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传(中)

      教辅 2006-8-25 19:43
一

  李商隐住进西玉阳山清都观客房,已经三个月,身体依然不好,似睡非睡,昏昏沉沉,躺在床上。 
  早在一百多年前,睿宗皇上的第九女昌隆公主来玉阳山修道,在东西对峙的两座山峰上,各建一座道观,东玉阳山叫灵都观,西玉阳山叫清都观。两座道观的匾额,还是她的皇兄玄宗皇上亲笔所题,因此两座道观的香火,时至今日,仍然隆盛不衰。 
  李商隐住的客房,是特别为玄宗女儿寿春公主修建的。室内全用黄红宝石镶嵌,名叫琼瑶宫。夏日居住,异常凉爽。 
  原来寿春公主上山前,曾下嫁外蕃,得了一种怪病,昼夜不得入眠,一闭上眼睛,面前就出现许许多多鬼怪妖魔。本来想回国后,上玉阳山到昌隆姑姑身边修道,乞求道君老祖驱妖逐魔,医治自己的怪病。 
  谁也没料到,寿春公主住进琼瑶宫,不仅不见效果,反而愈演愈烈,最后她圆睁一对惊恐的大眼睛,七窍流血,惨死在琼瑶宫里。 
  自此以后,琼瑶宫一直空着,没人敢住进去。因为谁住进琼瑶宫,谁就会昼夜不得入眠,一闭眼睛,面前就出现许许多多妖魔鬼怪,得的怪病跟寿春公主一模一样,煞是可惧。 
  刚来清都观,李商隐没住进这座房屋。张永有个表舅刘先生,也在这座道观修道。他不仅学识渊博,接受过法位,而且颇知医理,见李商隐昏昏迷迷,酣睡不醒,开始给他开了一些草药,但不见效果,于是异想天开,想出一个绝妙的医治商隐怪病的天方,就是把他搬进琼瑶宫,以其道还治其身。 
  这一住,就是三个多月。 
  可别说没有疗效。自住进琼瑶宫,李商隐渐渐清醒了许多,再加上刘先生又开了许多人参灵芝之类的补药,身体虽然没有康复,昏睡的时间却少多了,还能慢慢走动,到山门外看看山光景色。 
  五月的玉阳山,满眼绿色,山雀鸣唱。远处山峦起伏,道观寺庙的琉璃瓦和层檐挺拔的塔尖,星罗棋布,时隐时现,蔚为奇观。 
  张永已经入道,穿着道家的黄袍,戴着道家的黄冠,陪在李商隐身旁,指指点点,介绍眼前的奇观。 
  他俩慢慢向前走着,不知不觉走下西玉阳山,来到西玉阳山和东玉阳山之间的峡谷中,忽然从前面的憩鹤堂里,传来琴乐声。 
  李商隐不觉一愣,深山老林道观圣地,怎么会有丝竹之音? 
  "哈哈哈!李兄,真是少见多怪呀!你想想,那些公主、宫女,在宫中锦衣玉食,丝弦竹管,都已习惯,到这僻静的高山上,怎么受得了这份清苦?所以上山后,玩一玩丝竹,听一听音乐,有什么奇怪的?我们也进去玩玩好吗?" 
  "这个……碰到公主,要行大礼的。我跪倒可就爬不起来,岂不让公主怪罪。" 
  "不要紧,我去看看,如果有公主,咱们就赶快走开。" 
  张永虽然穿着道服,但依然活泼好动,一副俗家子弟模样。他悄悄走近憩鹤堂,透过窗棂往里一看,吓了一大跳。那公主正往窗棂这边瞧,和他的目光恰恰相碰。张永赶紧缩回头,俯身弯腰,撒腿就往李商隐这边跑。 
  "快!快走!公主已经看见我啦!" 
  李商隐也慌了手脚,跌跌撞撞,跟在张永身后,躲进树林里。 
  公主确实发现窗棂上有一对亮闪闪的眼睛,但没有惊讶,以为是女道姑有事,往里张望,想进来禀报,却又怕打断琴声。她已经赏乐多时,正想到外面走走,于是站起来,走出门,竟然没有一个人影,颇为惊奇。 
  弹琴的女道士已经停止弹奏,和其他女道姑跟在公主身后,一起走了出来。 
  "刚才明明看见有个人往堂里张望。人哪去了?快找找! 
  谁这么顽皮?" 
  公主的吩咐,就像圣旨,十多个女道姑散布开来,四处寻找起来。 
  这些宫女禁闭在宫里,像笼中鸟,来到山林中,虽然还是侍侯公主,但是自己已经出家成了女道姑,也有了许多自由,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着日光的抚爱,呼吸着清爽的空气,快活地在山林里跑来跑去,嬉戏着,喧闹着,和伙伴们倾诉着自由、欢乐,再也不会被认为违背宫规而被惩罚。 
  "公主!在……" 
  一个女道姑发现了他们,正待喊叫公主。张永眼尖嘴快,一眼认出她是宋姐,连忙悄声呼道: 
  "宋姐,别喊!是我,张永。" 
  宋姐惊讶地看着一道一俗两个男士,没有认出这位"黄冠"是何许人。 
  "我是张永,不认识啦?清都观刘先生是我表舅。去年上山,我们还见过面,说过话,都忘啦?" 
  "你——穿这身衣服?" 
  "我出家为道士,已经三个月了。" 
  李商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宋姐。她身着黄色道袍,头戴玄色紫阳巾,眉清目秀,素雅圣洁,宛如仙女下凡,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不忍移开视线。 
  宋姐发现张永身旁这位俗家弟子,清瘦质弱,一副病态,但目清眉秀,双唇微红一点,宛如女孩子的樱桃秀口。那额头被九阳巾遮掩一半,露在外面的前额,异常光滑,闪射出惊人的睿智。她越看越入神,哪肯挪开视线。 
  张永见他们俩相互凝视着,出神忘情,以为他俩也认识,问道: 
  "宋祖,李兄,你们……这是怎么啦?" 
  宋姐毕竟是个姑娘,又在宫中多年,忘情地注视一个男人,是宫规所不允许的,不自然地以询问代替回答,但眼睛并未离开李商隐,笑道: 
  "啊!没什么。这位是……?" 
  "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哩。"张永小声嘀咕一句,然后介绍道,"他是我的好朋友,赴京应试,和我一样落第后,来玉阳山学仙求道。" 
  李商隐听见"落第"二字,忽然清醒,一阵羞惭涌上心头。他不愿意在她面前丢面子,连忙打断张永的话,自我介绍道: 
  "我是怀州河内李氏,名商隐,字义山。跟张贤弟来玉阳山,隐居学道。至于出家……" 
  关于出家不出家,他左右为难了,支吾半天也没说清。 
  那女道姑见商隐想说出家为道士,急切地道:"原来是河内李家公子。听说也是唐皇宗室。我们公主常常提起,说河内李家已经好几代没人出来做官了,很是惋惜。李公子学道隐居玉阳尚可,假如一心为道,不问世事,恐怕公主都不会高兴,何况河内李氏先人!请公子三思而后行。" 
  没想到她竟这样知我李商隐之心啊!沦落山野,坎坷落第的李商隐,像找到知音,感动得眼泪潸然而下。 
  这可把女道姑和张永吓了一跳。女道姑以为自己冒犯了他,惹他悲哀生气了。张永以为他又要犯病,一旦犯病,又昏睡不醒,如何是好? 
  "李公子,小女多嘴,万望恕罪。" 
  李商隐摆摆手,摇摇头,就势倚靠在树上,闭上双目,喘息不止,泪水顺着眼角流淌着。 
  "李兄!李兄!宋姐也是好心。是否出家为道,是你自己拿主意,不用听别人的话。公主只不过是个住持,她管不了你们河内李氏家族的事情,别怕她。" 
  这时又跑来一个小道姑,穿着打扮与宋姐一模一样,但是张永却能把她们分辨出来。看见小道姑,他高兴得把商隐丢在一边,跑过去,抓住她的手,激动地道: 
  "小妹!你也在这里呀?给你的信收到了吗?为什么不给我回一封信?" 
  小道姑被问得满脸涨红,连忙抽出手,瞄一眼张永,又扫一眼宋姐和商隐,害羞地低下头,道: 
  "宋姐,公主要回去了……" 
  "张永,哦,不该这样称呼,该叫你永黄冠,或者永道士,是不是?"宋姐看一眼小妹。小妹迷惘地抬头看着张永。宋姐笑着道,"小妹,我们该走了。" 
  宋姐向李商隐微微点点头,拉着小妹走了。 
  永道士还想上前跟小妹纠缠,她却躲着他,跑到宋姐前面,嘻嘻哈哈地消失在山林中。 
二

  李商隐回到清都观琼瑶宫,又伤感一回,但那女道姑热忱、恳切的言谈,紫阳巾下眉清目秀,素雅圣洁的姿色,总在眼前浮现。他抑制不住相思之情,常常夜不能寐。 
  七月初七夜,满天繁星,银河两边的织女星和牵牛星,格外耀眼。山风带来馥郁的花香,令人陶醉;山雀和夏虫一起和鸣唱晚,给七夕别添生趣。 
  张永陪着李商隐,坐在清都观山门外的青石上,谈说着古老的牛郎与织女故事,谈着谈着两人突然黯然无声,各自想起自己的心事:七夕之夜,正是青年男女幽会之时。在这高山古刹里,夜夜陪伴青灯一盏,打发着漫漫长夜,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呀! 
  想到这,永道士忍耐不住,长叹一声,不由自主地嘟囔道: 
  "小妹是个好姑娘。她生在黄河边上,五岁那年,黄河泛滥,一家逃难来到洛阳。为了活命,父母无奈,把她卖给一个老太监。那老太监正在为后宫物色嫔妃和宫女。小妹入宫后,就在安康公主身边做小丫头。公主出宫修道,把她也带了出来,成了女道姑。苦命的人啊!我们相识要好已经五年了。" 
  "你没劝她离开公主还俗吗?" 
  "怎么没劝过。公主不答应,有什么办法?李兄,说实话,我出家为道,有一半是为了她!我们都住在山上,终究有见面的机会。" 
  李商隐抬头望着织女星和牵牛星,皎皎的银河,把他们分隔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地吟唱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张永听着,觉得自己和小妹就像被银河隔开的牛郎和织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突然,他提议道: 
  "李兄,我们去找她俩好不好?" 
  "找谁?" 
  "唉!去找宋姐和小妹,看看她俩在干什么?" 
  李商隐笑了,道:"刘先生知道了,怎么办?" 
  "看你这人!他是我表舅,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走!" 
  离开清都观山门,山风从谷底吹来,带着松香、花香和湿润润的凉爽。山路幽暗宁静,两边林木阴森莫测。萤火虫飞来跃去,像点点希望之火,引导着两个年轻人铤而走险。 
  张永熟悉灵都观,知道公主住在三清殿后院玉真堂。 
  玉真堂是玉真公主修道时的居室。堂西和堂东都有七八间耳房,是女道姑居住的地方。堂后有一片空地,是道姑们游息之所。空地周围建有亭台,还生长着千年的桑树和柿树、枣树。树的后面是陡峭的崖壁,像一堵天然的墙,与外界隔开。 
  永道士把李商隐领到崖壁上,向下俯视,只见空地上摆了许多几案,案上摆有香炉、蜡烛和一些供品。 
  那些点燃的香火和蜡烛,从高处看,就像空中的点点明星。 
  几案旁,跪着的道姑,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诵经声。 
  在众多的道姑中,李商隐分辨不出哪是公主,哪是道姑,呆呆地瞅着,心里忽然想起东方朔的一件轶事。 
  东方朔字曼倩,是汉武帝身边弄臣。相传有一年七月初七,夜漏七刻,西王母乘紫云神车,来到九华殿西。她携带七枚弹丸大小的仙桃,给武帝五枚,自己吃了两枚。 
  西王母说:"别看桃子小,它要生长三千年才能成熟。" 
  这时,东方朔偷偷地从殿南窗棂往里窥视西王母手中的仙桃。西王母不屑地看着东方朔,对汉武帝道:"这个从窗棂窥视的小子,曾多次偷我的仙桃。"…… 
  李商隐觉得自己在这里偷看道姑们诵经,就像东方朔窥视西王母的仙桃一样。东方朔要"偷仙桃",而自己要"偷香窃玉"呀!想到这儿,不觉笑了。看看张永,问道: 
  "公主在哪张几案?" 
  李商隐没好意思直接询问宋姐在哪张几案前。 
  "看见没有?中间那张大几案上,有四支蜡烛,其他几案上只有两支。坐北向南,戴着太极巾,肩上九色云霞帔,黄裙紫衣,她就是安康公主,是唐穆宗之女,当今文宗皇上的姐姐。看!她左边那张几案前跪着的,是宋姐;右边那张几案前跪着的,肯定是小妹。她们俩在宫里就是公主的宠信侍女。出宫做了女道姑,仍然不离左右。" 
  隐约中,李商隐这才看清左边几案前的女道姑,确实是宋姐。今晚她穿得非常漂亮、雅素,肩上五色云霞帔,黄衣黄裙。在烛光中,脸蛋粉红,双眼微闭,满面虔诚。她比锦瑟姑娘圣洁、质朴无华;比锦瑟姑娘温柔、纯贞。 
  好像在哪见过她,这么面熟! 
  李商隐在岸壁上的树丛后面,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宋姐,一边在记忆中寻找这熟悉的面孔。 
  他又想起东方朔。他原是天国里的岁星,降凡人间十八年。七月初七夜,西王母和上元夫人来到皇宫。上元夫人派一侍女名叫阿环,陪伴汉武帝聊天。 
  汉武帝询问阿环在天国神仙身边的生活起居情形。阿环微笑着,脸蛋粉红,略带羞涩。 
  东方朔在窗外,透过窗棂一直在窥视着她,觉得阿环好面熟,后来想起,原来她是东方朔降世前的旧相知。 
  李商隐突然悟到,难道这位宋姐,也是自己前世的旧相知吗?和她有夙缘,在今世要结成连理? 
  他转头看看张永。张永正呆呆地盯着小妹,看个不够。 
  山风渐渐吹响林莽,传来海涛般的声响。几案上的烛光摇曳起来。 
  女道姑们忽地都站起,原来是安康公主起驾回玉真堂。宋姐和小妹一左一右,提着观灯,在前面引路,不一会儿,消失在高大的柿树后面。 
  崖壁上的两个年轻人,若有所失,摸着黑,迎着越来越大的山风,走在归路上。 
  李商隐不能忘记东方朔、西王母和阿环。在脑海中,宋姐妖娆身影时隐时现,使他激动不已。看看低头不语,满腹心事的张永,"哈哈"笑了,拍拍他的肩,道: 
  "贤弟,我有一首诗,是首即兴诗,吟出来,给你解解闷儿,好不好?" 
  张永正百无聊赖,附和道:"好吧,本道士洗耳恭听。" 
  李商隐略略思索,吟道: 
  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归梦碧桃闲。 
  如何汉殿穿针夜,又向窗中觑阿环。 
  "你已经二十四岁,怎么说'十八年来堕世间'呀?" 
  "我是咏东方朔,以他自比。'穿针夜'是用七夕乞巧故事。'觑阿环',不正是刚才你我偷看宋姐和小妹吗?给它起个题目,就叫《曼倩辞》吧。" 
  "还别说,想得真巧,很有诗味。" 
  李商隐很得意,写自己,但不着自己一丝痕迹,尤其那些不知商隐还能窥视女道姑之人,无法了解真相,无法理解诗意,妙极!妙极!他心里喜滋滋的。 
三

