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伤(为什么开始觉得有什么,后来又什么都没了呢= =) | |
=====九殇发表于殇不成伤|23:0:0
琴伤 <BR />
雷谨石一脚跨入酒肆之时,那台上的说书先生已然抱好了琴,台下的观众人头攒动,将那小小的台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BR />
"哟,小军爷,您来啦!请进请进!"跑堂的小二眼尖地发现了雷谨石,堆着笑脸一边迎客一边瞪大眼睛搜寻着空座。 <BR />
雷谨石挥了挥手,自己一头扎进人群中间,仗着自己会些功夫的灵巧劲儿,左窜右穿,终于是挤到了人群最前面最接近台子的位置。用袖子胡乱抹去额头渗出的薄汗,抬头,一双如墨染的黑瞳紧紧瞅着台边悠然调着琴弦的先生。 <BR />
"铮"一声,琴响。上一刻还嘈杂若市的酒肆顿时静了下来,空气中只闻的人们深深浅浅的呼吸。说书的先生两指扣弦,眼睛扫过无数张期待的脸,沉沉开口道:"那一年,金朝严帝登基,广建宫殿,沉湎声色。朝中奸吏横行,百姓沉浮于水深火热之中。金朝大将言复举兵造反,一反七年,最终登上了沐商皇城'湘灵殿'之巅,开创了大乾王朝。"先生的声音低而且沙哑,却又异常清晰。 <BR />
"那七年,真是惨烈的七年……"先生顿了顿,手蓦地抹过琴弦重重摁下,"铮"地叫在场每个人的身体猛地一颤。先生的手指疾速地忽挑忽捻,琴声急速如千万铁骑扬尘挺进;突地一个拔尖的高音,似战马立身长嘶。 <BR />
雷谨石怔怔站在那里,汗顺着脸颊流下,滑过颈项,喉结,钻入衣内。身体里的血也跟着这琴声热了,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在上下窜动,毛孔贲张,身子不住地战栗着。 <BR />
征战,征战,那是征战!他在心下大喊。他仿佛可以从这激昂的琴声中看到,看到滚滚四起的狼烟,看到高高抬起的马蹄,看到猎猎迎风的旌旗,看到飞溅四下的鲜血,看到插满箭矢的尸体;他能听见,听见高昂的军号声,听见"隆隆"的战鼓声,听见漫天的喊杀声,听见……听见那细细的并不真切的隐藏在城墙角落里的哭泣声。 <BR />
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眉渐渐蹙 起,胸膛中的心脏"突突"地愈跳愈激烈。 <BR />
琴声渐渐慢了下来,低了下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BR />
"陌上清颜兮,那知荒骨冢间; <BR />
一朝荣辱兮,却凭万里狼烟: <BR />
金戈扫过,岂只死士漂橹满眼? <BR />
铁马扬蹄兮,踏不尽呐,空城血泪! <BR />
壮士归田兮,断不识田桑茅庐; <BR />
一将功成兮,盖只万骨座下枯? <BR />
钟鼓响遍,天下当真齐欣欤? <BR />
莫若酒过三旬,一声琴响,兀自唱尽 <BR />
先生悠悠唱着,早收了琴声,只是以指节轻叩着琴桌,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像极了心跳的节奏。 <BR />
那歌声如一捧流过寒九天里的冷水,慢慢灌进了雷谨石心里。身体冷下来了,细胞再次平静,毛孔收缩,一股浅浅的麻麻的痛从心里慢慢泛上,随着奔流的血液流入四肢百骸,于是身体战栗得更加厉害。 <BR />
他就觉得,觉得先生唱的那首歌,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呜咽像是忍泣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如同被浸泡在血里泪里不停地胀大胀大,满满地塞住了胸膛,几是让他不能呼吸。 <BR />
虽然身在都城禁军营中,虽然比同龄的孩子来得早熟,但雷谨石毕竟只有十五岁,毕竟年少,却也听出了歌里的悲凉。 <BR />
重重地,他叹出一口气。 <BR />
