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情难逃

      丝路花雨 2006-1-13 16:17
万水千山情难逃
(一位浪人的独白)

  ——熊飞骏

  这是一位你不认识的心灵迄今仍未找到着陆点的浪人的独白,希望读者不要把文中的故事和笔者对号入座。

  十年前一个深秋的周末,男人孤身只影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边缘漫无目标地踱步,到了响午时分终于疲乏得走不动了,就在一个较大的沙丘上坐下来继续那没完没了的心灵饮泣。
  这里虽然是大沙漠的边缘,但对于没有见过沙漠的人来说已经是真正的沙漠深处了。目力所及的天宇中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大地就象灰黄的波浪一样伸展到天的尽头;几株稀疏的骆驼刺在太阳的直射下无精打彩,象是害了一场大病;成片的绿洲是看不到的,人也很难看到;有时看见远处有一两个牧人向男人所在的方向移动,可等上几个小时仍是那么一个模糊的小点。男人就这样长久地坐在沙丘上,两手托着一天天陷下去的脸颊,两眼直楞楞地盯着沙漠深处灰黄的天幕,一连几个小时也不肯挪动一下身子……
  太阳偏西时分,男人转动一下身子换一个新的视野,蓦然看到身后不远外的一个小沙丘上也坐着一个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后背发呆。男孩约莫十三四岁,身傍站着一头样子很丑的小红马,三块不同颜色的布料连成的上衣证明他出生于一个不太富裕的人家。男人出于十分的好奇,走过去蹲在他的对面:
  "你是维族人吧?你的家在附近吗?"
  男孩点了点头。
  "你会讲汉语吗?"
  "会的,我们在学校就讲汉语。"
  "你在这里呆了多长时间了?"
  "一个小时吧,大老远我就看见你坐在那里,就牵着我的马前来看你作什么。"
  "那你看见我在干啥?"
  "你啥也没干,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连头也不转动一下。长久地坐在一处很难受的,你应该坐一会走一会。"
  "是吗?谢谢你的好建议,不过我经常这样的,已经习惯了,不难受了。"
  "你是大城市来的吧,你第一次来这里吗?"
  "我来自东方的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目前在百里之外的一个大农场当医生。我经常来这里的。"
  "你是来旅游的吧?可这里满眼都是沙子,没什么看头的。"
  "我哪有心情看风景,大哥哥我在逃情。"
  "逃情???……"男孩的眼神惶惑而迷茫。
  "你现在不明白,长大后就会明白的。"
  "你看上去很不快乐,你有心事吗?"
  "我是不快乐,快乐还会来这里吗。你快乐吗?"
  "我很快乐的,我家有两间房子,我爸有五十只羊,我妈经常烙烧饼给我吃,我有一匹小红马,还有一个很调皮的小妹妹……"
  "我真羡慕你!"
  "你的衣服很漂亮的,你应该很富有,为啥不快乐呢?"
  "是啊!我为啥不快乐呢?也许是我拥有的东西比你还多吧?"
  …………
  十八岁那年,男人只身去庐山旅行,在东林寺邂逅了一位修行了几十年的禅师,一老一少谈得很投机。禅师说男人高额隆鼻、浓眉鹰眼,是一幅有慧根的胎子;只可惜男人在拥有一双成功男人不该有的双眼皮和两片红嘴唇的同时,面部的轮廓又分明实在,说明男人多情而又疾恶如仇。因为真实且疾恶如仇,男人的多情便不能使他风流快活,相反会毕生为情所困,生平最难逃的就是一个"情"字。如能饶幸逃得过,男人就会福禄双全,甚至出人头地。
  禅师的话何曾不是智慧的预见呢?!这次来庐山,与其说是旅行,不如说是在逃情。男人生平第一次遇上的红粉知己在一个月前出了车祸,男人承受不了这个打击,就来庐山追寻她的踪迹。男人有一个挚着的信念:至洁至慧的晓雪的灵魂只会选择庐山这等钟灵醯秀的地方漂荡,在龙首崖闭上眼睛往下一跳就可和她的灵魂融为一体……
  随后的二十年,男人一直在禅师描蓦的人生轨迹里转圈,迄今还没有逃离的迹象。
