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lking with RIA

初识乔苏，是在机场。
那天句芒去送吉儿，乔苏也在送行的人之列，都是吉儿的好朋友，却从未谋面。这也难怪，句芒是深居简出的人，极少朋友间的聚会应酬，顶多只与至交好友相聚聊天，一杯咖啡或清茶，淡如流水。句芒与吉儿的友谊，便是从大学一直细水长流到了如今，算算已经六个年头，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友谊如爱情一样，发芽成长开花都需要合适的土壤阳光和水分，否则要么话不投机三句多不欢而散，要么勉强敷衍双方都累。句芒因此十分珍惜与吉儿的友谊，毕竟相伴走过了人生最诗意的年华。如今吉儿远嫁英伦，虽然两情久长不在朝朝暮暮，但终究要过不同的生活了，不免戚戚然。
送行的人大多围绕着吉儿，有唠叨的有叮嘱的有祝福的，只句芒，因为不舍，反而愈加沉默，在人群外默默站着。抬眼便看见了他，一样落寞的表情，一样站在人群外，两人目光相接，笑了一下，因忧伤而显得勉强，只咧咧嘴，像是自嘲，又像是认同这种默契。句芒注意到他穿了一件水磨浅蓝色牛仔裤，白色的T恤，阳光下仿佛连血液都是透明的。
吉儿登机后，一大群人便散了，原本是一个圈子里的人，都相邀着离开了。剩下的，只句芒和乔苏。句芒微微一笑，问：“那些人，你可认识？”
他摇摇头，说：“只认识吉儿。”
“我也是。我叫句芒。”句芒说。
他淡淡一笑，“乔苏。”似学生。出了机场，见他并没有驾车前来，便提议载他回市区，他也欣然点头。
途中话不多，却并不尴尬，相反，沉默像流水一样在空气里流淌，彼此都觉得惬意。似乎能理解对方的默然，如理解自己。
手机响，是凌盛，句芒的男友，约她晚上七点在“Meeting-point”见面。句芒看看时间，刚到5点，夏日的阳光漫长而狠毒，句芒有意将乔苏送到家，便问：“送你回家好吗？”
“谢谢你。我就在这附近下吧，顺便买点东西带回去。”他的声音清淡，似薄荷香。
句芒耸耸肩，将车停在了路边，现代人就是这么善于自卫，却也为此错过了许多真诚。
乔苏下车，然后绕至句芒窗边，俯身说：“谢谢你句芒。你的名字很美，如春光曼妙。”而后一笑，退到路边目送句芒驾车离开。
句芒莞尔，“句芒”乃是上古神话中的春神，现今已很少有人知道。句芒诞生在阳光明媚的春日，研究上古文化的父亲于是赐名“句芒”。此后不少人初次见面便问句芒名字的涵义，句芒只微微一笑。想不到，那个有着透明笑容的男孩，竟了解她名字的出处。
离约会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此时回去也做不了什么，句芒决定先去附近的“Starbucks coffee”喝杯咖啡。
浓浓的咖啡混合着奶沫及肉桂香，令句芒精神一振，心里放松了许多。

凌盛长句芒三岁，两人的父母在同一家研究所工作，所以自小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凌盛人如其名，从小便露出一股盛气凌人的气度，成绩从来都是学校第一，玩起来也不输任何人。句芒刚学会走路，便跌撞着颠到凌盛身边，抓住他的衣角。此后，凌盛就再也摆脱不了做哥哥的责任，好吃的让她，好玩的让她，任她哭闹时大把大把抓他的头发。句芒稍稍长大上学，高年级的凌盛便负责接送，早晨提前起床，放学后也不与同学玩闹了，认真地教句芒做功课。直到他初中毕业，凌盛一直是个称职的好哥哥。
凌盛上高中时住校，功课很紧，回家也少。偶尔回来，也不再找句芒玩，躲在家里或出门找同学。即便在路上碰见句芒，也远远地躲着。句芒不明就里，以为凌盛哥哥讨厌自己了，偷偷哭了好几次，再见到凌盛，便高高昂起头，满脸不屑的神情。凌盛见她如此，躲得更远了。
