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张承志 NO.6

      考古&宗教 2004-7-20 14:56
第04章 书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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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往事就是往事。

  我以为,我不过是个太偏执地追随着一个念想的人。我是偏激的人,这是缺点。

  我站在哲合忍耶一方,但是我一直承认政府也是一方。官府逼人压迫人;但是百姓造反了官府确实不能退让。我知道人类有多种立场,民有民情,官有官威。我没有不允许官府实施暴力之后宣传国法。

  从这一页往前,我依照《钦定石峰堡纪略》中,清朝大员得意洋洋的汇报和军机战报,讲完了石峰堡故事的结尾。

  但是我没有想到:

  ——他们会伪造原始文献。

  清朝政府、乾隆本人、甘肃官吏和派遣讨伐军大将、军机处、大学士——尤其是后来编纂《石峰堡纪略》的知识分子和文人们,由于卑怯者的行凶,由于虚伪的政治,伪造了石峰堡陷落那一天的原始记录!

  没有合乎逻辑的最后决战。没有残酷的肉搏,也没有官军的奋勇冲杀和回民的拼命顽抗,没有,统统没有!

  那一天回民没有抵抗。

  那一天是开斋节,回民一年中圣洁的节日。

  开斋节又叫尔德节。这尔德的礼拜,是信仰者最低限度的礼拜,一年仅此两拜。

  哲合忍耶决心在圣的功课中死。

  我最初觉察到蹊跷,是因为靖远一带有过一种传说。当地人从小便听说石峰堡在礼着拜的时间里升了天堂。

  我曾经不信。记忆并不可靠。巧合往往不准确。官府没有必要隐瞒胜利,战争中一切都是为了取胜。清朝皇帝没有信仰,他用不着在乎回民的什么节。打的就是这不认君臣国统的邪教,打了胜了,对官家朝廷只有一个好字——有什么必要瞒掉改掉呢?

  兼之,历法并不难查。

  日子,是可以核对的。

  我在查检历书之前,预感结果一定会差上半年几个月。我只想试一下就算了——前一节已经写完,石峰堡的结局已经够我激动和愤怒了。我找齐了各种历书,尤其是陈垣的《中西回史日历》。为了不白费力,我甚至找齐了过去律历学界对陈垣这本日历的争论文章。

  查核的结果是只差一天!

  乾隆四十九年即一七八四年,阴历七月初四即阳历八月十九日。时年为回历一一九八年,那一天是回历的十月二日。

  开斋节一般是回历十月一日。

  然而,在回历九月整整封斋一个月后,如果已满斋戒三十天,即使不见新月也可以开斋;如果见了新月则顺利开斋——但是,开斋节即尔德节却可以在开斋后的两天内,任选适当的日子举行。这个规定很关键。

  因为可以断定:石峰堡内困守数月的哲合忍耶回民一定是在礼尔德节这尊贵的拜功。从七月初三至七月初五,三天内都是教法规定的适于礼尔德节的期限——他们在等着敌人,他们已经战斗到最后一息,他们举意在尔德节圣洁的境界中飞向没有迫害欺侮的天堂。七月初三、初四、初五,他们等着官军来成全自己。绝望的死守,此刻变成了一种奇异的希望。

  巧合的时间揭露着真实。

  官军方面对死守孤堡的回民更加恐惧。官军久攻不下,束手无策已经很久。由于打前阵的是"土练"和"老教士兵",还有陕西提督回官马彪——他们一定向统军大学士阿桂密献计策:山顶堡子里的叛民是为教造反,那么一定不会缺礼尔德节拜,回民入拜便不许再有杂念半丝,哪怕被杀也不能停拜——可以攻此一点。阿桂决定的总攻,于是定在了这三天之中。

