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叫什么？
这问题人人都能回答，答案各不相同。那是我们的荣耀、尊严和光辉，我们借此进入永恒不变的神圣秩序。
你叫什么？
李之愚。木子李，之乎者也的之，愚公移山的愚。
这名字如此普通，即使被一万个太阳同时照着，也不会发出一点光。然而它是我的天赋，我生存的证据，我失落了的神圣之名。
（二）
上车的时候接到肖敏电话，说证明已经开好了，让我赶紧回去办手续。两个衣着简约的姑娘在背后热烘烘地拱我，香得象刚炸出来的油条，我一边往上挤一边说十年都过了，你就再等等吧。肖敏低声嘟囔了一句，这时身边吵得象被谁放了火，我没听清她说什么，不过猜也猜得到，这婆娘肯定又在控诉我的德性，“粘乎得跟鼻涕似的，你也叫个男人！”
活到我这个岁数，你就会知道这世上没什么绝对的事情，十年前肖敏说我温柔细心，十年后，还是那个温柔细心的我，眨眨眼就成了一堆鼻涕。其实我知道怎么当个真正的男人，赚五十万、当上部门经理，要不然，揍她一顿也行。最后这句话是李飞说的，两年前肖敏逼着我写离婚协议，我不肯，她连踹了我三四脚，然后蓬着头一路长啸而去。那时的李飞还不满六岁，抱着我的腿说：“爸爸，你揍她吧，你不能老这么被她欺负。”
关于生活，我是这么理解的：如果你不能决定什么，最好是沉默到底。我已经活了37个年头，人生过了大半，已经注定发不了财，也当不了官，能平平安安地混到死，把儿子养大成人，就算是功德圆满。如你所见，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胖子，没有本事，没有出息，而且，好象从来都没有年轻过。
车过衡阳已经十点多了，列车员熄了灯，我迷迷糊糊地躺着，听对面铺上两个姑娘叽叽喳喳地说话，谁赚了多少钱，谁又被谁骗了等等，听着听着，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如果这车翻下山崖，那会怎么样？肖敏应该会高兴吧，她终于甩掉了我这个包袱，从此前程锦绣，人生光明，幸福触手可及。儿子不知道会不会哭，他再也不能拿我当马骑了，多多少少总会有点失落吧，哭过了拍拍手，该上学还是照样上学，该玩闹还是照样玩闹，不出两年，就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他知道自己长得象谁吗？也许有一天他会为我的死感到骄傲，这样介绍自己：“我从小没有父亲，吃了不少苦。”于是，在我亲生儿子自豪的表情里，他的父亲，那个叫李之愚的中年胖子，就成了一个虚无之物，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这时候人们都睡了，车厢里一片鼾声，只有那两个姑娘还在小声议论，我坐起身，在黑影里到处找自己的鞋，一不留神踢到了一个姑娘的腿，我赶紧道歉，她笑笑说没关系，然后问我：“老板，有没有火？”我掏出打火机来给她点上，那姑娘喷出一股青烟，似笑不笑地打量着我，打量了半天，忽然低着嗓子问了一句：“你想不想爽一下？厕所里边没人。”
说出来没人会信，我这辈子除了肖敏，从来没有体验过别的女人，前些年还有那种冲动，午夜梦回，口干舌燥，抱着枕头心乱如麻。这几年一天比一天老，越混越差，什么心思都没了。甚至连肖敏的构造我都快忘光了，别人的老婆都是拿来用的，只有我的老婆是拿来供的，自从三年前她当上主管，我们就一直分床睡，去年中秋节我喝了一点酒，喝得口干舌燥，心乱如麻，偷偷地爬到她床上，肖敏大概等这一天很久了，没等我伸手，就一脚把我踢了下来，她的脚法总是那么好。然后拉亮灯，酸鼻子辣眼地训斥我：“看看你那熊样，真叫我恶心，滚滚滚！”
从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坚决不跟她离婚，我没有权利折磨别人，总有权利折磨自己吧。
火车哐啷哐啷地响，我的心呯呯乱跳，那姑娘象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双脚直伸，在我大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说你到底去不去，旁边那个捂着嘴笑，说去吧去吧，不就两三百块钱嘛，爽快点好不好？
我一月工资1800块，加上奖金和补贴，好的时候能拿到三千多，差的时候还不到两千，还好我每月都要出一两次差，公司里那帮小伙子都嚷嚷出差赔钱，我总是笑笑不说话，比如这次到长沙，按规定一天可以报销240，我只住90块钱的招待所，三天算下来，也赚了400多，不过这400块我还惦记着给李飞买点什么呢，再说肖敏也不是那么好糊弄，她嫌弃我的人，可一点也不嫌弃我的钱。
那姑娘看我不说话，动作越来越放肆，脚直伸到核心地带，然后双膝曲张，慢慢地摊开了腿，我浑身燥热，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其实那么黑的情况下什么也看不到，脑袋还是嗡地响了一声，好象全身的血都涌了上来。接下来的事情有点混乱，我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我跟她走进厕所的时候鞋还没提上，鞋帮戳得脚掌隐隐作痛。
（三）
据说这世上有一亿多人都是我的同宗，但这并不妨碍我的孤独。父亲临死前，终于抛弃了他的唯物主义信仰，到处找人算命打卦，垒个鸡窝都得看看风水，还一再催我改名，说我找人算过了，“之愚”是大凶之名，注定一生孤苦，你去改了吧。我当时笑笑，一直到他死也没听他的。就算名字能改，我37年的人生改得掉么？