这一躲就是六年，以往亲密无间的两个小娃，随着年岁渐长，竟如陌路人一样。句芒想起从前凌盛的宠爱，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到底住在同一个大院，抬头不见低头见，凌盛是越长越高大俊逸，尤其是上大学后，举手投足间已经滤去了毛头小子的青涩，隐隐有了成年人的成熟。句芒每每远远见到他的身影，便禁不住脸红心跳好一阵。真没出息！她这样骂自己。然后冲他的背影扮个鬼脸。
上大学的第一天，句芒又见到了凌盛，他已是本校大四学生，被学校派往另一座城市去实习，次日早上就要乘火车离开。句芒没想到，凌盛会那么热情地过来帮她搬行李，跑前跑后地安置一切，她一直以为凌盛是讨厌自己的。凌盛对句芒再也不是冷冰冰的回避，而是满面笑容，所有烦琐的入学手续，能代办的全部代办，不能代办的也领着句芒去办。要不是句芒执意不肯，他甚至要替句芒铺好床铺了。
结束了这兴奋而繁忙的一天，同寝室的同学都累得趴下了，只句芒悠然自得，安然享受众人羡慕的眼光。凌盛请句芒晚餐，点的全是她最爱吃的菜，什么酒酿元子啦醋溜排骨啦，吃得句芒满头大汗不亦乐乎，而凌盛只是在一边握着筷子微笑地看着她，看得句芒心里乱跳，疑心自己的吃相吓坏了他。
饭后凌盛带着句芒熟悉校园，送她回寝室。在寝室门口，凌盛掏出一大叠东西，一个个递给句芒，口里不停地说：“这是学生证，这是饭卡，这是图书证……”句芒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点着课本一个字一个字教自己读。
“句芒，明天早晨我就要走了，实习两个月。你明天开始也要军训了，记得多吃东西，否则吃不消的！”凌盛还在关照着。
想到他明天要走，句芒觉得难过，虽然在过去的六年里他们一直保持沉默，今天相逢却觉得彼此从来没有隔阂，仿佛这中间并没有那形同陌路的六年。原来，他们从来没有停止对对方的关注，只是从不流露。
“那么，凌盛，你也要保重自己，再见！”句芒刻意将对他的称呼从“凌盛哥哥”变成了“凌盛”，一来是不好意思，二来嘛，自己也说不清楚，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愫。
那两个月里，句芒在学校里越来越多地发现了凌盛留下的痕迹，他曾经是学生会干事，他的书法获得全校第一名在海报栏展览，他是每年的一等奖学金得主等等，此外，他还是众多女孩心中的白马王子。
两个月后凌盛军训回来，便正式向句芒表白，句芒一时手足无措，小脸通红地站在那里喘不过气来。
凌盛说：“句芒，我要照顾你，你小小的时候走过来牵着我的衣角我便告诉自己要照顾你。长大后发现自己的想法已不那么简单，而你又那么纯洁可爱，我很羞愧，所以一直躲着你。再后来我便等你长大。句芒，我已等你很久了。”
句芒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他一直是她的梦想，一个背影足以令她脸红心跳，更何况这么直率的表白。她靠在他怀里，幸福得像要被淹没了。
此后的一年对句芒和凌盛来说是截然不同的，句芒在逐渐习惯大学生活，凌盛则在逐渐脱离大学生活。他凭着自己优异的成绩和卓越的能力，很快就与外地一家跨国企业签下了就业合同。紧接着就是过去培训实习，然后返校做毕业设计，最后是离校，忙得几乎要飞起来了。他们见面的时间不多，凌盛便加倍对句芒好，她像一只生活在蜜罐里的小老鼠，甜得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后来，凌盛去了南方，而句芒依然留在校园里，两人的爱情就在回忆和偶尔的电话中继续。凌盛走了，句芒的生活重心一下子产生了巨大的偏移，遇到很多问题也觉得手足无措。但是渐渐地，她变得独立而坚韧。虽然偶尔寂寞，日子却在忙碌中弹指一挥，倏忽间就划过去了。通常女孩都会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迅速成长，句芒就是如此，剩下的三年大学生活，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畏首畏尾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有独立意识个性十足的坚强女孩。
