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传(上)

      教辅 2006-8-25 19:39
唐文宗太和元年(公元827年)初春,天气乍暖还寒,汴河里的浮冰,犹如凋落的梅花瓣儿,一片片漂在水面上,随着水流,悠悠地漂向远方。 
  一个身着白色粗麻布长袍,头戴方巾软帽的少年,伫立在河岸上,痴痴地凝视着那梅花瓣儿似的浮冰,向远方悠悠漂漂而去。 
  他还是个孩子,可眉宇间却流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深思熟虑,紧抿的嘴角窝,微微上挑的眉梢,充满着自信和豪气。 
  "少爷!看什么这样入神?赶路吧。" 
  身后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肩背着一个蓝布包袱,催他上路。 
  "堂叔,不是说好了吗?别叫我少爷。您不是仆人!您教我读《五经》,教我作文吟诗练字。您是侄儿的恩师才是。" 
  "这事儿,不要总挂在嘴上。该挂在嘴上记在心里的是发奋读书,重振咱们李家门庭。好吧,你别不高兴。你排行十六,就叫你十六郎吧。但是,一会儿在令狐大人面前,我还是要称呼你少爷,别叫令狐大人笑话你家穷,连个跟随的仆役都没有。好,别说了,走吧。" 
  十六郎知道自己拗不过堂叔,只好随他去吧。 
  刚抬腿走两步,突然感到脚趾疼痛难忍,不由得"哎哟!"叫了一声,跌坐地上。 
  "你这孩子!——怎么啦?看把衣服弄脏了,怎么去见令狐大人!" 
  十六郎气鼓鼓地把一双新麻鞋甩掉,又把一对新布袜扯下,看看大脚趾上的水泡,愤愤地回道: 
  "在家,我说不穿新做的麻鞋,你和俺娘就是不依,好像穿上新麻鞋,令狐楚刺史老爷就会喜欢我的诗文,将来就能高中进士第!哎哟,疼死我啦!" 
  堂叔似乎也觉得侄儿说得在理,但是,又觉得在堂堂刺史大人面前,穿双露脚趾头的破鞋,太失体统。当看见侄儿双脚上那些大水泡,心疼得在河边团团转,后悔不该和嫂嫂一起逼迫侄儿穿新鞋。路,走得太急。从东都洛阳起程,经过故乡荥阳也没停下歇一歇,一直走到汴州,让侄儿怎么受得了哟! 
  他捧起十六郎的脚,搂进怀里,禁不住浑浊的老泪滚落下来,连连摇头叹息。 
  十六郎见堂叔掉了泪,忙把脚从堂叔的怀里抽出,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步,脸上堆满笑容,道: 
  "堂叔,不疼啦!光脚丫子走路真舒服。在家耕田,我就愿意光脚,走吧。" 
  "这成何体统!应举士子,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足行走!" 
  "堂叔,等到了刺史大人府,我再穿上鞋,去拜见大人。现在先让两脚舒服舒服……" 
  十六郎边说边快步走在前面,还不时回头招呼堂叔快走。 
  堂叔拎起麻鞋,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 
二

  汴州,是座古都。早在战国时代,魏国就定都于此,称为大梁。世事变迁,朝代更迭,往昔魏国的繁华已不复存在。在魏王宫殿旧址上,重新建筑起刺史府第。府门前有两头石狮,圆睁巨目,龇着獠牙,蹲伏左右两旁。琉璃瓦的大门楼,飞檐插空,雕甍彩螭。兽头大门,用鎏金制作,在阳光下,金辉灿烂。 
  十六郎走到近前,慌忙穿上新麻鞋。 
  令狐大人府第这等豪奢,简直与王侯之家不相上下。堂叔边瞧边自语道: 
  "唉!安史之乱以后,这些刺史、节度使、观察使,权力越来越大,府第越来越讲究,……" 
  "堂叔,令狐大人高官得做,雄踞一方,府第讲究气魄,有什么不好?假如我……" 
  "住嘴!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岂可为个人口腹享乐钻营?看来令狐楚不是个廉吏,干谒他,你只会学坏,不会学好。是赃官,就不会珍惜人才,不会向主考官推荐你。" 
  "堂叔,我……" 
  十六郎不愿意离去。已经走了这多天,晓行夜宿,千辛万苦,才来到令狐家门口,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不管他是清官还是贪官,见见面再说嘛! 
  正在这时,从大门里冲出两条汉子,一个手持腰刀,一个手握宝剑,老远就大声吆喝道: 
  "你们何故在刺史老爷府前喧扰?一定是尴尬人,快快从实招来!" 
  一个箭步,两条汉子已经站立在叔侄俩面前,用刀剑把他俩逼住。 
  堂叔年纪大,见过世面,并不慌张,抱拳施礼之后,和颜悦色地解释道: 
  "诸位小哥勿恼,勿恼。这是我家少爷,昔日寒窗苦读,今日'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琚',特来干谒汴州刺史大人,请……" 
  "什么?老家伙,你说什么?这小乞丐会吟诗?还要巴结刺史老爷跳龙门?哈哈哈!"持刀汉子狂笑道。 
  "滚开!快滚开!刺史老爷没功夫理睬你们!" 
  握剑的汉子更不客气,连推带搡,骂不绝口。 
  堂叔被推得连连倒退,但仍然不断地解释求告。 
  "住手住手!狗奴才!我本王孙皇族,不会吟诗作赋岂能来干谒汴州府大人?快快去进府禀报!" 
  十六郎挺胸昂首,大声吆喝。两个看门奴才吓了一跳,停住手,重新端量这个自称"王孙皇族"的小乞丐。这小子长得不错,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副富贵相。不过这套行头,却太寒酸。粗麻布长袍,不知传了几代人,他穿在身上又肥又大,有些地方已经成灰白。足登一双新麻鞋,没穿袜子…… 
  持刀汉子端量到这儿,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讥讽道: 
  "我说皇家公子哥,昨晚到哪嫖妓去啦?袜子都忘穿了,是不是?嘿嘿!" 
  十六郎低头看看双脚,才想起刚才慌忙穿鞋,忘了袜子,窘得满脸通红,又听那汉子信口雌黄,气得脸色霎时惨白,正欲辩白,忽然,听到从刺史府传出呼声:"刺史大人出府——"只见一队士卒排成两列,手握各样兵刃,鱼贯而出,接着是举着"肃静""回避"牌子的衙役,最后是一乘四人抬着的漆黑小轿,悠悠走出来。 
  乘轿人似乎已经听见门外的吵闹声,撩起轿帘,探出头,向这边张望。 
  两个持刀握剑汉子连忙抱拳鞠躬,解释道:"是两个乞丐,我等正在赶他们走开。" 
  "领进府里,让他们吃顿饱饭吧。" 
  "是!刺史大人。" 
  乘轿的刺史大人吩咐完毕,扫了一眼这一老一少,摇摇头,正要放下轿帘,十六郎抢前一步,跪倒地上,朗声道: 
  "刺史大人!学生姓李,名商隐,字义山,乃怀州河内人氏,与当今圣上同族同宗。学生苦读寒窗,吟得诗赋数十篇,还著有《才论》、《圣论》,敬请大人赐教。" 
  刺史大人复姓令狐,名楚,颇有文学天赋,二十六岁登进士第。善属文,才思俊丽,精于章表书启等今体文,名重一时。在太原幕府任掌书记时,每当太原的章奏传递到朝廷,德宗皇上都能辨别出是他所写,颇为赞许。令狐楚历事德宗、顺宗、宪宗、穆宗和文宗六朝,官越做越大,名气越来越高,故而有许多读书人都想用诗文干谒,求他向主考官推荐。 
  令狐楚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向主考官推荐某某的人。他的门下,没有无能之辈。他接过递上来的诗赋文稿,略略扫了一眼,抬起头,看李商隐依然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嘴角向上提了提,顺手捋了捋花白胡须,道: 
  "不必拘礼,站起来说话。" 
  李商隐依旧伏在地上,回道:"弟子初入师门,与恩师说话岂敢无礼?" 
  令狐楚微微笑道:"你并未踏进吾家大门,老夫怎可受你师礼?快快请起。" 
  "不!大人已经接了弟子的诗赋文章在手,今生今世,大人就是弟子的恩师。请恩师受弟子入门之礼。" 
  "哦?……哈哈哈!小儿郎,倒很机灵。"令狐楚被李商隐童声童气的小伎俩逗笑了,重新打量伏在地上的那副瘦弱单薄的身子骨,收敛笑容,关切地问道:"来汴州几天了?住在何处?" 
  "回禀恩师,弟子从洛阳出发,走了三天,刚刚到汴州城就来拜恩师,尚不知住在何处才好。" 
  "噢!午饭还没吃吧?" 
  "不瞒恩师,弟子连早饭都没吃,就来恩师府门前,等候给恩师行入门之礼。" 
  堂叔站在李商隐背后,对侄儿的"小伎俩"已经提心吊胆,惧怕遭到刺史大人申斥,当听见侄儿又说这话,更加担心,连连咳了两声,想制止他不要再说下去。 
  令狐楚把那持刀握剑汉子叫到近前,吩咐道:"领他们进府,先吃饭,然后安排到客房休息。" 
  两个汉子送走刺史大人,又向李商隐和那老者报了姓名,赔了礼。原来这两人,是刺史府上看家护院的家将,持刀者名叫胡舟,握剑者名叫蓝莰,此刻变得异常和霭可亲,陪着叔侄俩进了刺史府。 
三

  吃饱饭后,由管家令狐湘引领,经过抄手游廊,穿过一道垂花门、两道月亮门,来到西跨院客房。 
  一踏进西跨院,就听见笛声阵阵,忽而高亢激越,忽而低沉幽咽,忽而轻快舒缓,异常悦耳。李商隐喜欢声乐,尤其擅长吹笛,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倾听了一会儿,对走在前面的管家问道: 
  "老爷,这是谁吹笛子?" 
  管家皱皱眉头,道:"李公子,不要喊我老爷。我是刺史府管家,府上人都叫我湘叔,你也叫我湘叔好啦。" 
  笛声悠扬悦耳,越走越近越清晰。 
  "湘叔,吹笛子的到底是谁呀?" 
  湘叔冷冷地回道:"是谁?温庭筠呗!他是有眼儿就能吹响,有弦就能弹出调调儿。老爷说他有音乐天分,留他在府里住半年多了。他总说走,总也不走,唉,这个人啊!" 
  "原来是他呀!"李商隐早知道温庭筠的大名,还能吟唱他填的小词,只是没有机会见面。今日能在这里相见,李商隐喜不自禁,向管家抱拳道:"学生早就想结识这位乐师,烦请湘叔为学生引见一下。" 
  "用不着引见,住进西客房,天天能看见他。什么'乐师'!不过一个'俳优'而已。读书人不可跟这种人交朋友。 
  我家少爷八郎,最看不起他。" 
  李商隐听到管家警告,心中郁郁不乐。会音乐的人就是"俳优"?岂有此理!是"俳优"又怎样?"俳优"就低贱啦? 
  东方朔是汉武帝的"俳优",深得皇上宠信哩! 
  又进一道月亮门,来到一座小院落。 
  院中央有五六个人围着一个吹笛者,十分专注地倾听着笛乐。 
  李商隐心想,那一定是温庭筠了,便赶紧上前一揖,道:"久仰温公庭筠乐师大名,今日……" 
  那些听笛人听见背后有人大声喊叫,都扭过头,眼中冒着不满。 
  吹笛者却照吹不误,双目微闭,大脑壳左右晃动,仿佛沉浸在音乐的优美世界里,不能自拔。 
  李商隐面对众人的不满,向前又迈一步,抱拳鞠躬,自我介绍道:"小弟乃怀州河内李姓,名商隐,亦是携诗赋干谒刺史大人令狐公,请诸位仁兄多多关照。" 
  吹笛者突然收住笛声,转过头来。李商隐这时才看清他的脸,吃了一惊,"哎哟!"叫了一声,倒退两步。 
  听笛人忽然哄笑起来。 
  "小弟弟,这副鬼脸怎么样,吓坏了吧?我是温钟馗,不是乐师。嘿嘿嘿!" 
  李商隐听过别人传说温庭筠相貌丑陋,都叫他温钟馗,但绝没想到竟然丑陋得如此吓人。一对鸡蛋般的眼球,挂在眼窝边上,翻着白色,向外凸着,仿佛一碰撞,就会滚落地上。两个鼻孔朝天,像两个无底黑洞,从里面往外冒着袅袅白烟。鼻子下面,横着一条宽阔的大嘴,从两边嘴角龇出一对黄色獠牙。说话时,那鲜活的紫舌头,一吞一吐,好似咀嚼一块总也嚼不烂吃不完的人肉干,让人毛骨悚然。 
  "是……是的。我……" 
  李商隐边支吾,边向后退。 
  这时,从众听笛人中走出一人,高而瘦,一副斯文模样,对李商隐抱拳还礼,安慰道: 
  "休要惧怕,温贤弟不拘小节,但笛子吹得极好。贤弟,你刚来,跟他不熟,过几日,保准你会喜欢他的。" 
  李商隐站住脚,听了这斯文人的话,心里有一股暖意向上翻涌着,重新抱拳,诚心诚意地给他鞠一躬,道: 
  "谢谢!敢问仁兄大名?" 
  "在下令狐绪。家父喜欢学子们聚集一起,切磋学艺。"他用手指了指温庭筠周围的人,又道:"他们都是从各地来的。大家在一起读书,议论国家大事,听听音乐,其乐无穷!" 
  管家不愿跟这些公子哥儿打连连,上前对令狐绪道:"大少爷,有话一会儿再讲,让我先安排好李公子的住处。" 
  "湘叔,就让李贤弟住在庭筠贤弟隔壁吧。李贤弟也是位喜欢热闹之人。贤弟,你说好不好?" 
  李商隐听得令狐绪问,连忙答应。 
  堂叔却很不高兴。我是带他干谒求登进士第求官的,不是来这里会公子哥儿,听乐曲的。但他又不愿意在这些年轻人面前,扫侄儿商隐的兴,便悄悄跟在管家身后,自言自语道: 
  "我家公子喜欢僻静,请管家叔多关照。" 
  "老哥,我明白你的意思。管住你家公子,少跟这些浪子胡混!你们小户贫寒之家,怎么能跟他们这些高姓大户富家子相比呢!"湘叔边走边告诫,边介绍这些浪子的情况:"太原温庭筠是贞观四年中书令温彦博之后。温彦博后来赐封虞国公,良田千亩,是太原首富,所以他生得虽然丑陋,可是追随他左右的年轻学子不少,都想沾点富,借点光,以便跳龙门。其实,他才十六岁,自己还未中进士第得官。他来刺史府,也想请令狐公推荐哩,怎么可能照顾别人?这些毛孩子,什么也不懂,在一起吃喝玩乐,整天胡闹。以我之意,早把他们赶出府了!" 
  "管家叔高见,高见!年轻人不好好读四书五经,不好好吟诗作赋,却在一起填词歌舞,虚度光阴,太不像话!" 
  李商隐见他两人谈话颇投机,不愿意打扰,脚步渐渐放慢,不时回头想看看温钟馗到底有些什么本事,让人喜欢。不巧游廊拐弯,把他们全挡在了花墙后面。 
四

