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秋天里的史铁生

      ::键盘时代:: 2005-2-2 9:43
秋天里的史铁生

史铁生坐在轮椅上,在北大的林阴道上缓缓而行。
  走在旁边的是史铁生的爱人,她的拐杖点着地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想,这应该是我在这个秋天,所见到的最美的风景。

  在北大中文系的小院里,我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史铁生先生。
  北大虽然名扬天下,中文系的办公处却只是淡泊清雅的一个小院,讲座就在院子里进行。中间的小路上摆着两张桌子算是讲台,听众散坐在两边的草地上。温煦的秋阳射过松冠,斑斑点点地洒在小院里。史铁生坐在轮椅上,气定神闲。
  眼前的史铁生,比我想像中高大得多。我本以为一个双腿残疾之人,坐在轮椅上一定是单薄地缩成一团,但眼前的史铁生,身形高大,端坐如塔,让人不禁想起《论语》中“望之俨然,即之也温”这句话来。他脸色灰黑,但不像病容,而有点像农家汉子那样的朴实的黧黑。他那一双手,也是又黑又大,醒目地搁在用蓝布覆盖的两腿上。真的,史铁生给我的第一印象,毫无书卷之气,如果他能站起来,活脱脱一个粗壮的庄稼汉子。只有那白色棒球帽下一双清澈而犀利的眼睛,提醒我他是一个作家。
  史铁生的发言很短,不到五分钟,然后就是听众提问,十分踊跃。在回答中,史铁生有一句话引起了大家极大兴趣。他说,人好比是“神”的一个“消息”,人不能问“神”为什么发这个消息,人所能做的事是把这个“消息”表达好。每个生命都是一种表达,表达也没有穷尽,人死之后,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这种表达。我想,这恐怕是史铁生在漫长的苦难中对人生的一个诗意总结。史铁生多次谈到的另一个词是“诚实”。他认为,一个作家,诚实地生活和思考至关重要,思考有多种方法,但只有诚实地去思考,方法才有意义。
  史铁生声音浑厚而柔和,每次回答都是三言两语,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听者常常陷入沉思。会场上很静,能听见鸟儿在枝头啼叫。史铁生时而点上一支烟,淡蓝的烟雾冉冉上升。
  说话的时候,史铁生偶尔用他那又黑又大的左手打起手势。我注意到他的手有些抖,当他放在腿上时也是如此。手腕处有几个黑点,估计是打针留下的针孔。而另一只手长时间掩在盖腿的蓝布下面。我听说做透析的人右手腕部都动过手术,把动脉和静脉接通。
  史铁生每周要做三次血液透析。透析就是定时把血抽到体外,在仪器中净化,再输回体内。每次透析的时候,都有三四百升的血在体外,人会感到非常的无力。每次透析要扎针两次,还不能固定部位,我想史铁生的身上早已是针孔累累了吧。说实话,一提到“透析”两个字,我就浑身一麻,继而有一种要虚脱的感觉。
  史铁生听觉极好,有的提问者声音很小或站在远处,周围人都听不清楚,史铁生却听清了,一一回答。他也不缺少幽默,小院里时而响起笑声,像平静海面上泛起点点浪花。看着轮椅上这个谈笑自若的人,谁会在乎他是残疾的?或者,谁能说他是“残疾”的?史铁生已经从苦难中升华,达到了智慧的境界。而在智慧面前,人是平等的。我记得史铁生曾说过这样的话,残疾人想走不能走,而有些健康人想飞却不能飞,当人的主观愿望超过客观条件,他就是“残疾”的。残疾人只要承认他的先天局限,以此为起点安排自己的生活,同样可以达到幸福的境界。
  距史铁生不远处,静静地坐着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士,看上去约四十来岁,她时而看看史铁生,时而低头看茵茵的绿草。她的身旁,搁着一根拐杖。我的朋友告诉我,她是史铁生的爱人。
  谈起自己的爱人,史铁生笑得很舒展,然而语声是严肃的,说如果没有她,自己不可能活到现在,透析后也根本不可能继续写作。现在,不要说日常生活与护理,就是史铁生看什么书,都是爱人给他找,有时候干脆把重点划出来或读给他听。社会上发生的重大事情,也是爱人向他转达。陈平原教授在旁边打趣地说,是她决定了史铁生的知识结构。史铁生的创作中,无疑凝聚着这位平凡女子的心血、智慧和深深的爱。看着史铁生和他爱人的那种默契,我深为感动,我更相信,上帝给了一个人苦难,就一定会同时给他指出一条出路。世界是广大的,生活是艰难的,但毕竟也能容得下这一对苦难而平凡的夫妻,他们也有他们的幸福,也许是我们所不能了解的。 
  讲座结束之后,听众围着史铁生让他签名并与他合影,史铁生坐在轮椅上,抬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的天真,像个孩子。照相的时候,他的爱人总是退到一旁。
  人群散去,史铁生启动轮椅的电动装置,在陈平原、曹文轩等人的陪同下缓缓驶向大门。门口有几级台阶,轮椅无法行走。我和几个年轻人快步上前,一起抬轮椅。轮椅很沉。史铁生没有回头,但清晰地说,左边力量小,要再加个人。抬轮椅的那一刻,我更深地意识到残疾意味着什么。就这么几级台阶,普通人一跨而过,史铁生却要费这么大的劲,如果没有人帮忙,就毫无办法。而从他对抬轮椅的敏感可以看出,他不知被抬过多少次了,其中很可能出现过失手。一个人不管有多大的名,但真正的人生的痛苦,总还只能由自己承受啊!我现在也不知道,史铁生和他的爱人,这两个行动不便的人,每周要上三次医院,这一路上的门槛、台阶是怎样过去的。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史铁生抬出大门。放稳后,看着端坐着的史铁生,我突然想和他握个手。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爽朗地笑了,一只大手直伸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非常有力,令我暗暗吃惊。我又一次想起庄稼汉子那粗糙有力的大手。
  史铁生坐在轮椅上,在北大的林荫道上缓缓而行。陈平原教授手扶椅背,挎着史铁生的背包,向史铁生介绍着路边的景物。走在旁边的是史铁生的爱人,她的拐杖点着地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路上人来人往,并没有多少人注意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几片黄叶打着卷儿飘下来,秋意已经很深了。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想,这应该是我在这个秋天,所见到的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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