  每当七月十五,中元之日,灵都观要设道场。 
  这是玉阳山规模较大的诵经礼拜仪式。安康公主下请柬,请清都观的黄冠(男道士之称)也来参加。主持道场的人选,经协商,当然是安康公主。不过在道场上要讲经,安康公主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清都观推举刘先生。安康公主与刘先生很熟,于是决定由刘先生讲经。 
  那天,玉阳山两座道观,像过节一般,众道士无论男女都要穿一身崭新的黄色道袍。年纪大的戴冲和巾,年纪小的戴逍遥巾,男道士多戴一字巾,女道姑多戴紫阳巾。 
  他们集聚在灵都观三清大殿里,以道术高低,资历深浅,修练精粗排列六阶。站在最前面的天真道士,是第一阶;神仙道士为第二阶;其余依次为山居道士、出家道士、在家道士和祭酒道士。 
  张永虽已出家为道士,但刚刚入道,资历太浅,尚谈不上什么修练,故而只能站在祭酒道士之列。其实这些人,都是入道不久的小道士,在观内跑腿打杂,多数是侍候天真道士和神仙道士。 
  李商隐是隐居学仙,没有入道,经清都观住持批准,尾随在祭酒道士之后,只能站立倾听诵经,而无资格和众道士一起诵经。当然在礼拜三清道祖时,是可以参加的。 
  七月的天,说阴就阴,王屋山头上已经浓云密布,时有闪电和隆隆雷声。玉阳山上的松树,开始摇头摆脑,接着从林中深处,传来阵阵松涛声,越来越响,灵都观仿佛要被这松涛卷走,抛到山谷深涧中。 
  "诵经礼拜开始!" 
  安康公主清脆的声音,压倒松涛巨响,充满了虔诚和无畏无惧。众道士精神一震,忽隆隆一齐跪倒地上。 
  "三叩九拜三清道祖!" 
  李商隐一面叩拜,一面越过众道士头顶各式各样的黄色头巾,看见三清道祖高高端坐前面:中间落座的是清微天玉清境的元始天尊,又被称为天宝君;左边落座的是禹余天上清境的灵宝天尊,又被称为太上道君;右边落座的是大赤天太清境的道德天尊,又被称为太上老君。他们面带微笑,慈受祥和,俯视着众弟子。 
  对于这三位道祖,李商隐最熟悉最敬重的是道德天尊。因为这位天尊姓李,名耳,字伯阳,是李氏家族的原始祖宗。他的著作《老子》,李商隐都熟读成诵,倒背如流。其中最使他感动的是"无为"思想。道德天尊云:"夫形动而心静,神凝而迹移者,无为也;闲居而神扰,拱默而心驰者,有为也。无为则理,有为则乱。"就是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心静",遇事心不乱,闲居神不扰,这就是"无为"呀! 
  "李兄!李兄!想什么呢?" 
  张永低声喊他。他们两人中间隔着六个小道士,想说些悄悄话,不太方便。 
  "哦,没什么。" 
  "李兄,从你那儿,往前数第二十四人,就是宋姐。快看,她已经站起来啦。" 
  李商隐跪在地上,身子向前伏着,这时把头抬起,恰好看见宋姐站起来,跟身边的小妹努努嘴,向后扫了一眼,刚好和李商隐急切的目光相撞,两人不由得满脸羞红。 
  叩拜完毕,众道士纷纷站起,把他俩的视线遮挡断开。李商隐踮起脚,抻长脖子,仰起头,寻找一阵,没能找到,失望地叹了口气。 
  "讲经开始!" 
  刘先生站起,缓缓地走到三清道祖面前,鞠躬礼拜,然后转身,对众道士朗声宣道: 
  "赖我三清道祖、玉帝至尊、五老四御、九级十华以及古圣高真递传妙道!" 
  李商隐心在宋姐身上,哪里还能凝神听教。众道士都站立听讲,把前面的宋姐层层包围,层层遮掩,一丝光亮都透不过来,只好等待诵经时众人席地而坐,才能看见她的背影。 
  "李兄!往左边看,宋姐和小妹出来啦!" 
  果然,她俩一前一后,从人丛里往外奋力地钻出来。 
  "永道士!"在道观里,被人称为道士是一种尊重,李商隐改变了称呼,也是有求助张永的意思,"永道士,快出来,找她俩去。" 
  张永心里乐了。他也有此想。 
  他俩迅速地离开讲经道场。张永在前面引路,从游廊绕过三清大殿,来到玉真堂。 
  宋姐和小妹从讲经道场出来,是为洗刷茶碗,给公主等人斟茶。见进来两个人,不由得一惊,同时停住手。仔细一瞧,原来是他俩,开心地笑了。 
  "小妹,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快过来呀!"张永急切地叫道。 
  小妹看了眼宋姐;未姐点点头,抿嘴笑着。 
  张永把小妹领到玉真堂后院,边走边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就像两只欢乐的得到自由幸福的小鸟。 
  玉真堂里只剩下宋姐和李商隐,顿时陷入死一般寂静。两人都不知说啥才好。 
  李商隐低着头,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宋姐手持一只茶碗,停在洗碗盆上,也一动不一动了。 
  宋姐自幼入宫,直到出宫成为女道姑,这是第一次跟一个俗家小伙子单独在一起,况且心里对这个多才多情的小伙子,很有好感,所以更加羞涩,不知所措。 
  李商隐不是第一次跟一个姑娘同处一室,在汴州恩师家,锦瑟姑娘常常跑来找他;他跟她无拘无束,谈天说地,快乐极了。今天这是怎么啦?跟宋姐在一起,为什么会这样拘束? 
  难道我们之间没有缘份? 
  他的手插进口袋里,突然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一摸,是早上临出门时,放在口袋里的玉镯。他好像在激流中抓住一个救生圈,急切切地道: 
  "宋姐,给你一只玉镯。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是专门赠给………不知传了多少代啦。我给你戴上。" 
  玉镯是赠给"媳妇"的,李商隐没好意思说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不管宋姐同意不同意接受,握住她的手,就给她往手腕上戴。 
  宋姐不知如何是好。反抗?不接受?全都无济于事。他已经握住自己的手,给自己戴上了。他在欣赏宋姐戴上玉镯的手;她也偷偷扫了一眼。 
  这镯子是用翠绿宝石琢磨而成,闪烁着莹莹翠绿,手腕上瓦凉瓦凉的。宋姐有些激动、兴奋,又满怀感激,呼吸变得急促了,任凭他握着自己的手。终于轻轻地道: 
  "这么高贵的玉镯,还是……" 
  "你不接受?" 
  "不,不!——但是,我是个道姑,侍候公主……" 
  "我就是喜欢你,不管你是不是道姑。" 
  "你会后悔的,李公子。" 
  "不!我永远不后悔。等我及第做了官,我会派人来说媒的。" 
  "唉!——" 
  宋姐长叹一声,玉真堂又陷入死寂之中。 
  李商隐依然握着她的手不放,双目炯炯,似有一团火。 
  宋姐渐渐泪水盈眶,一脸愁思,满腹话儿欲说又止。 
  一个小道姑跑进来,催说公主要喝水,快点送上去。 
  李商隐这才放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他非常兴奋,灵感突发,于是以《中元作》为题,吟了一首诗。心里暗想,晋代羊权当年把"金条脱"(即玉镯)赠给了仙女萼绿华,作为定情之物;今日我把家传玉镯送给宋姐,也是定情之物。定情之后,就当派"青雀"做媒去说亲。 
  李商隐当真想娶宋姐为妻。 
四

  连日来,李商隐陷入热恋之苦海中,竟把隐居学仙事都抛之脑后。 
  长安令狐恩师派人送来银两和书籍、衣物,还有一封亲笔书函。 
  信上说,六月,皇上封他以吏部尚书兼任太常卿。七月,杨虞卿终因"小孩事件"被诬,贬虔州司马。宰相李宗闵和刑部侍郎萧浣以及李翰等人,都受牵连,均被贬斥地方,遭到一贬再贬的厄运。 
  朝廷中,李训和郑注专权,文宗皇帝常常秘密召见。令狐楚因为好友李宗闵等人被贬,在朝中十分狐立,心情很坏,希望商隐尽快改变主意,回到他的身边。 
  李商隐看完信,因为不能遵师命回京,又感伤一回。他把恩师送来的银两包好,写了一封家书,托一个下山的小道士,送回洛阳家。 
  夜晚的玉阳山,分外静谧,偶而传来鸟雀惊飞的声音,很快就被宁静淹埋进无底深渊。 
  几天前,有一个小道姑在灵都观外,看见一只黑熊在松林里追逐一头麋鹿。所以安康公主下旨,每天日入酉时便早早关闭山门,不准任何人外出。 
  和女道姑的幽会,更加困难! 
  李商隐已经有五天没有能跟宋姐幽会,心急如焚,在琼瑶宫里走来走去,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在几案上抓起一张纸,翻过来看时,是一首诗,题目《当句有对》。这是那次幽会,天已大亮,回来后写下的。 
  李商隐有个习惯,看见诗赋,就情不自禁地要吟咏。有时情思绵绵,还要把声音拉长,吟啸一番,以泄心中之情。 
  今夜,他正在苦苦相思,看见自己抒写幽会之诗,精神一震,便放声吟唱起来: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 
  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 
  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 
  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大声吟唱之后,他又小声吟咏着,边吟边咏渐渐回到那天幽会中…… 
  中午,一个小道姑偷偷地溜进清都观。宋姐和小妹常派她来送信,约定幽会。李商隐给她起个美名:"小青鸟"。她轻轻地推开琼瑶宫门,小声叫道: 
  "李公子!" 
  李商隐正在午睡,听到叫声,猛然坐起,他正梦见和宋姐幽会,睁眼见是"小青鸟",愤愤地斥责道: 
  "有什么事?没见我睡午觉吗?把好梦都给搅散了!" 
  "不想看信是不是?算啦!我马上走,别打扰你睡觉!" 
  "喂!别走,别走!" 
  李商隐边说边下床,跑过去把她截住,说了一堆道歉话,才把信要到手。 
  小道姑生气了,把门一摔走了。 
  把信展开,原来是宋姐约他夜半时分,在灵都观西角门幽会。 
  他兴奋得连晚饭都没吃,想天一黑就到灵都观西角门外等候,藏在树林中。可是,一旦张永或者刘先生来找,又找不到,他们会乱猜的。刘先生不会猜到,张永不猜就能想到是怎么回事。他会追问的,会告诉小妹的,会……考虑半天,觉得这样做不妥。 
  时间一刻一刻地流过去,二更梆声敲响,还没见张永的面,他就急急地溜出清都观,踏着露珠,在林中穿行着,把黑熊、狼和蛇,全都抛到脑后。一个文弱书生,突然变得胆大包天,无所畏惧了。 
  清都观距离灵都观,中间只隔一座憩鹤堂,本来就不远,就像汉代从平阳公主的府第到上兰观那样近,没有几步路程。 
  李商隐急喘吁吁地来到灵都观西角门,宋姐已经等在那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幽会,是第几次了呢?不记得了。他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 
  宋姐却躲到一棵树后,倚在树干上,流下泪来,而没有像过去幽会时,她主动迎上来。 
  为什么? 
  李商隐惊慌失措地站在她面前。是自己来晚了?现在离夜半还有二刻钟…… 
  "这样偷偷地幽会,何时才是个头啊?"宋姐扑到他怀里,身子颤抖着,依然啜泣着,喃喃地道,"好像公主察觉了…… 
  整天提心吊胆……" 
  李商隐没有好主意,无法回答,只有黯然伤神,紧紧拥抱她,想用自己并不厚实的胸怀,止住她的颤抖;用自己的火热,温暖她那颗惊惧的心。 
  夜,这么静谧,这等温馨。山风轻轻摇曳着柿树;柿树枝头花蕾刚刚绽开,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他们渐渐沉进爱河。 
  三星西沉,王屋山的顶峰天坛山,慢慢浮现模糊的轮廓,在滚滚云雾中,就像海上的仙山,朦朦胧胧,既遥远又近在咫尺。 
  离别时刻终于来到,难分难舍,离而又合,合而又分,不亚于牛郎和织女。 
  太阳跃出东边山峦的闭锁,灵都观的山门被推开。 
  露珠摇落,露气渐干,走在归途的李商隐,还在想着分离时宋姐脸上的泪花。他的心都碎了! 
  …… 
  李商隐从回忆中回到现实,骤然被琼瑶宫的冰冷包围。他倒在床上,忽地又坐起,双手恨恨地举起,用力捶着床,大声地吟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冷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琼瑶宫的门,缓缓地推开,张永轻轻走进来,满脸愁容,但听完李商隐的吟咏,不由得心潮起伏:春蚕满腹情丝,生则为情而倾吐,不因作茧自缚而悲伤;情丝吐尽,茧即作成,命亦随亡,但死而无悔!蜡烛满腔情泪,为情爇而长流,不因自煎自熬而悲伤;情泪流干,身亦成烬,但烛灭而无悔! 
  他觉得自己和李兄就是两只无所畏惧的春蚕,就是两支不怕自我牺牲的蜡烛!激动地道: 
  "李兄,我们既然有这种痴情苦意,九死而不悔,那么,就不应当惧怕安康公主的横加干涉。" 
  李商隐听出他话中有话,停下吟诗,转头疑惑地问道: 
  "公主知道咱们的事啦?" 
  张永点点头,愁苦地道:"唉!人多口杂,她能不知道吗?刚才表舅把我叫去,骂了我一顿,要赶我走。"略停一下,他扫了李商隐一眼,见商隐没什么反映,又道,"表舅还叫我劝劝你,如果是来学仙修道……" 
  李商隐脸色骤变,变成铁青。 
  张永立刻把话停住。 
  李商隐咬着嘴唇,在地上转了两圈,大声吟唱起刚刚吟过的这首新诗,旁苦无人,一腔悲愤。 
  忽然,有拍门声。 
  李商隐眼睛顿然放出光彩。 
  张永也跑到门边。 
  这"拍门声",他俩已经听熟,知道是那只"小青鸟"来传递信息。 
  从门外翩然走进一个小道姑,果然是"小青鸟"。但她没有往日那样活泼欢快,脸绷着,眼睛垂着,像被霜打了似的,没有一点精神。 
  "怎么啦?快说说。"张永急切地问道。 
  "小青鸟"未语先泪流,双手捂着脸,边啜泣边回道: 
  "公主火啦!把宋姐她俩关在玉真堂里,跪在玉真公主画像前。从昨天夜里开始,直到现在一直跪着。公主气得吩咐马上收拾东西,明天鸡叫就下山回京。我是来告诉你俩,别去灵都观找宋姐她们啦。" 
  突然的变化,使李商隐茫然无措。刘先生要赶自己下山,宋姐要随公主下山赴京,那么,自己在这山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张永心疼小妹已经跪了一天一宿,今晚再跪,明天如何下山走路啊! 
  "宋姐她俩能跟公主一起走吗?" 
  "公主说,就是抬也要把她俩抬走!公主真生气啦,说她自己没有死,就不准身边的道姑还俗出嫁,或者与男人私通。唉呀!说得羞死人啦!公主平时文质彬彬,从来不说粗话和那种话,这回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讲。还说宋姐她俩背叛她欺骗她,忘了谁把她俩养大的!开始时,公主一会儿说,要把她俩送刑部大牢,一会儿说,要告诉皇兄,把她俩杀了。还说要把你们俩也杀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刘先生知道了。他跟公主很要好。公主常跟他在一起,很听他的话。刘先生也很生气,但是,后来,他劝公主息怒,为你们俩说了许多好话,公主才打消追究你们俩,也放弃严惩宋姐她俩。但是,气还没有全消。" 
  真是一场梦!堂堂男子汉,竟救助不了一个柔弱女子!何谓男子汉?李商隐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无力救助她们,眼睁睁地看着她俩被摧残!什么"到死""成灰"?全是骗人的鬼话呀!" 
  李商隐捶胸痛哭起来。 
  张永和"小青鸟"也哭起来了。 
  小青鸟临走时,偷偷地把那只玉镯,放在了几案上。 
五