  第三天清早,令狐绪乐颠颠地跑来,热情地对李商隐道: 
  "义山贤弟,快收拾一下,家父要见你。" 
  "真的吗?"李商隐惊问道。 
  这三天,李商隐在刺史府等待拜谒令狐大人,深怕大人拒不接见,把自己丢之脑后,他如坐针毡,坐立不宁。 
  "这种事还能说谎?家父不是随便谁都接见。家父想面见的人,一定是他喜欢的人。明白啦?温贤弟庭筠,已经来半年了,家父尚未见他。" 
  李商隐听了这话,高兴的心绪一下子全消失了,剩下的都是紧张。他脸涨得通红,穿衣服的手颤抖着。 
  "堂叔,把我的诗稿文稿都带着,到大人那里,就站在我旁边,别离开我。" 
  令狐绪被逗笑了。 
  "这位堂叔,是你家老仆人,还是随身的侍从、保镖?家父是想见你,跟你谈话,仆人或者侍从、保镖,不能跟去。" 
  "不,他不是仆人,是我的亲堂叔。小弟在家时,是堂叔亲授经典,教我文章诗赋,实为商隐启蒙恩师。" 
  令狐绪有些为难。他知道父亲的脾气,跟干谒的士子们谈话,不喜欢别人在场,要单独面训。 
  最后,还是堂叔坚持不跟去,让侄儿自己独自去赴约,拜见刺史大人。 
  这是李商隐第一次单独行动,尤其是要拜谒一位资深望重位高的长者,心里总不踏实。幸亏令狐绪善解人意,携着他的手,边走边向他介绍府里的规矩和礼节,像兄长一般,他才渐渐安下心来。 
  他们从西跨院出来,经过垂花门,两边是环形走廊,中间是一道穿堂,迎面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就是正房大院了。 
  正面五间上房,都是雕梁画栋,上有飞檐凌空,下有青砖铺地;两边厢房用游廊贯穿,四通八达,轩昂壮丽。 
  令狐绪指着上房,不无自得地介绍道:"这就是家父起居和接见官僚政客、亲友门生的地方。这座屋宇是仿照秦王府的格局而建。看看,门上的匾额,赤金九龙盘绕,中间三个大字'惜贤堂',是德宗皇上御笔所赐。德宗皇上最称赏家父惜才爱贤,所以才赐匾。德宗皇上还很喜欢家父的今体章奏。 
  皇上不看属名,就能分辨出家父所写的文章。" 
  李商隐是家中长子,十岁丧父,就开始与寡母相依为命,过着孤贫生活,没有机会与王公贵族高姓大户交往。当他置身在这华贵壮观的房舍之中,就像来到琼楼仙阁,惊诧不已。他知道秦王是唐太宗李世民未登基前的爵号。三个金光耀眼的大字,足有斗大,是先皇所赐,更令他赞羡。 
  "谁在外面喧嚷?"从惜贤堂里传来问声。 
  令狐绪向李商隐做了个鬼脸,悄声道:"这是家父在问话,快进去吧。" 
  李商隐顿时惊慌失措,连连后退。 
  管家令狐湘从堂内走出,见李商隐这等羞怯,面露不屑,大声呼道: 
  "怀州河内李公子商隐到!" 
  李商隐见过管家,这时像看见老相识,忙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正待说什么,管家却甩脱他的手,看都不看他一眼,大声道: 
  "请李公子进堂!" 
  管家说完,挑起门帘,径直走了进去。 
  "快跟上,贤弟!"令狐绪在背后提醒道。 
  这时,李商隐再也犹豫不得,挺了挺身子,心想,今日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非进不可了!不能给李家先辈丢脸,进去就得大大方方,显示出"我系本王孙"的风度,于是迈步投足,跨了进去。 
  进入厅堂,抬头迎面悬挂着一幅墨龙大画。只见一条巨龙,在云雾海潮中上下腾跃,时隐时现,煞是威武雄悍。巨幅水墨画下,是一张紫檀雕螭大案。案上摆着三尺高的青绿古铜鼎,一边是金蜼彝(wěiyí伟夷,古代祭器),一边是盛酒的青铜祭器。 
  墨龙大画两边是一副对联,雕刻在乌木上,闪着金光,曰:"座中珠玑掩日月,厅里黼黻映烟霞。"下面一行小字是: 
  "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安定鹑觚牛僧孺拜书"。 
  令狐楚手捋花白胡须,笑容可掬,站在厅堂中央,看着惶惶然的李商隐走进来,声音不高,却威严不可犯,道: 
  "是怀州李义山吗?年庚几何?"见李商隐又要跪拜,用手止住道,"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他不看李商隐,自己说完坐进一张楠木交椅里。 
  李商隐怎敢入座,慌忙回道:"学生是怀州河内李义山,虚度十六个春秋。特请恩师教诲。" 
  "你是皇室宗亲?" 
  "学生远祖和皇室祖先是同族,学生远祖原籍陇西成纪。皇室祖先原籍也是陇西成纪。推溯上去,汉代名将李广和晋朝凉武昭王李暠都是陇西成纪人。据史书记载,凉武昭王李暠是李将军广的十六世孙。唐高祖李氏讳渊,是凉武昭王李暠七代孙,是李将军广的二十三代孙。学生该是凉武昭王李暠的第十五世裔孙,是李将军广的三十一代裔孙。" 
  "噢!那么李公叔洪是你什么人?" 
  "是学生曾祖。" 
  "李公才气横溢,颇负时誉,与彭城刘长卿、中山刘慎虚、清河张楚金齐名。先父常称赏李公之诗委婉顿挫,荡气回肠。" 
  李商隐听得恩师褒扬曾祖父的诗,心中有一股热流向上涌荡,羞怯拘谨渐渐消逝,胆子大起来,刚要请求赐教,令狐楚忽然问道: 
  "尔父现在何任?" 
  提起父亲,自然想到家境,李商隐不觉神情黯然,沉吟半晌,才道: 
  "家父曾任获嘉县令,后到江南充幕僚,六年前已病逝。学生侍母奉父丧返荥阳,后卜居东都洛阳。学生是'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一边引锥刺股,苦读寒窗,一边佣书贩舂,以维持一家衣食。" 
  李商隐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惜贤堂里一派沉寂。 
  令狐楚没料到这孩子的家境这等贫寒,其才学却又如此深厚,心里亦悲亦喜,长叹一声,道: 
  "孩子,既然这样,你就在敝舍住下,跟老夫的几个犬子一起读书。至于你一家的衣食,老夫派人送些银两过去就是了。"令狐楚没容李商隐感谢,对令狐绪吩咐道:"绪儿,领商隐去见八郎九郎。他是弟弟,要好生照顾,勿得怠慢。" 
  李商隐本有满腹问题要向这位前辈请教,更重要的是恳请这位高官长辈推荐揄扬,吹嘘关说,以便科第求仕,但是,恩师却让自己留在府里,跟"犬子"一起读书,郁郁不乐,可也不能拒绝。 
  令狐绪异常热情,与父亲施礼告辞,携着李商隐的手,兴高采烈地退出惜贤堂。 
五

  李商隐不情愿地被令狐绪拉着,从惜贤堂向东走。穿过垂花门,一片翠嶂挡在前面。 
  这是一座假山。山上有千百竿翠竹掩映,一派苍绿;山下有一条小溪,沿着山脚曲折而去,发出淙淙鸣响,令人心旷神怡。 
  溪上有一石桥,桥柱上刻着三个墨字:"赏心桥",字迹遒劲有力。桥下用石子铺成曲径,两旁仍然是翠竹苍绿欲滴。 
  竹林中传来各种各样的鸟鸣声。 
  "这片园林已有百多年的历史了。传说是隋炀帝的行宫,后来瓦岗军曾在这里驻扎过,所以当年的行宫亦成废墟。" 
  李商隐走进园林,东看西瞧,不断称赞幽静。 
  令狐绪非常高兴,更起劲儿地介绍开来,又道:"我们兄弟三个搬进来,因为园中竹子多,就叫它'翠竹园',经过一番修整建设,在各处还题了名。'赏心桥',是八郎题的名。噢,八郎就是令狐綯。我排行七,家里人都叫我七郎。还有个弟弟排行九,名叫纶,也叫他九郎。你看前面那座亭子,是我题的名。" 
  果然在曲径向左拐弯处,有亭翼然,略近,从亭中传来朗朗读书声;又近,从亭侧竹林中,传来腾挪跳跃之声。 
  令狐绪见李商隐面带惊诧,笑道:"读书者是八郎綯弟,练武者必是九郎纶弟。今日的晨读和晨练已到隅中巳时,怎么还没结束?"他一边自语,一边大声喊道,"八郎九郎!快过来,这是义山贤弟!" 
  读书声和练武声顿时停止,先从亭子里探出一个头来,接着又缩了回去,略停一停,才从亭子里走出一个身材墩实,国字脸,淡眉圆眼,鼻大嘴阔的青年。 
  李商隐心想,这人一定是练武的九郎,性情一定暴烈刚强,阔嘴紧抿,眉头紧皱,圆而大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杀气。商隐浑身不自在起来,把视线赶紧移到小亭子上,只见匾额上题着三个字"惠文亭"。字迹虽也流畅,但乏遒劲功力,不如八郎"赏心桥"的墨迹。 
  令狐绪热情地重新为两人介绍。 
  商隐抱拳深深一躬,道:"小弟在下有礼了,请纶兄多多关照。" 
  "不,他是八郎綯。" 
  "噢!小弟有礼了,请綯兄多多赐教。" 
  李商隐连忙改口,重新施礼。 
  令狐綯阔嘴向下一沉,皱皱眉,矜持地道:"岂敢赐教!听说你写的《才论》和《圣论》,很受江湖诸公赞赏?还有《虱赋》和《蝎赋》,专门讥讽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讥弹那些不走正途,专事偏门邪道的小人。看得出,你对那些包藏祸心,趋炎附势的小人很熟悉呀!你有没有沾染上这些小人的习气呢?……恐怕未见得没有吧?你'温卷''干谒'技巧很高嘛。" 
  李商隐没想到,这就是朗朗读书的綯兄,也没想到他这么熟悉自己的作品,更没想到他竟这么理解自己的作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令狐绪被弟弟的话激怒了。 
  原来令狐楚读过李商隐的诗文赋后,非常惊喜,被他的瑰迈奇古的气骨所打动,马上让两个儿子阅读,责令兄弟俩好好学习。 
  令狐綯读后,大不以为然,认为赋"虱"、赋"蝎"是小题大作,题旨幼稚,文笔亦幼稚得可以,跟哥哥令狐绪争论得耳红脖子粗。两个人谁也不服谁。但是,令狐绪万万没料到八郎会当着李商隐的面,说出这么一通污辱人的话。 
  "八郎!这和'温卷'有什么关系?从大唐开科试举,有几个士子不'温卷'而能科中?老诗人白居易,当年十五六岁,和商隐贤弟现在一样大小,带着诗文去干谒大诗人顾况,顾况却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你不也曾对顾况的行为很气愤吗? 
  现在为什么这样对待商隐贤弟?" 
  令狐綯在哥哥的斥责下,红着脸,不再说话了。 
  霎时间,大家好似僵住了,沉进尴尬中。 
  李商隐不愿意因为自己,使两兄弟不和,无话找话地笑道: 
  "八哥问问没关系。况且八哥也没有恶意。著作郎顾公况,是位爱贤惜才的大诗人。白公居易当年十五六岁,个子长得又小,诗人像对待孩子一样,用他的名字开个玩笑,说:'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此话也没有恶意。请七哥勿怪八兄才是。" 
  "是呀,商隐弟说得对,我只不过问问而已,开个玩笑罢了!商隐弟尚未见怪哩。" 
  令狐綯不服气地斜了七哥一眼,嗔怪他多管闲事。 
  这时那个练武的令狐纶从竹林里钻出来。他长得又瘦又小,蹦蹦跳跳,十分精灵,来到商隐面前,抱拳施礼尖声道: 
  "你一定是李商隐李哥哥,家父十分赏识你的诗赋文章,刚才还派管家湘叔来说,让我和八哥在此迎候。还说让你搬进来跟我们兄弟住在一起。李哥哥,喜欢武术吗?我们一起练,怎么样?整天'子曰''诗云',多没意思!" 
  李商隐受令狐纶一团火似的童稚热情感染,真想丢弃"子曰""诗云",到大自然里养气练功,有一身武艺,驰骋沙场,报效国家,献忠于君王。他抓住九郎的手,动情地道: 
  "君王圣主不仅需要肖何、魏征这样的宰臣,也离不开卫青、霍去病这样的武将。贤弟,我是一介弱儒,练不了武功,非常惭愧。当今边庭狼烟四起,朝廷无将可派,竟令阉宦挂帅,可悲!可叹!" 
  "说得好!说得有理!阉宦岂有率兵打仗之能?他们只会乱政,谋害大臣,谋害皇帝!李哥,你知道宪宗皇上怎么死的吗?是宦官王守澄、陈弘志在中和殿把他杀死的。敬宗皇上是怎么死的?是宦官刘克明等人杀死的……" 
  "九弟,住嘴!这种事可以随便乱说吗?"令狐綯大声喝止,并向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有什么响动,才放心地道,"皇家之事,与我们有何关系?以后休要胡说乱道,小心割掉你的舌头!" 
  李商隐在家乡为人抄书养家餬口,远离朝廷,对皇家之事知之甚少,对于宦官专权揽政虽然略知一二,但绝对想像不出宦官竟会杀害皇上,所以今日听得令狐纶之说,又惊讶又气愤,刚要插嘴问个详细,令狐绪用手止住他,笑道: 
  "贤弟勿听九弟胡说。日挂中天,午时已到,我们何不喝他几杯来庆贺今日我们兄弟相逢相聚?" 
  "同意七哥的主意!到我房里排宴庆贺。"令狐纶拉着李商隐,也不等两位哥哥是否同意,就向自己房舍走去,把两位哥哥拉在后面好远,他才悄悄地道,"你真的一点也没听说过皇宫秘闻吗?" 
  李商隐点点头。 
  令狐纶高兴了。 
  "反正你一半时也不会走,慢慢地我一件一件告诉你。这些宦官坏透了,全杀了才解我心头之恨!" 
  李商隐心想,如果宦官真的杀害了皇上,那可真的坏透了,真该全杀掉。




