸严肃、郑重神情,只好听之任之了。 
  妻子把他送出城,叮嘱道:"中与不中,都要尽快派人告知消息。切切记牢!" 
  李商隐点点头,挥手之间,见妻子用手捂着嘴,一双杏仁眼滴下两行泪珠儿,心中酸酸的,一勒缰绳把马圈回,站在马蹬上,道: 
  "但能中选,立刻回来接你进京,勿急!" 
  讲完,两腿一夹马肚子,鞭马向前冲去,登上了征途。 
  残冬时节,泾水波平浪静,缓缓向东南流去,两岸一片嫩绿,景色异常宜人。 
  过了邠州,离开泾水向南,便进入山区。 
  李商隐走在崎岖山路,心绪依然未能平静,对于前程,原本尚抱十足信心,但衣袋里装上岳父大人的两封信之后,却又担心起来。 
  应进士试,需要干谒温卷,已成为流俗,成为必然;没想到应吏部的释褐试,更需要托人情走后门,这仕途何等艰险!难道自己还要奔走十年吗?仕途和这山路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到了京城,在哪落脚呢? 
  按理说,韩瞻居所最为合适,他是年兄又是连襟,还是好朋友。但是,过去自己到京都是吃住在令狐恩师家,如果此次到京不住恩师家,会不会让别人认为,恩师仙逝,自己便远离他家,另寻门户?其中八郎肯定会这样想,肯定会因此而不悦的。况且恩师临终时还叮嘱:"我视他如子,已经十年了。你们要亲如手足,相互帮助。勿负我意。" 
  李商隐终于决定去恩师家。 
  进得院门,湘叔从里面迎出来,向左右看看,把他引进客房。 
  每次来京都住恩师家客房的正室,好像这正室成了他专用的私房了。可是今日,湘叔却把他引进西厢房北屋。 
  他垫起脚向正室看看,里面并没有人居住,好奇地刚想问,湘叔用手止住,摇摇头。 
  李商隐不明其意,进了西厢房北屋,迫不及待地问道: 
  "湘叔,那正室有人住啦?" 
  湘叔又摇摇头,叹口气道:"八郎不让你再来……唉!你娶王家七小姐的消息传到京城后,八郎气得一连骂了你好几天!说你再来,就把你赶出去。所以我想你住在这儿,八郎不知道,就不会过问的。一旦知道了,我也好应付他。放心吧,就在这儿住。八郎正在晋昌坊买地,想另外再建一座宅院,整天忙着哩。" 
  李商隐颇感奇怪,自己与王家小姐成婚,八郎何气之有? 
  更不该谩骂自己,于是道: 
  "结婚之事,是在泾源临时决定的,没能告知恩师家人,也没跟兄弟们和您商量,是我之过错,明日我向兄弟们请罪,好不好?" 
  "不在此!不在于此!"原来商隐还蒙在鼓中,不知所以! 
  湘叔急急地解释道:"你不知道朝中大臣私结朋党吗?" 
  "知道一点。不过,李党的李德裕和牛党的牛僧孺已经不在朝廷,何谈朋党?" 
  "这你就不明白啦。他俩虽然远离京城,不在朝中,但各党中人仍然在京,相互争斗并没结束。令狐公平时多与牛党中人来往,跟李宗闵等人关系尤密切。令狐公就是牛党中人。王茂元是令尊岳父,他结识的均是李党中人。李德裕非常赏识他的勇略,几经荐拔,官步青云。你原是令狐公的门生,现在是王茂元的女婿;你原来是牛党,现在跳到李党中,八郎能不骂你吗?" 
  李商隐这才恍然大悟:朋党斗争,最恨背叛行为。自己无意之中,竟卷入党争的漩涡之中,如何是好?他陷入沉思中。 
  "去年你去泾源府,我曾提醒你要慎重考虑。当时以为你知道朝中党争情形,会从党局出发,考虑婚事和入幕问题,所以没有明白告诫你。如今木已成舟,只有好言向八郎解释、告罪了。" 
  "湘叔,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岳父他是李党中人,也没考虑朝中朋党关系,只以为他曾结交郑注,郑注已被杀,岳父又献出家财,事情已经过去,哪里考虑他和恩师是对立的两党中人呢!" 
  "商隐,其中情形我知道,我也理解。当初如果不理解你和王家小姐已经真诚相爱,我会阻止你去泾源的。现在,你最好跟八郎好好讲讲。对!七郎正在家中休养,先去跟七郎说说,然后再找八郎。" 
  李商隐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心里乱极了,向他最要好的朋友七郎说说,可能会好一些。 
三

  听到李商隐去泾源跟王茂元家小姐结婚,事先没说一声,哪管透个信也好嘛!所以七郎很难过,年也没过好,风痹症有些加重,一直在家里休养。 
  李商隐跨进房门,七郎正仰躺床上,紧走几步,来到床边,抓住七郎的手,道: 
  "七哥,是小弟处事太急躁。结婚之事,本该跟兄弟们商量,都怪我不好。" 
  七郎翻身坐起,满眼的恼怒和气愤,当听到商隐的自责,渐渐阴云散了,反而觉得自己太不关心弟弟的终身大事,竟自疚道: 
  "哪能怪你自己,贤弟,是愚兄之错。去年我曾问过你跟女道姑、歌妓和一位小姐的交往。当时,你满脸通红,我也就没有深问,是愚兄关心不够。我听说王家七小姐很漂亮,知书达理,对不对?" 