"呵,小兄弟听得懂这歌?" <BR />
似是有谁在同自己说话,侧过头,狠狠撞进了饿一双如一泓清潭一般透明而深邃的眼眸中。于是就这么怔怔呆住,直望着那望也望不透的深潭。 <BR />
"呵……"又是一声轻笑。 <BR />
雷谨石刹那间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有些尴尬地后退了一步,打量着眼前同自己的搭话的陌生人。 <BR />
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面容清秀,穿着再平常不过的青色布衫,左手提着一只旧旧的烟杆,没有点上,烟锅有沉下的烟垢。他的右手藏在袖子里,自然地垂下。 <BR />
"这歌啊……"雷谨石开口,又扭头紧紧瞅着台上的先生,思忖着该怎么说才好,"很悲伤,唱这个歌的人……好象在哭!"可台上的先生却还是有脸的悠然,不见喜悲。这让雷谨石感到大大的困惑:为什么,这样的歌还能这样平静地唱出来?换作他,定是不能子已心中的那种痛……大概,会很不争气地哭出来吧。 <BR />
"是啊,唱歌的人可是在哭啊。功高盖世如何?天下易主如何?盛世乾坤下藏着掖着的,终不过只一人的贪念罢了。死后陵前石碑上篆刻功德再多,也免不了被后朝推倒的下场。只有百姓,百姓长久,却始终是哭着长久的。"年轻人笑着低声说道,也不知是自语还是讲给雷谨石听。 <BR />
他的话,也许确是年少,雷谨石听的并不大明白。 <BR />
"哭着长久……" <BR />
"哭着长久,究竟是该还是不该?还是,已经迷惘得太久,所以麻木了,也就不顾了?" <BR />
雷谨石听得更加迷惑,却又讷讷地不知开口去问。 <BR />
眼见他一脸不解茫然,年轻人笑着摆手道:"罢了罢了,还是个孩子呵》" <BR />
"我已经十五了!"雷谨石嘟囔着,颜色间尽是不悦。 <BR />
"你叫什么?" <BR />
"雷谨石!"雷谨石响亮地报上了自己的大名。 <BR />
"雷谨石……"年轻人没再说话,定定站了一会儿,径自走了。 <BR />
<BR />
后来再去那酒肆,又断续见到那年轻人几次,交谈过,知道了他叫宇文慎行,二十一岁,本是齐州人氏,因为父母双亡,在家服丧三年后才到这沐商城来投靠自己的叔叔,也就是说书的先生。 <BR />
对于宇文,雷谨石心中总有一股很莫名的情愫。两个人称不上熟稔,甚至连朋友只怕都还不是,自己却对他有着异乎寻常的关注。 <BR />
他说不上来那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宇文深潭一样的眼睛总是有不易觉察的暗流汹涌,让他想一探究竟;也许,是因为宇文唇畔总不减半分的弧度,那笑太过缥缈,教他总想伸手拨开那席位看不见的云雾;也许,没有什么也许,只是单纯地想去了解这么一个人,没有原因,仅此而已。 <BR />
<BR />
今晚不是雷谨石的班,一个人出了军营,便直直走向市中。 <BR />
一脚跨过酒肆门槛,照旧是人头攒动,照例是小二相迎,也照样是一头挤到最前头。 <BR />
然后,宇文慎行在那里,一身青衫,左手提着烟杆,烟锅里燃着烟草,徐徐升起袅袅青烟。 <BR />
默不做声地挤到他身旁,静静等着说书先生开始。 <BR />
宇文慎行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烟嘴,从嘴里逸出的烟模糊了他的脸。但雷谨石仍然是看见他眉间蹙起的峰尖。 <BR />
直到今天的节目完毕,宇文一句话也没有说。 <BR />
曲终,人渐渐散去。雷谨石呆呆立着,像是在等宇文。良久良久,一直沉默。 <BR />
今天……不说些什么吗…… <BR />
有些失落,也无奈,雷谨石转身欲行。 <BR />
"现在……有空么?"宇文终于开口。 <BR />
"呃?" <BR />
"能……陪我出去走走么?" <BR />
"呃?……恩!" <BR />
月色如水样倾泻在石铺的道路上,凉凉的夜风吹过,两人的衣角轻轻飘飞。 <BR />