一

  住进刺史府已经月余。 
  堂叔住在客房,侄儿李商隐住在翠竹园,平日没有相见机会,堂叔心中甚为不快。令狐府上连温钟馗这等专事花词淫语的浪荡子都收留,侄儿商隐年纪尚小,难免不沾染上恶习!所以他整日忧心忡忡。 
  那日已是深夜,他正酣睡屋中,突然,觉得房梁摇动,外面传来喧闹声,以为在梦中,抬起身子,侧耳倾听一会儿,竟然在喧闹声中,听出有侄儿豪爽的笑声,不由得怒火中烧。披衣下地,推门来到月亮地里。 
  原来客房院中摆起酒宴,众客与令狐家公子正在欢饮。 
  堂叔一眼认出商隐也混迹其中。 
  李商隐一边举杯在手,一边不停地蹦跳投足,似在舞蹈,嘴里唱道: 
  含娇含笑,宿罩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 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 
  唱毕,一片掌声和调笑声。 
  还有女人的娇笑声! 
  堂叔惊呆了。他原以为令狐楚德高望重,门庭严谨,不会有这些艳事,不会诱使侄儿变坏!眼前事,令他惊异不解,让他愤怒懊悔。都是自己一时冲动,把侄儿从家乡带出来,跟这些绔氿袴子弟混杂一起! 
  "纯洁如玉的侄儿呀!是叔叔害了你!" 
  堂叔痛苦地谴责着自己。 
  温庭筠放下笛子,站起身,对众人施礼,笑道:"刚才义山老弟咏唱在下的敝陋小词,本人听了,心里实在惭愧。义山老弟天生金嗓,应当歌咏更好的词曲。我提议让义山当场依声填词,当场为大家咏唱助酒!" 
  一片呼声,一致叫好。 
  李商隐酒喝多了,头脑异常兴奋,见有这么多人叫好,腾地站起,抱拳向众人施礼,断断续续地道: 
  "诸位兄长,诸位姊妹!我——李商——隐,没——填过——词。温——钟馗是——词坛霸主,我——知道,他是想——拿小弟我——开心!我——不怕!大家听着——《杨柳枝》,填一首《杨柳枝》。" 
  温庭筠狡黠地笑着,上前拉住商隐的手,在他耳边不知嘀咕些什么,只见李商隐哈哈大笑一阵,唱道: 
  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 
  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唱毕,一片掌声和调"这个孽障啊!"堂叔气得一屁股坐在房前的石头台阶上,在心里骂道:"嘱咐你多少次,不叫你沾那艳词淫语,不叫你学那艳歌淫调,不叫你拈花惹草!孽障啊,你全当耳边风!气煞我也!"堂叔流下痛苦的眼泪。 
  "我们李氏家族这一支,已经数代没有高官显宦,宗族衰微,簪缨殆歇,何以重振家族,舍你谁与?" 
  堂叔想到这里,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大叫三声,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众人正酣饮作乐,突然听见"孽障!孽障!孽障啊!"三声大叫,霎时鸦雀无声,全都扭头向这边看来。 
  李商隐熟悉这语声,知道是堂叔,猛然向这边跑来,抱起堂叔的头,摇晃着,哽咽道: 
  "堂叔!堂叔!堂叔醒醒啊!" 
  堂叔被摇醒,睁眼见自己躺在侄儿怀里,挣扎着坐起,看见令狐家三位公子也站在面前,又挣扎着站起对令狐绪道: 
  "七郎,请你转告令尊大人,明日我要带这孽障回洛阳,多谢他老人家款待。" 
  "堂叔,不能走。恩师正教我今体文写法。" 
  "孽障!还敢多嘴!" 
  说完,转身进了屋,并把门关死。 
  令狐绪想解释,想挽留,想替商隐说说情,但都被紧关的门挡了回来。 
  李商隐搓着手,急得在地上来回走着。 
  令狐纶挽住李商隐的胳膊,诚恳地挽留着。 
  八郎站在一旁冷冷地自语道:"老朽无识!家父这样器重你,每天晚上教你撰写章奏文字,你半途而废,一走了之,家父能饶了你吗?" 
  令狐綯出语中的,点出李商隐的痛处:既入师门,不得师父同意,焉能任意出走?半个多月,在恩师的亲自指导下,天天晚上练习骈偶对句,写四六骈体文。只今晚刺史大人有事,让他休息,出来玩玩,没料到却被堂叔碰见,够倒霉的了! 
  四六骈体文写不好,将来如何写章奏文字,如何做官?这是关系到自己前途的大事,不能半途而废。可是堂叔之命,亦难违背。父亲去世后,只有堂叔关心自己,照顾自己,真心实意培养自己,把自己看作重振家族门庭之人。 
  今晚自己的行为太不成体统!侄儿不孝,侄儿忘却了堂叔的教诲!堂叔,你骂我打我都行,只是不能让我离开令狐恩师啊! 
  李商隐自责着,痛悔着,跪在紧闭的门前,泪流满面。 
  温庭筠不以为然,讥讽地笑道:"我们大家只是在一起喝喝酒,唱唱小词,有哪点不对?犯了什么罪过?诗仙李白天天饮酒天天醉,明皇天子都佩服他,还赏他美酒。能唱小词的人多着哩,当朝天子大臣,谁不喜欢听曲,谁没填过小词?怎么的,你李商隐喝点酒填填小词唱唱小曲,就大逆不道了? 
  扯蛋!你小子愿意跪在这里请罪,你就跪吧,我们走!" 
  "今天的好兴致,都被他给破坏了,真扫兴!" 
  令狐綯嘴里嘟囔着,跟着众人走了。 
  只有七郎和九郎两人坐在李商隐身边的石阶上陪着他,希望他的堂叔能够出来改变主意,劝商隐回房睡觉。 
二

  夜阑人静,刺史府里只有更夫像鬼魂,在沉沉的黑黝黝的夜里,四处游动。 
  大概是酒的力量,七郎和九郎不知什么时候,躺倒地上,已经进入梦乡。 
  李商隐依然跪得笔直,一动不动,心里仍在忏悔,为辜负堂叔的教诲而陷入深深的痛苦中。 
  五更的梆子声响过。白茫茫的雾气从汴河上冉冉升起,渐渐散开,使整个汴州城陷进茫茫的谜中,不可知,不可解。 
  刺史府里的雾气,似乎是从翠竹园飘来的,带着冰凉的水珠,很快把屋顶打湿,房檐滴下几滴水点,像下了毛毛雨。 
  令狐绪兄弟俩睡得正酣。 
  李商隐仍然沉浸在痛苦之中。 
  突然,房门被推开,堂叔从里面走出,肩上背了一个布包。 
  "堂叔!侄儿给你叩头——" 
  堂叔根本不理睬李商隐,正待迈步,想从令狐绪身上跨过去。不巧,七郎已经醒来,见堂叔就在眼前,他猛然站起,拉住堂叔的胳膊,求道: 
  "堂叔,您老就原谅贤弟这一回吧!是我让他玩的,要怪您就怪我好啦,别让贤弟走!" 
  堂叔用手推开令狐绪,和颜悦色地道:"公子,和你没有关系。商隐再也不是我的侄儿。他今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已经老了,从汴州直接回荥阳老家。" 
  "堂叔,商隐跟您一起走,在您身边侍奉您一辈子。" 
  "混帐话!没出息!上有老母下有弟弟妹妹,你跟随我,谁养活他们?难道你真的不再想光宗耀祖,重振家门了吗?你……你好自为之吧!" 
  堂叔痛苦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走下门前台阶,又走五步远,"哇!"的一声,吐了一摊血。他用袖头擦了擦嘴角,头也没回地走出西跨院。 
  李商隐跪在地上,对着堂叔的背影,哭着道:"堂叔,侄儿商隐一定记着您老的教诲!堂叔啊,……" 
  他伏在地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雾,白茫茫裹着一股腥味,在刺史府飘动弥漫,直到辰时,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七郎和九郎兄弟俩把李商隐扶起,边劝边向翠竹园走。经过惜贤堂时,堂门突然被推开,令狐楚从里面跨步走出,面容慈祥而又威严,白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炯炯然凝视着李商隐。 
  令狐綯站在父亲身后,挑衅地看着李商隐。 
  李商隐仍在痛苦中浮游。是留下跟恩师继续学习章奏文字,还是追随堂叔回家乡,他还在犹豫。突然看见恩师出现在眼前,他真想一下子就扑过去,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和矛盾。但是,恩师身后八郎那双圆瞪瞪的眼睛,使他不由自主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整了整衣服,用手背擦擦眼睛,恭恭敬敬地向令狐楚施了个礼。 
  "孩子,你这是来跟我告辞吗?" 
  "不!学生既入师门,就终生不离恩师左右。" 
  "这倒不必。人各有志,去留都由自己决定。况且每个人一旦学有所成,都要离开老师,为君王献忠,为国家效命,岂可碌碌庸庸老死在师父左右乎?你初入师门,理当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乖逆情欲,然后,则可成就大业,万不可浅尝辄止。" 
  "学生誓遵恩师教诲,一定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乖逆情欲!" 
  "回去吧。" 
  令狐楚向李商隐和七郎九郎挥挥手,让他们回翠竹园。 
  李商隐边走边思索恩师的教诲。"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这两句话,他记得是孟子说过的,原话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堂叔经常用这句话激励他,他铭刻于心,施诸于行。这是他的座右铭,绝对不会忘记的。 
  但,这后面一句"乖逆情欲",他不知出于何人之口。 
  "情欲"二字,更使他茫然。 
  "七哥,刚才恩师的教诲,前面两句,我记得出自《孟子》'舜发于畎亩之中'篇,第三句'乖逆情欲',不知是哪位圣人名家的话,你知道吗?" 
  "这个……这……" 
  令狐绪支吾半天,回答不出。 
  "'情欲'者,性欲之谓也。是指男女之……"九郎嘴快,解释道。 
  "不要乱讲,父亲的意思不会指这些污秽之事。"七郎认真地思考起来,猜测道,"乖,是违背,抵触的意思。逆,是与事相反,也是背离的意思。这就是说要背离'情欲'。" 
  "嗨!我说对了!父亲是要义山兄离男女之性欲远一点。就是不要想这种事,要专心致志地学习。怎么样?对不对?" 
  九郎很是自得洋洋。 
  "不对!情,是感情之情;欲,是欲望之欲,是希望。不是指男女之间的事情。义山,家父是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就是孟老夫子说的'动心忍性',你的心被惊动被感动,但是你要坚忍其性,忍住这种感情。刚才堂叔走了,你的心被惊动被动摇,但是你忍住了,没有跟堂叔一起走而留下来。我想这就是家父要说的,希望你'乖逆情欲',要'动心忍性,增其所不能'。" 
  李商隐点点头,明白恩师是这么个心愿,但是总觉得"乖逆情欲"有些别扭,其中还应当有九郎说的男女间情感欲望。 
  昨晚在酒宴上,有个姑娘坐在八郎身边,大家都叫她"锦瑟"小妹。她有倾城倾国之貌,说话声音直如黄鹦鸣唱,真让李商隐好动心。恩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是八郎说的?八郎非常贪恋她的娇容丽色,是吃醋,才把事情告诉给他父亲。恩师听一面之词就想出这么一句话来教训自己? 
  李商隐不愿意这么想,甩甩头,随手摘了一片竹叶,放到嘴里,嚼了嚼,微微有苦味。 
三

  转眼间,李商隐在令狐府已住半年,因为整日与七郎八郎在一起读书,吟诗作赋,余暇也跟九郎学些拳脚,所以对府里的礼仪、规矩、喜怒好恶,渐渐习惯了。 
  这日寅时,鸡鸣最后一声,李商隐急忙爬起,穿好衣服,抱着经书,往惠文亭跑去。 
  清晨露水大,曲径杂草丛生,商隐的两只鞋早被打湿。来到惠文亭上,见七郎八郎尚未到来,便独自翻开《论语》,先诵读一遍,接着合上书,小声背诵,觉得没有差锗,便诵《孟子》。四书诵毕,开始诵读五经。因为五经篇幅较长,一天只能诵读一经。按照"五行"运行规律,把"五经"和"五行"对应排列,于是就形成"木"对"诗经";"火"对"书"经;"土"对"礼"经;"金"对"易"经;"水"对"春秋"。今天是"金"日,应当诵读"易"经。 
  李商隐翻开"易"经,刚读两句,觉得两脚奇痒,低头看时,只见一双布鞋已经湿透,一动脚,污水便从鞋口向外流。他把鞋甩到一边,双脚踏在木质地板上,一股凉丝丝的爽快从脚心升起。他想如果人不发明穿鞋,光着脚走路,肯定很舒服,就像摆脱了束缚,回归到自然中。…… 
  突然,从背后竹林传来一声呐喊,把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九郎身背宝剑,手握一本经书,远远走来。 
  "李哥,你好早啊!春意绵绵睡正酣……" 
  "九郎,现在已是盛夏,不是春天。清晨凉快,赶快用功。" 
  "竹林里的凉快劲儿,不是和春天一样吗?春天,不冷不热,正是睡觉天气。"九郎把手中的经书丢到一边,又把宝剑放在亭子的几案上,神秘兮兮地道:"李哥,你别乱插嘴,昨晚我做个梦,好吓人呐!只见敬宗皇帝脖子被砍掉一半,脑袋在两肩上一摇一晃,几乎就要滚落地上。好可怕哟!" 
  "九郎,快读经书吧,乱讲先皇,八哥说过,有杀头灭族之罪呀!" 
  九郎往四周瞧了瞧,压低声音道:"真的呀!你不知道敬宗皇上死得有多么惨啊!宝历二年十一月八日晚上,敬宗带着贴身亲信宦官,出宫捕捉狐狸。这叫做'打夜狐',知道不? 
  是皇上的一大嗜好。 
  "这天夜里,皇上一下子捉到两只狐狸,一公一母,非常高兴。回到宫里已是鸡鸣丑时,为了庆贺好运气,在大殿上排宴狂饮。 
  "皇上太兴奋了,又跟中官刘克明、田务成、许文端踢毬。这些宦官都知道皇上的脾气,只能让皇上赢,不能让皇上输。真是好运气,皇上这天夜里踢毬,连着赢了两个毬。皇上更加高兴,接着和苏佐明等二十八个宦官狂饮取乐。皇上喝得酩酊大醉,全身燥热难忍,便在刘克明等人搀扶下,到内室更换衣服。 
  "就在这时,大殿上的灯烛,忽然全灭了。宦官刘克明等人乘机把敬宗皇上砍死。那惨状不堪入目。从宫里出来的人讲,皇上的脑袋确实没有被砍下来,还连着一大块,和我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你说可怕不可怕?" 
  李商隐甚为惊诧恐惧,脸色苍白,双脚冰凉,两腿微微颤抖。关于皇上之死,他是前所未闻,喃喃地问道: 
  "九郎,真——真有其事?" 
  令狐纶见李哥吓得如此模样,很是得意,心想,李哥特土气,什么也不知道,应当把皇上的事都说出来,看看他听了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又道: 
  "皇家的事,谁敢胡编乱造?敬宗皇上死得虽然凄惨,他生前干的那些事,也真够气死人的了!" 
  李商隐睁大眼睛,问道:"还有什么事?" 
  "唉!你听了也会生气的。敬宗皇上十六岁即位,十八岁就被宦官杀死,在位仅二年。他游宴无度,国家大事一概不管,内忧外患全不在乎。为了玩乐,他招募一些力士,让他们厮斗取乐。在中和殿飞龙院还同宦官踢毬,大摆酒宴,让嫔妃宫女和歌妓陪伴左右,通宵达旦,直到玩得精疲力尽为止。 
  "按说皇上每天都要躬亲朝政,上朝同百官议事。可是敬宗每月只上朝三次,每次都迟到。文武百官上朝进见皇上时,常常从早上日出卯时,一直等到隅中巳时,他还不上殿。有的年老体弱大臣,因为站得时间久了,支持不住,摔倒地上。更滑稽可笑的是,他还常常从大殿宝座上溜下来,偷偷地跑到中和殿,找几个宦官踢毬玩,或者随便遇见有些姿色的宫女,就当着太监们的面,调笑奸辱,胡作非为。在干这些勾当时,他的先父穆宗皇上灵柩,还没有安葬,供奉在太极殿。 
  真是骇人听闻。" 
  李商隐被激恼了,一国之君,万民之主,难道能这样荒唐吗?愤愤地问道: 
  "那些吃皇粮的文武百官,不知道皇上的所作所为吗?为什么不拦阻、不劝谏?" 
  "唉!别提啦。有一次在朝会结束时,谏官左拾遗刘栖楚,以头叩地,血流不止,痛哭着上谏。他规劝说: 
  陛下富于春秋,嗣位之初,当宵衣求理,而嗜寝乐色,日晏方起。梓宫在殡,鼓吹日喧,令闻未彰,恶声遐布。臣恐福祚之不长。请碎首玉阶,以谢谏职之旷。多么有血性的忠臣!敬宗皇上看他要以死上谏,很不耐烦。他心里装的是毬,怕刘栖楚继续纠缠,耽误他赢毬,连忙示意中书侍郎牛僧孺上前劝阻。 
  "牛侍郎也怕惹恼皇上发脾气,就上前扶起刘栖楚,说:'你不必再叩头,你所奏的事情,皇上都知道,不必再讲了,可以到门外等候。'多亏牛侍郎从中解劝,皇上才没有加罪,左拾遗刘栖楚拣了一条命。"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九郎以为自己讲完牛僧孺搭救刘栖楚,李哥会称赞牛侍郎侠肝义胆,不料却狠狠地说出这么两句话来。什么意思?是皇上岂有此理?是牛僧孺岂有此理?还是刘栖楚岂有此理?他搞不清,正待张口询问,这时七郎八郎边说话边走进惠文亭。 
  "你们来得好早啊!"七郎随便地问道。 
  八郎心细,圆眼睛向外鼓了鼓,转了两圈,大头鼻子吸了吸,似乎闻出点味儿,盯着李商隐问道: 
  "义山!你脸色不对呀!跟九弟吵嘴啦?肯定是吵嘴啦! 
  为什么?说!老实说出来。" 
  "没……八哥,……" 
  商隐不会说谎,支吾着。 
  "看看,我猜对了吧!告诉你,我精通《易经》,会运用八卦图,什么事情,这么一算,全都知道,撒谎是没用的。" 
  "八哥!没你的事,我跟李哥吵不吵架,不用你操心!" 
  九郎最不得意八哥所作所为,常跟他顶嘴,今日见他又无事生非,没好气地回道。 
  "好啦!好啦!都少说一句。开始晨读晨练了!" 
  七郎是和事老、是灭火器。他出面一讲话,大家都乖乖地走开了。 
  九郎抓起宝剑,走到李商隐面前,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笑了笑,然后转身出了惠文亭,钻进竹林。 
  李商隐明白九郎的意思,担心八郎再问起与九郎的"争吵",也悄悄地溜出亭子,走入翠绿的竹林。他怕影响九郎练武功,则向赏心桥边的溪水走去。 
  从小亭西行百步,隔篁竹则能听到淙淙水声。林中杂草丛生,翠绿欲滴,如同露珠,似一碰就会撒你一身。溪水清澈见底,群鱼往来翕忽,时而亦有失群小鱼,在水中怡然不动,俶尔远逝,令人怅然。 
  李商隐坐在岸边石上,凝视着水中失群小鱼,心里翻腾着皇朝与后宫乱事。 
  突然,想起汉代张安世被封富平侯,其孙张放幼年即继承了爵位。汉成帝微服出宫游玩时,常常喜欢自称是富平侯的家人。而敬宗十六岁登极当皇上。少年皇上童稚无知,位尊骄奢淫乱无度,不忧虑边庭烽烟,不思虑国富民强大事……。想到这,他抓起笔,匆匆写下一首七言讽喻律诗,诗云: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 
  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写毕,他又重吟一遍,想了想,加了个题目:《富平侯》。又吟一遍诗,看看题目,摇摇头,这首诗是讽喻敬宗皇上,而不是讽喻富平侯。敬宗是位少年皇上,而张放是幼年继承爵位,应当在题目上加个"少"字,讽喻的目标才更突出,别人一读诗,就知道它是借张放这件古事,来讽喻敬宗皇上,是借古喻今。想到这儿,李商隐在题目"平"与"侯"两字之间,加了个"少"字,《富平少侯》。又吟一遍,才觉得满意。 
四

