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传

      教辅 2006-8-25 19:41
一

  太和五年(公元831年)三月,李商隐赴京应试,果然如节度副使所言,未能中第。他没有回郓城幕府,而是回到家中,一病不起,整天昏昏沉沉,不思饮食。 
  这可吓坏了老母亲,请来东都洛阳城内的名医高手,诊脉之后,全摇头晃脑,说不清病的缘由,也确定不了是什么病症,自然不能开药。 
  老母亲没有办法,每天喂他三遍水,每次只能喝进半碗。饭是颗粒不能进。一个月过去,他瘦得简直是皮包骨头,连吸气的劲儿都没有了。 
  羲叟见哥哥病得这么重,哭着哀求哥哥允许自己去郓城报告老令公。开始时,商隐还有力气讲话,说自己不能再给恩师添麻烦,"人生一世,得一恩重如山的良师不易,商隐命薄多蹇,不该再带累恩师。"后来,只能摇头,表示不准。 
  商隐落第,八郎通过了释褐试,并授弘文馆校书郎。消息从京城传来时,令狐楚半晌没有说话。在一旁的节度副使用力咳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讪讪地说起别的事情。晚上,他把管家湘叔叫到身边,悄声问商隐的消息。 
  "听说他路过洛阳回家看望老母亲。我想不日就会赶回郓城的。"湘叔肯定地回道。 
  令狐楚摇摇头,不信老管家的揣测。商隐自尊心极强,自信心也极强,未被录取,一定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他背剪双手,在地上来回踱着,一声不语。 
  两个月过去了。五月的郓城春花烂熳,梁山青翠。 
  令狐楚开始坐卧不宁了。 
  他确实喜欢商隐聪明、勤奋、博学,如果考官真正做到以试卷分数高低取人,商隐绝不会落榜的……唉!"干谒" 
  "行卷",这些走门子,托人情的风气,把有才华的学子都给毁了!他忽然口里吟咏道: 
  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琚。 
  如何持此将干谒,不及公卿一字书。 
  这是白居易的诗。诗写得再好。如同"琼琚",也比不上公卿们的一张便条啊! 
  令狐楚开始后悔,自己太固执,如果听从节度副使的话,给礼部侍郎贾餗写封信,送一份厚礼,就可能不会……难道商隐落榜后,会像诗人常建那样"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商隐还在长安城? 
  令狐楚想到这儿,立即站起来,喊来湘叔,道:"快带些银两,去京城把商隐找回来!" 
  "令公,商隐在洛阳家,听说病了。" 
  "不!你去长安,让八郎帮你找,一定要找到,把他带回来!" 
  湘叔不以为然地看了看他的堂兄,官做大了,脑袋糊涂起来。昨天还有人从京城来,路过洛阳时,听人说李商隐落第后卧床不起。去长安也行,不过要先到洛阳,去他家看看。 
  "现在就起程吧。看见商隐,就说是我一定要他回来。回来路过洛阳时,去看看他老母亲,让商隐跟老母亲道个别,让老人家放心,说我会像照顾亲儿子那样照顾商隐的。" 
  令狐楚好像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老母亲看。 
  湘叔不明白堂兄这是怎么啦?他偏爱商隐,这谁都知道,但今天说的这席话,却超出了偏爱,不像师父对待门生,更不像府主对待幕僚。有点像什么?湘叔只能感觉,却表达不出来。 
二

  湘叔来到东都洛阳,直奔商隐家。 
  李商隐老家在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父亲死后,家境贫寒,在祖籍老家无以为生,只好迁到荥阳(今河南郑州)。为了赴京行卷和应试方便,离京都又近,于是迁居到洛阳。 
  洛阳是唐王朝的东都,仅次于京城长安的一座大都城。商隐家贫,只好住在城郊,租赁一处茅草屋居住。 
  每次湘叔来洛阳,都劝商隐母亲把家搬进城里。老母亲总是那句话:"等到商隐考中进士,功成名就,有了皇家俸禄,再搬不迟。"今日湘叔走在农家田间小路上,又生出劝其搬家的念头。 
  自己身上带的银两,在城里租赁一处宅院是绰绰有余,再加上自己私人的钱,够老人家生活一阵子。如果商隐在家,先劝他,然后再劝他母亲,把这件事办了。 
  远远望见那几间茅草屋,东倒西歪,来一阵大风,真说不定给吹跑了。如果能把茅屋吹跑,那还要谢菩萨保佑。让人担心的是把茅屋吹倒,把商隐母亲和弟妹们压在底下,如何是好?想到这儿,有一种危机感蹿上心头,走到茅屋外,他高声问道: 
  "羲叟!在家吗?" 
  羲叟在家正为哥哥的病急得团团转,听到有人问话,连忙走出茅屋,一看是湘叔,顿时眼泪如注,上前跪倒地上,叩头道: 
  "湘叔,快来救救我哥哥!" 
  湘叔大吃一惊,抓住羲叟的手,呆了片刻问道:"商隐怎么啦?在家吗?" 
  羲叟哽咽着,语不成声,抬手指着茅屋。 
  湘叔明白了,大步跨进门槛,直奔西屋。 
  西屋是商隐居住之所。平时商隐不在家,羲叟就住在里面。农家屋舍四周都是农田,茅屋窗口开得又高又小,所以屋里又黑又潮湿。商隐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脸色黑黄,两颊深陷,眼睛微闭,灵魂好似出窍,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湘叔又是一惊,连忙伸手去诊脉。那脉像游丝,飘飘悠悠地浮动着,似有似无,微弱得仿佛吹一口气,就会断开,飘向西天。 
  "为什么不找医生?" 
  "找过了,医生都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 
  "为什么不派人去郓城?羲叟,你为什么不去郓城送个信? 
  唉!——" 
  羲叟不语,只是哽咽哭泣。 
  湘叔年轻时读过医书,练过天元丹法,晓得酣睡昏迷,不是好兆头。商隐正在步步归西,这口气迟迟不咽,一定在等待着什么。如要救他,必先挽住他的天元真气,使他大彻大悟,然后补之以金丹,使他尽泄心中郁塞,从西归之路回转,重新品尝人生三昧。 
  他伸开手指,展开双臂,做了个向天地采气的姿式,口中念念有词,忽高忽低。突然,"扑通"一声,坐到地上,盘上腿,双目微闭,双手手心向上,放在双膝上,高声咏唱道: 
  身心世事四虚名,多少迷人被系萦。 
  祸患只因权利得,轮回皆为爱缘生。 
  安心绝迹徒自动,处世忘机任事更。 
  触境遇缘常委顺,命基永固性圆明。 
  咏毕,站起,重新采气,之后又盘腿坐地,双手放膝,静默片刻,再高声咏唱同样的咒语,共做三遍。 
  说来神奇,咏唱第一遍时,商隐呼吸由浅变深,身子微微动了一动;第二遍时,他嘴唇微动,双眼渐渐睁开,眼神呆滞,似要说话,又说不出,蹙起眉头;第三遍时,他眼珠转动,左右张望,当望见湘叔时,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粘稠而腥臭,叫道: 
  "湘叔!湘叔!" 
  湘叔慢慢站起,握住他伸过来的双手,劝慰道: 
  "不要动,有话慢慢说。先吃下这粒丹药,就会好的。" 
  湘叔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慢慢打开,露出一块白绢帛,打开绢帛,里面是一粒黑色药丸,有如黄豆粒大小。让商隐张开嘴,他亲手把药丸放入口中,道: 
  "这是一粒丹药,吞下去,再喝一碗米酒,睡半日,就会好的。" 
  羲叟听说要用米酒,赶紧从外间屋端来一大碗,递到湘叔手中。 
  湘叔接酒在手,并不急于给商隐服用,看着商隐吞下丹药,脸色渐渐由黑黄变成黄白,又由黄白变成红润润的,额头上渐渐也汗浸浸的,欣慰地笑了。 
  "药力已经发作,快把米酒喝下,把药冲开,让它向体内各处游弋,寻找病源。如果能找到病源,药力又会迅速聚集起来,向病源攻击。如果能消灭病源,你就好了;如果相反,未能除灭病源……命就难保了。" 
  商隐没有仔细倾听湘叔的解释,把米酒喝下,渐渐地眼皮抬不起来了,极力挣扎也无效,只得闭上,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羲叟看见哥哥平静地入睡,还有鼾声,高兴地道: 
  "这么多天,哥哥睡觉从来也没打过鼾,总是似睡非睡,想叫他还叫不醒,真怪了。" 
  湘叔洗了脸,净了手,有些疲惫,吃了点饭,就在商隐床边搭起一张临时床。茅草房也没有空闲屋或者是客房。他合衣而卧,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商隐老母亲和弟弟妹妹,见商隐病情好转,千恩万谢湘叔,把他当神人供奉,可惜家里既没宽敞屋子让他休息,也没有美味佳肴供他吃,老母亲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趁他睡熟,悄悄地把猪圈里的小猪杀了,做了一顿像样的饭菜,才算安心。 
三