雷谨石跟宇文并肩走着。雷谨石隐约听到宇文在哼着什么调子,开口问道:"你在哼什么?" <BR />
"离人谣。" <BR />
雷谨石"哦"了一声。不甚在意地又沉默了下去。 <BR />
两个人就这么一路走着,走着,走到了南城的淡柳湖 畔。 <BR />
"我明天要走了。"宇文吸了一口烟,淡淡说道。 <BR />
"为,为什么?"闻言,雷谨石猛地扭过头,紧紧盯着宇文,急切切地问道。 <BR />
"寄人篱下……总不是办法,何况,叔叔也还有妻儿。"宇文低低说着。 <BR />
"那……那你要去哪里?" <BR />
"目前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四处游历……然后继续我爹的工作吧。" <BR />
"你爹的……工作?" <BR />
"恩。我没跟你提过吧,我爹是个琴师,他毕生的心愿就是收集天下所有的琴谱。不过到他死,他完成的大概不过是十之二三吧。" <BR />
"那……宇文,你会弹琴么?" <BR />
"会,但是现在已经不弹了》" <BR />
"为什么?"问题直直冲出口,接下来便是沉没。 <BR />
湖风吹动了宇文的衣衫跟头发。他一笑,伸出右手,抖开袖子,递到雷谨石眼前。 <BR />
雷谨石蓦地瞠大了双眼——月光下,那只修长的手,食指与中指,既是,既是齐齐断去! <BR />
"这、这是!" <BR />
"三年前,齐州有人造反。他们到各个村子里拉壮丁,不从者,杀。那天,他们闯进我们的村子,强拉壮丁,强抢财物,反抗的村民都被杀了。我爹和我娘为了保护我,也……也都死了。"宇文望着跃动波光的湖面,静静讲述着,不紧不慢,也,没有起伏,"后来,造反的人被剿灭了,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才得以回村安葬亲人。我回家之后,找到了我爹的这支烟杆,跟他收集的琴谱,"他以指摩挲着已经起砂的烟杆,"再后来……州长官下令剿杀造反的余孽,为了不让一个人漏网,他们把当初反军所到之处的幸存者全部抓了起来,一一审问,被定了罪,杀;没有的证据定罪的,却也通通下令斩去二指。有人不服我们明明没有造反也没有犯罪,为什么还要受刑。那州官却说:'你们错就错在当时没有死。死了,谁也不会怀疑你们了。'" <BR />
"怎……怎么能这样!" 雷谨石咬牙。 <BR />
"百姓无能……即使推翻旧朝建立新朝,这天下也永远不会是百姓的天下,朝廷终究只一个人的朝廷,再期待,也没有用。"宇文收回右手,幽幽叹道,"天下,大概也就如此吧……谁做主都一样。" <BR />
雷谨石听着,插不上话,也不知道这时他究竟该说写什么才好,只能走到宇文跟前,站着。 <BR />
"呵呵,谨石,会喝酒么?"宇文突然问道。 <BR />
雷谨石本来是想摇头的,但思及宇文就要走了,便违心地点头了。 <BR />
"甚好!走,喝酒去!" <BR />
那一晚,雷谨石喝醉了。他本就不会喝酒,没喝几杯就晕乎胡地趴在了桌上。宇文以箸击杯,低低唱着《离人谣》。 <BR />
雷谨石坠入黑甜乡之前,耳边一直回响着"我欲离兮,友人鼓瑟兮以相送"这一句,只是可惜了,那时的雷谨石,还不会弹琴。 <BR />
<BR />
宇文慎行走了。一去数年,杳无音信。 <BR />
酒肆的说书先生依旧每晚弹琴说书,雷谨石依旧有空便去听上几段。只是听到先生讲到友人相送的段落时,雷谨石便兀自懊恼着那晚他怎么没有折一枝淡柳湖畔的柳枝送给宇文。 <BR />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一天一天走过。 <BR />
后来,雷谨石被调出了沐商城,进了边境鹿州的禁军营,右迁鹿州右营参军。 <BR />
再后来,鹿州禁军统领年叔觉领兵造反已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乾朝。 <BR />
起初,雷谨石还有些由于,但不知怎地就想起那年那夜那湖边宇文说的那段话。 <BR />
是不是,该去期待一下? <BR />
如果此次易主,会不会,有不一样? <BR />