  《石峰堡纪略》在"钦定"之后,行文暖昧。把七月初四一日,初四至初五凌晨,初五一日,混淆叙述。而且只字不提回民曾否礼拜、过节,是否拜中认死。这部原始钦修军事文件集只是吹嘘官军勇猛,似详细而瞒大节。据此书说,决战是回众"向外直扑",官军打的是截杀突围者之肉搏大战;"黑夜力战直至寅刻,杀贼兵有千余,贼尸积满壕内"云云。但是行文中也露着马脚。如"层层围裹,痛加歼戮",就像是屠杀而不像决战;"官兵一拥而上",也透出了官军乘某时间突袭的迹象。

  只有他们杀死的回民数目,可能有所依据。

  真正可以使任何类型的人都信服的,是一个战时就在当地办运粮草的小官写下的《平回纪略》。这个小人物没有乾隆皇帝和大学士阿桂的复杂考虑,也没有大文人监修方略的福气。他的这本小书中,记下了决定性的一笔:

  至七月初四,值回教过年。其头目阿浑内营诵经,贼众咸伏地应听。大将军知其不备,密令土练鱼贯而上,大兵尾后。遂登贼堡,拥入,贼众仓皇,手无器械;杀死千余,落崖死者千余;带伤获者及千……

  堡内外积尸,付之一炬。

  这是最准确的记录。由于作家前线小官的身分和得意吹嘘的口吻,更由于他脑子里没有复杂的政治和虚伪人道,所以他一语道破真情。

  而《钦定》的七月初四夜至初五这一时间,"力战"、还有"贼尸积满壕内",都是伪造。有一句值得注意的话,被《钦定》漏删了:

  初三,贼营内甚露慌乱。时闻妇女号哭之声。

  这一天是历上的尔德节正日,官军听见了回民在这一天的激动。张文庆阿訇一定决意此日不礼尔德,等官军攻上来时再礼——这是牺牲仪式的宣布。妇女们听说了这个举意,嚎啕大哭了!叛民们在自己终旅的终点,一片喧嚣。我们将肃穆地向往着爱人民的主,毫不反抗地等着屠刀砍断自己脖颈。

  合乎真实的那一天已经可以判定——

  七月三日即尔德当日,哲合忍耶举意在礼拜中任官兵屠杀,终结这一场圣战。七月四日,官军决定乘尔德节突袭,兵卒鱼贯登山后,山顶堡中立即开始礼尔德拜。两拜瓦者甫即责任拜后,四拜副功,接着赞念真主和接都哇尔祈求。再念古兰选章,再接都哇尔祈求——官军冲进来了,"层层围裹"。临行前告别尘世的忏悔词——"讨白"开始了;张文庆阿訇起句:"主啊;求你从受赶撵的魔鬼中,护佑我们——以慈悯世界的真主的名义:主啊,你怨饶我们!……"全体跪满的多斯达尼都念起来了,浊哑的声音伴着亏屈的啜泣。官兵大杀大砍,"痛加歼戮","枪箭如雨",而忏悔的讨白声不理睬他们。不仅"手无器械",而且心已经充满着圣洁。他们一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血水淹满了破堡。他们在陶醉中跳了崖,尸体一层层填着深陡的沟壑。没有人反抗,在礼拜中被杀是舍西德的高品,何况在尔德节这样的圣的时刻!

  没有反击。

  只有屠杀。

  ——在这刀刃般的一线分寸上,乾隆皇帝和他的御用文人们感到了恐怖。在如此的人道面前,暴政突然害怕了。他们企图掩盖,他们不敢触犯一个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大限。

  于是,《钦定石峰堡纪略》以伪作流传。

  直至我和哲合忍耶的满拉杨万宝揭穿它。

  我永远不愿再看那些《钦定》一眼。

  我觉得恶心。它们是"书"的耻辱。

  天就这样亮了。流着血忍着渴的穷苦农民们,就这样庄严地永别了石峰堡。七月五日的晨曦依旧涂亮了陇东的荒凉山野。三年前开始的尔麦里,已经念完了它的最终章。十八世纪,在中国回民们的眼睛里已经结束了。