  经过湘叔采用"天元丹法"医治,李商隐的病情有了转机,但是依然不能起床行走。他太虚弱了,想一下子康复,实在不可能。 
  湘叔回到郓城,把商隐的病情报告给令狐楚。令狐楚只是叹息,每个月都派湘叔去洛阳探望一次,并带去各种营养品以及他的一片懊悔。 
  日月如梭,转眼进入太和六年(公元832年)二月,朝廷调令狐楚检校右仆射兼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治所在太原府。 
  他接到诏命后,立即把湘叔叫到跟前,道:"我明日便要起程前往太原府接任。诏命难违,时间又紧迫,途中不能前往东都洛阳去商隐家。只好让你走一趟了。如果商隐身体尚可,又愿意来太原幕府,你就陪他一起去吧。以后去洛阳的机会不会太多,多带些银两。" 
  湘叔唯唯听命。 
  沉吟良久,湘叔正待离去,令狐楚又道:"叫他去太原吧。身体不好,在幕府里也好调养。把我的意思跟他讲清,多劝劝。" 
  "我能说清令公的意思,只是……商隐似在刻苦用功,准备赴京应试。真担心他的身体呀!学识再好,不去干谒考官,恐怕还要名落孙山。这孩子再也承受不了打击了。" 
  湘叔话中有话,商隐不去干谒其他人,是把希望都押在你令狐楚身上了,你不使劲帮忙,他还有希望吗? 
  令狐楚听出老管家话中之话,但是,自己也有难处。自己多年任地方官,跟朝中大臣渐渐疏远,尤其跟主考官的关系并不密切,有劲儿使不上呀!在管家面前,他不能倾吐自己的苦衷,因为说出这种话,谁都会提出你的七郎八郎怎么这样顺利地中了第,得了官? 
  其实,也是碰巧主考官是贾餗。那年贾餗之子在曹州杀了人,被关押在州衙,已经打入死囚大牢。曹州恰巧归天平军管辖。贾餗走后门,托人来求令狐楚高抬贵手。令狐楚顺水推舟,果然贵手高抬,于是换来了八郎的进士功名。 
  当李商隐赴京应试,主考官贾餗也知道他是令狐楚的得意门生,但令狐楚没有和他打招呼,他则认为令狐楚轻慢自己,装作不知,并痛斥了李商隐,没有取他。 
  这事做得非常巧妙,没留任何痕迹,不仅谁也说不出什么,反而都认为贾餗公正无私,敢做敢为。 
  令狐楚事后明白自己犯了大错,又气又懊悔,但为时已晚,有苦难言。今日老管家又点这件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挥手让湘叔走。 
  湘叔来到洛阳商隐家,见他依然病弱不支,躺卧床上。从去年二月放榜,到今年二月,商隐已经整整一年时间,病得卧床不起。湘叔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劝他去太原幕府是不必了。 
  当把令公调任太原府之事说出时,李商隐立刻明白湘叔此行洛阳的目的,主动地道: 
  "令公是不是要我入幕太原府?湘叔,你瞧我这副样子行吗?只能给令公增加麻烦。" 
  "令公是这个意思,希望你到他身边,也好帮你恢复健康。" 
  想到令公的大恩大德,又这样关心自己,李商隐心头一热,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恩师真是自己的再生父亲啊!自己没齿不忘!但是,"不忘"还不成,应当粉身碎骨报答恩情。想到这里,他已经喘息得难以呼吸了,艰难地道: 
  "这不争气……的身子,想追随令公,报答令公大恩大德也报答不成!学生已是无用之人,只得来世相报了。湘叔,回去请转告恩师,来世我李商隐变牛变马也要报答恩师大恩大德的!"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报答令公恩德,亦是指日可待。现今不能追随令公左右,身体康复后,侍奉令公之终生则可也!" 
  商隐悲哀之情渐渐平息。 
  湘叔又道:"老仆年事已迈,传话学舌日难,商隐可握管一书对令公之深情,以抚慰其拳拳眷顾之心。" 
  "善哉!现在马上运笔,我要一气呵成以谢恩公之德。" 
  羲叟把文房四宝端来,扶起哥哥,在案边坐好。 
  李商隐手握狼毫,蘸饱墨汁,略略思索,写道: 
  …… 
  不审近日尊体何如?太原风景恬和,水土深厚,伏 
  计调护,常保和平。……伏惟为国自重。 
  某才乏出群,类非拔俗。攻文当就傅之岁,识谢奇 
  童;献赋近加冠之年,号非才子。徒以四丈东平,方将尊隗,是许依刘……委曲款言,绸缪顾遇。自叨从岁贡,求试春官,前达开怀,不有所自,安得及兹?然犹摧颓不迁,拔刺未化,仰尘裁鉴,有负吹嘘。 
  倘蒙识以如愚,知其不佞,俾之乐道,使得讳穷,则必当刷理羽毛,远谢鸡乌之列,脱遗鳞鬣;高辞鳣鲔之群,逶迤波涛,冲唳霄汉。伏惟始终怜察。 
  写罢,商隐已是大汗淋漓,把笔掷在案上,被搀扶到床上,躺卧片刻,问道: 
  "湘叔,看看有什么不妥?" 
  湘叔边读边赞道:"不错,运笔流畅,委曲达意。'类非拔俗''号非才子'等处,谦虚太过。如果当真如此,我想令公也不会这般'绸缪顾遇'呀!" 
  "某非才子,事实如此。应试备考多年,却落得……唉!" 
  "中第与否不是有才与否的标志。诗仙李白终生未得中第,但是谁不承认他才华横溢;诗圣杜甫才华盖世,谁不推崇他,可是他也未能及第,所以不要气馁,养好病,再去应试不迟!人们常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才二十一岁,不迟不迟!" 
  李商隐不再言语了。这些事儿,他都知道,可是嘴说不迟,心里却急如流火,闭上眼睛,眼角流出泪来。 
  湘叔怕他悲伤,想转换话题,已来不及了,忽然想起锦瑟姑娘,于是笑道: 
  "看我这记性,临离开郓城时,锦瑟姑娘来找我。不知她是怎么知道我要来洛阳看你。"湘叔见商隐睁开惊诧的眼睛,盯着自己,接着道,"她让我给你带件东西。" 
  湘叔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绸袋,递给商隐。 
  李商隐打开绸袋,从里面落出一根琴弦。瑟上的弦!他拿在手中,把玩一阵,不得其解,但也不好询问湘叔。 
  湘叔见他睹弦遐思,呆呆出神,担心他再伤感,于是道: 
  "这姑娘,送你一根未断的琴弦,真有意思。她还让我代问你好,希望你安心养病。七郎赴京出任国子监博士,八郎是弘文馆校书郎。他俩都住在京城开化坊老宅子。锦瑟姑娘,还有一些乐伎、仆从,都不去太原府,而直接回京。两位公子住在京城也需要有人侍候。现在令公身边,只有九郎了。" 
  李商隐还在琢磨那根弦,是根未断的弦。是什么意思呢?湘叔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连锦瑟将进京,也没引起他的注意。 
四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正月,李商隐在病情好转,能下地自由走动的情况下,瞒着令狐楚,偷偷地赴京参加进士考试。在京城,他没有去令狐府,没有去找七郎八郎,没有会见任何朋友,居住在一个僻静的小客店里。 
  二月放榜,依然名落孙山! 
  怀着沮丧和伤感,他回到洛阳家中,又病卧一个多月。当身体稍事好些,只身来到荥阳。 
  荥阳,是商隐的第二故乡,是堂叔病逝安葬之地。他先到堂叔坟上祭扫,把几年来的失意和悲伤,尽行倾吐,觉得浑身颇为轻松。然后来到荥阳刺史府干谒萧浣大人。 
  萧浣乃堂叔世交。当年在徐州任上,曾以宾礼延聘堂叔加入幕府。堂叔拒绝道:"跟随大人左右不难,但是让我伏身折腰侍奉人,实在太难太难。"萧浣挽留不住,赠送元宝十个,堂叔只抱拳—揖,拂衣而归,没有收一个元宝,深受幕僚赞赏。 
  李商隐想起这些事儿,觉得堂叔确实是条汉子,有骨气有操守,另外又觉得堂叔做得有些过份,萧大人一番好意,不该拂人面子。今日自己来干谒,他能否抛弃前嫌,接待自己呢? 
  "萧大人请公子进厅堂。"一个侍从宣道。 
  听得这声宣进,李商隐放了心。他跟在侍从后面,来到刺史厅堂,只见里面有两个人,都穿着朱色官服,坐在几案两边,一面饮酒,一面高谈阔论,很是投机。 
  年轻一些的,看见商隐进来,连忙站起,笑着道: 
  "是李义山?你的堂叔与家兄曾是结拜兄弟,我们都很熟悉。"看似多喝了几杯,话很多,但还有节制,见那年长者停杯看他,才想起要介绍,于是道,"这位兄长是给事中崔公戎。" 
  崔戎五十多岁,已经秃顶,眼角皱纹纵横交错,站立起来,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一副老态龙钟模样。他走到商隐面前,亲热地拍了拍商隐的肩膀,笑道: 
  "你的章奏写得不错。令狐楚那老匹夫,仗打得好,章奏文章写得也好。高门出高徒!哈哈哈!" 
  他边说边豪爽地大笑起来,一副大将军风度,把商隐按到椅子上坐下,左右端量端量,问道: 
  "脸色不好,是不是病啦?" 
  "五天前还在吃药,今天带着诗赋文章,请两位大人赐教。" 
  "赐什么教?有病就要好好在家吃药,到处乱跑什么?你老家在哪,家里还有谁呀?" 
  萧浣一脸忧伤,代商隐答道:"他祖籍怀州河内,后来迁居本地。" 
  "怀州李家?和当今圣上都是汉将李广的后代呀!和我家还有亲戚哩。我的伯祖崔玄暐被封为博陵郡王,他的母亲是兵部侍郎、东都留守卢宏慎的大女儿,而你的曾祖父李叔洪的妻子卢氏是他的三女儿。算一算,排排辈份。哈哈哈!我应当是你的叔叔,是姨表叔,对不对?" 
  "果然不假!商隐,快快过来拜表叔。" 
  李商隐顺从地按萧浣的指点,给崔戎拜了三拜。 
  崔戎兴奋得满脸通红,高兴地看着侄儿商隐,道: 
  "我是个武夫,没有什么学问,但是,古今兵书,我是熟记于心。不敢跟你比吟诗作赋,可计谋韬略,你可比不过咱。你认我是表叔,我认你是表侄儿,咱们是一家人了。你要我做啥,你就说。我让你做啥?我现在就说。你得代我写篇奏折表状,好不好?" 
  真是一个爽快人!李商隐很高兴认了这么一个爽快表叔,立刻答应他的要求。至于自己求表叔做啥,他却不好意思启口。脸都憋红了,还是没说出来。 
  萧浣见商隐老实厚道,心想凭他的才学,如果他的恩师令狐楚能够认真提携,应试这么多年,不会不中第的。真替他惋惜。 
  "你这表侄儿,今天是来行卷干谒的,你还不明白吗?希望崔大人多多提携。" 
  "噢!明白了。不过,商隐,你也不必把住进士科不放。科举的名目好多嘛,像'秀才'、'明经'、'明法'、'明字'、'明算'和'制科',都可以去参加,无论考上哪科,都能得官。" 
  李商隐微微点点头,但是心里依然只想参加进士科考试。 
  崔戎觉得自己的意思没表达清楚,看看表侄沉默不语,急切切地道: 
  "我就不是进士出身,是参加'明经'科考试,考了三场:先试'帖经',接着口试,最后答策三道。我得了个乙等。后来在吏部,又通过'释褐试'。开始让我做太子校书郎这样的小官,不久任蓝田主薄,是个从八品小官。再后来到殿院任殿中侍御史,是从六品官;又出任吏部郎中,从五品官;不久迁谏议大夫,是正四品下阶;又外调地方,任剑南东西两川宣慰使;接着回朝廷任给事中。怎么样?明经科出身也可以做各种官,只要尽职尽责,就能得官,就能步步高升。" 
  李商隐又点了点头,可应进士科考试的决心,谁也动摇不了!虽然表叔崔戎和萧浣刺史没有亲口答应为自己推荐、吹嘘,但是,都热情地鼓励他好好努力,中第没有问题,给了他无限信心。 
  崔戎看出商隐囊中羞涩,生活艰辛,慷慨地给了他一笔数目不小的银两,让他养家餬口。临别时,又约他进京住在自己家里,白天为干谒行卷奔波,晚上也便于读书备考。 
  李商隐正当陷入功名蹭蹬的苦恼时,却意外地得到一位名门望族、博陵郡王后代崔戎的深情赏识,真是绝处逢生,给了他继续奋斗的希望。 
五

