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艾滋”折磨的日子

      |爱 知| 2004-8-5 21:12
 写在前面的话;
这是发表在2004年7月29日〈南方周末〉上面的一篇口述稿,记录了一个年轻人在“艾滋疑似”的时期的心路历程。读起来,有点戏剧性。从猜测自己99%是爱滋病携带者而引发的极度恐慌以至绝望,到最后医生确诊表明,并非是自己猜测的那样而对天的那一声嚎叫,让所有的人真切的感觉到生命的可贵。


“我得了艾滋病!我百分之九十九是艾滋病!”小桥在电话中的声音紧张、惶恐,甚至有些颤抖:“我的病状很像……如果是真的,该联系就联系。现在得争分夺秒!”他说。
  他想联系什么?记者一下子没听明白。
  从他颤抖的叙述中,记者终于听出个大概。原来,他想联系曾与其发生过性关系的女人,让她们接受艾滋病病毒检查。“我已无所谓了,但不要给别人带来伤害。如果我有勇气,我自己就跟她们讲了。但我实在是没有勇气。”
  挂断电话,小桥即刻从天津启程,赶赴北京找到本报记者。
  出现在记者面前的,是个30岁出头的小伙子。他伸出手与记者相握。记者感到握着的那只手汗水涔涔的。“我心里也在埋怨你们,如果你们的报道早登出来一年,我也许就死不了了。”
  “我怀疑自己得了艾滋病”
  在酒店里,与记者相对而坐,一杯杯喝着冰啤,小桥仍然不停地流汗。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无所顾忌,但眼睛不时警惕地向四周瞄一眼,当服务员走近时,他就突然停下,嘴里嘟囔:“没事,没事。”
  今年4月,我得了淋病。在医院打了两针,非常害怕。当时还没怀疑是艾滋病。我连性病都不敢去承认,怎么可能想到艾滋病?
  有一件事特别可恨。有个男医生,特别不尊重我。对不起,我想一下,我本来记得特别清楚,但最近想问题太多,有点糊涂了。
  (小桥开始语无伦次,讲了几分钟,喝了几口酒,叙述才开始顺畅。)我在那里看病,很不好意思,生怕有熟人看见。那个医生走过来,大声说:“你这是淋病!”当时周围有很多人,我脑袋一下子蒙了,说:“你别胡说,我不是!”其实我知道自己是淋病。我向他直挤眼睛,他不管。我真恨啊,医生怎么能这样呢?弄得我多难堪啊,我真想揍他一顿。
  打了针以后,性病有点好转,可是过了一个月,又发作。我有点害怕,这个病能得,那艾滋病能不能得?
  有一次,我看报纸上说,乌鲁木齐有3万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我想,除去老幼,这个比例很高啊。我虽然是天津人,但一直生活在乌鲁木齐,目前母亲在天津,父亲还在乌鲁木齐。初中毕业以后,我开过小饭馆,卖过手机和电器,给别人打工。收入一般,千把块钱,我交的朋友也不复杂,与我差不多。我这个人讲义气,对别人好。我从不嫖娼,不吸毒,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我可能会传染上艾滋病。
  我开始看书,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我知道,如果得了性病,感染艾滋病毒的可能性就大很多。我一年多以前离婚,后来有过很多的性伙伴。
  十天以前,我到天津看我母亲。我心情一直低落,也想出来散散心。到达天津的第一天晚上,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舌苔是白的!这是不是艾滋病的病状“鹅口疮”?我查了一下,这就是“鹅口疮”,艾滋病发作的病征。我知道我得了艾滋病了———百分之九十九就是了。
  (“你看。”小桥快速伸出舌头,果然,上面布满白斑。记者说:我不是医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艾滋病病症。)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知道是,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要找出是什么人传染了我。我要找出她来,妈的,我恨不得杀了她!我就想报复。但当我冷静一想,人家也怪可怜的。甚至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谁。
  “谁将艾滋病传染给了我?”
