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弦90度的思考

      文字 2004-7-25 15:36
这个小镇肮脏而狭窄,没有名字。这样肮脏和狭窄的小镇养了小狗家家五年。他讨厌它,可是在这五年的日子里他依靠它而生存。家家今年五岁。
这是一个南方的小城,有潮湿的暧昧气息,有坑坑洼洼的街道。下雨的时候行人的鞋子上裤子上会有黑褐色的粘稠泥水,他们的脸上会有同样的阴晦色彩。也许不能这样说,基本上无论从什么时候什么角度看去,大多数人的脸都是一种阴晦的颜色,也就是没有生气,死气沉沉。他们生活,行走在凹凸不平的街道上,买廉价的洗衣粉牙膏和洗发水,省吃俭用。没有一间超市,没有一家像样的百货店,所以买东西的时候只能从黑漆漆的小店一件一件慢慢买。
它是家家的家乡。家家不爱他的家乡,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离开他的家乡,虽然他一直在策划着一场逃离。
最近家家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这个发现让他在同伴中显得不一样起来。开始他只是对他的女朋友微微说这件事情,但是很快的大家就都知道了。微微是一只有白色绒毛的流浪狗,因为长期没有食物,她的毛发已经失去光彩,并且都一团一团地粘在身上,而且她瘦骨嶙峋。家家在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说,你的外表掩盖不了你的高贵,你是那样可爱。于是她就认定了家家是她的男朋友。她说,你真好。家家喜欢看她说这句话的表情,在那一刻,她的确是美丽的,很美丽。
家家发现,当我们把头向左尽量倾斜成九十度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不同的世界。这个发现纯属偶然,可是他的伙伴却马上把它当成了真理。于是这个小镇上每天都可以看到歪着头走路的狗,人们不理解,还以为这些狗突然怎么了呢。他们不知道,他们发现了一条真理,并且正在实践它。
的确,当你把头向左尽量歪下去的时候,你会发现另外一个世界。你可以看到歪曲的行人的脸庞,可以看到歪曲的建筑物,歪曲的车辆歪曲的树,甚至你可以发现,连声音也是歪曲的。
这个发现让家家对他的家乡有了暂时的热爱。也许是由于新鲜,他发现其实他的家乡并不是那么让人失望。也因为这个发现,他看到了蓝色的天空,要知道,他从来都是不抬头看什么的。家家发现,天空很蓝,就像微微无数次向他描述的水晶,微微说她想要一颗蓝色的水晶,要蓝得很清澈,要蓝得很精致。于是家家就把他头上的天空送给她了。从微微的眼睛里家家可以知道她很激动,她把她的身体往家家的身上蹭,她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好了,只是蹭,一个劲地蹭。
可是新鲜的感觉并不能维持多久,家家慢慢发现其实他的家乡还是肮脏而狭窄的,贫穷得让人憎恨。家家觉得要用“憎恨”这个词来形容才比较中肯,他喜欢这个词,有特别狠的感觉。而微微说,狠的狗是很酷很帅的。于是他憎恨起他的家乡来,憎恨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地步。他的逃离计划已经想好了,现在差的就只是时机,时机一到他就要离开,然后从此不再回来。
家家跟微微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微微看到他眼睛里的光芒,她知道这是他从小到大的理想,现在它只要有时机就随时都可以实现了,他远远比找到一根带肉的骨头要兴奋得多。可是他就要离开了,微微的心里有很酸的感觉,从此以后没有人会说她是一只高贵的狗,没有人会把天空那么大那么大的水晶送给她。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阻止他,他是一只那么有理想的狗,微微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她只是希望在剩下的不多的日子里她能够陪伴他,为他做最后的事情,然后,她就可以让他走,再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怀念。