于是扯下左襟那闪着银色光辉的双羽军徽,弃于地,踏过,踩进泥里,跟着戍起的黑底白虎大旗,一路北征。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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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如雨样地从天而降。 <BR />
一匹高大壮硕的赤红战马前蹄高高扬起,颈后的鬃毛如狮鬃般在风中飘飞,昂头长嘶。马背上的人身披黑色战甲,一手执缰勒马,另一手提刀杀敌。抬头,一双瞳似墨染一般沉黑,不怒而威。含怒而视,那如电目光必会使敌人气焰顿矮三分。 <BR />
他是雷谨石。 <BR />
三年前,年叔觉遭叛徒出卖,被前来镇反的军队杀害,鹿营中人莫不是悲恨交加。他雷谨石一跃上石台振臂高呼,底下云集响应,化悲恨为与敌同归于尽的必死决心,拼死一搏,竟将三倍于自己的敌人一举全灭。全营上下无不欢欣雀跃,齐齐跪下以告年将军的在天之灵。起身,拥雷谨石为新将,誓死跟随效忠。是年,雷谨石二十四岁。 <BR />
为了激励士气,雷谨石废了鹿营的番号,以年叔觉的字"虎飞"中的"虎"字为号,曰"虎师"。在他的率领下,虎师士气如虹,势如破竹,一路竟也连克镇反军队,还并了其他地方势力较小的反乾军。 <BR />
战鼓声震得天地都为之战抖。 <BR />
虎师之士随那赤红战马驰骋沙场,刀起剑落,血光冲天。目到之处,除了红色,竟看不到别的任何颜色,连天空,也被血光残阳染尽腥红。 <BR />
一仗下来,整个战场的土地都被血打湿染红,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 <BR />
雷谨石派人去清理战场,自己却独自一人出了军帐,往战场的相反方向走去。 <BR />
他终于是明白了当年酒肆说书先生说的那段书,明白了那七年,不是惨烈,只是惨! <BR />
第一次上战场,死活不肯杀人,当看到人在自己面前轰然倒地时,当看到自己的甲胄上染满殷红血液时,当看到地上那写残破的尸体时,会颤抖,甚至会忍不住俯身呕吐。但在战场上,你不杀人,人必杀你!就算只是为了活命,也须有无数 条人命来换——还没有算上那些亡命之人的妻儿老小。 <BR />
这便是战争!隔岸观火的人,会以烈义来褒奖战争,战士之死,死也死的光荣死得大义。然,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正在在战场上挥过刀杀过人的人才知道——战争除一"惨"字无他。 <BR />
但不知为什么,这战火烧得愈烈,这战争打得愈惨,新中的欲望便愈是强烈——如果江山易主,会不会有不同?百姓长久,安乐长久,这究竟值不值得去希冀去期待?若一路直取下沐商,登湘灵殿面南之位,能否,能否从此永绝这腥红浩劫? <BR />
如果按那个人的想法做下去,该会是对的吧! <BR />
忽然想起月光下那只断了两指的修长的手,胸口猛地一窒,幽幽叹出一口气来。 <BR />
"陌上清颜兮,那知荒骨冢间; <BR />
一朝荣辱兮,却凭万里狼烟: <BR />
金戈扫过,岂只死士漂橹满眼? <BR />
铁马扬蹄兮,踏不尽呐,空城血泪!……" <BR />
熟悉的哀怨歌谣传来,雷谨石不禁循声抬头远眺。 <BR />
苍灰的地平线上缓缓走过来一个人,穿着长衫,左手提着一只烟杆。渐渐走近,模糊的脸愈见愈清晰,一抬眼,眼深若清潭。 <BR />
"宇……宇文!"声音冲出喉咙,散在了空漠的旷野中。 <BR />
来人闻声驻足,停歌,怔望半晌,才缓缓笑道:"别来可无恙?" <BR />
别过十二年,再相间,竟是在狼烟漫滚处! <BR />
中军帐中,置酒,彻夜对饮。 <BR />
"谨石,你的酒量倒是有些进步了。"宇文笑着调侃道。 <BR />
"军中不会喝酒是会吃亏的。" 雷谨石仰颈饮尽杯中的甘酿,也不再斟酒,执空倍于指间把玩,夜一般的眸紧锁着宇文的脸。 <BR />
