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 ， 倾国倾城 ， 要倾的 ， 不过一人。
音若，你真是个颠倒众生的人物 。 一夕从身后搂住我 ， 在耳边叹道 。 连自己所爱的人都无法倾倒 ， 还算什么颠倒众生 ?我低低的说 ， 有着止不住的悲哀 。
至少还有我啊 。 一夕说 ， 复搂紧了我 。 他温热的体温 ， 一时之间令我感动 。 我微闭了眼 。 享受他给予我的安全 。 我从来不知道 ， 我是如此的渴望人类的体温 。
我曾经那么的喜欢独自一人 。 春之花 ， 夏之草 ， 秋之叶 ， 冬之雪 ， 在我寂寞的 "风吹别调"里 ， 我分享着四季 ， 默默无言 。 即便歌唱 ， 即便舞蹈 ， 即便那一万零一千次的临水梳妆 。 都一一散落在怀恋他的难言惆怅之中 。 如果爱着 ， 便会无言 。 如果不是彼此相爱 ， 也会无言 。
我深深眷恋着的那人 ， 是我的神 ， 即使此刻远隔万水千山 ， 他依然主宰了我的生命 。 而我也甘之若饴 。
如果不爱他 ， 又能爱谁 ?
还有谁 ， 堪配我的倾城之姿 ?
我是虞姬 ， 他便是我的西楚霸王 。
一夕伸出手 ， 拔下我髻上木钗 ， 如瀑长发一顷而下 ， 云鬓微乱 ， 星眸迷离 ， 七魂六魄尚未归位 。 而子言 ， 爱极这样的神态 ， 他常言 ， 迷离的美人 ， 才是真正的美人 。 而我的美 ， 却是在这一丝慌乱间 。 是的 ， 子言看尽我的美 ， 连一个眼神的流转 ， 他也极尽消受 。 或许美 ， 或许媚 。 然而毕竟不是那人 。
又乱了 。 我微微抱怨 。 在他不舍目光中重挽长发 。
音若 ， 你真要去 ?一夕突然出声 ， 眼神急切 ， 欲言又止 。 而我 ， 连犹豫都不曾 。 我要去 。 我定定望他 。
他轻轻叹了口气 ， 知道拗不过我 。
二
如绸乐音行云流水在席间流淌 ， 我的心情因着他而微微异样 。
如果这是爱情的话 ， 那么它令我卑微 。 隔着灯火辉煌的长长宴席 ， 我遥遥相望，却怎么也看不清。只知他在那里 ， 于是我安心。无人会留意我这么一名小小歌伎。应该感谢一夕给了我这张人皮面具。平庸的姿色 ， 和缓的乐音 ， 他如何能在数十名操曲者中辨出这么一个我 ?
音乐渐变 ， 曲风一转 ， 是欢快的江南采莲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彩绸绣衣的舞者 ， 水袖扶摇 ， 踏歌曼舞。遥忆起 ， 那年那人教的 《 西洲采莲 》，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莲子 ， 莲子 。 当年他儒雅容颜一迳微笑。后来才知， 莲子 ， 当是怜子。
不知不觉 ， 乐音惆惆怅怅。
"有刺客!"石破天惊。
席间刹时骚动 ， 隐隐刀剑鸣声。众人混乱拥挤着往外奔。一怔之下 ， 我拼命向里挤去。
场中 ， 他白衣如雪 ， 与扮作舞者的刺客游斗 ， 任是不识武功的我也看得出 ， 刺客已穷途末路。我定定心 ， 悄悄退出。不及三步 ， 忽听侍卫惊声 ， 转过头去 ，" 嗤 " ， 随着刺客如破布飞离直坠的身影 ， 一片血雾喷薄漫天。而他 ， 染红的白衣如此触目惊心！
"子扬 ！ "我飞奔而去。
侍卫挡住我。
他微睁眼 ， 只一眼 ， 唇边若隐的微笑 :"你终于回来了。"
极倦极怠 ， 苍白的脸依然漫不经心。
是了 ， 那一剑 ， 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回他身边。
我轻轻扯下人皮面具 ， 迳自穿越众人惊艳的目光到他身旁 ， 小心扶住他。
我知道 ， 他太过骄傲。骄傲到宁可自己受重创一剑。
可是他却不曾说过爱我。
只是温颜俊朗 ， 只是白衣如雪。
"如果我离开 ， 你如何 ?"我低低问他。
"等你回来。"他笑 ， 漫不经心。
我负气 。 然而只是紧紧抱住他。泪悄悄滑落。
这一世 ， 注定纠缠不清。
三
我本名并非音若。遇见一夕前六个月 ， 我活像乞丐。衣服破烂 ， 拣食食物。满脸污垢 ， 已经整整三个月未洗过澡。未及近身 ， 已闻恶臭。我当时才跟狗抢了半个包子 ， 刚跑完五条街 ， 停下来啃那略带酸味的面皮。有人微微叹息了一下。
我抬起头 。 看到一介锦衣玉袍的贵公子。
"不如到我的十二楼来。"他说。
唇红齿白 ， 圆润得令人不由就相信了他 。
这个人就是一夕。
而在这之前很多年 ， 子扬却早已是我的宿命。
那年冬天 ， 他从一破草堆里抱起瑟瑟的我。"从今起 ， 我就是你的爹爹。 "他微微笑一笑 ， 如刀刻的棱角因着这句话便柔软起来。将我小心包裹在他雪白的白狐披风里 ， 就好象捧着一块绝世的璧。"给你取名'影儿' ， 可好 ?"他把我当大人 ， 征求我意见。我看他温柔的眼 ， 心中便温暖起来。盯着他 ， 点了点头。
从今后 ， 你便是我的女儿 ， 陆影儿。
他给我他的姓。
栽培我如绝世的璧。
一十三年 ， 我在 "风吹别调"长大。他给我请最好的夫子 ， 京城第一的教坊乐师 ， 少林博览古今的一得大师。最后 ， 教我品位。如何在美丽的发上只着一只木钗 ， 如何在初春时节 ， 轻着白色罗袜在清凉的地板上轻盈走过 ， 如何在浅浅一笑时让天下红芍尽失颜色 ……而后 ， 他从早到晚在 "风吹别调"听我弹琴 ， 品茗 ， 下棋。倦时便闲倚睡枕入眠。
一十三年 ， 除却他 ， 老师与一个服侍的老婆婆 ， 我再没见过其他人。
有时我怀疑我是他眷养的惊奇。
后来年事渐长 ， 我才明白他是以他心目中的女性来塑造我。
从我知道真相的这一刻 ， 我再不能平静对他。像女娲手中的泥 ， 有了意识。于是开始反叛。
我渴望他爱我多一点。然而他的温和让我怅然若失。我愈加不满足。那夜 ， 在风吹别调 ， 我以成熟少女之姿抱住他。我说"七岁那年 ， 我就决定做你的新娘。 "片刻的惊讶。他始觉我的野心。
"你一直都是我的女儿。"他平静的说 ， 轻轻拉拢我的衣衫 ， 为我系上带子。他的温柔令我羞愧。
还有什么比你所爱的男人不要你更令人羞愧 ?