  李商隐见七郎这么快就原谅了自己,一块石头放了下来。七小姐当然很漂亮,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笑了笑,道: 
  "七哥,婚前,我真的不知道岳父是李党中人。如果知道,我绝对不会娶他家小姐,就是神仙下凡,也绝对不会的!七哥,请相信小弟。" 
  七郎见商隐起誓发愿的诚恳样子,觉得责怪他也没有什么道理。况且,自己跟商隐顶多是兄弟、朋友,没有干涉他选择婚姻的权力,于是安慰道: 
  "商隐贤弟,此事已成过去,不要再说吧。只要你觉得娶王家小姐好,别人怎么看,怎么议论,都不必管,不要往心里去。愚兄相信你的选择,也祝贺你幸福。什么时候弟妹来京,一定给愚兄介绍认识认识。" 
  李商隐觉得七郎这么轻易地理解了自己,很不放心,又有块乌云渐渐移来,笼罩了心头。 
  七郎见商隐心情仍然不畅快,又安慰道: 
  "不要管朝中朋党斗争!我最恨结党营私,这是对圣上不忠的表现!家父生前也常为此事苦恼,几次想脱离朋党,但是,有些人是故交世交,不好断然脱离关系。家父往往采取不歧视李党中人,用人和引荐人时,以才以贤不以朋党为取舍,所以在太和九年,朝廷大贬李宗闵、萧浣、杨虞卿、李翰时,家父不仅未被贬放,反而以吏部尚书除左仆射,进封彭阳郡开国公。不参与党争,不卷入党争中,做一个正直耿介的人,一切以国家朝政为重,不以一己之私为重,一身正气,光明磊落!商隐,我们应当做这样的人!" 
  "七兄,说得极是!小弟正是不想也不愿卷进党争之中。小弟最敬佩的人,除了恩师之外,就是表叔安平公。他超然物外,不理睬朋党,不站在任何人一边。在兖海幕府时,他常常讲这些事,以此告诫当时的幕僚们。 
  "七兄,说句心里话,小弟是相中王家小姐的贤惠、知情达理。早在洛阳时,他家住在崇让里,与我家堂兄让山是邻居,我就认识她,并爱上她,常常给她写诗。她也写和诗给我。我们相爱已经三四年了。我们结婚,绝对不意味着就加盟李党。我要以恩师为榜样,光明磊落,一身正气!" 
  这时,八郎气哼哼地步进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李商隐,骂道: 
  "光明磊落?家父尸骨未寒,你就背恩向敌,见利偷合!不是?为什么不告而别,偷偷去泾源结婚?这是光明磊落吗?不是见利忘恩、见利偷合,又是什么?你真是家父的好门生!家父临终遗言你全忘了!你是个背恩小人,诡薄无行!我不听你的诡辩!不听!不听!" 
  八郎就差没捂上两耳,斥骂完就愤愤地离开了,不屑跟李商隐这样的人在一起。 
  李商隐想追出去向他解释,七郎拽住他,摇着头,道:"你还不了解他吗?你越解释,他越没完没了。不用理他,你先住下,和以往一样住下。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住的,就有你住的。晚上,我和九郎给你接风,祝贺你新婚之喜。" 
  "这……还是不要吧。" 
  "不,不用你操心,吩咐湘叔一会儿就能办好。你发现没有,湘叔这阵子衰老得厉害,七十多岁的人。还叫他跑前跑后,不行了。八郎想叫他回老家,我的意思就让他住在这里,我们给他送终!老家他也没什么人啦,回去还得修理老房子,还得自己料理生活,至于后事也没有人管,不如就住在京城。 
  大家住在一起热热闹闹,养老多好。" 
  "七哥的主意很好。湘叔愿意吗?" 
