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欲孽》人物谈:问世间多少快活儿女?

      文学 2006-8-7 22:7
                                       

《金枝欲孽》人物谈:问世间多少快活儿女?

谢谢刘晨光先生!!!!

 


《金枝欲孽》吸引人的,是情节的紧凑。起承转合,错综环绕,出人意外,但又紧凑统一,在情理之中。同时,情节不全在制造看点,还重在凸现人物性格的诡奇绝妙。它并没有沦为单纯的叙事,端在于所塑造的人物是丰满实在的。仅以色彩分明的善恶好坏论人,在此失去了意义,典型人物的性格是复合的,混杂的,充满矛盾的,但却因此让人觉得是活生生而非虚构的。 


《金枝欲孽》吸引人的,更是对政治、人生、情爱的真实底色的坦白揭示,而且那么沉默无声。竟是这样的真实,残酷的真理让我想起在绝望中诞生的智慧,如西方的政治哲人,味道却是全然中国的。关于宫闱女争,关于儿女情义,河山是如此苍茫,如此多娇。我的情绪从来没有这样在很短的时间内随一部电视剧打转儿,我是如此投入,以致将要忘言。我彷佛经历了一次认识真理的过程,而且事关"整全"。最后,我的心回到了对中国NOMOS(礼乐)的热爱,如我一篇文章的标题"道是无情却有情"。记得上一句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吧。人生如此不堪,又如此令人留恋。


竟然是徐公公一语点醒了我的迷惑,那样一个接近不知情为何物的大太监,他说"说到底,都是女儿家的事情"。朋友问我此剧关于什么,我简单答道"女人",实在没有"女儿家"说得好。然而又有重情重义的男儿在的,也是不够完整,说"情"最为珍贵该是无关男女的。中国礼乐精神里面就是有对人间情义的珍重,还是真情至性无法阻挡,什么名利权位都束缚不了的。问世间多少快活儿女,天地之间难得的是自由自在,那一份身心的逍遥啊。


路是与天意相关,谁不知有太多的无奈。红颜薄命,壮志难酬,深宫深深深几许,一入宫门愁似海。踏破铁鞋也要进去,到头来发现,真正想要的原本可以得来不费工夫的。错,错,错,人生就是如此的混乱,如此叫人看不清前缘到底何来,是天定还是人为。这样的憾恨,这样的嗟叹,多到快要人成了铁石了。然而怎能够呢,江山如此多娇,儿女如此多情,绵绵不尽,直教人连性命也愿舍掉。真是说不尽的爱恨情仇!瑰丽壮观的人世风景,其实从来都是在的。礼乐的民间是最后的归程,看那些苏杭的意象,秀美的刺绣,悠扬的笛声,那些令人难以释怀的女儿家,多么好啊。竟不知今世何世,我眼里的中国,我爱慕的人生呐。



 


玉莹 


玉莹一开始像个傻大姐,单纯得毫无机心,推心置腹地信任尔淳,总让人为她捏把汗,怕她吃亏。原来她心机更胜尔淳一筹的,早已洞穿骗局,仍装作浑然不知,瞒过了对手。说到虚情假意,一个有甚于一个。与徐万田叫前首席宫女教师手把手教出的女弟不同,玉莹的学校就是她从小生长的家中。置身父亲的成群妻妾之中,宛然早已得天独厚地预习了后宫女斗心法,除了额娘亲外,对人真心实意反倒是难觅的。 


玉莹在剧中是天香国色,论容貌资质乃为魁首。她倒满不在乎张扬自己的卓越,但外人不知这种张扬反而恰是一种舍藏,因其制造了有胸无脑的假象。她的装傻甚至瞒过了聪明过人的如妃,而事终有败露,在于她究竟是个性情人物。她的刁蛮任性是真实的,那么多秀女没谁有她的条件好,也没谁如她一般像个娇媚万种的公主。更重要的是,她对额娘的情感是无法掩饰的,作为行动力量的源泉,同样也可能成为她在后宫角斗的软肋。 


玉莹是半真半假的,虽然娘亲作为她活着的希望是毋庸置疑的,但要说唯一全部则断断不然。甚至直到额娘给她送来最后一批私房钱供她打理关系,她才惊诧地想起娘亲依然吃着苦受着委屈,而自己没有良心地在宫中享福使性子。一旦入宫,就不再如出发之时所想仅仅为娘亲,为自己的荣华富贵考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她对娘亲的情最终还是压倒了一切。安茜与她有主仆之情,孙白飏与她有男女之情,并双双助她得皇帝之宠幸,其根源皆在于此。安茜和孙白飏都是大孝之人,玉莹的孝心感动了他们。帮她,就是帮她的娘亲,也就是向天下的娘亲尽孝。 