我于是趁夜离开。
而那年他从破草堆中抱起我 ， 我七岁 ， 他二十六。那时 ， 他已是月影宫第三十四位主人。
陆影儿 ， 是他给我的名字。
四
不见花开 ， 始闻花香。我恨恨。
什么 ?他从书卷上抬起头来 ， 迷惑。
"没什么 。 换药 !"我抢过他手中的书 ， 顺手扔到墙角 。 他温和的笑笑 ， 容忍我的暴戾。
这是他欠我的 !我忿忿的想 ， 手上一用力 ， 感觉他似乎抽搐了一下。但他没作声。我瞪他一眼 ， 他笑笑。我再瞪他 ， 他依然笑。 "不换了!"我嚷道 ， 冲出房间。他亦无扬声留我。我一路横冲直撞 ， 不知走了多久 ， 发现停在一棵樱花树下。
血红色的樱花满树怒放 ， 艳丽得不同寻常。四月末 ， 本该缤纷零落 ， 它却独独艳放。有些诡异。我不期然不安起来。突然拔足狂奔。一路寻回去。到得房间 ， 见他在艰难的给自己换药。便莫名安下心来。
一脸灿烂阳光 ， 扶住他 :"小心 ， 我来换药。 "语气轻柔得可疑。他一时不能理会。仍顺从了我。我将黑色粘糊稠液细细涂抹于他胸前伤口 ， 指尖在不经意间轻轻划过他裸露的肌肤 ， 空气中似乎有种难言的情愫在弥漫。他的眼灼灼望我。只觉皮肤在他目光中都要燃烧起来。我微垂着头替他绑上白色布带 ， 窄长布带一圈一圈将他缠住 ， 也将我带入他的气息之中。手伸到他身后给布带打结 ， 却刚好够成暧昧的姿势 ， 他的体温 ， 紧紧贴着我。
没来由羞怯起来。
"影儿 ， 听说都城的樱花开得很漂亮呢 。 "他低沉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
我"嗤 "的笑出声:"好痒!"说着 ， 抚了抚纤细的颈。他的鼻息。
他眼中光彩一闪而过。
"刚刚你说樱花?"我努力克制紧张，有些期待。
"说的是都城的樱花-----"
"主人！"有侍卫在叩门。
他停下来 :"进来。"
侍卫走进 ， 俯身耳语。他不动声色 ， 却隐隐有些不同。侍卫走后 ， 他陷于沉思。
"你刚刚说都城的樱花----"我忍不住试探着问。
"哦 ， 樱花 ……"他说，已经心不在焉。
五
子扬的伤渐好 ， 却感觉离我越来越远。
搬回 "风吹别调" ， 惊觉人生际遇无常。负责起居的婆婆已于月前过身。我三位老师 ， 一位回了山东老家，一位老来中风 ， 最敬爱的一得大师也是云游不知所踪。有生之年 ， 皆是再难相遇。想起我自七岁起便与他们结识，如今不过一年 ， 已然物是人非。
我于是更加倦怠。
子扬不再来看我 ， 我常常想他想得夜半拥被唆泣。奇怪的是 ， 被子却在次日醒来发现盖得再严整不过。梦中 ， 也似乎有令人安心的体温。
我想念子扬 ， 一日胜过一日。
日见消瘦 ， 却不肯去见他。
他有他的骄傲 ， 我亦有我的骄傲。我的骄傲就是不让他知道没有他我不能活。
我始终坚持。
那日到园中 ， 又看到那棵怪异的樱花。
时至五月 ， 它却更妖媚了。像一个女人。
我悄悄走近 ， 园中蝶舞纷飞 。 一只彩色大凤蝶翩翩而至 ， 轻盈落在一朵殷红樱花花蕊之上 ， 柔软的晃动着它纤细的足。樱花花瓣在风中微微晃动，慢慢合拢去 ， 蝶毫无知觉 ， 只是轻声小憩。慢慢的，小小一朵花瓣居然就把一只大凤蝶完全包裹至不见。我很惊奇 ， 有些发呆的盯着。只觉那拢成花苞的樱花猛的震动了一下 ， 而后 ， 瞬间绽放 ， 娇艳更异寻常 !那蝶却不见了!花蕊之上，赫然残留着几段凤蝶残肢!