  六月,京都长安已经燥热难忍,李商隐住在表叔崔戎家的后花园里。 
  崔家没有女儿,所以后花园变成了两个公子崔雍、崔衮的天下。花园里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样样皆有。还有两株二百多年的梧桐,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在树下可以读书,可以对弈,也可以大摆酒宴。 
  商隐初来乍到,两个小兄弟要尽地主之谊,为李兄接风洗尘。商隐体弱多病,哪里承受得了酒力,连饮三杯,便悠悠忽忽不知所以了。 
  老大崔雍,小名延岳,才十六岁,生得膀大腰圆,一身好力气。老二崔衮,小名炳章,生得细高,文质彬彬。崔戎原想叫他习文,将来当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文官,可是见哥哥整天舞枪弄棒,把那百多斤的石碾子举上抛下,抛下举上,玩得呼呼生风,令人眼花缭乱,他也手痒痒,背着乃父偷偷地练剑,练轻功,练习飞檐走壁,练习草上飞,练习水上漂,虽然没练成十分功夫,但六七分还是相当可观。 
  小哥俩见这李兄只饮三杯,就醉成如此模样,心里不快,把李兄丢在一旁,任凭他昏哉悠哉,两人猜拳赌酒,痛饮起来。从日入酉时直饮到人定亥时,兄弟俩仍然未见高低。 
  这时,后花园小厮关童匆匆跑进来,向兄弟俩通报,老父亲崔老爷马上就到。 
  老大只哼了一声,没言语。 
  老二吩咐道:"把桌上的酒菜全撤掉,重新上菜上酒。酒要好的,从老窖里拿,再拿五坛!快去办!" 
  关童知道老爷海量,可是更深夜半,厨师们都已睡下了呀。这可如何是好? 
  "老爷到!"崔管家喊道。 
  关童没料到老爷会这么快就来了。 
  "呵!小兔崽子!你们喝酒,咋不叫老子来呀?吃独食,是不是呀?得!得!得!不听你俩解释。是不是把商隐灌醉了?小兔崽子,欺侮你李大哥呀!" 
  崔戎有些生气,声音顿时提高。 
  老大连忙跑过来,跪倒地上,解释道:"爹爹,我们没欺侮他,是他太没用,只喝三杯开宴酒,就变成这副奶奶样。" 
  "什么?你还敢顶嘴?" 
  崔戎瞪起眼睛,坐到李商隐身边,亲手喂他醒酒汤。半杯下肚,商隐悠哉游哉醒转过来。崔戎笑了,白了一眼儿子,道: 
  "小兔崽子,今天就饶了你俩。果然李大哥没喝多。快去搬酒来!老子要陪表侄儿喝几杯。" 
  李商隐醒了过来,见表叔坐在自己身边,连忙爬起,就要施礼,被崔戎拉住,道: 
  "不必拘礼。我们家没有那么多讲究,随便一些。" 
  崔戎豪爽地笑着,抓过酒坛,给商隐斟酒。 
  李商隐又慌忙跪倒,双手举杯接酒,手颤抖得厉害,酒撒了一身,惹得崔家父子都大笑起来。 
  "看看,不叫你拘礼,你偏要拘礼。倒杯酒算什么?都是一家人嘛,住在一起,还讲什么礼仪呀?算了算了!" 
  兄弟俩见老父亲跟表哥说个没完没了,不耐烦了,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连说好酒。 
  崔戎见儿子干了酒杯,哈哈笑道:"喝吧,比比看,谁喝得多。" 
  有父亲的鼓动,表兄又在旁边看着,小哥俩互不示弱,痛饮起来。 
  崔戎满脸酒红,看着两个生龙活虎的儿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儿子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希望,是他的一切的一切……他陶醉在这父子融融之乐中。 
  李商隐在旁看着这三父子,无拘无束,亲密无间,深有感慨。自己十岁丧父,离开江南,回到家乡,在荥阳守父丧……唉!由于生计所迫,他作为一家长子,从十二岁起,就承担起维持一家生活的重担,尝尽艰辛,没有得到过父爱。他是多么艳羡这种父子间的和乐之情啊! 
  崔戎放下手中酒杯,转过头,突然道:"令狐楚老匹夫,官运不错,今天早朝,皇上封他检校右仆射兼吏部尚书,明天从太原府就能回到京城。" 
  "是吗?" 
  李商隐喜形于色。 
  "去看看他,顺便代我问好。我们虽然没有同舟共过事,但是我了解他。他很有心机谋略,章奏写得好,升迁得快。他这个人太看重个人的升迁得失。一个人只为升迁活着,那就太没意思了,老夫所不为也!他这个人让我佩服的是,认准一个目标后,就专心致志地为实现它而奋斗不息,就如荀子所说:'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也像我们习武,要武功精湛,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就得认真专一地去练,没有这种精神,就不会有'赫赫之功'。" 
  "老父今晚讲得真好,像个圣哲。"崔衮拍手赞道。 
  崔戎照他屁股拍了一掌,笑道:"小兔崽子,敢来笑话你老子!" 
  李商隐虽然从师多年,得到令狐恩师多方关照,但对恩师的思想品行性格,却很少认真地思索。像其他学子一样,认为老师一切的一切皆好,都是做学生的学习楷模。今日被表叔轻轻一点,顿然有所省悟。 
  表叔说得对,恩师的人生目的,就是他自己的"升迁";与他"升迁"背离的事情,他自己不做,也不准他的儿子和门生去做,因此在皇朝天子频繁更迭中,他就像个不倒翁,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自己多年为科举中第而辛勤备考应试,几乎断送了性命,却始终不能如愿,难道是恩师担心影响他自己的"升迁",而没有认真向主考官推荐自己吗? 
  李商隐除了干谒令狐楚之外,没再找过别人。他把自己中第与否全押在恩师身上了,因此,他屡试屡落第是命定了的。 
  但是,他不愿意这样想,刚刚的"省悟",迅速被推倒,恩师就是恩师,恩师怎么会有缺点、错误和不对之处呢?恩师那样无微不至地关照自己,怎么会有缺点、错误和不对之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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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七月,华州天像下火,把草烤得卷弯了腰,把树烤得叶落纷纷,把庄稼烤得枯死在地里。 
  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步履维艰地向陕南商洛地区缓缓移去。 
  给事中崔戎被任命为华州刺史,已经上任十天,被这百年不遇的大旱,弄得焦头烂额,在刺史衙门里急得团团转。他扫了一眼幕僚,气哼哼地吼道: 
  "聘你们到我的幕府里来,你们就得给我出主意想高招! 
  默默不语,不是想把本刺史闷死吗?" 
  众幕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不吭一声。 
  崔戎有些泄气。无可奈何地自语道:"百姓都逃难走了,华州空无一人,我不成了光棍刺史了吗?你们也逃难去吧,咱们都去逃难!难道逃到商洛就能有饭吃吗?老百姓逃到哪都是死啊!我做的是什么父母官哟!" 
  刺史说着说着伤心地嚎啕痛哭起来,边哭边数落自己无能,斥责自己没尽到一方父母官的责任,不能救子民于水火之中!越哭越哀伤,幕府里的官员们也被感动,陪着府主一起啼哭起来。 
  幕僚们一哭,刺史衙门里上上下下大小官吏也都擦眼抹泪了。 
  只有一个瘦瘦的老吏,身穿八品青色官服,依靠在房廊柱上,双目微闭,对衙门里的哭声听而不闻,摇晃着脑袋,旁若无人地吟咏道: 
  百姓苦百姓难,大官吃小官衔。 
  百姓一块肉,官官吃不够! 
  是四句顺口溜,又像童谣民谚。 
  他越吟声越大,在呜呜的唏嘘声里,格外刺耳。 
  李商隐应崔戎之聘,辟为掌书记,最先听见这老吏的怪声,但未听清他叨咕些什么。李商隐捅了一把身边的判官李潘,用眼睛示意,让他看看老吏怪态,听听老吏怪声。 
  李潘也是李唐宗室子弟,为人放浪形骸,做事鲁莽,用眼睛一扫那老吏,便大声叫嚷道: 
  "老畜牲!你可逍遥自在呀!嘟囔什么?胆子大点,让大家听个明白。否则非扒了你的老皮不可!" 
  那老吏面不改色心不跳,依然故我地吟咏着,毫无惧色。 
  众人被李潘这一叫嚷,吓了一跳,停止啼哭,便都听到那老吏的吟咏。原来是首讥讽当朝官员的打油诗。 
  刺史崔戎第一个暴跳起来,斥责道:"老家伙!你说谁吃百姓?本刺史刚来两天半,就吃了百姓?你给我说清楚!" 
  老吏并没有被吓唬住,见是刺史大人问自己,慢慢地站直身子,微微讥笑道: 
  "不用跟老吏发脾气,如果大人真的爱民如子,为什么还置钱万缗为刺吏大人自己私用?何不把这钱拿出来,买些粮食赈济百姓?在这里哭有什么用?不过是假慈悲而已。" 
  "哪里有这么多钱?我怎么不知道?" 
  "问问长史,你就知道了。" 
  长史是个矮胖老头,听见叫他,连忙擦干眼泪,整整朱色官服,迈着方步,走到崔戎面前,郑重其事地施礼,道: 
  "大人,小人就是本州长史,有何吩咐?" 
  "刺史有私用钱吗?" 
  "有。这是官府惯例、每位刺史来华州都设置私用钱,由刺史自己支配。" 
  "我刚刚来就有?" 
  "有。这是惯例。" 
  "有多少钱?" 
  "百万缗不止。" 
  "啊?这么多!是从哪弄来的?" 
  "每位新刺史来到之前都由我出面,从百姓手中,一缗一缗抠出来的。华州百姓贫困,只能弄这么一点小钱,请大人原谅卑职无能。" 
  "啊!这还叫'无能'?如果你'有能',还不把百姓生吞活剥了呀!" 
  长史明白刺史这话不是好话,收敛了卑微谄媚的笑容,规规矩矩地站立着,准备听更难听的话。 
  "这笔钱在哪里?" 
  "都在卑职的宝库里。" 
  "全部拿出来,赶快买米面,赈济百姓!" 
  "这个……大人,您以后不花了?" 
  "我花自己的钱,为什么要花百姓的钱?你以为我是贪官呀?" 
  长史无话再说,规规矩矩地转身走了。 
  李商隐最理解处在饥寒之中的滋味,逃难百姓就要能吃上饭了,他的心顿时暖融融的,高兴地对崔戎道: 
  "表叔,我去帮长史发放赈济粮吧。" 
  "不用你动手,那些役吏比你干得好。你去写一张奏折,向朝廷报告一下灾情,要求打开皇家仓廪,赈济百姓。刚才那点钱,买不了多少粮食。" 
  写奏折,祈求皇上开恩,这事李商隐能干,干得比任何人都好。表叔看似粗鲁莽撞,实则是粗中有细;细到一般细心人也赶不上。 
二

  皇上没有开恩。 
  刺史大人的"私用"钱花光,买下的粮食集中使用,每日熬几十大锅粥。开始一天两次,在大街上分粥;后来一天一次;再后来,正当要断顿时,老天爷开了恩,下起雨来。草绿了,树绿了,小禾苗钻出大地,把华州大地染成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大雨刚停,太阳从云缝里钻出,华州街头集聚许多百姓。 
  他们喧嚷着,一齐向刺史府而来。 
  崔戎听得役吏报信,不信华州百姓会闹事,在衙门里,悠悠然正跟李商隐、杜胜、李潘等幕僚谈古论今,谈得最多的自然集中到朝廷内臣身上。 
  "这些阉宦最为可恨!"崔戎提起宦官,最为恼火。他已年过半百,仍然没能跻身相位,不能为君王除掉身边大患,却被排挤到地方为官。"当年先祖博陵郡王亲率羽林军,袭杀圣神皇帝武则天的宠臣张昌宗和张易之,迫使武则天归居上阳宫,让位给中宗皇上。干得多么漂亮!" 
  关于这些内情,李商隐知之甚少,而表叔这样肆无所忌地讲述这些事,也令他害怕。议论朝政,尤其议论皇家之事,一旦传出去,那是要被杀头的!但是,大家听得很过瘾,自己也觉得痛快。心想,表叔从廉政爱民出发。反对贪官污吏,反对宦官霸政专权,讲得理直气壮、没有错! 
  "刺史大人,那些乱民已经包围了府门,正在外面乱喊乱叫,说要大人亲自跟他们说话。" 
  役吏从外面跑进来第二次报告。 
  李商隐想,几个乱民,让衙役和兵丁们赶走算了,如果真让他们闯进来,可不得了。 
  崔戎向役吏挥挥手,满不在乎地道:"让他们等等,没看见我正在跟各位大人说话嘛!去,让他们安静地等着。" 
  "当今皇上身边奸佞小人特多,李训、郑注能进入朝班,跟皇上议论天下大事,都是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一人所为。是他把他俩推荐给皇上的。"李潘愤愤地道。 
  李潘是李唐宗族,为山南道节度使李承之子,对于朝廷内部矛盾更关心,知道的事情更多些。而李商隐也是李唐宗族,对朝廷内部矛盾却知之甚少,这是因为他家没有显宦,接触显宦的机会也少。在令狐楚家和他的幕府里,议论朝政也较少。 
  李商隐今日听了表叔和李潘的话,吃惊不小。皇上身边奸佞小人这么多,他非常气愤,心想如果自己能中进士第,到朝中为官,一定先要"清君侧",把奸佞小人一个不留地赶走杀绝,使唐王朝在自己手里中兴。 
  "刺史大人,这些百姓已经等不急了,非要见您。外面的人越聚越多,一旦冲进衙门里,那可就……" 
  役吏第三次进来报告,面带惶遽之色。 
  崔戎正在兴头上被打断,有些恼火,但没有发作,无可奈何地做了个手势,道: 
  "好好好!我去看看。你们怕什么?百姓来找刺史说说话,谈谈事情,有什么好怕的?" 
  "不,大人您不知道,我们华州的百姓刁蛮得很,过去曾有过冲击衙门的事情,险些打坏刺史大人。" 
  "不用说,百姓要打的刺史大人,他肯定干了坏事,得罪了百姓。无缘无故打人,尤其是打刺史大人,他们疯啦?我不相信。" 
  那役吏被问得无话可说。 
  一个瘦瘦的老头,身着八品青色官服,在旁哈哈笑道: 
  "崔大人说得一点不错,百姓就像一面镜子,是好人是坏人,百姓心里明白得很,他们才不疯哩。" 
  崔戎转头见说话的瘦瘦老头儿很面熟,在哪见过面,一时又记不起来,问道: 
  "说得很对!你是谁?怎么这样面熟?" 
  瘦瘦老头儿只笑不语,看着刺史大人,眼睛里流露出欣佩之情。 
  那役吏插嘴道:"他是录事大人。华州百姓都叫他魏老活佛。没人不认识他。" 
  崔戎立刻记起那个吟咏顺口溜的怪老头。在来华州上任前,他听说州衙里有个魏老活佛,因为忙于赈济旱灾,没来得及拜访。 
  他停下脚步,挽住老活佛,高兴中略有些激动,道: 
  "崔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有去府上拜访您。" 
  "不,大人别说啦。"老活佛把崔戎的手推开,不悦地回道,"我不是泰山,用不着去'拜访',只要大人把心思用在为百姓谋好处上,就阿弥陀佛了。" 
  崔戎还想解释解释,但已经走到刺史府大门外,看见外面站满了百姓,男女老少不计其数。不知道他们聚集府门为什么,他心里很不高兴,旱灾已经解除,大家应努力劳作,把庄稼……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白发老者,向前迈了两步,跪倒在地上。他身后的百姓见他跪倒地上,也"忽啦啦"都跪了下来。 
  崔戎和他的州衙官吏以及幕府官员,见百姓跪倒地上,都吃了一惊,不知道这是什么招势,难道冲击刺史府还需要做出这种姿态?把大家弄糊涂了。 
  那老者拜了三拜,叩了三个头,站起来,从一个姑娘手中接过一个红包包。 
  众官僚看着那老者把红包包外面的红绸抖开,从里面露出一个横匾时,又是一惊! 
  老者把匾高高举在头顶,先朝百姓方向举了三下,然后对刺史大人又举了三下。这时百姓齐声高呼道: 
  "刺史大人'恩泽滋润千家万户'!" 
  原来匾上写着"恩泽滋润千家万户"。 
  华州百姓是来给崔戎刺史大人送匾来了。 
  百姓跪在地上不断高呼着。 
  崔戎想制止,几经努力都没有成功,于是也跪倒在府门前的台阶上,向百姓三拜三叩然后高声道: 
  "乡亲们,救大家性命的不是本官。买粮食的那些钱,是华州百姓过去一点一滴积蓄起来的,我不过做主把它拿出来,给大家作燃眉之用。不用谢我!不要谢我!" 
  百姓们一听刺史大人这么解释,越加欢呼不止。 
  华州百姓真诚地从心底发出欢呼,表达了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李商隐没见过这样热烈场面,也被百姓诚心诚意的热忱感动了。心想,如果朝廷的官吏,都像表叔这样爱民如子,都被百姓这样拥护,这样热爱,大唐王朝的中兴,则指日可待了! 
  他多么希望有这么一天啊! 
三

