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玲珑
二十九年前农历鬼月，我到新加坡去住了八天，七月十五孟兰盆会那天我也在。孟兰盆是梵文Uliambana，“救倒悬”的意思。《孟兰盆经》说，目连知道母亲死后极苦，如处倒悬，求佛救度；佛要他在夏历七月十五那天准备百味饮食，供养十方僧众，母亲就可以解脱了。中国梁代已经仿行这样的仪式，后世设斋供僧之外还加拜忏放焰口。新加坡更是满城神佛了：起牌楼、唱大戏、做拜拜、宴亲友，连连热闹了整个月。
那天下午下过一场大雨，四五点钟静叔到旅馆接我出门，天色放晴，暑气未消。我们到处看拜拜，买东西。静叔认识人多，招呼不绝。我们在一位洪伯伯的大宅里吃了最饱的大碗饭、大块肉。天慢慢黑了，灯火显得越亮，满街是香烛的清芬。我们赶到加东区静叔的老朋友家里已经是八点多钟了。整排的老房子一间接一间，家家门前的红砖长廊上都摆着大大小小的盆栽。钱老先生那间还种了一盆七里香，晚风中飘着芳菲。
老先生八十二了，安徽人，清癯的脸上刻出乌篆的皱纹，早年在马来西亚和新加坡教过书。我在静叔家里看过他写的一幅字，是长胖了的王羲之，很好看。我们在厅堂里越聊越高兴，龙井冲了好几遍。靠窗的玻璃柜子摆着好多小木器，都是文房小杂件，钱老先生说，他收集紫檀和楠木的小玩意儿收了几十年了。
他带我们上楼看他的书房。书很多，墙上字画也多，有一幅是郁达夫写给他的，我一眼看中书桌背后“玉玲珑馆”那幅镜心横匾，不很大，四朵隶书纤秀之中透着金石的气势，“玲”字一边的“令”写成“灵”。（原文中为灵字的繁体形式）
钱老说是一九五几年安徽老家一位诗人寄来送给他的，还告诉他说该是康熙年间歙县人汪玉枢的遗物，没有上下款，左下角铃了一方“恬斋”朱印，霉霉烂烂的，裱工给修补过了。我说那宣纸灰灰的带着细纹，跟那四个字相衬。钱老说乾嘉宣纸多是这样，还说《扬州画舫录》里提到“玉玲珑馆”。
《画舫录》里说，玲珑的其实是太湖石而不是白玉。汪玉枢得了九莲庵的土地，兴建了别墅叫南园；乾隆年间又得九峰太湖石，玲珑嵌空，窍穴千百，分别摆在园内几个地方，玉玲珑馆分得三峰，南园里那么许多轩名堂名，取得最漂亮的果然是玉玲珑馆和深柳读书堂：“我于是借来做我的室名。”钱老说。
他说他没有收藏过玉器，挂上这幅字之后，偶然在古玩店里看到一件西汉玉辟邪，仿佛灵犀相通，买回来贴身供养，当夜梦见一位留辫子的清朝人，相谈甚欢，醒来一想，猛然醒悟是汪玉枢！静叔骂他鬼月里说鬼吓唬人。
钱老笑而不答，从裤腰里摸出那件系着红绳的圆雕辟邪给我们看。青玉色的玉料，昂首前视，张口露齿，头顶有独角，颔有长须，尾巴垂地，前足长翅，挺胸站着，巍巍然神气得厉害。我拿在手上玩了一下，小得恰恰盈握，温润满掌心。“这件古玉通灵，给我找来了玉玲珑馆的主人。”钱老微微一笑，“不瞒你们说，这几十年来，我常常梦见汪老头，总是不言不语，对着我笑。而这件辟邪更是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了！”我们深夜告辞，天又下起细雨，远近灯火阑珊，一片森森鬼气。
过不了几年，静叔和钱老先后下世。再过十来年，我慢慢学着收些字画、玩玩木器竹器和古玉，心里倒常常惦记着那幅横匾和那件辟邪的下落。一九八四年夏天，我到伦敦办事，一位伦大的老同学请我吃饭，席间认识做古董小生意退了休的英国老头先生。他是埃及古文化专家，家藏埃及古文物甚富，老同学说老头通灵异，知休咎，家里有一些东方文玩很别致。