被打入冷宫,对玉莹来讲,实在焉知非福。安茜本是平淡如水的女子,情之所施,一视同仁,即便对玉莹多有顾怜,也是按本心做事而已,却整个改变了困顿中颓丧的玉莹。这是安茜自己也不自觉的伟大处,教玉莹从中看到了人世间的真情。及待安茜不得已而背叛了她,她那已经复活的良知便大大接受不了,不愿看到已经燃起的希望再次毁灭。最残酷的莫过于此:亲手为一个人点燃希望的灯火,再亲手熄灭它,并告诉说那是虚幻的假象,而自己亦并无真心。 


安茜看得很准,玉莹天性确实是个情感炽热的女子,敢爱敢恨,敢做敢当,别有一股烈侠的风情。人之有独特的性格,除了天性之外,就是受环境的塑造使然,而异在的环境又时常湮没真性情。除了安茜,孙白飏也是唤醒玉莹真性情的人,而且更为重要,因为他唤醒的不再仅仅是人之为人的真良,更是女儿之为女儿的柔情蜜意。也许在玉莹误以为白飏与尔淳有染时,就已经对他起意,如果这还仅出于猜测,那么后来尔淳为白飏对玉莹的情意而烦恼就千真万确绝错不了。两个本来应该竞争皇帝恩宠的女儿,竟为一个宫廷郎中争风吃醋,真是好戏。玉莹对白飏的情意没有尔淳、更不及福雅的绵长悠远,但虽然后起,却更为激烈迅猛,二人殉情于火中可谓适得其所当然。 


孙白飏甘愿吃掉玉莹下了毒的食物,可惊呆了她,她情不自禁地说道,你知道有毒还吃,怎么这么傻啊。那一刻,世上的女子没有谁比她更幸福了吧。她本想利用白飏对他的爱情,却想不到自己也陷入其中,并难以自拔,爱得何等壮烈。有道是飞蛾扑火亦未必不是另一种幸福。孙白飏这人却还对她的情意有些怀疑,实则怕她那一晚仍是借他怀种,对他不是真情,而玉莹竟也猜到,替他说出了心中困惑。那一刻,世上的男女怕没有比她和他离得更近的了。为了避免祸及额娘,玉莹坚决地选择了留下和死亡,直到最后才向白飏解释了理由,而命运终于成全了他们。我不知道还有比肢体交缠、相拥而死更好的结局了。情之为情,直教人生死相许,竟是真的。



 


尔淳


有人说剧中女子没一个有好下场,若从现世荣华富贵讲,似有些许道理,且坏结果多是她们不识好歹咎由自取酿成。导演不惜把真实的残酷暴露给观众,却尚未让她们死尽,留一个如玥继续呆在宫中,还有一个尔淳活着出去,到海阔天空的世界。希望总是有的,虽然比较微茫。


尔淳之好,确在一个"淳"字。她的性情耐人寻味,久品愈香。她不似玉莹般任意烈性,城府聪明又不如安茜,心肠生硬比不过如玥,绝决自溺不抵福雅。这反倒成全了她的不偏激,不极端。她为爱忧心如焚,仍有为义父办事的从容;她步步为营,顺势推舟,不战而胜,却又魂不守舍,迷恋情郎。为她爱情的欲罢不能可惜,或觉得她报恩的忠执讨厌,却都是多余。她的激烈藏蕴于内心,但她的柔情难以掩饰。这一切,包括她之为淳,都因性情之真。


尔淳的真,与玉莹不同。玉莹的突然爆发,势不可挡,尔淳的此情绵绵,永无绝期。用水性形容女儿,于尔淳最贴切。她像小河一样自然流淌,个人的智谋没有突兀感,如河水的转弯天然成就。她心中不自禁的愁绪是河底的湍流漩涡,河面却静柔地如一面玉镜。就是这样的真情至性,如岁月般美好。怀着胎儿的她,要到安茜的家乡、杭州边上的村庄,继续天荒地老的生活。