  石峰堡几乎和华林山一模一样。奇怪的是回民们总能找到这种地场。苦旱的黄土高原和黑暗的中国都太辽阔了,回民们对走出去过于悲观绝望。他们只想制造一块瞬间的神国,在那里享受一瞬的信仰自由的滋味。

  他们如愿以偿了。

第05章 守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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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皇帝,这个自称盛世君主的人,发现了在大西北的某处藏着一个对手。

  他是个精明人,他觉察出,奏折里缺少他要的东西。他讨厌手下那些残民贪污的大官,因为那些人在西北的黄土沟里疲于奔命,和对手打了半年仗也没有知己知彼。

  他觉得这个对手古怪。

  这一年他正要跨进皇清极盛世的大门坎,他不能容忍草民中出现新奇的怪物。他在前些年处死了漂洋过海出国旅行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广东家乡的"出国犯"梁某。而西北的一个黑影却无法被他斩决——他感到这是一个组织。

  清查在乾隆本人追逼下,进行着。

  于战前修理石峰堡的马正芳、马廷秀二人一经见于下奏,乾隆立即追问:"马正芳、马廷秀已被阿桂等飞饬查拿,现在曾否拿获?作何审办?"

  张文庆阿訇之子张太等二人先在通渭被捕,后来义军扑城时知县王慺因为害怕,放了他们;乾隆怒斥:"若虑其抢夺,亦当即于正法,何得辄行放送?"

  固原有马升贵者,为生计挖窖喂养牲畜,被疑为破城藏兵,捕后追究不已。乾隆一直问至点滴,居然查出马升贵与田五阿訇熟悉之事,后来斩马升贵等三人,充军烟瘴五人。

  田五、李可魁殉教日早。乾隆追问:"该二犯尸身,阿桂、福康安曾否亲自验明,将伊锉骨扬灰?"

  乾隆读甘官奏折中有供词曰"马明心于46年正法后,我听得河州有他几个徒弟,伏羌也有他徒弟",马上嘱咐:"留心细访河州、优羌二处马明心徒弟系何姓名,共有几人,从前从何办理;详悉具奏。"

  田五阿訇之兄田友被俘,乾隆指示:"详悉研鞫,务得确情。"

  乾隆于各起事首犯或押入京、或已被杀之后,还嘱咐甘肃阿桂等,要他们在俘虏中搜查"平日通同商谋,足备讯问者",为获得新线索,"复加严鞫"。并且感叹说:我不过为着甘肃永远宁谧,你们地方官自当能体慰我心。

  哲合忍耶的宗教组织,如飓风中的一株嫩树,被摇撼撕扯,几几被连根拔除。

  第一个危险濒临暴露边缘的案子,是秦州密尚德打刀运往伏羌一案。

  官吏追查极细,包括刮刀、铲刀、裁刀长度;是否确系"口外刮香牛皮所用";运往伏羌可赚钱数;密姓回民根源及密尚德之母改嫁伏羌马家始末——最后发现起义军营中有一个"密姓回民;年约二十余岁,随贼打仗,其父密阿浑现在秦州"!这样破了密家与义军的关系秘密。公家判断:"秦州必另有党羽"。黑手立即伸向陇南,这是哲合忍耶在清查中的一个紧急的危机关头。

  密阿訇,据曼苏尔写本:

  道祖太爷首次到秦州(今天水市)时,遇到了密阿訇和吴阿訇。他俩带着自己的教众来会见道祖太爷…….他们走后,太爷对众门人说:"密阿訇是一位清廉的学者,吴阿訇是个内污的人,不可误认!"……后来,密、吴二人被捕入狱了。……密阿訇凛然说:"一切事都是我干的,与他没关系。要杀便杀!"密阿訇壮烈殉道了。

  牛皮刮刀一案审查得细而又细。公家虽然诬以"打造军器",但实际上案情仍然酷似一铁匠生意。向公家告密的"乡约"吴耀先,无疑正是曼苏尔作品之中的吴阿訇。这样———互不相干的公私两大史料,仅仅在此案上完全吻合。密阿訇在追查之下,把口供纠缠于打制刮刀一事之上,始终没有吐露哲合忍耶教内组织的一个字。