时间似乎并没有磨去宇文他独有的温华,他仍是如十二年前酒肆中的那个青衫的年轻人,笑得如玉般温润。而多年的漂泊生活又在他身上凭添了一丝不羁的落拓,使他如 潭双眸更见深邃。 <BR />
"看什么?" <BR />
"你怎么一点也没变?" <BR />
"你不也一样。"宇文低笑。 <BR />
"哼!我才不是当年那个嘴边没毛的小鬼!"恨恨地一摸下巴才想起,即使是现在,他也没留什么须髯。 <BR />
"呵呵……看来与当年比起来,倒也是没什么两样。" <BR />
"哼!"冷哼着斟酌酒。 <BR />
宇文低头望着杯中清澄澄的酒,不再说话。雷谨石挠了挠头,也找不出什么话题,只讷讷说了句"多留几日吧"便沉默了下去。 <BR />
宇文还有事情要做,大概留不了几天吧……雷谨石暗自想着。想开头同他说说自己往后的打算,又怕他嘲笑自己不自量力,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BR />
可是,不试试又怎会知道结果? <BR />
<BR />
军号声,战鼓声,喊杀声织成一片,远远传进军帐。 <BR />
宇文做在帐里,一个人静静地吸着烟嘴。 <BR />
虎师一到了隆州,再往前,是朝州,再往前,就是沐商! <BR />
你也想象着湘灵殿么? <BR />
听过虎师的士兵向他讲述的雷谨石的战绩。从参军到反军副将到大将军,一刻不停地挥师北上直指沐商。 <BR />
宇文并不知道雷谨石何以也是如此执着,却又似乎是隐约想到了什么。 <BR />
若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他望向帐外。不过,他又何必去泯灭去双漆然眼中难能可贵的坦然跟直率呢? <BR />
信步走出帐外,抬头,定定看着似乎很远很远以外的战场,尘土飞扬。低头,伸出藏在袖中的右手,慢慢举起,隔开了自己与战场。 <BR />
年轻怎么样……受伤了怎么样……一个人怎么样…… <BR />
找着借口,让自己游离在战乱之外,却又将与自己亲近的人毫不犹豫地推进灾难里面,然后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痛不痒地悲伤,愤怒。 <BR />
是因为胆怯吧。 <BR />
宇文有些悲戚地笑了笑。 <BR />
自己始终是没有雷谨石那般的勇敢跟直率啊。 <BR />
<BR />
是夜。 <BR />
帐中喧嚣。 <BR />
虎师又打了胜仗,离隆州便又近了一步,离朝州便又近了一步,离沐商便又近了一步! <BR />
雷谨石一口饮干壶只能感的酒,面色微醺。扭头,对着宇文笑道:"宇文,你的琴谱收集得怎么样?" <BR />
宇文微怔,不知道雷谨石为什么会在此时提起这样一件事情。 <BR />
"把箜篌拿来!" 雷谨石朝一个士兵说道。不久,那兵士抱上了一具箜篌。 <BR />
宇文有些惊讶。 <BR />
"到了鹿州向军中的同僚学了点皮毛。弹不了什么高雅的东西,这箜篌倒是正好。献丑了。" 雷谨石笑着拂开桌前酒菜,放了箜篌,手抚上琴弦。 <BR />
先是一阵急急地走弦,然后手一抹一挑忽地停下,用力一摁,"吭"一声,琴响震得帐中每个人的耳膜嗡嗡直响。 <BR />
宇文丢下手中的烟杆,从怀中掏出一支笔,舔了舔笔尖,拉起衣衫下摆疾笔记下。 <BR />
琴声激越,高亢而有力,如剑击刀撞。 <BR />
笔尖游走,急速而流畅,如游龙走蛇。 <BR />
帐中除了琴声便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了。众人只能呆呆听着雷谨石弹琴,怔怔看着宇文录谱,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BR />
宇文听着雷谨石的琴声,亲中五味翻杂。那琴声中,只有勇往直前的大气,只有不顾一切的烈义,没有退缩没有懦弱也没有友谊。这是军中的雷谨石,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但,若他真的登上了帝位,还能如此吗? <BR />