37岁，一个死了也算不上夭折的年纪，我双手空空，唯一确信不疑的就是我的名字。我叫李之愚，一个中年发福的中国人，没什么成就，也没什么过失，象大多数中国成年男人一样，我喝一点酒，抽几支烟，晚上跟自己的手过性生活。我对一切都感到绝望，唯独对这个满怀信心：我叫李之愚。这是我的信仰，我的依靠，我的神圣之名。
天亮前列车员过来换票，我刚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被吵醒后虚弱得坐都坐不起来，这些年我总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对劲，经常无端地冒虚汗，稍稍动一下就喘个不停，我记得自己高中时还参加过长跑比赛，好象名次还不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天天地老成这个样子？那个永不疲倦的小伙子，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么一堆令人作呕的烂肉？
那姑娘坐在窗边嗑瓜子，看见我起身，倏地转过脸去，后脑勺冷冰冰地对着我，让我十分沮丧。昨天晚上我其实什么也没干成，跟着她走进厕所，心里一直在打鼓，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颤悠，外面不停有人走动，里面一股熏人的骚臭味，我又害怕又紧张，隐隐约约还有点恶心，怎么都振作不起来，那姑娘鼓捣了几下，鼓捣得我一身是汗，最后她终于没了耐心，一肩膀把我扛在门上，撩水洗了洗手，提上内裤就要我买单。
“我什么都没干……”
她两眼瞪得溜圆：“你看也看过了，摸也摸过了，怎么叫什么都没干？少废话，掏钱！500！”
我这辈子没打过几个人，挨打倒是挨了不少，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不断地打我，一直打到结婚，我现在这副懦弱、窝囊的德性，肯定与他的武术有关，上学时也经常被那些混帐同学欺负，不过忍忍也都过去了。最让我生气的是到深圳以后，有次在中巴上踩了一个小伙子，道歉道得晚了点，被他劈头盖脸地打了两拳，肖敏不仅不帮我说话，下车之后还在那叫好，咬牙切齿地说就你这副窝囊样，挨打也是活该！
我流着口水跟她讲价钱，说不是讲好了三百吗，就三百吧。其实我知道这时候应该凶一点，软弱必然受欺，蛮不讲理才是硬道理。但我已经老实了一辈子了，凶又能凶到哪里去？那姑娘阴森森地瞪着我，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紫，最后竟然变成绿色，咬着牙花子发狠，说你妈的，你信不信我出去喊你强奸我？我一哆嗦，看见四面墙晃晃悠悠地直压过来，好容易定住了神，一边心里骂娘，一边磨磨蹭蹭地从钱包里抽出五百块，刚要递出手又缩了回来，想太亏了，应该再拿回一百来，她理都不理，劈手夺了过去，这时火车剧烈地晃了一下，钱包啪嗒落地，我弯下腰，看见我的儿子躺在一滩臭水中无邪地笑着，心里难受得象被谁撕去了半边，那姑娘把钱装好，冷冷地嗤了一声走出去，留我一个人在那间肮脏骚臭的厕所里，浑身流汗，满心懊恼，恨不能一头撞死。
那个姑娘，穿黑裙子、红内裤、米色皮鞋，说话带湖南口音。在未来的人生中，我曾无数次想起她，但无论我怎么努力，始终都看不清她的脸。
洗漱完毕，车也到站了。南中国的火车站永远能勾起人的杀心，人们叫嚷着、蠕动着，象蛆一样到处乱拱，汗水直流，灰尘满面，一股熏人的尸臭味。每次从这里走过，我都会想，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讲，活或是死，根本没什么分别。我活了37年，至今毫无建树，说的话都是废话，做的事也都是无用功，我拿什么来证明自己生存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吃一口饭？我已经吃了37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必要继续吃下去。
那两个姑娘象是有意避开我，一开车门就急急忙忙挤了下去，连小桌上的东西都忘了拿，趁没人注意，我把一瓶矿泉水和四个桔子全都划拉了过来，然后在心里合计，500块买四个桔子，平均125块钱一个，亏是亏了点，总比没有强，再说，我毕竟还开了眼界，想到这里就感觉平衡了点，转眼发现那瓶矿泉水是喝过的，我一阵懊丧，拧开瓶盖，嘴对着嘴往里吐了一口唾沫，心里不知为什么突然高兴了起来。
这次出差还算有收获，把湖南众兴的设备修好了，一天三顿都是他们请，临走还给了个300块钱的红包，想到这里又心疼起那500块钱来，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衣袋，手还没放下，立刻心里一麻：完了，钱包没了！
我团团乱转，把所有的兜都掏了一遍，还是没发现，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一群红发绿羽的年轻人哄笑着从旁边走过，我心思飞转，想最后一次看见钱包是什么时候，在厕所里捡起来以后，我还在水龙头边洗了洗，弄得儿子一脸是水，那时肯定还在，睡前我隔着衣服按了一下，应该也在，那是什么时候丢的？
