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张承志 NO.7

      考古&宗教 2004-7-20 14:59
第三门 流  放

第01章 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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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凉太爷伊玛目·阿兰殁后,哲合忍耶的事业转到灵州。接续者马达天,名穆罕默德·扎俩力,道号古土布·阿兰,他只把这大业维持了短短六年。

  这六年时光,既有前两代遭受的迫害,又有一种喘息和安宁,在哲合忍耶的历史上,这是一个微妙的、承前启后的时期。

  新的一代穆勒什德古土布·阿兰也染着这种时期的特殊色彩:既有前辈殉教者们的危难,又有一些谨慎办教的大阿訇的和平。

  在古土布·阿兰接续教统以前,他在当地被尊称为灵州大师傅——其父是著名的关川弟子、灵州哲合忍耶视为始祖的巴巴太爷(又名灵州七巴巴)。古土布·阿兰是长子,从年轻就由其叔父盖兰达尔巴巴推荐,直接到关川道堂学道。因此可以说:哲合忍耶第三辈穆勒什德马达天,乃是道祖马明心亲授的弟子。

  曼苏尔·马学智同是灵州人,他的长篇钞本,主要讲的还是青铜峡以下、黄河古灌区的故事。他仔细叙述了马明心沙赫培养后继者的事:

  尊大毛拉道祖太爷对洪乐府阿訇说:"除了灵州七巴巴外,就只有你了。没有别的人了。"洪乐府阿訇答:"有的。""他是谁?"道祖问。"灵州七巴巴的长子。"洪乐府阿訇答。于是,道祖太爷就叫洪乐府阿訇去灵州,去请船厂太爷。当年青的船厂太爷跟随洪乐府阿訇来到尊大毛拉道祖太爷家里时,正值道祖太爷在窑洞里干尔麦里。洪乐府阿訇急忙进了窑跪上打依尔;而船厂太爷在窑洞外等侯。

  尔麦里结束后,道祖太爷走出窑洞,他看到船厂太爷后,高兴地说:"很合心意!是个清净全美的人!洪乐府阿訇眼睛亮,能识人!"并叫洪乐府阿訇好好调养他。

  道祖太爷曾说过:"没有哪位沙赫比我更伟大。因为我亲手扶植了两个领袖。一个已经显露(指平凉太爷),一位尚未公开。托靠主!时间一到,就会显现的!"

  弹指一瞬的六年光阴,民众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载。这时的哲合忍耶潜在地下,没有公开的一坊一寺。苏菲派的副功,包括诵读赞美诗《穆罕麦斯》和晨礼后的即克尔,此时一律停止,仅仅变做心里的一星意念。因为遵行一件笋乃提(圣行)留腮胡而招祸,所以平凉太爷光阴里决定的剃须毁容,在古土布·阿兰掌握的这几年里成了哲合忍耶在沉默中的操守。

  但是苏菲式的修身干办并未停止。沉默中礼拜的教胞仍然跪成圈形的打依尔,主要的阿訇和古土布·阿兰本人坚持修炼。曼苏尔书:

  尊大毛拉船厂大爷经常晚上不眠,修功办道。实在支持不住时,才稍微半倚半靠地休息一下。

  聚礼、尔麦里——在必须集合教胞时,因为没有一座属了自己的清真寺,哲合忍耶又处于被严厉追查之中,于是把唤拜宣礼改成打梆子。

  清晨,村镇的黑暗中响起几声单调的梆子声,熟睡的人们不去理会是人巡夜抑或是谁在打更。而沉默中哲合忍耶的人却悄悄起身了,藏在黑影里,进入了一个个秘密地点,默不出声地跪上了神圣的打依尔。

  至今,哲合忍耶派不唤礼,而以打梆子代替念首次的宣礼词。走遍中国处处如此,使哲合忍耶的仪式更明显地区别于其它教派。打梆子的习俗,据教史文献至少在古土布·阿兰稍后些时的灵州银川地区已经牢固,推测它起源不晚于古土布·阿兰时期,大致不会有大的差错。

  迫害,其实不可能贯彻于分分秒秒之间。刽子手也要喘息磨刀。由于上一代——平凉太爷穆宪章虽然百经折磨而死但并未暴露,官府公家就没有察觉哲合忍耶教统传续的坚韧。因此,古土布·阿兰的短暂六年实质上是完成了哲合忍耶在残酷灭绝的恐怖中的喘息和休养。

  这六年,在本质上的另一个特征是:它仍然属于道祖马明心的大时代。尽管道统已经第二次易姓,中心也已经在灵州形成,但哲合忍耶第三代穆勒什德马达天的事迹仍然与第二代相近似——他们都是十八世纪中国官府对伊斯兰信仰迫害的一种余波。平凉掌教时间长,船厂掌教时间短,但这两位导师的使命都是一个,即维持住哲合忍耶的血脉。这两位导师的归宿也都是一样的:既不是直接的被杀殉教并拿到了血衣凭证,也不是自然归真。他们是在守密的举念中殉教——前者被监禁致残然后病死,后者被流放折磨中途病死。他们都没有争得如苏四十三阿訇那样辉煌壮美的牺牲;但是他们掩护了哲合忍耶的命脉,并赋予这个生命一种新的性格——艰忍。