  再一次危机,是乾隆皇帝本人注意到了口供中有句"黄胡子阿浑、哈掌教俱是马明心徒弟",而且发现了所谓"黄胡子阿浑籍隶灵州"。于是可怕的魔爪突然伸向灵州——这个隐忧未叛的另一个哲合忍耶中心。皇帝直觉不同寻常,灵州公家确认:"黄胡子是称呼不是姓氏。灵州回民并无黄姓,止有王成仁从前系新教阿浑,于乾隆四十六年当官具结,改从旧教。"

  这一刹那极其危险。灵州其它王姓哲合忍耶不知怎样忍住了恐怖。七巴巴、盖兰达尔巴巴(又称洪乐府阿訇),都没有暴露。三年前被迫改信旧教的王阿訇无辜被捕,"于司监病毙",乾隆已经捉住的一根线,又悄然断掉了。

  恐怖中的甘肃(包括今青海东部、宁夏全境)回民中不仅有背教弃教者,甚至父举子、翁举婿。在每一个飘扬过伊斯兰旗帜的地点,屠杀清洗都在进行。继底店血案之后,阿桂总结:

  通计节次拿获正法、及打仗杀死贼回共八千余名。又,李侍尧、刚塔等歼戮逆回妇女一千余名。此外尚有各州县拿获正法、并现在监禁候讯应行正法人犯一千余名。

  有数的遭难者已达万人以上。妇女幼童除底店已经流放为奴的一千九百余人外,石峰堡以及各州县逮捕的回民妇女儿童"尚有二千六百余名口"。她们也沦为奴隶。与底店合计,哲合忍耶的女人孩子被充军为奴者,人数约在五千以上。

  公家血洗过的地点如下:

  小山、海城、底店、石峰堡、马营、官(关)川、草芽沟、老鸦沟、蔡家堡、乌家坪、朱家河、大马家庄、白马庄、马家堡、糜子滩、鹰窝石。其中公家大臣福康安在血洗后亲自监视巡查过的地点有:小山、关川、糜子滩。抄查没收回民田产,公家统计:"山川、水草、荒、熟地共五万一千四百三十三亩六分零;瓦房、土房共三千八百三间,土窑六百一十五处。"哲合忍耶清真寺虽然三年前已经全灭,此次又查出七十三间,全部拆毁。

  这是一种极限的恐怖。回回雄无下场,奸亦无下场。即使叛卖者也几乎全数被杀了事。回民马得周举报亲生儿子马连举、侄子马良臣、马良得。苏德首出女婿马彦。黄进章密告外甥吴进宝。石峰堡决战之夜,石峰堡出了一个企图倒戈以自救、向公家建议由他劫持张文庆阿訇献官求赦的叛徒马见几;乾隆命令"妻子亦当发伊犁给兵丁为奴",马见几本人"永远牢固监禁,遇赦不赦"。

  我感觉到了,但我不可能构拟那恐怖的具象。我也不相信乾隆46、49年以后的多斯达尼能够想象。哲合忍耶在那一年里承受的乃是整个中国的罪孽。翻阅着中国士大夫们平心静气地编纂成的一部《钦定石峰堡纪略》,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如此的罪行实录能够传世。难道神真的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终极目的,才选中了哲合忍耶来忍受苦难么?