这几年记性越来越差，提笔忘字，开口忘言，街上碰见老熟人，兴高采烈地谈半天，谈家庭，说孩子，可就是想不起人家叫什么。有时兴致勃勃地走下楼，只要跟人打声招呼，就会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明明就在手边的东西，一转眼就会消失无踪，找到死都找不到。对此肖敏有个经典评价，说别人的脑袋里装的都是智慧，就我的脑袋装了一锅浆糊，敲开天灵盖就能粘鞋底。这是她脾气好时说的，如果心情不爽，那我有可能变成任何一种牲口，“你是猪啊？是狗啊？是驴啊？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也丢了？！”天可怜见，我毕竟还没糊涂到那种程度，不过钱包里的东西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2150元钱，一大堆票据，十几张名片，还有我的身份证和暂住证，中国人都知道，这是我生存的凭据，只有它们能证明我是李之愚，一个卑微而懦弱的中年胖子。
我打开手提箱，伸手进去到处翻腾，盼望奇迹能发生在我的袜子或者内裤里，刚翻了几下，心里忽啦明白起来，想不用找了，肯定是那两个婊子偷去了，怪不得她们下车时跑得那么快，怪不得她们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他*娘*的！
（四）
这个稀烂的世界从来都不讲道义，恶棍一世受用，好人遭尽荼毒，我活了37年，从来没见过有什么报应。比如说那个该死的姚明亮，上个月在电视上又看见了他，短短十年间，这家伙搞垮了四五个大工厂，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什么海量信息集团的董事长，坐在屏幕前腰子笔挺，凶光满面，咬着腮帮子讲他*娘*的“以人为本”，可谁知道这厮究竟害得多少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我看还不如说“以坑人为本”。一想起他我就一肚子气，上高中时我们在一个班，他爸那时是我们市的工业局长，姚明亮仗着他爹的势力，经常拿我们这些寒门子弟当沙袋用，没事就抓过来捶上一顿。有次期中考试他坐我后面，踢得椅子啪啪作响，非让我拿试卷给他抄，我这人天生胆小，哆嗦了半天也没敢犯险。这下可捅了漏子了，一考完他就带了两个人在校门口堵我，说我他*娘*的不给他面子，严重伤害了他的革命情谊，说着说着就开始动手，上有窝心拳，下有扫堂腿，我一边招架一边告饶，不小心露出空门，被他一拳击中鼻梁，打得我满头星光，一脸鼻血，回家后被父亲发现，审问再三，又拿家传武功给我补了一课。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躲着他。高中毕业后我没考上大学，顶替父亲进了机电厂，那时肖敏还只是个打字员，斯文而害羞，见了人总是笑咪咪的。经工会赵阿姨撮合，我们经常一起看看电影、压压马路什么的，接着姚明亮大学毕业分进了厂，先科长后处长，不到三年就当上了分管生产的副厂长，有天他到车间视察认出了我，掐着腰把子询问了几句，说是要照顾老同学，就把肖敏调到厂办当秘书，开始还挺好，给我加了32块钱工资，还说结婚一定帮我们要房子，等到真的开始谈婚论嫁了，我就感觉肖敏有点不对劲，嫌我这个，嫌我那个，每次见面都冷冰冰的，不让亲，不让摸，连抱一抱都得先给她家扛个媒气罐。89年春天厂里包场看电影，她说要加班，让我先去，我等了半天没见到人影，悄悄溜出来找她，那天的月亮很好，我慢悠悠地走到厂办门口，看见四门紧闭，灯光暗淡，里面微微地响动，我心中疑惑，隔着门缝看了一眼，只见空旷宽敞的办公室里，我未来的妻子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和姚明亮紧紧抱在一起，正亲得吱吱作响。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唯一值得自豪的事：我的妻子，曾经被一位大人物搞过。
肖敏也是那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自己感觉挺不错，实际上没几个人拿她当回事，此人现在是一家香港公司的调度主管，每天回家趾高气昂的，可连我和儿子算上，她总共才只管四个人。姚明亮把机电厂搞垮后，我和她回厂里领下岗工资，看见“祸害姚”正吆五喝六地指挥人搬东西，看都没看她一眼，肖敏当时没说什么，回家后就跟我大发脾气。大前年回老家探亲，在光明大酒店门口又遇见了他，肖敏激动得满脸通红，不顾身边的丈夫儿子，追着人家不歇气地叫姚厂长，姚厂长敷衍了几句扭头而去，临上车前冷冷地看了一眼，目光穿过我虚无的身体，直望向无限远的未来，好象我压根就不曾存在过。
肖敏这两年老得很快，才三十几岁的人，白头发都不少了。想想她其实也很可怜，年轻时长得不算丑，全心全意地迷恋过几个人，结果都是被人抛弃，最后只落得跟我这么个没出息的家伙互相折磨。有一天她大概是在公司里受了气，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连饭都不肯吃，我洗了锅洗了碗，把儿子哄上床，看见她一个人正趴在床上呜呜地哭。
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眼中泪光闪闪，过了半天，用一种伤感而恶毒的口气问我：“李之愚，你怎么不死啊？”
自从那天被我撞破好事，肖敏就果敢有为地踢开了我，几个月没跟我说话，路上遇见也是甩手而过。然后就发生了那件全厂轰动的事。那是89年秋天，我去仓库领一批配件，看见厂办门口围了一堆人，里面乱哄哄地响，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肖敏和姚明亮拉拉扯扯地冲了出来，姚明亮满脸怒气，一边骂一边推搡，肖敏箍着他的腰跌跌撞撞地哭，就是不放手，一直拖着走了几十米，一群保卫干事上来帮忙，几条大汉都拽不开，姚明亮急了，反手就是一耳光，打得肖敏一晃，扑通坐到地上，我心中一抖，跟着众人围上去，看见23岁的肖敏坐在人群中央，双手捂脸，肩膀耸动，哭得就象个孩子。