毕业时句芒签到了本市一家著名的杂志社做编辑，工作勤勉成绩斐然。而凌盛也在这时辞职离开南方，回到本市来自主创业，他果敢而经验十足，眼光尤其精准，两年内公司就取得了相当不错的业绩，在本市已小有名气。工作忙，见面时间就少，句芒难得见到凌盛，一起吃顿饭他也常常中途退席。句芒生日那天，凌盛照例忙得焦头烂额，成功签下了一笔巨额业务，秘书小姐提醒才记起今日是女友生日，手一挥，就送了句芒一辆车，想免去了她每日赶车上班的辛苦。谁知不久，句芒便辞了工作，在家里做起了自由撰稿。凌盛对此尚不知情。

透过落地窗看见城市的霓虹逐渐升了起来，句芒抬手一看，已经六点五十，起身离开。从“Starbucks coffee”到“Meeting-point”其实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她决定徒步走过去。
“Meeting-point”是一家牛排馆，外部装修极平凡，两扇木门，一红一黑，上面油漆剥落。可句芒屡次听吉儿说里面牛排鲜美，且装饰个性十足，神往已久，向凌盛提了几次都未如愿，这次，他终于主动提出一起过来进餐。
这果然是一个非常有创意的空间。听吉儿说，它的前身是一家电影海报店。所以，整个房间有两面墙全部是用各国的电影海报装饰，而且全是精美的正版，其中不乏价值上千的珍品，而另外的两面墙，一面是临街的落地玻璃窗，厚厚的古典窗帘拖曳在地上，十分华贵；剩下的那面墙，则是一个整体书架，不难看出是主人的私藏，都是市面上不易寻到的精装好书和正版影碟。书架上写着只要付一定数额的押金，便可以免费借阅这里的书籍或影碟，甚至可以带回家欣赏，只要十分爱护。
句芒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地方，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凌盛。奇怪，他向来是守时如金的人。句芒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发现这里每把椅子的靠背图案都是不同的，和那些海报一样，很有艺术味道。可见老板是个十分细心的人。
七点过五分，凌盛打电话过来说不能来了，让句芒自己安排。
十分可惜这么可爱的地方他不能来欣赏，同时也十分可惜在“Starbucks coffee”里准备的一大段向他坦白辞职的说辞全部派不上用场了，不过能遇见这样美的一个地方，句芒的心情十分好，她决定独享晚餐，尝尝吉儿赞扬过的牛排。
刚点好餐，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晃了进来，呵，可不就是那个乔苏！在灯光下他依然透明似的，看到她，也微微一怔，然后就走了过来。
“一个人？”他的惊异也是淡淡的。
“是的，男友有事过不来。你也一个人？”刚说完，句芒便后悔不该问后面那句，里面是不是含有太明显的期待呢！
他坐下来，轻轻地说：“这家店，是父母留给我的。”
句芒愕然，不知该怎么想。这样的品位和恬淡，实在是大隐于市的气度，可父母双亡，眉目间有流露出孩子般的受伤。句芒的心不觉有点疼，为他眉目间的那些东西。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他扬了扬手上的东西，对句芒说：“跑了许久才买到这上好的洋葱和柠檬，今晚有口福了。你稍坐，我将东西送回厨房。”
唉，原来他下车并非自卫，倒是真的去买了东西。句芒暗笑自己世俗太甚，以一样的眼光打量任何人。没准，那个太过自卫的人反而是自己！