  李商隐不明白已经是人定亥时,令狐恩师能有什么事儿,叫自己到惜贤堂?他紧走几步,追上管家湘叔,想问问怎么回事。只见管家把脸拉得老长,嘴闭得紧紧的,目不斜视,李商隐没敢张口。 
  住在人家屋檐下,只能忍气吞声把头低。李商隐一看见湘叔和八郎,就不自觉地有这种屈辱之感。 
  "唉!——" 
  他长叹一声,想起老母亲和弟弟妹妹,他们都在期望自己快点应考,中进士,快点得官才有俸禄,才能养家餬口,才能重振门庭。这也是堂叔的愿望。 
  堂叔回家乡后,一直没有音信,不知他身体怎样了?春天,吐了血,这是什么症侯呢?商隐曾查过医书,引起吐血,有好多好多原因……是什么病呢? 
  "我说商隐,你快些走行不行?老爷在等你哩!" 
  李商隐被管家催促着,从后面追上来,问道:"七郎他们也都来了吗?" 
  "他们早到了。" 
  为什么把他们也叫到惜贤堂呢?出了什么大事啦? 
  李商隐满腹狐疑,来到惜贤堂,见七郎兄弟们已在惜贤堂。恩师坐在楠木椅子里,向他点点头,指着身边的一张方凳,道: 
  "到这里坐。" 
  李商隐见七郎兄弟三人都没坐,恩师只让自己坐,又使他疑虑倍增,迟疑地回道: 
  "谢恩师。学生站着听教诲,记得更牢靠。" 
  "噗哧!"九郎在旁忍不住笑了。 
  八郎瞪了李商隐一眼,低声嘀咕道:"虚头巴脑,什么玩艺儿!都是因为你,我们跟着受训斥!" 
  "谁在说话?"令狐楚问了一句,也不勉强李商隐,略略沉吟,问道,"商隐今日作几首诗?都写了些什么?" 
  原来是检查自己的诗稿,李商隐安下心来,缓缓地回道: 
  "近日听得敬宗皇上生前轶事,心中久久难平。李唐江山社稷,假若长此下去,令人担忧令人痛心!" 
  他边说边瞥了令狐楚一眼。老恩师紧蹙眉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心里一惊,难道恩师不喜欢自己忧虑朝政、忧虑国家?不会吧?他曾多次引杜甫的诗句,如"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来教导自己,希望自己树立大诗人杜甫那样的理想:使君王都成为尧舜那样的贤君圣主,使民风民俗淳厚朴实,人人安居乐业。 
  今晚是怎么了?李商隐的心蒙上了阴影。 
  "说,说下去。"令狐楚仍然蹙着眉头,眼皮低垂着。停了停,没听见商隐的声音,微微抬起眼帘,望了弟子一眼,道: 
  "想听听你是怎样写诗的,让几个犬子也学学。" 
  "恩师,学生不敢。七哥八哥写得比学生好。" 
  八郎不耐烦地小声斥责道:"让你说你就说嘛!这几篇写得不错,也不是说你篇篇都不错!真罗嗦!" 
  经过半年多的朝夕相处,李商隐渐渐了解八郎的性格脾气:肚量小,爱嫉妒,清高傲慢。他说的话,李商隐常常装作没听见。今天他说的话,李商隐听得太清楚了,在恩师面前,不能再忍受!但是,也不能跟他吵架,而应当把这几首诗创作过程好好讲讲,如果恩师能说句公道话,就是对八郎的回击。想到这儿,李商隐情绪突然昂奋起来。 
  "恩师,学生写的第一首诗,题目是《富平少侯》。当时对敬宗皇上的游戏无度,不务朝政非常痛心,但是心想如果写成诗,要流传世上,对皇上是大不敬,故而采用托古讽时的惯常手法。 
  "'富平侯'是汉代张安世的封爵,可加一个'少'字,诗中之事就不必实指,不必是张安世的实事,点出'少'侯,亦即'少'帝,也就是童昏无知的敬宗皇帝了。 
  "诗的首联,写十几岁就承袭了富平侯爵,对国家的内忧外患却毫不知忧愁。一个侯爵,有他自己的封地和职权,国家的忧患,他可以不忧不愁,可诗中却写他该忧愁,在这种违背常理中,让人们去思索这个侯爵,实际上应当是谁,这是一目了然的。 
  "诗的颔联用典故写少侯的豪奢游乐。颈联写少侯室内陈设的豪侈。这两联的内容,全是敬宗的奢侈轶事,想让人们通过这些事实,去联想富平少侯就是敬宗皇上。 
  "诗的尾联是点睛。出句清楚地点出少年天子不上早朝,还在高卧贪睡;对句写出一件实事:敬宗宝历二年,浙东贡舞女二人,皇上命人雕琢一座玉芙蓉样子的舞台,让她俩表演。演完就把她俩藏在金屋宝帐中。后宫传出民谣说:'宝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这是朝野共知的事实,读完诗也就知道少侯是指谁了,又扣了题目。" 
  令狐楚突然摆摆手,让他停住,看了看三个儿子,问道: 
  "谁说说这首诗的好坏之处?" 
  三个儿子正听得入神,老父亲突然让自己评评它的好坏,有些措手不及。 
  七郎想了想,道:"这首咏古诗,实际是一首叙事写实的政治讽喻诗。写得若即若离,不露痕迹,不细细揣摩,难以理会诗的主旨。" 
  "对!说得好,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令狐楚看了看李商隐,颇为赏识地又道:"但是,功大于过。这样写诗好,这样的诗耐人寻味。老夫喜欢!" 
  "我看这首诗不好,很坏!"八郎胸有成竹地拉开架势,要批判诗和它的作者,气汹汹地道,"皇上再不好,我们做臣子的,也应当为君讳嘛!这是先辈的教导。像李商隐这样讽刺挖苦,甚至揶揄皇上,太过分!太不成体统!有失臣子之德,人臣之孝!" 
  九郎直率,跟商隐感情深。他打断八郎的话,抢白道:"讽喻就是讽谏,是希望皇上学好,勤于朝政,励精图治,大治天下!怎么说是挖苦呢?古圣人提倡'文死谏,武死战',谏阻皇上,不让皇上做坏事错事,那才不是失德失孝哩!而是忠臣廉吏。李哥的诗写得就是好。" 
  "住嘴!"八郎恶狠狠地瞪着弟弟,低声道,"你懂什么? 
  一介武夫!" 
  令狐楚年纪已经六十有二,耳朵不太灵敏,见兄弟之间有争议,也不阻止。争来吵去,他似乎没有听明白,抑或不愿意出面表态,过了片刻,道: 
  "商隐,再讲讲其他几首。七郎他们都没读过,你就念一首,说一首,然后大家再批评。" 
  商隐见恩师兴致很高,心里很兴奋。他没把八郎的话放在心上,况且恩师也没支持他的意见,于是先诵读《陈后宫》二首,接着简单地说明自己是借古喻今,陈后主叔宝当年的嬉游和荒淫,正是敬宗皇上的写照。两首诗是侧重于暴露亡国之君的生活。 
  第四首诗是《览古》。李商隐很有感慨地朗诵道: 
  莫恃金汤忽太平,草间霜露古今情。 
  空糊赪壤真何益?欲举黄旗竟未成。 
  长乐瓦飞随水逝,景阳钟堕失天明。 
  回头一吊箕山客,始信逃尧不为名。 
  吟罢,李商隐阴沉着脸,沉默良久,道:"我只希望当今皇上能'览古'鉴今。诗人杜兄牧为讽喻敬宗而作《阿房宫赋》,在赋的最后点明主旨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兄牧希望敬宗哀而鉴之。我是希望文宗皇上'览古',哀而鉴之,不要再蹈覆辙。" 
  李商隐的这组诗稿是前几天呈递给恩师的。令狐楚阅后,觉得商隐之诗颇有老杜风骨,甚为喜爱。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们也能写出这样的诗,所以才有今夜请商隐讲诗。他绝没有抬高商隐而贬低自己儿子的想法,可是,八郎的情绪越来越大,眼睛圆睁,国字脸红涨,不停地用脚踏地,弄出响声。 
  了解儿子,莫过于父亲。令狐楚没有理他,把商隐的诗稿翻了翻,见还有一首《日高》,略略吟咏,知道是为左拾遗刘栖楚和浙西观察使李德裕上谏进言而作。诗中有赞扬李德裕之意,令狐楚颇为不快,皱起眉,捋着花白胡须,缓缓地道: 
  "今夜谈诗就到此。商隐之诗学老杜诗,深婉有之,用事巧,讽喻妙,但笔力尚欠精熟。七郎八郎,你们要努力读书,明年春试,一定要科中。商隐也要准备去应试。进京费用,你不必放在心上,只管读书好啦。" 
  父亲突然宣布七郎八郎明年参加进士试,两人没思想准备,有些畏惧,又很兴奋。八郎年纪尚小,不像七郎曾考过一次,心里有些不情愿,但是父亲也让李商隐去应试,很生气,大声道: 
  "商隐是个生徒,连州县考试都没参加过,怎么能一步登天——" 
  "住嘴!'登天'?考中进士也不能说是'登天'!商隐之事,我自有主张。" 
  八郎受到斥责,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对着商隐低声道: 
  "不自量!别去丢人啦!你才几岁?" 
  李商隐听了恩师的话,也有些为难,明年自己才十七岁,没有州县乡里推荐,不先成为"乡贡",怎么能跟七郎八郎在一个考场应试呢?恩师会有什么办法?他想推辞不去,等成为"乡贡",到二十岁参考亦不为晚,可是,当听到八郎的话,心里顿时激昂起来,反而加强了应试的决心。 
  他转过头,对八郎做了个鬼脸。 
  回到翠竹园自己的房间,李商隐躺在床上,慢慢回想着恩师对自己诗的评价,最后记住三句话:"深婉有之,用事巧,讽喻妙。"心想,要想写好讽喻诗,就只有在"深婉"和"用事"上下功夫。只要能写出好诗,登科高中进士,才不辜负恩师让自己住进这深宅大院,才能在清明的时代,实现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 
  他想着想着慢慢地睡着了。