我承认，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和她结婚的，我一生软弱，但仍然有爱的能力。
其实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37岁，死了也算不上夭折，但总还有些心愿未了。我没坐过飞机，没坐过豪华轿车，没住过三星级以上酒店，没进过高档会所和夜总会，甚至从来没人喜欢过我。每天入睡前检讨自己的生平，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我这一生，可以一提的事情多么少啊。有次送李飞上学，他问我：“爸爸，人死了会变成什么？”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过我肯定变不成星星或者蝴蝶，甚至连毛毛虫都变不成，我只是一把灰，无人凭吊，掘坑深埋，在地底慢慢变成泥土，不管开出什么花，长出什么果，都不会有人想到，下面曾经躺着一个名叫李之愚的胖子。
肖敏这两天来例假，情绪一直不稳，张嘴就能闻见硫磺味。我动辄得咎，也不大敢招惹她。有时候想想，人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十年前的肖敏象羊羔一样温顺，说话慢声细气的，见了谁都会脸红，没想到十年后竟然会变成一个泼妇，蹄脚生风，狠劲十足，一开口屋瓦轰响，直把茄子骂成葫芦。上中学时老师说恶妻往往能造就伟人，比如苏格拉底和林肯，还有那个谁谁谁，不过我这辈子看来是当不成伟人了，能无灾无难混到死，就算是得偿所愿，不虚此生。
生活不过是一次天长地久地腐蚀，锋芒磨平，光辉耗尽，慢慢显露腐朽的本色。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常常会想起自己的过去，我是说，我不是一生下来就37岁，我现在确实窝囊，但我也有过青春，做过梦，发过烧，有过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守着它，就象吝啬鬼守着他的珠宝，虽然已经一钱不值，但我仍然视若拱璧，一再把玩，在黯淡岁月里想念它们往昔的光辉。
“离婚吧，”肖敏哭咧咧地说，“算我求你了，你就饶了我行不行？”
在这世间，我从来都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不能阻止陈水扁搞台独，也改变不了美国黑暗的人权现状，我顺从所有命令，从来不提反对意见，但只有这件事，我要大声说不。
“我最近没做错什么事吧？”
她皱眉叹气，说你没做错什么，不过我一看见你就烦，“你让我恶心你知道不？！”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两个中年人，即使光阴将他们捆在一起摧残，也不能阻止他们彼此仇恨。她恨我有无数理由，而我恨她就只有一个：因为她恨我。
肖敏咽了口唾沫，象个男人一样抖动着喉结，说你只要答应离婚，家里的什么东西都给你，说着说着来了情绪，站起来四处筛糠，说你知道吗，我现在一想起要回这个家，要看你那张脸，就恨不能一头撞死，“你让我怎么再跟你过下去？”
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没什么新鲜的。有时候我想，如果肖敏承认自己有外遇什么的，我倒真有可能答应她，那至少算个理由，光说讨厌我算什么事啊？我还讨厌姚明亮呢，还不是照样要在机电厂上班？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人看上她。这边我正在出神，那壁厢肖敏已经走到了生死关头，她哭着说：“你如果对我还有一点感情的话，就答应我吧，再这样下去，我只有死给你看了。”
“我死也不跟你离，”我说，然后小心翼翼地建议：“要不然，你去法院告我吧。”
她尖叫着直扑过来，爪牙闪亮，衣角带风，气势十分骇人。我且战且退，好不容易退进房里，死死地顶住房门，肖敏几番冲锋未果，狂怒不已，在外面嘶声长嚎，拳头擂得门板轰轰作响，我反锁了门，仰面朝天躺到床上，感觉心里象塞了一只刺猬，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感慨了好半天，困意渐渐上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梦里看见自己坐在一列不知道开往哪里的火车上，每个人脸上都笑嘻嘻的，我心中疑疑惑惑地不安，似乎是丢了什么东西，挤在人群中到处张望，这时听到耳边咔嗒咔嗒地响，我情知不妙，睁开眼翻身而起，还没坐稳，只感觉脖子上一凉，抬头看见肖敏披头散发，两眼通红，手里攥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嘶哑着嗓子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文/慕容雪村）
*本人在此声名，此文摘自：
www.etimeweekly.com/bbs/newsdetail.asp?id=1649&page=9999&daysprune=2&lp=1
你叫什么？