琴声渐缓,一个拔尖的高音过后,戛然而止。 <BR />
宇文收毫,"嘶"地撕下衣摆递予雷谨石。 <BR />
两个人脸上已俱是染上了一层薄汗。 <BR />
"怎么,这谱子你不要了?还是嫌我这拙劣的技艺入不了你的耳?" 雷谨石笑了,没有要收下琴谱的意思。 <BR />
宇文摇了摇头,只道:"五音之声,无他,惟心而已。"捏着半截棉布的手也没有收回的意思。 <BR />
半晌,雷谨石伸手接下,褪下自己的外衫抛给了宇文,道:"难道你每录一支谱都得撕烂一件衣裳么?这么个撕法……你有那么多钱去买衣裳么?" <BR />
宇文抱着雷谨石的衣裳没有说话。 <BR />
雷谨石收了箜篌,谴了众人回帐,只留了宇文一人。 <BR />
"宇文,"雷谨石起身坐到了宇文身边,"你说……会不会有一个朝代能叫百姓安乐长久呢?"他在试探。 <BR />
"大概有吧……"宇文低低应道,"但……大概也不能长久。" <BR />
"什么意思?" <BR />
"上位者……是很容易有迷惑的人吧……" <BR />
雷谨石依旧是听不懂。这个时候,他的世界依然是很单纯很干净,快意恩仇,爱憎分明,若还有力气,就还要一刻也不停歇地向前,似乎是没有多少时间迷惑。 <BR />
"像你这样就很好了……"宇文定定看着闻言露出一丝笑容的雷谨石。 <BR />
"真的?" <BR />
"恩。" <BR />
若真一直这样当然很好。 <BR />
<BR />
翌日醒来,有人来报,宇文走了。 <BR />
明是知道他不会久留,没想到竟走得这么快,居然……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BR />
心中一下子愤懑起来,但下一刻去又平静了下来。 <BR />
大概是宇文不想亲见战争吧。 <BR />
<BR />
天空,云如浪一般汹涌翻滚着,变幻诡谲。风吹得战袍猎猎作响。抬头,黑底白虎旗展开。 <BR />
雷谨石跨坐在黑色战马上,眼睛望向远方,望过对面阵仗整齐的军队,目光停留在了城墙拱门上的"沐商"二字。 <BR />
成败,就在今日一战! <BR />
紧握着刀的手竟在微微颤抖,虎口因为用力而有些钝痛。额间不停滑下汗液,太阳穴处的青筋爆出,用力跳动。雷谨石伸舌舔了舔嘴唇,喉结上下滚动。 <BR />
抬头看了看中天的太阳,手渐渐拉紧了缰绳。 <BR />
咚!对面传来一声鼓响。只听整齐的脚步声,对方冲上来一支步兵,顿时尘土飞扬。 <BR />
雷谨石挥手,立刻调转马头退到后面,弩弓手上前。 <BR />
从来没有哪支军队能敌过虎师的弩弓部队。即便你有再坚硬的盾牌,面对虎师男儿的强弩利箭,也只有溃败的份儿了。 <BR />
箭如网,网住了敌人,飞溅了鲜血。不过片刻,步兵一支基本被灭,雷谨石又一挥手,战鼓擂响,如同一声惊雷炸开,整个虎师为之一震。步兵头阵,接着是骑兵,最后是一排弩弓和弓箭手护着整个后方与两翼。整支军队如同铁打的壁垒,钢铸的长矛,坚不可摧,锐不可当。 <BR />
京师的禁军虽然也是精壮之师,但毕竟已是强弩之末,心有余而力不足。 <BR />
到了入夜时分,禁军大将军被生擒,拒不投降,举剑自刎,以谢天恩。 <BR />
子夜,皇城被占,乾朝末代皇帝昌吉自缢于寝宫万朝宫中,乾朝灭亡。 <BR />
<BR />
慢慢踱过湘灵殿下每一块方砖,太阳升起,砖里的碎金闪耀着如同金子一般的光芒。 <BR />
一步一步走上阶去,手,有些迟疑地抚上纯金打造的皇座。 <BR />
这就是烽烟数年的结果么?雷谨石在心下自问道。在那一瞬间,心中居然浮起了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疑惑。但这也仅只是一刹那的事。此刻,他只想让宇文知道,他即将登上帝位,他想让他相信,他所期待的,他能办到能给予。 <BR />
于是下令昭告天下,新帝即将登基,废旧国号"乾",改新国号为"启"。 <BR />