  "我还没跟他讲哩。得先跟八郎说,他同意才行。" 
  八郎是令狐家的当家人,别人是无权处理这样的事情的。 
  李商隐为湘叔的去留,担起心来。 
四

  唐代及第进士参加吏部的释褐试,考取的标准有四条:一为"身",即取其"体貌丰伟"者。二为"言",取其"言词辨正"者。三为"书",取其"楷法遒美"者。四为"判",取其"文理优长"者。在吏部被取中者,还须送到中书省再审核,然后授官。 
  开成三年(公元838年),李商隐参加吏部释褐试。主考官果然是周墀和李回。考前,李商隐把岳父的两封信,亲自送到他们的府上。虽然李商隐没能看见他们的尊容,得到他们亲切接见,但是,在考试中,他们确确实实高抬了贵手,给王茂元留了情面,吏部终于选录了李商隐。 
  不幸的事情接踵而来,吏部把选中的人上报中书省时,却被中书省长官驳回,在李商隐的名字前批曰:"此人不堪任用!"并把他的名字抹去。 
  在通常情况下,吏部录取,铨叙拟官,是不会出现问题的,中书省一般不阻挠留难。谁料想在李商隐身上却出现了特殊。 
  消息传来,李商隐正在韩畏之府中饮酒消愁。 
  因为没有外人,六姐也从内室出来作陪。席间都为妹夫抱不平。 
  六姐一向文静内向,此刻也愤愤然道:"中书省谁这么坏? 
  跟商隐有私仇吗?" 
  畏之欲说又停,看看商隐正把杯酒喝尽,摇摇头,劝道: 
  "义山年弟,不要灰心,今年不成还有明年。现在中书省掌权是牛党的杨嗣复,肯定是他干的!" 
  李商隐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位大人。按说这位大人跟恩师令狐公是世交,过去常到令狐府上宴饮,应当知道自己是令狐公的门生。再说了,他升为宰辅时,自己还代濮阳公给他写过贺状。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去年父亲推荐你时,他不也是宰相吗?" 
  "不是,他当时是户部侍郎。郑公覃是宰相。如果他是宰相,我也完了。" 
  李商隐听了畏之的话,终于明白杨嗣复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名字抹去。原来他把自己算在李党中人!他痛苦地又连喝五杯。身体虚弱,哪能抵得了酒的力量。他已酩酊大醉。 
  第二天醒来,头脑发涨,眼睛睁不开,喝了几口水,又睡了过去。 
  六姐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韩畏之却满不在乎。他知道酒醉不死人,让商隐好好睡睡,在睡梦里摆脱不幸的遭际。 
  第三天,泾源派人送来两封信。 
  一封是岳父大人的信。他以节度使的名义,催李商隐赶快回幕府,有许多公事要他来办。有点刻不容缓的意味。 
  一封是王家七小姐的信。她得知中书省把商隐的名字抹去非常气愤,斥责朝廷选人唯亲唯党,而不是唯贤,还引用李白的诗句"天生我才必有用"来安慰商隐,希望他尽快回泾源团聚。 
  韩畏之见李商隐阅过信后陷入沉思中,劝道:"年弟,莫如七妹所言,回到泾源,一为公务二为私情,二者兼顾,何乐而不为也?洛阳母亲处,我派人送些银两,并代为探望,如何?" 
  唉!过去是恩师周济,养家餬口,现在是岳父和畏之周济,养家餬口,什么时候自己能获俸禄,养家餬口呢?李商隐眼含泪水,垂下了头。 
  "年弟,我听送信人说,七妹听到你未过关试的消息,整整哭了一夜,非要跟送信人一起来京。七妹是个刚烈女子,又善解人意。她是想到京来分担你的痛苦和忧愁。" 
  "七妹在我们姊妹中,性格最倔犟,心眼又好。你若是月底不回去,她就会自己跑来的,谁也阻止不了。" 
  李商隐这回动心了。邠州以南一带的山路经常有强人出没,很不安全!一个年轻女子,怎么可以只身走这条路呢?他站起来,问道: 
  "送信的走没走?让他先回去说一声,我马上就回泾源。" 
  "送信人骑的是驿马,信送到,马上就往回转,是不在京城停留的。" 
  李商隐回到令狐府,脑袋仍然昏昏沉沉,眼前不断浮现爱妻的面影:娇艳漂亮,一对含情脉脉的眼睛凝视着自己,不时流露着焦灼和期盼。她喜欢穿件绣着美丽芙蓉花的裙子,裙衩开得很小,微露那冰肌玉骨的腿。头上银钗,雕饰着茸茸的小花,还插根翡翠羽毛…… 
  他想着爱妻,看着那信,那情透纸背的信,那暖人心田的体贴,那火一样的切切嘱咐…… 
  他忽生灵感,忙提笔,写道: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写毕,他又高声吟咏起宋,头不昏沉脑也不疼了,沉浸在初婚的甜蜜中。 
  湘叔推门进来,看见商隐已经坐起,问道:"彭阳公的墓志铭,你写好啦?碑石已选好,石匠也雇来了,就等你的铭文了。" 
  李商隐不愿让湘叔看见刚刚写的诗,把诗反扣在几案上,从一个袋子里抽出一张纸,对湘叔道: 
  "早就写好,只是有几处又润色了一回。" 
  湘叔拿过铭文,看看商隐,欲说又停。 
  李商隐从袋子里又抽出一纸,上面是一首诗,默默递给湘叔。诗云: 
  延陵留表墓,岘首送沈碑。 
  敢伐不加点,犹当无愧辞。 
  百生终莫报,九死谅难追。 
  待得生金后,川原亦几移。 
  见湘叔读完,李商隐木然而道:"他们说我诡薄无行,背恩逐利。我是'百生终莫报,九死谅难追'。彭阳公的恩情,我是九死百生,也难以报答!说我背恩忘恩,都是胡说八道!" 