那漫天的花只觉狰狞起来。
我一步步的后退 ， 转身狂奔。
跑了很久。突然一跤摔在地上。乱发披散 ， 狼狈不堪。仍惊魂未定。
坐了很久。慢慢爬起来找束发木钗。
不见了 !
我惶惶起来。
找得着急 ， 差点哭出。那是我十五岁及笄他送的礼物 ， 一直伴我多年。
猛然想起那樱花 ——
我一惊。还是决定回去。
忐忑不安走近 。 却听得人语：
"槿娘 ， 那么久不来看你。一个人会不会很寂寞 ?这十几年来 ， 我都按方士所说一一照做 ……我等了十几年 ， 终于就要可以和你在一起 ， 可忽然之间。却犹豫了 ……"
我只觉当头一棒 !
这声音 ， 是子扬。
他低低说着 ， 声音里充满的悲伤与深情 ， 是我所陌生的。一直以为他是个不懂爱的人。因为他连倾城如我都拒绝。却不知 ， 他的深情都给了这叫槿娘的女子。
情何以堪 ?!我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 。
忽然听他说到 :"……我不想牺牲影儿……"我屏住气 ， 听他继续道 :"这十几年来 ， 我一直以你的样子来塑造她 ， 她也那么聪明 ， 学会所有的一切 ， 那么酷似你。很长一段时间 ， 我都把她当成你 ， 直到她出走 ， 那时我才发现已经爱上她。 "听到这我忍不住心花怒放 ， 原来，他也爱我 ， 一时我像飘上云端 ， 幸福得不得了。就想跑出去抱住他。
却听他又说道 :"槿娘 ， 我如今就把这树砍了 ， 还你自由。你要怨我恨我 ， 欠你的也只有来世再还。 "我偷望去 ， 发现子扬举了剑砍向树干 ， 一剑之下 ， 流出的却是鲜红的血 ， 子扬却也在这时伤口迸裂 ， 鲜血直涌。我捂住嘴 ， 惊呆住。 一人一树 ，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他用手按住伤口 ， 无力再砍 ， 喃喃道 :"原来，我们的命注定要连在一起。"慢慢离去。
六
时间匆匆过了一月。梅雨潺潺绵绵的落着 ， 持续了半月。
月影宫忽然来了一批奇怪的客人。说话尖声细气 ， 阴阳怪调 ， 对子扬的态度大是不敬。
当夜 ， "风吹别调"多了很多侍卫。
笠日 ， 部分侍卫莫名失踪 ， 其余人不同程度受伤。
立刻就有一批侍卫过来替换伤者。
如此过了几日。月影宫元气大伤。
这日 ， 子扬过来接我到他的"行云流水 "。
再见他却似一生一世。我凝望他的眼 ， 他亦灼灼望我 ， 眼里多了太多不舍与忧虑。他什么也没说 ， 就扔给我一张人皮面具 ， 一望即知是一夕的手艺。
"一夕呢?"我急急问。
"后花园凉亭。"子扬说完，深深望我一眼。转身离开。
我急急跑到后花园。
一夕从凉亭上分草而来 ， 纤长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很是苍白。
"音若 ， 有否想我 ?"他轻轻抱住我 ， 语气是一贯的坏坏不正经。
"一夕 ， 只有你能帮我。 "我急急的说 ， 切切的望着他。
"你那么肯定?"一夕收敛笑容。
"十二楼。"我轻吐朱唇。
一夕一怔 ， 而后微笑起来 :"音若 ， 你可知 ， 一个女人不能太聪明。 "
"我只知 ， 你不帮我 ， 他便要死。 "我说。那些奇怪的客人 ， 任是再苯也会猜出那是宫里来的人。之前子扬被刺杀。而当今的琥珀王朝明宗是出了名的荒淫无道。我不杀伯仁 ， 伯仁却会因我而死。
一夕并不答我 ， 只凝神细看我眉宇 ， 面色渐显凝重。我早有不详预感 ， 从遇到一夕起。他对我太好 ， 身份又委实神秘 ， 看我的眼神也多是暗暗惋惜。他有着我们常人所无法拥有的能力。
我如此认为。
他常说我倾国。
相传汉李延年在武帝前歌唱 ， 北方有佳人 ， 一顾倾人城 ， 再顾倾人国 ， 宁不知倾国与倾城 ， 佳人难再得。武帝获之，伉俪情深。后李夫人不幸早亡 ， 帝哀之。
这是一得大师说的典故。
倾国之后 ， 佳人难再。这是典故的玄机。
"音若 ， 如果你想走 ， 现在还来得及。 "一夕开口 ， 极其慎重。
"去哪呢?"我有些悲怅 ， 看着他 :"去十二楼吗?"
一夕怔怔 ， 良久无言。
一早便知道 ， 今生是要与子扬纠缠不清。而化身为樱的槿娘 ， 却会与他不离不弃 ， 我们三人 ， 今世 ， 是无一人得脱。
"没有他的乐土不过是我的地狱。"我说。望着最后一缕残阳消失在天际 ， 世界刹时变得懵懂灰暗。
一夕忽然大笑 ， 飘然而去 ， 远处传来一阵高亮而颤动人心的歌声 :
" 北方有佳人 ，
一顾倾人城 ，
再顾倾人国 ，
宁不知倾国与倾城 ，
佳人难再得 ……"
七
宫中的人走了 ， 带着那个倾国倾城的"陆影儿 "。
一夕用他天下无双的易容术再造了一个陆影儿。暂时缓解了危机。而我却知 ， 那只是"缓解 "而已。未来，依然是绝望的。
"我与你 ， 是注定了在一起。 "我深深望子扬 ， 带着浓黑的悲凉 :"难道这个时候 ， 你都不肯告诉我 ， 你爱我 ?"