  也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缘由,男人很难在异性身上找到那种异样的感觉,可一旦找到了感觉就是要命的,因为凡是能找到感觉的女人都与晓雪有诸多相似之处,或多或少是晓雪在尘世间的影子,男人无论怎能样努力也无法逃离对晓雪山重水复的思恋。上帝在赋予男人生命的同时也善意地植入了诸多的不如意,男人好不容易找到的红颜知己,无一例外地处在有一百个理由不能和他结合的位置。
  二十六岁那年,男人刚刚从失去晓雪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大病初愈的他再度步入一度为之中断的梦想中的校园,一个长相酷似晓雪的名门闺秀走进了他的生活。当男人第一眼看到她时,整个身心象是让闪电给击中了。他忘记了禅师的告戒,不顾死活地爱上了她。两人就这样堕入了爱河,连一丝抗拒的力气也没有。那神奇的六个月,天空弥漫着粉红色的霞光,空气温馨湿润,旷野宁静详和,月亮和星星使夜晚不再黑暗,百鸟和鸣替代了北风的啸叫……可惜好景不长,他俩在温柔乡里只缠绵了短短的两个季节,毕业的生离死别再度把他们分送到地球的两端。男人的生命又一次挂在悬崖边上,身边最普通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入骨的相思,以至一连几天彻夜难以入睡。男人打熬不住了,一口气跑了四千公里,来到了中国的西部边陲,去一个种植长绒棉的国营农场干苦力活,每天累出一身臭汗,借肉体的痛苦来减轻心灵的剧痛。当思念铭心刻骨时,男人就只身一人去穿越沙漠,一滴水也不带,让嗓子渴得冒烟,这办法治相思最有效。遇上周末,男人不止一次地去"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边缘徘徊,让一望无际的满眼黄沙在心灵的门槛幻化成"海市蜃楼",把植根在心灵深处没有终点的相思暂时淹没。在离开新疆的前三个月,男人来到了文章开头的那片沙漠,遇上了那个感觉很快乐的牧马少年。
  也是因为逃情的缘故,男人和大自然结下了不解之缘,青山绿水成了他疗伤的后院。每逢陷入无望的相思中不能自拔时,男人就马上打点行装,去名山大川寻找"救命草",从"绿满山川白满原"的两湖平原走向山海关外的"白山黑水",再向西进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呼仑贝尔大草原,再向西穿越"巴丹吉林沙漠"的莽莽黄沙,来到"古凉州、甲天下"的塞上江南,再向南折向长江、黄河的发源地唐古拉山和巴颜喀拉山……
  因为心底积淀了太深的忧伤,男人不能象常人一样享受节日的天伦之乐。一到春节期间,男人就只身一人去冰天雪地的庐山,让漫天的风雪和透骨的奇寒来驱赶册重水复的思恋。大年三十和新年的初一,牯岭的饭店都关门歇业,山上买不到吃的,当千家万户都在震耳的炮竹声中吃团圆饭共享"全家福"时,男人一人漫步在"锦秀谷"的山道上,饿了啃几口前两天备下的饶饼,渴了抓一把雪团塞进口中,累了就回到空荡荡的旅店,"享受"那份旷世的岑寂。
  万水千山逃情的历程也造就男人前半生的诸多奇遇:
  因为经常走南闯北的缘故,男人结识了不少砥励身心的挚友,其中也不乏出类拔萃的男人。第一次上庐山时,男人结识了一位也是独自外出旅行的旅伴。他有一个女人的名字——朱兰芝,山东大学美学系的研究生,比男人大十多岁,毕业后分到山东省委党校工作。因为情趣相投的原因,他们分手后仍互通信息,直到男人逃情到新疆后才雁过音稀。前两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男人翻开内地最有影响的报刊《南方周末》,竟然看到整版的篇幅登载朱兰芝的故事。原来他老兄写的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长篇小说《寒风竹》在北中国引起了轰动效应,原价二十多元一本的原著在书商手里炒到了两百多元一本,盗版书更是层出不穷。可意想不到的是:在文学上取得巨大成功的他却陷入了一场以达官显贵为原告的官司。朱兰芝故乡的县委书记和上一级市长认为"寒风竹"中贪官的所作所为和他们平时的作为如出一撤,如是一纸状词递上去怒告朱兰芝搞"人身攻击"!《南方周末》的伟大记者们及时发现了这桩实力悬殊的官司,出于罕见的道德勇气给予了跟踪报道。男人看完报道后周身热血沸腾,为朱老兄的才气和勇气深深地骄傲,积极准备北上为他助势。幸亏"南方周末"的及时声援,否则男人就要带上仅有的一点积蓄跨越一千公里为他送饭了。