  "商隐,不要难过,身正不怕影斜嘛。" 
  "湘叔,这首诗是我撰写彭阳公铭文后,有感而作。岳父召我入幕,在京我也没有什么事了,所以决定还是去泾源。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对恩师的感激是永远也不会变的。把这首诗送给八郎,让他看看。" 
  湘叔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世道!为什么大家都挤在一条道上呢?除了应试科第入仕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吗?都挤在仕途上,自然要有冲突,要有矛盾,要互相使坏,互相倾轧!唉!" 
  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太清楚,他知道商隐的名字是被哪个中书省大人给抹去的,也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更知道是谁挑拨的。唉!说出来,商隐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让他跟八郎疏远?断交?不,不能这样做!应该使八郎消除偏见,于是道: 
  "去吧。不管怎么说,入幕后还能拿回点俸禄,也好养家餬口。从今年开始,令狐家不能给你母亲送银两,以后全靠你自己啦。" 
  这是意料中的事,李商隐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养家养老母亲,原本应当靠自己赚钱,不该依靠别人嘛。回道: 
  "这些年来……就凭这一点,我就不会忘记恩师的恩情! 
  早就不想让恩师送银两了,今后我会努力的。" 
  有仆役来找管家,打断了谈话。 
五

  回到泾源,受到岳父以及妻子的热情欢迎,一颗苦涩的心,稍稍得到安慰。 
  当晚王茂元设家宴为李商隐接风洗尘。 
  所谓家宴,是不请外客,连幕僚们也不请,而内室家眷都可上桌,都有一席之地。这种家宴,除了年节之外是很少举行的。 
  家宴设在正堂大厅。这本是宴请边庭大将军和幕僚们的地方,或者商议边疆军国大事之所。大厅非常宽敞,足可容下百多人。 
  节度使老爷是一家之主,自然先入席。待到王茂元坐定,由妻子率领,妾在后面紧随,鱼贯而入,分别坐在老爷左右两旁。 
  茂元妻子苏氏,人老珠黄,五十多岁,穿件大红锦团绣凤长袍。她身矮体胖腰圆,长袍套在身上,更显得花团锦簇、雍容富贵。迈着方步,缓缓向前,就像一堆锦缎被人使劲儿推着,向老爷跟前滑动,直到坐在老爷左边,才吐口长气,庆幸这堆锦缎未有散包。 
  跟在妻后,共有九个妾。其实真正算妾的只有三个,她们都为王家生儿育女,立过功劳,故而排列在前,得到仅次于妻的优厚待遇。 
  六姐七妹的生身之母李氏,是第三房妾,生得年轻漂亮,颇有姿色,很得老爷宠幸。穿的虽然也是大红锦团绣凤长袍,却格外合身,实际是剪裁过小,缝制过窄,穿在身上紧紧箍箍,把个上圆下圆全都凸现出来。 
  那妻斜刺里翻了个白眼,把鲜红的嘴一撇,鼻子里便发出一响: 
  "哼!小妖精,德行!" 
  李氏不知真的没听见,还是假装耳聋,依然向各方投过来的目光甜甜地笑着,一脸自得洋洋。 
  其他六位是侍妾。她们出身都低微,不敢跟妻和前三位妾争风抢醋,有气只能往肚里咽。她们中间有两位是妻和李氏带来的贴身丫头,因为长得不错,又机灵勤快,侍候老爷周到,后来被收为妾。另外四位,有的是歌舞极好的艺妓,有的是弹奏极妙的乐妓,有的是歌喉极佳的歌妓,还有一位是色貌倾城的娼妓。侍妾的地位在王家虽然赶不上妻与三位妾,但是究竟沾着主人的边,故而也可以享受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她们带着嘻笑喧闹的欢快声走进大厅,大厅里立即一片洋洋喜气,香味四溢。家宴便由此开始。 
  王茂元家有"五男七女"。 
  五男中,只有两个最小的儿子尚未婚娶,跟在身边。他们俩和女婿李商隐坐在东席。因为年幼少知,在座席上总不安生,不是弄出点响声,就是把杯盘碰到地上摔碎,那些仆役便手忙脚乱地收拾打扫起来,而他们俩便嘻嘻哈哈,觉得很好玩。 
  七女中,只有七妹在家,其他女儿都已出嫁,没有谁愿意跟老父亲来到这荒僻边胡之地。七妹坐在西席,陪在她身边有大哥二哥的两个女儿,都已十七八岁,待嫁闺中。因为自幼长在爷爷奶奶身边,不愿意跟随父母南迁北调,所以跟七妹坐在一起,好像同胞姊妹。 
  她俩时不时地跟小姑姑耍闹,于是便有一串串铜铃般清脆笑声,从西席间传出,引得众人不断投来惊诧的目光。 
  李商隐正好坐在七妹对面。他凝视着七妹,欣赏着她那如花般娇艳的容貌,心中涌出无限怜爱。但是,京城中的不愉快,还不时浮现在眼前,自己被夹在朋党斗争中间,受着牛党的"嗤谪""排笮",仕途的艰难与风险如此之大,自己如何承受得了! 