"胜负未定。"他尤自镇定。坐在几案前。桌上是他喜欢的玫瑰花片茶。他举杯轻呷一口，立时脸色大变。
我惊怔。
顷刻之间 ， 屋内暗香浮动 ， 淡若无骨 ， 似有若无。这香 ， 本该是最销魂的香。而子扬的脸 ， 却惨淡如金纸。
"槿娘 ， 你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 "子扬如丧缟砒。那么多年 ， 第一次见他如此。
白色幔帏漫天翩飞 ， 渐渐从帏幔里飘出一朵一朵的白色樱花。樱花越飘越多 ， 絮絮不断 ， 厢房里就弥漫了樱花 ， 有种美艳而诡异的感觉。樱花落到子扬脚边慢慢堆积起来 ， 像雪越积越高 ， 子扬也不反抗，渐渐被花淹没。雪白的花色也一点一点加深 ， 淡红 ， 绯红 ， 桃红 ， 深红 ， 血红 ……
"不要!"我突然清醒过来 ， 冲过去扒开那樱花。
那花却似有生命般不断从原来的花上再继续开出花 ， 簇拥层叠，仿佛到了白雪垲垲的雪原 ， 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子扬。
"子扬 ， 子扬 ----" 我哀哀低呼，跌坐地上，一任飞花渐迷双眼。
"放弃吧 ， 他的命一早就给了我。 "柔柔弱弱的女声在身后飘起 ， 我一抹眼泪 ， 回过头瞪她。却如五雷轰顶。她和我一样的面孔 !
"你是谁?"我先自迷惑。
"呵……"她轻叹一口气 ， "我是谁 ?时间太久 ， 找不到那一魂一魄。 "她似在叹息 ， 又在思考 ， 在房间里飘来飘去。"我只知道我们曾经是那么相爱的一对 ， 连上天都要嫉妒 ……" 她手一拂 ， 我便觉额头刺痛。倾刻间 ， 魂魄似离。
恍惚间 ， 是一间宫殿。有一人引颈高歌 ， 歌声隐隐熟悉 ，
"北方有佳人 ，
一顾倾人城 ，
再顾倾人国 ，
宁不知倾国与倾城 ，
佳人难再得 ……"
身着皇袍的子扬从座前俯了身问那人 ， 世间真有此佳人 ?
那人道 ， 舍妹便是。牵了我手而出。面纱掀起的一刻 ， 时间为之停顿。从此世间有了倾国倾城。
子扬从此对我宠爱有加。那时他是人间的王。人们称他汉武帝 ， 而我是他最钟爱的李夫人。
红颜自古薄命 ， 不及几年 ， 我便大病不起 ， 离他而去。他哀恸欲绝。有一方士自称能招魂 ， 用了皮影慰他舒心。那是第一世。
第二世 ， 我依然倾国 ， 依然遇他 ， 依然薄命。他依然哀恸。
这次依然有方士为他解难 。 只是那方法却邪恶得很 ， 须得将我的魂魄埋于樱花树下 ， 须得用人的鲜血日日浇灌 ， 待到寻到第二个所爱的人 ， 将那人的生命供奉 ， 我便可得重生。
只是 ， 连方士都不知道的是 ， 我的一魂一魄不知何时已悄然丢失。
于是 ， 子扬遇到有一魂一魄的陆影儿便动心 ， 而六魂五魄的槿娘始终残缺。
我悚然一惊。睁开眼，与她四目相对。
"原来 。 "她喃喃。眼神迷离。
此时樱花已然散去。跌躺地上的子扬面无血色。
忽然 ， 窗外大喧。火把团团围住。宫中人去而复返。
从心底涌上的倦怠让我突然很恨眼前这个男人。
只因那人是他曾经深爱的女人 ， 只因他实在亏欠她太多，所以即使她要他的命 ， 他也不会反抗。然而我呢 ?他欠我的又如何还清。他缓缓睁开眼 ， 望我 ， 深深。我的心立刻就软了。窗外火把 ， 人声 ， 狗吠 ……屋内我和他眼神纠结。到了这步田地 ， 一切反倒看开。他唇角缓缓绽开笑容 :"影儿 ， 其实当年第一眼见你就被吸引 ， 虽然那时你只有七岁。 "我怔然 ， 不敢相信。 "那你为何又要拒绝我?"我含泪问他。"因为我答应过槿娘，给她重生。"他轻执我的手，眼神温柔，如同穿越时空千年的追寻，"可是到如今我才发现，我所爱的不过这一魂一魄。"
"其实我们都够傻。"我轻偎着他 ， 叹道。想起以前在'风吹别调'的日子，想起八岁那年他教我的西洲采莲曲，想起他在十二楼所受的那一剑 …… 不知过了多久 ， 四周变得安静。槿娘不见了 ， 宫里的人也不见了。
一切好像闹剧，华丽而鬼魅。似乎专为成全我而来。未来仍是我们所不能解的渺渺。我却欢喜起来。我所爱的人 ， 终于为我所倾倒。
原来 ， 倾国倾城 ， 要倾的 ， 不过一人。
音若，你真是个颠倒众生的人物 。 一夕从身后搂住我 ， 在耳边叹道 。 连自己所爱的人都无法倾倒 ， 还算什么颠倒众生 ?我低低的说 ， 有着止不住的悲哀 。
至少还有我啊 。 一夕说 ， 复搂紧了我 。 他温热的体温 ， 一时之间令我感动 。 我微闭了眼 。 享受他给予我的安全 。 我从来不知道 ， 我是如此的渴望人类的体温 。
我曾经那么的喜欢独自一人 。 春之花 ， 夏之草 ， 秋之叶 ， 冬之雪 ， 在我寂寞的 "风吹别调"里 ， 我分享着四季 ， 默默无言 。 即便歌唱 ， 即便舞蹈 ， 即便那一万零一千次的临水梳妆 。 都一一散落在怀恋他的难言惆怅之中 。 如果爱着 ， 便会无言 。 如果不是彼此相爱 ， 也会无言 。
我深深眷恋着的那人 ， 是我的神 ， 即使此刻远隔万水千山 ， 他依然主宰了我的生命 。 而我也甘之若饴 。
如果不爱他 ， 又能爱谁 ?