“Meeting-point”的牛排果然名不虚传，汁液饱满鲜嫩可口，吃得句芒欲罢不能，消灭了整份牛排才自盘中抬起头来，而乔苏一直坐在对面微笑着看她，似乎这样的狼吞虎咽理所当然，句芒也丝毫不觉方才吃相不雅，又将目标对准了旁边的罗宋汤，果然不同凡响！做罗宋汤的难处全在将两种截然相反的口味调配得和谐，而句芒口中的汤以清甜冲淡了辛辣，两种味道融合得十分到位，非常讨好味蕾。
“世人都以为蔬菜鲜嫩好，偏偏洋葱是个例外，只有老透了的洋葱才能将愈煮愈香，将别的滋味充分调动出来。其实与人生相似，到晚景才明白愈多，愈能参透一些生活真谛！”乔苏开口道。
没想到他外表纯净，竟有如此人生感慨。句芒说：“鲜嫩也有鲜嫩的滋味啊，各个阶段有各个阶段的精彩！”
乔苏一笑，知道自己的语气太过沉重，忙说：“是，是，吃饭也是如此。牛排、汤都各自精彩。那么要什么样的精彩甜点呢？水果沙拉还是红豆沙？”真是优雅的男孩，幽默而周到。
句芒摆摆手：“已经很多了，再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不过若是方便，书和影碟倒是想借！”边说边偏头看着乔苏的眼睛。这样的古灵精怪，在句芒并不多。
乔苏耸耸肩，表示不敢拒绝。两人便一起去挑，乔苏向句芒推荐了两部电影，日本的《东京日和》和越南的《恋恋三季》。
开车回家的路上，句芒朝镜子一看，自己面若桃花娇艳，想必是喝了一点红酒的缘故。不过，这实在是一个愉快的夜晚，许久不曾如此轻松惬意。
而乔苏，无疑是一个真正懂得生活的人。

此后几天一直不见凌盛踪影，连电话也没有。句芒通常不主动找他，怕不方便，到了第四天，便拨了他公司电话，秘书小姐说出去陪客户了。句芒没有再打手机，怕扰他谈生意。从“Meeting-point”借的书和影碟都已看完，那两部诗一样的电影尤其让她记忆深刻，决定当晚去还，再借一些新的过来，另外，自己也分外想念那里的美食。
照例是开车到“Starbucks coffee”，点上一杯卡布其诺，坐在临窗的位置。只是这次，香浓的咖啡并没有让句芒心情愉悦。
坐下不久，句芒就看见了凌盛，还看见他身边依偎着一位高挑美艳的女子，那女子双手环住凌盛的臂弯，一脸幸福的表情。他们看上去，完全似一对热恋的情侣。句芒的目光几乎躲闪不及，他们也进了咖啡店，凌盛一身剪裁得体的阿玛尼休闲男装，显得卓尔不群，而旁边女子，手上挎包的双“C”夏奈儿标志也彰显着她的尊贵，句芒不得不心酸地承认，他们实在是珠联璧合的一对。
凌盛也看到了句芒，眼中略有一丝意外，但毕竟行走商场多年，很快就回复平静，不动声色地将臂弯从那女子手中抽出，向句芒走来。
“句芒，这是我的客户，香港来的黄雅馨小姐；雅馨，这是我的好友句芒。”一番话说得两面讨好，凌盛聪明地全身而退。倒是黄雅馨十分单纯，听说是凌盛好友，粲然一笑。尴尬的只有句芒。女人第六感奇准，眼前这个女子，痴迷凌盛，无疑是自己的情敌。而男友对她介绍自己是好友，还不得不做出好友的热情模样。句芒只想就地蒸发。
“幸会，黄小姐，欢迎你到本市！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话音刚落，句芒已抬腿走人，甚至不瞧凌盛一眼。她惊异自己能说出这样冷静而客套的话来，是不是每个女人面对爱情的挫折，都会变得异常坚强？她只知道她要离开，不愿见到这两个人！
刚进“Meeting-point”，凌盛已打来电话：“句芒，对不起，她只是客户而已，我与她父亲的公司有一项很大的合作项目，她此行是来考察。可以说，我公司的发展与她此行有莫大关系。句芒，理解我好吗？我对你绝无二心。”
句芒想，再重要的客户，也不必要老板亲自挽着手陪同逛街吧！但可以想象他此刻是躲在洗手间里焦急地解释，生意已经够烦心了，若爱情这一头再失火，恐怕他吃不消。于是句芒笑笑说：“没事的，我理解。你忙吧，我挂了！”