  男人去关中平原旅行凑巧碰上了"华山大抢险",亲眼目睹游人从"千尺幢"的上端倒栽下来,重重地撞击在下端坚硬的岩石上,脑浆迸裂鲜血淋漓的镜头真个惨不忍睹。中国人的不守秩序一窝蜂抢先的劣根性在这一天酿成了不堪直视的恶果。整个悲惨的场面对男人的打击着实太大了,他的灵魂几乎游离出了躯壳,差不多是在迷醉的状态下走下华山的,以至行囊中的旅费被人掏空了还一无所知,直到在山下的小站买火车票时才发觉口袋里空无一文。总有那么一些中国人热衷于乘人之危,念念不亡发国难财!这个打击对男人是灾难性的,他离家还有一千五百公里!好在前两年学了一点健身的功夫,这下派上了用场。男人徒步向东方走了三公里,在夜幕降临时分爬上了一列速度较慢的运货车,黎明时分又在远离城市的地段跳下列车,天黑时又爬上另一辆运货车……就这么一路辗转爬货车来到了武汉。在武汉男人有不少同学,下段的路费他们会提供。当男人的同学第一眼看到他时,好不容易才透过满脸粗硬的胡须和满身的煤灰认出他来,男人当时的情形就象是漂流黄河归来的幸存者。

  八九年的晚秋,男人单身去西域旅行,晌午时分去爬一座纯粹由沙积成的山。那山海跋并不高,可爬起来异常地吃力,爬到山顶已耗光了最后的一丝气力,这时夕阳已经把远处的黄沙烧成一遍血红,于是男人便留在山顶过夜了。男人脱光了衣服,用柔滑细腻的沙粒盖住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很舒服地睡在黄沙里,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慢慢沉入一个无限温暖的睡乡。午夜时分,男人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满天的繁星寒光点点;一弯清冷的月芽儿悠闲地挂在天边;远处的沙堆在星光下朦朦胧胧,象一缕笼着轻纱的梦;一阵阵略带寒意的晚风很轻柔很轻柔地吹拂我的肌体;牧人的营火在天地相接处宛如上帝的烛光……男人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和天地融为一体,那份恬静,那份适意,那份心灵深处的和谐与安详,不是亲身体验过的人无法想象。
  …………
  东林寺的那位智慧长老在两年前去世了,在他去世的前一个月男人还专程拜谒过他,那天的情景离奇得令人难以置信,男人每次翻开这一页的日记仍感如在梦中。日记上的文字是这样的:

  "一个有着骑士心肠的男人救了一个溺水的女人,然后和她结了婚。
  男人和女人是从两个绝然不同的世界里走出来的,人生品味、价值取向和生活目标有着天壤之别。男人自信他是属于积极健康的一方,应该能够动员妻子和他一起走,但不久就发现自己当初的想法太天真了。无论男人怎样努力,女人的心总是融不进新的生活,心情一天比一天坏,并对男人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感,尽管她从心底认识到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人。她很怀念先前的生活,时不时光顾当地的"麻将馆",从赌场旧友手中大把大把地赢钱。男人不忍心看着自己挚爱的女人走回头路,就出面阻止了她一次。女人的反应是大光其火,一连几天对她不理不睬,连男人自贬自损和曲意解劝都不管用。男人感到自己被漠视了,感到自己用全部身心去爱的女人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感受,内心痛苦得发狂,最后实在忍受不了,就在凌晨五时只身一人登上了去庐山的列车,去东林寺拜见他唯一的师父——一位大智大慧的得道高僧。
  大师见到男人时,还不等男人开口,他那有着强烈共鸣的禅音已在男人的耳边回响:
  "你是专程为女人而来的吧?"
  男人点了点头。
  "你摸摸你头上有什么?"
  男人伸手在头上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只好迷茫地摇了摇头。
  "这说明你还是一个糊涂之人,连血的教训都忘得一干二净。你乃于国于民的有用之躯,怎么可以毁在一个不在乎你生死的女人手里?你别以为你无所不能,当一个人执意要过下等人的生活,执意要走回头路,执意要当精神乞丐时,你根本阻止不了他(她),除非他(她)自己想上进。"
  大师的话象醍瑚灌顶,男人瞬时大彻大悟,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所有的痛苦和迷惘一扫而空。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回去继续努力吧,皇天不负有心人。"
  男人走出了东林寺的门槛,又不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皮,突然记起上面有三条刀疤,那是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的女人留给他的记号。
  …………"

二00三年九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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