这问题人人都能回答，答案各不相同。那是我们的荣耀、尊严和光辉，我们借此进入永恒不变的神圣秩序。
你叫什么？
李之愚。木子李，之乎者也的之，愚公移山的愚。
这名字如此普通，即使被一万个太阳同时照着，也不会发出一点光。然而它是我的天赋，我生存的证据，我失落了的神圣之名。
（二）
上车的时候接到肖敏电话，说证明已经开好了，让我赶紧回去办手续。两个衣着简约的姑娘在背后热烘烘地拱我，香得象刚炸出来的油条，我一边往上挤一边说十年都过了，你就再等等吧。肖敏低声嘟囔了一句，这时身边吵得象被谁放了火，我没听清她说什么，不过猜也猜得到，这婆娘肯定又在控诉我的德性，“粘乎得跟鼻涕似的，你也叫个男人！”
活到我这个岁数，你就会知道这世上没什么绝对的事情，十年前肖敏说我温柔细心，十年后，还是那个温柔细心的我，眨眨眼就成了一堆鼻涕。其实我知道怎么当个真正的男人，赚五十万、当上部门经理，要不然，揍她一顿也行。最后这句话是李飞说的，两年前肖敏逼着我写离婚协议，我不肯，她连踹了我三四脚，然后蓬着头一路长啸而去。那时的李飞还不满六岁，抱着我的腿说：“爸爸，你揍她吧，你不能老这么被她欺负。”
关于生活，我是这么理解的：如果你不能决定什么，最好是沉默到底。我已经活了37个年头，人生过了大半，已经注定发不了财，也当不了官，能平平安安地混到死，把儿子养大成人，就算是功德圆满。如你所见，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胖子，没有本事，没有出息，而且，好象从来都没有年轻过。
车过衡阳已经十点多了，列车员熄了灯，我迷迷糊糊地躺着，听对面铺上两个姑娘叽叽喳喳地说话，谁赚了多少钱，谁又被谁骗了等等，听着听着，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如果这车翻下山崖，那会怎么样？肖敏应该会高兴吧，她终于甩掉了我这个包袱，从此前程锦绣，人生光明，幸福触手可及。儿子不知道会不会哭，他再也不能拿我当马骑了，多多少少总会有点失落吧，哭过了拍拍手，该上学还是照样上学，该玩闹还是照样玩闹，不出两年，就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他知道自己长得象谁吗？也许有一天他会为我的死感到骄傲，这样介绍自己：“我从小没有父亲，吃了不少苦。”于是，在我亲生儿子自豪的表情里，他的父亲，那个叫李之愚的中年胖子，就成了一个虚无之物，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这时候人们都睡了，车厢里一片鼾声，只有那两个姑娘还在小声议论，我坐起身，在黑影里到处找自己的鞋，一不留神踢到了一个姑娘的腿，我赶紧道歉，她笑笑说没关系，然后问我：“老板，有没有火？”我掏出打火机来给她点上，那姑娘喷出一股青烟，似笑不笑地打量着我，打量了半天，忽然低着嗓子问了一句：“你想不想爽一下？厕所里边没人。”
说出来没人会信，我这辈子除了肖敏，从来没有体验过别的女人，前些年还有那种冲动，午夜梦回，口干舌燥，抱着枕头心乱如麻。这几年一天比一天老，越混越差，什么心思都没了。甚至连肖敏的构造我都快忘光了，别人的老婆都是拿来用的，只有我的老婆是拿来供的，自从三年前她当上主管，我们就一直分床睡，去年中秋节我喝了一点酒，喝得口干舌燥，心乱如麻，偷偷地爬到她床上，肖敏大概等这一天很久了，没等我伸手，就一脚把我踢了下来，她的脚法总是那么好。然后拉亮灯，酸鼻子辣眼地训斥我：“看看你那熊样，真叫我恶心，滚滚滚！”
从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坚决不跟她离婚，我没有权利折磨别人，总有权利折磨自己吧。
火车哐啷哐啷地响，我的心呯呯乱跳，那姑娘象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双脚直伸，在我大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说你到底去不去，旁边那个捂着嘴笑，说去吧去吧，不就两三百块钱嘛，爽快点好不好？
我一月工资1800块，加上奖金和补贴，好的时候能拿到三千多，差的时候还不到两千，还好我每月都要出一两次差，公司里那帮小伙子都嚷嚷出差赔钱，我总是笑笑不说话，比如这次到长沙，按规定一天可以报销240，我只住90块钱的招待所，三天算下来，也赚了400多，不过这400块我还惦记着给李飞买点什么呢，再说肖敏也不是那么好糊弄，她嫌弃我的人，可一点也不嫌弃我的钱。
那姑娘看我不说话，动作越来越放肆，脚直伸到核心地带，然后双膝曲张，慢慢地摊开了腿，我浑身燥热，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其实那么黑的情况下什么也看不到，脑袋还是嗡地响了一声，好象全身的血都涌了上来。接下来的事情有点混乱，我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我跟她走进厕所的时候鞋还没提上，鞋帮戳得脚掌隐隐作痛。
（三）
据说这世上有一亿多人都是我的同宗，但这并不妨碍我的孤独。父亲临死前，终于抛弃了他的唯物主义信仰，到处找人算命打卦，垒个鸡窝都得看看风水，还一再催我改名，说我找人算过了，“之愚”是大凶之名，注定一生孤苦，你去改了吧。我当时笑笑，一直到他死也没听他的。就算名字能改，我37年的人生改得掉么？
37岁，一个死了也算不上夭折的年纪，我双手空空，唯一确信不疑的就是我的名字。我叫李之愚，一个中年发福的中国人，没什么成就，也没什么过失，象大多数中国成年男人一样，我喝一点酒，抽几支烟，晚上跟自己的手过性生活。我对一切都感到绝望，唯独对这个满怀信心：我叫李之愚。这是我的信仰，我的依靠，我的神圣之名。