其实凌盛这一番话，已叫句芒全然乱了方寸。若他负心，只怪自己认错了人，伤心分手而已。偏偏不是，句芒心里清楚，凌盛依然深爱自己，只是突然这个与自己相识相恋多年的人，在他人面前露出了自己全然不识甚至无法接受的另一面。句芒眼里，凌盛一直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俊逸少年，这六年的离多聚少，亦知道会有变化，会有自己不了解的另一面，就像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娇柔的小女孩，可两人都很忙，想着以后还有机会，便不太刻意急着去了解，只珍惜彼此相聚的美好时光，甚至刻意地回避一些彼此不熟悉的方面，甚少交换什么意见。今天触目所见的凌盛，是一个聪明得几乎狡猾、成熟得几乎圆滑的人，句芒无法接受！句芒从未想过与一个心机深沉的人厮守，亦未想到，经过多年商场的磨练，凌盛已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句芒感到一种深切的失落甚至绝望，她所深爱的凌盛，似乎早已远去，而她全然不知。

“句芒，你来了？今天想吃什么？”乔苏已站在面前，依然是那一脸纯净的笑容，接着便闻到一股夹杂着淡柠檬的青草气息，这个味道句芒太熟悉了，正是Davidoff的GoodLife男性香水，与GoodLife女香乃是情侣香水，句芒十分喜欢它清新和谐的味道，便买了一套想送给凌盛，只是最近一直没见到他，所以放在枕边，每晚都忍不住洒一些在枕畔，然后在青草气息里入眠。看着乔苏明朗的脸，句芒突然觉得，其实GoodLife并不适合凌盛，要拥有真正的GoodLife，需会享受生活，随时感恩，懂得知足，而凌盛，他对生活的享受似乎就是工作，挣钱和竞争，甚至无法停下来认真品味一杯咖啡。
“哦，我只是来还书。谢谢你！”递上东西，转身就走。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有心事，那么伶俐的女子，此刻却恍恍惚惚，眼神空洞。乔苏不由得心酸，便跟着出了门。
路过“Starbucks coffee”时，句芒低下头，透过落地窗，乔苏却一眼见到凌盛与一美貌女子坐在里面，神情甚是亲昵，当下了然于心。
句芒上了车，隔着窗户跟乔苏挥手告别，却久久没有发动，良久，摇下窗户说：“突然觉得无处可去！能否指个方向？”
“相信我吗？”乔苏笑问。
句芒点头。
“那就随我回去吧！”
两人相视而笑。句芒想，心情不好时有人陪伴真好，郁闷至少减轻了一半。更何况，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句芒亲切而安全。
回到“Meeting-point”，句芒却不是顾客了，乔苏带她见识厨房，顺便帮忙。整个厨房干净而井然，忙着的厨师也是有条不紊，抽空还和句芒打了个招呼。乔苏也投入到工作中，虽然是老板，生意好的时候也露几手，手艺并不比大厨差。而句芒所能帮的忙，只是洗水果，切水果，然后放进榨汁机里榨出各种口味各种颜色的果汁。看着那些色彩鲜艳的果汁，闻着它们清新自然的味道，句芒心里的烦恼一扫而空，充满了简单的快乐，她甚至童心大发，发挥自己的想象，将果汁装进不同形状的杯子，比如木瓜汁配有着丰满圆肚子的杯子，香蕉汁配上半月形的杯子，葡萄汁则装进了高挑婀娜的杯子，每一种搭配都与她的心情和想象有关，句芒忙得兴味盎然，直到被乔苏拖出了厨房。
餐厅里客人已经不多了，看看时间已经将近十点，句芒突然想起没有吃晚饭，肚子已经开始大声抗议了。还好乔苏善解人意，端上了一份脍饭。
句芒低头就开始吃，实在太香了，松软可口的饭上浇着浓浓的番茄牛肉汁，一粒粒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句芒边吃边赞：“难怪生意好，手艺实在一流。”
乔苏说：“这是我做的。这里卖牛排，我和店里的人其实更喜欢中餐，私底下都是自己做米饭吃！”
句芒想，这实在是一个太会享受生活的人，不被任何东西影响自己的喜好，甚至连工作都是他的乐趣所在，不似凌盛，只知工作，到最后，竟忘了究竟为什么而工作，忘了生活中其实还有更重要的。想到这里，不禁黯然，放下了筷子。