  太和八年(公元834年),李商隐参加春试,又未中第。 
  他住在令狐楚吏部尚书府,心情抑郁,七郎八郎忙于公务,很少来陪他。 
  恩师除忙于吏部事务之外,还有许多大臣来求拜,其中来访最多者是宰相李宗闵。他旁若无人,纵论古今,雄放豪健。李商隐侍坐一旁,惊讶他颇有战国策士之风雅,很是敬佩。 
  令狐楚常常沉默不语,似有困乏之色。 
  有时深夜,李宗闵来访。令狐楚把他引到书房,关紧门户,不知商议何事。 
  李商隐见恩师与李宗闵有意回避自己,顿觉一个白衣学子,不该与卿相交游,应知趣地退避三舍,才不失君子之风。但是,恩师却非让自己参加文武卿相聚会,或应制赋诗,或对策联句,别有一番栽培、结纳之苦心,李商隐又不好断然拒绝,于是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因为落第心情不好,原想让九郎给锦瑟姑娘传递一信,诉诉衷肠,可当信写就,九郎神秘兮兮地道: 
  "锦瑟姑娘现在很忙。她已经不知道选择谁做情郎更合适。" 
  "此话何意?" 
  "这你还不懂?温钟馗天天缠着她。她唱的是他的词,听的是他的曲,吃的是他的饭,穿的是他的衣,总之,她完完全全被温钟馗包围了。" 
  "八哥能善罢干休吗?" 
  "八哥现在心在仕途官场,一个乐伎,早不放在心上了。 
  如果是二年前,那醋劲儿,绝对不能饶了温钟馗!" 
  李商隐心中暗想,温兄的名声已经狼藉不堪,如果再纠缠锦瑟姑娘,在京城他如何呆下去?还想不想以后应试科第了? 
  九郎见商隐呆呆不语,知道他曾迷恋过锦瑟,现在心里难受,便开解道: 
  "锦瑟不过是一名乐伎。乐伎虽然与娼妓不同,但最终不是嫁给一个阔少爷为妾,就是跟随商贾浪迹江湖,变成风尘女子。水性杨花,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李商隐抬起头,缓缓地回道:"不!锦瑟姑娘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孩子……过去八郎嫉恨我跟她好,我还以为八郎是真心喜欢她,所以我有时尽量避开她,违心地说了许多让她恨我忘掉我的话。我是为她好,也是为了成全她和八郎……" 
  他说不下去了,眼里含着泪。 
  九郎本想把锦瑟姑娘之事告诉他,让他散散心,没想到反而引起他更重更深的哀伤。突然想起八哥那天饮宴时,有几个妓女陪坐,他写了两首调情诗。于是拿出来,递给李商隐,笑道: 
  "你好好看看,八哥现在是春风得意,风流倜傥,这两首诗,是前几天他写的。他对一个妓女很好,可又碍于面子,不敢放荡。八哥怕我告诉父亲。" 
  李商隐被他逗笑了。 
  八郎现在怕他父亲吗?不。他最怕的是当今圣上,怕圣上不给他高官厚禄,所以八郎的脾气比过去好多了。 
  过去八郎瞧不起李商隐,对父亲爱护李商隐非常不满,认为是无端偏爱,不值得,而现在他理解父亲为什么对李商隐好,因为李商隐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诗赋写得好,章奏文字天下第一,将来完全可以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会成为自己坚定的朋党盟友。李商隐当然不知道这种变化的深层意义,但是他还是喜欢八郎的这种变化。 
  他反复吟咏八郎的诗,忽然诗兴发作,提笔《和令狐八綯戏题二首》,其中第二首,颇值得品玩,诗云: 
  迢递青门有几关,柳梢楼角见南山。 
  明珠可贯须为佩,白璧堪裁且作环。 
  子夜休歌团扇掩,新正未破剪刀闲。 
  猿啼鹤怨终年事,未抵熏炉一夕间。 
  九郎读罢,不解其意,问道:"李哥,你这是说给谁呀? 
  是让八哥追那个妓女吗?" 
  商隐微露苦涩地笑道:"我是希望八哥把锦瑟从温庭筠手里夺回来。起二句是以景作比,迢迢的青门外边,被隔离开能有多远?终南山由楼头柳树梢望去,不是历历在目吗?这是说锦瑟姑娘近在眼前。接下两句也是比喻,明珠穿起来才可佩带、璧玉经过琢制才能成为玉镯。紧承上二句,就是说锦瑟姑娘近在眼前,你应当努力去追求,即'有花堪折直须折',不应当放弃。五六句说锦瑟姑娘正在等待你去受。最后两句是说不应当放弃转眼即逝的机会,否则你将'终年'陷入'猿啼鹤怨'的痛苦之中!" 
  "原来是这样。不过,李哥,你这是白费心机。算了吧。 
  父亲正在给八哥张罗婚事。" 
  李商隐感到背上一阵冰凉。八郎根本没有诚心诚意爱过锦瑟姑娘!那为什么当年要阻止别人去爱?为什么要跟别人去争呢?八郎太霸道!他不禁为锦瑟姑娘的不幸伤感。 
  九郎见他默默不语,眼含泪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四

  二月放榜时过月余,李商隐还没回华州幕府,这使崔戎焦急不安。他猜出表侄今年又落第了。 
  崔戎为他的进士中第,可以说是尽了力。他曾三度派人用重金托门求主考官,还亲笔写信推荐,都没起什么作用。他深为叹息道: 
  "位低言微啊!又被放为地方官,这些主考官怎么会重视我崔某人的托请!但是……表侄的恩师令狐楚已官至检校右仆射兼吏部尚书,他与宰相李宗闵又交好,结为同党,他们不可能不为表侄请托呀!但是……主考官难道是李德裕的人?朋党之争越来越激烈,他们又分别与宦官勾结,朝政越来越黑暗。" 
  去年,李德裕和李宗闵同时在朝为相。一天,文宗皇上问李德裕道:"你知道朝廷有朋党吗?" 
  李德裕不加思索地回道:"当今朝中,有一半大臣结了朋党。虽然有些大臣是后来调进朝中,但往往因为追逐个人私利而陷进朋党中。陛下如果能重用持中立态度的大臣,那么朋党则不攻自破矣。" 
  皇上道:"大家都认为杨虞卿、张元夫、萧浣是一方朋党领袖。你看怎么办?" 
  李德裕请求皇上把他们都赶出朝廷,到地方做剌史。皇上采纳了他的意见,把他们都贬出朝廷。 
  当时崔戎正在朝中任给事中,现在想起这些往事,不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表侄儿依附令狐楚,是站在李宗闵一边。他一而再地落第,是不是与朋党之争有关系呢?假如当真卷入朋党斗争之中,他这一生可就休矣! 
  崔戎想到这儿,赶紧叫来管家崔宽,让他把自己一封亲笔信,送到京城令狐府。 
  李商隐接到崔戎催他回华州幕府信后,觉得在京城赋闲很无聊,有这封信也好跟恩师当面告辞。 
  果然,令狐楚阅过崔戎信后,沉思片刻,道:"商隐,别灰心丧气,明年再来京应试。朝中之事……唉!崔公戎刺史大人说得对,你尚年轻,又没有功名,离开京城有益无害。崔大人有胆有识,正直耿介,爱民如子,政绩昭著,乃辅佐朝廷之瑰宝。加入他的幕府,老夫放心。" 
  长安距华州不远,李商隐与崔宽雇一乘小驴车,没用一天功夫,就回到华州刺史府。 
  崔戎看见商隐拍手击掌,高兴地道:"回来得正是时候!刚接到进奏院的通报,说皇上圣体痊平。华州距京这么近,不上表状慰问祝贺,圣上岂有不怪罪之理!" 
  李商隐吃了一惊。 
  在京都确有圣体欠安之说,至于痊平之闻,他却没听说过。圣体欠安与痊平,往往与宫廷朝政变化有关系,一般百姓是不会知道内情的,做地方官的也是跟着传闻跑。只有在朝大臣经常出入宫廷,才能略知一二,可又惧怕祸及自己,往往都守口如瓶。李商隐住在令狐楚府上,对圣体安否,毫不知晓,就是这个原因。 
  "表叔,既然进奏院有通报,必定无误,赶快奉表陈贺。" 
  商隐边说边向记室厅走去。 
  崔戎举手阻止道:"贤侄归来尚未歇息,怎好立即执笔? 
  到议事堂休息片刻不迟。" 
  "现在已是哺时申刻,派人骑快马,黄昏戌时才能赶到京城,不耽误明天早朝奉上御览。" 
  "皇上能否御览华州刺史的贺表,实在不敢奢望,但贺表是一定要在明天早朝奉上。你歇歇,一边再想想怎么写。我去叫人备马。" 
  表叔是个性急之人,就像有十万大军包围了华州,火速布置去了。 
  李商隐没有去议事堂,回到记室厅,看见自己掌书记的办公室,各样东西纹丝未动,推开窗户,深深吸了口春天的空气,心里很是敞亮,坐进椅子里,早有侍从把一杯浓酽的茶水送到几案上,磨墨书童已把墨汁磨浓。 
  每当坐进椅子里,面对几案上的笔墨,他就感到有一股快慰的暖流,在心头涌动,头脑略略思索,灵感便开始蹿向舌尖,不由自主地两唇蠕动,文句似水般奔流而出。他呷了口浓茶,心里想着自己要写一篇《代安平公华州贺圣躬痊复表》,于是握笔在手,当书童把绢帛展开铺好,一挥而就。 
  他把笔交给书童,重又吟咏一遍,方觉忠君祷祝之情尽诉,仰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闭,心想文宗皇上如果能像德宗皇上赏识令狐恩师表状那样,赏识自己的奏章,自己就不会困顿记室了……李商隐每每这时都要陷进一种企盼的无际无涯的深渊而不能自拔。 
五