尔淳的真性让人看得感动,首先在为义妹的复仇。她的心计不如义姐,更少有私欲,人间现世的挚情才是她最看重。姐妹之爱使她把报恩之事暂且放下,看似疯狂的举动更有使义父的阴谋功亏一篑之险,但她都已不太在乎。到了对孙白飏生起情意,报恩大业更是退居下位,虽念念不忘,怎可跟心中郎君相比。她以为荷包是白飏送她的,因此可以谢绝皇帝的请要,你可以认为如她所说是为了引皇帝注意,但不染浮尘的情意流露岂是经过深思的。就在将"有幸"为皇帝侍寝的前晚,她心情烦乱地到处找白飏,是想把自己的贞美给自己最爱的人的。皇帝在她是陌路之人,她跟玉莹的相争一开始为了报恩,后来更不是为了荣宠,乃是因白飏和玉莹的亲近生的妒意使然。至于跟福雅的姐妹之情,更是不比寻常。


尔淳就是这样,她是女儿的化身,因她只知世上有情。入宫之前的人生寄托,是盼望见着少小离散的姐姐,唯一的血亲是她最大的情牵。福雅不忍破坏她的想象,至死仍未说破自己的身份,我们才看到尔淳活着离去,带着不息的盼望去找姐姐。只要还有情在,尔淳就能活出意思来。她的理智是服务于情感的,当她知道心意所向,办起事来真是有甚于如妃。她不辨真相,竟对活活拆撒姐妹之亲的大太监以恩相报,也是情之所至,批评她理智盲目也可,但我们分明为她的真情厚意不仅原谅了她,还更加喜爱她。


在尔淳身上,我们不仅看到了女儿对亲人和爱人的至淳至真,还看到了女儿自身的纷乱、迷茫、困惑,也来得那么切肤可感,而其因由,却还在她的至淳至真。有一个圈套,并非出自此剧有意的表达技艺,而是人性本身促成。外界境遇的压迫固然使人生徒感无奈,但每个人本身的性情更是自己逃脱不了的彀,人性的高贵和低劣都在性情与境遇的交锋中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尔淳从始至终是一个完整统一的真情至性之人,未曾因任何境遇的迁移而改变。红颜薄命,有时是理所当然,尔淳却是让人禁不住心生爱怜的。


对尔淳的怜,让人想:如果她没有与姐姐失散而一起过平常生活,如果她没有落到阴谋多端的太监手中进而身陷宫中,如果孙白飏喜欢的是她,如果她和福雅相认并一起平安地离去,该有多好!对尔淳的爱,让人在暮色苍茫中抚心长太息:幸而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儿在!



 


福雅


有一种女子称得上空谷幽兰,比如福雅。她的脾性在诸金枝中最静柔,无欲无争,甚至显得过分。她是一株生了病的兰花,而病由自己一手造成。但我们用不着替她惋惜,若可怜她则说明自己的可怜。


她进入我们的视野,有些突然。但只有她的出现,才使我们深刻地明白了很多事情。这是因为,她的病不仅属于她自己。


我们惊讶于她跟孙白飏的默契,眼神、手势、甚至脚步,没有多年的交情,应接时不会那样自然流畅。可在她出现之前,我们实在想不到有这样一个好人儿在。


她的病根在于爱情。有哪个女子能够轻易逃脱爱情病魔的手掌?但福雅的病,是高度自觉的。惟其自设病灶,才成为后宫中最具有"自我"的人。情魔使她绝决地从后宫纷争中退出,而途径就是用药自戕。一个妃子想要面见自己热爱的宫廷郎中,还有什么比把身子弄坏更便易、更合理呢?


爱情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使她主动从荣宠中淡漠退出;如果说这不是很难做到,那么她又怎能心安于置报答徐万田的"恩情"于不顾呢?尔淳就是徘徊于恩情与爱情的矛盾之中,安茜和玉莹也是大抵如此。女儿家碍于父母之命而绝情于情人,恐怕不是哪个时代的问题,她有时候就是在父亲和情人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但这种优柔纠缠不属于福雅。她真是为爱情而活了。


听了福雅在生命将息前的表白,我们才明白她之深居冷宫的来由。时常见见孙白飏,就是她活着的希望与乐趣。这样的情有独钟,这样的芳心含蓄,就是病了,也有活力。好在白飏是个重情的人,福雅没有看错。如果为了一个无情人这般不爱惜自己,一场心血白费,倒让人恨其愚痴了。