句芒告辞，真诚地对乔苏说：“谢谢你，今晚很开心，真的！”
乔苏笑一笑：“发生的事情别太介怀。最重要的是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和得到的是什么，这中间的差别，便与你的快乐有关！”
句芒点点头，正欲离开。听乔苏又说：“句芒，不开心的时候常来，其实，我与你和吉儿都是校友，不必客气！”
竟从未听吉儿提起，句芒答道：“我会常来的，美味不可多得！”
这晚句芒写稿至深夜，睡前照例洒了GoodLife在枕边，只是辗转反侧一直不能入眠，脑海里闪过一幅幅画面，时而是凌盛与黄雅馨，时而是大学时的凌盛，时而是小时候的自己。直到天边微亮才浅浅入睡，而最后印入脑海的，却是机场阳光下的几近透明的乔苏。

次日句芒才起床，便有花店送来碗口大的玫瑰，足足的一百朵，浓香四溢。花店的人说：“小姐真好福气，这样的玫瑰，一朵都价值不菲。”
句芒笑。凌盛不知，自己喜欢的一直是简单洁白的栀子，他想女人都爱玫瑰，以为在自己身上一样通行无阻。他不了解，亦不问，只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以为心意到了就一定可以感动对方，至于他所不了解的部分，没有时间或者不愿接受，便视而不见。句芒何尝不是如此呢？恋爱六年了，一直是与想象中的凌盛恋爱，根本不愿正视他的变化。也许两人都怀着一个美好的梦想，所以全然不管它已经破碎的事实，一相情愿地以为可以天长地久。
电话铃响，句芒接听，是凌盛。
“句芒，喜欢吗？最近实在太忙，无暇顾及你，不要见怪。今天有空吗？”绝口不提昨晚的事，又似乎已经说得清楚，讲出这样摸棱两可的话，是需一番修炼的。
以前句芒竟一直没注意，凌盛做人，真是面面俱到，也许是昨日的事自己记仇在心，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句芒但愿如此。
“凌盛，我已辞职数日，每天都有空。”句芒淡然道。
纵是清淡的口气，凌盛已听出了委屈，女友辞职数日，自己全然不觉，实在是太忽略了，再开口便充满了歉疚：“句芒，请你原谅我，以后一定多抽空陪你。”停顿了一下，显然是有人找，然后说：“今晚公司有个酒会，你来好吗？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句芒答应，两人是该谈一谈了，天知道他们有多久没一起从容聊天了。
句芒一向是低调的人，向来不喜欢锦衣华服出现在宴会或酒会上，与认识不认识的人低声调笑周旋敷衍。从前在杂志社工作，亦有不少这样的场合，句芒总是极力避免。为了凌盛，今晚需破例一次了，她给了自己天大的鼓励，才有了一点点信心相信自己可以支撑到酒会结束。
随便穿了一件黑色长裙，宽大的白色腰带松松地坠在腰间，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配上一对珍珠耳钉，淡施水粉便驱车赶往香格里拉顶层。未曾进入酒会大厅便在走道上碰见凌盛，见到她一惊，然后开始质问：“怎么这么晚？你又不工作，大把的时间，不能早点来帮忙接待吗？还有，这是酒会装束吗？句芒，我邀请的都是政界和商界高层，你怎可以打扮得如此寒酸？”
句芒刹时愣在那里，她来只是为了见凌盛，而不是充当一个酒会的女主人。她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个耀眼的人儿款款而来，正是黄雅馨，她穿着一袭曳地锻面长裙，珠灰里带一点活泼的绿，前胸后背都开叉很低，显得身段玲珑有致，乌黑的卷发盘在头顶，脸上的状容更是无懈可击，耳上挂着一对绿色的水滴钻石，随着她而摇曳，真是一个高雅而美丽的女人！朝句芒嫣然一笑，然后转向凌盛说：“父亲刚下飞机，已入住酒店，梳洗后即刻上来，我先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
