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在你50岁的时候,你离开出版社成立工作室;可是,你至今仍保留着在出版社的公职……"我顿了一下,觉得下面的问题也许会尖锐得伤害到我的被采访人,"你是否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
"是的,我确实有这样的矛盾的。"吕敬人,国内最好的书籍设计师之一,最近热销的《邓伟眼中的世界名人》一书的封面设计者,一位大胡子、秃*、脑后有长发的老人,毫不设防地回答。
一方面,他在努力摆脱某种体制的束缚;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依赖附属于这种体制——我比他小30岁,在我看来,这未尝不是一种人生的悲剧
体制外生存
6月23日,一个阳光并不鲜亮的上午,当我如约走进敬人工作室的时候,吕敬人正给助手"分配工作"。他说话时的耐心和温柔让我惊讶——我相信他并不是因为我这样的访问者到来才做出如此的姿态。
墙上有一些画。在我背后是满架的书,这当然都是吕敬人设计过的作品。这种呈示透出一种小孩子才有的沾沾自喜的味道。房间里还有一些装饰,我刻薄地认为这不过是show给来访者看的。
这就是吕敬人每年支付5万元买来的自由空间。1998年5月敬人工作室成立后,吕敬人仍然保留了原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制名额,继续享受公职的待遇如基本工资、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等,代价就是每年上交出版社5万元。
1998年,吕敬人已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委,美编室主任。在常人看来,这已经是一个足以让人昏昏欲睡然后光荣退休的位置,但他却产生了强烈的创业冲动。他把原因归结到很小的事情上:比如他晚上想在出版社加班,却不得不忍受门卫的脸色请求其开大门;比如他对一本书的设计要求重复试验许多次,但其它部门考虑成本不愿配合;比如许多外地出版社找他设计,免不了被下属说闲话认为他上班时间揽私活……
"我做梦都想有个自己的空间。我可以不参加任何会议,早上睁开眼就能工作,晚上想工作到多晚就到多晚。我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来做事。"吕敬人的想法很单纯,他仅仅想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而已。
既然这个念头他已忍耐很久,倒是让记者感到一丝疑惑:为什么直到1998年,自己50岁的时候他才有勇气离开?
"这里有个自私的原因。"吕敬人解释,直到1998年,他才等到出版社以福利分房的方式分给他的一套三室一厅。拿到新房的钥匙,他才终于没有了创业的顾虑。
他的选择就是这样始终充满矛盾,就像中学历史课本讲述的民族资产阶级革命的不彻底性和妥协性一样,他一会儿让自己的理想屈服于现实,一会儿又让自己的现实遵从于理想。吕敬人承认,在心理上,他仍然是依附于体制的。即使成立工作室后,他仍不愿意被人看做是"个体户"、"私营老板",仍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公职的身份,希望有一个国家养老金保证下的可kao的未来。
是不是一个人活过了知天命之年,都会做如是想呢?
听到别人称其为晚年创业,吕敬人笑了。好像被人提示他才想起来自己真的已经50多岁了。对于他来说,成立工作室是和年龄无关的一件事;而对于我来说——我再次申明,我比他小30岁——能够在50岁时做出创业的决定仍是需要非凡的勇气,我相信今天那些在地铁里拥挤着的无所事事的年轻的人们,部分已失去了行动的力量。
不被物质化
吕敬人说,除了为经济学的书籍设计封面外,就没有和经济打交道了。我想这并不确切,除此之外,他还要接受像我这样的经济类刊物记者的采访。
吕敬人让他的一位助手来做工作室的经理,处理日常事务以及核算财务。他曾花费数分钟想告诉记者现在工作室到底有几位工作人员,结果还是不清楚。
现在敬人工作室处于盈亏基本平衡状态。每到月底,却仍然会财政紧张,这时候,就打电话向各出版社催要稿费。我相信,如果他在考虑要接手的书稿时不那么挑剔的话,例如可以做一些企业或者大书商的书,他的工作室也许面积会更大一些。
事实上,工作室刚成立的时候,吕敬人设计过一些纯商业的书。用他的话来说,与商人们在"艺术语言上的距离"让他很痛苦。好的设计不被采纳,那些商人会得意洋洋地暗示:我是给你钱的。"我觉得这句话很伤害我。"他说。
今年年初,作家冯骥才指定要由吕敬人来设计《绘图金莲传》的装帧,在对书稿内容充分研读之后,吕敬人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个像封建社会大家闺秀的妆奁一样的盒子来盛放完全线装装订的书籍,并且还内置了一只从北京琉璃厂买来的小鞋,还有专门设计的一枚印着老照片的藏书票,外面再用长长的裹脚布包裹。可是拿到成书之后,吕敬人"血压立刻就上去了",原来书商为节约成本偷工减料,裹脚布没有了,小鞋没有了,藏书票没有了,盒子外包装的纸质也不同,没有吕敬人要求的布纹的手感。被他人篡改创意,这大概是惟一能让吕敬人生气的事情了。