天亮前列车员过来换票，我刚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被吵醒后虚弱得坐都坐不起来，这些年我总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对劲，经常无端地冒虚汗，稍稍动一下就喘个不停，我记得自己高中时还参加过长跑比赛，好象名次还不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天天地老成这个样子？那个永不疲倦的小伙子，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么一堆令人作呕的烂肉？
那姑娘坐在窗边嗑瓜子，看见我起身，倏地转过脸去，后脑勺冷冰冰地对着我，让我十分沮丧。昨天晚上我其实什么也没干成，跟着她走进厕所，心里一直在打鼓，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颤悠，外面不停有人走动，里面一股熏人的骚臭味，我又害怕又紧张，隐隐约约还有点恶心，怎么都振作不起来，那姑娘鼓捣了几下，鼓捣得我一身是汗，最后她终于没了耐心，一肩膀把我扛在门上，撩水洗了洗手，提上内裤就要我买单。
“我什么都没干……”
她两眼瞪得溜圆：“你看也看过了，摸也摸过了，怎么叫什么都没干？少废话，掏钱！500！”
我这辈子没打过几个人，挨打倒是挨了不少，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不断地打我，一直打到结婚，我现在这副懦弱、窝囊的德性，肯定与他的武术有关，上学时也经常被那些混帐同学欺负，不过忍忍也都过去了。最让我生气的是到深圳以后，有次在中巴上踩了一个小伙子，道歉道得晚了点，被他劈头盖脸地打了两拳，肖敏不仅不帮我说话，下车之后还在那叫好，咬牙切齿地说就你这副窝囊样，挨打也是活该！
我流着口水跟她讲价钱，说不是讲好了三百吗，就三百吧。其实我知道这时候应该凶一点，软弱必然受欺，蛮不讲理才是硬道理。但我已经老实了一辈子了，凶又能凶到哪里去？那姑娘阴森森地瞪着我，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紫，最后竟然变成绿色，咬着牙花子发狠，说你妈的，你信不信我出去喊你强奸我？我一哆嗦，看见四面墙晃晃悠悠地直压过来，好容易定住了神，一边心里骂娘，一边磨磨蹭蹭地从钱包里抽出五百块，刚要递出手又缩了回来，想太亏了，应该再拿回一百来，她理都不理，劈手夺了过去，这时火车剧烈地晃了一下，钱包啪嗒落地，我弯下腰，看见我的儿子躺在一滩臭水中无邪地笑着，心里难受得象被谁撕去了半边，那姑娘把钱装好，冷冷地嗤了一声走出去，留我一个人在那间肮脏骚臭的厕所里，浑身流汗，满心懊恼，恨不能一头撞死。
那个姑娘，穿黑裙子、红内裤、米色皮鞋，说话带湖南口音。在未来的人生中，我曾无数次想起她，但无论我怎么努力，始终都看不清她的脸。
洗漱完毕，车也到站了。南中国的火车站永远能勾起人的杀心，人们叫嚷着、蠕动着，象蛆一样到处乱拱，汗水直流，灰尘满面，一股熏人的尸臭味。每次从这里走过，我都会想，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讲，活或是死，根本没什么分别。我活了37年，至今毫无建树，说的话都是废话，做的事也都是无用功，我拿什么来证明自己生存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吃一口饭？我已经吃了37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必要继续吃下去。
那两个姑娘象是有意避开我，一开车门就急急忙忙挤了下去，连小桌上的东西都忘了拿，趁没人注意，我把一瓶矿泉水和四个桔子全都划拉了过来，然后在心里合计，500块买四个桔子，平均125块钱一个，亏是亏了点，总比没有强，再说，我毕竟还开了眼界，想到这里就感觉平衡了点，转眼发现那瓶矿泉水是喝过的，我一阵懊丧，拧开瓶盖，嘴对着嘴往里吐了一口唾沫，心里不知为什么突然高兴了起来。
这次出差还算有收获，把湖南众兴的设备修好了，一天三顿都是他们请，临走还给了个300块钱的红包，想到这里又心疼起那500块钱来，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衣袋，手还没放下，立刻心里一麻：完了，钱包没了！
我团团乱转，把所有的兜都掏了一遍，还是没发现，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一群红发绿羽的年轻人哄笑着从旁边走过，我心思飞转，想最后一次看见钱包是什么时候，在厕所里捡起来以后，我还在水龙头边洗了洗，弄得儿子一脸是水，那时肯定还在，睡前我隔着衣服按了一下，应该也在，那是什么时候丢的？