凌盛大喜，拉住她的手便往里面走，道：“太好了，幸好有你在。黄先生这是第一次来本市？”
全然忘了还有一个句芒站在身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秘书vivian见了，拉她才进去。
句芒毕竟没有等到酒会结束，她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凌盛携黄雅馨四面周旋，如鱼得水，黄雅馨俨然一个女主人的模样，游刃有余。两人更不时低头耳语，周围的人便心领神会，将凌盛看作了著名的香港财团主席的乘龙快婿，也许，凌盛想要的，正是他们的这种误会。只有本公司知道内幕的人偶尔不安地将目光投向角落里那个可怜而坚强的女孩，她一声不发地坐在那里，神情淡定。酒会终结时，没人知道句芒已经不在了，也没人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句芒去了“Meeting-point”。
在香衣鬓影的酒会上，句芒只觉得空虚和无聊，突然异常想念那个整洁忙碌的厨房，想念那整整一面墙的书和影碟，想念宠爱味蕾的美食和那个笑容纯净的人，想起他说“不开心的时候常来”。
她默默从侧门离开了酒店，取了车直奔“Meeting-point”，迫切想要呼吸那夹杂着食物香味的温暖气息。
乔苏亲手做了卡布其诺给句芒，丝毫不比“Starbucks coffee”差。句芒第一次知道它的制作方法，将咖啡深度烘焙，加糖，覆上泡沫细腻浓郁的炼乳，再加入少量柠檬汁，最后洒上肉桂粉。深度烘焙的咖啡是苦而酸的，加上柠檬汁后又有了一点清新的味道，炼乳和肉桂粉则带有一点诱人的甜腻，容易激发人对美好童年的回忆。就是这样一杯咖啡，滋味丰富而和谐，品它如品人生百味一般，酸甜苦涩，样样俱全。
句芒喝着手上的咖啡，心情一点点地宁静，然后对乔苏说：“讲个故事好吗？”
乔苏微笑：“其实人生的每一天便是一个故事，不知道结局在哪里，也不知道是什么。这，还不够吗？”
“对常人也许够了，但我是一个以文字为生的人，需要很多很多故事。乔苏，说说你自己吧！”
“大四那年，我在学校里碰见了一位高中同学的妹妹，打招呼时我注意到了她身边的女孩，洁白的额头，漆黑的眼睛，如一朵小小的茉莉。此后，我时常在校园里碰见她，只是她从来不认识我。那时我通过老乡知道她有了优秀的男友，两人感情甜蜜。毕业后我没有留在父母身边，去了远方的一座繁华城市，那年，父亲遭遇车祸，随后母亲亦心脏病发作，双双辞世。回来已物是人非，再繁华的场景也吸引不了我，生活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路口等待你的是什么！几年后，我重逢那个女孩，依然是人群中卓尔不群的一朵茉莉，只是，我患有家族遗传性心脏病，随时可能心脏功能衰竭。”
句芒呆在那里，只有乔苏，才可以将人生的大起大落讲得如此轻描淡写，她却忍不住已流下了两行清泪。
乔苏温柔地伸手拂去她的眼泪，说：“句芒，那个女孩就是你，你如此美丽轻灵，第一次相见我就不能忘记！记住我说的话，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再看看得到的是什么，这中间的差别，便与你的快乐有关。人生充满意外，句芒，记得要快乐！”
那两行泪，他拂也拂不去，如两股清泉。

渐渐秋了。
从酒会那晚，凌盛便没再来电话，句芒也不去找他，每天白天在家写作，晚上便去“Meeting-point”帮忙，酬劳就是吃白食，日子过得简单快乐。
九月底凌盛才来电话，约句芒见面。句芒不愿外出，两人就在句芒家里谈话。
“句芒，你知道我依然爱你。你愿意为我改变吗？我们都会幸福的！”
“不会的，凌盛。我们都不像小时候那样要求简单了，需要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一个单纯遥远的梦！”
谈话似乎就这么终止了。
也许，双方都不过是想要个结局。