  但是秘密依然并未泄露。

  张文庆阿訇,这位草芽沟张夫人的侄子,这位在宗教和血缘两面都与哲合忍耶难舍难分的农民,这位乾隆四十九年圣战的主帅,虽然被公家"反复究诘",但是坚持"匿不供吐","坚不承认"。在亲生儿子张太(泰)殉难、关川同学中伏羌马得建、田五、黄胡子阿訇、哈掌教、密阿訇等人都已被害的形势下,他不仅不供出伊玛目·阿兰·穆宪章,也坚持不供出盖兰达尔巴巴等所有著名的关川穆勒提。张文庆是哲合忍耶第一个被押至热河处凌迟刑的殉教英雄;他以他的坚贞和鲜血,维护了圣徒马明心和张夫人的荣誉。

  哲合忍耶的中核部分一直隐藏着,忍受着一切一切,顽强地坚持沉默。在疯狂的屠杀和唯有就死的现象之下,清查与守密的较量一直进行到很久以后。战争善后策结尾时,公家承认了这一较量的失败。陕甘总督福康安奏:

  若言各属必无马明心徒弟,臣亦难以尽信。

  乾隆赐福康安诗一首,形象地说出心事:

  善后犹应慎筹划,

  听无声勉视无形。

  他明白:对手就在这片无声无形之中。

第06章 在无声无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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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怖是黑色的。而恐怖里面的秘密则是真正的漆黑。当恐怖达于极限,当国家权力不借使用全面犯罪的手段来实现恐怖时,秘密如一块黑色的铁,冷漠无言,坚硬稳重。

  对于公家来说,哲合忍耶已经再也无从寻找了。

  对于分散于特殊的线索之外的哲合忍耶难民来说,情况也一样。哲合忍耶此时是一只濒死的无形的虎,脉息游离,仅仅剩下一些神秘的部位还在悸动。

  甚至早在上一代光阴,乾隆46年之后,大批哲合忍耶都失去了教门上的联系。吟味石峰堡前后史料,有一种感觉是:多斯达尼们只是在盲目地奔突,厮杀牺牲于自己失控的感情驱使之下。

  这只看不见的伤虎只有一口气在缓缓地呼吸,这口气是尊称平凉太爷的伊玛目·阿兰·穆宪章。这只虎尚在悸动的肌腱在一条腿上,它远远地伸向灵州——这是在永远缄默的秘密中,今天可以大致构拟的一个影像。

  再三谨慎地研究《热什哈尔》,可以判断的是:伊玛目·阿兰·穆宪章确曾入狱。但是又可以断定他入狱原因并非因为哲合忍耶新教一案。因为49年的善后恐怖中,倘若某人以新教罪见官,此人几乎立刻能名达乾隆之处,折磨鞫拷,最终无有苟存者。伊玛目·阿兰·穆宪章若因新教案入狱;或者有人知道他是有奇迹的人物,他就断无活路。《热什哈尔》关于平凉太爷下狱的记载很少,正反映关里爷的严谨。而诸如曼苏尔《道统史传》及毡爷《曼纳给布》,所记的只是后代教徒的一些纪念之情。

  总之,平凉爷狱中的奇迹是不可能的,真正的奇迹是他丝毫没有新教徒的表相。他隐藏得太深了,其深度已经与哲合忍耶判若两类。因此他能够在平凉狱中仅仅以一名普通人的身分受苦。关里爷所作《热什哈尔》中,仅仅用波斯文写了残缺的一句:华哲第指平凉导师穆宪章章 病的时间很长,病根是第乾隆四十章九年的监狱里得下的。

  他在狱中忍受着拷打吊刑。他的心还在忍受着更沉重的一种刑罚。平凉与灵州一样,是哲合忍耶未遭涂炭的幸存区,没有参与圣战的平凉人和灵州人,在那些日子里是眼睁睁注视着教胞的牺牲而苟活的人。哲合忍耶在靖远、伏羌、通渭、隆德以及关川周边激烈地赴死,在平凉和灵州却屈辱地追求着存活。

  决不是平凉太爷穆宪章背弃了苏四十三阿訇的血性。在冥冥的前定中,具备色百布(条件,命定)的人物必须服从自己的使命。这就是伊斯兰概念——"口唤"的含义。苏阿訇和平凉太爷都是洞悉了自己的人物,他们必须各自完成自己的前定。

  后来,曼苏尔记述了牛木头阿訇的故事,这个故事注释着平凉太爷的前定。

  牛木头阿訇的学问全美后,平凉太爷就命他到平凉北边的毛家对村去开学。

  这两句史料之所以重要,在于它说明了:一、平凉太爷在执行一代穆勒什德的职权任免阿訇,二、平凉太爷至少控制着平凉附近的教区。在乾隆46年战火之后,能够传教、能够暗中宣扬哲合忍耶宗教功课,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牛木头)到了该村,人们对他不闻不问,很冷淡。……牛木头阿訇在寂寞中自叹道:"毛拉啊,您把我派到这里来开学,而他们却不来照面,这该怎么办呢?"