  “拿酒!”小桥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反客为主,开始要酒。一会儿工夫,他已喝完了第三瓶啤酒。他的头上仍在冒汗,一双筷子在菜上快速地戳来戳去,却只喝酒,不夹菜。
  我开始从后往前排。最后一个女人,是今年4月认识的。她在卡拉OK厅工作。后来我得了性病,曾怀疑是她传染给我的,叫她也去检查。我心里想,你可把我害死了。结果,她检查后,没有。
  我一下子想到第二个人。我前一阵子与一个大学生谈恋爱,2月份失恋,心情不好,一个好朋友就给我介绍了一个酒店的公关经理,我们好上了。到后来,她不愿意再与我发生性关系。我觉得奇怪。现在想来,也许她是意识到自己有病了。如果她确诊的话,作为有良知的人来说,不会再害我。
  我推测就是她。我真恨她。不过,恨也没用。但是,我又想,但愿是她。如果我是在她前面得的,那么,连她也传染了。本来是恨她,反而会让她恨我。
  倒数第三个,就是那个大学生。我特别喜欢她,是真的与她谈恋爱。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败坏了?我都在笑着说这些事。实际上,我如果喜欢一个人,是很忠诚的。与她谈恋爱时,我曾拒绝过别的女人。我在离婚前,也从来没有过婚外性关系。
  倒数第四个,是一个网友。我们一起喝酒,喝多了。现在我很恨她,恨自己。最有可能是她,因为她在发廊工作。我当时怎么就那么缺脑子?其实当时就害怕了,再后来与那大学生谈恋爱时,一开始我用安全套,用了几次,后来一看没事,没关系啊,就不再用了。我真后悔。
  再往前推,还有有家庭的女老板、女医生。那时也没担心,总觉得人家是有正经家庭的。还有……
  去年4月份我离婚了,心情特别低落,与别人发生了第一次性关系。我有点担心,可别出啥事啊。6月6日,在街上刚好见到义务献血车。我想,献一次血吧,也借机检查一下。
  过了两天,医生来电话,说你的血很好,没事儿。你想,如果那医生当时能给点忠告:艾滋病流行严重,要小心,如果避免不了性行为,也要用安全套。如果医生们能这样说的话,会提醒我的啊。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说我的血很好,没事儿。我一听,啊,我没事啊,就放心了。
  我现在不知道怎样去推测,才能推测出到底是谁传染给了我。倒数第一个查过了,没问题,如果是第二个的话,那就庆幸了,我没有传染给其他人。可是,谁知道到底是谁?也许是在发廊工作的那个。那个医生也有可能,她说她老公也有情人。任何人都有可能。
  “我的十天疑似日子”
  小桥一边喝酒,一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嘴里的香烟点燃着,可仍然颤抖着“啪”地打开打火机。
  我吓坏了。第二天跑到书店,查阅有关艾滋病的书。可是,我怕别人怀疑我,为什么一直看这种书?我抱着书,躲到文学书架的墙角看,装成看文学书的样子。越看越恐慌,越看越觉得问题大了,看啥像啥。
  我不敢跟家里人说,在天津也没有朋友,压抑的心情无法排遣,就是每天躲在家里,不停地看书,看有艾滋病报道的报纸,看电视。正好世界艾滋病大会召开,我每天都看新闻。再就是不停地观察自己的身体状况,是不是盗汗了?是不是疲惫了?每天看几十遍舌头,盼望它过几天会好起来,可是却越来越严重。
  如果腿上有蚊子咬了,红肿的地方一时没好,我就怀疑,怎么还不好?是不是我现在的免疫力下降了?我到街上去,也怀疑别人看我的眼光,是不是他们看出我是艾滋病来了?