饭后呷着一小杯白兰地，佛斯特健谈起来了。他说了许多埃及石刻的故事，也说了一些香港、东京、曼谷、新加坡的印象，还约我明天到他家里吃草莓。我翌日下午三点坐火车到了南部一处小镇，佛斯特到车站接我，开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他家了。小小的洋房，前院种了好多花，后园果然遍地草莓，又大又红又甜。
家里旧东西多，很乱，奇形怪状，色彩缤纷；最幽静的一角挂着一幅美女油画，画前长案上供着一瓶鲜花和一枝蜡烛，“我妻子，”他说，“过世了。”
佛斯特说他妻子生前喜欢中国玉器，可惜他们没有闲钱买，开古董铺的时期跟纽约的同行交换了一件异兽，相信是公元四五百年的宝物。他上楼拿了一个锦盒下来，我打开一看，是辟邪，比钱老那件大一倍，通体呈秋葵黄沁，局満（原文为玉字旁）红浸蚀。雕工是开门的南北朝精品，头上一对角，也露齿，也昂首，腿跟也长羽翅，稳稳妥妥伏卧着，该是镇纸。
“我对我妻子说，我看到他身上附着一股天外的神灵，” 佛斯特说，“刚到手的头几天，我天天对着它看，心里知道它在传一些信息给我，只怨我始终解不开那些密码。我绝不会出卖它。几位行家出好多钱我都不卖。”我说古文物也许都带点灵气，古埃及及古中国似乎都相信不灭的魂魄。
佛斯特到厨房提了一壶咖啡出来说：“前几年，我在新加坡一爿阴暗的杂货店里看到一幅镶镜框的中国书法，横横地写了四个字，像四朵花，左下角盖了印。我当时觉得那幅字泛着红红的灵光。回头想问问老板，老板不见了：我看到一个留着辫子穿古装的中国老人对着我摇头微笑。我会心，悄悄走了。”
我心中发毛，深深怀念钱老那幅“玉玲珑馆”横匾。
二十九年前农历鬼月，我到新加坡去住了八天，七月十五孟兰盆会那天我也在。孟兰盆是梵文Uliambana，“救倒悬”的意思。《孟兰盆经》说，目连知道母亲死后极苦，如处倒悬，求佛救度；佛要他在夏历七月十五那天准备百味饮食，供养十方僧众，母亲就可以解脱了。中国梁代已经仿行这样的仪式，后世设斋供僧之外还加拜忏放焰口。新加坡更是满城神佛了：起牌楼、唱大戏、做拜拜、宴亲友，连连热闹了整个月。
那天下午下过一场大雨，四五点钟静叔到旅馆接我出门，天色放晴，暑气未消。我们到处看拜拜，买东西。静叔认识人多，招呼不绝。我们在一位洪伯伯的大宅里吃了最饱的大碗饭、大块肉。天慢慢黑了，灯火显得越亮，满街是香烛的清芬。我们赶到加东区静叔的老朋友家里已经是八点多钟了。整排的老房子一间接一间，家家门前的红砖长廊上都摆着大大小小的盆栽。钱老先生那间还种了一盆七里香，晚风中飘着芳菲。
老先生八十二了，安徽人，清癯的脸上刻出乌篆的皱纹，早年在马来西亚和新加坡教过书。我在静叔家里看过他写的一幅字，是长胖了的王羲之，很好看。我们在厅堂里越聊越高兴，龙井冲了好几遍。靠窗的玻璃柜子摆着好多小木器，都是文房小杂件，钱老先生说，他收集紫檀和楠木的小玩意儿收了几十年了。
他带我们上楼看他的书房。书很多，墙上字画也多，有一幅是郁达夫写给他的，我一眼看中书桌背后“玉玲珑馆”那幅镜心横匾，不很大，四朵隶书纤秀之中透着金石的气势，“玲”字一边的“令”写成“灵”。（原文中为灵字的繁体形式）
钱老说是一九五几年安徽老家一位诗人寄来送给他的，还告诉他说该是康熙年间歙县人汪玉枢的遗物，没有上下款，左下角铃了一方“恬斋”朱印，霉霉烂烂的，裱工给修补过了。我说那宣纸灰灰的带着细纹，跟那四个字相衬。钱老说乾嘉宣纸多是这样，还说《扬州画舫录》里提到“玉玲珑馆”。