  宋姐和小妹跟随安康公主下山赴京,已经一个多月,好像把炎热的夏季带走,萧瑟秋风乘机而入,玉阳山渐露秋色。 
  灵都观人去屋空,更令人目不堪睹。可是李商隐几乎天天去玉真堂,坐在空空如也的厅堂里,看着墙壁上彩绘的历代到灵都观修道的公主画相。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张永和他大不一样,整天跟那些小道士聚赌,谁说谁劝,全不听。表舅已经催他多次:"赶快滚下山去!" 
  刘先生没好意思赶李商隐下山。 
  李商隐非常敏感,早就看出他的心思。 
  玉阳山,他是呆不住了。隐居学仙,成了一句空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也成了一句空言!他悲哀地站起来,在玉真堂找来一只秃笔,把墨磨好,在一面墙壁上,题下一首绝句,诗云: 
  沟水分流西复东,九秋霜月五更风。 
  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写毕,把笔掷在地上,流着眼泪,无限伤情。 
  第二天,把东西包好,背在身上,他没跟任何人告别,下山而去。 
  回到洛阳家,老母亲喜出望外。他却闷闷不乐,憋在家里,玉阳山上的幽会、欢恋,总在眼前浮现,掷不开甩不掉,使他苦恼万分。在万般无奈之时,他提笔写了许多情诗,抒发情怀。 
  诗,一篇接着一篇,注满了他的恋情、痴情和无尽的离情别绪;更注满了他的心血、泪水和无尽的酸甜苦辣。 
  诗写完,高声咏唱吟啸,心情渐渐平静,躲在家中不愿意接友见客。 
  老母亲和弟弟怕他憋闷出病,特意把让山找来,跟他聊天解闷。 
  让山是他的堂兄,自幼在一起长大,跟商隐最贴心,无话不说。让山娶媳妇,连洞房中事,都详详细细地讲给商隐听;商隐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对让山发誓说,自己的洞房中事,也绝不会瞒着堂兄。 
  那天让山把自家的店铺安顿好,换了件新洗的衣服,告诉老婆晚饭不来家吃了。 
  那婆娘把头一歪,眼睛一瞪,厉声道:"晚饭不来家吃,成!日入酉时必须回到家,差一刻也不成!" 
  "臭婆娘!你以为我去泡妓院吗?没见识!我是去找义山兄弟!" 
  婆娘笑了,脸上笑成一朵花,道:"咋不早说?听说义山兄弟病了,带一坛酒过去。咱家酿的酒,他喝了,保准好病! 
  叫他多喝点。" 
  让山提着酒,美滋滋地来到义山家,把酒坛递给羲叟,低声嘀咕几句,笑了笑,转身推门进了义山屋。 
  看见义山正在整理诗稿,神秘兮兮地又回身,把门关牢,大步走到义山面前,小声问道: 
  "兄弟,别瞒我!是不是在山上跟女道姑干了那事?回家想出病啦?快跟哥哥说说,保你从今晚开始,就能好病。" 
  让山拍拍胸脯,咚咚山响。 
  李商隐好久没回洛阳家,跟这个粗鲁的堂兄,也很久没在一起闲聊了。今天见面,觉得又像幼年在一起时,什么都说,什么都讲,没有一点规矩。可是,那已经是遥远又遥远的事了,因此听了这席开场白,非常刺耳,怕他再浑说下去,连忙迎上前,问道: 
  "让山哥,生意可好?嫂子可好?" 
  "嘿嘿嘿,你嫂子呀,好、好!她惦记着你哩,让你过去玩,给你带来一坛她自己酿的酒。这酒好喝。你嫂子手艺儿不错,样样都好,就是厉害点。哥哥不怕她,干那事,她得求哥哥我!她得说软话哀求。嘿嘿嘿,那我还不乐意哩。" 
  扯起嫂子,他有的是话,罗哩罗嗦,讲个没完没了。高兴了,还准要详详细细地说床上功夫。 
  李商隐怕他再讲这些,勾起自己对宋姐的思念,但是,又想听。一方面可以解闷,另一方面,他好奇,希望知道别人干那事跟自己有什么不同。 
  让山见小堂弟这么喜欢听自己讲东道西,尤其讲那事,心里别提多美了,就像早年讲洞房中事一样兴奋,讲得满脸涨红,双眼放光,嘴角挂白沫,一刻不停。 
  开始,李商隐听得津津有味,可后来,越听越乏味,讲来讲去,总是重复那么几个动作,总是重复那么几句话,毫无新意和新鲜味。但是,不听又不行,如果让他看出厌烦,他就会缠着你,逼你讲那种事。 
  李商隐苦笑了,摇摇头。他是绝对不会讲的。他一边听堂兄罗嗦,一边思索,悟出这么个道理: 
  赤裸裸地讲出那事,你以为谁都喜欢听吗?大错特错了!第一次听,觉得新鲜;第二次听,觉得乏味;第三次听,就会倒胃口,会厌恶;第四次听,准会惹人骂娘! 
  讲那种事越含蓄越有味道,尤其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最令人魂飞魄散。这就像吟诗,太赤裸如同白开水,一眼见底,会令人失望,让人觉得浅薄。如果朦朦胧胧,雾里观花,垂帘赏景,则耐人咀嚼,让人寻味不尽。 
  弟弟羲叟把酒菜端来。让山捧碗便喝一大口,放下酒碗,大声嚷道: 
  "义山兄弟!这破酒你还喝呀?羲叟,把我那坛酒打开,尝尝你嫂子的手艺儿。" 
  酒味不错,散发着浓香。 
  和堂兄喝酒不必推杯换盏,大碗大碗地往肚子里灌,就是好兄弟铁哥们。 
  李商隐这几年的幕府生活,常跟幕僚文人饮酒赋诗,变得文质彬彬,已经不习惯这种喝法,直皱眉头,想说说想劝劝,觉得都不妥,只好任他去吧。 
  这酒直喝到三星西斜,让山才觉得酒足饭饱兴尽。羲叟上前要扶他回家,他猛力推了羲叟一把,道: 
  "这点酒算啥?义山兄弟,把你的诗给我几首。我家邻居柳枝姑娘,最喜欢唱歌,长得又好。你嫂子说,把她介绍给你。你的诗当中间媒人,最合适。不信?没关系,我去试试。" 
  李商隐是不相信,但不愿意扫他的兴,况且有嫂子的话,不照办是不行的。他胡乱从几案上抓了几首诗,塞给让山,打发他走了。 
六

  第三天,让山果然兴高采烈地来到商隐家,拉着他就走,说柳枝姑娘在家等他。 
  十月的东都洛阳,秋高气爽,早熟的柿子摆了一街。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气象,不比京城长安差多少。 
  "兄弟,柳枝姑娘是个好姑娘。她父亲是个商贾,早些年死在大运河的风浪中。寡居的母亲不喜欢儿子,偏偏怜爱女儿柳枝。她今年才一十七岁,能弹会唱,最擅长用桔柚树叶吹奏小曲,非常好听。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些年,她只唱歌弹奏乐曲,没有婚聘。嘿嘿嘿,你们俩还真有缘份。" 
  李商隐走在让山身边,默默地听他唠叨,一边观赏着街市。对于柳枝,他没什么兴趣,与宋姐的热恋,才过去几天,怎么能这么快就抛之脑后,又喜欢上另一个姑娘?向堂兄解释上百遍,他就是不理解,一意孤行,时不时还用嫂子来吓唬。有什么办法?嫂子的面子不能卷。她是"河东狮子",惹不起,堂兄还处处让她三分哩。听得"缘分"二字,他不由得笑了。 
  "笑什么?你不信?那天我在她家门外,吟咏你写的《燕台诗》。你说怎么样?猜不出吧?柳枝姑娘从屋里跑出来,惊讶地问道:'谁有这样曲折,这样痛苦的恋情?这诗是谁写的?'我回说是你。她非常激动,浑身上下找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就把身上的长带子扯断,作为表记,让我转送给你。 
  你说这不是'缘份',是什么?" 
  说着,让山从怀里掏出一条桃红色长带子,递给堂弟。 
  李商隐拿过带子,看了看,咧嘴笑笑,心想,一条破带子,能作表记?值几个钱?大不以为然,但他没说什么。 
  前面有一片水塘,水面如镜,清澈宜人。岸上修竹环绕,景色清幽。李商隐停下脚,赞赏地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是谁家的池塘?" 
  "这是崇让坊。右金吾卫将军王茂元家住在这里。池塘是他家后花园。他被朝廷派到岭南,出任广州节度使。很久没回来了,园子也就没人修整,荒废了。" 
  这时,从竹林里走出两个女子,边走边哼唱着,嘻嘻哈哈来到池水边,往水里扔了几块石头。当看见这边有人看她俩时,顿然停止嬉戏,往竹林中走去。 
  那身着华丽服饰高个女子,不时回头疑惑地望着这边,不想躲开。只是那个矮个略胖女人拉着她,不容她不走。 
  "看见啦?那是将军的千金七小姐,常到水边戏耍,不怕生人。那个胖女人是她的丫环小翠,你嫂子认识她。论辈分,应当叫你嫂子表姨,有时闲着还过来看你嫂子。是个愚女人,老处女,是她一手把小姐侍候大的,所以七小姐跟她最亲,最听她的话。想不想看看右金吾卫将军的七小姐芳容?让你嫂子把小翠叫来,她就会跟过来的。" 
  "不,不不!不必不必!" 
  李商隐急忙拒绝。 
  让山还想罗嗦,不觉已到柳枝家。 
  柳枝看见让山身边走着一个英俊青年,心里已猜出那必定是义山小叔。略略走近,见义山小叔气色不对:脸色蜡黄,眼圈青乌,身体瘦弱,走路迈着缓缓方步。 
  "是个质弱书生!让山大叔吟咏的《燕台诗》,可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写的,能是他吗?"她小声嘀咕着。 
  李商隐早就看见一张遮阳伞盖下,伫立着一个小女子。让山在旁指着道: 
  "那就是柳枝姑娘。" 
  商隐点点头,见那姑娘头上梳着双髻,知道这是个未出嫁的小姑娘。她秋波频顾,眉目含情,嫣然笑道: 
  "这就是义山小叔吧?请到屋里坐。" 
  让山忙指着义山,热情地介绍道:"义山小叔十六岁就能诗能文,受知吏部尚书令狐楚大人,在幕府里做官。他才华出众,智慧超群,是和白公乐天齐名的大诗人。知道李白杜甫王右丞吗?你义山小叔的诗,不比他们差多少。我给你吟一首吧。" 
  李商隐见他说话没遮没拦,难为情地摆摆手,问道:"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在家都叫我柳枝,小叔也叫我柳枝好了。" 
  "柳枝姑娘芳龄几何?" 
  柳枝"噗哧"一声笑了。文诌诌的,"芳龄几何"?不就是要问我"婚聘"没有?是否"破瓜"?这些男人,都是坏蛋! 
  当我是卖身娼妓呀?于是调笑道: 
  "小女今年芳龄二七再加三,尚未婚聘,全瓜之身,清纯如玉。小女只卖唱不卖身,寻花问柳的浪荡儿,休来厮缠!" 
  李商隐大为惊讶,风尘小女子,竟这等刚烈,实在可喜,想上前解释,希望姑娘不要误会。让山在旁插话道:"柳枝呀,今天是你请义山小叔,不是小叔来惹事生非的。 
  否则现在我们就走!" 
  柳枝笑容可掬地道:"让山大叔,我跟小叔开个玩笑。小叔,您'芳龄几何'呀?" 
  "你又来了!问小叔年岁,就问好啦。他今年二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华。这等有为公子,就你柳枝姑娘,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别笑。" 
  李商隐不愿再乱扯下去,直截了当地道:"你不是要《燕台诗》吗?我已带来,送给你吧。" 
  柳枝高兴地接过诗,兴奋地吟咏两遍,问道:"诗中的两个女子,就是小叔中意的女子吗?" 
  "是的。" 
  "第一首是写相识,第二首写的是好合,第三首写远别,第四首写别后凄惨心况。听说小叔在玉阳山学仙,跟一个道姑恋爱,后来被公主发现,把你们分开。有这事吗?" 
  李商隐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事呢?但对她的问话,却很坦然地回道: 
  "有。" 
  "四首诗写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的事。可是,现在刚刚入秋,冬天还远着呢,怎么能提前写冬天里的事情呢?" 
  李商隐笑了。文人笔下的诗赋文章,岂能句句是实,篇篇是真?有人搜索枯肠地求证,小心地寻找字句背后的事实轶闻,搜索不到则胡乱杜撰,把一首诗弄得支离破碎,离奇复杂,让人哭笑不得。 
  柳枝姑娘盯着他,娇波流慧,妩媚可掬,楚楚动人。 
  李商隐不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依然微笑不语,心想,如果把诗写得迷离朦胧,深奥而难于索解,让那些愚笨的人猜来猜去,争论不休,岂不是一大乐事?他在心里戏谑地笑了,越笑越大,竟至成了狂笑。 
  "冬天里的情形,是小叔胡乱编出的,是不是?" 
  柳枝姑娘顽皮地挑逗着,想激小叔说出缘委。是出于好奇?还是想进一步了解小叔内心的感情? 
  果然起了作用,李商隐最讨厌别人说他的诗是"胡乱编出"的。他认为自己的每首诗,都凝聚着自己的心血和真挚感情,不容别人怀疑,气愤地回道: 
  "怎么是编造的呢!你还是个孩子,不懂爱情不懂感情。她被公主剥夺了爱的自由和爱的权利,'芳根中断香心死',日日夜夜,天长地久,此恨绵绵,永无已时,那种痛苦是可以想象的吗?不是谁都能编造得了的。" 
  李商隐不想再解释,如果她还是不理解,那只好随她去了,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七

  东都洛阳的冬天来得早,雪也飘洒得多,跟往年大不一样。 
  湘叔踏着大雪,来到李商隐家。商隐像见到亲人一样,赶忙把他让进屋里,让弟弟泡上浓茶。 
  湘叔老多了,背驼了,头发白了,眼角皱纹更深,还连续不断咳嗽,脸色苍白。商隐握住老人的手;手如干柴,凉如坚冰,摇摇头,道: 
  "湘叔,为什么你要亲自跑来?冰天雪地,冻坏身子如何是好?" 
  湘叔笑而不答,端祥着商隐:还是那样消瘦,可面色微红,精神尚好。他放心地点点头,道: 
  "朝廷李训、郑注揽权,皇上非常宠信他俩,把李宗闵一党的人全都贬放荒远之地。不知什么原因,你恩师却安然无恙,步步高升。十月,以吏部尚书左仆射,进封彭阳郡开国公。可他觉得力不从心……" 
  "病啦?" 
  "还是腹中有疾,每天忧心忡忡,食不甘味。" 
  "皇上不是很信任恩师吗?" 
  "看起来是不错,李德裕的人和李宗闵的人,都被贬走。现在朝中掌权人,只有李训。另一个宰相王涯是个老实人,年纪又大,不太揽事。可是你恩师总是心神不宁,常常夜不能寐。他有种感觉,朝中又要出大事,所以要你去京帮他。唉!人老了,总想把自己亲近喜欢的人召到身边。你理解吗?" 
  "是的,我懂。七郎八郎和九郎都好吗?" 
  "他们哥儿几个都好。八郎还在弘文馆做校书郎。七郎还在国子监任国子监博士。九郎也入仕途了,做左武卫兵曹参军。我临来时,没看见七郎九郎,只看见八郎。那天他正要去早朝,碰见我了,还让我代他问你好,希望你早点动身赴京。他也希望你帮帮他父亲。八郎比过去懂事多了。" 
  恩师召他赴京,他不能推辞,况且离明年春试没几天了,反正是要赴京的。李商隐还有一个急切想进京的原因,那就是要去华阳观找宋姐,哪怕见一面也好,即使被公主当场抓住,闹得满城风雨,他也在所不惜。