  贺表送走第三天,朝廷传诏使忽然驾到,华州刺史府大小役吏与幕僚,齐集议事堂。 
  崔戎不卑不亢,一脸正气,跪在地上接旨。 
  传诏使王仕岌是中使太监,扯着怪腔,咬文嚼字地宣布: 
  调崔戎为兖、海、沂、密四州观察使。 
  众人震惊! 
  崔刺史在华州廉洁以公,爱民如子,治理华州尚不足一年,就远调山东齐鲁之荒僻之地?众人都为他不平。 
  一夜之间,刺史大人调离的消息传遍华州。华州百姓一大清早,就蜂拥而至,围在刺史府门前。 
  残春,南风从少华山徐徐吹来,天空白云迅速聚积,越积越厚重。高耸巍峨的少华山,被罩在云雾中。平旦寅时刚过,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起初,雨点轻轻地落在百姓们的头上,像母亲慈爱地拍着孩子的头,仿佛在安慰人们。但是,人们似乎未能省悟出慈母之真心诚意,依旧围着刺史府门,不肯离去。 
  雨点渐渐大起来,且越下越大,仿佛母亲生气,恼火了,发怒了,人们被浇成落汤鸡模样,有的披上衣服举起伞,有的不服气倔犟地立在原地,任凭大雨抽打,仍然不肯离去。 
  辰时,刺史府门突然洞开。护送刺史大人的役吏和士卒,随着鼓声,列队开出府门。 
  百姓见冲出来的,是些役吏和士卒,自动闪开一条路,让他们过去。当他们通过后,人们又自动把路堵死。 
  大雨依然下个不停。大雨笼罩着少华山,笼罩了华州大地。 
  从府门里传来马车的隆隆声,由远而近,在府门外被百姓拦住,终于停了下来。 
  崔戎钻出轿车,站在雨里,不一会儿,他的衣服被雨打湿。两个役吏一左一右给他举起伞盖。他看看百姓在雨中,心里很过意不去,大声道: 
  "父老乡亲们,回去吧!我崔某谢大家相送,谢大家相送!" 
  他抱拳鞠躬,施礼。 
  众人见刺史大人施礼,"忽啦啦"跪倒一片;全都跪倒在泥水中,给刺史大人叩头。 
  "刺史大人,请您不要走!华州百姓需要刺史大人!" 
  有一白发老人上前致词。 
  "噢!你不是那次送匾的老爷子吗?"崔戎一眼认出老爷子就是送匾之人,高兴地劝道,"老人家,快回去吧。我是受圣上之命,调往兖海,是不能留下的。请老人家保重身子!请父老乡亲保重身体,别让大雨浇坏身子。" 
  众人听见刺史大人不想留下,"忽啦啦"一下子全都站起来,围住轿车,围住崔戎。有的人一边乞求大人留下,一边动手把轿车前面的四匹高头大马解开绳套,连推带拉,赶走了。又有人把轿车的棚盖拽了下来,把车轮卸了下来,把车子给支解了。 
  围住刺史大人的百姓,见轿车被拆,马被赶走,表示坚决留住大人。他们也动起手来,把刺史大人抬起来,一边往刺史府里送,一边把他的靴子脱下来,一边劝说大人留下。 
  崔戎被众人抬在空中,两把大伞盖一直遮在头上身上,已经不受雨淋,但是靴子被脱去,实在令他恼火,生气,又好笑。 
  他挣扎着,想挣脱那么多手,从空中回到地上,但挣扎半天,白费力气;他大声呼喊解释,想说服这些善良、好心而又愚昧的百姓,呼叫解释半天,口干舌燥,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他真是哭笑不得,任凭摆布了。 
  刺史衙署里的大小官吏和幕僚们,都来到府门外,有的怒喊着,有的劝说着,还有的哀求着,企图驱散百姓,让他们放走刺史大人。 
  那位白发老者见崔大人仍然不肯留下,便带领一些人,来到府门口,把站在门楼下的传诏使王仕岌围住。 
  白发老者在他面前跪倒泥水中,叩了三个头,凄凄地哀求道: 
  "中使大人,您就帮帮华州百姓吧!请您回朝上奏皇上,撤回诏命,把崔大人留在华州吧!" 
  其他人也都跪倒泥水中,和白发老者一起哭求着。中使大人不答应,他们就一直跪着不起来。 
  中使王仕岌到各地传诏无数次,从来没遇到过百姓这样热爱挽留他们的父母官,顶了不起夹道欢送,或举杯饯行。他深受感动,答应帮忙。 
  白发老者和众人一齐向中使叩头,一齐欢呼起来: 
  "崔大人可以留下了!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举崔大人的百姓,听见欢呼声,喊着对皇上的祝愿,以为当真可以把崔大人留下,给他穿上靴子,把他放回地上,也跟着欢呼起来。 
  崔戎听说中使答应帮忙,走到中使面前,斥责道: 
  "你怎么能答应呢?这些百姓违抗皇上圣旨,皇上会怪罪的!" 
  中使无言以对,尴尬地站在雨中。 
  初春季节,华州很少下雨。今天是怎么了?是老天同情华州百姓啊!要把刺史大人留住。 
  白发老者在一旁昂奋地插话道:"大人,挽留您,我们知道触犯了皇上。皇上发怒也不过杀我们几个带头的无用老人罢了,但是,您能留在华州,百姓就能安定地过好日子,我们即使被杀,也心甘情愿!" 
  崔戎看着老人一片真诚,听着老人无畏无悔的话语,眼睛涌出了热泪。我崔某在华州不到一年,只不过没有做丧尽天良、坑害百姓的事情而已。你们何必对我这等热忱!他心里感慨万千! 
  李商隐亲眼目睹了这场百姓冒雨,挽留一位他们热爱的刺史,心惊魄动,感叹不已:人生一世,为官一场,就应当像表叔这样上对得住天,下对得住地,更要对得起平民百姓。 
  那么,他则生得其所,活得快乐,官做得问心无愧! 
  天渐渐暗下来,雨渐渐小了,但是,仍然没能停住。少华山黑蒙蒙,高耸云天的暗影,已经慢慢消失。 
  刺史府前的百姓也渐渐稀少。 
  淋了一天雨,那白发老人却依然站在雨中,不想离去,因为刺史大人没有亲口答应留下,他不放心。 
  崔戎回到府里,换了衣服,喝点酒,身子暖和多了。 
  陪在一旁的李商隐劝表叔进屋休息,还想劝表叔顺应民意,答应华州百姓的要求,他自己愿意出府把表叔答应的话,传给那白发老人,让他也放心地回去休息。但是,还没等他开口,表叔拍拍侄儿的肩,无可奈何地道: 
  "我不能违抗圣旨,得罪皇上啊!说直一点,朝中有人不希望我离京太近,巴望我离朝廷越远越好。我留下不走,是触犯这些人,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表叔得罪过他们吗?" 
  "没有。我不介入他们任何一方,这就把他们双方都得罪了。朋党相争,不偏不依保持中立,左右前后都要得罪!这种日子没法过。唉!" 
  表叔神色黯然,白天被雨淋,受了点凉,旧病复发,咳嗽不止。 
  夜半子时,刺史府前依然有人影在晃动。雨依旧下个不停。 
  白发老人依旧站立雨中,像一株倔犟的老树,任凭风吹雨淋,毫不动摇。 
  日出卯时,雨终于停了。屹立在华州东南的少华山,巍峨苍翠,终于露出它的本色。 
  刺史府门前,不知谁给白发老人拿来一张椅子,他坐下,迎着初升的朝阳,捋着银须,双目微眯,现出严峻的神情,满腹心事。 
  人们重新聚集,越来越多,好像心里有了底,刺史大人不会离去!个个精神抖擞,面露喜气,不知争论着什么。 
  突然,府门大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瘦瘦的老头儿。人们认得他,他是刺史府衙里的录事魏老活佛。 
  众人先是高声欢呼,争先恐后地询问刺史大人答应没答应留下。 
  魏老活佛绷着脸,皱着眉,厚厚的嘴唇紧闭,一反平时笑眯眯的怪模样。顿时众人停住了欢呼,刺史府前陷入一片沉寂。 
  "刺史大人半夜单身匹马,悄悄地走了,谁也不知道。" 
  魏老活佛话里带着哭腔,无力地摇着头。 
  白发老人没有站起,只是把一双眼睛紧紧地闭起来,从眼角流出两滴混浊的泪珠儿。 
  不知谁喊了一声:"去追!" 
  一些年轻人匆匆跑回家,骑上自家的马,向大路奔去。马蹄声"哒哒哒!"一整天也没有间断。 
六

  兖、海、沂、密观察使的治所在兖州,距离圣人孔老夫子家乡曲阜很近。崔戎到任后,率领幕僚们先到孔庙祭拜一香,领略了曲阜"人杰地灵"的山光水色。 
  游览圣地,当然缺少不了"杜康"助兴。孔府家酿别有风味,幕僚们赞不绝口,贪杯而醉者大有人在,连观察使崔大人也未能幸免。 
  原来要当天祭拜游览,当天而归,现在只好在孔府借住一宿了。 
  孔府客房有两处。一处在府外,往东走百米,有一宽敞院落,屋舍共有五十几间,专供外地朝拜者居住。另一处在府内西跨院,有屋舍十几间,供亲属和高官贵客居住。孔府以客人的身份地位来安排住处,规矩异常严格。 
  兖、海、沂、密观察使,集军权、政权、财政和监察权于一身,是四州的最高长官,可是在孔府人眼中,仅仅一般官僚而已。因为崔戎官居从三品,和一品大吏相比,差得远哩,自然要在府外安排。 
  事有凑巧,孔家有个远亲,名叫孔繁礼,是兖州别驾,仅次于刺史的五品官。他自报奋勇亲自找孔府管家求情。管家看在孔繁礼的面子上,勉强答应仅崔戎一人进府内客房,只能住一宿,第二天鸡鸣丑时就得搬走。因为丑时是皇上早朝时间,孔府也有在丑时祭奠圣人孔老夫子的规矩。 
  崔戎开始对安排在府外居住,并没在意,反正只一宿,夜里宴饮晚点结束,在这里也睡不了几个时辰,满口答应。 
  不一会儿,别驾孔繁礼悄悄地低声通知崔大人自己可以进府睡觉,并把管家带有明显轻视观察使的话,复述一遍,崔戎冒火了!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途中又饥又渴,所到之处,善良人可怜他,给他吃喝和住处,并没有歧视他轻视他。他的后代竟然轻视歧视本官,可恶可恨! 
  "走!我们走!一刻也不停留!" 
  崔戎大声吩咐后,不管僚属能否跟得上,自己披衣上马,往兖州奔驰而去。 
  约摸快近半夜子时,马跑出一身汗,崔戎的气渐渐消了,看见前方有个村落,村头有家亮着灯。他心中高兴,进去要点水喝,歇歇脚,有地方能住下,睡一觉更好了。 
  走近亮灯的人家,仔细一瞧,原来是座高屋大院,门旁还蹲着两头石琢雄狮,好个气派。里面似乎有人吵闹,仔细一听,确有一女人啼哭,一些男人粗鲁叫骂。深更半夜,一定是两口子吵架,邻里男人相劝。崔戎没在乎,上前便打门,高声叫道: 
  "请开门,讨碗水喝。" 
  突然,门里一片肃静,灯也被吹灭。 
  "开门,开门!" 
  叫了半天,里面才有个低沉的声音问道:"唯叫门?都睡了,有事明天再来。" 
  "你不是没睡吗?我就找你,快给我开门。" 
  "你找我有啥事?东家都睡了,夜里不准开门。快走开! 
  再不走,放开狗,咬死勿论。" 
  崔戎感到奇怪,刚刚还在争吵,现在却说都已睡了!他又跟这低沉声音说了好多软话和硬话,里面点亮灯,才传出一个尖嗓声音,道: 
  "给他开门!看他要干什么?不要命的家伙!" 
  院门霍然打开。只见甬道两边站着七八条汉子,手握钢刀,双目燃着警惕的怒火。 
  "你想干什么?" 
  "在下只想讨碗水喝,别无他想。" 
  那尖嗓从里面吩咐道:"给他碗水,叫他快点滚蛋,别耽误老爷我的好事!" 
  崔戎边喝水,边想那尖嗓定是这家主人,"好事"?是什么好事?难道和那啼哭女人有关系?他在抢占良家妇女?他把碗放下,又道: 
  "我这匹马,也渴了,请你提桶水来。" 
  "这么多事!把马牵进来,东院有井。"那低沉声音夹带着不耐烦,嘴里嘟囔道,"你冲了老爷的好事,老爷没让你去死,算便宜你啦!还多事?真不知道好赖。快走!" 
  "你家老爷今天办喜事吗?刚才有个女人啼哭,不像入洞房啊!" 
  "你是真想找死?住嘴!" 
  这一声喊,惊动了尖嗓,正待发威,只见院门外一片喧嚷声,走进来一群役吏和士卒。 
  他们一进院,就大声呼叫着崔大人。当看见崔戎牵着马,一拥而上,向崔戎施礼。 
  那尖嗓这时走上前,也给崔戎施礼,并一再道歉。 
  "你房里那女人为何啼哭?"崔戎并不还礼,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个……一个婆娘,半夜啼哭,没什么大事,请大人进屋上坐。" 
  从屋里突然闯出一个披头散发女子,大喊救命,打断了尖嗓的话。 
  "你这臭婆娘,不识抬举!把她押下去!" 
  "住手!"崔戎吆喝住那尖嗓,转过头,问那女子道:"你是何人?为什么啼哭?如实说来。不要怕,本府为你做主。" 
  那女子未言先跪倒叩头,然后把头发挽起,露出一副清秀、端丽模样,带着哭腔诉道: 
  "俺是良家女子,姓孟名秀丽,被他强抢到这里。今夜幸亏大人相救,不然……。 
  那尖嗓抢过话,愤愤道:"大人勿信她言。小人并非强抢民女。是她父亲借小人钱万贯,以她作抵押。到期他父亲不还钱,小人把她接到家中,有何不可?" 
  "大人给小女做主。前年齐鲁大旱,为了活命才向他借钱。去年泗水泛滥,庄稼被大水冲走,俺们哪里有钱还债?他先把俺娘抢去;俺娘刚烈不从,自缢而死。父亲听说俺娘已死,和他讲理,被他活活打死。父亲尚未埋葬,他又把小女抢来。 
  小女也不想活了,俺要追随俺父母……" 
  说着这小女子便一头向墙上撞去。 
  多亏旁边一士卒,手疾眼快,伸手将她拦住。 
  "抓回衙里!"崔戎最痛恨为富不仁,迫害穷苦百姓。他气不打一处来,吩咐役吏把那尖嗓抓回兖州府衙。又对那女子道:"你先回家,明天我会派人来接你到公堂对质。" 
  一天的祭礼,没想到会出这么多事儿,崔戎心想,孔圣人家乡的民风也很刁蛮,并非都是仁义君子,不可等闲视之。 
七