  他长长地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端起酒杯,灌进嘴里,一股又苦又辣的酒气,从鼻孔里冲出,四周围的人和物,开始跳动起来。 
  七妹在商隐对面,也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知道夫君心中有事,忘不掉被"抹去"名字的耻辱与悲哀。这些朝廷大官结党营私,扼杀人才,折磨人才,残害人才!皇上为什么不管管他们呢?任他们为所欲为,皇上将被小人包围,朝政怎么能清明呢? 
  她担心夫君伤心愁怨成病,几次跟他长谈劝解,几次为他散忧解愁,全都无效!父亲那没完没了的幕府中事又缠着他,使他不得脱身,不能很好休息。 
  忽然,看见商隐一声长叹,使她的心一紧缩,望着夫君的无奈与愁苦,直想立刻扑过去,用自己的温柔融化他那颗疲惫的心,使他重新振作起来。 
  "商隐哪,在京看见你二哥了?他回东都洛阳没有?" 
  二哥是王十三,是王茂元妻苏氏生的儿子,所以她格外关心,笑眯眯地想听听儿子的消息。 
  李商隐在京都年兄畏之家见过二哥,他去东都赴任,自己还参加为他饯行的宴会,写过一首《送王十三校书分司》诗。诗中把自己比为何逊,他八岁能赋诗,弱冠举秀才。而把二哥比为范云,他善属文,下笔立成,曾与何逊在南乡会面,对何逊的对策,大加称赏,于是结为忘年之交。 
  听到苏氏问话,李商隐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答道: 
  "二哥在京很好,前几天在年兄畏之家,我们还为他饯行过。小婿还为他吟过一首送别诗。" 
  李氏不喜欢这个二儿子,油嘴滑舌,不愿意商隐多谈他的行踪,听说女婿吟了首送别诗,想在众人面前让小女婿显露显露才华,问道: 
  "还记得那首送别诗吗?" 
  "记得。" 
  "给我们大家吟咏一下,好吗?" 
  "如果岳父母喜欢……" 
  商隐为送别自己儿子写的诗,苏氏当然喜欢了,连催商隐快点吟。 
  一首七言绝句,商隐不会忘的。他清清嗓子,吟道: 
  多少分曹掌秘文,洛阳花雪梦随君; 
  定知何逊缘联句,每到城东忆范云。 
  "商隐贤婿,你给大娘解解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李商隐不知道这位岳母大人不懂诗,看了一眼七妹;七妹向他点点头,意思是让他讲,因为大妈提出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 
  "二哥到东都洛阳是掌管文秘,管理图书典籍,所以首句点出他去洛阳,我在送别。第二句,说我自己因为思念二哥,常常会梦中随二哥在洛阳赏花赏雪。第三四两句,用了一个典故:南朝范云曾迁广州刺史,尝与何逊赋诗联句;范云诗中有'洛阳城东西,却作经年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的句子。我就用这段史实把二哥比为范云,把我比为何逊,意思是说,我过去跟二哥交往密切,友情深厚,常在一起吟诗联句。如今二哥离开长安,到洛阳任职,所以我经常思念回忆二哥。" 
  李氏听了颇为不悦。 
  王茂元妻苏氏非常高兴,尤其儿子还会吟诗联句,更兴奋得不行,甜甜地对商隐笑道: 
  "贤婿,再给大娘吟几首诗,就吟咏你和你二哥的事。贤婿的诗真好,大娘愿意听。管家!拿二十两银子,是大娘赏给贤婿的。" 
  李氏越发生气了,赏二十两银子?是打发乞丐吗?于是恼怒道: 
  "商隐,坐下喝酒,要人家银子干什么!" 
  "呵!老娘的银子有假,不好用吗?你这婆娘休管!贤婿张口就能吟诗,是个大才子,不要听她的!" 
  "是我的亲女婿,不听亲丈母娘的话,还能听你的呀?" 