一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太阳偏西,李商隐和湘叔从春明门,进得京都长安,立刻被京都惶惶不宁的百姓所包围。他甚感惊诧。 
  街头刮着秋风,秋风卷着黄色尘土,许多百姓站在黄色尘土中,低声议论着什么,不时惊恐地向四周看看,似乎惧怕别人听见。还有的人,边说边流着眼泪,悲哀绝望,甚至痛不欲生,像死了爹娘。也有人拍着手,摇着头,滔滔不绝地称赞着谁,时不时地哈哈狂笑,把围观的人吓得面如土色,悄悄地溜之大吉。 
  经过兴庆宫的通阳门,远远看见胜业坊人山人海,把整个街道都包围起来。渐渐走近,看见街路中间有许多手持兵刃的神策军士卒,把百姓推阻在路的两边,不准向前一步。 
  李商隐和湘叔也挤进人群中,向里面伸长脖子探看。 
  原来路中间押解着许多人,有年长者有年少者,有妇女和手牵的儿童怀抱的婴儿,排着长长队列,有的哭,有的叫,有的喊爷娘,用一条绳索把他们全部拴成一长串,看不见头,也望不见尾。 
  "湘叔,这是谁家的人?" 
  "李训家住胜业坊,是不是他家人?他上任没到一年,会出什么事呢?" 
  一旁有个老者插嘴道:"不到一年,却干了不少坏事。把李公德裕和李公宗闵两党的人,全都赶走了,他自己独霸天下。这是报应啊!" 
  "什么报应不报应的!他设计把宦竖王守澄毒死,不是好事一件吗?他也做过好事。"一个青年人驳斥道。 
  "小伙子,这不是报应怎么会满门抄斩?连他从父李逢吉一家也被牵累进去,都要斩首啊!李逢吉做宰相时,他可是……" 
  "李训的爷爷辈也有个宰相,叫什么来着?是李揆吧。" 
  "灭九族。好惨啊!"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眼看着李训族人被绑赴刑场。 
  李商隐心中黯然伤痛:李训犯了什么罪?一人犯罪一人遭惩处,罪有应得也就罢了,为什么把他的九族都要残杀呢? 
  孩子没罪,妇女没罪,老人没罪,青年人也没罪啊!"怎么没罪?这是王法。一人升官,全家光荣;一人犯法,全家遭殃。古今一理,万世通用。" 
  李商隐吓了一跳。自己并没有说出口,这位道士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呢?细细一打量,这道士身高体壮,穿一身黄道袍,头戴太极巾,眼睛向前平视,嘴里念念有词。 
  "啊!这不是刘先生吗?"李商隐认出他了,高兴地大声惊道。 
  "正是贫道。我已下山一个多月,住在华阳观,身体很好。" 
  李商隐不想问这些,见他不问自答,心中颇感惊讶,难道他是未卜先知?华阳观?安康公主带着宋姐和小妹,也住在这里。她们可好吗?商隐刚要问,刘先生又道: 
  "你是想先知道李训之事,还是宋姐她们的安危?" 
  "刘先生。"李商隐不好意思了。两者中,他是想先知道宋姐她们的情况,但是说出口,却变了样,"宰相李训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罪?值得诛灭九族吗?" 
  "罪过吗?看谁说了。在文宗眼里,他做了件大好事;在宦竖眼里,他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岂能不诛灭九族!此事刚刚发生,一时难说清楚。贫道要先行一步。" 
  说着,刘先生鞠一躬,转身便走。 
  李商隐想叫住他,见他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况且有湘叔在身旁,又不好追上前去,只好叹口长气,没有心情再观看这些可怜的人了。 
  走出人群,绕过胜业坊,来到崇仁坊。这里的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讲述着什么,与春明门那里的百姓大不一样,有的在高声大气的议论里,参杂着愤慨、怜惜和失望,带着浓郁的感情,颇有那么一些豪侠之气。有的人身着长袍,头戴软巾,谈话时,常常一摆三摇,引经据典,妙语连珠,更有的人干脆运用四六句式,既对仗又押韵,朗朗上口,滔滔不绝。 
  崇仁坊因为是北街,通过皇城的景风门,跟尚书省的科举选院相近,又与东市相连。各地来长安应试待选的学子们,多数住宿在这里,所以崇仁坊旅舍、客舍、旅邸,或者僦舍一类的房屋最多。此外还有茶肆、酒馆、饭店、摊贩以及妓院。这里原本就是京城繁华之地,而今日更见其繁杂喧哗热闹。 
  突然,人们向平康坊街口挤去。李商隐和湘叔被人流裹挟着,被带到一家华丽的屋檐下。 
  湘叔拉了李商隐一把,向他使了个眼色,向旁边一处茶肆挤去。 
  李商隐登上茶肆门前台阶,向那华丽屋檐望去,原来那是一家妓院,从窗口探出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脑袋,和浓妆艳抹的脸蛋儿。她们嘻嘻哈哈,不断跟人群打招呼,送着媚眼和谄谀的秋波。 
  难怪湘叔讨厌站在她们的屋檐下。 
  神策军从永宁坊把宰相王涯和他的族人押解过来,那情形更惨。 
  也是一条绳子,把全族人连在一起。最前面是由两个年轻人,抬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她有九十多岁,不能走,也不能坐,躺在担架上,喃喃地说着什么,没有流泪,只时不时地抬抬手,指指天指指地指指自己的心。 
  这是王涯的老母亲。 
  有许多围观的老头老太太,都认得她,好像很稔熟,都沉不住气,呜呜地哭泣起来。 
  有几个老太太挤到街道中央,跪倒地上,拦住担架,另外几个白发老人扑到担架上,拉着王涯老母亲的手,哭叫着。 
  "勿得哭,勿得哭!吾儿为除宦竖而死,死得其所。老身为吾儿而死,死而无憾,死得光荣!勿得哭!勿得哭!" 
  老太太反而劝说着众人,浑浊的眼里,没有一滴泪,闪动着自豪与欣慰。 
  神策军士卒气势汹汹地冲上前,连打带推地把这些白发老人弄到路边,押解的队伍,才又向前蠕动。 
  一个宦官走过来,指着那些老头老太太,尖着嘶哑的嗓子,叫骂道: 
  "老不死的!你们想跟李训、王涯一起去死呀?那就到郊庙,老爷我保证赏你们一刀!" 
  沉默。 
  一片沉默。只有被押解的孩子们在哭喊,撕裂着众人的心。 
  "天下无男儿,竟让宦竖逞凶称霸!" 
  不知谁在小声嘀咕,引来一片叹息。 
  忽然在人缝中,李商隐发现温庭筠站在一群妖冶的女人中间,又说又笑。高兴时,拍手抵掌,用肩膀撞着旁边的女人;旁边的女人笑弯腰,惹出众女人一阵笑骂、叫闹,好像眼前走过的不是即将被斩首的人,而是进皇宫准备被皇上召见的幸运儿。 
  这个温钟馗!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跟女人调笑。李商隐一边在心里责备着,一边道: 
  "湘叔,你看,那不是温兄庭筠吗?我去把他叫来。" 
  没等湘叔回答可否,李商隐已经跑了过去。不一会儿,温庭筠笑嘻嘻地跟在商隐身后,走了过来。 
  他还是那副丑陋模样,比以前更胖更加不修边幅,嘻笑着,把眼睛迷成一条缝。 
  "哈哈!是大管家湘叔,别来无恙?" 
  湘叔本来就讨厌他嬉皮笑脸,没正经,皱着眉头,没有理睬他的抱拳施礼,只问道: 
  "宰相们犯了什么罪?一个个被……" 
  没等湘叔说完,温庭筠便打断他的话,煞有介事地吓唬道: 
  "你们还在街上溜弯儿?快回府看看你家彭阳公在不在家吧!如果不在家,准被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抓进大牢,不死也活不成。" 
  "当真?庭筠兄,为什么要抓我恩师?"李商隐迫不及待地问道。 
  湘叔不信他满嘴胡诌,瞪他一眼,没有再理睬他。 
  "唉!义山贤弟,真是,昨天宫廷发生政变,血流成河了。" 
  "住嘴!皇宫之事,可以乱说胡讲的吗?小心脑袋!" 
  "湘叔,看你说的!是我编造乱说,杀头,我心甘情愿。 
  这是实情,真有其事,谁敢动一动老子项上之头?" 
  "越说越没边际!商隐,走,别听他……" 
  "义山弟,别走。我给你详详细细讲讲,看看是不是我编出来的。湘叔不愿意听,让他一个人走好啦。" 
  李商隐陷入茫然迷惑之中,极想知道个究竟,怎肯离开呢?他没有动,用期待渴求的目光,望着温庭筠。 
  这个温钟馗得意洋洋地扫了一眼湘叔,示威似地拍拍商隐的肩膀,深有感触地道: 
  "贤弟呀贤弟!看你瘦成皮包骨头啦!应试及第,升官发财,光宗耀祖,把你折腾得这等可怜,真是罪孽呀!及第升官有什么用?看看宫廷甘露之变被杀死的那些官僚吧!有什么意思?真不如填几首词,让歌妓唱唱。饮酒听歌,有美女陪伴,何乐而不为?" 
  湘叔不愿听这些忤逆之言,拉着商隐就要走。 
  温庭筠怎肯把商隐放走,还有大事没有询问哩。 
  "义山弟,锦瑟姑娘在彭阳公府还好吗?给我捎个口信,说我已经来京一个多月,请她出府一见。" 
  温庭筠语气中,流露着思念与悲伤。 
  "庭筠兄,我刚刚从东都家来京,已经近一年没在彭阳公府了。" 
  湘叔讨厌他来纠缠锦瑟,生气地道:"你死了这份心吧。锦瑟已被八郎纳妾。她是个守妇道的女人,做了八郎妾后,再也不舞蹈歌唱啦,也不走出府门一步。" 
  温庭筠和李商隐都吃了一惊。 
  温庭筠惊中带着深深的失望。 
  李商隐惊中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痛苦。 
  李商隐不愿再提起这些失望与痛苦,缠着温庭筠,让他详细讲讲宫中甘露之变。 
二

  温庭筠听说锦瑟成了令狐綯的妾,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有再讲甘露之变的情绪。但被李商隐纠缠着,没有办法,只得讲了,开口道: 
  "昨天,文宗皇上在紫宸殿上早朝,文武百官按朝班站定,左金吾大将军韩约按照宰相李训事先的安排布置,上前奏道: 
  "'左金吾仗院内,有棵石榴树上,出现了甘露。这是天降吉祥,是陛下圣德所致。' 
  "他说完便山呼万岁,舞蹈再拜不止。 
  "宰相李训、舒元舆、王涯率领文武百官,也跟着舞蹈拜贺起来,并劝皇上亲自去观赏,以承受上天的祝愿。 
  "皇上点头应允,率百官走出紫宸殿,乘肩舆来到含元殿,命宰相李训先去观看。 
  "李训看后,回来道:'不像是甘露。' 
  "文宗皇上又命左右神策军中尉仇士良、鱼志弘带领众宦官再去验看。 
  "这时,太原节度使王璠和邠宁节度使郭行余,按照李训的事先安排布置,把私下召募的士卒数百名,让他们手执兵刃,带到丹凤门外,等待行动命令。 
  "忽然,李训在大殿上传召他们开进来。 
  "邠宁军没有进来,只有太原军走进大殿。节度使王璠吓得两腿发软,哆嗦不止,不敢上前;另一位邠宁节度使郭行余更惨,只跪伏在殿下,不敢仰视。 
  "在左金吾仗院内,事先埋伏好的武士,只等宦官全部进门后,一声命令,就要动手。谁知韩约太紧张,脸色发白,汗流不止。 
  "大宦官仇士良经多见广,觉得奇怪,这样的冬天,大将军怎么会大汗淋漓呢?说来也巧,就在这时,起了一阵风,吹起了布幕,露出幕后埋伏的士卒。 
  "宦官们大吃一惊,惊叫不止!一片混乱。 
  "仇士良头脑清醒,抽出宝剑,冲到门口,奋力杀退正要关门的士卒,跑回含元殿,向皇上呈奏了左金吾仗院的阴谋。 
  "宰相李训情知不妙,连忙呼叫卫士们上殿,凡是能保圣驾的,每人赏钱百贯。 
  "宦官们已经抢先一步,七手八脚把文宗皇上扶上肩舆,也不管皇上愿意不愿意,立即向内宫抬去。 
  "皇上如果被宦官们劫走,一切安排布置都将告吹,自己性命也难保,李训明白眼前的形势。他顾不得斯文,也来不及再施计谋,连忙冲上前,攀住皇上的肩舆,大声劝道: 
  "'陛下,不能回宫啊!请听臣一言!' 
  "仇士良在旁大呼道:"李训要造反!皇上必须赶快回宫!"文宗皇上被迫坐进肩舆里,几次想下来,都被宦官挡住,不准他乱动。皇上没有办法,大声驳斥道: 
  "'宰相李训没有造反!你们把朕放下!快放下!' 
  "众宦官怎肯听皇上的话,但是李训死死攀住肩舆,无法把皇上抬走。 
  "在这紧要时刻,仇士良冲上前,伸手牢牢抓住李训,忽然脚下一滑,被绊倒地上。李训松开肩舆,就势骑在仇士良身上,从靴子里将要拔出匕首刺杀仇士良,不料救援的宦官们赶来,仇士良才幸免一死。 
  "京兆尹罗立言率领京兆府巡逻士卒三百人,御史中函李孝本率御史台随从二百人,一齐上殿攻击宦官。宦官被打死数十人。 
  "当宦官们把仇士良救起时,李训又重新攀住肩舆。因为他手持匕首,没人再敢上前拽他。当时形势紧迫逼人,抬肩舆的宦官十分焦急,大家一齐心,把皇上和李训都抬了起来,迅速向宣政门奔去。 
  "太监郗志荣提剑在手,从背后把李训刺下肩舆,击倒地上。宦官们高兴地呼喊着,终于把文宗皇上抬入内宫。 
  "两扇宫门迅速被关闭,宦官们兴奋得大呼小叫。 
  "李训眼睁睁地看着皇上被宦官们抢进内宫,知道大势已去,勉强从地上爬起,浑身疼痛,但看看并无大伤,赶紧往外逃命。来到丹凤门外,看见一从吏被打死,倒在地上,他心中暗喜,很快换上从吏的绿色官服,摇身一变,成了六品小吏。 
  "出了皇宫,他担心在长安街上被熟人认出,于是向终南山逃去,投奔寺僧宗密处。宗密过去跟李训友善,想把他剃度为僧,以便藏匿。偏偏宗密的徒弟反对。李训只得往凤翔奔逃,途经盩屋,被当地将士抓获。在押解赴京路上,李训惧怕宦官们的酷刑和污辱,哀求押解的士卒把自己杀了,携带首级进京请赏,更安全方便。于是他被斩,首级被送到京城。 
  "宰相中,除李训,只有舒元舆参与谋划,其他人都蒙在鼓里。 
  "文宗皇上被宦官抬进宫里,王涯、贾餗和舒元舆都回到中书省,正待一起吃早饭,尚未下筷,宦官带着神策军便冲了进来,见人就杀。 
  "王涯、舒元舆换了衣服,仓慌逃出,走到永昌坊,躲进一茶肆中,被左神策军所擒。在押解中,因为改革茶税,百姓异常怨恨他俩,有的诟骂,有的投掷瓦砾,有的用拳脚击打。狼狈极了。 
  "王涯嗜权,千方百计维持巩固自己的地位,跟李训等人交好。已经七十多岁,禁不住宦官的严刑拷打,胡乱供称自己跟李训等人结党反叛朝廷。 
  "贾餗换了衣服,逃出中书省,乘乱躲到一百姓家,后来化妆成病人,骑头小毛驴,回到家中被捉获。 
  "御史中丞李孝本换了件绿色小袍子,却还扎着金带,用顶帽子遮着脸,想投奔郑注。逃到咸阳,被神策军骑兵追获。 
  "太原节度使王璠逃回驻地,召集河东士卒,环绕自己的宅第布好兵力以自卫。中尉鱼志弘派偏将暗中攻打,自己来到他宅第大门口,高声呼道: 
  "'王大人!宰相王涯、李训因反叛被捕,朝廷要起用大人出任宰相,希望大人即刻前往赴重任。' 
  "王璠听了非常高兴,把大门打开,请他们进来,稍等片刻,收拾一下,立即起程。在前往京城途中,他才知道自己受骗上当,哭着道:'都是李训这厮连累我啊!' 
  "到了京都,看见被抓获的宰相王涯,王璠怒道: 
  "'你这老不死的,为什么要牵连我?为什么要把我供出?' 
  "王涯绷着脸,眼睛看着地,缓缓地一字一字地道: 
  "'过去宰相宋申锡谋划诛杀宦官王守澄的时候,是你向王守澄告的密。今天,你还想逃脱一死吗?' 
  "唉!这些昔日的名臣重臣,在生死攸关的时刻,都露出了真面目。 
  "仇士良等人知道皇上参预了谋划,心怀怨恨,常常口出不逊。文宗皇上惭愧、恐惧,不敢吱一声。宦官们更加肆无忌惮,横行杀掠。仇士良命令左右神策军士卒,亮出兵刃,出外讨贼,杀死左右金吾卫士卒近千人,各衙司吏卒六七百人,那些小商小贩的无辜百姓,也有许多被杀被抢。 
  "神策军劫杀抢掠,尚未结束,街市上的恶少痞子们,也乘机报私怨,抢掠杀戮,死伤无数,一时间血流成河,尘埃滚滚,遮天蔽日。 
  "这就是昨天朝廷和京都里的情形。"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湘叔不信任地问道。 
  "呵!你以为我也跑进皇宫,参加闹事了?咱有那本事,还没那资格。你站在街市上,不一会儿,什么事都能知道。有不少小太监,现在没人敢管了,出宫跑到大街上看热闹,别人一问,他们就兴高采烈地绘声绘色地讲述宫中之变。还有那些死里逃生的金吾卫士卒和各衙司的从吏,也能悄悄地讲一些闻所未闻的消息。确实开眼界。义山贤弟,你看,那边集聚的人越来越多,快过去看看,准有最新消息。" 
  温庭筠也不等义山跟上来,自己跑了过去,消失在人群中。 
  "湘叔,恩师不会有事吧?" 
  "彭阳公才不会那样傻哩。他和李宗闵是一党,李训排斥打击李宗闵时,多亏皇上没点头,彭阳公才得以逃脱。仇士良知道他和李训之间有矛盾,不会加害他的。" 
  话虽这么说,杀人杀红了眼睛的宦官,才不管那一套哩。 
三