  后来牛木头阿訇克服了困难,扎稳了脚跟。毛家对村渐渐恢复了哲合忍耶教。但是,随着牛木头阿訇知名,清朝官吏便察觉了。公家捕走了牛阿訇,"打断了他的双脚,拉到平凉先游街,再斩首示众。"

  而伊玛目·阿兰·穆宪章老人家只能目送他赴死。牛木头远远望见平凉太爷时,大声高呼:"兴圣教,心坚如石!"而平凉太爷只能流泪,"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大地"。

  毛拉见敌人绑着牛阿訇游街时,心里难过极了。他老人家急忙回家,独自干了个尔麦里。到了结束的都哇尔,他老人家念了很长很长。

  在连空气中都充满杀机的大恐怖里,在视野眸子每天看着多斯达尼的凄惨殉教而自己无能为力时,在一躯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身子必须担起重负的指令下,伊玛目·阿兰·平凉太爷隐没在无声无形的痛苦之海,谁也看不见他了。非但迫害者和公家,就连被打散的哲合忍耶,也看不见他了。

  如今人不知他,他也不知他。

  像闪电突然照亮黑暗恐怖中的真相一样,马明心导师的预言在此刻投来一道炫目的光芒。直至今天这预言仍然那么隐秘,吸引着人们向它参悟。

  在这强烈的光芒中,我看见一个生命垂暮的老人。他一直跪在坐静办功的一口枯井里,那口井在平凉一个地名白水的村子附近。他的形象不像他的导师、圣徒马明心那样深不可测和无法追及。他的形象,如果有时灵性的光亮照来时人们可以看到——他是一个久久跪定、久久地向真主虔诚祈求着的衰弱老人。

  由于命定的悲剧,圣战和教争都以殉死为结局。留下来的事业,永远由选择了心灵痛苦的生者来完成。这也是一种哲合忍耶,一种新的信仰者。忍,这个宇的含义是最沉重的。人们常说、但很少有人真地体会过——活着,比死更痛苦。但是他的宿命如此。

  他的濒死生命,是用于拴住哲合忍耶最后的一丝脉息的。

  久之,平凉太爷其人,愈来愈"人不知他",愈来愈像是一个谜。

  《曼纳给布》也保存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记事,能够使人感觉平凉太爷穆宪章那铁一样沉默不露的外壳里面的真实:

  少尔林传述:伊玛目·阿兰(愿真主净化他的心)向盖兰达尔问道:"似乎火中含有水的湿润,那是由于悲哀;而水却含有火的燃烧——这两句话是什么含义?"

  这是一段使每个哲合忍耶的后辈都怦然心动的诗句。他指的是《穆罕麦斯》中的段子。他正在以真主的卧里的身分在指示本质、强调任务。他使形式的赞念变成了意义的省悟。他就是水;他沉静不起波澜,悄悄地隐藏着燃烧。

  平凉附近有了一些生气,但是烈士遗教的复兴不能指望这里。灵州的银色川区是新的希望之地。伊玛目·阿兰·平凉太爷穆宪章和他的女儿白水姑姑所坚持的,是血海和绝望中的一个秘密设想,一个梦一样的念想。