还有谁 ， 堪配我的倾城之姿 ?
我是虞姬 ， 他便是我的西楚霸王 。
一夕伸出手 ， 拔下我髻上木钗 ， 如瀑长发一顷而下 ， 云鬓微乱 ， 星眸迷离 ， 七魂六魄尚未归位 。 而子言 ， 爱极这样的神态 ， 他常言 ， 迷离的美人 ， 才是真正的美人 。 而我的美 ， 却是在这一丝慌乱间 。 是的 ， 子言看尽我的美 ， 连一个眼神的流转 ， 他也极尽消受 。 或许美 ， 或许媚 。 然而毕竟不是那人 。
又乱了 。 我微微抱怨 。 在他不舍目光中重挽长发 。
音若 ， 你真要去 ?一夕突然出声 ， 眼神急切 ， 欲言又止 。 而我 ， 连犹豫都不曾 。 我要去 。 我定定望他 。
他轻轻叹了口气 ， 知道拗不过我 。
二
如绸乐音行云流水在席间流淌 ， 我的心情因着他而微微异样 。
如果这是爱情的话 ， 那么它令我卑微 。 隔着灯火辉煌的长长宴席 ， 我遥遥相望，却怎么也看不清。只知他在那里 ， 于是我安心。无人会留意我这么一名小小歌伎。应该感谢一夕给了我这张人皮面具。平庸的姿色 ， 和缓的乐音 ， 他如何能在数十名操曲者中辨出这么一个我 ?
音乐渐变 ， 曲风一转 ， 是欢快的江南采莲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彩绸绣衣的舞者 ， 水袖扶摇 ， 踏歌曼舞。遥忆起 ， 那年那人教的 《 西洲采莲 》，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莲子 ， 莲子 。 当年他儒雅容颜一迳微笑。后来才知， 莲子 ， 当是怜子。
不知不觉 ， 乐音惆惆怅怅。
"有刺客!"石破天惊。
席间刹时骚动 ， 隐隐刀剑鸣声。众人混乱拥挤着往外奔。一怔之下 ， 我拼命向里挤去。
场中 ， 他白衣如雪 ， 与扮作舞者的刺客游斗 ， 任是不识武功的我也看得出 ， 刺客已穷途末路。我定定心 ， 悄悄退出。不及三步 ， 忽听侍卫惊声 ， 转过头去 ，" 嗤 " ， 随着刺客如破布飞离直坠的身影 ， 一片血雾喷薄漫天。而他 ， 染红的白衣如此触目惊心！
"子扬 ！ "我飞奔而去。
侍卫挡住我。
他微睁眼 ， 只一眼 ， 唇边若隐的微笑 :"你终于回来了。"
极倦极怠 ， 苍白的脸依然漫不经心。
是了 ， 那一剑 ， 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回他身边。
我轻轻扯下人皮面具 ， 迳自穿越众人惊艳的目光到他身旁 ， 小心扶住他。
我知道 ， 他太过骄傲。骄傲到宁可自己受重创一剑。
可是他却不曾说过爱我。
只是温颜俊朗 ， 只是白衣如雪。
"如果我离开 ， 你如何 ?"我低低问他。
"等你回来。"他笑 ， 漫不经心。
我负气 。 然而只是紧紧抱住他。泪悄悄滑落。
这一世 ， 注定纠缠不清。
三
我本名并非音若。遇见一夕前六个月 ， 我活像乞丐。衣服破烂 ， 拣食食物。满脸污垢 ， 已经整整三个月未洗过澡。未及近身 ， 已闻恶臭。我当时才跟狗抢了半个包子 ， 刚跑完五条街 ， 停下来啃那略带酸味的面皮。有人微微叹息了一下。
我抬起头 。 看到一介锦衣玉袍的贵公子。
"不如到我的十二楼来。"他说。
唇红齿白 ， 圆润得令人不由就相信了他 。
这个人就是一夕。
而在这之前很多年 ， 子扬却早已是我的宿命。
那年冬天 ， 他从一破草堆里抱起瑟瑟的我。"从今起 ， 我就是你的爹爹。 "他微微笑一笑 ， 如刀刻的棱角因着这句话便柔软起来。将我小心包裹在他雪白的白狐披风里 ， 就好象捧着一块绝世的璧。"给你取名'影儿' ， 可好 ?"他把我当大人 ， 征求我意见。我看他温柔的眼 ， 心中便温暖起来。盯着他 ， 点了点头。
从今后 ， 你便是我的女儿 ， 陆影儿。
他给我他的姓。
栽培我如绝世的璧。
一十三年 ， 我在 "风吹别调"长大。他给我请最好的夫子 ， 京城第一的教坊乐师 ， 少林博览古今的一得大师。最后 ， 教我品位。如何在美丽的发上只着一只木钗 ， 如何在初春时节 ， 轻着白色罗袜在清凉的地板上轻盈走过 ， 如何在浅浅一笑时让天下红芍尽失颜色 ……而后 ， 他从早到晚在 "风吹别调"听我弹琴 ， 品茗 ， 下棋。倦时便闲倚睡枕入眠。
一十三年 ， 除却他 ， 老师与一个服侍的老婆婆 ， 我再没见过其他人。
有时我怀疑我是他眷养的惊奇。
后来年事渐长 ， 我才明白他是以他心目中的女性来塑造我。
从我知道真相的这一刻 ， 我再不能平静对他。像女娲手中的泥 ， 有了意识。于是开始反叛。
我渴望他爱我多一点。然而他的温和让我怅然若失。我愈加不满足。那夜 ， 在风吹别调 ， 我以成熟少女之姿抱住他。我说"七岁那年 ， 我就决定做你的新娘。 "片刻的惊讶。他始觉我的野心。
"你一直都是我的女儿。"他平静的说 ， 轻轻拉拢我的衣衫 ， 为我系上带子。他的温柔令我羞愧。
还有什么比你所爱的男人不要你更令人羞愧 ?