这几年记性越来越差，提笔忘字，开口忘言，街上碰见老熟人，兴高采烈地谈半天，谈家庭，说孩子，可就是想不起人家叫什么。有时兴致勃勃地走下楼，只要跟人打声招呼，就会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明明就在手边的东西，一转眼就会消失无踪，找到死都找不到。对此肖敏有个经典评价，说别人的脑袋里装的都是智慧，就我的脑袋装了一锅浆糊，敲开天灵盖就能粘鞋底。这是她脾气好时说的，如果心情不爽，那我有可能变成任何一种牲口，“你是猪啊？是狗啊？是驴啊？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也丢了？！”天可怜见，我毕竟还没糊涂到那种程度，不过钱包里的东西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2150元钱，一大堆票据，十几张名片，还有我的身份证和暂住证，中国人都知道，这是我生存的凭据，只有它们能证明我是李之愚，一个卑微而懦弱的中年胖子。
我打开手提箱，伸手进去到处翻腾，盼望奇迹能发生在我的袜子或者内裤里，刚翻了几下，心里忽啦明白起来，想不用找了，肯定是那两个婊子偷去了，怪不得她们下车时跑得那么快，怪不得她们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他*娘*的！
（四）
这个稀烂的世界从来都不讲道义，恶棍一世受用，好人遭尽荼毒，我活了37年，从来没见过有什么报应。比如说那个该死的姚明亮，上个月在电视上又看见了他，短短十年间，这家伙搞垮了四五个大工厂，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什么海量信息集团的董事长，坐在屏幕前腰子笔挺，凶光满面，咬着腮帮子讲他*娘*的“以人为本”，可谁知道这厮究竟害得多少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我看还不如说“以坑人为本”。一想起他我就一肚子气，上高中时我们在一个班，他爸那时是我们市的工业局长，姚明亮仗着他爹的势力，经常拿我们这些寒门子弟当沙袋用，没事就抓过来捶上一顿。有次期中考试他坐我后面，踢得椅子啪啪作响，非让我拿试卷给他抄，我这人天生胆小，哆嗦了半天也没敢犯险。这下可捅了漏子了，一考完他就带了两个人在校门口堵我，说我他*娘*的不给他面子，严重伤害了他的革命情谊，说着说着就开始动手，上有窝心拳，下有扫堂腿，我一边招架一边告饶，不小心露出空门，被他一拳击中鼻梁，打得我满头星光，一脸鼻血，回家后被父亲发现，审问再三，又拿家传武功给我补了一课。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躲着他。高中毕业后我没考上大学，顶替父亲进了机电厂，那时肖敏还只是个打字员，斯文而害羞，见了人总是笑咪咪的。经工会赵阿姨撮合，我们经常一起看看电影、压压马路什么的，接着姚明亮大学毕业分进了厂，先科长后处长，不到三年就当上了分管生产的副厂长，有天他到车间视察认出了我，掐着腰把子询问了几句，说是要照顾老同学，就把肖敏调到厂办当秘书，开始还挺好，给我加了32块钱工资，还说结婚一定帮我们要房子，等到真的开始谈婚论嫁了，我就感觉肖敏有点不对劲，嫌我这个，嫌我那个，每次见面都冷冰冰的，不让亲，不让摸，连抱一抱都得先给她家扛个媒气罐。89年春天厂里包场看电影，她说要加班，让我先去，我等了半天没见到人影，悄悄溜出来找她，那天的月亮很好，我慢悠悠地走到厂办门口，看见四门紧闭，灯光暗淡，里面微微地响动，我心中疑惑，隔着门缝看了一眼，只见空旷宽敞的办公室里，我未来的妻子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和姚明亮紧紧抱在一起，正亲得吱吱作响。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唯一值得自豪的事：我的妻子，曾经被一位大人物搞过。
肖敏也是那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自己感觉挺不错，实际上没几个人拿她当回事，此人现在是一家香港公司的调度主管，每天回家趾高气昂的，可连我和儿子算上，她总共才只管四个人。姚明亮把机电厂搞垮后，我和她回厂里领下岗工资，看见“祸害姚”正吆五喝六地指挥人搬东西，看都没看她一眼，肖敏当时没说什么，回家后就跟我大发脾气。大前年回老家探亲，在光明大酒店门口又遇见了他，肖敏激动得满脸通红，不顾身边的丈夫儿子，追着人家不歇气地叫姚厂长，姚厂长敷衍了几句扭头而去，临上车前冷冷地看了一眼，目光穿过我虚无的身体，直望向无限远的未来，好象我压根就不曾存在过。
肖敏这两年老得很快，才三十几岁的人，白头发都不少了。想想她其实也很可怜，年轻时长得不算丑，全心全意地迷恋过几个人，结果都是被人抛弃，最后只落得跟我这么个没出息的家伙互相折磨。有一天她大概是在公司里受了气，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连饭都不肯吃，我洗了锅洗了碗，把儿子哄上床，看见她一个人正趴在床上呜呜地哭。
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眼中泪光闪闪，过了半天，用一种伤感而恶毒的口气问我：“李之愚，你怎么不死啊？”
自从那天被我撞破好事，肖敏就果敢有为地踢开了我，几个月没跟我说话，路上遇见也是甩手而过。然后就发生了那件全厂轰动的事。那是89年秋天，我去仓库领一批配件，看见厂办门口围了一堆人，里面乱哄哄地响，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肖敏和姚明亮拉拉扯扯地冲了出来，姚明亮满脸怒气，一边骂一边推搡，肖敏箍着他的腰跌跌撞撞地哭，就是不放手，一直拖着走了几十米，一群保卫干事上来帮忙，几条大汉都拽不开，姚明亮急了，反手就是一耳光，打得肖敏一晃，扑通坐到地上，我心中一抖，跟着众人围上去，看见23岁的肖敏坐在人群中央，双手捂脸，肩膀耸动，哭得就象个孩子。