一

  太和二年(公元828年),十七岁的李商隐在令狐楚的帮助下,终于赢得乡曲推荐,取得乡贡资格。但是,在就要赴京应试时,突然接到家乡来信,说堂叔病危,要他速归。 
  令狐楚在惜贤堂看着满脸忧伤的李商隐,安慰道: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不要过度悲伤。你堂叔在寒舍住的时间不长,我和他见了几次面。他韬光养晦,是位博学仁德的隐逸君子。难得呀!赴京应试,以后还有机会。" 
  "谢恩师!" 
  商隐倒地叩拜,施了大礼。 
  "七郎,你们去送送商隐。湘叔,给商隐多带些银两。" 
  "学生今生今世也报答不了恩师的大恩!" 
  李商隐重新跪倒再拜,已泪流满面。 
  离开刺史府,来到汴河岸边,柳枝轻拂,河水涛涛翻滚,一浪高过一浪,向远处天际奔涌。 
  李商隐身着浅绿丝绸长袍,头戴天蓝色方巾软帽,与去年初来汴州大不一样,仿佛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贵公子。只是神色焦虑,紧抿的嘴角窝,像斟满哀愁的苦酒。 
  令狐绪走在他右边,令狐纶为他提着包袱,走在他左边。令狐綯无精打采地跟在后头,一声不响,望着东逝的河水,想着自己的心事。 
  令狐绪伸手搂住李商隐的肩头,亲切地嘱咐道:"家父不是说了嘛,回家看看,有什么难处,一定要捎个信来。家父会派人帮你的。堂叔治病,一定需要银两,家父也会派人送去,放心好啦。" 
  李商隐面现羞色,为难地道:"让恩师挂念了。小弟永世不会忘记!只恐今生也回报不了……" 
  "别说这种话!李哥,咱们比亲兄弟还要亲,是不是?用不着回报!" 
  九郎一直把商隐当作亲兄弟看待,见商隐又是感谢又是回报,很反感。一年多的朝夕相处,他很喜欢商隐耿直、热忱和博学才智,尤其商隐平易近人的坦诚,使他常常不自觉地把商隐与八哥比较,总觉得商隐才是自己的亲哥哥。今日商隐竟要跟自己分离,心里烦乱又焦燥,直想跟谁打一架。 
  "九郎!" 
  弟弟粗暴的顶撞,使七郎吃了一惊,忙喊住九郎。 
  "七哥!九弟说得不对吗?"八郎从后面插嘴讥讽道,"义山弟整天把'感谢''回报'挂在嘴上,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不把我们哥们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对家父深更半夜教你写作今体章奏,如果也不放在心里,那可是大逆不道,会天诛地灭的!" 
  "八郎!义山不是这种人!九郎也不是这个意思!" 
  九郎没想到自己的话被八哥做这样的理解,不由得怒火中烧,圆睁双目,把商隐的包袱往地下一丢,转身一伸手抓住八郎胸前衣服,愤愤地责问道: 
  "你敢骂李哥虚伪?今天要你尝尝九弟铁拳!" 
  说时迟那时快,八郎根本没料到瘦小如猴的九弟,竟挥起拳头,砸在自己的国字脸上,淡眉下的圆眼周围立时出现一圈乌黑,从大鼻孔里流出一注血。八郎顺着九郎拳头的惯劲儿,仰倒在汴河岸上,大声地猪嚎起来。 
  这一嚎叫,首先使九郎醒悟过来,紧握的拳头松开了,呆愣愣地凝视着趴在地上放赖的八哥,不知如何是好。 
  七郎赶紧跑过来,推开九弟,俯下身,拉住八郎的胳膊,想把他扶起来。 
  八郎把胳膊一扬,甩掉七哥的手,继续趴在地上,猪嚎着,不肯站起来。 
  幸亏是清晨,离城又远,汴河岸边行人很少,没有人围观。汴河浪涛拍击着石岸,不时发出轰轰响声,使八郎的猪嚎显得单调而又乏味。 
  九郎被吓坏了。弟弟打兄长,这还了得,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如果被父亲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李商隐也被吓呆了。九郎完全因为自己才动手打了兄长,如果九郎被恩师重罚严惩,自己如何对得起九弟呀!他上前跪在八郎身边,给八郎连连叩头请罪。 
  "都是因为你,使我们兄弟反目成仇,互相殴打仇杀!你磕几个头就行啦?" 
  八郎停住猪嚎,仍然趴在地上,不依不饶地训斥商隐。 
  "八哥,请你原谅九弟,你说怎样处罚,我都答应你。请你说吧。" 
  八郎慢慢坐起身,首先看见九郎,便指着他吼道:"九郎!你动手打我,我就不认你是我弟弟!回家告诉父亲,非把你赶出家门不可!轻的也要打断你的腿,看你今后再练武行凶不啦!" 
  九郎呆呆地站着,任凭自己骂,不再对自己发威,八郎心里略略平静,转过头,看见李商隐跪在眼前,怒火又起,刚刚的疼痛、委屈、羞辱,全变成了干柴,霎时燃起熊熊烈火,突然跃起,像头激怒的凶狮,扑到李商隐身上,拳打脚踢,疯狂了一般。 
  李商隐明白这就是八郎对自己的处罚,所以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御和抵抗,挺直上身,依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也不吭。 
  八郎见商隐如此这般,以为自己力气太小,根本没有打疼他,开始用手指甲挠,用牙齿咬。商隐脸上手背上血迹斑斑,模糊一片。 
  从八郎跃起痛打李商隐那一刹那,七郎就冲了过去,企图拉开八郎,推开八郎,并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商隐,阻挡疯狂的八郎。但是,七郎毕竟体质太差,瘦弱多病,哪有力气拉动八郎,推开八郎?折腾几个回合,便气喘吁吁,连站立的气力也没有了。 
  可是,他头脑尚清醒,灵机一动,索性把商隐抱住,向他身上一压,商隐便倒卧地上,七郎用身子遮住商隐的脑袋。 
  八郎的拳脚纷纷落在了他的背上。 
  九郎看着李哥被打,心里非常难受、焦虑,也异常恼怒,真想不顾一切地把八哥拽过来,再痛打一顿,再狠狠地教训他一番。当他在一旁留心察看八哥的拳脚时,心里渐渐平静了,乐了!这哪里是打人?八哥生得墩实,但个子不高;手粗脚大,却没有力气。整天整月整年地背诵经书,吟咏诗赋,从来没打过人,不知道怎样运气用劲儿,手举得高高的,打下去却是轻飘飘的,像给李哥拍打身上的尘土。打了几下,李哥面没改色,纹丝没动,他却累得呼呼直喘粗气。直到他开始用手挠用牙咬,九郎才担心,怕在李哥脸上留下伤痕,连忙跑过去,抱住八哥的后腰,轻轻一提把他提到一边。 
  七郎趁机爬起身,看见商隐脸上血迹斑斑,气得哭起来,指着八郎道: 
  "你……你,死鬼八郎!把义山贤弟打成这样,让他如何回家见他母亲和堂叔?你毁了义山贤弟容貌,让他今后如何见人哪!" 
  八郎看见李商隐脸上的血,大惊失措。真的毁了义山面容,如何是好?家父一定不会饶了自己的!他呆呆地望着商隐,半天不做声。 
  九郎连连跺脚,猛砸自己脑袋,后悔没有早点上前把八哥拽开,是自己害了李哥哥! 
  "看看你把李哥打成这样!遭瘟的家伙!" 
  九郎骂着骂着,气满胸膛,又要动手,吓得八郎连连倒退,哀求道: 
  "九弟!好九弟,八哥不是故意的……亲弟弟,是八哥一时生气……不!不!亲九弟,咱哥俩不要再为外人打架吵嘴,好不好?" 
  "李哥不是外人!是咱父亲的弟子,就是咱们的兄弟,跟亲兄弟没有两样。不!比亲兄弟还要亲。" 
  "好,好,好!你说得对,比亲兄弟还要亲,听你的。" 
  八郎说着违心话,看着九郎的脸色。 
  商隐担心他们兄弟俩再因为自己打起来,赶紧爬起,把九郎推开,然后向八郎抱拳道: 
  "对不起八哥,都是小弟不好,请八哥包涵。七哥九弟,都是我不对,让你们兄弟争吵打架,实在对不起。" 
  说着,他又向七哥九弟抱拳施礼,然后拣起地上的包袱,从里面抽出一块白绢,抖开,上面现出一首七言绝句,题为《谢书》,诗曰: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 
  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李商隐把诗交给七郎后,擦了把脸,戴好方巾,背起包袱,深深鞠躬,道: 
  "请把小弟的《谢书》诗,呈给恩师。各位兄长和九弟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后会有期。" 
  令狐三兄弟抱拳还礼。 
  七郎九郎眼含热泪,一再叮嘱堂叔病愈赶快回来。 
  八郎挥挥手,嘴张了张,终究没说一句话,眼帘低垂,神色冷峻,令人不解其意。 
二

  李商隐回到荥阳(今属河南郑州),堂叔已病入膏肓。他视堂叔如同生身父亲,终日陪伴身边。 
  堂叔知道自己前路无多,挣扎着给李商隐讲授五经之奥,传授楷隶之精,把自己全部希望交托给侄儿商隐了。 
  转眼间,春去夏过,已进入十月金秋。 
  朝中又有变动。皇上下诏提升令狐楚为户部尚书,要求立即起程赴京。 
  十月汴河,水清波平,艳阳高挂。 
  汴州文武官员直把新任户部尚书送至城外十里。七郎八郎九郎送父亲三十里。 
  令狐楚从轿子上下来。三个儿子亦下了坐骑。 
  "就到这里吧。为父别家赴京,为君为国效犬马之劳,最不放心的是尔等之举业尚未成就。休要嬉游无度!"令狐楚扫了一眼八郎和九郎,叹口气,转头对管家湘叔道,"湘叔,替我管好犬子!你们都要听你湘叔的话。" 
  湘叔上前施礼,仍然板着脸,谢道:"尚书大人这样看重小弟,小弟自当尽心而已。只是客房中,尚有几位常客,其中太原温生庭筠,已住年余,大人赴京离家,可逐客否?" 
  "逐客?" 
  令狐楚手捋长须,不置可否。眼前水稻沐浴在阳光下,随着秋风一起一伏,有如绿色波涛,向远方流去。 
  "父亲,逐客不妥。"七郎想了想,分辩道,"令狐家惜才爱才,容纳四海五湖之贤才,已成风气,天下颇负令名。今日开逐客之先,岂不为天下耻笑,五湖四海之贤才将望门踟蹰,令狐家风从此衰矣!" 
  令狐楚捋须颔首。 
  "逐一温生事小,令狐家风事大。七郎有见识!" 
  九郎与温庭筠关系甚好,为他不被驱逐而高兴,向湘叔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湘叔把九郎当作孩子,并不在意。他没料到尚书大人会同意七郎意见,固执地又道: 
  "不逐客亦可,只是几位公子要自重自爱,自己管住自己,白天不准又歌又舞酩酊大醉,晚上也不得闹到黄昏戌时。" 
  八郎九郎脸上露出不满情绪,但在父亲面前不敢放声。 
  "不是我湘叔多嘴多事,饮酒时唱唱小词小曲,无伤大雅,孩子们尚可娱乐。只是那些妖姬万万不可引到府里。太原温生与娼优歌妓来往甚密,伤风败俗,令人发指!其中有一歌妓,名叫锦瑟,听下人说她有沉鱼羞花之貌;歌喉袅袅扼云,绕梁三匝,不绝于耳;又弹得一手好瑟。她已经是西院客房常客,好像正在与我家公子交好……" 
  "哪里有此事耶?"七郎九郎不由得脱口打断湘叔的话。 
  七郎有些激动,道:"湘叔,今日是送家父赴京上任,乃大吉大喜之事,请不要扫家父之兴吧!这些无中生有的事情,回到家,你再告诫我等兄弟。我们兄弟一定听湘叔教训就是了,何必……" 
  令狐楚身在家中,真不知道竟有这些伤风雅之事,立即打住七郎的话,严厉地问道: 
  "锦瑟姑娘常来我家吗?跟谁最要好?" 
  七郎看看八郎和九郎,觉得每当锦瑟来时,兄弟们都很兴奋,都喜欢跟她亲近谈笑,看不出谁和她最要好。见两个弟弟不说话,以为他们年纪小,不曾想到与她"交好"之事,而自己却常常有此念头,只是那锦瑟姑娘对自己并未表示过特别的亲热。既然自己有此念头,就该向父亲如实说出来,于是半吞半吐地道: 
  "父亲勿怒。最初她是跟庭筠来咱家的,自然跟庭筠最要好。我……是想——都是在背地里想的,希望跟她交个朋友。锦瑟姑娘弹一手好瑟,所以——我喜欢听她弹奏瑟,但很少谈笑,跟她算不上好朋友。" 
  令狐楚知道大儿子老实厚道,听听瑟,不算什么。他担心的是八郎。这孩子聪明有心机,能干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八郎木然地站在原地,似闻未闻,看不出与锦瑟姑娘有任何关系。九郎确实尚小,笑嘻嘻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一副孩子气。 
  跟随令狐楚一起赴京的僚属,停留在原地,时间一长,都翘首伸脖向前眺望,不知尚书大人的轿子出了什么事,有的竟离开队伍,围了过来。当看见尚书大人板着脸,正在训斥儿子,都悄悄回到自己的位置,开始了联翩浮想地揣测。 
  尚书大人生气了,对儿子和湘叔挥挥手,不耐烦地向自己的轿子走去。 
  长长的一队随从跟在轿子后面,慢慢地向京城长安进发。 
  八郎轻轻地吐了口长气。 
  好险呀!如果让父亲知道了与锦瑟姑娘鬼混,那可不得了啊!但是,总这样偷偷摸摸地约会,终有一天会被发现的,要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娶她为妻是不可能的,她出身太卑贱,进尚书大人家门,朝野都会议论纷纷,父亲不会同意。更重要的是,将来会影响自己的前程,他八郎不会做这种损害自己的傻事。 
  收为妾?自己太年轻,尚未结婚成家,尚没功名没做官没自立,父亲不会同意。 
  买她做家妓?是一种好办法。但是把她买进令狐家门,则是尚书大人府上的家妓,不可能只侍奉我八郎一个人。七郎九郎本来就对她馋涎欲滴,能不争抢她吗?况且父亲也未必对她这样倾城倾国多才多艺的美色不感兴趣。父亲大人如果独占花魁,作为儿子的只能望美色而兴叹! 
  怎么办? 
  八郎骑在白马上,闷闷地跟在兄弟俩后面,始终没想出一个好结果。 
三

  唐文宗太和三年(公元829年)三月二十六日,李商隐的堂叔终于油干灯熄,闭目西归,年仅四十三岁。 
  李商隐痛不欲生,一病不起,原本就身体虚弱,经一年多侍奉在堂叔身边的劳累,他昏昏然,不吃不喝,一直躺卧四十九天。当给堂叔烧"七七"那日,他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勉强握住笔,为堂叔写了篇祭文,表达了深沉的哀思,辞曰: 
  某爰在童蒙,最承教诱。违诀虽久,音旨长存…… 
  追怀莫及,感切徒深……曾非遐远,不获躬亲。沥血裁词,叩心写恳。长风破浪,敢忘昔日之规。南巷齐名,永绝今生之望。冀因薄奠,少降明辉。廷慕酸伤,不能堪处。苦痛至深,永痛至深! 
  在弟弟羲叟的搀扶下,他一步一步地来到堂叔坟前,把祭文焚化,痛陈对堂叔缅念。在回来的路上,他的精神才渐渐好转。 
  一个金色秋季,转眼被苍茫的冬天代替。李商隐身体已经康复。这天在家正为邻里蒙童抄录《诗经》。第一篇《关睢》是周南的歌谣,收在"国风"中,是一首古老的情歌。每个读书人,开篇就要背诵这一首。人人喜爱,人人皆知。李商隐边书写边嘴里嘟囔道: 
  "'关关睢鸠',为什么要在河岸上鸣唱?'窈窕淑女',为什么君子都喜欢你?锦瑟姑娘,你在何方?为什么你只钟情八郎?难道我不比八郎强?——哦!" 
  李商隐大吃一惊,自己怎么会随口胡说八道呢?幸亏母亲和弟弟羲叟不在身边。锦瑟!怎么会想起她呢?这个妖姬,惯会眼波流转,眉目传情。在她面前,没有谁能经得住她的诱惑。 
  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自己已经是十八岁的大男人了,还没沾过姑娘的边,别说像锦瑟这样的美女了。他恼恨地把笔丢在几案上,坐进椅子里,呆呆地出神。 
  "哥哥,令狐府管家湘叔来了。" 
  羲叟又蹦又跳地跑进来。 
  湘叔经常来商隐家,每次来必然要带银两和一些衣物食品,所以他一来,全家像过年迎接财神一般,充满了吉祥和喜庆。 
  湘叔也一改平日板着的冷冰冰的面孔,喜上眉梢,跟在羲叟身后,跨进门里,面对商隐先抱拳施礼。 
  李商隐迎上前,伸手止住他,埋怨道:"湘叔,您给小侄施礼,是故意折煞侄儿?湘叔,快快请坐。羲叟快去泡茶。" 
  商隐家贫,没有仆人,母亲年迈,一切家务都是兄弟妹妹们自己动手,所以他虽系王孙之后,根本没有王孙习气,养成了坦诚平易性格。 
  他亲热地把湘叔扶坐椅子上,问起令狐家的事。 
  "令狐老爷身体还好。去年全家搬到京城,住在开化坊户部尚书府。是座老宅院,还是宪宗元和十四年,令狐老爷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建造的。当时是宰辅,宪宗皇上又宠信,宅院建造得很气魄。穆宗朝老爷遭贬,宅院被朝廷查封,但始终没有赏赐给其他大臣。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七郎以荫授官,只等皇上下诏。八郎年初春闱,没能中进士第,老爷很生气,把他关在京城老宅,准备明年再试。老爷年初,又改调任检校兵部尚书,东都留守,东畿汝都防御使。十一月,就是这个月,老爷进位检校右仆射,郓州刺史,天平军节度使,郓、曹、濮观察使。老爷把全家都搬到天平节度使治所郓城县,只把八郎留在京都长安了。" 
  湘叔接过羲叟泡好的茶,啜了一口,品了品,吐出一片茶叶,脸上现出悦色。 
  "恩师不负君王宠信,步步高升,可敬佩啊!"商隐喜形于色,又是敬重又是艳羡。 
  湘叔明白商隐的心思,笑道:"不用着急,一步一个脚印,会比你老师强的。" 
  "谢湘叔吉言。学生怎敢强过恩师呢?能够一展抱负,为国家效命,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管家喜欢谦虚、谨慎,脚踏实地的年轻人。他点点头道: 
  "老爷此次让我带来一些银两,一部分留下做你母亲的生活费用,另一部分做为盘缠,让你去郓城,入天平幕府,表署巡官。不知你意下如何?" 
  "幕府"!李商隐听说恩师要辟聘自己为巡官,非常高兴。他知道"幕府"一名起于汉代,又有莲府、花府、莲花府等雅称。到了唐代,尤其安史之乱后,节度使权力至重,集军、民、财、政于一身,成为地方上最高长官。"幕府"就是他的办事衙署。 
  "幕府"成员,府主有权自行辟聘,有的是及第进士,有的是落第文士,还有的是隐逸沉沦的白衣贤士,所以大批士人跻身幕府,成了科举以外的第二条仕进道路。陈子昂、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韩愈等人都进过幕府,后来有的做了高官,有的成了著名的大诗人。 
  湘叔见李商隐凝神遐思,半天不语,以为他不愿意应聘入幕府,不懂成为幕僚对自己的好处,于是解释道: 
  "商隐,读书应试及第进士,可以为官报效君王。入幕辅佐府主,也可以蹑级进身。远的不说,大历诗人李益,曾云游幽州,入了刘济幕府为从事,后来进为营田副使,成了有名的边塞诗人。他从幕十八年,往往鞍马间为文,横槊赋诗,多抑扬激厉悲离之作。宪宗闻其名,召他任秘书少监、集贤殿学士。后迁礼部尚书。就是令狐老爷年轻时,也曾入太原幕府,任掌书记和判官。现在怎么样?进入幕府对你的前程很有益处。" 
  "恩师对学生好,学生知道。只是学生才疏学浅,恐负恩师美意。" 
  "令狐老爷有识才选贤之能。他看中的人,日后不会错。 
  不用担心。" 
  湘叔年轻时,也曾入过幕,但他受不了边庭幕府的单调清苦,瘴蛮之地,使他长年生病,最后不得不离开。想起这些,有些悔恨自己身体太不争气,否则也不致于在堂兄家做管家,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所以他希望李商隐入幕,入幕后不要走自己那样的路。 
  李商隐经老管家这么一说,更加向往幕府生活,恨不能立刻起程。