尔淳的出现,使福雅的生命多了层乐趣,及待知道她就是自己的亲妹妹,姐妹之情更是油然。况且她们性情相投,犹如兀自开放的花朵,虽斯人独憔悴,却运命相连。


最妙的是姐妹俩入宫为了相同的目的,爱上的又是同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心已有所属了,何其相似乃尔。福雅那一声"我们两姐妹,同一命运"不仅说出了姐妹情深,更道尽了"情"字的苦味。


白飏和玉莹,虽火中同死,到底有情人终成眷属,好事也好,坏事也罢,死得其所,死得快乐,终究可遇不可求,可羡不可得。福雅活着,只能品尝不可得的情爱之苦,与其相比,慢性药的伤身又算得了什么。尔淳的哮喘也是不比情伤来得厉害。生亦何欢?两姐妹真是一对爱情的苦人儿,所以福雅珍惜每一次与孙白飏的会面。只要有点盼望,受再多委屈再多苦楚,女儿家一样为心上人心甘情愿。


福雅的死,除了保护妹妹之外,还有一个宿愿。也许她从没为自己想过,但却有心成全一样苦的妹妹。这样一个美好的愿望到底没有实现,但尔淳却还有希望,以为世上有一个姐姐活着。坐在日暮时分车上的,仿佛还有一个叫福雅的姑娘,与妹妹一起返回故乡。


谁不愿意拥有这样一位姐姐呢?姐姐不仅是佳人,更是亲人。



 


孙白飏


这人艳福着实不浅,家里妻子殷勤侍奉,青楼红颜知己情意绵绵,更有皇帝的三个贵人青睐和心仪。排除过去传统社会中男尊女卑的习俗,也不论宫廷医师的身份提供的尊荣和便利,所有外在的机缘条件都不讲,单就孙白飏自身的天性与习惯而论,原因何在?


孙白飏第一次没露面的出场,是在香浮那里,想不到那个夜宿青楼、只展现一个背面的男子竟是剧中一号男主角。堂堂大清国宫廷医师原来是个浪荡子,他已经长久不回家,白天奔走宫中,晚上落脚青楼。


有家不归的原因,当然跟他和父亲为他娶的妻子没感情有关,但根本却在于父子间的矛盾。他久久不能忘记,在母亲病危之时,作为宫廷第一御医的父亲竟然还呆在宫里,结果母亲连他最后的一面也没见到。如安茜、玉莹是孝女一样,白飏是个大孝子,他的孝爱蕴涵在他为母亲画的那幅画像之中——除了后来为玉莹母女画的,他只画过那一副。这种对娘亲的孝爱是绝对的,宁损害父子感情也不含糊。要命的是,在和玉莹的宫廷爱欲悲剧到来之前,白飏一直没有试图理解父亲。


香浮对白飏的情意不是他对香浮的可比,青楼到底只是一个避难所和安慰地,是他逃避家中纠纷和告慰宫廷烦扰的场所。他对香浮当然有情,但岂能跟他对玉莹那种撕心裂肺、惊天动地的爱相比?前者从来没有改变他一向持重沉稳的形象,后者则使他甘愿不计一切、毫不犹豫地去死,那股飞蛾扑火般的爱欲激情最终燃烧了他跟玉莹。因此,要想把孙白飏的性情暴露出来,不是在家中,也不是在青楼。他到底是宫中的人,这一最显白的身份是问题关键所在。事实上,甚至要弄清他和家中父亲和妻子以及青楼女子香浮的关系,也须倚赖于对作为一个宫廷医师的孙白飏之悲喜苦乐的理解。


孙白飏一直以为在宫中做好医师的份内工作就够了,可以置身宫廷斗争的事外。孙清华则充分意识到,在宫廷做事,处于各种政治斗争之中,是何等无可奈何和身不由己,其感受本质上与安茜所代表的宫女之怨并无不同。事实上,甚至皇帝本人对于妃嫔相争也有力不从心之感,且不置可否,估妄听之任之。孙白飏与父亲的冲突,因此不在于父亲对母亲无情,而在于他没有理解父亲的苦衷和难处。孙清华是有政治意识的,但他以自己信奉的明哲保身哲学要求儿子,以为是对他好,却不想白飏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孙白飏的问题在于,他没有意识到,他身上高于政治的成分并不能摆脱政治的影响,相反,不讲政治的高贵在政治斗争激化中只能沦为牺牲品,而且可能是被低劣之物毁灭。