《画舫录》里说，玲珑的其实是太湖石而不是白玉。汪玉枢得了九莲庵的土地，兴建了别墅叫南园；乾隆年间又得九峰太湖石，玲珑嵌空，窍穴千百，分别摆在园内几个地方，玉玲珑馆分得三峰，南园里那么许多轩名堂名，取得最漂亮的果然是玉玲珑馆和深柳读书堂：“我于是借来做我的室名。”钱老说。
他说他没有收藏过玉器，挂上这幅字之后，偶然在古玩店里看到一件西汉玉辟邪，仿佛灵犀相通，买回来贴身供养，当夜梦见一位留辫子的清朝人，相谈甚欢，醒来一想，猛然醒悟是汪玉枢！静叔骂他鬼月里说鬼吓唬人。
钱老笑而不答，从裤腰里摸出那件系着红绳的圆雕辟邪给我们看。青玉色的玉料，昂首前视，张口露齿，头顶有独角，颔有长须，尾巴垂地，前足长翅，挺胸站着，巍巍然神气得厉害。我拿在手上玩了一下，小得恰恰盈握，温润满掌心。“这件古玉通灵，给我找来了玉玲珑馆的主人。”钱老微微一笑，“不瞒你们说，这几十年来，我常常梦见汪老头，总是不言不语，对着我笑。而这件辟邪更是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了！”我们深夜告辞，天又下起细雨，远近灯火阑珊，一片森森鬼气。
过不了几年，静叔和钱老先后下世。再过十来年，我慢慢学着收些字画、玩玩木器竹器和古玉，心里倒常常惦记着那幅横匾和那件辟邪的下落。一九八四年夏天，我到伦敦办事，一位伦大的老同学请我吃饭，席间认识做古董小生意退了休的英国老头先生。他是埃及古文化专家，家藏埃及古文物甚富，老同学说老头通灵异，知休咎，家里有一些东方文玩很别致。
饭后呷着一小杯白兰地，佛斯特健谈起来了。他说了许多埃及石刻的故事，也说了一些香港、东京、曼谷、新加坡的印象，还约我明天到他家里吃草莓。我翌日下午三点坐火车到了南部一处小镇，佛斯特到车站接我，开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他家了。小小的洋房，前院种了好多花，后园果然遍地草莓，又大又红又甜。
家里旧东西多，很乱，奇形怪状，色彩缤纷；最幽静的一角挂着一幅美女油画，画前长案上供着一瓶鲜花和一枝蜡烛，“我妻子，”他说，“过世了。”
佛斯特说他妻子生前喜欢中国玉器，可惜他们没有闲钱买，开古董铺的时期跟纽约的同行交换了一件异兽，相信是公元四五百年的宝物。他上楼拿了一个锦盒下来，我打开一看，是辟邪，比钱老那件大一倍，通体呈秋葵黄沁，局満（原文为玉字旁）红浸蚀。雕工是开门的南北朝精品，头上一对角，也露齿，也昂首，腿跟也长羽翅，稳稳妥妥伏卧着，该是镇纸。
“我对我妻子说，我看到他身上附着一股天外的神灵，” 佛斯特说，“刚到手的头几天，我天天对着它看，心里知道它在传一些信息给我，只怨我始终解不开那些密码。我绝不会出卖它。几位行家出好多钱我都不卖。”我说古文物也许都带点灵气，古埃及及古中国似乎都相信不灭的魂魄。
佛斯特到厨房提了一壶咖啡出来说：“前几年，我在新加坡一爿阴暗的杂货店里看到一幅镶镜框的中国书法，横横地写了四个字，像四朵花，左下角盖了印。我当时觉得那幅字泛着红红的灵光。回头想问问老板，老板不见了：我看到一个留着辫子穿古装的中国老人对着我摇头微笑。我会心，悄悄走了。”
我心中发毛，深深怀念钱老那幅“玉玲珑馆”横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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