一

  令狐楚闻听湘叔把李商隐带来,甚是高兴,当即在议事厅接见,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摇摇头道:"两年啦。知道,知道,家门不幸。唉!"看见商隐欲泪,他也两眼发涩,连忙道,"来郓城就好。湘叔,今晚我要把商隐介绍给幕中同僚,为商隐洗尘,去准备一下。" 
  一路上,湘叔把幕府中的同僚都已介绍一遍,商隐心中有数。恩师要专门为自己设宴洗尘,他有点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阻止道: 
  "恩师,洗尘就免了吧。学生怎可……" 
  "现在你是老夫幕中的官僚,按规矩幕僚来去,府主都要设宴洗尘和饯行的,是不是?湘叔。" 
  "老爷说得对。" 
  老管家又板起面孔,不卑不亢地回答着主人的问话,和一路上的湘叔大不一样,好像变了个人。商隐心中很不是滋味。 
  七郎九郎已在门外等候商隐多时了。似乎商隐的到来,给这个偏僻小城带来了生气。七郎兄弟俩喜形于表,在门口探头往里觑望,又怕父亲看见。 
  其实令狐楚早就发现他们。他不愿意商隐再与两个儿子像两年前那样亲密,像孩童般戏耍,因为商隐是幕中官僚,应当和同僚们亲近,交朋友,学习同僚们的品德与作风,于是想起节度判官刘蕡,笑道: 
  "老夫聘你为巡官。在幕中官阶虽不高,但究竟是幕中之官,有你自己的住处和办公之所。今后要多和你的同僚交朋友。比如判官刘蕡,耿介有大志,精通左氏春秋,好谈王霸之大略,是位难得的人才啊!我会把他介绍给你的。" 
  令狐楚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李商隐在路上听湘叔讲过刘蕡的事迹,心里就暗暗决定来郓城一定先结识他,而恩师竟这么推崇他,更激起自己的敬仰之情。 
  "恩师,刘判官现在……学生现在就想拜访他。不知——。" 
  "噢,去看他?也好,他在判官厅,大概已把兵曹之事办完,去吧。七郎!" 
  令狐楚突然呼叫七郎。 
  七郎在门外应声答应着,踏进议事厅。 
  九郎笑嘻嘻地也跟了进来,向商隐传递着眼神。 
  令狐楚没理会顽皮的九郎,只吩咐七郎把商隐带到判官厅去。 
  七郎与刘蕡交往亦甚深,立刻明白父亲的用意,爽快地答应着,带商隐出了议事厅。 
  一出门,九郎立即把商隐抱住,转了一圈,放下道:"李哥,你怎么比过去还轻啦?两年时间,你一点没长高,也没长肉。看看我,比你高又比你棒,是不是?" 
  李商隐打量打量九郎,确实不假,比两年前高出一头,比七郎还高,混身是劲儿。回头看看七郎,他却没有多大变化,说话的声音和不时举手指点的姿态,更像恩师了。商隐笑了笑,道: 
  "这两年,变化最大的是七哥而不是九弟。" 
  "为什么?在家时,除了父亲,谁也没有我高。我比八哥长得还棒,比劲儿,谁也没有我大。" 
  七郎笑着默默地听着,和令狐楚遇事喜欢倾听别人意见一模一样。 
  "我说的变化,是指内在的变化,比如性格、品德、操守以及处事的习惯能力等等。九弟,你发现没有,七哥越来越像恩师了。我真希望七哥像恩师那样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 
  李商隐忘情地说着,真想把自己崇敬恩师的心全掏出来。 
  "贤弟,你过誉了。愚兄不想做这样的人,家父也不愿做这样的人。家父常常用孔圣人之语教导我们说:'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家父说他只愿意做这样一个君子而已。愚兄虽笨拙,亦只愿仿效家父一二罢了。" 
  两个人推心置腹,谈得投机,把九弟丢在一旁。 
  九郎不愿意说这些废话,觉得兄弟之间、朋友之间交好,应当是心交,而不是唠唠叨叨说出来。渐渐地,他落到后边,于是做了个骑马蹲裆式,接着练起跑马追敌拳,在两个哥哥身后,你们走两步,他就追一步,虎虎生风,气势逼人。 
  郭城北靠梁山,东临梁山泊,是个有山有水,风景秀丽的古城。冬日,阳光满城,人来车往,买卖兴隆,不比中原差多少。 
  "九弟七哥!"李商隐指着那山那水,兴奋地道,"你们登过梁山吗?好高啊!咱们中原可没这么高的山。这水嘛,可比不了中原的水,是不是?" 
  "别指望爬山游水啦!唉,穷山恶水,没什么好玩的。" 
  九弟走到街上,早已收住拳,提到山与水,顿时无精打采了。 
  "商隐,此地民风强悍,山穷水恶,一点不假。梁山水泊是强人出没之地,家父告诫,没有士卒陪伴不能踏近一步。即使有士卒,也非要有一员大将率领。所以家父不准出城。" 
  李商隐心想,古人云:为官不可畏民,畏民者非好官也。但是,他不愿深想,恩师考虑定有他的道理。他不再多问了。 
  七郎似乎也觉察商隐情绪变化,两年来的分离,商隐弟成熟老练多了,眉宇间被一种思虑所笼罩,这大概就是艰辛生活的烙印吧。七郎心想,该说点高兴的事,让他忘掉失去亲人的哀伤,快乐起来。 
二

  天平军幕府判官厅,其实离幕府议事厅不远,穿过两条街,往北拐即是。院门有两个士卒站岗,进门转过屏风墙,迎面中间是正厅五间,是节度副使办公和居住之处。东厢房五间,由行军司马和判官占用。西厢房五间,居住和办公的是掌书记、推官和巡官。这是幕府中文职官吏们办公和居住的地方。 
  七郎九郎对这里十分熟悉,带着商隐径直来到东厢房,往左转,进了北间。 
  房中有两位官吏模样的人正在议事,一人穿绿色官服,一人穿青色官服,见有人进来,都笑着站起身,热情地跟七郎九郎施礼问候。 
  "我给两位大人介绍,这是新到的巡官李商隐。"接着,七郎指着穿绿色官服者道:"这位是行军司马张大人。"又指穿青色官服者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昌平刘公蕡判官大人。" 
  李商隐听了,眼睛一亮,果然是有为君子!他生得浓眉厉眼,眼睛炯炯生辉,嘴唇紧抿,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感人的笑容。他极有个性地把头向上一扬,口中挤出一串宏亮的声音: 
  "鼎鼎大名,同高高大树一样,是要遭风害的,不敢有这份盛誉。"他转向商隐道,"早就盼着巡官大人驾到,欢迎欢迎。" 
  商隐赶紧抱拳,听他风趣的解释,深有所感:"树大招风,其害无穷。"笑道: 
  "'大名''大树''大人'之大,都该去掉。请刘公今后只以小弟称呼好啦。"见刘蕡点头,商隐觉得这是位很随和很平易之人,顿生好感,率直地问道:"太和二年三月的贤良方正极谏科,判官大人的对策,慷慨激昂,一无顾忌,揭露当今'海内困穷,处处流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确实如此。'官乱人贫,盗贼并起,土崩之势,忧在旦夕……陈胜、吴广不独起于秦,赤眉黄巾不独生于汉,臣所以为陛下发愤扼腕,痛心泣血也。'大人拳拳忠君报国之情,力透言表啊!" 
  时过而情淡,已经三个年头了,刘蕡对这些条对不愿再想;想之无益,徒增愤愤,况阉宦无孔不入,他也不愿意授人以柄,自己被害事小,迁累别人实在不该。今日这小巡官突然提起,又能背出自己条对时的原话,心生诧疑,对小巡官顿感亲切,连忙拉住他的手,道: 
  "这些当年条对,你如何得知?如何背诵得如此清楚?真是我的知心知己呀!" 
  七郎在旁插嘴道:"判官大人,到你这里没有茶水也就罢了,怎么连个座也不让让?" 
  大家全都笑了。 
  分宾主坐定,商隐意犹未了,又提起当年制科条对,激动地道:"刘公说得对,造成朝政昏暗的原因,是'忠贤无腹心之寄,阍寺持废立之权,陷先君不得正其终,致陛下不得正其始。'" 
  "请贤弟不要再说啦。阉宦势力无所不在,防不胜防啊!当今圣上都不想正视阉宦之猖獗,做臣子的,又如何有回天之力矣!" 
  刘蕡连连摇头,有无限痛苦深埋心中。 
  "不,您不是建议圣上要'塞阴邪之路,屏亵狎之臣,制侵凌迫胁之心,复门户扫除之役。戒其所宜戒,忧其所宜忧'。还说'揭国权以归相,持兵柄以归将。'都是一些非常好的意见。如果朝臣上下都这样做,不怕内臣宦官再为非做歹!我们都为圣上好,难道圣上不知道吗?" 
  "唉!为臣者莫说君吧。" 
  沉默。 
  刘蕡不再言语了。 
  当今圣上文宗皇帝亲自殿试"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明明听见并看见刘蕡慷慨陈词,但是,他和考官左散骑常侍冯宿、太常少卿贾餗等人一样,畏惧宦官,而没敢取拔刘蕡。这些情形,湘叔未讲,李商隐确实不知。 
  刘蕡落第,朝野哗然,都为他称屈。当时中第者共二十二人,其中李郃说:"刘蕡下第,我辈登科,能无厚颜!"于是上疏愿把自己的科名让给刘蕡,写道: 
  蕡所对策,汉魏以下,无与为比。今有司以蕡指切左右,不敢以闻,恐忠良道穷,纲纪遂绝。况臣所对,不及蕡远甚,内怀愧耻,自谓贤良,奈人言何!乞回臣所授,以旌蕡直。 
  对于这些情形,湘叔未讲。所以商隐见刘蕡不愿再谈论此事,颇不理解,以为刘蕡长期沉沦幕府下僚,情绪颓丧。心里轻轻叹口气,想好言抚慰,又恐自己初来乍到,位轻言微,反而让他反感。 
  "你们不知道吧?"九郎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句话,打破了沉默,大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着他。他哈哈大笑道,"今晚要为李哥接风洗尘,一定能有好歌听了。" 
  大家都知道这好歌是谁唱的,只是商隐被闷在葫芦里,他不急切追问,坐着不动,抿嘴看着九郎。 
  九郎奈不住性子,不待问,便道:"是咱家的乐妓锦瑟姑娘,在宴会上准能唱几首好歌,助大家酒兴。" 
  "锦瑟?不是温兄庭筠带来的那个锦瑟姑娘吗?" 
  "正是她。"九郎神秘兮兮地给商隐介绍道,"以前谁也不知道,原来锦瑟也是王侯之家的女孩。自幼被母亲带到道观。她母亲做了道姑,她也成了小道姑。她长大,母亲死后,还俗落入乐籍。她不仅歌喉响亮圆润,且瑟弹得绝妙,于是便起名叫'锦瑟'。你那年走后不久,我们搬进京都,温钟馗云游江湖,没个固定住处,锦瑟也不想再跟他唱小词,于是父亲把她留在我家乐籍。"忽然,他停住话,压低声音说,"告诉你,她和八哥要好,父亲不同意,因此警告我们谁也不准沾她边。'听歌可以,想胡来军法处置!'这是父亲说的。李哥,你可要小心点。" 
  李商隐不信,不以为然地笑笑。 
  "九弟,别胡说八道,小心锦瑟姑娘抓你的嘴!"七郎吓唬道,"商隐,别听他的。你还认得她吗?晚上见到她,准会让你惊讶得闭不上嘴,信不信?" 
  这么厉害?李商隐当然不信,不过从兄弟俩对姑娘介绍的话语中,不难寻找到一种亲昵无间的热情。他们与她是什么关系?和八郎能一样吗?恩师的警告是真是假?恩师不会管这些闲事的。 
  李商隐觉得自己最理解恩师,所以对九郎的话没放在心上,跟刘蕡谈起左氏春秋,刘蕡的话一泻千里,哇哇不停。他对这部书,确实烂熟于心中。对于春秋战国时代的王霸事业,谈讲品评不绝于口,且对当今朝政,引古评今,宏论滚滚如潮。 
  真是一位大治天下贤臣能相之才! 
  李商隐越听越动心,直想跪下拜他为师,请他讲授治国平天下的…… 
  这时,湘叔来传唤去赴宴,冲断了这席奠定李商隐一生思想的谈话。商隐觉得很遗憾,迟迟地不愿离开判官厅。 
三