我于是趁夜离开。
而那年他从破草堆中抱起我 ， 我七岁 ， 他二十六。那时 ， 他已是月影宫第三十四位主人。
陆影儿 ， 是他给我的名字。
四
不见花开 ， 始闻花香。我恨恨。
什么 ?他从书卷上抬起头来 ， 迷惑。
"没什么 。 换药 !"我抢过他手中的书 ， 顺手扔到墙角 。 他温和的笑笑 ， 容忍我的暴戾。
这是他欠我的 !我忿忿的想 ， 手上一用力 ， 感觉他似乎抽搐了一下。但他没作声。我瞪他一眼 ， 他笑笑。我再瞪他 ， 他依然笑。 "不换了!"我嚷道 ， 冲出房间。他亦无扬声留我。我一路横冲直撞 ， 不知走了多久 ， 发现停在一棵樱花树下。
血红色的樱花满树怒放 ， 艳丽得不同寻常。四月末 ， 本该缤纷零落 ， 它却独独艳放。有些诡异。我不期然不安起来。突然拔足狂奔。一路寻回去。到得房间 ， 见他在艰难的给自己换药。便莫名安下心来。
一脸灿烂阳光 ， 扶住他 :"小心 ， 我来换药。 "语气轻柔得可疑。他一时不能理会。仍顺从了我。我将黑色粘糊稠液细细涂抹于他胸前伤口 ， 指尖在不经意间轻轻划过他裸露的肌肤 ， 空气中似乎有种难言的情愫在弥漫。他的眼灼灼望我。只觉皮肤在他目光中都要燃烧起来。我微垂着头替他绑上白色布带 ， 窄长布带一圈一圈将他缠住 ， 也将我带入他的气息之中。手伸到他身后给布带打结 ， 却刚好够成暧昧的姿势 ， 他的体温 ， 紧紧贴着我。
没来由羞怯起来。
"影儿 ， 听说都城的樱花开得很漂亮呢 。 "他低沉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
我"嗤 "的笑出声:"好痒!"说着 ， 抚了抚纤细的颈。他的鼻息。
他眼中光彩一闪而过。
"刚刚你说樱花?"我努力克制紧张，有些期待。
"说的是都城的樱花-----"
"主人！"有侍卫在叩门。
他停下来 :"进来。"
侍卫走进 ， 俯身耳语。他不动声色 ， 却隐隐有些不同。侍卫走后 ， 他陷于沉思。
"你刚刚说都城的樱花----"我忍不住试探着问。
"哦 ， 樱花 ……"他说，已经心不在焉。
五
子扬的伤渐好 ， 却感觉离我越来越远。
搬回 "风吹别调" ， 惊觉人生际遇无常。负责起居的婆婆已于月前过身。我三位老师 ， 一位回了山东老家，一位老来中风 ， 最敬爱的一得大师也是云游不知所踪。有生之年 ， 皆是再难相遇。想起我自七岁起便与他们结识，如今不过一年 ， 已然物是人非。
我于是更加倦怠。
子扬不再来看我 ， 我常常想他想得夜半拥被唆泣。奇怪的是 ， 被子却在次日醒来发现盖得再严整不过。梦中 ， 也似乎有令人安心的体温。
我想念子扬 ， 一日胜过一日。
日见消瘦 ， 却不肯去见他。
他有他的骄傲 ， 我亦有我的骄傲。我的骄傲就是不让他知道没有他我不能活。
我始终坚持。
那日到园中 ， 又看到那棵怪异的樱花。
时至五月 ， 它却更妖媚了。像一个女人。
我悄悄走近 ， 园中蝶舞纷飞 。 一只彩色大凤蝶翩翩而至 ， 轻盈落在一朵殷红樱花花蕊之上 ， 柔软的晃动着它纤细的足。樱花花瓣在风中微微晃动，慢慢合拢去 ， 蝶毫无知觉 ， 只是轻声小憩。慢慢的，小小一朵花瓣居然就把一只大凤蝶完全包裹至不见。我很惊奇 ， 有些发呆的盯着。只觉那拢成花苞的樱花猛的震动了一下 ， 而后 ， 瞬间绽放 ， 娇艳更异寻常 !那蝶却不见了!花蕊之上，赫然残留着几段凤蝶残肢!