白飏是读圣贤书的人,即便寄宿青楼,也是经籍相伴,这是他跟二号男主角孔武根本的不同。经典涵育的是人的修为和教养,与草莽野性之人不同,白飏的人是经过文而化之的。这样的人被称为"君子"。为医者当然更有君子之仁。他对孔武多次冒犯的体谅,除了因为二人都是真性情、真男子而生的惺惺相惜之外,还有他的不争、不计较。这倒跟一开始的安茜很像,不愿发起任何冲突,也不加入冲突的任何一方,顺其自然,无为而为。至于白飏在后宫中对各位主子的照顾,更是一视同仁,他只把为病人着想看作自己的本分,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


如果这样的性格能保持始终,因为避免了任何激烈的冲突,倒也不会有悲剧的发生。宫廷斗争的存在,不因白飏的尚和而不存在,也不因他是刚毅木讷、谨言慎行的仁人而不沾染其身。孙清华看得很清楚,自从白飏为如妃产胎尽力,他已经无可挽回地站在了宫廷斗争的主要双方——皇后和如妃——中的如妃一边,永远不可能再讨皇后的欢心,甚至已经成为她潜在的敌人。更要命的是,孙白飏除了严守礼法、循规蹈矩的一面外,更有另外的一面,如爱他甚切的福雅所说,他是真性之人。后宫的死板规矩和虚假表象最终将与他的真诚血性发生冲突。这种冲突更根本的在于白飏的性格本身:他在宫廷中对情感实行束缚和压制,然后到青楼那里寻找寄托;但他内心中勃发的情欲根本就不是他能控制的,如香浮的知心之言,白飏想去见玉莹最后一面没有原因,也不需要原因——无名而绝对的真性将主导他的行动。


读圣贤书是对自己文而化之,但并非把真情至性打入死牢,变成僵固冷血枯乏之人。经书中不变的恒常道理,就在于对普遍人情的体贴。读书很少的孔武、陈爽等人身上,具有许多虽然可能野性但仍高贵的东西。文化是对野蛮的性情施与教养修饰,不是要湮灭而是要更好地保存高贵。在这个意义上,孙白飏才堪称真正的君子。道是无情却有情,白飏的一视同仁并没有显得虚伪,相反,在无情与有情的冲突之间,白飏的个性更为丰满逼真。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先后使高洁的福雅和真淳的尔淳两姐妹对他生发出绵绵而悠悠的爱,最后连一向虚情假意的玉莹也终于被他感发出女儿家的本性,而且来得那么猛烈。到底是为什么,除了已经提供的分析,女儿家自己的回答可能比我的更好、更有说服力。



 


安茜


她的出现,仿佛风雨中飘摇的白兰,静美安娴,却不由自主,随时都可能被摧残毁坏。在女斗激烈的后宫,这样一个宫女中的宫女使人眼前一亮,只因为她的恬淡漠然有种女儿家本真的水性,汪汪的一池风景。任世间尔虞我诈,她自凭方寸良心行事,无偏无倚,她只是她。但还是离心似箭,离开这是非之地,与奶奶回到杭州的乡下,不看人眼色地生活。这就是一个惹人爱怜的小女子实在太平凡的心愿。


但她不能不被纷争卷携。虽然巧手慧心,只能明哲保身,只能在白白的绢子上刺绣令人怅惘的字句,自伤心事,聊抒愁绪。而那股柔弱的质地于此凸显,也许真正的红颜总等待一个真正的英雄来救出困局。但她的自负也是显然,她虽为宫女头领,身在难以相谐的众主子间,却以为能超脱矛盾之外,怡然独处。如此姿态,便如孙白飏般自以为是,但她有不同,不是出于孤高自赏,虽有些洁身自爱,但更多地源于女子自足而无欲求的安谧情性。


连简单的希望都成了奢望。她希望的还不是爱情呢,只是与世上唯一的亲人相聚,可她的出众,她的美好,先后得罪了如玥和皇后。皇后助她只是想掩己之恶,而引她为己所用不成,便把毒手伸向她唯一的希望,杀害了年迈无辜的奶奶。从没主动招惹是非的安茜绝望了,心中生出仇恨,不惜一切代价报复敌人的欲望使她变得强大了。这让我们眼睁睁看着后宫之恶如何毒害一个好女子,如何让我们对她的同情沦为乌有。她从没奢望爱情,但连到手的真爱都可以放弃,如此女子确实称得上强手,玉莹和尔淳绝做不到。只有她的慧敏可与如玥相比,把理智摆在情感之上,但她又非如玥般后宫斗争的老手,更关键的是,她不热爱斗争。这样一个最不好斗的安淑女子,如果不彻改自己的本性,复仇的行动注定失败。