  今日宴会比每次宴饮都早,日入酉时大家都云集幕府后堂,即议事厅后院里的一个大厅。府主特别高兴,宴会相当隆重,一进院音乐声、歌唱声,以及人们的寒暄声,便迎面扑来。院里树上,张挂起无数彩灯,把整个院落映照得红红绿绿,就像迎接一位贵宾,又像过年。 
  湘叔在前引路。长者为先,行军司马官大一级,自然是张大人走在前面,接着是判官刘蕡,最后七郎九郎陪在商隐两边,并肩而行。 
  来到后院,李商隐吃了一惊。他从来未参加过这等热烈隆重的宴会。院里来来去去的侍从,见了他笑容可掬,弯腰施礼。他只得慌慌张张还礼,而对那些彩灯,便无暇顾及了,颇感遗憾,小声对九郎抱怨道: 
  "九弟,这些人不像是恩师家的仆人,他们怎么认得我呢?" 
  "怎么?不认识就不能给你施礼啦?这些人都是幕府里的士卒,经常侍侯这些幕府大人宴饮,当然认识他们而不认识你了。懂啦?看见你是个陌生人,谁还猜不出今晚的接风,不是为你还能为谁?" 
  李商隐这才明白,宴会只为他一人。他又有些紧张,不知饮宴中,会出现什么事,有什么礼节,自己该怎么应付。这么一想,脚步就慢了下来。 
  九郎看出他的惶惑,暗暗笑他,觉得很有趣,就悄声对他道: 
  "李哥,别害怕。宴会上,你要是看中哪个乐妓,就告诉小弟。小弟一定把她叫到你眼前,让她给你斟酒,陪你喝两杯。" 
  李商隐推九郎一把,羞涩地笑道:"愚兄不需要她们陪酒。 
  男女授受不亲,有失大雅。" 
  "你这就不懂啦!——" 
  九郎还要驳斥,他们已经到了门口,湘叔高呼道: 
  "李巡官商隐大人到!" 
  这声音把九郎的话打断,商隐也吓了一激灵。自己转瞬间变成巡官大人了,让他有些不解。 
  进了后堂,诸位同僚都已到齐,并纷纷站起,表示欢迎。 
  李商隐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确实变了,自己已经从童蒙少年跻身官场,变成朝气勃发的有为青年,顿时羞涩全无,抬头挺胸,精神昂奋,向四周人群扫视,抱拳向同僚们恭敬地还礼,然后在七郎引导下,走到规定的坐位。正待坐下时,视线忽然好像碰上一束电光,短了路,发出一声爆响,闪出一朵耀眼的火花。 
  "哇!是她!" 
  李商隐轻轻地自言自语地尖叫了一声,现出异样的表情。 
  七郎听到他的轻声尖叫,蓦然回头,发现他的视线凝滞,向远处射去。顺着这条视线,七郎看见被这条线射中的原来是锦瑟姑娘。七郎朝她笑了笑,可是她像没看见似的,一双秀目,痴痴地盯着商隐。 
  九郎也发现李哥的异常情态,几乎同时也发现远处乐妓锦瑟的情态异常。锦瑟姑娘今日几乎没有着妆,双唇淡淡一抹,微微露红,柳叶双眉与琼玉般的脸蛋相互映衬,有如嫦娥离开月宫,来到宴席上,既素淡又典雅。大概锦瑟姑娘今日淡抹漫妆,素雅冲淡之美,把李哥的魂灵给摄去了。可是,锦瑟姑娘为什么情态异常呢? 
  "贤弟,快落坐!家父说话啦。" 
  七郎提醒着,顺手拉了拉商隐的衣服。 
  李商隐这才收回视线,不自然地向七郎点点头,坐在一张摆满美味佳肴的几案后面。他的视线在佳肴美味上扫了扫,便从七郎脸上,跳到判官刘蕡那双浓眉厉眼上,然后一转,落在恩师那张兴奋酒红的双颊上。恩师连饮三杯后,才开始说话,似乎在夸赞谁,双颊上映着得意,印着自豪,流露无限期望。可是李商隐似见非见,似听未听,似懂非懂。他的视线忽地又一转,同那一束电光又碰到一起,短了路! 
  令狐楚讲完话,各位幕僚开始相互敬酒。 
  李商隐无心饮酒,凡来敬酒者,也不争闹,一律连干三杯,不一会儿,竟有十几个同僚与他对饮。这是他第一次跟这么多人饮酒,又心不在焉,渐渐有些不支了。 
  随着相互敬酒对饮,歌舞音乐也渐渐推近高潮。不知是谁,高声喊道: 
  "让锦瑟姑娘边舞边唱!" 
  众人齐声欢呼着。幕僚们似乎都知道锦瑟舞蹈和歌唱最好,都喜欢她的舞姿和歌喉。 
  欢呼过后,厅堂里突然安静下来,好似一切都凝固了。 
  已经有两年没听见她的声音,没看见她的容颜和舞姿。在这静默的短暂的等待中,李商隐很紧张激动,双手紧攥,手指冰凉,手心却汗浸浸的。他把脖子伸得老长,屁股几乎离开了座席。他不好意思站起来,因为同僚们都从容而坐,耐心等待着。 
  突然,琵琶声起,有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锦瑟姑娘迈着碎步,伴着琵琶声出现在厅堂中央。她把琵琶抱在胸前,右手在琵琶中间一划,"四弦一声如裂帛",随后声音骤停,把头一扬,做了个优美的亮相姿态。 
  众人鼓起掌来。 
  李商隐随众人拍掌,忽然听得左边掌声有些刺耳,扭头看时,原来有个同僚用一个木板,敲击着几案。他神情专注,两眼红红地向外凸着,额头冒着汗,嘴里大喊大叫。喊叫些什么?听不清楚。这副热烈的情态,使李商隐很不舒服。他轻轻地拉拉九郎,用嘴向那人努了努,问道: 
  "这人是谁?怪模怪样。" 
  九郎转头看看,哈哈笑道:"是个花和尚!"见李哥不解地盯着自己,又解释道,"他自幼在寺院,当过'驱乌沙弥'和'应法沙弥',姓蔡名京。父亲看他眉疏目秀幼小可怜,便收为弟子,跟我们一起读过书,后来由于父亲的推荐,中了进士第。他在幕中没有具体职位,只等明年去吏部'释褐试',然后就可以当官了。" 
  "蔡京?我怎么不知道恩师还有这么个门生?" 
  "你已两年没来我家了,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哩。这小子是个好色之徒,一看见锦瑟姑娘,就色迷迷地走不动路,好像一只大苍蝇,丑态百出,所以我们都叫他花和尚。嘻嘻!" 
  李商隐被逗笑了,又盯了蔡京一眼,他确确实实色迷迷的,鼓着一对蛤蟆眼,嘴角流着馋涎,还在大喊大叫,也不管锦瑟姑娘唱什么歌跳什么舞。 
  商隐嫌恶地转过脸,忽然看见判官刘蕡。 
  刘蕡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钿头云篦击节。那双浓眉舒展开来,那双厉眼也变得柔情似水,荡漾着蜜意,青色的判官官服由于身子不停地摇动,已经泼洒上许多酒渍和汤渍,好像听完这首歌与曲,他就要甩脱官服,不再为官,如痴如醉,一去不返! 
  李商隐又看了一眼整个大厅堂内的同僚,无不为锦瑟姑娘的歌声与琵琶曲声所陶醉,手里拿着各人随手能抓到的东西,在几案上击节,如狂如颠。 
  岁月不饶人,两年不见,恩师的头发已经全白,酒喝多了点,把个六梁冠脱去,放在几案的右前角上,束起来的白发松散开,披在肩背上,"哈哈"大笑着,一抬头,恰好看见商隐正往自己这边望,心想,这孩子有什么心事?还是一路太疲劳,喝点酒,想回去休息?不行。一会儿还要赋诗酬唱,哪能让他去休息。 
  令狐楚想到这儿,用手招来管家,低声嘀咕两句。湘叔会意地点点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厅堂内转了转,趁人不注意时,来到商隐面前低声道: 
  "令公嘱咐,不要饮醉,一会儿还要赋诗唱和,希望你一展诗才。商隐,切勿辜负令公美意。" 
  商隐感激地点点头。他不知道洗尘接风宴饮,还要唱和吟诗。今晚,喝得是多了点,真有些头晕目眩。应酬唱和,他并不惧怕,但要在仅见第一面的众同僚面前,张口则吟,似有点为难。 
  "难"字一上头,迷恋锦瑟姑娘之心顿然消失,头脑清醒多了。应当解解酒。怎么个解法呢?他悄悄地对九郎道: 
  "有点醉了。九弟,为我解解酒好吗?" 
  "什么?解酒?"九郎突然笑了,眼睛眯起一条缝,神密兮兮地道:"有办法,有办法!跟我来,我们到一个非常之所,看个人,你的酒醉就会不解自消。" 
  李商隐信以为真,乖乖地跟在九郎身后,从便门溜到厅堂后面的小花园里。 
  深蓝色天空,宛如冲洗过,澄澈高远。一轮圆月,高悬碧空。园中竹树繁茂,夜风拂过,树影婆娑摇曳。 
  "怎么样?李哥,这里景色宜人,空气新鲜,你且稍候,我去去就来。" 
  九郎笑嘻嘻地说完,没等商隐回答,便重又溜回宴饮的厅堂里。 
  李商隐没有理会九郎的去向与原因,觉得在这幽美安谧的小园里,呼吸一些沁人肺腑带着花香的空气,身心舒畅极了。乐得一个人独享幽静。 
  厅堂侧门"哗啦"一声,重又推开。九郎依然笑嘻嘻地跨出门,高声呼道: 
  "李哥!快过来,看我给你带来解药了。" 
  "解药?九郎,你拿过来吧,我在这里吃,行吗?" 
  一个女人清脆的似歌唱的声音,使李商隐一怔,听见九郎跟那女人说话。 
  "请姑娘勿急,再走几步,就会明白九郎的心意。你看,李哥在等你。" 
  九郎笑着看那姑娘已经走过去,自己悄悄地溜回厅堂。 
  李商隐一眼便认出她是锦瑟。赶忙上前施礼道: 
  "小生这边有礼了。姑娘别来无恙?" 
  "公子可好?" 
  锦瑟姑娘也赶忙还礼,见李公子低眉顺眼,不敢抬头仰视,抿嘴笑着。还是两年前的样子,只是瘦了许多,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问道: 
  "公子在家可是病了?怎么才来令公府?" 
  恩师不是中书今,只是检校右仆射,但大家都称他"令公"。李商隐刚刚来,称令公有点别嘴,有时仍然以恩师相称。 
  "噢!是恩师有召,学生才敢造府。学生在家,自堂叔仙逝,卧病在床近一年。不过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不知姑娘何时进令公府的?温兄庭筠可好?" 
  提起往事,锦瑟似有哀伤,不情愿地回道:"庭筠离开令公府,浪迹江湖,小女子早就不知他的踪迹。唉!一个风尘女子,怎么好期望贵公子惦记?花飘四野,落地为栖,岂有选择乐土与泥沼之理。李公子,你一去两年还记得小女子吗?" 
  一肚子苦水,一肚子怨情,谁对她倾注过真心?自己有过吗?有时是想过她,但是,仅仅"有时"而已!想想这些,李商隐难过了,觉得对她负了情,泪水不自主地涌出眼眶,抬起头,对着锦瑟坦诚地回道: 
  "锦瑟姑娘,实在对不住。两年来,堂叔仙逝,我就像失去魂魄似的。说实话,一度曾想随堂叔西去极乐世界……年迈老母亲的啼哭,唤回我的拳拳之心。来郓城的路上,听湘叔说,姑娘已在令公府里,姑娘可知道小生之心啊!" 
  这时,九郎匆匆地从厅堂侧门钻出来,喊道:"李哥、锦瑟姑娘,叫你们快进去,已经开始吟诗唱和了。"待李商隐他俩走近,看见两个人满脸羞红。九郎挑逗地问道,"你们俩好事已成,该怎么谢我?" 
  李商隐从心里感谢九郎,于是老老实实地上前抱拳,一揖到地,施了个大礼。 
  锦瑟姑娘对这种事经多见广,挑战似地回道:"九公子敢向老姐讨谢?你那事,本姑娘可要撒手不管了!" 
  李商隐不知九郎有什么事,只见他脸颊充血,连连向锦瑟告饶。 
  锦瑟姑娘笑弯了腰。 
四