每天微微陪着家家翻遍了小镇里的垃圾堆。家家说他是要去实现他的理想,因此他必须有像样一点的打扮,这样最少看上去威风一点。第一天他们找到了一只破鞋,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而且闻上去还有一股恶臭。但是柔软的鞋底吸引了他们。于是他们就啃呀啃,把破烂不堪的鞋面都给啃掉了,这样家家睡觉的时候至少有了舒服的枕头。后来他们还找到了一件破衣服,他们觉得他们的运气真是棒极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还找到了一些皱皱的纸,家家说要是想念微微他就在上面印一个脚印,他的话说得微微眼睛眨呀眨的,差点就哭出来了。他们甚至还找到了一段绳子,家家说这个是要给微微的,这是他送给她的项链,微微也是要想念家家的,微微想念家家的时候要看这条项链,这样家家就会知道了。微微把头向左歪,她看到家家的脸也跟着变得倾斜,她想,她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记住家家,这样她可以用他的方式记住他。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家家突然跑来找微微,他的尾巴因为兴奋一直在猛烈摇动。他的身上披着那件破衣服,嘴里叼着那只鞋底。微微感到她的心咯噔了一下,她很明白,她的家家要走了,要离开她了。家家没有发现微微的难受,这时候他正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中,他是激动的,他的梦想终于可以实现,他长久以来策划的一切终于即将成为现实显现在他面前。他提高了因为激动而颤抖的声音对家家叫,你知道吗,今天小镇来了一辆货车,我打听过了,晚上即将离开,亲爱的微微,我要搭乘着它走,到我梦想要去的城市里去。他的眼睛红红的,看上去特别惊人,但是却又有闪亮的光芒。他说完转身就走了,他说他要去看看那辆车的情况,这样他可以寻找最佳的时机钻进去。微微低下头,她难过极了。可是家家是要去实现他的理想啊,微微怎么能够阻止他呢,即使是他再也没有回来。她告诉自己,微微你是不可以那么不懂事的。她抬起头,却刚好看到家家转过身来,微微,天空很漂亮,那么大的水晶我要把它留给你。微微感觉她的眼泪已经快要流出来了,她抬起头,天空真的很漂亮,有白色的云朵在漂游,就像好吃的棉花糖。可是,天空会永远这样漂亮吗?它也会离开微微的吗?微微不知道,此刻她的心里只有深深的寂寞。
家家走了,去实现他的理想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大家都说,你们知道吗,那个发现真理的家家要走了,他是去实现他的理想呢,理想是什么东西呢,大概像带肉的骨头那么吸引人吧,要不然家家怎么连微微也可以抛弃呢。他们甚至还吞了吞口水,带肉的骨头,想起来就让人忍不住要流口水。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了。而且微微也成了大家议论的对象,她可是家家的女朋友,只有她最了解家家,于是她仿佛也成了最最了不起的狗,让大家最最仰慕的狗。可是她却更瘦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家家那天晚上是在半夜上的车,本来他想去向微微作最后的道别,可是心里慌得很,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家家从来都没有过。他害怕这种感觉,他就要实现他的理想了,他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感到舍不得。于是他在夜色里顶着头上的星光一直走到了货车的附近,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溜进车厢。车厢很闷,有难闻的气味,黑暗铺天盖地。他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想让自己睡着,可是他太兴奋了,他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计划他的未来。他的确是一只很有本事的狗,而且他想他要回来,把外面的世界带到微微面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是一个黎明,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厢门被打开的一刹一屡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城市就是不一样,连阳光都和小镇的不同。小镇在清晨的阳光是冷的,沉淀了一个晚上,凝结了所有树木的呼吸。很清澈的冷。可是城市的阳光是温暖的,到处游动着暧昧不清的气息。家家跑下车厢,听到后面的人的惊叫声,他大概没有想到,他竟然载着一只狗,从小镇到城市,他更不知道他做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他竟然帮一只狗实现了他从小一直有着的愿望。家家回头朝他微笑,可是他始终都没有看见,狗的微笑是多么令人温暖,可惜他没有看到。除了他,家家相信别人也没有看到。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把他的微笑献给了他。他要感谢他,感谢他带他来到梦寐以求的城市,即使他根本不知道。