  此时的哲合忍耶,灵州人潜在地下,甘肃人七零八落。也许平凉太爷穆宪章从黑暗中传出过口唤,但也可能是全教幸存者悲愤的同仇敌忾——由于花寺派诬告哲合忍耶时有"耳毛为号"一句,清朝公家便以"新教老教,耳毛为号"为标志捕杀哲合忍耶——平凉光阴以后,凡属哲合忍耶回民一律不再留蓄圣行的腮胡①,忍辱毁形,剃净两腮,以记深仇。哲合忍耶决定以这种特征做为末日审判时和那些迫害者打官司的证据。二百多年来,凡是哲合忍耶都坚决不蓄两腮胡子。至今天这种面容特征仍是判断一个哲合忍耶的内心状态的标准之一。

  而伊玛目·阿兰·穆宪章垂危之际,正是哲合忍耶悲愤地拔光或剃掉圣行腮胡的时候。此刻,遵守一件笋乃提已成了杀身祸源,拔净两腮利毫耶(腮胡)又心如刀绞。曼苏尔书载:"当他身体非常衰弱时,疾病折磨他时,他的功修非但不减少反而更上紧了。"——他在苏菲的苦修中,使心脏挣扎着活到需要他活到的日子。

  在这日子到来之前,在他能够确认哲合忍耶已经在远方那片盐碱雪白的银色平川里扎根立足之前,他只求在神秘的功修中坚持。

  毛拉捧起了尊贵的双手,做了很长很长的都哇尔。所用的时间有念三遍《雅辛章》②的时间。在这之间,毛拉的面庞都变黄了,但声音却没有中断。他的声音好像温和的香风在拂动。

  他的病已经沉重不医;关里爷听自己的同学说过,在侍奉平凉太爷时,喂了药后劝平凉太爷睡一会儿——

  毛拉大声斥责:"嗨!我三十年没有睡觉,今日你叫我睡什么觉!"

  他掌理哲合忍耶三十年,现在终于到了哲合忍耶请他安息的时刻。他遣人去了碱地平川的灵州,灵州大师傅马达天赶来了。曼苏尔阿訇以下的记事使人惨不忍睹:

  船厂太爷开始不敢接受。……平凉太爷对他说:"你必须接受。这是真主的前定。"……说罢,猛拉了船厂太爷一把。……叫他摸。当他摸到胸膛、肚脐时,他停止了。平凉太爷却命他再往下摸。他就从命,摸到了两个睾丸——它们肿得像两个铁罐一样……

  平凉太爷说:"这是乾隆46、49年我遭的罪。我独自一人忍受了。所以,别的教友没有这样的回赐:在我的身体上和卢罕(注:卢罕,灵魂)上,都有舍西德的色百布(注:色百布,原因,前定)!"

  穆罕默德·然巴尼·穆宪章(道号伊玛目·阿兰,教内尊称平凉太爷),归真于回历一二二七年(一八一二年,清嘉庆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日。

  拱北在平凉南台子。这座拱北在同治十年、一九五八年曾被两次挖掘捣毁,今已恢复,各省哲合忍耶吊唁者经年不绝。

  平凉太爷的一生,使哲合忍耶和一切追求者们,在刚刚懂得了激烈之后,又懂得了深沉。他的一生无懈可击。他是一位没有血衣的牺牲者,一位不上沙场的勇士。他以他的一丝微息,坚持了哲合忍耶的一切伟大原则。在他的光阴结束以后,哲合忍耶便宣告了备受迫害的十八世纪的终结。既然哲合忍耶已经不可消灭,那么中国便有一种精神和血性不可消灭。当俗界的统治者在夸耀他们血腥的功绩时,这大地上处处响起的《穆罕麦斯》正赞美着更崇高、更永恒、更动人的胜利:



  他们的神已自然地泯灭了

  正如他们的湖水无缘无故地干涸

  火在痛哭,水在燃烧

  似乎火中含有水的湿润

  那是由于悲哀

  而水中却含有火的燃烧

  正道的光芒四射

  恐惧和污浊被扫除

  人,终于获得了安慰

  心灵已经可以虔诚

  神呼喊了

  正值光辉普照

  真理的含义和语言

  正在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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