她曾在看似傻大姐的玉莹装纯真反害尔淳时帮尔淳,多是出于好意,没有对谁的喜好或憎恶,只是看到有人受害于心不忍,当然也怕事情闹大受责而出宫不成。但她确实没有对谁的恶意,连如玥给她安排的丑恶的太监丈夫都没有让她生恨。因此,天性良善的她后来看到被打入冷宫的玉莹是个孝女,可以转过来帮她重振精神,使从小被塑造了满腔虚情假意的玉莹看到了人间真情。即使为了复仇不得不铤而走险,舍身饲虎,不得不与玉莹、尔淳争宠,与如玥相斗,但她恨的只是皇后一人而已。


她在爱情上不如尔淳香醇,不如玉莹浓烈,不如福雅缠绵。她似乎不需要爱情,她能感觉到无论是小禄子还是孔武的情意,但她总会淡然处之。即使孔武使她知道了爱情并非妄想,可它不会让她激奋得浑然忘我。仿佛她看透了生活中的虚幻外表,懂得真正的地老天荒不是海誓山盟。当她把芳心暗许,她对爱情的表达只是踩着走在前面的情郎留在雪地上的脚印行走,她说,这样就不会像一个人走起来那么艰难了。当她把手伸给孔武来牵,当她像小兔子一样有蹦有跳、歪歪扭扭地跟着,没有更美丽更永恒的画面了。爱竟恬淡寻常至此。但为了复仇,她还是能够果断地割断情结,那种绝决和气魄似乎连如玥也比不上了。


是邪恶的皇后制造的仇恨改变了她的生活轨迹。已为安贵人的她,对因想留她在宫多见面而告知她奶奶死亡真相并助她复仇的小禄子说,也许她本来就是贪图荣华富贵的人。是否果真如此很难判定,但她的确是一个具有为善和作恶双重潜质的女子。之前她对小禄子说得最多的就是良心,反把昔日读书人常永禄教她的做人道理拿来教训他,当然这根本也是出自她美好的天性。后来她对玉莹肯为孙白飏舍身而出亦有赞赏,虽然心中被仇恨充满,但她从没失去对是非好坏美丑的判别力。其实她为自己因复仇而牵累和伤害了别人充满了自责和悔恨,就此而言,她对自己也是误解,这源于她自身性格中的矛盾。她本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那种处处讲良心的人,也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那种为非作恶无所顾忌的人。


更大的矛盾在于,她本具有做不凡事业的素质,更难得的是同时拥有一颗平常心,但她只能做宫中的一个充满宫怨的宫女。只有有能力的女子,才让我们最为清楚地看到,她所说的被红墙围起来的没有人味的地方如何扼杀人性,使其不得自然生长和发展。把罪恶推给专制皇权并非托大,甚至连最具恶性的皇后也是牺牲品。安茜为了掩护尔淳被箭射中了,当尔淳劝安茜找大夫时,她说,最重要的是尽快远离宫中,越快越好,只有这样才能安全,而且这是她们共同的夙愿,如果她不能代如玥偿了,那么就请尔淳代她们偿了。其实,此剧片头曲响起时出现的那方手绢象征的就是这个意思。如玥说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对过去无从假设重新来过,那么当然要奔向未来。


安茜最后会倚靠在孔武的肩头一睡不醒,死在驶向远方的车上,但她已经心安了。那方丝绢上刺着这样的句子:


不爱宫墙柳,只被前缘误


花开花落自有时


总赖东君主


去也无从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江上泛扁舟


妾愿随君往


安茜在剧中一直没承认也没否认丝帕是她的,而如玥在剧尾的吟诵说明丝帕正是她的。但留的是如玥,去的是安茜,也许又是一份被误的前缘?