启,一切的开始。雷谨石想要给宇文一个新的时代,一个无罪无需承受断指之痛的时代,一个百姓能安然和乐长久的时代,一个不必再兴杀伐战乱的时代——这些都是宇文所一直期盼的——雷谨石的心从来都是很小的,不懂贪心。就算是苦心登上皇座俯瞰朝野天下,也只不过是想个宇文他想要的这些。 <BR />
雷谨石开始学习前朝历史。前半生戎马倥偬,使他对于历史的了解仅限于少年时代在市井酒肆间流传的传奇演义,那些英雄的神话。可是百姓不需要神话不需要传奇不需要英雄,他们要的不过只是个能给他们安定生活的人君。 <BR />
他提拔贤能。他读的书不多,知道靠自己无法让国家歌舞升平,所以他需要人来辅佐。 <BR />
他改革吏制,改革税制,改革兵制。改革的目的无非是想实现当初造反的初衷。 <BR />
他做了一个所谓明君应该做的一切。于是三十年过去了,天下安康太平,的的确确是歌舞升平了。百姓们虔诚地敬他一声"圣主"。 <BR />
可是三十年过去了,他却迷惑了。这么多年,他做的无数件事情中,哪些对哪些错,他已经分辨不清了。从前还在军中的时候,对错诚在一个"忠"字;在战场上,杀敌是对,逃跑是错。那时对错很简单。然,为人君三十载,他做的一切,又有哪些能简单地判断是对是错呢?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他也是泯灭了争议枉杀了不少人。这与当初强斩宇文两指的知州其实是没什么两样的吧! <BR />
是时,雷谨石才终于明了,自己当初年少的坦荡率直,那勇往直前的纯真还有不顾一切的烈义,原来早已在几十年的诡谲朝政中渐渐走失,荡然无存。今日的圣主明君,全然不是当年那个将双羽军徽踏入泥中的雷谨石了! <BR />
怔然沉默,忽然高声唤道:"来人,去拿把箜篌给朕!"太监听了着急地冲出皇帝的寝宫,不知该上哪儿去找一把箜篌来。 <BR />
"壮士归田兮, 断不识田桑茅庐。 一将功成兮,盖只座下万骨枯?……一将功成兮……一将功成兮……盖只座下……" 雷谨石以手敲着身侧的矮榻,有一句么一句地唱着,意味不明。 <BR />
太监抱着把箜篌,满头大汗地跑回寝宫"知行宫",诚惶诚恐地放之于矮几之上。雷谨石蹙眉想了想,走到床边捧出一个匣子,那小心轻柔的动作似乎在告诉满屋子的太监宫女:匣子里头装着一件无价的宝贝。 <BR />
在一旁伺候着的太监宫女都忍不住有几分好奇,纷纷暗自猜想这匣子里究竟装着什么。 <BR />
雷谨石坐在矮几的后面,放下匣子,双手微颤着大概。太监宫女们引颈观望,却发现,那匣子里盛着的,不过是一块又老又旧的棉布而已。 <BR />
雷谨石取出棉布,抖开,平放在箜篌一边。让自己能清楚地看见上面的谱子——这正是三十三年前宇文在军帐中为他录下的琴谱! <BR />
抱起箜篌,手挑弄着琴弦,琴声铮然。太监宫女们从那急促而高亢的旋律节奏中听出:那一定是皇上年轻时的征战生活吧! <BR />
而雷谨石的眉,却是越皱越紧,终于一个忍不住,大掌用力一拍,"铮"一声,琴身竟然裂了! <BR />
太监宫女跪了一地,低着头,身体瑟瑟发抖。他们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皇上怎么突然就发怒了。 <BR />
" 五音之声,无他,惟心而已……宇文,早在三十年前你就看穿了,看穿了我会变,对吧!所谓你说上位者易有迷惑,所以你说像我一样就很好……可是,如今,我已然不再是当初的雷谨石了,连这琴都……连这曲子里都是犹疑!宇文,既然那时你就已经知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雷谨石一手捂住眼睛,低喃着,"若你那时告诉我,我就不会像个疯子一般地追逐着帝位,今日我也不会负了你的期盼呵,宇文!" <BR />
雷谨石最后那声"宇文"叫得沙哑凄厉,像是带着不甘的恨意一般。浑浊的老泪终于是顺着眼角的皱纹不甘地滑落,破碎成花。 <BR />
<BR />
(完)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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