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习
我推开门闯进房间,大声叫着习习的名字,一秒钟后他出现。
“哥。”习习揉着哭红的眼睛,惨兮兮地叫我。
我叹了口气,揉揉眉心然后看着他。
“这次又打碎了什么?”
习习低着头把我拉到屋角的簸箕旁边,让我看里面的玻璃渣子。
“冷水瓶子。”他咬着手指头仰起头来看我“我想喝水,可是拿不住它。”
我板着脸看着他,把他的手指从嘴里拉出来,上面有一道口子,却不出血。
“哥。”
我把他拉到床边,在床头柜子里翻找。
“哥,”习习在我背后小声问“你爱我吗?”
我转回身赏了这小子一个爆栗。
“哥。”小孩揉着额头,眼角有湿亮的光,就那么巴巴地瞅着我。
我又叹了一口气,蹲下去把创可贴绑在他指头上。
“恩。”
习习扁了扁嘴,然后“——砰!”地消失在房间里。
习习是我的弟弟,今年七岁,或者八岁,也可能是九岁……谁知道呢。我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大了,亚异常肯定地告诉我我今年十九岁,可是天晓得。他对十以后的数字顺序基本上一窍不通,于是雇了我帮他整理祖传下来的图书馆。从三年前起我每天朝九晚九去给那些大小颜色文字各异的书本分类编号,可是至今也没能走完馆里的所有房间。
“我可是用了十年呢。”
亚总是笑眯眯地一边喝着红茶一边安慰我,我对这个数字持冷酷的怀疑态度。
呃,抱歉,我刚才说到我的弟弟习习。这孩子很可爱,是我唯一的亲人,只是最近有些奇怪。
比如,有时候明明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下一刻却突然消失,几分钟后才出现;
比如,拿着书或者抱着玩具的时候,会突然把东西掉落到地上;
比如,有一次他摆积木,那鲜红色的小木块突然隔着他的手显现出形状;
又比如,他最近总是跟在我后面,瞅空就问我“哥,你爱我么?”
我总是“恩”“是啊”地答应着,然后腾出手来揉揉他的头发。习习的头发柔软纤细,好象羽绒一样。
然后他就突然很委屈地扁扁嘴,跑到柜子里拿糕点吃,把脸颊撑得鼓鼓的。
真不明白小孩子。
然后一个冬天,我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习习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到门口来接我。床上,阳台,仓库,衣柜,哪里都没有。
我的头上全是汗水。习习,我的习习。
电话突然响起来。
“白格。”是亚。城里只有他知道我的名字,连习习也只是叫我哥。
我冲着话筒吼:“习习不见了,我找不到他!”
“你听我说,”亚的声音很镇静“习习来了我这里。到图书馆来,马上。”
我楞住,一个小孩子,在下着雪的夜里独自跑到山顶的图书馆去?
习习,你想做什么呢?
我气喘吁吁地到达图书馆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五十分。习习坐在亚平时坐的椅子上,窗子开着,雪花和淡淡的月光一起飘进来。
“哥。”习习系着我买给他的深绿色围巾,冲着我笑。
我扑了过去,紧紧地捏住他大吼。“习习你一个人跑到这鬼地方来做什么?我要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
亚在一边不满地咳嗽了一下,嘟囔着这明明是图书馆之类。
习习又笑了笑,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晰。
“谁是习习?”他问。
我愣住了。
“习习,你……”
“我是谁?”
“你是,你是我的弟弟啊……”
“那么,哥,你爱我吗?”
我爱的,我当然爱,除了我的弟弟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珍惜。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当时只是傻乎乎地说。
“习习,你……好奇怪啊……为什么总是这样问呢?”
然后我看见我的习习哭了,要知道很久以前他被铁皮炉子烫到焦黑也不曾哭过。
亚突然开了口。
“来不及了。”他说。
零点的钟声洪亮地响起来,一下,又一下。我看见我的习习突然变得模糊了起来,有看不见的风在他周围飞快地旋转呼啸,他的身影扭曲然后破碎,最后只剩下一团雾,不久就散去了。
偌大的椅子里只剩下那条深绿色的围巾,还有一片不知从哪里来的羽毛。
我想喊习习的名字,却觉得头突然剧痛起来。
然后我昏了过去。
“亚,你家里都有什么人?”有一天我吃着从亚书桌上的大贝壳里拿的饼干,漫不经心地问他。
“没有。”亚埋头看书,头也不抬地答道。保持这种姿势却每次都能精准地给自己倒满茶也算一种技术。
“一个也没有?”我不怕被爆头地没话找话。
亚这回抬起头来,面无表情。“我家族的奇怪现象,在新的一代人成年之前,上一代人都会纷纷去世。”他停了一下“而碰巧,这一代只有我一个。”
“喔。”我含着饼干混乱不清地说“我其实也是一个人啊。”
“父母呢?”