  彭阳公府第,座落在开化坊。因为营造时间过久,庭院不仅不宽敞,而且有些破旧。令狐楚晋封为彭阳郡开国公后,曾想翻建新宅,但朝中政局不稳,没敢大兴土木。 
  府门前,人声寂寥,黑漆大门紧闭。两头石狮蹲伏两边,警惕地瞪视着天际。 
  李商隐的心顿然收紧。 
  往昔府门是敞开的,只在三更才关闭,进进出出的人也多,有家人有亲朋好友,也有为公而来访的官员。 
  天黑尚早,为什么要关闭大门呢? 
  湘叔也觉得奇怪。但是,他相信彭阳公不会出事的。他快步踏上台阶,敲门三下,里面有人回道: 
  "彭阳公不在家,请改日再来吧。" 
  听得彭阳公不在家,湘叔脑袋"嗡"的一声,好像有人迎头棒击,身子摇了摇,就要往地上倒去。李商隐从背后扶住,连叫数声,才渐渐清醒过来。 
  这时里面听出老管家和李商隐的声音,连忙开门。 
  家丁一边陪罪一边叨咕,道:"老爷确实不在家,从昨晚被皇上传诏进宫,到现在还未回来。八郎上午入朝想探听老爷消息,到现在也未归来。七郎九郎就让我们把大门关了。管家老爷,从街上来,没听说宰相李训等人都被抓了,他们的家被抄了,大人孩子连家人全被抓走,听说都要被斩首。真可怕呀!" 
  大门打开的声音,惊动了府里的大人孩子。他们像惊弓之鸟,惴惴不安。 
  七郎和九郎从前轩出来,惊喜地和商隐见过礼,手携手地又回到前轩。 
  湘叔回到北堂,忙他自己的事情。 
  前轩是专供款待宾客,行加冠礼和婚礼的地方,房间不大,收拾得非常洁净。一进门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屏风。转过屏风,屋内摆设一色的楠木几案和椅凳之类。墙上少不了名人赠酬的字画。其中还有一副白乐天赠彭阳公亲笔题画诗。画是盛唐王右丞维的真迹。最为名贵。 
  "恩师大人上去朝啦?"李商隐迫不急待地问道。 
  七郎依然诚恳、持重,安慰道:"贤弟,不用着急。八郎已经去朝中探听消息,快回来了。父亲不会有事。自从李宗闵大人贬放地方,家里很少待客。父亲平日早朝后,很快就回府。老人家年纪大了,只求平安晚年,不愿再多事。我想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不会不知道的。" 
  "父亲与宰相李训不和,朝野共知。甘露之变不会牵累父亲。" 
  九郎仍然心直口快,已经出任左武卫兵曹参军,举手投足完全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武将风度。他对父亲很有信心。 
  但是,李商隐仍然忧心忡忡。深夜被召入宫,至今未归,已经近一天一夜,谁能说得清会发生什么事呀? 
  七郎命家人打来水,让商隐洗脸,命家人泡上好毛尖绿茶,还询问他饿不饿。 
  "没心思吃喝,等恩师回来再说吧。" 
  九郎见他满脸愁苦,忽然笑道:"义山兄,听说在玉阳山,跟一个女道姑很是要好,是不是呀?" 
  李商隐一阵脸红,不说是也不说否,心想,世界上的事情真怪,"好事无人问,坏事传千里。"他们身在京城,却知道远在高山上的是是非非。他摇摇头,在恩师生死不明的时候,扯这些儿女情事,太不知趣了。忙转话题,问道: 
  "李训不是先宰相李逢吉的从子吗?是个夸夸其谈之人,怎么突然升任宰相了?皇上也真是不识人,不会用人。" 
  七郎任国子监博士,接近朝臣子弟,所以朝中事知之甚详。他略略沉思,似乎在考虑用什么字眼评价前宰相更恰当妥贴。一脸严肃地道: 
  "李训其人能言善辩,阴险诡诈,尤其善于察颜观色。他先结交郑注,又和他一起跟大宦官王守澄修好,得到他的推荐,才得以拜见皇上。他俩跟文宗皇上议论朝政,献计说,先除宦官,再收复被吐蕃占领的河湟地区,然后消灭河北割据势力。这些意见恰恰合乎文宗皇上之意,于是很快就任命李训为宰相,让郑注出任凤翔节度使。 
  "他俩又在朝廷大臣中,联络了舒元舆、王涯、贾餗等人,决定先利用王守澄和仇士良之间的矛盾,除灭王守澄宦官集团。 
  "这个计谋得文宗皇上同意后,先以谋害宪宗之罪处死宦官陈弘志,杀掉与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争权的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推荐对王守澄一直心怀不满的宦官仇士良,为左神策军中尉,这就为王守澄树立起一个对立面。 
  "接着,对王守澄明升实降,文宗任命他为左右神策军观军容使,先去中尉之职,夺去他的兵权,让他离开京城。在为他饯行时,文宗派一名使者赐他一杯毒酒,把他毒死。同时把参加杀害宪宗的宦官梁守谦、杨承和等人诛杀殆尽。" 
  李商隐扼腕愤愤地道:"这些阉竖专权恣横,竟敢杀害君王,死有余辜!" 
  九郎插嘴道:"为什么阉宦能专权恣横?不都怪皇上自己把家奴宠坏的吗?" 
  "九郎!不得乱讲胡说。有些事不是一时形成的,也不是一时就能解决,很复杂。看起来杀掉那么多罪大恶极的揽权宦官,轻而易举很顺利,其实神策军军权还在宦官手中,只不过换了个人,更改个名字而已。在朝中以仇士良为首,又形成一个宦官集团,比起王守澄更强大更无法无天。 
  "李训和舒元舆、郑注本来已经商定好,准备在王守澄下葬时,由文宗下诏命,让全部宦官都去参加葬礼。事先让郑注挑选五百名士兵包围葬地,一声令下,即可杀尽全部宦官。 
  "这个计划本来很稳妥,但是,李训和他的一伙人认为,如此这般大功告成,郑注则独享诛杀宦官的功劳。不如在宫内先下手,杀掉宦官,然后把郑注也除掉,自己可独得功劳。于是,又重新制订一个冒险计划,提前五天举事。这就是所谓的甘露之变。 
  "郑注死得最可怜。他按事先计划率五百骑士等候在扶风。后来知道京城已经举事,马上向京城开拔,走到武功,听说李训已经失败,才急急返回凤翔。 
  "郑注的下属劝他杀掉监军宦官张仲清及大将贾克中等人,他不听。张仲清与凤翔前少尹陆畅,采用部将李叔和的计谋,去郑注府上商量事情时,斩下他的首级。郑注的士卒全都溃散逃跑了。 
  "郑注的首级悬挂在京城光宪坊示众,三日后才埋掉。 
  "在未抓获郑注时,京都戒严,命泾源节度使王茂元和鄜坊节度使萧弘,整兵待命,以备非常。把郑注首级埋掉后,才解除戒备。 
  "诡诈小人混迹朝廷,参预朝政,必然要你争我夺,各不相让,使朝政黑暗,无辜百姓受害!" 
  李商隐很同意七郎的见解,深为朝廷焦虑。可是自己仍然"白丁"一个,哪有回天之力呢?他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四

  黄昏戌时,令狐楚父子俩终于回来了。 
  令狐楚更加苍老,双鬓皆白,白发稀疏,脸上皱折更深,只有一对眼睛炯炯如故。一天一宿没能休息,他已经疲惫不堪,和李商隐打个招呼,就进内室睡觉了。 
  八郎由于紧张,在朝中又看见积尸如山,鲜血横流的景象,精神十分委顿,但是见商隐归来,很高兴。在前轩摆了几个菜,兄弟三个陪着商隐痛饮起来。 
  自八郎及第后,又通过释褐试,走入仕途,虽然仅仅是弘文馆校书郎,李商隐总有一种陌生感。八郎为人尖刻,说话刻薄,常使李商隐脸红,下不了台。但是对这些,李商隐从来没有往心里去,不记恨,好像八郎随口说完,也就抛之脑后了,所以今日见面,依然亲如手足,不比七郎九郎逊色。 
  然而,陌生感并未消失。 
  "你们说说,王守澄这小子该有多损,连他们的同宗兄弟都陷害。" 
  "谁是他的同宗兄弟?"九郎问道: 
  "谁?诗人王建。他在渭南当县尉时,和王守澄很友善,常去他家喝酒。 
  "有一天,王建酒喝多了,话说走了嘴,在王守澄面前谈起东汉灵帝宠信宦官,兴起关、杀正直大臣之风,最后导致东汉灭亡。 
  "王守澄听后非常生气,想陷害王建,问道:'你那些《宫词》,写了不少宫闱秘闻,传诵天下。皇上的这些秘闻,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王建非常害怕,无法回答。 
  "王建脑子灵活,当知道王守澄要上奏皇上,陷害自己时,便抢先写了首《赠王枢密》诗,送给王守澄。诗是这样写的: 
  三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小时。 
  脱下御衣先赐著,进来龙马每教骑。 
  长承密旨归家少,独奏边机出殿迟。 
  不是当家频向说,九重争得外人知。 
  "意思是说,你是三朝元老,整日跟随皇上身边。当今皇上在东宫还小的时候,您就见过。皇上脱下的御衣先赐给您穿,外面进贡的骏马随便您骑。经常奉皇上秘旨去办事,回家都很少,单独上奏边廷军机大事,出殿比别人晚。宫中秘事不是当家的您经常向我说,我这宫外人,哪里能知道呢? 
  "王守澄看了这首诗后,虽然非常生气,却不敢再向皇上奏本陷害王建了。这一回,他是有口难辩。 
  "王建写了一百首《宫词》,都是用七绝形式描写宫廷生活,有写皇上的,有写后妃的,有写宫女的,所以他害怕王守澄向皇上奏本。" 
  七郎九郎对这些事没有兴趣。 
  李商隐关心恩师的安危,趁八郎停住口,赶忙插嘴问道: 
  "子直兄,宦官们没难为恩师吧?恩师一直在皇上身边吗?" 
  八郎不屑一顾地回道:"这些阉竖在宫中横行霸道,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却没敢动父亲一个指头。 
  "昨日白天,左右神策军到处抓人杀人,把朝廷闹得乌烟瘴气,直到半夜还没停止。文宗下旨,召见左右仆射彭阳公和郑覃、兵部尚书王源中、吏部侍郎李虞仲进宫议事,把王涯的自供状,递给大家传阅。 
  "文宗皇上悲愤不能自制地道:'是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呈上的。朕以为宰相王涯不会反叛朝廷。朕对他不薄,况且他七十多岁的老人,能这么莽撞、愚蠢吗?' 
  "众大臣看完王涯自供状,心里都明白,这是严酷拷打逼供出来的,不能算数。但是,仇士良就站在面前,瞪着每个人。大家只好沉默不语了。 
  "文宗转过头,对左右仆射问道:'果真是王涯亲笔所写吗?' 
  "彭阳公回答道:'是的。' 
  "文宗悲伤地道:'王涯真的有反朝廷阴谋,罪当死啊!' 
  "文宗当即下诏,命左右仆射参与决策大事,并让父亲草拟制诏,宣告中外。 
  "第二天早朝,就是今天早朝,父亲当众宣读制诏。在叙述王涯等人参预谋反时,写得不够肯定。仇士良等宦官颇为不满,几次做出威胁手势。父亲佯装不知。" 
  "恩师真有骨气!"李商隐称赞道。 
  "父亲坚持正义,从不向恶势力低头。"九郎真诚地赞道。 
  "你们说什么呀?"八郎傲慢地教训道,"怎么能得罪仇士良这些人呢?你们还像个孩子,天真幼稚啊!" 
  李商隐不愿意跟八郎争辩,在八郎面前,常常是忍气吞声,所以八郎总认为商隐头脑呆滞愚笨。他对商隐的这种印象,已经变为成见,直到死,也未能改变。 
五