  幕府中的僚属,文官都是文士。他们聚在一起,除了豪饮、听歌、观舞和赏妓之外,最热闹最有趣味也最能表现各自才华的,当属吟诗唱和,抒发情怀。 
  锦瑟姑娘舞毕唱停之后,宴会渐渐转入唱和吟诗这一程序。刘蕡是幽州昌平人,生在北方,却对江南水乡格外向往。 
  他曾到过江南,游过江南名山秀水。他首先提议道: 
  "在下提议,押'先、天'韵,咏江南冬天山水,题目为《江南好》。诸位同僚以为如何?" 
  行军司马张大人是江南水乡才子,提起《江南好》,自有一番亲切滋味,首先响应,道: 
  "题目选得好,'先、天'韵也宽泛,没有难为诸位大人。 
  是不是由刘兄先唱,诸位再和为好。" 
  "不,令狐令公在此,小弟怎敢献丑?请令公先吟。" 
  好像是一种规矩,每次唱和,令狐楚都要先吟唱,然后大家再依次吟和。如果他不愿意先吟,自然先吟的重任就落在判官刘蕡头上,因为他的诗颇有名气,其他人不敢与他争锋。 
  "不。今夜是为巡官商隐接风洗尘,理应让他一头,叫他先吟如何?" 
  行军司马看出令公对小巡官颇有偏爱,毕竟他是府主,自己不好跟他争,但很为刘蕡抱不平。其他人都顺水推舟,令公怎么说就怎么办。 
  令狐楚见大家无异议,很高兴,刚要抬头呼叫李商隐,向这边一看,只有七郎坐在几案后边,心中纳闷,扭头问湘叔,湘叔也摇摇头。 
  府主略略思索道:"李巡官出去了。还是让我先吟一首吧。" 
  令狐楚不仅章奏文字写得好,诗赋也很著名,与白居易、元稹、刘禹锡唱和甚多。他蕡了起来,吟云: 
  江南孟冬天,获穗软如绵。 
  绿绢芭蕉裂,黄金桔柚悬。 
  接着刘蕡与行军司马和诗,云: 
  江南季冬月,红蟹大如鳊。 
  湖水龙为镜,炉风气作烟。 
  江南仲冬月,紫蔗节如鞭。 
  海将盐作雪,山用火耕田。 
  幕僚们你一首我一首,有的一连和三四首,各不相让,不一会儿竟有和诗二十多首。 
  令狐楚手捋白胡须,点着头,有时微微露出笑容;有时蹙蹙眉,摇摇头;有时向七郎身边望望,见座位仍然空着,转头把湘叔招到面前,低声不悦地道: 
  "快去把商隐叫回来!" 
  刘蕡斜眼看出令公的不悦,也奇怪小巡官能去哪呢?为拖延时间,等待小巡官,他替府主分忧,开始品评唱和之诗,站起来,鞠一躬,道: 
  "诸位的《江南好》诗,很有特色,尤其江南水乡冬日的特色最足。敝人去过江南,恰逢冬日,那里不冷,山色依然墨绿,竹树桔柚,照长不误。'黄金桔柚悬','紫蔗节如鞭',是一点不假的。江南下雪天气,极少见,把雪比作盐……好像有个典故?不知哪位大人记得?" 
  刘蕡看了一眼行军司马,坐下,不再言语了。 
  行军司马听得其中有典故,大为惊讶,摇头道:"兄弟不知是何典故,请明示。" 
  众人沉默。 
  七郎到底年轻,打破沉默,道:"典故出自东晋,大将谢安和他的侄儿谢朗在侄女谢道韫家,适逢江南大雪。他指着大雪欣然倡句曰:'大雪纷纷何所似?'谢朗不加思索地张口答曰:'撒盐空中差可拟。'谢安摇头不语。谢道韫沉思片刻,抿嘴笑曰:'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听后连连点头大悦。从此以后,世人都称赞女诗人谢道韫有'咏絮才'。用盐比雪是否妥当且不论,行军司马大人这两句诗对仗却十分工稳。我喜欢。" 
  令狐楚摇摇头,皱起长长的眉毛。七郎儿太不会看风向,听不出别人话中之话。这段典故,谁不知道?行军司马更清楚。他用盐比雪本不高明,没料到刘判官会揭他的短。刘判官不明讲,而让七郎讲出,可见刘判官之机谋不可等闲视之。 
  这时李商隐和九郎、湘叔、锦瑟姑娘匆匆走进来。 
  令狐楚待他们坐定,看了看众幕僚,有的人哈哈谈笑,似有兴灾乐祸之意;有的人一板正经,不苟言笑,深怕把自己卷进去。刘蕡仰头望着屋顶,想着心事,仿佛厅堂中根本没发生什么事;行军司马低头饮酒,若无其事,仿佛那典故与自己根本没关系。老令公眼睛一转,眉头渐渐舒展开,严肃而不容争辩地对李商隐道: 
  "刚才诸位大人吟咏《江南好》诗,你没有参加。现在,老夫主持公道,罚你独吟一首诗。" 
  李商隐见恩师脸色不对,有些紧张。 
  老令公在心里琢磨,给他出个什么题目呢?限什么韵?还没有想好,忽然看见蔡京色迷迷地盯着已经坐回原来座位的锦瑟;锦瑟姑娘拿起琵琶,好像看见蔡京正盯着自己,用琵琶把自己的脸遮掩住,不让他窥视。令公乐了,道: 
  "商隐,你就以锦瑟姑娘来吟咏……" 
  "好!"蔡京打断府主的话,叫起好。 
  提出吟咏对象,还应当讲些条件和要求,如限韵、对仗、用字等等。令狐楚被蔡京把话打断,有些恼火。小兔崽子,昏了头!见姑娘就抬不动腿,真没出息。所以后面的要求和条件都没有说,就坐了下来。 
  众幕僚看出府主不高兴,没有跟蔡京起哄,悄悄地等待事态发展。 
  蔡京叫了一阵好,突然发现只有自己一人在喊叫,看看众人,又看看令公,尴尬地笑着也坐下了。 
  厅堂里一下子全静下来。 
  七郎觉出有点不对劲儿,怎么办?他手足无措了。 
  九郎机灵,猛地推了一把还在呆坐着的商隐,急切地道: 
  "快!该你吟诗了。" 
  "这……" 
  李商隐正在等待恩师的要求与限制条件,没站起来吟诗,因为这是规矩,他明白。被九郎这么一推,有些莫明其妙。 
  九郎见过这种应酬唱和场面,明白那些规矩,但是今天不同以往,李哥如果不马上站起吟诗,他担心父亲会发火,使接风洗尘宴会不欢而散。 
  "别管那么多了。李哥,你快站起来吧!" 
  见李商隐还不站起来,九郎急了,从背后一伸手,就把他提起来,随后又把他推到厅堂中央,看他已经站稳脚跟,自己对众人笑笑,转身溜了回来。 
  李商隐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脑袋顿时清醒,扫了一眼众同僚。众同僚大眼瞪小眼地瞅着自己,似乎期望再生出一点有趣味的事儿,大家再嘻笑一通。接着又盯了恩师片刻,他希望恩师把要求说出来,但是,恩师微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最后他把视线移到锦瑟姑娘身上。 
  锦瑟姑娘已把琵琶放在身边,端坐古瑟前,凝重端庄。她蛾眉蹙起,想要说什么。在这深更静夜里,她衣着单薄,冰肌玉肤裸露在外面,圣洁艳丽,就像宋玉《高唐赋》中吟咏的仙女,坐着翠绿盖子的车,在云霓旌旂前导下,登上祭坛,祭祀诸神。那仙女薄施淡妆,身轻如赵飞燕,能在水晶盘上舞蹈…… 
  李商隐想到这儿,眼前出现一片斑驳绚丽的境界,那仙女与锦瑟姑娘已经融而为一,时而轻歌曼舞,时而微敛蛾眉,深情欲诉。 
  众幕僚凝视着李商隐,等待他吟诗。 
  七郎九郎急坏了。怎么不吟啊?难道太仓促,一时想不出好诗句?那可就太惨了哟!九郎想低声再催促他快点吟诗,七郎用手止住他道: 
  "别催,越催他越急越想不出好句子。再等一会儿。" 
  突然,李商隐一转身,面对府主令狐楚道:"题目《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略停片刻,他抑扬顿挫地吟咏道: 
  罢执霓旌上醮坛,慢妆娇树水晶盘。 
  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 
  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御史拟休官。 
  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仔细看。 
  吟罢,商隐抱拳施礼。 
  宴会厅堂中一片沉寂。直到李商隐回到座位,刚要坐下,众幕僚才像醒过来,哄然议论起来。 
  七郎是位热烈拥护者,赞不绝口,大声道:"此诗,堪称天平军幕府杰作!起二句,把锦瑟姑娘比为仙女那般圣洁,太恰当了。同时还暗中点出她的经历。姑娘曾做过道姑'上醮坛',后来才到我家入了乐籍。她从不浓妆艳抹,一贯'慢妆',显得脱俗高雅。她能够在水晶盘上舞蹈,舞姿绝伦!颔联赞美姑娘的容貌体态。颈联运用古诗《陌上桑》中:'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的手法,极力烘托锦瑟姑娘的俏丽。尾联以自己作结,反用三国刘桢酒宴坐上,平视的故事,进一步突出锦瑟姑娘俊美耀眼。" 
  九郎在旁插嘴调侃道:"'不敢公然仔细看',李哥是偷着看,看得更仔细。" 
  众幕僚哄堂大笑,你一句我一句地挑剔着,都不愿公然表现出赞赏之情。行军司马张大人慢慢站起,道: 
  "在座的同仁中,穿青色官服的御史不少,他们因为锦瑟美丽,都想辞官?写得太过份。'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那都是一些愚蠢的农夫。在座的监察御史大人,怎么会做出如此失身份丢面子的事?" 
  他是想为在座的御史们开脱,然而效果适得其反,判官刘蕡御史简直如坐针毡,满脸流汗,不敢抬起头来。 
  蔡京早就坐不住了,知道"白足禅僧"是指自己,所以担心有人知道自己曾经做过和尚,不时用眼睛斜睨七郎九郎。 
  这事只有他们兄弟俩知道。这两个小子还常叫自己"花和尚"。七郎厚道,不会揭人伤疤让人难堪。九郎惯好恶作剧,笑嘻嘻地瞅着蔡京,示威似地一会儿动动身子,一会儿扬扬手,好像要求发言似的,吓得蔡京魂飞魄散,直抱拳向他求饶。 
  令狐楚高兴地饮着酒,非常得意,自己没看错人,商隐这孩子文思敏捷,聪明过人,善于把自己脑子里的古今典故,融汇贯通地用进诗中,非常贴切,丝毫不露拼凑斧凿痕迹,真是一个天才呀! 
  他瞅瞅对面的锦瑟姑娘,她满面羞红,双唇紧抿,嘴角向上翘起,文静地暗暗笑着,不时偷眼望着商隐,似在传递秋波柔情,令狐楚笑了。 
  但是,他想起了湘叔的话,说过八郎对锦瑟姑娘很钟情;忆起在京都开化坊家,八郎对她的迷恋,不由得收敛笑容。自己的儿子和门生,都对她有意,都喜欢她,这还了得!古人云:玩物丧志,贪色丧命。这件事,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令狐楚心上。 
五

  幕府工作很辛苦,往往文书堆案盈几,其办公规矩极严格。韩愈曾深有体验,说幕僚是"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此外还要值夜班。李商隐没有做过官,是白衣入幕,对于这种幕府生活虽然已经将近一年,可仍然难以习惯。太和四年(公元830年),一天秋夜,明月皎洁,繁星撒天,远处秋虫鸣唱,幕府里一片寂静。同僚们已经进入梦乡。 
  李商隐今夜值班,坐在屋里心烦意乱,便到院中,边踱步边想着心事。 
  他恨自己虚度年华,举业未成,施展报国报君理想不能实现,光宗耀祖,重振门庭,更为渺茫!堂叔临终流着眼泪叮嘱的话,犹在耳畔! 
  八郎已经在年初中了进士,从京都长安来郓城跟父母团聚。明年将去参加吏部的"释褐试",就能授官。可是自己依然是个白衣巡官,一个可怜的幕府小吏!连锦瑟姑娘都不愿理睬自己! 
  幕府十天休假一日,用以洗沐浣衣,称为旬假。那个旬假的晚上宴饮,锦瑟坐在八郎身边,接二连三咏唱八郎的诗作,还亲昵地叫他"八哥"而不是八公子! 
  李商隐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把《谢书》一诗,让湘叔送到她手中。锦瑟姑娘竟犹豫不定地看着八郎,征求他的意思,是否让唱! 
  八郎自中第后,常常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自己有宰相的肚量,不跟未中第的七郎九郎商隐等人论长道短,表现得很宽宏。他见湘叔送来的是李商隐的诗,颇为不悦,但是他知道诗的内容,是商隐对父亲传授撰写章奏文字的感激,没办法阻止,于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锦瑟道: 
  "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作哩。李商隐没好诗。你愿意唱这首诗也行。唱吧,唱吧。" 
  锦瑟亮亮嗓子,反复唱了两遍,歌声清脆圆润,把诗人对令公的感谢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想到这儿,李商隐笑了。锦瑟姑娘的心是不容怀疑的,是倾向自己的! 
  夜半子时已过,浩月西斜,秋风阵阵吹来。李商隐有些凉意,拽拽黄色的巡官服,一股透心凉从腹胸向上涌动,它比秋凉要凉上百倍。在幕府里当差,没有功名的人,只能穿黄色服装。一看见这黄色官服,他就有一种厌恶幕府的情绪在心中翻腾。 
  忽然,他想起大诗人杜甫晚年飘泊西南,被聘进严武的幕府,任节度参军。他年老多病,仅带着从六品的虚衔工部员外郎,所以常被年轻位高的同僚轻视,于是产生"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的感叹。而自己因为年轻是个未入流白衣庶人,也常常被人看不起。令狐綯装出一副大度宽宏的样子,实际上一肚皮瞧不起自己! 
  李商隐记起在一个秋夜,杜甫在幕府里值班,曾写一首《宿府》诗。他略略思索,便开口吟咏起来,诗曰: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越吟,他越觉得诗中的境况,和自己此时此刻的情景一模一样。 
  清秋,在幕府里独宿,漫漫长夜,只能听到更声角声不断。天上的月色极好,又有谁来陪伴自己一起观赏?行路难,世事艰难!老诗人说得一点不错啊! 
  李商隐仰天吟唱,潸然泪下。 
  第二天清晨,天平军节度使幕府议事大厅刚刚开大门,士卒们刚刚拿起扫帚清扫,李商隐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面带倦容,两眼通红。士卒们感到奇怪,但也不敢近前询问,任凭他坐着或站着。 
  日出卯时,令狐楚由节度副使陪着,从后厅走来。他一眼瞧见商隐,心想昨晚值班,按例今日应当休息,这么早来议事厅,一定有紧急要事吧?于是紧走两步,迎了上去。 
  "令公,早安!" 
  李商隐因为入幕做了巡官,所以称呼也改为令公,和幕僚们一样。 
  令公站定,从容还礼。 
  李商隐昨夜所想好的一席话,此时在令公面前,却不知从何说起,慌乱中,脑袋里一片空白。 
  "李巡官,昨晚夜班,可有紧要事情?" 
  "噢!一夜平安,没有出现紧要事情。" 
  令狐楚放心地吐了口气,看了看巡官,觉得好气又好笑。没有紧要事情,一大清早来此何干?傻气十足!如果精力过剩,何不回去多练习练习章奏文字,其中对仗与用典,不下苦功夫是达不到炉火纯青高度的。 
  他刚要张口教训,李商隐突然跪倒地上,叩了三个头,带着颤声道: 
  "学生追随恩师已近一年,多蒙恩师奖掖提携,亲授四六章奏之文。在生活上,不仅照顾学生,还照顾学生一家。学生没齿难报其万一!恩师,今学生有一请求,请恩师答应。" 
  令狐楚不知是何事,但门生的要求,尤其商隐的要求,不管如何也要应允的,于是安抚道: 
  "商隐,快起来讲话,为师一定答应就是了。" 
  "学生还是跪着说。"李商隐非常固执,坚持跪说。令狐楚只得由他。"恩师,学生准备赴京应试已有多年,终没能一试身手。学生请求恩师答应明年春天赴京应试,如能侥幸中第,以报恩师训导大恩。" 
  令狐楚理解学生的急切中第心情,但是,李商隐年纪尚幼,声名品望未达于有司(考官),中第希望甚微。他摇了摇头,紧接着又点了点头,迅速改变了原来的打算,道: 
  "有志进取,不沉沦下僚,老夫赞成,可以赴京参加明年一月考试。赴试的一切资装费用,统由老夫准备,你就不用考虑了。从现在开始,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备考上,幕府里的工作不用你管了,放你长假,直到考试结束。去拼博一下,全凭自己的能力。" 
  "谢恩师大恩大德!" 
  李商隐又叩三个响头,说话的声音哽咽了。 
  "我们既然是师生,情同父子,何必言谢。只要你中第有出息,就是谢老夫啦。" 
  令狐楚亲手把他扶起,送出议事厅。他确实喜欢这个门生的勤奋上进肯学的顽强意志。他的门生遍天下,但有李商隐这样聪明出众,才华超群者还真不多,所以在他身上,寄托了令公的心血和希望。 
  "令公,用不用让他先进京去干谒行卷?考前不行卷,中第的希望不大。"节度副使在旁不无担心地提醒道。 
  "是吗?不行卷不干谒,真的就考不中?我想让商隐试一试。" 
  "恐怕不行。" 
  节度副使依然没有信心。他是进士,明白干谒行卷的重要,况且连大诗人白居易当年都曾行过卷。 
  "商隐是个绝世超拔人才。四六章奏文字,现在已远远超过老夫,写得抑扬有致,对偶工整,用典巧而不露,可以说篇篇绝妙。" 
  "商隐与老杜相较若何?" 
  "并不逊于杜甫。" 
  "但究竟不能与老杜并驾而齐驱吧。杜甫为了中进士第,'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连老杜都需这样艰难辛苦地干谒行卷,可是最后仍然没有考中进士,而商隐……" 
  令狐楚沉思不语了。明年的考官仍然是贾餗,自己去年为儿子八郎中第求过他,送过厚礼,今年怎好为弟子再去求他呢?况且自己与他的关系并不亲密。
"吾意已决,请勿再言。" 
  令狐楚被节度副使的劝说激恼了,年轻时固执、不服输的脾气,又窜上心头。这种情形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过,今天早晨这是怎么啦?节度副使默默地从议事大厅前门走了出去。令狐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说出口的决定,那是不会改变的,这是他的一贯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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