那漫天的花只觉狰狞起来。
我一步步的后退 ， 转身狂奔。
跑了很久。突然一跤摔在地上。乱发披散 ， 狼狈不堪。仍惊魂未定。
坐了很久。慢慢爬起来找束发木钗。
不见了 !
我惶惶起来。
找得着急 ， 差点哭出。那是我十五岁及笄他送的礼物 ， 一直伴我多年。
猛然想起那樱花 ——
我一惊。还是决定回去。
忐忑不安走近 。 却听得人语：
"槿娘 ， 那么久不来看你。一个人会不会很寂寞 ?这十几年来 ， 我都按方士所说一一照做 ……我等了十几年 ， 终于就要可以和你在一起 ， 可忽然之间。却犹豫了 ……"
我只觉当头一棒 !
这声音 ， 是子扬。
他低低说着 ， 声音里充满的悲伤与深情 ， 是我所陌生的。一直以为他是个不懂爱的人。因为他连倾城如我都拒绝。却不知 ， 他的深情都给了这叫槿娘的女子。
情何以堪 ?!我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 。
忽然听他说到 :"……我不想牺牲影儿……"我屏住气 ， 听他继续道 :"这十几年来 ， 我一直以你的样子来塑造她 ， 她也那么聪明 ， 学会所有的一切 ， 那么酷似你。很长一段时间 ， 我都把她当成你 ， 直到她出走 ， 那时我才发现已经爱上她。 "听到这我忍不住心花怒放 ， 原来，他也爱我 ， 一时我像飘上云端 ， 幸福得不得了。就想跑出去抱住他。
却听他又说道 :"槿娘 ， 我如今就把这树砍了 ， 还你自由。你要怨我恨我 ， 欠你的也只有来世再还。 "我偷望去 ， 发现子扬举了剑砍向树干 ， 一剑之下 ， 流出的却是鲜红的血 ， 子扬却也在这时伤口迸裂 ， 鲜血直涌。我捂住嘴 ， 惊呆住。 一人一树 ，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他用手按住伤口 ， 无力再砍 ， 喃喃道 :"原来，我们的命注定要连在一起。"慢慢离去。
六
时间匆匆过了一月。梅雨潺潺绵绵的落着 ， 持续了半月。
月影宫忽然来了一批奇怪的客人。说话尖声细气 ， 阴阳怪调 ， 对子扬的态度大是不敬。
当夜 ， "风吹别调"多了很多侍卫。
笠日 ， 部分侍卫莫名失踪 ， 其余人不同程度受伤。
立刻就有一批侍卫过来替换伤者。
如此过了几日。月影宫元气大伤。
这日 ， 子扬过来接我到他的"行云流水 "。
再见他却似一生一世。我凝望他的眼 ， 他亦灼灼望我 ， 眼里多了太多不舍与忧虑。他什么也没说 ， 就扔给我一张人皮面具 ， 一望即知是一夕的手艺。
"一夕呢?"我急急问。
"后花园凉亭。"子扬说完，深深望我一眼。转身离开。
我急急跑到后花园。
一夕从凉亭上分草而来 ， 纤长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很是苍白。
"音若 ， 有否想我 ?"他轻轻抱住我 ， 语气是一贯的坏坏不正经。
"一夕 ， 只有你能帮我。 "我急急的说 ， 切切的望着他。
"你那么肯定?"一夕收敛笑容。
"十二楼。"我轻吐朱唇。
一夕一怔 ， 而后微笑起来 :"音若 ， 你可知 ， 一个女人不能太聪明。 "
"我只知 ， 你不帮我 ， 他便要死。 "我说。那些奇怪的客人 ， 任是再苯也会猜出那是宫里来的人。之前子扬被刺杀。而当今的琥珀王朝明宗是出了名的荒淫无道。我不杀伯仁 ， 伯仁却会因我而死。
一夕并不答我 ， 只凝神细看我眉宇 ， 面色渐显凝重。我早有不详预感 ， 从遇到一夕起。他对我太好 ， 身份又委实神秘 ， 看我的眼神也多是暗暗惋惜。他有着我们常人所无法拥有的能力。
我如此认为。
他常说我倾国。
相传汉李延年在武帝前歌唱 ， 北方有佳人 ， 一顾倾人城 ， 再顾倾人国 ， 宁不知倾国与倾城 ， 佳人难再得。武帝获之，伉俪情深。后李夫人不幸早亡 ， 帝哀之。
这是一得大师说的典故。
倾国之后 ， 佳人难再。这是典故的玄机。
"音若 ， 如果你想走 ， 现在还来得及。 "一夕开口 ， 极其慎重。
"去哪呢?"我有些悲怅 ， 看着他 :"去十二楼吗?"
一夕怔怔 ， 良久无言。
一早便知道 ， 今生是要与子扬纠缠不清。而化身为樱的槿娘 ， 却会与他不离不弃 ， 我们三人 ， 今世 ， 是无一人得脱。
"没有他的乐土不过是我的地狱。"我说。望着最后一缕残阳消失在天际 ， 世界刹时变得懵懂灰暗。
一夕忽然大笑 ， 飘然而去 ， 远处传来一阵高亮而颤动人心的歌声 :
" 北方有佳人 ，
一顾倾人城 ，
再顾倾人国 ，
宁不知倾国与倾城 ，
佳人难再得 ……"
七
宫中的人走了 ， 带着那个倾国倾城的"陆影儿 "。
一夕用他天下无双的易容术再造了一个陆影儿。暂时缓解了危机。而我却知 ， 那只是"缓解 "而已。未来，依然是绝望的。
"我与你 ， 是注定了在一起。 "我深深望子扬 ， 带着浓黑的悲凉 :"难道这个时候 ， 你都不肯告诉我 ， 你爱我 ?"