 


如玥


如玥就是如妃。在剧中,正如皇后只有一个,妃子也只有一个。越多地重新回想几位女子的遭际,越强烈地感到她才是最能反映此剧主题的女子。是她主动选择了留下,因为在她看来,自从16岁入宫,她唯一学到的就是为生存而斗争,除了心计谋算,她自言别无所长,只有后宫才是她最合适的生活场所,宫外的世界只会让她无所适从。玉莹和白飏的爱情悲剧令人动容,但当如妃说这两个人的死法不是令人哀痛和恶心,而是令人喜悦和开心时,没有谁比她更具悲剧色彩了。


严格说来,如妃是第一个出场的主要人物,场景就是她对敌手的迫害致死,从此,陈妃的鬼魂一直徘徊剧中。这也是用最激烈的方式清楚交待了,等待玉莹、尔淳们的宫中命运就是互相争斗,乃至杀害。如妃的厉害手段在全剧前半段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她仿佛是女魔头的化身,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中都充满了冷酷的邪恶。除了阴损的讥嘲,从来没有见她笑过,如果她有丝毫开心的话,便是在看到自己的害人计划得逞之时。皇后倒显得无辜,令人纳闷她那看起来平静的性子、不见风波的老脸如何使她坐稳位子。只有到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因为皇后比如妃歹毒多了,而且,如妃从来没有她那般伪善。


如妃因被皇后诬称偷人而失宠时,竟能淡然视之、泰然处之,真叫人惊诧。一朝权力失手,为清闲自在人,反而对自己的处境更为清醒了。虽说描摹佛帖有动心忍性的成分,但那般安然如仪的风度是超过了安茜当初的静怡的,因其在风波之后更见功夫。这一方面得自她丰富的宫廷斗争经验,另一方面也显示了她的个人修养颇高。但真正使她发生改变的是孔武在她失势生活中的出现。直到她品尝了爱情的滋味,她那僵硬无情的形象才露出柔软的蜜意,显出女子的底色。


其实如玥性情之真并不让于玉莹、尔淳、安茜等,即便为非作歹,也从没掩饰。她的性格激变源于亲生儿子被皇后借孙清华之手残害,这才是整个后宫争斗的背景:皇后害怕如妃母以子贵,跻身己上,故她最恶毒也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想方设法谋杀一切非出于己的"龙胎"。如玥入宫前肯定是个冰雪聪明、天真无邪的女儿家,质地还在玉莹和尔淳之上,没有遭到任何破坏。入宫之后、尤其是腹中骨肉被惨害后,从没品尝过爱情滋味的如玥不仅被埋没了女子的爱恋情性,连天生的母性也被扼制了。但她的母性还是在生了小格格后有了发挥的余地,在寂寥的冷宫生活中,小格格是她唯一的寄托。及至她在雪地上用树枝描画孔武的肖像,因观注眼力过久而患了雪盲症,她内心中爱情的眼睛也真正睁开了。


情性的再生使如玥重新有了人味儿,形象为之一变。她找到了活着的意思,不再只是让仇恨和报复充满心间,而是懂得了爱一个人,为他付出,不带自私的色彩。尔淳最后战胜了对于玉莹的妒嫉,能够做到只希望白飏好;如玥也是如此,她知道如果让孔武只选一个,那么必会是安茜,所以她成全了他和安茜,亲手把安茜的手交给他来牵,共赴她不能去的海阔天空之地。福雅曾对尔淳说,你这份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情意,孙大人必会感知的。玉莹受汹涌而至的爱情潮水冲击,勇敢自首负责以保孙白飏性命,也是人之情性的勃发。但凡剧中女子让人觉得可亲可爱,大概都是如此。失了情性,人不复为人,女子更不复为女子。


但如玥还是选择了留在宫中继续与皇后斗争。经过一系列事件,她的斗性似乎更加坚定了。最后,她对皇后说,其实只有她们俩在斗,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堪作皇后敌手的也只有如玥,而且有获胜的可能。那方手绢最后象征性地飘落在宫中如妃的身旁,意味着宫怨并无止休,"金枝欲孽"无有已时。如玥说得好:


要走,庆幸是你心中有爱


要留,只怪我心中仍然有恨


如此就只好靠你


去偿我们这个海阔天空的心愿


珍重



 


孔武


剧首孔武偕同兄弟陈爽护送贡品芒果从浙江赶往京城,剧尾孔武一人载着皇帝的两个女人仓惶逃离,这已经说明了有关他的一切。求取功名利禄之心主宰着最初上京的孔武,对秀女的护驾有功更加强了它,总之,为了飞黄腾达,孔武准备好豁出去。但他最后收获的,除了爱情,就是对于宫廷的背离,他跟安茜和如妃的情爱压倒了勃勃雄心,原来庄稼人的素朴战胜了宫廷侍卫的虚荣。