  经过大堂审问,那尖嗓原来也是孔家裔孙,名叫孔繁仁,和别驾孔繁礼是堂兄弟。他依仗孔家权势,在乡里为非作歹,称霸一方。 
  孟秀丽乃孟老夫子的后代。孔孟两大圣人,原是一家,今日却成仇家!世风日下,可见一斑! 
  李商隐亲自参加审讯,内心有无限感慨。他看见表叔嫉恶如仇,当堂就打了孔繁仁一百大棍。别驾孔繁礼出面要保堂弟,理直气壮地为他辩护道: 
  "借债就要还债。有借有还,千古不变之理。何罪之有?借债不还,死几个人,正是给那些不还债的穷鬼一个警告,这就是不还债的结果。为官地方,理当提倡维护债主的利益。" 
  "住嘴!他杀人强抢民女,还要本官维护?这是你们孔家的规矩吗?抢男霸女,难道是你家老祖宗教导的'仁'吗?孔繁礼,你给我说说樊迟问仁,孔老圣人是怎么回答的?" 
  李商隐心里一亮,表叔问得好。孔圣人教导世上人,仁义爱人,可他自己的子孙后代却这样不仁不义!问得好! 
  孔繁礼似乎对先祖的话不甚看重,想了半天,才回道:"子曰:'爱人。'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大人,我家先祖说只有仁爱的人,才能喜爱人和憎恶人。敝人正是仁爱之人,所以才憎恶那些借债不还的人。敝人的堂弟和敝人一样,也是——" 
  "好啦!我问你,孔繁仁逼死孟秀丽的母亲,打死她父亲,还对她非礼,这是仁爱之人所为吗?孔繁仁是不是仁爱之人?" 
  "这个……"孔繁礼支吾着回答不出。 
  "你是仁爱之人吗?你爱杀人犯强奸犯的堂弟,而不憎恶他,这是仁爱之人的作为吗?" 
  …… 
  "孔繁礼!你身为圣人后裔,又是朝廷命官,今日你庇护罪犯,搅扰公堂,你可知罪?" 
  "大人,手下留情。大人,看在孔圣人……" 
  "住嘴!胆敢提及圣人之名!给我取下两梁冠,解去金带十銙,脱去朱色五品官服,推出去打五十大棍,然后听候朝廷处理。把孔繁仁打入死囚牢。" 
  崔戎来到兖、海、沂、密四州,不到两个月时间,便铲除如孔繁礼这样横行乡里的奸吏十多人,大快民心,四州百姓无不称赞观察使崔大人。 
  李商隐陪伴他左右,为办理这十多名奸吏,废寝忘食地帮助表叔做了大量文案工作,深得崔戎的信任和喜爱。 
  这期间,他还为表叔写了不少上奏朝廷的表状,如《为安平公谢除兖海观察使表》、《为安平公赴兖海在道进贺端午马状》、《为安平公谢端午赐物状》、《为安平公兖州奏杜胜等四人充判官状》等。 
  崔戎患有慢性气管炎,由于多日劳累,越加严重,每夜咳嗽,难以入睡。李商隐常常陪他到深夜,和他谈古论今,慢慢消磨时光。 
  "贤侄,我已历官二十三年。"崔戎近来总愿意回忆往事,检讨自己走过的路,有时伤感有时激愤,今日旧话重提,很是亢奋,道:"那年在淮南丰李鄘幕府,后来卫次公替代李鄘,两位府主非常信任我,重用我。我就在那时。学会了为官之道,受到当时宪宗皇上赏识。我常想为官不单单是取悦皇上,如果没有百姓的热爱,没有同僚和上司的信任,是不行的。下有百姓热爱,上有皇上赏识,中有同僚信任,你就能当好官,有好的政绩。" 
  "表叔,您在华州和兖州所作所为,侄儿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侄儿会学习您的为官之道。" 
  "贤侄,你也别把它看得太重。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你不那样做就是不行。" 
  崔戎不希望侄儿刻板地学习自己那些为官之道,觉得那些事算不了经验,为官和为人都是一个道理,首先都要有"仁爱"之心,正如孔圣人所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这才是至理名言。他觉得做任何事,都要凭着一颗"仁爱"之心去做,于是想起一件事,笑道: 
  "那年裴度在太原府任节度使,他以隆重礼节,聘我入幕参谋策划各种事务。当时朝廷调横海节度副使李同捷来兖海出任节度使。他不受诏遣,违抗诏旨。而王廷凑在镇州叛乱支持李同捷反唐。裴度非常信任我,派我前去劝阻王廷凑。我单身匹马闯进王廷凑军营中,是否能成功,我没想;是否能回来,也没放在心上。当时一心只想怎么说服王廷凑。 
  "现在说起来,都有些后怕。进到他的大营,王廷凑命人把我捆绑起来,吼叫着要就地斩首!我没有畏惧,大义凛然,纵横古今,畅论现实,晓以大义,把他感动得涕泪交流,亲手给我松绑,率领所部归顺了朝廷。当时,如果畏畏懦懦,说不出一个道理,肯定要身首分离!" 
  崔戎很兴奋,忘了咳嗽,双目炯炯,又道:"正义在自己手里,为什么要畏畏懦懦?所以说,只要行得正,走得直,把'正义'掌握在自己手中,就会无坚不摧,无往不胜!孩子,一定要做个正人君子,仁爱之士!" 
  李商隐站起身,握住表叔的手,道:"侄儿一定铭记表叔的肺腑之言。" 
八

  太和八年(公元834年)六月十日夜,崔戎突然得了霍乱病。上吐下泻不止,很快就把他折腾得双颊凹陷,眼眶乌黑,声音嘶哑,小腿肚子抽筋,又加上咳嗽不止,使他陷入极度虚弱中。 
  李商隐翻找医经,又和当地老医生商量,开出五个药方,一个一个煎熬服用,百般疗治,全无效果。 
  十一日卯时,脉膊渐渐变弱,上气不接下气。 
  忽然,他竟坐起,拉住商隐的手,指着跪在榻边的儿子雍和兖,喃喃道: 
  "贤侄……照顾……小弟。" 
  说完,倒榻而逝,时年五十五岁。 
  当表叔的手软软地松开时,李商隐突然觉得浑身冰样寒冷,眼前变得模糊一片。后来有人喊他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表叔病榻下。被扶起,他觉得浑身乏力,口干舌燥,心里十分难受,眼睛已经无泪可流了。 
  他勉强支撑,来到记室厅坐下,书童磨好墨。他握住笔,这笔似有千金重。但是,代表叔写遗表这件事,是必须自己亲自做。凝思片刻,挥挥洒洒写下一篇表文。 
  他手擎表文,慢慢吟咏道: 
  臣闻风叶露华,荣落之姿何定;夏朝冬日,短长之数难移。臣幸属昌期,谬登贵仕,行年五十五,历官二十三。……宪宗皇帝谓臣刚决,擢以宪司;穆宗皇帝谓臣才能,登之郎选。………臣素无微恙,未及大年。…… 
  志愿未伸,大期俄迫。……人之到此,命也如何!恋深而乏力以言,泣尽而无血可继。臣某诚哀诚恋,顿首顿首。…… 
  "表叔啊!您恋世恋君恋民之情,侄儿未能代你倾诉万一,您地下有知,万望体谅侄儿因哀痛,行笔艰辛之状!……" 
  李商隐声泪俱下。他失去一个理解自己,关怀自己,器重自己,待自己如同知己,如同兄弟,如同父子的表叔!他怎能不肝肠寸断! 
  幕府解散后,李商隐在兖州病卧半年,妥善安排了崔雍和崔兖兄弟俩,才怀着一片萧瑟哀伤,回到故乡荥阳。




李商隐自表叔去世后,从兖州回到家乡荥阳,身体仍然不好,病在床上。老母亲和弟弟羲叟也从洛阳来荥阳老宅,照料商隐。直到入冬,湘叔带着恩师亲笔信,叫他赴京,准备明年应试,身体才略略好转。 
  湘叔看着商隐贫困潦倒、身体病弱的样子,心里很难受。湘叔老伴已故去,身后没有留下子女,所以对商隐有一种父子之情,经常亲自来商隐家,送信送银两,有时甚至用车送粮食。商隐从来没把他当作老奴仆看待。 
  "唉!商隐,表叔仙逝,再难过,他也不会复活。你老母亲健在,她需要你好好活着。这个家也需要你健康地活着。" 
  提起表叔,商隐情不自禁地又流下眼泪,哽咽道: 
  "我们李家,本来就没有在朝廷位居高官的人,亲戚中也没有。崔戎表叔是相识后,讲起先祖才认的亲。在众亲戚中,他是名门望族,又居官最高。倾谈之下,我们都觉得相见恨晚。曾竭力帮我干谒考官,聘我为掌书记,深得他的厚遇!在兖海,春天游宴,芳郊试马,佛寺登临,诗赋酬唱,酒酣耳热,心绪最为畅快!谁料想相处尚不到一年,他就离我而去……是我命不好。" 
  老母亲在旁陪着默默流泪,叹息着。 
  商隐忽然站起,仰头吟道:"……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沥胆咒愿天有限,君子之泽方滂沱。" 
  他泪流满面,大叫着,痛不欲生。 
  湘叔知道再劝也没用,把他扶上床,想告诉他一点朝中故实,让他高兴高兴,或者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见他擦干眼泪,道: 
  "你不在京都,对朝中故实知之不多,想托门路,也会碰壁的。今年贡举的主考官,跟令狐家有隙,怎么肯取你呢?况且年初,李宗闵也被排挤到山南道,出任节度使,朝中都是李德裕的人。 
  "唉!那些主考官都是墙头草,谁在朝中掌权,他就取谁推荐的人。 
  "告诉你吧,从下半年起,李德裕开始不得志,皇上重用李训和郑注,把李宗闵大人召回朝廷,重新参知政事,并进封襄武县侯。九月,以吏部侍郎萧浣改为河南尹。最近,又以工部侍郎把杨虞卿调回朝廷,出任京兆尹。 
  "你看着吧,萧浣很快就会进京任职的。这些人跟令狐家都是世交,也都认识你,知道你的诗名。他们到朝廷执政掌权,明年春试,我看你大有希望。" 
  李商隐仍然没有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呆呆地望着屋宇,痴痴地道: 
  "近来我翻阅不少道家书,奉读了太上老子《道德经》五千言,始知黄老之言,乃至真天理者欤!我很想隐居学道,了却残生。" 
  "怎么?难道你把家国、君亲全都抛之脑后,一心归隐向道?白公香山隐居还讲究'大隐'、'中隐'和'小隐'。李白是为什而隐,隐而为仕。而你……" 
  "唉!六根不静,六贼不除,焉可成为真隐?" 
  "不忘家国,不忘君亲,隐为仕,仕亦为隐,才是真隐。但是,孩子!你还年轻,不该过早考虑这些。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老夫以为这是学子们的最高境界,是学子们终生的信条。"湘叔见商隐情绪略略好转,不想再辩论学道与归隐,又道,"对你的功名,令狐令公一直耿耿于心,常常自言自语,念叨你。八郎才不及你,却及第多年,这成了他一块心病。" 
  "不能怪恩师,是我命运多蹇,才不拔萃,才导致……" 
  "不能这么说。明年春试主考官是崔郸。他不与李宗闵结党,也不是李德裕一派,绝对是个看风使舵的中间派,是个昏官。你到京就先去干谒、行卷,拜他为师,取得他的赏识,老令公再从旁讲讲情。他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哩!李宗闵大人也能出面说说话。" 
  李商隐对于应试,经过这多年屡试屡落第的折腾,已经失去兴致。隐居学道在他头脑中,已不止一次占了上风。如果不是身体不好,不是家境贫困,老母亲无人赡养,他会走这条路的。 
  湘叔是安慰自己才讲出这些话?还是今年真的有希望?他有点动心。可是,没有一点喜悦与兴奋。如果在过去,他会激动得跳起来,感谢恩师的栽培。 
二