"胜负未定。"他尤自镇定。坐在几案前。桌上是他喜欢的玫瑰花片茶。他举杯轻呷一口，立时脸色大变。
我惊怔。
顷刻之间 ， 屋内暗香浮动 ， 淡若无骨 ， 似有若无。这香 ， 本该是最销魂的香。而子扬的脸 ， 却惨淡如金纸。
"槿娘 ， 你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 "子扬如丧缟砒。那么多年 ， 第一次见他如此。
白色幔帏漫天翩飞 ， 渐渐从帏幔里飘出一朵一朵的白色樱花。樱花越飘越多 ， 絮絮不断 ， 厢房里就弥漫了樱花 ， 有种美艳而诡异的感觉。樱花落到子扬脚边慢慢堆积起来 ， 像雪越积越高 ， 子扬也不反抗，渐渐被花淹没。雪白的花色也一点一点加深 ， 淡红 ， 绯红 ， 桃红 ， 深红 ， 血红 ……
"不要!"我突然清醒过来 ， 冲过去扒开那樱花。
那花却似有生命般不断从原来的花上再继续开出花 ， 簇拥层叠，仿佛到了白雪垲垲的雪原 ， 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子扬。
"子扬 ， 子扬 ----" 我哀哀低呼，跌坐地上，一任飞花渐迷双眼。
"放弃吧 ， 他的命一早就给了我。 "柔柔弱弱的女声在身后飘起 ， 我一抹眼泪 ， 回过头瞪她。却如五雷轰顶。她和我一样的面孔 !
"你是谁?"我先自迷惑。
"呵……"她轻叹一口气 ， "我是谁 ?时间太久 ， 找不到那一魂一魄。 "她似在叹息 ， 又在思考 ， 在房间里飘来飘去。"我只知道我们曾经是那么相爱的一对 ， 连上天都要嫉妒 ……" 她手一拂 ， 我便觉额头刺痛。倾刻间 ， 魂魄似离。
恍惚间 ， 是一间宫殿。有一人引颈高歌 ， 歌声隐隐熟悉 ，
"北方有佳人 ，
一顾倾人城 ，
再顾倾人国 ，
宁不知倾国与倾城 ，
佳人难再得 ……"
身着皇袍的子扬从座前俯了身问那人 ， 世间真有此佳人 ?
那人道 ， 舍妹便是。牵了我手而出。面纱掀起的一刻 ， 时间为之停顿。从此世间有了倾国倾城。
子扬从此对我宠爱有加。那时他是人间的王。人们称他汉武帝 ， 而我是他最钟爱的李夫人。
红颜自古薄命 ， 不及几年 ， 我便大病不起 ， 离他而去。他哀恸欲绝。有一方士自称能招魂 ， 用了皮影慰他舒心。那是第一世。
第二世 ， 我依然倾国 ， 依然遇他 ， 依然薄命。他依然哀恸。
这次依然有方士为他解难 。 只是那方法却邪恶得很 ， 须得将我的魂魄埋于樱花树下 ， 须得用人的鲜血日日浇灌 ， 待到寻到第二个所爱的人 ， 将那人的生命供奉 ， 我便可得重生。
只是 ， 连方士都不知道的是 ， 我的一魂一魄不知何时已悄然丢失。
于是 ， 子扬遇到有一魂一魄的陆影儿便动心 ， 而六魂五魄的槿娘始终残缺。
我悚然一惊。睁开眼，与她四目相对。
"原来 。 "她喃喃。眼神迷离。
此时樱花已然散去。跌躺地上的子扬面无血色。
忽然 ， 窗外大喧。火把团团围住。宫中人去而复返。
从心底涌上的倦怠让我突然很恨眼前这个男人。
只因那人是他曾经深爱的女人 ， 只因他实在亏欠她太多，所以即使她要他的命 ， 他也不会反抗。然而我呢 ?他欠我的又如何还清。他缓缓睁开眼 ， 望我 ， 深深。我的心立刻就软了。窗外火把 ， 人声 ， 狗吠 ……屋内我和他眼神纠结。到了这步田地 ， 一切反倒看开。他唇角缓缓绽开笑容 :"影儿 ， 其实当年第一眼见你就被吸引 ， 虽然那时你只有七岁。 "我怔然 ， 不敢相信。 "那你为何又要拒绝我?"我含泪问他。"因为我答应过槿娘，给她重生。"他轻执我的手，眼神温柔，如同穿越时空千年的追寻，"可是到如今我才发现，我所爱的不过这一魂一魄。"
"其实我们都够傻。"我轻偎着他 ， 叹道。想起以前在'风吹别调'的日子，想起八岁那年他教我的西洲采莲曲，想起他在十二楼所受的那一剑 …… 不知过了多久 ， 四周变得安静。槿娘不见了 ， 宫里的人也不见了。
一切好像闹剧，华丽而鬼魅。似乎专为成全我而来。未来仍是我们所不能解的渺渺。我却欢喜起来。我所爱的人 ， 终于为我所倾倒。
原来 ， 倾国倾城 ， 要倾的 ， 不过一人。
回复Comments
{commenttime}{commentauthor}
{CommentUrl}
{commentcont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