  几天来,令狐楚一直闷闷不乐,胃疼难忍,常常滴水不能下咽。被皇上以左仆射判太常卿同平章事,不能不去上朝参决军国大事。 
  一天早朝,文宗坐在金殿上,向下一瞧,不觉一阵心酸。群臣班列中,空缺太多,像被萧瑟秋风横扫,稀疏不成序列。看一眼仇士良,见他若无其事,悠哉悠哉的样子,叹了口气。连大臣的封任都要听他的,自己这个皇帝还当个什么劲儿! 
  令狐楚看出皇上郁郁不乐,猜出又为甘露之变死去的大臣哀伤。大臣们的首级还挂在城门上,他们的妻子儿女家人,尚露尸街头,惨不忍睹。古人云:入土为安。已经过去十多天,还没能埋葬,死人不安,活人也不安啊!他从容地向前走了几步,叩拜皇上,道: 
  "往昔跟臣并列早朝,聆听陛下教诲的一些朝臣,已经被诛灭,首级悬挂城楼,尸体抛露街头,现今开始腐败,气味充斥坊里街巷,深可悼痛。请陛下看在昔日君臣份上,下诏安葬吧!" 
  仇士良瞪起眼睛,虎视令狐楚,怒道:"这些贼臣,死有余辜!不能匆匆埋掉。我还要提着他们的脑袋游街示众,让天下人都来观看,谁再敢阴谋迫害宦官,就是这个下场!" 
  文宗皇上默默无语,恻然低下头。 
  又过了两个月,开成元年(公元836年)二月,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三上疏表,追问王涯等人被杀罪名,疏曰: 
  王涯等八人皆宿儒大臣,愿保富贵,何苦而反?今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含愤九泉。不然,天下义夫节士,畏祸伏身,谁肯与陛下共治耶?…… 
  说得非常恳切有理。 
  原来刘从谏与李训是一派,与训约定共同诛杀郑注。不想李训败得如此惨重,于是,刘从谏在潞州拥重兵,向仇士良发难。 
  他先派部将陈季卿带着疏表,赴京进呈皇上,但陈季卿畏惧宦官势力,没敢入朝。归来,刘从谏大怒,把他杀了,又派焦楚长入奏。皇上亲自召见,看了疏表,深为感动。疏曰: 
  臣与训诛注,以注本宦竖所提挈,不使闻知。今四方传宰相欲除内官,而两军中尉闻,自救死,妄杀戮,谓为反逆。有如大臣挟无将之谋,自宜执付有司,安有纵俘劫,横尸阙下哉?陛下视不及,听未闻也。且宦人根党蔓延在内,臣欲面陈,恐横遭戮害,谨修封疆,缮甲兵,为陛下腹心。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八郎从弘文馆匆匆归来,高兴地对李商隐道:"这回可好啦!你看,这是刘从谏的疏表,皇上御览之后,大臣传阅。那些宦官吓坏了。仇士良又沮丧又恐惧,马上提议进封刘从谏为检校司徒,想要封住他的嘴。" 
  李商隐看完疏章,笑道:"写得不错,如果真能清君侧就好啦。把疏章拿给恩师看看,恩师的病会好大半的。" 
  "说得对。我这就拿进去。" 
  八郎拿着疏章,喜形于色,走进内室。 
  不一会儿,八郎从内室出来,七郎九郎也都来到前轩。大家都很高兴,免不了要宴饮庆贺。 
  "父亲说,他也要来喝两盅,散散心。" 
  果然彭阳公由老管家搀扶着,来到前轩,坐在主位上,举杯道: 
  "今日大喜之日,孩子们,要喝得尽兴!"话题忽然一转,神色黯然,道,"过去有人说:伴君如伴虎。今天大唐王朝却是伴宦竖如伴虎狼!这群宵小不仅欺压百姓,竟骑到君王头上作威作福!我们做臣子的,却不能为君分忧,何以为臣啊!今天多亏潞州出来个刘从谏,才使君王吐口气,文武大臣得以扬眉。来,孩子们,干杯!" 
  酒,一饮而下,令狐楚病弱、苍老的脸上现出红晕。胃里微微作痛,他不敢再喝,吃块鸡肉,慢慢咀嚼着,心想,自己为官一世,风风雨雨都过来了,现在被阉竖逼迫得走头无路,同平章政事却不能做宰相的工作,要看仇士良的脸色行事。真是行尸走肉!不能为君排解忧患,不如把宰相之位让给别人! 
  他越思越想越恨。 
  "父亲,街头露尸,悬挂在城门上的首级,已经清理,埋葬了。" 
  七郎见父亲脸色不对劲儿,马上说起被斩大臣及家属的尸体、首级已经安葬,想说点快慰的事。不料提起此事,父亲气得脸涨得紫红,假如不是在孩子们面前,他早就要破口大骂了。 
  八郎从怀里掏出两张纸片,从容地道:"今天在弘文馆,还传阅一些诗人写的关于这次宫中之变的诗,有白公乐天的,还有杜牧的。" 
  "白乐天不是在东都洛阳吗?"令狐楚问道。 
  "去年九月,让他去同州做刺史,他不去。后来改为太子少傅,分司东都,进封冯翊县侯,白公不愿为官,只想隐居。他住在洛阳,甘露之变当天,他正在香山寺游玩。我把他的诗吟咏一下: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 
  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这首诗用了三个典故。'当君'句用石崇和潘岳两人同上刑场,指王涯与李训等人'白首同归'。'顾索'句,用嵇康被害,临刑前尚能要古琴弹一曲《广陵散》,而李训王涯等人却死得那么仓促。'忆牵'句,用秦宰相李斯临刑时对儿子说:'想和你牵条黄狗追捉兔子,再也不可能了!'表达死到临头,后悔也来不及了。" 
  "白公用典虽说妥贴,不过是为了表达首句的意思而已:人生祸福茫茫,不可预料。早些急流勇退,就像先知先觉,可以避开祸患。试想,朝中百官全都避开宦竖,躲开祸患,那么,朝廷将会怎样?这些宦竖岂不更要横霸嚣张吗?对白公这种态度,商隐断难苟同!商隐赞赏刘从谏。他的三次疏章,使宦竖们的气焰有所收敛,这就是正义的力量!" 
  "义山兄说得好!白公事不关己,明哲保身,是要不得的。 
  我也支持刘从谏。" 
  九郎表示支持李商隐。 
  七郎也向他点点头,表示赞同。 
  "好啦!我们不投票推举谁好谁坏。再看看牧之的诗吧。 
  我再吟一首好不好?" 
  "不必吟了。八弟,你觉得牧之兄把李训郑注统称'二凶',在《李甘诗》和《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韵》专门攻击李训郑注两人,似有偏颇,不够公允。" 
  "七哥说得对。李训郑注想为君铲平阉竖,清君侧,是对的。可惜他俩情锐而气狭,志大而谋浅,未能成就大事,反为阉竖所害。两者相比较,商隐以为首恶者当为阉竖而不是李训郑注。然牧之兄素号刚直有奇节,又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略,为何要颠倒黑白?屡次作诗抵斥李训郑注,而为阉竖张目,岂不为天下笑?" 
  "义山弟,你有所不知。牧之兄一贯嫉恶如仇。他与李甘、李中敏最为交好,文章之趣向也大率相类。当年他们同为谏官,都怀有嫉恶之心,故而相继上言劾奏李训郑注,极论郑注不可为相。因此得罪李训和郑注,李甘被贬封州,李中敏被贬颖阳。牧之作诗抵斥李训郑注,理所必然。" 
  七郎把这段故实概括说明后,李商隐仍然对杜牧有所不满。极言抵斥李训郑注,岂不令人产生牧之有附会仇士良之私情?阉竖之恶胜于李、郑;李、郑铲除阉竖,尽管有私心有野心,但是,无论怎么说,首先是想为朝廷除一大害,尽管失败被杀,其功不可没。不应该以成败来论英雄。 
  令狐楚坐在一旁,边饮酒边听着他们的争论,细细品味,白公之诗是隐者之诗,超然物外,冷眼看甘露之变,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卷进祸患旋涡中。 
  白公六十有五,而自己却七十有一。自己为什么还不归隐山林?为什么还要与阉竖为伍?为什么有生之年有益于人之事甚少?有益于家国君王之事甚少?……他独坐自责,潸然泪下。 
  "父亲,您这是怎么啦?" 
  九郎惊问,七郎八郎和商隐都扭过头来。令狐楚挥挥手,道: 
  "宦竖遮天蔽日,满朝文武不断遭受折辱,皇上躲在深宫中,以酒求醉,赋诗消愁。有一天,皇上偷偷吟了一首诗。诗曰: 
  辇路生秋草,上林花满枝。 
  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 
  皇上现在想什么?我们作臣子的谁不知道?可是,谁又能替他办得到呢?杜牧抵斥李训郑注差矣。李、郑知道皇上之'意',并施之以行动,为君王铲除阉竖,不该受谴责。有人视李、郑为奇士,这话不错!你们想想,吾辈庸庸碌碌,徒食皇粮而不为君王分忧,空谈是是非非,与李、郑二人相较,远矣!" 
  李商隐非常吃惊,恩师竟然完全反对杜牧兄诗中所言,而称赞李、郑二人,他迷惑不解其意。 
  七郎和八郎也面现疑惑,不同意父亲的意见。 
  李商隐默默沉思,心里琢磨恩师的意思。恩师是因皇上受制于阉竖,而自己无能为力,才对李训郑注生出同情和赞扬,他俩不是"巨凶",阉竖才是"巨凶"。恩师这种意见也有对的一面。 
  甘露之变,皇上是知道的,皇上所希望的就是除掉阉竖,这是皇上的一大心事。但是,李训贪天功轻举妄动,没能成功,反而被害。 
  把李训和郑注说成反叛朝廷,不是事实,这是阉竖迫害、屠杀李训郑注等大臣的借口。而杜牧恰恰附会阉竖的借口,把李训郑注说成叛逆,这是仇士良最喜欢听的。 
  恩师的观点是对的,他站得高看得远,看到了事情的本质所在,这是自己所不如的。李商隐想着想着,对恩师油然生出无限敬意,是前所未有,是今生今世不能忘却的。




一

  几天来,李商隐一直在思索甘露之变的是是非非,想着恩师含泪而讲的话。 
  一个老忠臣,为李氏王朝效忠一辈子,临到晚年,看到朝政日非,阉竖揽权霸政,那比挖他的心还要痛苦百倍! 
  李商隐想起那么多朝臣被杀,那么多无辜百姓被杀被抢,受到迫害,心里就有一股火窜跳出来,难以抑制,使他坐卧不宁,如同中了邪,染了病,于是提笔写了《有感二首》诗。 
  他拿起第一首诗,高声咏唱一遍,为李训等人之死,抒发深深哀惋之情。原本要诛灭宦竖,结果却为宦竖所害!"鬼箓分朝部,军烽照上都",大批朝臣都上了登记死人的名册,残酷被杀,京都充满恐怖。 
  第二首诗,李商隐对阉宦给以强烈遣责。"御仗收前殿,凶徒剧背城",仇士良等人把皇上劫回后宫,然后凶相毕露,拼命反扑,屠戮大臣和百姓,其状惨不忍睹。"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诗痛切地指出,皇上起用李训而不用"老成"持重的大臣,是实现不了"清君侧"的重任,这是用人不当。指出甘露之变失败的原因。 
  两首诗吟咏完,李商隐觉得身心一阵轻松,来到前轩,见八郎和七郎正在阅读奏折,问道: 
  "朝中又出新鲜事了?" 
  "不是新鲜事,而是出了大事。"八郎解释道,"今天早朝,刘从谏又呈上一道奏折,暴扬仇士良等人的罪恶,坚决不接受检校司徒的进封。你来看看他的奏折" 
  商隐展开一看,心胸顿然畅朗,不由得大声诵道: 
  …… 
  臣所陈系国之大体,可听,则宜洗宥涯等罪;不可 
  听,则赏不宜妄出。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禄? 
  …… 
  臣修饰封疆,训练士卒,内为陛下心腹,外为陛下 
  藩垣。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七郎插嘴道:"刘从谏固辞封赏,真是难得。'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禄?'说得好!死者沉冤没有昭雪,活着的人就去争抢封赏升官,这种人连卑鄙小人都不如!" 
  李商隐又反复看了刘从谏的疏章,沉吟道:"刘从谏的几次奏章,虽然有些重复,但写得有力量,'清君侧'的决心非常大,足使阉竖闻风丧胆。" 
  "一点不假,仇士良一听这奏章,脸色煞白,一声不吱,两眼垂下,看着地。" 
  李商隐看看七郎和八郎,迟疑半晌,道:"我刚才吟了两首诗《有感二首》,现在看了刘从谏的疏章,又即兴想好一首。 
  我念出来,请两位兄长赐教,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快吟吧,我洗耳恭听。" 
  八郎觉得李商隐好卖弄小聪明,人家正在议论刘从谏的疏章,他却来吟诗,哗众取宠!不耐烦地接着七郎的话,问道: 
  "是排律吗?如果太长,就算了,以后再听。" 
  "不是排律。是首七言律诗,只有八句,我快点吟,你们听着啊。" 
  李商隐有些急不可待。写诗,到了非泻而不快的时候,就像十月怀胎,到时候不把孩子生下来,那种滋味是难以描述的。他开口道: 
  玉帐牙旂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这首即兴诗,我看比《有感二首》好!一气呵成,愤慨之情溢于言表。首联是说刘从谏占据着有利的形势。昭义节度使辖潞、泽、邢、洺、磁五州,兵强马壮,为一方雄藩,况且又邻近京城长安,军事上占有极便利的形势。这表明刘从谏的实力雄厚,条件优越,完全有平定阉宦之乱的条件。对不对?义山贤弟。" 
  李商隐点点头,笑着。七郎确实是自己的知心知己。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他讲得多么清楚。但是,为什么不继续讲第二句呢?作为一方雄藩,理应与君主共忧患,尤其在危难时刻,应该分担君王的忧虑。用这个"须"字,正是要强调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七郎低沉地吟咏着第二句:"安危须共主君忧。"他表情严肃,声音哀伤。"满朝文武百官,谁人能做到呢?刘从谏虽然上了章疏,能够付之行动吗?" 
  李商隐渐渐明白了七郎的意思。 
  八郎不愿意探讨商隐的诗,但是不谈意见,又怕七郎和商隐看不起自己,于是应付道: 
  "颔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东汉大将窦融,主动上表请求出兵伐西北军阀隗嚣;一个是东晋大将陶侃,率众讨伐苏峻叛乱。一联竟用两个相同的典故,似有堆垛重复之嫌,用得欠妥贴。义山作诗好堆砌典故,好用生冷典故,别人很难读通读懂,不像白公乐天之作。他那些新乐府诗,明白如话,连老太太都能读懂,都愿意给白公提意见。白公也愿意听那些老人家的意见。" 
  "八弟,你这话就欠公允啦。白公的诗是好是坏,咱们不能妄加评论,他是前辈大诗人,我们只有学习的义务,无批评的权利。就商隐诗的第二联,两句用了两个典故,我说用得好。前一句是用窦融来指刘从谏。'表已来关右','关右'是指函谷关以西地区,是窦融的驻地。这是说刘从谏声讨宦竖的表章已经从昭义镇发来了。后一句,是表达义山弟的期望。因为刘从谏尚未出兵伐宦竖,所以希望他能向陶侃学习,率兵直抵京师,斩杀宦竖!这一联里的'已'和'宜'两个虚词,是衔连呼应的。意思是说,刘从谏已经上表,声言要'清君侧',但还没有行动,那就应该尽快地付诸行动。这个'宜'字里,充满了义山弟的希望、鼓励和敦促,也隐含着一定的批评和责备。义山弟用词下字极有分寸,极为恰当。我说第二联写得好。" 
  八郎脸色变得难看,生气了。 
  商隐深怕兄弟俩因自己而吵嘴,歉疚地道:"七哥,八哥说得也对。我写诗喜欢用典故,有时是故意多用典故,故意多用生僻典故。每当这时,我心里很乱,对一件事拿不定主意,深怕因此而得罪,招来祸患,是故意不让别人看明白,故意让别人去猜,愿意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我心想,总会有知己知音能够理解我的真意,明白我的真意。这样做,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不好,但是……" 
  "看看吧,义山就是这么个人。他是个难以读懂的人!不像白公乐天,读其诗便知其人,一读就懂,那有多好。"八郎听了商隐的自责,马上高兴了,继续解诗道,"颈联,是用比兴手法。对不对?用蛟龙失水比喻皇上受宦官挟持,失去权力;用鹰隼比喻忠于朝廷的那些猛将,一定能奋起搏击宦官,打击这些恶势力。尾联,'幽'指阴间,'显'指阳世,这两句是说,眼下京城仍然昼夜人哭鬼号,什么时候才能收复被阉宦盘踞的宫阙,抹去眼泪欢庆呢?" 
  七郎听罢,笑道:"八弟,不是为兄说你。你干什么事总是浅尝辄止。尾联说得尚可,颈联讲错了,你忘记两个关键的虚词,把意思解错了。'岂有'和'更无'是一开一合,开合相应。上句用'岂有',说明'蛟龙愁失水'的现象根本不会存在;皇上受制于宦官,失去自由和权力,根本不可能,然而却成了事实!'岂有'二字充分表达了强烈的义愤,和对这种现象的不能容忍。下句是说,在'蛟龙愁失水'情况下,理应出现'鹰隼与高秋'的局面,然而竟没有出现!'更无'二字,则表达了深切的忧愤和强烈的失望。八弟,你对下句的解释,正好和诗的原意相反。" 
  "七哥,如果按你这么一解释,商隐这不是把你、我都包括进去了。就是说皇上受阉宦控制,失去自由和权力,而文武百官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像鹰隼搏击长空那样,打击阉宦,和阉竖斗争。" 
  "是这样。难道你勇敢地站出来,跟阉竖斗争过?当然包括你与我。不过,义山弟的用意不是批评像你我这样的人。他的目的是用反激的语气,来激励像刘从谏这样一类大臣站出来,采取行动。这首诗的力量就在这里,它能激发人们的斗志。是一首好诗。" 
  八郎仍然不服气,威胁地对李商隐道:"商隐,你胆子真肥了!你这样猛烈抨击宦官,就不怕仇士良派人杀了你?你一个无官无禄的白衣庶民,他杀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不费吹灰之力!你明白吗?" 
  李商隐当然明白,去年十月发生甘露之变时,他就曾想写首诗,但是,没有写。这不光是惧怕迫害,畏惧死亡,更主要的是,在这纷乱的事态中,有许多问题没能弄明白,搞清楚,他下不得笔。几天来,听令狐家几位公子的议论,尤其恩师讲的那席话,使他顿开茅塞,明白了许多道理。 
  "八郎,不要吓唬义山弟。这三首诗,我们不传出去,谁也不知道,也别让九郎和父亲知道。不会出事的。" 
  七郎出于好心想把诗藏匿起来。 
  李商隐看看八郎,有些不踏实。既然自己写了诗,就应当承受诗的压力,惧怕是没有用的。他在自我鼓励自我安慰,但是,心里还是忐忑不宁,眼前浮现出那么多悬吊的人头,滴着鲜血。不一会儿,又有无头的尸体相互枕籍,倒在街头血泊中…… 
二