吕敬人有自己的艺术品格,但他始终认为自己只是为人作嫁衣的设计者,如果作者和编辑提出修改意见,即使自己设计再得意,仍然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按照对方的意见再设计。他把自己定位在一个配合者而非主导者的位置上。
尽管每次设计的过程中与客户的磨合总是让吕敬人痛苦,不过他也承认,比起与商人们的交往,与作家和出版界的人更容易在艺术语言上沟通。
从工作的风格到客户的选择,吕敬人仍是一个反物质化的人。其实这一点很容易被现代人所诟病:所谓知识分子的清高和孤傲。不管怎么说,只要这里面没有姿态化的嫌疑,一个人没有谋生的困难,选择如何处事和生活我觉得这是很个人的事情。
追求财富的目的只是为了有一天可以不再考虑财富的多少。
吕敬人给市场的报价是一个封面设计2500元。对于不感兴趣的书稿,他会以高高的价格作为挡箭牌推掉,而对于好的书稿,他不惜主动压低价格甚至免费来设计。"碰到好书我馋哪。"说这话的时候,吕敬人像个未满周岁的孩子一样把手指含在嘴里,露出垂涎欲滴的微笑。在整个采访过程中,这是我印象最深的细节之一。
吕敬人至今不肯承认自己的工作室其实是一家商业的设计公司,尽管在工商局的注册表上敬人工作室的"学名"是"人敬人计算机图形处理有限公司"。"如果我正式退休不想再做了,这个工作室也就结束了。"他说。
吕敬人:创业从"知天命"开始
吕敬人,书籍设计师、插图画家,师从视觉艺术家、神户艺术工科大学院杉浦康平教授,现任中国青年出版社编委、编审,全国书籍装帧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央各部门出版社装帧艺术委员会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插图装帧艺术委员会委员。1996年起接受国家政府特殊津贴。不仅在国内国际的展览、比赛上获过不少金奖,而且还编、译、写过数本书籍装帧、设计方面的著作。因此,在这个行当里,吕敬人的大名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和那些时尚新潮想要追求价值体现个性的年轻人不同,作为一个已到了知天命年纪的"艺术工作者",吕敬人走出出版社的美编室成立敬人设计工作室,只是"图一个能真正全心全意投入书籍设计的创作空间。"
按吕敬人现在的经验,"像这样一个工作室有个十万元加上一个头脑就可以干了。"但当时对已经习惯于"别人安排自己"而且对创业一窍不通的吕敬人来说,还是颇费了一些周折。
1998年5月,当吕敬人下定决心要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时,还真是有点发愁,因为买机器要钱、租房子要钱,到处都要用钱。这时,一位出片公司的朋友自告奋勇地投资了20万元。不过,吕敬人很快明白了,天下没有"白来"的赞助。这位朋友之所以如此慷慨,其实是为了通过这家工作室为自己挣到更多的钱。吕承认,这位朋友是他创业的催化剂,但是两人的理念不同,一个为了追求艺术,一个为商业利益。因此,吕敬人用了半年的时间把这笔钱分期还掉,合作结束了。
吕敬人虽然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但公司的法人却不是他。理由也很简单,保有公职的人不能开公司,而吕虽然出来单干了,但他仍然保留了公职的身份。在改革开放初期,曾有个时髦的名词叫"停薪留职",而吕敬人现在的这种状态叫"交薪留职。"也就是说,吕敬人一年要向他所在的中国青年出版社交5万元钱,才能在出版社以外开自己的公司,而仍然享受公职的福利,比如基本工资(每月约千元)、房子、医疗、还有以后的退休金。
今年已经54岁的吕敬人所采取的这种折衷的办法,不知怎么,竟让人有点心酸。吕说,这是传统的观念使然。"我以前所受的教育让我感到只有在公职的条件下才有保障,总觉得有个kao山似的。比如去深圳出差办边防证,找单位人事处盖个章就行了。但如果我是个个体户就可能到居委会、派出所去办,我特别不愿见这些人。我更愿意一个电话打过去,'老李,帮我开个证明。'在这种体制下,社会对待个体户还是和公职人员有所不同的,而我不愿意被人称为个体户。"
"我从没想过要成为一个大老板。因为这个行当就不是出老板的。而且我也没把那些大款们当作是多么不得了的人。西服革履、大腹便便的样子,我一点都不羡慕。从心里就不喜欢。"吕敬人从骨子里就没想当个商人,他只想踏踏实实地搞他的设计。
然而做企业是容不得天天讲人情的,别看这个小小的工作室,材料的花费、机器的维修、出菲林、扫描的费用都是很大的,一年的流水少说也要几十万元。所以吕老师永远矛盾,"不经营也不行,我还得添设备、开工资,维持公司运转,何况我们的劳动价值也必须要得到承认,不然我们永远不值钱。"
迄今为止,敬人工作室的所有业务都是由别人慕名而送来的,他的所谓客户是各大出版社,来自全国各地。"活多得简直做不完",所以他"不愁没饭吃"。但是即便这样,敬人工作室的经营状况最多也就算持平。工作室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书籍设计的稿费,"每到月底账上没钱了,就开始催出版社付款。"而每进来一笔钱就马上付制版费、出片费,然后就没了,就再催。吕敬人说账上最多时也就有2、3万元结余,但一定不会低于规定的5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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