  吟味缅怀他们的生涯,会觉得道祖马明心的话(亲手扶植了两个领袖)确实有着预言的滋味。

  没有更恰当的总结和归纳了,没有更准确的理论来概括这两代教统的特征了——当古土布·阿兰·马达天被朴实无华的回民们尊称为船厂太爷以后,哲合忍耶历史的早期便结束了。十九世纪真正开始了。

第02章 早盖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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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平凉时期一样,古土布·阿兰一生谨慎忍让。教内传说,他甚至委屈求全,向人下过一跪。因此教内议论纷纷。而他说:"咱们给他跪一下,他要给人类跪一世"。

  此事像是描绘着当年灵州哲合忍耶的地位和处境。古土布·阿兰的性情一如平凉太爷穆宪章,有一种忧郁和对厄运的预感。教史中记载了他对未来的一句话:"啊,磨难和忧愁太大了"——但当时的教众们并没有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屠杀的恐怖刚刚被人淡忘,就有人渴望兴建道堂了。这就是教内史称"盖房子"的事件。据钞本故事:

  教下来向毛拉讨口唤,要修建道堂。为了避祸毛拉不给口唤。但教下再三强求,于是毛拉违心地同意了。结果是大张旗鼓,大兴土木。毛拉的心里难受,眼前映现着灾祸。

  一天,洪乐府阿訇为盖房子的地点事来见毛拉,毛拉痛苦地说道:我的老师啊,你看,我的胡须头发都白了。他们硬说是口唤;今天要为我多修些房子,明天要为我多修些房子。这样做,难道是为了使萌芽的种子断绝吗?

  但是,对于一个苏菲主义教派来说,传教中心——道堂无论如何是不可缺少的。喘息使人安定,一时安谧的生活(包括宗教生活在潜伏中的恢复),使人过早地乐观。在中国穆斯林中间,特别是在他们的知识分子中间常有一种现象,那就是信仰肤浅、责任感缺乏,往往乐观而且言过其实。怂恿兴建道堂是一种表现自己的机会;为着表现自己的虐诚,我们的多斯达尼有时会危害自己的圣教。曼苏尔·马学智阿訇关于此事追忆道:

  不出毛拉所料,在房子动工的哺礼时分,灵州公家派人来抓毛拉了。捕得迅疾,使他连告别都来不及。

第03章 哈密瓜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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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古土布·阿兰·马达天(请允许我为叙述行文的方便,时时直呼他的名字)被捕入狱的原因,民间传说得很美。

  传说原因不是因为兴建道堂(盖房子),而是由于一个偶然事件。自乾隆间开了把哲合忍耶流放新疆的先河以后,由于道祖马明心夫人张氏刚烈的复仇殉教殉夫,以及她在伊犁河畔拱北的凝聚力,至马达天光阴新疆已经悄悄成为哲合忍耶的一个新中心。出于对哲合忍耶的真诚感情,新疆人尤其重视入关探望导师以及为先烈上坟悼念。嘉庆二十年左右,有一个新疆教徒因自家种出了两个奇大的哈密瓜,便举意把这两个罕见的大瓜挑至口内送给穆勒什德马达天吃。长途跋涉,晓行夜宿,到了甘肃。一天,他挑瓜路过一道哨卡,守卒看见这么奇异的鲜货,便要求买下来。但是那回民不肯卖,在哨卡上,兵卒和挑瓜人纠缠了一会儿:

  ——挑上的瓜,你怎不把它卖给呢?

  ——这是我敬上的瓜,不卖。

  ——你还要走北京城敬上么?

  ——我走灵州敬上。

  ——走灵州你朝个啥人敬上呢?

  ——我给老人家敬上。

  这个故事尤其这段对话,惟妙惟肖如一幅关津上的生动画面。我曾在甘肃、宁夏、新疆、吉林四个省(区)听到过不同方言的这个故事。农民们不太喜爱传述曼苏尔巨著中的兴建道堂说,而喜欢对这个哈密瓜故事添枝加叶,兴致勃勃。我看到的年轻人搜集的钞本中,农民们纷纷发挥了想象,对这个朴实的小故事尽情发挥,并同时编入了献哈密瓜与献哈密瓜干两种说法。关于哈密瓜干之说,在教内流传更盛。大都说是因回民在客栈晾晒瓜干,被"申兆林"——这是哲合忍耶送给所有甘肃清吏的学名——的妻子闻见香味,强买不成,于是罗织罪名,捕古土布·阿兰入狱。

  哈密瓜的传说不仅仅以民间文学形式流传。哲合忍耶三大阿拉伯文藏书之一《曼纳给布》中,正式采用此说,与曼苏尔《哲罕耶道统史传》相并立。因此,已经不能轻易取舍上述两种传说的任何一种。

  可以肯定的是,到了嘉庆二十年左右,哲合忍耶已经在悄悄活动。教众不会很多,活动仍然绝密;但是从新疆到宁夏川的广阔天地里,那只无形无声的、仅存一丝脉息的伤虎已经在舒展筋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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