  纷纷扬扬的大雪,把京都的街道、屋舍和车马行人,都染成了白色,但是,并没有影响人们的情绪,京城依然熙熙攘攘。已近年关,京城百姓都在购置年货,买对联,请门神。在爆竹摊前,围着一群人,吵吵闹闹选择自己可心的玩艺儿,主人叫卖着,顾客争购着,一片繁忙。 
  天子脚下的京城,跟家乡荥阳,就是不一样,一进城门,就被热闹喧哗包围了。李商隐心里涌动着兴奋。他相信这是一个好兆头,喜庆吉祥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的。一旦龙门高跃,自己也会和这些市民一样,居住在京都,上街购买年货,给母亲扯一块布,做一件新衣服。母亲好几年也没添新衣服了。 
  想到母亲,他的鼻子酸酸的。 
  "商隐,明天一早,你就去工部侍郎崔郸家。此次干渴,要跟崔大人多谈一会儿。崔家六兄弟,均官至三品,五次权知礼部做主考官。老大崔邠是个大孝子。母丧时,是太常卿知吏部尚书,他脱去官服摘掉官帽,走在前面为母亲送葬。文武百官和都城百姓见了,都自动让开路。由于过度哀伤,他卒于母丧期间,年六十岁。" 
  商隐也是个孝子,听得湘叔这席话,肃然起敬。臣能至孝双亲,方能爱民如子,方能成为百代推尊的清官廉吏。表叔崔戎是这种人,崔郸兄弟也是这种人。 
  第二天一大早,李商隐迫不急待地来到光德坊。 
  唐代京都以承天门大街为界,街以东归万年县管辖,街以西属长安县管。一般权贵都居住在万年县,尤其以永嘉坊贵气最盛,公卿王侯都住在这里。长安县被称为街西,带有偏僻之意,是一般小官和商民活动居住的地方。白居易住在街西,曾感慨颇深地吟咏道: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 
  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 
  光德坊是西街长安县一条小巷,路两边是高低不等的平民百姓房屋,被大雪掩埋在下面,只有袅袅炊烟,从一个个烟筒里升起,才给小巷带来一丝生机。 
  崔家屋宇也不高,门前没有石头雄狮守护,台阶上的积雪早被打扫干净,黑漆院门敞开,院内家人不知为何忙忙碌碌。 
  李商隐站在台阶上,心想,崔郸官阶并不小,为何住在这里?他一边往里张望,一边正待往里跨步,却被一个老家人挡住。 
  商隐施礼,说明来意后,老家人用嘶哑的声音回道: 
  "六少爷早朝刚刚回来,要喝杯茶,稍事歇息,才能接待四海八方学子。孩子,你来早了,先到堂屋略等片刻,我给你通禀一声,兴许六少爷马上就会见你。就看你运气了。" 
  老人罗罗嗦嗦讲个没完没了,仍然站在原地不转身进去通报。但是,语气亲切,态度和蔼,就像长辈待晚辈那样。 
  李商隐是个情感敏锐之人,心头立刻暖融融的。来时,他还担心,深怕遇见冷面孔。上门干谒的第一关,就是主考官家的奴仆。他们狗仗人势,常常让学子们低三下四,敢怒不敢言,受尽折辱。 
  忽然,从西厢房屋里,传来宏亮的问声:"谁呀?请进来吧。" 
  "是行卷学子,让他到堂屋等少爷喝完茶,再……" 
  "不必了。让他进来吧。" 
  老家人答应一声,转过头,对商隐笑道:"我说你今天运气好,听见了吧?果然少爷心情好,让你到他书斋,是对你的荣宠啊!快进去吧。" 
  "谢老人家吉言,请受学生一拜。" 
  "哟!哪敢受你一拜呀?将来中了第,做了官,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只怕为这一拜,你后悔不迭哩。" 
  这种人是有的,但是,我李商隐绝对不是这种人。见老人家把自己当成这种人看待,异常懊恼,边拜边道:"老人家,我是怀州河内李商隐,请您记住,如果能中第,我一定再来拜谢您老人家。" 
  老人家在崔府做了一辈子仆役,给干谒行卷的学子开门通报,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见多识广,像这位河内学子初来干谒,就信誓旦旦的,也记不清有多少位了,摆摆手,不耐烦地回道: 
  "快进去吧!快进去吧!"看着李商隐进去的背影,他又自言自语道,"欺我老喽,记不住你们这些兔崽子的话!唉,有几个能像我家少爷,至孝至忠,清正廉洁呢?" 
  进了书斋,李商隐被眼前这位主考官的仪态惊呆了。 
  他身躯伟岸,仪表堂堂,双目炯炯,凛然威武,正气逼人。李商隐顿时感到自己猥琐、渺小,拘束不宁。 
  他开门见山,直率地问道:"不必通禀姓名了,我刚才听见你说了。我读过你代安平公写的表状。你的那首《安平公诗》也拜读过。'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你知道安平公送你南山阿习业的良苦用心吗?" 
  李商隐不明就里。在华州,表叔是曾让他到南山一个清静的道观,读书备考,这算什么"良苦用心"?他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你不明白,所以很快就从南山归来,进安平公幕府,对吧?" 
  他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李商隐迷惑不解。 
  崔郸背剪双手,在地上踱着步,好像在琢磨,该不该把就中原因说出来。他犹豫着,但终于叹口气,转变话题,问道: 
  "你知道京都百姓,都把小孩锁在家里,不准出来玩?" 
  "大人,晚生昨天才从荥阳来京,不知道有这情形。" 
  "那我就告诉你吧。"崔郸想了想,严肃地道,"京城有人传说,郑注大人为皇上炼冶金丹,需要用小孩的心肝做配料。说皇上已经下密旨,捕捉了许多小孩,所以京城百姓奔走相告,把小孩都锁在家里密室中。" 
  李商隐十分惊讶,也不知道崔大人对自己讲这事儿,是什么意思。 
  "今天早朝,皇上听了这件事儿,非常生气。御史大夫李固言已经弹劾京兆尹杨虞卿,说这些话都是从京兆尹府里传出来的。皇上大怒,立刻下诏,把杨虞卿抓进大牢。此事真假难辨。朋党之争,闹到如此地步,真是朝廷文武百官的大不幸呀!" 
  李商隐受崔戎影响,对朝臣党争也很不满,于是道:"大人说得极是。安平公在世时最反对朝臣交朋结党,常常告诫学生,不要卷入朋党之中……" 
  "哦!是吗?"崔郸微微讥笑道,"你认识萧浣吧?他可是南朝梁高祖武皇帝第八子的九世孙,具有帝王血统。听说已经入京,出任刑部侍郎。没去拜访他吗?还有宰相李宗闵……" 
  突然,他把话停住,不信任地注意着眼前这个瘦弱而清秀的学子,没入仕途却已卷入朋党中,还谎称最反对党争,笑话! 
  李商隐被他注视得莫明其糊涂,一时竟猜不透这位主考官对自己讲这些事儿,暗示些什么。杨虞卿和李宗闵两位大臣,自己曾经结识,但并没有交往。他们是令狐家的常客,和我有什么关系?想到这儿,刚要解释,只见崔郸已经把茶杯端起。老家人在门外,立刻嘶哑地呼道: 
  "送客!" 
  李商隐心里很委屈,有一种被人赶出来的感觉,看看手中的诗稿文稿,还没交给主考官,忙回头,房门却已关闭。 
  老家人不再客气,不再唠叨,只一味地伸手往外请人。 
三