这个城市是漂亮的。后来家家在人们的嘴巴里听到这个城市的名字,它的名字跟它的样子一样,也是很美,不像家家的小镇,它连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家家喜欢在街道上慢慢地走,街道宽敞而平坦,有很多的商店,都有着高高的落地窗,里面播放各种音乐,热热闹闹,比小镇的过年都要热闹上好多倍。他看到很多的汽车,开足了油门呼呼呼呼地奔驰。有很多人穿戴漂亮匆匆忙忙。他们的脸上都有一层光,家家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常常想到生活在小镇里的那些人们,他们总是隐晦着脸,他们是多么难看。
可是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并不容易,家家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有时候他会偷偷地去翻垃圾堆,可是城市里的流浪猫和狗都要比小镇的多得多。他们常常一副不友善的样子对着家家嚷,他们从心里看不起这只狗,他们的优越感在面对家家的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后来家家的脖子就歪了,这个我们谁也想不到。那天他正在因为得到一个鸡腿而高兴,忽然他看到一只狗正在渐渐逼近。他的个子要比家家高很多,它的皮毛是黑色的,虽然有点脏但是看上去油亮油亮。家家跑,可是他追,后来家家就跳进了一条小沟里,他感到脖子很痛,再后来他就发现自己的头再也无法扭动了。很戏剧化的,他的头向右歪了,可是他曾经告诉其他的狗,把头尽量向左歪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一个美丽的世界。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某个很繁华的都市里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一只歪着头的狗,他的脖子向右歪,可是他的眼睛从来不浑浊。
其实就在那一段时间里家家感到从没有过的充实。他的日子正在一点点过,正如他感觉自己体内的某些东西正在疯狂地乱长。他看到了很多从来没有看到的东西,他发现他右歪的头让他看到了又一个不同的世界。他看到漂亮的鞋子,每天每天有那么多的漂亮鞋子在他面前经过,它们就像生活在小镇的蝴蝶,五彩斑斓。可是它们比那些蝴蝶要离他近很多,至少它们不会忽然就哗啦哗啦地飞起来。他看到那些滚动的车轮总是很忙很忙的样子,可是它们常常会粗着嗓子跟家家打招呼,打招呼它们是也不停的,呼呼呼呼又过了。他看到倾斜的建筑物,从他那个角度看上去它们美极了,简直就是积木搭成的美丽宫殿。有一天他想,这样美丽的宫殿如果被微微看到的话她该多么高兴啊,他想象她的样子,说家家你真好,然后一个劲往他身上蹭。
家家是开始想念微微了,他迫不及待要回去,他要带微微来这个城市,他要把这样美丽的世界展现在她面前。她会欢呼会雀跃会更加崇拜家家。可是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从到达这个城市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载他来的那个人,他不知道在哪里才可以找到他。可是家家是多么想念微微啊,不只是微微,家家甚至想念起那个小镇,它养了他五年,他恨了它五年,似乎这样说起来家家欠了它很多的东西。还有小镇里的那些狗,他们都说家家是最伟大的狗,他多么有理想,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还发现了一条真理。能够发现真理的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狗也是一样。
于是家家开始在当初下车的地方等待,他希望自己足够幸运,能够遇见那辆货车,然后再跳上车厢回去。这是他能够想到的回家的唯一办法了。他等,每天每晚都等,他相信自己是可以回去的,他那么伟大的理想都可以实现,那么他就一定可以回去,他感觉无论什么事情他都是可以做到的,因为小镇里的狗都说家家了不起,因为微微常常说家家你真好。
后来的结果是怎样的我并不知道。关于小狗家家的故事我只能讲到这里。只是听说,后来,某个落后的小镇里有狗总是歪着头走路,有的向左有的向右。再后来我还听说有人学着那些狗的样子把头尽量向左歪,然后他们惊奇地发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东西都是倾斜的,但是十分美丽。
在一本绘画本里有这样的话:后来,他们在世界的尽头找到秘密花园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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