  王茂元很赏识商隐的才华,能诗能文,尤其那四六对仗的奏章,写得人人称赞。自己养五个儿子,没有一个赶得上他的。儿子王十三,别人都叫他王秀才,也会诗会文,但比起商隐差得远啦。七个女婿中,畏之还不错,才华横溢,豪吟豪饮,非同凡响,但是,比起商隐,又略逊一筹。 
  今晚,听了商隐送儿子赴东都任而吟的诗,觉得很好,何逊范云之比,很恰当。儿子年纪比商隐大近二十岁,何逊与范云年纪也相差很大,都很有才华。典故用得巧妙。他没在乎妻妾吵嘴,大声道: 
  "商隐,你大娘今晚高兴,喜欢你的诗。你就多吟几首,让她们这些娘们开开眼界,看看绝世凌云之才是什么样儿。别总以为自己亲生亲养的儿子是个宝,比别人的就是好,就是可亲可爱。吟吧!" 
  七妹见父亲这样夸赞自己的丈夫,心里美滋滋的,秀目生辉,用眼睛鼓励着夫君。 
  李商隐并不喜欢这样的夸赞,对岳父粗俗的言辞有些反感,在心里头,用恩师跟岳父作着比较。恩师从来不说粗话,即使暴怒也不骂粗话;恩师没有那么多妾,从不把妻妾召到正堂大厅里搞家宴。自己在恩师家居住好多年,很少见过恩师的妻妾。恩师慈祥又威严,和霭又冷峻,博学又谦逊。而岳父却缺少这些。 
  "贤婿……" 
  "我说大姐,你别催好不好?作诗还能像说话那么容易呀? 
  让商隐好好想想。"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十三儿在家时,每次赋诗都要想半天。那叫做构思,懂吗?" 
  "好啦!一群臭婆娘,没教养!瞎叫唤什么?懂个屁?" 
  王茂元要发火,大家都不敢再吱声。大厅里一片寂静。不知谁的酒杯被碰倒,那酒滴在地上,发出"叭哒叭哒"的声响。 
  李商隐仍然站在原地,清了清嗓子,扫了一眼妻子;妻子正注视着自己,秀目熠熠生辉,于是从容不迫地吟道: 
  不妨何范尽诗家,未解当年重物华。 
  远把龙山千里雪,将来拟并洛阳花。 
  "'重物华'是借喻重人才。头两句是说,我和二哥尽管都会吟诗作赋,但是,不知道二哥当年为什么那样爱重我的才华。后两句是说,二哥是'龙山千里雪',我是'洛阳花'。'千里雪'虽然很遥远,但是一定能和'洛阳花'媲美。" 
  李商隐没等苏氏追问诗的意思,便主动讲解起来。 
  苏氏非常高兴,因为诗中称赞自己的儿子也是个"诗家",又对管家道: 
  "快去,再取三十两银子,赏给贤婿。" 
  李氏撇了撇嘴,小气鬼,为你儿子吟诗才给这么点银子? 
  还不够玩一回投壶输的哩!不屑一顾。 
  七妹却很兴奋,自己的夫君出口即能吟诗,真像父亲说的,夫君有绝世凌云之才! 
  王茂元并不把女婿的诗放在心上。他是个武将,对吟诗作赋不感兴趣,也不甚懂,让女婿吟诗,主要是想让妻妾们高兴高兴。只要她们高高兴兴,不争不吵,不打不骂,他就心满意足了。 
  原本还有两首诗。李商隐在心中已经写就,见岳父并不很赏识自己的诗,李氏岳母似乎反对自己在苏氏岳母面前吟诗,他只好作罢,闭口不语了。 
六

  回到泾源,李商隐的心境一直平静不下来,除了应付幕府记室里的差事之外,回到七妹房中,闷闷不乐。 
  七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恰逢开成三年(公元838年)三月三日上巳节,小小的泾源城里,男男女女与京城一样,都来到河边踏青,祭祀神灵。 
  泾水从平凉府流来,澄澈平静,在城南与混浊湍急的汭水合流,则变成一头疯狂的牛,向东方狂奔而去。 
  城里人都愿意到泾水河边嬉戏游玩,有的人还脱下鞋到清澈的水中撩起水来,一点不惧怕水凉。河里河岸一片欢呼、谈笑和歌唱声。 
  节度使家自然全部出动,到大自然中尽兴玩乐。他们都在京城住过。京城官僚和百姓,在上巳节,是到曲江游玩。只是到曲江的游人特别多,无法尽情玩乐,而泾河边空旷宽广,有的地方生满杂草,有的地方是一片荒滩,还有的地方是尚未播种的田地。 
  青年男女喜欢在草丛中踏青斗草,在那里不时传来笑声、歌声和尖叫声。 
  七妹陪着李商隐在河滩上漫步。欢呼和歌唱使李商隐心烦,于是离开河滩,向杂草丛生的荒原走去。 
  大草甸子上,青年男女在斗草在追逐,大胆地唱着古老的情歌,撩拨着那原始的动物性的情爱。七妹惊诧,羞于目睹。他俩又像两个打了败仗的逃兵,慌乱地无目的逃窜着。 
  原本令人高兴的上巳节,却使他们夫妇大为扫兴。 
  李商隐依然怀着京城那些不快,放眼荒野,任什么都使他徒增烦恼与痛苦。 
  七妹见丈夫情绪低落,自己也无心踏青游春。 
  他们一起往回走。 
  安定城楼! 