  刘从谏三月的疏章确实使仇士良恐惧一阵子,到了四月,并未看见刘从谏有兴兵讨伐的意思,仇士良的腰板又硬朗起来。看着文宗皇上整天闷闷不乐,渐渐消瘦,便从民间选了五个美女,一刻不离身边地陪伴皇上饮酒玩乐。而对于文武百官,仇士良则进行层层清洗,首当其冲的是令狐楚。 
  四月末,诏命终于下达,贬令狐楚为兴元尹,充山南西道节度使。 
  诏命一下,立刻起程。 
  令狐楚本来身体不适,胃病正在发作,多日来一直未上早朝。现在要带病起程,家里人都慌作一团。 
  他本人心里有数,被贬放是早晚的事,所以很坦然。去年,李训郑注在贬李宗闵时,他已做好了准备。出乎他意料的是,现今李、郑两人已死,自己却被阉宦贬出京城,使他异常难堪。 
  过去,他跟宦官的关系,始终保持不即不离,不卑不亢的状态,所以王守澄等大阉竖都认为他不可收买,但也不致于坏事,关系不尖锐,尚能和平共处。现在,自己年过七十,不久于人世,却还要离家奔波,心里很难受。 
  临别时,他问商隐有什么打算?言外之意希望他随自己到兴元。 
  商隐回答道:"恩师,学生愿意终生侍奉恩师。只是现在……我的几首诗已经在京城流传开,仇士良不会视而不见。我去兴元,恐怕对恩师不利。恩师!我知道恩师不怕,不在乎这些。但是,假如学生回避一段时间,等事态平静平静,学生一定去兴元侍奉恩师。请恩师理解才好。" 
  八郎在旁,神色很不自然,马上插嘴道:"义山弟说得有理。几首短诗,大家传几天就会忘掉的,时间不会很长。仇士良一个大字都不识,他才不在乎几首短诗。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令狐楚不喜欢八郎,为人尖刻,好耍小聪明,知道他对商隐不好,骂他几次,也未见强,就把事情放下了。唉!自己亲生的儿子,还不如自己的弟子门生,令他烦恼。 
  他向李商隐点点头,嘱咐几句,便分手了。 
  恩师离开京城,令狐家只剩下三个儿子。七郎不愿意多事,国子监的事,够自己忙的了,所以他把家长的权位让给了八郎。 
  八郎掌持家政,与父亲大不一样,每天晚上都有酒宴,每宴必有歌妓歌舞侑酒。有时高兴,还要把自己的美妾如锦瑟等人,叫出唱一小曲,夸示给众酒客。 
  七郎和九郎很少加入,李商隐也不愿意参加。但是八郎为了在众人面前显示令狐家儒雅、重才学,每宴必叫商隐,每宴必命他吟诗,以助酒兴。 
  那日,在后园花下摆开宴席,八郎多喝了几杯,点名让商隐吟诗侑酒。 
  商隐看看席间,不是八郎的同年,就是弘文馆的同仁,全是中进士不久,新得官的学子,只有自己还是个白衣庶士,心里很悲伤,于是举杯痛饮后,吟道: 
  柳带谁能结,花房未肯开。 
  空余双蝶舞,竟绝一人来。 
  半展龙须席,轻斟玛瑙杯。 
  年年春不定,虚信岁前梅。 
  吟毕,一阵喝采声后,八郎醉眼矇眬地解诗道: 
  "义山贤弟,即兴诗写得又快又好。这首诗,我给它起个题目,就叫《小园独酌》。因为诗中有'竟绝一人来',所以叫它"独酌"。第一句写园中垂柳飘飘,第二句写花儿含苞待放。这是园中景。中间四句,写在龙须席子上摆放酒宴,看着双蝶翻飞起舞,轻轻斟满琼浆玉液,独自一人慢慢饮来,乐趣无穷!最后两句,是说去年腊月梅花开放后,春天却迟迟不来。今年的春天没等腊梅开放,就来了,确实是'春不定'。说'年年春不定'是不对的。诸位觉得怎么样?" 
  李商隐听八郎这么一解释,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他一点也没理解自己在诗中所表达的意思,只从字面上解诗,比隔靴搔痒还要可悲。 
  有一位校书郎没有随声附和,端坐举杯对商隐道: 
  "义山弟之苦恼,兄弟理解。兄弟是过来人,明白未中进士时的心情。"他转头对八郎道,"义山弟追随令尊大人多年,才华超凡,章奏诗赋写得很有名气,子直兄应当鼎力推荐才是。《小园独酌》一诗,就是屡试不第,希望有人荐引。春天放榜,但是年年不能中第,当然是'年年春不定'了。" 
  "义山贤弟,诗中真有这个意思吗?"八郎惊问道。 
  李商隐苦笑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不用愁,包在八兄身上。你的事就是你八兄的事,没问题。明年准叫春天定时到来!哈哈哈!" 
  "子直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乱放炮啊!大家都听见啦?明年如果商隐不中第,我们不会饶你的!" 
  虽然是笑谈,但它却成了谶语。八郎确实尽了力量推荐商隐。 
  五月,京城又陷入恐怖之中。仇士良用各种办法迫害异己。李商隐在京城呆不下去了。在离京前,他想见宋姐一面。 
  永崇坊华阳观距开化坊令狐府不远,商隐去找宋姐,已经好几次,但始终未能见到。离京回东都前的最后一天,他又一次来到华阳观,竟巧遇刘先生。 
  在玉阳山清都观时,曾得到刘先生诸多照顾,李商隐一直很感激他,把自己来意说明后,刘先生缓缓地劝道: 
  "义山居士,请不要干扰道门静地。宋真人修道多年,与公主又相交多年,她不会弃道还俗的。你就死了这份心思吧。去年在玉阳山上发生的事情,公主没有追究就万幸了,请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沉默。 
  李商隐忽然想起永道士,问道:"张永贤弟还在玉阳山吗?" 
  "是的。原本想让他下山,他坚决不走。你下山后,他不再赌博,规矩多了。" 
  李商隐灰心丧气,回到令狐府,见湘叔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他真想扑到湘叔怀里痛哭一场。但是,哭又有什么用呢? 
  不可求的,非要得到,那是痴心妄想! 
  入夜,一轮圆月挂在东天,关照着京都千家万户。初夏的熏风,习习吹来,树影斑驳。 
  李商隐独坐小园树下,想着宋姐和小妹、"小青鸟",她们也一定坐在树下赏月。恋爱与修道学仙是矛盾的,不可能统一,不可能有好结果。她被束缚在宫观中,不得自由…… 
  李商隐痛苦地低声吟道: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他长叹一声,"偷桃"与"帘药"两事不能兼得;城锁帘隔,两情也不会相通! 
  罢了!罢了! 
三

  李商隐回到洛阳家的第二天,堂兄让山就找上门来。一见面便一声接一声地埋怨,怎么一走好几个月,也不捎个信来! 
  商隐去年秋末冬初赴京,至今归家,说好几个月,是真的,但说没捎信回来,这不是事实,不过捎的信都是给老母亲,没有给他写信,倒也是真的。 
  "你这一走,柳枝姑娘天天来我家,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让我怎么回答?可把我难坏啦!" 
  "柳姑娘可好?" 
  "你呀!现在才想起关心她呀?已经晚了!她被山东的一个镇帅(即节度使)娶去了,做小妾。走时,让我把《燕台诗》还给你。她说,她跟你没有缘份,虽然心中属意,但最终不会结为佳配,希望你不要为此牵情惹恨。" 
  李商隐接过《燕台诗》,看见那簿纸片已经发黄揉皱。一个好姑娘,又失之交臂。但是,自己跟这个小歌妓,终究不是同类之人,早分手比晚分手好,于是对堂兄道: 
  "她什么时候能回娘家?" 
  "不知道。" 
  "我写几首诗,请堂兄想办法送到她手,了去这段情谊。" 
  李商隐写了《柳枝五首》,赠她。 
  在写第一首诗时,他还很清醒、冷静,也很理智,写道,你我是"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第二首诗,他劝柳枝不要郁郁不乐,你我没有缘份,只好分手。在第三首诗中,商隐开始称赞柳枝"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她慧心丽质,自己"不忍"心对她轻薄。到了第四首诗,他的感情开始变了,竟生起无名之火,愤怒地斥责那个镇帅荒淫骄纵,转眼间就把她弃置空房,使她红颜衰老。第五首,悲伤地写道:"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满世界都是成双成对,只有自己和柳枝姑娘孑然无偶! 
  李商隐在仕途上一筹莫展,屡试屡落第;在婚恋上,先有锦瑟、宋姐,后有柳枝,一个个都离他而去,使他一次次陷入难以解脱的痛苦中。五首赠诗,就像绝别词,他双手捧着,递给堂兄让山,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唉!我说义山兄弟,当初你与柳枝认识的时候,你很冷淡;现在人家走了,你却来感情了!当初你干什么啦?唉呀!别哭好不好。咱们跟柳枝没有缘份,那就算了!别去想她啦! 
  看哥哥再给你找一个,好不好?" 
  让山安慰他。 
  商隐当听到"那就算了!"四个字时,心里一阵冰冷。正像白公乐天在《琵琶行》里所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一点也不假呀! 
  忽然让山一拍大腿,叫道:"你看我这臭记性,眼前就有一位小姐,是千金小姐,和咱李家门当户对呀!你忘没忘?去年去柳枝家,在崇让坊那个池塘边遇见的那个小姐,忘没忘?" 
  李商隐读书过目不忘,看见漂亮小姐也有"不忘"的本事。堂兄一提崇让坊,他就想起那个身着华丽服饰的高个姑娘。她是王茂元的七小姐。王茂元是广州节度使,现为泾源节度使。在甘露之变中,他曾带兵在京城戒备,以防郑注率兵攻打京城。 
  "你走后,七小姐跟小翠曾到我家三次,来看你嫂子,七小姐对你的印象不错。唉!在池塘边,她往这边看你,看得很清楚。她说还读过你不少诗。你有一首什么诗来着?对了,是《安平公诗》。安平公崔戎仙逝后,你写的,对不对?她都知道,还能背诵下来。当时她张口就背,什么'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她问'南山阿'是不是华山?我也不知道。" 
  "你就说是,不就完了嘛。" 
  让山兄笑了笑,又道:"她说她最喜欢最后几句:'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沥胆祝愿天有眼,君子之泽方滂沱。'她说这几句诗,写得最有感情,句句情真意切,每次吟诵,总要流一阵眼泪。多么多情的姑娘哟!一点没说谎,她吟诵这几句诗时,确实淌了眼泪,连我都被七小姐感动了。她说,如果义山兄回洛阳,希望当面聆教。你看看,这姑娘大大方方,要见你一面。她人好有学问,长得漂亮,又对你十分敬佩,这样的好姑娘,你上哪去找啊!" 
  李商隐叫他给说动了心。不过又觉得自己刚刚跟宋姐和柳枝姑娘断了来往,马上又去找七小姐,在感情上总有一种内疚之感,于是推拖道: 
  "堂兄,我刚到家,还未跟母亲好好说阵话,哪能就谈这种事情,以后再说吧。" 
  "和婶子说话的时间,不有的是嘛。我跟婶子先说说七小姐的事,看看她老人家是什么主意,是要马上见面,还是以后再说。别拦着我,我去说——。" 
  堂兄拿出商人做生意的架势,赚钱的"买卖",他是不会放过的。堂兄诚心诚意想帮自己,就随他去吧。 
  让山进内室见母亲去了。 
  李商隐觉得王家小姐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顾族规家规家法,要跟自己会面,何其大胆!是个有胆有识的不同流俗的女子。商隐肃然起敬了。 
  不一会儿,让山扶着母亲,从内室走出,指着儿子教训道: 
  "商隐儿呀!堂兄说的王家七小姐……堂兄是热心肠。这姑娘……好像不太守妇道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千古不变的金玉良言。怎好这等放肆?" 
  "老婶子,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见着儿子竟说出这等话来!这王家……" 
  "让山!你商隐弟弟尚未及第做官,不可言婚。不先立业,就想成家?不成!做官之后,娶妻生子不迟。此事以后免提。" 
  "唉!老婶子,刚才答应得好好的,这么会儿功夫就变卦了?" 
  "拿酒来!商隐陪你堂兄好好喝几杯,老身不陪了。" 
  让山知道老婶娘十分严厉,说一不二,那就算了! 
  李商隐也惧怕母亲,过去一贯言听计从,从不违抗,不过今日觉得委屈。人家姑娘喜欢自己,主动点有什么不好?妇道!妇道!娶妻嫁女,只讲论财产就好啦?嫁女待价而沽就好啦?结婚前,连见一面说句话都不准,就是守妇道?他心里不服,喝了几杯酒,胆子大起来,对堂兄道: 
  "我写首诗,求你送给她,好不好?" 
  "行!别说一首,十首百首,哥哥保证送到。" 
  李商隐借着酒兴,不再顾忌母命,提笔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常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 
  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轮。 
  "宓妃是哪个皇上的小老婆呀?" 
  "什么呀!是妃就是妾吗?宓妃是位女神,是传说中的女神。我是说七小姐像凌波仙子,步履轻盈,摇曳多姿。她懂。" 
  "我知道她懂。她识文断字有学问,能不懂吗?" 
  "那天在她家池塘旁边,看见她的身影,婉转曼倩的姿态,真像'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女神宓妃,美妙极了。" 
  "嘿嘿嘿!我跟你嫂子说,你一定会喜欢王家七小姐的,一点不假。"让山很高兴很得意,又连喝三杯,抓起诗,道:"怎么能没个题目?填上题目……我给你想个好题目,叫作《奉赠女神王家七小姐》,或者叫……" 
  "得啦!你会有好题目?别费事,就叫它《无题》。因为写上题目,就等于把诗的内容告诉她了,多没意思。所以还是不写的好。连《无题》也不要。你不同意?好好好,我就随便想一个吧,就叫《袜》吧。让她一看就惊讶不止,就瞪起大眼睛,随便猜去,怎么猜都行。" 
  "真是个怪人!你以为她猜不出你的心思呀?我叫她也写首诗,让你猜猜看。" 
  李商隐笑了。 
  这种写诗不写题目的心态,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怎样形成的习惯。让山堂兄以商人的心理揣度义山兄弟,不过是耍弄耍弄小把戏,多多招揽顾客而已,所以他也会心地笑了。 
四