“十一”凌盛与黄雅馨结婚，喜宴办得匆忙，却十分奢华，句芒出席，公司的人都觉得尴尬，她却觉得淡然自如，祝福新人也是发自肺腑。
凌盛依然俊逸，忙得不可开交，偶尔看看句芒，眼神失落，旁边有人喊，又打起精神去招待。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能举案齐眉，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人生难免有缺憾，这个道理，聪明如凌盛，不会不明白。黄雅馨是个幸福的女人。

生活不是文艺片，但正如乔苏所说“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路口等待你的是什么”。
平淡是福。每一个跟乔苏在一起的日子，句芒都这么想，希望这样的平淡涓涓不断地流下去。
入秋后，山上的枫叶开始泛红，到了深秋，更加如火如荼的美艳，是这个季节的唯一亮点。句芒约乔苏上山。那天，她穿了一件米色风衣，天蓝的牛仔裤，青春而优雅。挽着乔苏，两人走在一片火红里，丝毫不会觉得秋意逼人万物萧条，反而感到一种生生不息的希望。
乔苏说：“在《新不了情》里，得了癌症的女主角说了一句名言：如果死亡是最大的威胁，那么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害怕的呢？句芒，你看这些美丽的枫叶，知道严冬将至，肃杀一切，所以丝毫不畏惧寒冷，反而张扬出这么鲜艳的生命色彩，哪怕下一秒他们就要飘入泥土。”
“是啊，很多人却往往做得不如这些微小的植物，他们终生忙碌，不容易快乐，遇到打击又太容易灰心失望，想一想，真是浪费了大好年华。”
“句芒，你坚强独立，又善于享受生活，会拥有一个精彩人生。”
“精彩与否，于我其实并不重要，”句芒顿了顿，红了脸，“乔苏，我想与你携手，品遍人生百味。”
乔苏深情凝视句芒，手一拉，轻轻拥句芒入怀，喃喃道：“句芒，我已等你千百年了。我不知道我的结局在哪里，可是，生活中充满了意外，也充满了奇迹，为了你，我一定要争取奇迹。即便是不能与你白头，携手走过一段，已是幸福得不可言喻了。句芒，我是否太自私？”
句芒靠在乔苏肩上，嗅着他身上清新的青草气息，眼泪充溢了眼眶，她觉得这个人便是自己的幸福，有他在，自己是那么的安定而满足。她说：“乔苏，你不答应我，才是真正自私，因为，你不但不给自己机会，也不给我机会。我会与你一道争取奇迹的，而且我坚信奇迹会发生。”
乔苏被深深感动了，怀中的这个女子，初见便似曾相识，总以为是可望不可及的一个梦，及至与她相逢，关系日渐亲密，才发现原来彼此那么契合，有那么共同点。有生之年，他本不奢望爱情垂青，可这份爱情，似乎从他呱呱落地便注定，他注定要等一个叫句芒的女子现身世上，与他相依相恋。如她的名字一样，她就像是他的春之神，带来了希望的破土而出和茁壮成长。
句芒环着乔苏，第一次感到自己那么充实。她突然悟到，爱情其实是两个人彼此扶持相互鼓励，需要双方有共同的目的地和方向，否则，爱情便不可能长久。在乔苏那里，她感到自己被需要，感到本真的自己被认同被欣赏，在纷繁世间，这种感觉，才是真正的相濡以沫啊。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静静相拥着享受眼前的美景，感受彼此的心跳。时光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停滞。
不时有枫叶自树上飘落，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化作春泥更护花。在它的轮回里，每一个细节都美丽而坚强。明年春暖花开，便会有细嫩的绿叶，自枝头悄悄探出脑袋，羞涩娇弱却生命力十足，因为春风在耳，春雨如油，春神在天空中朝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