他一开始就看得很清楚,天理教的作乱,只是因为底层民众想要活命,找口饭吃而已。他的经历加深了这一深切体会。所以,他劝有勇无谋、易为色迷的陈爽,要为自己打算,不要幻想。显然是个粗人的无文的孔武,其实拥有极其简单却本真的智慧,而且还有谋略。在他的雄壮气魄的主使下,它们助其实现了心愿:先是自己促成从一个虽然是宫廷里的但因此更显可怜的建筑工人转变为宫门守卫,又主动抓住天赐良机而成为皇帝的贴身侍卫和亲信,一瞬间命运大变。趋炎附势、结交权贵,归根到底,都不如得宠于皇帝来得有效。这一成功之道,与尔淳、玉莹、安茜等得披圣泽的方法无异。


但和几位主要人物一样,孔武在本性上非但不是一个坏人,更是拥有天然的善良。与陈爽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对功利的欲望强烈无比,出人头地的念头时时折磨着他,这是他自尊自重的源泉,是他在孙白飏面前展示似乎不可理喻的骄傲的因由。他出身草野,但高贵的渴望和卓越的资质使他不可能甘于卑下的命运,但又因为浑朴率直,英武侠气,他又跟"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世家子弟孙白飏不同,除了更具敢作敢为的丈夫气,他对于宫廷的阴谋诡计考虑得更不周。他的逻辑总是很简单,只有孙白飏爱恋玉莹并甘愿为其牺牲、与其同死这一点可比。


其实当功名之心得到满足后,主宰孔武的最有力因素是他对安茜的爱欲。安茜是"道是无情却又情",他却在一副粗汉武夫的外表下有一颗多情的温柔之心。与陈爽更单纯直接的爱意相比,他的情愫要缠绵得多,而与孙白飏的深藏不露相比,他在爱情上却又是个直白无饰之人。意外得来的丝帕,不经意听到的笛音,仿佛都触动了他内心中隐秘的情感。他爱得似乎挺抽象。他开始以为吹笛人是安茜手下的宫女素樱,后来才发现真正的知音人是安茜,而丝帕在他看来竟也很可能出自安茜之手,这就更使他深深地爱上了她,留恋她,渴望她。这个时候,任何功名利禄恐怕都难以跟安茜对他的笑容相比。


但他是不是上天为安茜提供的救她出困局的英雄呢?他愿与安茜同甘共苦,走在一条命运之旅上,但安茜爱他的方式就是避免牵累他。安茜其实是固执的,甚至她的好强不亚于如妃,但她根本是个弱女子,没有它力相助,她只能在宫廷斗争的各种势力下随风飘摇,自保已是奢求,更难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她躺在皇帝身边,想着令自己动情的男人,眼中噙着泪花。可也正是人性中的矛盾促成了人物的丰满形象,孔武最后知道,她的苦衷只是因为她爱他,他也可以原谅和包容她。但必须承认,孔武并无摧毁恶势力的能耐,他只有带她离开。而且,这也多亏了如妃的努力帮助和促成。


如妃在感叹"如果"时,曾说"如果我在进宫之前就遇到孔武……",其实只有她最清楚自己的处境。但从没感受过爱情滋味、被宫廷斗争改造为一个冷酷女人的她,竟然爱上了孔武,这是一个奇迹。像福雅和尔淳对孙白飏一样,如妃对孔武的爱意,也有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的成分,难得见到男人的后宫女人一旦遇到对她好的男人,总是比较容易感动和心仪,更何况,孔武对如妃的情愫是朴实无华、无所渴求、别无所图的,只是出于一个人本色的善意。平时到处都是逢迎拍马,一旦失势就备受冷落,这更使如妃觉得孔武的情难得,珍贵,好像有一个男人真的可依靠了。但如妃最后还是看得清楚,孔武的心属于安茜、属于宫廷外的广阔世界,她只有一个人留在宫中继续以往早已没有希望的生活。孔武本来就不属于充满纷争的宫廷,注定只是一个过客。


陈爽因私人爱憎加入天理教带领"暴民"直捣紫禁城,孔武却得了皇帝的指令准备除去在后宫"作奸犯科"的孙白飏。在得知真相后,陈爽私人的怨恨得到了释放,重新与兄弟孔武和好,自己却死在了那里;孔武还要活着,不仅载着如妃的希望,还载着自己破败的梦想。在经过一个轮回重新驾起曾经运送贡品的马车时,孔武是否会燃起新的梦想呢?残阳氤氲里,"天理"无言。金枝欲孽后,终究是男人的故事,但是否"若得江上泛扁舟,妾愿随君往"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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