“十年前突然双双离家出走了,好在还留下了电脑和鸡蛋给我。”
“其他的亲戚呢?”
“那是什么?”
亚合上书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那你就这样孤苦伶仃没心没肺地独自成长至今?”
“彼此彼此。”
“我说白格,”他突然凑到我面前,带着神秘的笑容“你想不想要个亲人?兄弟哥妹之类。”
“怎么讲?”我斜眼看着他。亚估计是又得到了什么魔法秘籍。上次他带着这种笑容说有一个魔法能令我的自行车跑得快一些,结果我骑上车子就再也停不下来,以超音速抵达马尔代夫黄金海岸,被浓眉大眼的警察大哥强行拦截下来装到闷罐车里押送回国。
“不要做无谓的担忧,”他继续微笑。“据我所知这个法术有完美成功的先例。想想看吧,只要一个咒术和随便一样东西,再加上适量的血液(我眼角抽动了一下),就可以得到一个亲人和你一同生活,何如?”
“这方案听起来挺没技术的。”我继续斜视他。
亚冷笑着耸耸肩“据我所知有些货真价实的生命被创造的过程比这粗糙多了。”
就这样,亚花了整个下午都来说服我充当他的实验素材,最终趁我被唠叨的失去方向感的时候一举得逞。我用棉球按住手腕四处张望,然后从立在书架上的鸡毛掸子上扯了一根羽毛下来。
“你就不能温柔点吗?”掸子咆哮着,跳起来打了我一下。
亚满意地搓搓手“那么,”他说“你想要个什么?”
“一个弟弟。”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么,”亚谨慎地把原料放进一个圆形的水晶盒子,抬起头来看我“你的弟弟叫什么名字?”
我歪着头想,我的弟弟是用血和羽毛造出来的,洁白的羽。
“他叫习习。”
“你的弟弟,”这是两天后亚精疲力尽地从密室里出来后的第一句话“正常情况下有三年的寿命。”他抬起手制止我的质问“而到了第三年的最后几天,凭借你的一句誓言,就可以获得真正的生命与灵魂。”
“誓言?什么誓言?”我迷惑地问。
亚撩起额头前汗湿的头发眨眨眼“基于这个魔法的特质我无法告诉你,不过,它不会是很生僻的一句话。而且”他突然走过来在我耳边快速而坚决地说“三秒之后你会忘记这一切,只会记得你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
“一,二,三。”
我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在亚的椅子里,椅子的主人坐在桌子上用手擦掉我脸上的水迹。
“我为什么就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呢,哪怕一次。”我问亚。
他什么都没说。
又能说什么呢。
等到我听到钟声依然可以安然自若后的某一天,我和亚隔着桌子一起喝茶。
“亚,”我下意识地摸着茶杯上的花纹“至少我和习习有很多愉快的回忆。”只有回忆了,我不动声色地把心里翻滚的东西压下去。然后我向他道谢。
他看了我几秒,耸了耸肩“你知道既然世界上可以有很多人空虚堕落到丧失灵魂,那么令物件拥有人的姿态也不算是非常困难。”
“那么亚,你是什么变的?”我开玩笑地问他。棕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永远穿着深色的衬衫呆在装潢成棕色的图书馆里,从未见过他出门。
……是字典还是巧克力呢。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我只会把东西变成人,不会把自己变成东西。”
原来他不是东西,我放心了。
等等,我为什么要放心?还有这句话怎么听起来有些怪异?
或许,难道,由什么东西变出来的,其实,可能……是我?
我们沉默了几分钟,一同看着灰尘在琥珀色的阳光里扭着腰跳恰恰。
“亚。”我突然开口“我爱你。”
亚几乎是立刻就喷出了口里的红茶。
我大笑起来,那回音在一排排书架间冲撞至死。
-FIN-
我爱你。
如果能够,请对重视的人们说出这句话。
因为我们所爱的,终有一天会离我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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