  出城时,从它旁边经过,并未觉得它的高耸和威严。从荒原上远远地望去,它耸立在蜿蜒起伏的城墙上,却顿生雄伟和威严,像一尊守卫大门的石狮,巍然屹立,有种强大的威慑力量。 
  "登上城楼,极目眺望,景致一定很美。" 
  "想登楼吗?去好啦。" 
  李商隐感激地点点头。 
  走近城楼,才看清城楼年久风化,已经残破。楼高三层十丈,飞檐高栋,秦砖汉瓦,丛瓴错节。木质楼梯,踏上去"吱吱嘎嘎"一阵怪响,让人心颤。然而登上顶层远眺,远处的绿杨垂柳,流水沙洲,纷纷呈现眼前,辽阔原野一望无垠。 
  "真美呀!夫君,你看河边,那么多人。" 
  李商隐没理会夫人的感叹,面对荒原的雄浑苍茫,内心激动不已。雄心壮志百无一酬的愤慨,渐渐侵袭心头,面对周围丑恶的黑暗环境的憎恨情绪,强烈地升腾起来,恨恨地道: 
  "西汉贾谊,夫人,你知道他吗?他当年上《治安策》,指陈时事,文章开头写道:'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极为痛切,可是汉文帝不予采纳,反而把他贬放楚地! 
  "东汉末年的王粲,为了避乱,远游到荆州,依靠刘表,而刘表是个无能之人!我今天不也像贾生,被流放到这荒原上吗?不也像王粲寄人篱下吗?" 
  "夫君,你住在我娘家,怎么算是寄人篱下呢?况且你入幕做幕僚,也不是寄人篱下呀!" 
  "不,大丈夫应当有自己的抱负,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家园,岂能久长地依附于岳父大人?我忍受不了!" 
  七妹还要劝解夫君,想排解他的愁怨。 
  李商隐挥挥手,放声吟咏道: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雏竟未休。 
  吟罢,意犹未尽,李商隐又重复吟咏一遍,道: 
  "'欲回天地'是我的抱负,是我的宏愿。头飘白发,身'入扁舟'归隐江湖,是我实现抱负之后的归宿!就像春秋时代的范蠡,辅佐越王勾践,'既雪会稽之耻','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像李白说的,'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夫君'功成身退',淡泊名利的志向,妾身明白,亦非常敬佩。但不知诗的最后两句是何意?鵷雏,是传说中的一种鸟,与凤凰相像,这我知道。" 
  李商隐仍然沉浸在雄浑豪放的诗的意境中,七妹又咏了一遍诗的最后两句,他才解释道: 
  "尾联两句,是借用庄子寓言,表达我对功名利禄弃之如敝屐,正告那些背地里妄加猜测诽谤的人,我是光明磊落的。 
  "战国时代,惠施出任梁国宰相,庄周去看望他。有人造谣说,庄周此来是要夺相位的。惠施非常恐慌,在都城大加搜索,想把他抓住。庄周得知这种情形后,非常坦然地去见惠施,并讲了个寓言故事,挖苦他: 
  "南方有一种叫鵷雏的鸟,从南方飞往北海,一路上,非梧桐树不落下歇息,非竹子的果实不食,非有甘泉不饮。有只猫头鹰刚刚拣得一只死老鼠,看见鵷雏飞过,怀疑它要来抢食死老鼠,就仰头向它发出'吓!吓!'的怒叫声。现在你惠施也想用梁国这只死老鼠,来'吓'我吗? 
  "在这则寓言中,庄子正告惠施,你的相位,我不屑一顾,你不要杞人忧天,自相惊扰。" 
  "这个故事可真有意思。惠施之流把死老鼠当成了美味,像那只猫头鹰;而秉性高洁的鵷雏竟然被猜疑个无止无休!夫君,你是不是想讥讽那些朋党势力,为了功名利禄,把持朝政,竭力排斥、打击异己?" 
  李商隐会心地笑了。真是贤妻知己,我心里所想,她都知道。 
  七妹见夫君笑了,排遣了郁闷情怀,想转个话题,说点愉快的事,但又怕话题转得太突然,再勾起他的苦恼,于是小心地笑道: 
  "夫君,你写诗为什么要用那么多典故?白公乐天的诗,明白如话,尤其他写的新乐府诗,不管童叟还是妇妪,都看得懂,百姓都愿意阅读。" 
  "怎么给你解释呢?关于用典的事,过去有人对我说过,劝我作诗少用典故。这样说吧,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习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喜好和口味,如果不用典故,我就觉得这首诗没写好。每当我吟诗作赋时,那些典故就在脑子里活动起来,争先恐后往你笔下钻,使你无法拒绝,不能不把它们写进去,真没有办法!" 