  由于母亲的干预,李商隐不敢跟王家七小姐会面,但是诗赋往来却越来越频繁。让山来商隐家也越来越多。 
  忽然一天,让山匆匆来到商隐家,报告一个坏消息:七小姐不告而别,去了京都长安!已经走了十多天。 
  这对痴情的李商隐来说,简直是声霹雳!他昏昏然不知让山堂兄又说了些什么,好像讲了七小姐到京,是住在她姐夫李十将军家。 
  堂兄走后,李商隐便病卧床上了。 
  在京城,李十将军曾参加过八郎的酒宴,李商隐认识。他是千牛卫将军,从三品武将,住在昭国坊。当时他却不知道李十将军是王茂元家的女婿。 
  七小姐为什么会突然离家赴京呢?难道自己写给她的情诗,被她母亲发现?她是被逼不得已才离家的?因为自己才离家的!一想到因为自己的牵累,她离家背井,寄人篱下,心就一阵疼痛,头一阵昏迷。 
  李商隐病弱的身体是经不起折腾、打击的。过去因为屡试不第,每试之后都要闹一场大病,而今又因情恋、相思而病,身体更加虚弱了。 
  东都夏日比京都夏日凉爽多了。崇让坊王家后园池塘,开了一池芙蓉花,娇美艳丽,成为东都一大景观,招来许多游人观赏。 
  让山想让堂弟散散心,赶着自家的小毛驴,把商隐接到池塘边来欣赏芙蓉花。他触景生情,多么希望七小姐能从玉楼探出头来,或许能从粉艳艳的花丛走出来,或者亭亭玉立在岸边翠绿修竹中,向自己招手。 
  芙蓉池塘上,忽然轻雷隐隐传来,飒飒东风带着凄迷细雨,催赶着游人纷纷走开。 
  李商隐怀着无奈,骑着小毛驴回到家,躺在床上,王家七小姐的姣好身影,仍然浮现在眼前,似嗔似怨似悲似喜。 
  忽然,他想起七小姐在离家前,曾隐隐约约在写来的信中发过誓,她是不会离开自己的,一旦出远门,也会很快回来的。 
  这不是在暗示自己吗? 
  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仍然不见她的踪影。他总是梦想在芙蓉塘畔能突然看见她。怀抱的希望太大,失望的痛苦越重。 
  记得有一次,已是三更的夜里,堂兄匆匆跑来,说七小姐在等他的诗,已经五天了,问他为什么还没给她写出和诗? 
  唉!都怪自己忙别的事,把它给忘了。 
  堂兄让山说,七小姐在芙蓉塘畔,正等着自己的诗。七小姐说,不拿到诗,就不回闺房睡觉。 
  李商隐匆匆忙忙把诗写就,在灯下仔细一瞧,墨迹怎么这等淡!由于太匆忙,连墨也没磨浓……当时他想重新磨浓墨,重抄一遍。让山坚决不同意,担心七小姐一个人在池塘边害怕,或者出意外。 
  想起这事儿,李商隐心里十分愧疚,为什么自己这么粗心大意,让她深夜不眠,站在池塘边等待!商隐在床上翻了个身,谴责自己,用拳头捶打着脑袋。 
  直到五更梆声敲响,李商隐才蒙蒙眬眬进入梦乡。他看见烛光照着金色屏风,上面的翡翠鸟儿翩翩欲飞。仿佛闻到麝香熏过的幽香,微微透过绣着芙蓉的帷帐。七小姐睡在里面,脸上含着微笑,嘴角紧抿,现出一对深深的酒涡……商隐痴痴地凝视着、凝视着,不忍离去。 
  门外谁在走动,把李商隐惊醒! 
  他恼恨地叹了口气,想想自己,就像汉代的刘晨到天台山采药,遇到一位仙女,一见钟情,却被无情地拆散,眼睁睁地看着仙女消失在遥远的蓬山……为什么要用刘郎自比呢?自己比刘郎更惨!自己和王家七小姐分离远得好像中间隔着万重蓬山啊! 
  李商隐起床穿衣,想把梦中和七小姐相遇情景记录下来,如果能再相见,让她吟咏自己用心血写下的这首诗,看看自己赤诚真挚的心!诗曰: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写毕,他吟咏数遍,觉得刚才睡梦中的情景都写了出来,但是昨天到崇让坊池塘观赏芙蓉时的情景和心绪,没有能写出来,想了想,于是又写道: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这是当时的景致,归来路上,被细雨淋着,东风飒飒,别有一番情趣。 
  七小姐在京城会不会也淋着细雨,沐浴着东风呢?否则一定是在她姐夫家里,无聊地打开香炉的鼻纽,添上香料,把它点燃,香烟袅袅,弥满了闺房。 
  她一定孤寂地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丫环小翠笨拙地用长长的丝绳,从井里汲水。那汲水的辘轳是用玉石雕饰成老虎形状,就像香炉铸成金蟾模样。香炉锁闭虽严密,可是还有鼻纽能够打开关闭;井儿再深,还是能够汲上水来。她一定在苦苦地相思,一定在想为什么自己不能摆脱这被隔绝的处境,跟他欢聚呢? 
  晋代大官僚贾充的女儿,曾从门帘后面,窥看年轻潇洒的学子韩寿,一见钟情,爱上了他,就大胆地同他幽会、私通。后来被父亲发现,把她许配给了韩寿。七小姐啊!你知道这则故事吗? 
  宓妃因掉进洛水而死,转世成甄氏。本来她跟曹植要好,曹植也要娶她为妻。可是父亲曹操自做主张,把她给了曹丕做后。她郁郁成病,又因郭皇后的谗害,不久就死去了。曹丕故意把甄后的遗物玉镂金带等物,赐给曹植,让他睹物思人而悲痛。后来曹植回自己封地,路过洛水边,夜晚梦见甄后向自己走来,向曹植倾吐了爱慕之情。七小姐啊!你知道这则故事吗?你应当像贾氏和甄后那样,为了爱情而不顾世俗礼法,勇敢地冲破束缚,摆脱孤独和痛苦! 
  李商隐希望自己心爱的人,能够成为一个勇敢的人,于是提笔继续前面那两句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写道: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写罢,他又重吟最后两句,总感到和心爱的姑娘远隔蓬山,难以相聚,切莫和春花争荣竞发,寸寸相思都变成了寸寸灰烬!他被一种极度的悲伤所笼罩,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中。 
五

  秋高气爽,李商隐身体略有好转。 
  令狐綯从京城派来一辆四匹高头大马的马车,并转来一封亲笔书信。 
  信中,八郎首先得意地通报说,朝廷已升调他为左拾遗,邀请义山贤弟速到京都,参加庆贺宴席。接着说,彭阳公公务繁忙,身体一直不好,要辟聘他入幕,希望他尽快去兴元。第三件事,使商隐兴奋了一阵。说来年春试的主考官,朝廷已确定为高锴。八郎与他关系很密切,表示要鼎力推荐义山贤弟。 
  李商隐拿信在手,又复读一遍,觉得八郎之言不能全信,或者不能太认真。当年恩师也曾说过"推荐"之类的话,结果如何呢?信得太认真,信得太投入,将来一旦不成功,会更痛苦,何况八郎的话,言过其实、夸夸其谈者居多。当然,其中很可能有恩师的意思,他不过巧取顺水人情罢了。 
  不管怎么说,盛情难却,自己是不能拒绝的,于是提笔,致书一封,书云: 
  子直足下,行日已定……自昔非有故旧援拔,卒然于稠人中相望,见其表,得所以类君子者,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尔来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离。足下观人与物,共此天地耳,错行杂居,蛰蛰哉!不幸天能恣物之生,而不能与物慨然量其欲,牙齿者恨不得翅羽,角者又恨不得牙齿,此意人与物略同耳!有所趋,故不能无争,有所争,故不能不于同中而有各异耳。足下观此世,其同异如何哉? 
  …… 
  这封信,李商隐原想诚恳地抒写一下感激之情,但越写越气,感愤越深,怀才不遇、愤世嫉俗,一泄不可收拾,仿佛一吐为快。写完,心情顿然轻松,连相思之苦也变淡了。 
  把信折好,请人先送京城令狐府。五日后,他坐进那辆四匹高头大马的马车,很快便来到京城。 
  秋日京都,依然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派繁华。 
  鬼使神差,李商隐此次入京,绕了一个弯,从延兴门入城,经新昌坊和升道坊,再往前行,则是永崇坊。 
  他停车在路口,略略歇息。向南望去,那是他多日来夜思梦想的昭国坊,王家七小姐就住在那里!期望能侥幸遇见她,哪怕只看她一眼。 
  李商隐欠欠身子,想让赶车人往南走走,可又停住,坐回原来座位上。八郎家在开化坊,要往前走,向北拐,怎么能向南呢?车夫询问,又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突然驶过来一辆八匹白马的马车。那马个个高头大蹄,踏在路上,雷一般鸣响。这是哪位皇族贵戚高官大姓家的马车呢?相比之下,八郎派给自己坐的马车,简直寒酸得可以了。 
  李商隐有些不自在,想看看车里坐着怎样高贵之人,自己是否见过。如果是熟人,应该下车施礼打个招呼才是。 
  正在这样想着,马车隆隆地驶过来。车里坐着的,是位小姐! 
  那小姐正是王家七小姐! 
  那小姐仿佛也认出李商隐,满脸羞红,正要说话,被身边的另一位穿着华丽的女人拽了一把,没能开口,用一把圆月形状的扇子,把自己的脸遮住一半,秀美的双目露在外面,定定地盯着李商隐。 
  李商隐被这突然出现的场面惊呆了,像在做梦,想大声呼唤七小姐停下车,自己有许多许多话要说,但是,就是开不得口,喊不出声,手抬不起来,身子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雷鸣般的车马声中。 
  眨眼功夫,一切又恢复常态。 
  李商隐想证实一下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于是向车夫问道: 
  "刚才过去的那辆马车,真够气派的。那是哪家王爷的车呀?" 
  车夫斜了他一眼,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回答道:"那算什么好车?你还没看见过华贵的马车哩!王爷才不稀罕坐那种车!" 
  "那是谁家的马车?" 
  "千牛卫李十将军家的马车。白马拉的马车,是专供女人坐的。" 
  果真是她! 
  回到令狐府,跟七郎三兄弟寒喧见礼之后,李商隐回到客房,诗兴又发,提笔写道: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差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这次街头转瞬即逝的照面,使李商隐苦苦相思中,露出一丝光亮。他决定去昭国坊拜访李十将军,兴许侥幸能再次遇见王家七小姐。那可以说是真正有缘分。 
六

  到令狐綯家,每天都要陪伴迎来送往,吟诗宴饮应酬。李商隐身体虚弱,也只好咬牙忍耐。 
  他想早早离京去兴元到恩师身边,可是八郎死死不放,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明年考试眼看就要到了,应当在京好好备考、干谒、温卷。商隐有理由不同意八郎 的好意。当然,李商隐还有个不能讲出的缘故,要他留在京城。 
  八郎的姐夫裴十四和姐姐来京回娘家多日,要返回华州老家,自然要设宴欢送。他那些朋友、同事以及令狐家的亲戚等等,都要请来。 
  宴会是从早朝结束,八郎从紫宸殿归来开始。 
  八郎的交际手段还真有两下子。他从朝中把礼部侍郎兼知贡举的高锴大人也请来了。一个小小的从八品左拾遗,在朝中是什么地位?竟能把正四品的侍郎大员请到家中,确实给八郎面子上增光,为小小的送别姐夫姐姐的宴会添了彩。 
  问题还远远不在这里,高锴是今年秋天刚刚封任的主持明年大选考试的知贡举,即主考官!他能决定数千学子的命运,能决定他们的前途!有多少学子为了应试及第,几天几夜守在主考官府上门口,想行卷想干谒想见主考官大人一面,都不能如愿。而今天,八郎竟把他请到家来,一同饮酒,这是何等荣光! 
  八郎笑嘻嘻地在前引路,脸上充满洋洋自得。 
  高锴笑容可掬,一步一点头跟所有的与会人打招呼,现出一副居高临下,俯视一切的姿态。这动作其实不过份,在今天的宴会上,他的官位和声望最高,最为众人巴结,如果不摆出这种姿态,那就奇怪了。 
  宾主落座后,主人开始介绍宾客,其实是一番吹捧。接着是主人致词,点明宴会的主旨,为欢送姐夫姐姐回华州家,为欢庆主考官高大人光临,使寒舍蓬荜增辉,八郎提议连干三杯! 
  主人讲完,姐夫裴十四致谢辞,话很短。大概参加宴会的人员太多,他变得有点口吃,引得众人笑声不断。这更使他窘迫而说不出活来,显得很猥琐。 
  八郎机灵,看看姐夫要给自己丢丑,连忙打住,请贡举大人讲话赐教。 
  高大人也不是个善于辞令之人,没有起身站立,扫视众人一眼。面前的众人全是年轻人,有功名官位者,多是校书郎之类,其余都是白衣学子,心中有些不悦。 
  忽然,看见坐在角落里,有位身着粗布袍子的学子,正独酌狂饮,旁若无人,似很久滴酒未进了。他连忙站起,问道: 
  "这位可是皇族宗枝李肱吗?快请到上座来!"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李肱抬起头,看见乃主考官高大人,抱拳拱手,并未站起,亦未说话,只轻轻一笑,又继续饮酒。 
  八郎怎能让主考官大人陷入尴尬,赶快打圆场,笑道: 
  "高大人认得这位小友?实在不知,实在不知。"转头对两个侍从道,"还不快请公子坐上位!" 
  李肱也不推辞,端着酒杯来到高大人身边,笑笑点点头。 
  高大人亲热地拉他坐在自己左边。他也不谦让。 
  酒过数巡,令狐府上的家妓开始献艺侑酒。不知是谁提议要锦瑟唱一曲弹一曲。 
  难道这人不知道她已被八郎纳妾了吗?只有在极为亲近友好的宴饮上,八郎才把她叫来弹唱,但为数也有限。因为她已不是乐伎,而是主人家的小妾了。身份变了,就不能重操旧业。 
  大家好一阵欢呼。八郎红着脸,不吱声,但没有现出怒容。这给众人很大鼓励。 
  "令狐贤侄,我还没见过没听过,就让她弹一曲吧。" 
  "大人雅兴,小侄不敢冷落。只弹一曲。" 
  八郎一挥手,有两个使女把古瑟置于中央,锦瑟从帘幕后面走出,低着头,迈着碎步,走到瑟前,向众人施礼后,盘腿席地而坐,开始拨弹起来。 
  自从被八郎纳妾后,李商隐很久没有看见她了,虽然同住一个院落,同吃一锅饭,同喝一口井水。 
  锦瑟依然那么娇美艳丽,只是有些消瘦,眉角下垂时,眼角便出现几道细纹。这是年轮还是生活的雕刻?李商隐一阵心疼。他想像着那个轻浮的八郎,是不会疼爱她的。精神上的折磨,比起虐待、打骂还要百倍痛苦! 
  一阵掌声,把李商隐拉回现实。 
  原来锦瑟已经弹完一曲,站起身,缓缓地向众人施礼。在转身回去的一刹那,她向李商隐一瞥,目光流露着凄苦、哀伤和求助。 
  李商隐又是一阵心疼。看着她那消瘦的身影,李商隐终于流出了眼泪。他怕被八郎看见,赶忙擦去,但心里还在哭泣! 
  开始吟诗咏赋。 
  当然长者优先。高锴似乎有准备,张口便吟,流畅古朴,有渊明风度,只是颔联颈联对仗尚欠工稳。总算没有给主考官丢面子。接着七郎八郎和一些亲近的朋友同僚吟咏,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李商隐默默地坐在一旁,静静聆听众人吟咏,锦瑟回首一瞥的模样不时在眼前旋转着。 
  "义山弟!"裴十四坐在上位,远远地招呼着,道,"义山弟是当代著名诗人,请义山贤弟吟诗。" 
  "噢!对对!义山是家父的得意门生,诗赋作得很有名气,时下京都传诵的《有感二首》和《重有感》,就出自他的手笔,震惊朝野。" 
  众人立刻静了下来。这三首诗大家都读过,有的还能背诵,前一段宦官仇士良曾扬言要抓诗的作者。谁也没想到它的作者,竟是眼前这位文弱书生,名字叫李商隐。众人吃惊地看着他,有的人还为他的安全担忧,脸色变白。 
  八郎大概看出大家的不安情绪,笑道:"是我把义山弟从东都请回来的。现在风声已经过去,仇士良早把这事抛到脑后了,不会出事的。" 
  李商隐并无惧怕,站起来,抱拳施礼,扫了一眼主考官大人。主考官大人吟完诗,就抓起一根骨头,正在津津有味地啃着。他身边的李肱却抬起身子,正襟危坐,洗耳恭听着,那玩世之态完全消逝。李商隐叹了口气,该听的人却在贪婪地吃,不该听的人却专注地倾听!这世道是怎么啦? 
  李商隐略略沉思,看着裴十四和令狐小姐,吟道: 
  二十中郎未足稀,骊驹先自有光辉。 
  兰亭宴罢方回去,雪夜诗成道韫归。 
  汉苑风烟吹客梦,云台洞穴接郊扉。 
  嗟予久抱临邛渴,便欲因君问钓矶。 
  吟毕,又道:"诗的题目,就叫《令狐八拾遗綯见招送裴十四归华州》。" 
  在一阵喝彩喧哗中,李商隐头有些昏昏然,不知什么时候,李肱坐到他的右边,严肃地道: 
  "义山兄所吟'嗟予久抱临邛渴',小弟实有同感。我辈同是天涯沦落客。小弟有一幅《松树图》,是小弟亲笔所画,如兄台不嫌弃,想送义山兄。明日送来,请笑纳。" 
  说得诚恳真挚,李商隐不好拒绝。 
  第二天,李肱果然亲自送来。展开一赏,令商隐赞叹不已。 
  一棵巨大古松,生长在高高的岩石上,端庄挺拔,直撑鸿濛!而题画诗,更写得粗犷豪迈雄浑。 
  李商隐看着古松,引发了身世之感,写了一首长诗,题为《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一韵》,赠送李肱作为答谢。 
  相互赠画赠诗后,两人心心相印,成为至友。商隐身经坎坷,觉得能结识李肱,十分荣幸,想再办宴饮以示庆贺,李肱摆摆手,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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