我承认，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和她结婚的，我一生软弱，但仍然有爱的能力。
其实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37岁，死了也算不上夭折，但总还有些心愿未了。我没坐过飞机，没坐过豪华轿车，没住过三星级以上酒店，没进过高档会所和夜总会，甚至从来没人喜欢过我。每天入睡前检讨自己的生平，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我这一生，可以一提的事情多么少啊。有次送李飞上学，他问我：“爸爸，人死了会变成什么？”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过我肯定变不成星星或者蝴蝶，甚至连毛毛虫都变不成，我只是一把灰，无人凭吊，掘坑深埋，在地底慢慢变成泥土，不管开出什么花，长出什么果，都不会有人想到，下面曾经躺着一个名叫李之愚的胖子。
肖敏这两天来例假，情绪一直不稳，张嘴就能闻见硫磺味。我动辄得咎，也不大敢招惹她。有时候想想，人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十年前的肖敏象羊羔一样温顺，说话慢声细气的，见了谁都会脸红，没想到十年后竟然会变成一个泼妇，蹄脚生风，狠劲十足，一开口屋瓦轰响，直把茄子骂成葫芦。上中学时老师说恶妻往往能造就伟人，比如苏格拉底和林肯，还有那个谁谁谁，不过我这辈子看来是当不成伟人了，能无灾无难混到死，就算是得偿所愿，不虚此生。
生活不过是一次天长地久地腐蚀，锋芒磨平，光辉耗尽，慢慢显露腐朽的本色。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常常会想起自己的过去，我是说，我不是一生下来就37岁，我现在确实窝囊，但我也有过青春，做过梦，发过烧，有过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守着它，就象吝啬鬼守着他的珠宝，虽然已经一钱不值，但我仍然视若拱璧，一再把玩，在黯淡岁月里想念它们往昔的光辉。
“离婚吧，”肖敏哭咧咧地说，“算我求你了，你就饶了我行不行？”
在这世间，我从来都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不能阻止陈水扁搞台独，也改变不了美国黑暗的人权现状，我顺从所有命令，从来不提反对意见，但只有这件事，我要大声说不。
“我最近没做错什么事吧？”
她皱眉叹气，说你没做错什么，不过我一看见你就烦，“你让我恶心你知道不？！”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两个中年人，即使光阴将他们捆在一起摧残，也不能阻止他们彼此仇恨。她恨我有无数理由，而我恨她就只有一个：因为她恨我。
肖敏咽了口唾沫，象个男人一样抖动着喉结，说你只要答应离婚，家里的什么东西都给你，说着说着来了情绪，站起来四处筛糠，说你知道吗，我现在一想起要回这个家，要看你那张脸，就恨不能一头撞死，“你让我怎么再跟你过下去？”
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没什么新鲜的。有时候我想，如果肖敏承认自己有外遇什么的，我倒真有可能答应她，那至少算个理由，光说讨厌我算什么事啊？我还讨厌姚明亮呢，还不是照样要在机电厂上班？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人看上她。这边我正在出神，那壁厢肖敏已经走到了生死关头，她哭着说：“你如果对我还有一点感情的话，就答应我吧，再这样下去，我只有死给你看了。”
“我死也不跟你离，”我说，然后小心翼翼地建议：“要不然，你去法院告我吧。”
她尖叫着直扑过来，爪牙闪亮，衣角带风，气势十分骇人。我且战且退，好不容易退进房里，死死地顶住房门，肖敏几番冲锋未果，狂怒不已，在外面嘶声长嚎，拳头擂得门板轰轰作响，我反锁了门，仰面朝天躺到床上，感觉心里象塞了一只刺猬，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感慨了好半天，困意渐渐上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梦里看见自己坐在一列不知道开往哪里的火车上，每个人脸上都笑嘻嘻的，我心中疑疑惑惑地不安，似乎是丢了什么东西，挤在人群中到处张望，这时听到耳边咔嗒咔嗒地响，我情知不妙，睁开眼翻身而起，还没坐稳，只感觉脖子上一凉，抬头看见肖敏披头散发，两眼通红，手里攥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嘶哑着嗓子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文/慕容雪村）
*本人在此声名，此文摘自：
www.etimeweekly.com/bbs/newsdetail.asp?id=1649&page=9999&daysprune=2&lp=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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