  李商隐来到院门口,门外吵吵嚷嚷集聚了不少人,见他从里面走出来,便"轰"地一声拥了过来。 
  老家人用手止住众人,高声而嘶哑地道:"我家少爷,上午要处理朝政,不见任何人。大家回去吧!回去吧!" 
  这时,李商隐才看清,聚集门外的人,和自己一样,都是来干谒行卷的学子。他们听得"不见任何人"的嘶哑声音,像泄气的皮球,垂头丧气。有人开始抱怨,说他已经来过十一天,一次没进去过。还有的说,他住在亲仁坊,已经两个月,天天来崔大人门口等,也没见过他的影子。 
  有个学子拦住李商隐的去路,抱拳施礼,道:"我是孟州济源张永,敢问大哥高姓大名。" 
  "在下怀州河内李商隐。" 
  "嗳哟!沁水从孟州流经怀州,才注入黄河。按理说,我们是同饮一河水的同乡啊!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走!到我住的华阳观去。离此地不远,在永崇坊。华阳观旁边有个小酒馆,有上好佳酿,保证老兄一醉见杜康老人。" 
  李商隐知道自己身体虚弱,不胜酒力,但被他的热情所感染,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他也明明知道孟州和怀州,是河南两个州。济源与河内相距足有半天的路程,怎么可以拉作同乡呢?但是,济源与河内究竟同吃一条沁河水,人不亲水还亲哩。 
  来到华阳观旁边的小酒馆,两人分宾主落座。小酒馆很干净,由于昨天下了场大雪,酒馆里的酒客不多。店小二殷勤地招呼着,不一会儿,酒菜摆上桌子。 
  坐在主人位置上的张永,是个直性子,爽快人,为李商隐斟满酒,高声道: 
  "李兄,我们兄弟俩很有缘份,今日要一醉方休。李白斗酒诗百篇,吾辈杯酒诗千首,今人不让古人,凡人不让仙人。 
  不要枉活这一辈子。来!小弟先敬哥哥一杯。" 
  不等李商隐端酒,他先把酒啁进嘴里了。 
  李商隐没在意他说的话,心里还在想着崔郸所说的那些事,很不痛快,也把杯酒往肚子里一灌,只觉得一阵凉意从喉头往肚子里慢慢扩散,不一会儿变成热流,又从各处集聚心头,然后慢慢向上涌动,直冲喉头而来,使他咳嗽不止。 
  三杯下肚,两人话多起来了。 
  商隐是个内向人,虽喝了酒,但仍然喜欢在肚子里琢磨事情。张永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哪,边喝边倾诉道: 
  "李兄,我活二十二个年头,来京应试已经十年,年年落榜,家里的那点山地薄田,快叫我给折腾光了!老父老母……可怜啊!还在盼望儿子跳龙门!龙门这等高,吾辈今生是跳不过去了!来——喝!" 
  商隐听着,想到自己赴京应试,也快近十年,不也是没能及第吗?不由自主,潸然泪下。他没有大喊大叫地哀鸣和倾诉,默默地坐着,慢慢地啜着酒。 
  突然,张永神秘兮兮地道:"李兄,今年如果再不能及第,我们不如一起去学仙,隐居学仙!如果你愿意,就到王屋山的玉阳山,离我家不远。王屋山在济源县北十五里,玉阳山是王屋山的支脉,两山毗连,周围一百多里,山高二十多里,巍巍壮美。山上有许多道观和庙宇。皇上们的公主和宫女,到这里修道学仙的很多。东玉阳山,有个灵都观,是唐睿宗玉贞公主修道学仙的地方。西玉阳山,有个清都观,西阳公主曾来这里修过道。" 
  张永见李商隐默默不语,以为他很同意去修道学仙,呷了口酒,道: 
  "华阳观住的这位公主,听说是敬宗皇上的女儿,没人敢喊她的名子。她就是灵都观的住持。有好多宫女跟她上山,住在东玉阳山的灵都观里。其中有不少女冠(女道姑),我都认识。她们也很寂寞,在深山老林里,常年不见个人,尤其看不见男人。——哈哈哈!李兄,去不去?" 
  李商隐自幼就对佛道感兴趣,在过去落第之后,曾产生过隐居学仙的想法,此时经他这么一煽动,大有跃跃欲试,恰合吾意之情,兴奋地应诺道: 
  "好!吾辈游仙山,了却平生志!像孟浩然那样,吾辈'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学仙玉阳东!'" 
  张永见李商隐已经允诺,非常高兴,又痛饮三大杯,忽然想起孟浩然《岁暮归南山》诗,高声吟咏道: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李商隐听罢张永吟唱孟浩然诗作,口中不由自主地反复吟咏着:"不才明主弃","南山归敝庐"。忽然又想起孟浩然另一首诗,吟道: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多喝了几杯,孟浩然的诗勾起李商隐满腹惆怅,眼含热泪,又吟道: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好!好啊!李兄就是当今的孟老夫子。'知音世所稀'?不!老夫子有王右丞维,是他的知音。可惜王维的推荐没有起作用。李白也是他的知音。李白最欣赏他的品德和诗才,君不闻: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兄,我们兄弟俩是'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我要出家做道士,穿上黄袍,戴上黄冠,斩断'六根',脱离'六境',志在大乘,做一个云游五湖四海的云游先生。" 
  如果当真出家为道,李商隐心中又涌起一阵悲哀和难堪。堂叔临终嘱咐说:"重振李氏门风,就看你啦!"表叔崔戎临终托孤,几个表弟尚需照料;家中老母和弟妹,又怎么办?无法解开沉重包袱,也无法解脱沉重的压力,他长叹一声,端起杯,一口啁干,道: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四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进士考试,李商隐又名落孙山。 
  这是意料中事。试前干谒主考官崔郸,他已经说得很明确:认为自己小小年纪,竟卷入党争中,还谎说不是李宗闵党中之人。他非常生气,怎能让自己及第! 
  当时朝中得势的是李训和郑注。他俩先联合宰相李宗闵,共同排挤李德裕。终于把他赶出京都后,李与郑两人又开始打击李宗闵以及他的同党杨虞卿和萧浣。 
  京中小儿事件,是李、郑放出的信号,名正言顺地把朝中大臣的愤怒,引到杨虞卿身上,连左仆射吏部尚书令狐楚,都信以为真,在早朝时表示了愤慨,支持李训和郑注。而李、郑也因此在打击李宗闵的黑名单上,把令狐楚的名字抹去,并提议进封他为彭阳郡开国公。当然这是后来李、郑为了拉拢令狐楚而采取的手段。 
  李商隐哪里知道朝中大臣们勾心斗角的详情。 
  放榜那天,李商隐在秘书省东堂高悬的金榜上,查找没有自己的名字,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子,两眼茫茫地想往回走,也不知道穿过多少街坊,随着人流走着走着,却来到曲江池边。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中第士子在花花绿绿的游艇上,戏水宴饮,大呼小叫,心里又羡慕又嫉妒,索性席地而卧,仰望着蔚蓝蔚蓝的深邃的天空。 
  白云在碧空飘浮,鸟雀在碧空翱翔,自己在碧空飞升…… 
  好惬意呀!和白云、鸟雀相伴,在碧空中遨游。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已经消逝;不知已经游到何方,空间仿佛已经敛迹,李商隐陶醉在似醒非醒似梦非梦之中。 
  "哎哟!李兄,怎么躺在这里呀?" 
  有个声音在召唤自己,渐渐听出是张永的呼叫声,睁眼一看,果然是他胖乎乎的脸,遮住了碧蓝的天空,圆凸凸的眼睛,惊疑地凝视着自己。 
  "李兄,可不能犯傻呀!曲江池中有冤鬼,年年放榜招一批。刚刚还有两个落榜学子投了江。" 
  张永拽着李商隐的手,唯恐他挣脱,跳进水中。 
  李商隐尚未转过神来,还在留恋那碧空的遨游。当听到"投江自杀",笑了。那美丽的碧空,还没玩够,自己怎么会自杀呀!他把手抽回来,坐起身,道: 
  "真飘逸壮丽!叫我干什么?" 
  张永莫明其妙地看着他,不明白"飘逸壮丽"的意思。他不愿意深思细想,天已不早,应当赶快上路,于是道: 
  "李兄,忘没忘我们说的,落榜后我们去学仙,先上王屋山的玉阳山,然后遨游名山大川。" 
  李商隐听得"遨游"二字,双眼闪亮,以为又要飞升碧空,遨游仙境,不屑地笑道: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轻言托朋友,对面九疑峰。'当然没有忘!走,我们一起去遨游碧空蓝天!" 
  张永高兴地拉起李商隐,叫道:"李兄真痛快,大丈夫一言九鼎,小弟佩服!走。" 
  张永心中有数,自己不会及第,所以来看榜时,已把随身带的东西包好,背在肩上。看见李兄两手空空,随身之物都在令狐家,心里犯了嘀咕。 
  如果回去拿,肯定会遇到麻烦,说不定上不了玉阳山学仙。如果不拿东西,一走了之,令狐家准会以为他走失,或者以为他寻了短见,或者以为他无脸见人溜回家了,这几种情形都不好,会把事情闹大。 
  怎么办?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张永雇了两匹西域快马,一路上嘻嘻哈哈跟李商隐又说又笑,并赛起马来。 
  商隐在幕府中,学过骑马射箭,跟随表叔打过猎,对于赛马,并不畏惧。 
  张永生活在济源乡下,家里有个牧场,牧羊放牛还放马,骑术不低。两匹马奔驰起来,张永总使自己的马压商隐马一头。 
  李商隐倔脾气上来,哪肯服气,总想追赶上,跑到前面。 
  就这样,从京城直跑到潼关,仍然没能追上张永的马。 
  张永看看天,日头已经西斜,把马勒住,哈哈笑道: 
  "李兄好骑术啊!没想到你一直生活在东都洛阳,却练得一身好骑术,难得难得!" 
  "惭愧惭愧!始终没能追过贤弟呀!" 
  张永看着满脸是汗的李兄,心想,他已把落第的不愉快忘了。过了潼关,再往前走,要离开官道,走解州,经绛州,就到王屋山了。在这岔路口上,应当打尖吃饭,休息一会儿。重要的是还得跟他把话讲清楚,不能登上山,就后悔急着下山。想到这儿,他跳下马,不经意地道: 
  "下马歇歇,该吃点饭。出了关,我们要走条近路,奔解州,翻过中条山,越过清水河,到垣曲就可以登上王屋山了。" 
  李商隐下了马,擦把汗,问道:"今晚能到玉阳山吗?" 
  "不行。到解州要住一宿。"张永扫一眼李商隐,见他毫不在乎,心中有了底,建议道:"李兄,从京都咱们走得有点匆忙,你的随身衣服和书藉都没带,况且令狐家还不知道你是到玉阳学仙。该写封信告诉一声,让老管家把东西送到玉阳来。" 
  这么一说,李商隐好像酣睡突然醒悟,看看潼关城堡和尘土飞扬的漫漫官道,神色顿时黯然,默默地走进路边一家小饭馆,坐在一张油渍渍的桌旁,愣着神。 
  张永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陪着小心,叫来饭菜后,轻声问道: 
  "来碗酒吗?李兄。" 
  "有吗?——只是,贤弟,为兄实在惭愧,恩师给的钱,分文没带,旅途费用……" 
  张永见李兄为难的样子,以为他"神色顿时黯然",原来是为了"钱",高兴地笑道: 
  "李兄,看你说的,是小弟请你到我家乡学仙,只要李兄真能像诗仙李白'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一切费用,包括旅途费用,到山上吃住费用,全包在小弟身上。不相信?小弟的老父亲是济源有名的土财主。别看我十年赴京应试,花了不少银两,但还不足家父财产的百分之一。父亲不在乎花费这点银两,只要小弟能入仕途,老爷子就心满意足了。" 
  李商隐点点头,要来纸与笔,给恩师写了封信。张永掏出一个元宝,雇了一个小伙子,他保证当晚就把信送到。 
  但是,直到登上玉阳山,李商隐的神色依然黯然,不见好转。 
五

  李商隐和张永傍晚住进解州城,第二天开始翻越中条山脉。没走多久,天空便纷纷扬扬飘起雪花,像给起伏绵延的山岭披上一层轻纱,迷离而飘逸。 
  山中苍松翠柏,挂起点点雪片,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行走在这壮美、恬静、妩媚的大自然中,李商隐的情绪渐渐开朗,不自禁地发出赞叹。而每个赞叹,在张永心里都增添一分喜悦,减去一分担忧。 
  他怕李兄不开心,打退堂鼓,甚至病倒山中。 
  "快看!那就是王屋山。"张永指着蜿蜒起伏,连绵不断的山岭,兴奋地道,"王屋山绵延数百里,北起泽州阳城,南达孟州济源,西到绛州垣曲。看!那是最高峰。绝顶有坛,相传是轩辕所建,是他祈天的地方,所以叫天坛。又把这最高峰叫天坛山。它耸立在万山丛中,像屋脊,周围有三重山梁环抱,谷深洞幽,晴天从远处看,像君王的殿屋,所以把整个大山称之为王屋山。登上天坛山,可以看日出,如遇吉祥或者丰年,还能看见五色光环。" 
  "有幸看见光环,一定是大吉大利啦!" 
  李商隐插了一句,便陷入沉思中,不再说话了。 
  不知什么时候,雪花已经不再飘落,天渐渐暖和,路边出现绿茵茵的青草,一派春色。 
  太阳露出笑脸,前面一条平静温驯的溪水,潺潺而流。 
  "这是清水河。我们已经越过中条山。过了河,就是皋落镇。到小镇住一宿,明天开始爬王屋山,傍晚就能到玉阳山。" 
  "天这么早就住下?到镇上买点东西,边走边吃,别住了。" 
  "李兄,身体行吗?" 
  "别看我瘦弱,走路爬山,不比你差。" 
  李商隐坚持要赶路,张永自然高兴了。反正一路山上有许多道观,住宿没有问题。 
  王屋山与中条山大不一样,山势巍峨,山径险峻,白云缭绕,晦明变幻不定,风雨来去无常。山中林木繁茂,小溪沿着纵横沟壑叮咚鸣唱。时或冲开云雾,迎来灿烂霞光;时或穿行在白茫茫的雾气中。雾气变浓时,则演成濛濛细雨,树枝、草叶、路边石崖,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山路难行了。 
  李商隐体力渐渐不支。张永搀扶着他,慢慢地向上攀登着,突然严肃地道: 
  "义山兄,我已决定,上山后就出家为道,再也不下山回家了。你怎么样?能不能也跟我一起出家当道士?" 
  "我?咱们不是讲好,是隐居学仙吗?你不想再赴京应试? 
  跟你父母说了吗?他们都同意吗?" 
  李商隐惊讶地望着他。 
  张永个子不高,大嘴高鼻,双目奕奕有神,依恋地回道: 
  "跟家里讲?他们不会同意的。是我自己的决定。赴京应试十年,连主考官的影子都没见过!像我们家这样的土财主,和官没有缘份。从我这一代上推十代,也没有一个是做官的。当草寇做山大王的却不少。我家现在的房子、土地、牧场,大概都是他们抢劫来的。我这辈子不想当山大王,也没能耐做官,到深山古刹,'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岂不善哉!" 
  在京城永崇坊小酒馆,张永说过要出家为道,还要斩断"六根",脱离"六境",志在大乘。李商隐想起来了。但是,当时因为多喝了几杯,在心里只翻腾了几下,没有明确表示什么。现在已到山上,不能再含混不清了。 
  霞光从云缝中钻出,茫茫的云气,渐渐飘散开去,王屋山慢慢显露出真面目。 
  "义山兄,不用急,用不着马上做决定。小弟要出家为道,思索了三年才定下的。斩断'六根',脱离'六境',说说容易,真正做到,实非易事。" 
  李商隐感激地点点头,张贤弟善解人意,不强人所难,真是个好兄弟。他艰难地迈着步子,浑身像散了架子,脑袋昏昏沉沉,慢慢地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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