  七妹见丈夫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觉得好笑又有趣儿,自己写诗作赋就没有他那种感觉,这大概就是自己的诗不如夫君诗的缘故吧! 
七

  有一天,一位名叫刘映的老儒生从边地萧关,经平凉、泾源赴京述职。他一脸风尘,满目苍老,来看望王茂元。其实他曾是王茂元的经师。 
  唐代科举考试科目,除进士之外,还有明经、明法等科目。其中明经科,顾名思义,是专门考"经"。 
  唐代以《礼记》、《春秋左氏传》为大经;以《诗》、《周礼》、《仪礼》为中经;以《易》、《尚书》、《春秋公羊传》、《谷梁传》为小经。有的考生通两经,则指通大经、小经各一书,或者中经里的两部书。有的考生通三经,则指通大经、中经、小经各一书。有的考生通五经,则指大经两部书皆通,其余中经、小经还要通三部书。 
  这刘映老儒生就曾通五经,学识极其渊博,人们都誉称为刘五经。 
  王茂元自己对经学不甚了了,但对精通者极为尊敬。老经师的到来,他极为热情招待。宴饮席上,自然有众幕僚参加,李商隐当然要陪坐左右。 
  大家都极其仰慕老经师的学识,对满腹经纶的老经师沦落边庭经年,又极为怜惜,不时发出叹息。 
  刘五经看出众人的怜悯,不以为意地哈哈大笑道: 
  "诸位不知老夫之乐,乃在众乐之乐。家国安宁,朝政清明,即使让老夫终老边庭亦在所不辞!" 
  笑声朗朗,话语掷地有声,很使李商隐敬佩,想说几句称赏话,又顾虑老儒生年已七十开外,而自己仅二十七岁,且地位低微,哪有自己说话之理。 
  王茂元喝了几杯酒后,无所顾及,听了老经师之言,哈哈大笑,驳斥道: 
  "不对!老师乃一代经师,才高天地,却沉沦荒漠边地,埋没贤才,实乃朝政之不清,宰辅之不明,不能为圣上荐举人才所致!可惜!可叹!" 
  刘五经摇摇头,微微笑道:"老府主,休要责怪朝廷宰辅。要怪罪的是老夫出身孤寒,在朝廷没有根底,又未能结朋入党,岂有不被遗弃之理。但是,老夫并不后悔,并不遗憾,相反此次进京如能面圣,老夫定然要禀奏朋党之害,鼎力清君侧,一改朝政黑暗面目。如能是,老夫死而无憾!死而瞑目!" 
  听得老经师一番铿锵有声之话,李商隐热血沸腾,站将起来,走到刘五经面前深深一拱,道: 
  "经师一席话,说出商隐一片心。君侧不清,朋党不破,此乃衰败之象,如此下去,李氏江山社稷不会久长!重振朝纲,乃天下学子之愿,百姓之望。请老经师不要以为出身孤寒就会遭到遗弃。只是直言批评当道者,则会招来祸患的。" 
  老经师不以为然地挥挥手,继续喝酒。 
  宴会进行到唱和诗赋时,李商隐站起来,首先吟诗一首,题目为《赠送前刘五经映三十四韵》,诗云: 
  建国宜师古,兴邦属上庠。 
  从来以儒戏,安得振朝纲。 
  …… 
  老经师突然插断道:"义山小老弟吟得极对!建国兴邦何为先?首先必须尊师重道,尊儒重学。历代皇朝如果轻视读书人,怎么能够振朝纲呢?讲得好!" 
  众位幕僚看在府主王茂元的情面上,也随声附和着。 
  李商隐并未放在心上,继续吟咏,从孔子开始,列举各朝各代"从来以儒戏"的事实,抨击世道的衰败,人。心的诡诈,最后回到前面提到的话题,劝告刘五经道: 
  勿谓孤寒弃,深忧讦直妨。 
  叔孙谗易得,盗跖暴难当。 
  李商隐吟罢,提起笔挥挥洒洒把诗抄录一遍,双手奉呈老经师。 
  刘五经站起,接过诗,手捋霜白胡须,微微笑道: 
  "老夫所以沉沦终老,堪忧者不是"孤寒",而是"讦直",说得对。尤其当今爱说谗言的人很多,朝政黑暗,恶势力十分嚣张。谢义山老弟忠言相告。" 
  老经师嘴上虽如此这般致谢,但心里仍旧不以为然,黑暗的朝政,嚣张的恶势力,不是更需要勇敢"讦直"的人去与之争斗吗?他双目炯炯地凝视着李商隐,琢磨这个年轻人为什么"深忧讦直妨",难道他仕途不顺利,遭遇谗言,受到打击?他的诗却写得不错,是位很有才华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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