  反正我有点不正常了。我的思维乱极了,每天乱七八糟地想。
  我不住地想,现在也没有特效药,那么,希望我死时不要太痛苦,不要变成傻子。有时我会幻想,说不定这几天会有个爆炸性新闻,说研制出了一种治疗艾滋病的特效药。有一次我在家门前,摘下树叶塞进嘴里嚼,那滋味真苦。我想,说不定还有一种特效药人类没有发现呢,说不定这树叶子能救我的命。
  我每天处在恐惧之中,要睡觉时,总是想,这一觉睡下去,还会不会醒过来?可毕竟还没到医院检查,有时候劝告自己,说不定没事呢,有时能把自己说服,就睡着了。可第二天早上醒来,又陷入巨大的恐惧中。
  睡不着时,我一遍遍地回忆以前的事,与家人和朋友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觉得世界这么美,我以前没好好珍惜,马上要离开了。如果我还能活个十年八年的话,我要好好地活,一天当三天过,一年当三年过。
  有时我想,如果我去医院检查了,结果真是艾滋病,那么我就不回家了,一个人悄悄地消失,不要给家里人带来痛苦,不要给他们带来负担和耻辱。可是,我不敢自己去医院检查,我怕自己承受不了那结果,我害怕。
  那一天,我终于对我妈说了,但只是说了我的怀疑。我怕等检查结果出来,她一下子承受不了,希望让她一点点地接受。她哭了,说绝不可能。她不敢面对,但她也说,如果真的是,那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我恨不得她天天在家里陪着我,但是我又怕她太压抑,反而不好。那天一个亲戚打电话来,问我怎么这么低沉。我只好说是有些事办得不好,不顺。她说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只要改了就好。唉,我怎么改啊?真的希望上天能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啊。
  “我告不告诉她们?”
  记者随手记录着小桥的谈话,餐馆的一位服务生扫了一眼记者的笔记本。“看什么看?很好看啊?”小桥突然对服务员大喊,然后又压低声音,安慰他:“没事,没事。”
  我以为接触的都是良家妇女,应该没事的。我太大意了。危险也在一般的人群,而并不只是性交易人群。如果我在一两年前知道这一点,我就不会死了。我有点恨我的朋友,一年前,他就得了淋病,可他不告诉我。如果他当时告诉了我,我肯定小心,怎么会有今天的事?
  我已经认命了。现在最想的就是不要给接触过我的女人带来伤害。可是,我怎么办呢?我想过要与她们谈谈,但不敢面对她们。如果倒数第一个女人被感染了,那太可怕了。倒数第二个呢?第三个第四个呢?如果都有怎么办?
  这次如果我不吭声,她们要是反过来再传染别人呢?多可怕,我一个人会祸害很多人。
  我的症状越来越厉害。前几天开国际艾滋病大会,安南说得对,要争分夺秒。现在就是临界点,如果再不加大力度,就会扩散开来了。我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如果能通过我这样的人,通过我的生动实例,给别人一点警示,我也就值了。我能不能赶紧为国家作点贡献,能不能做点光荣的事?但我不可能在我们家门前,发宣传资料。我不想让父母觉得丢脸。那我能不能去云南,或是贵州,做义务宣传工作?
  现在大家都不吭声。一个人得了艾滋病,死了,问怎么死的?癌症!亲戚不敢讲,朋友也不说。最可怕的是什么?最可怕的是不提醒,隐瞒。为什么我的身边从来就没看到这种事发生?艾滋病蔓延厉害,谁不知道?地球人都知道,但大家都不吭声。
  我不能一错再错!为什么说要争分夺秒?就是要赶紧找到她们,截断传染链,如果我不去告诉她们,那太自私了。对别人也太不公平。可是,我又怕别人报复我,她们要是报复我,报复我的家人怎么办?
  我没人可以诉说,没人可以帮我,我可能就要崩溃了。我为什么找你们报社?一是希望得到心理上的安慰。父母不敢面对现实,根本不敢承认我得了艾滋病,我无法与他们沟通。第二,你们能不能帮着化解矛盾?跟我一起去告诉她们?我们根据顺序,是往前推,还是往后推?不能有一个遗漏!
  你说我怎么办?不告诉她们,良心受不了;告诉,我家人有危险。你们能不能帮助我?我想不出主意。你们能不能有好办法?
  喝完第6瓶啤酒,小桥的情绪高涨起来。走出餐馆,他居然唱起了歌儿。对着灯光明亮的长安街,长舒一口气:“唉,生命真美好。”
  刚安排他住进宾馆,他却转身随记者出来。“我一个人害怕,睡不着。”
  当天晚上,他找到一家迪厅,跳了一夜的迪斯科,“直到我再也跳不动了。”
  第二天早上,小桥打出租车去地坛医院,刚上车便被司机赶了下来:“那是传染病医院,不去。”
  小桥再打一辆,不敢说去地坛医院,只说去地坛公园。
  与记者会合,来到地坛医院性病艾滋病中心。小桥等在走廊上,一反昨天晚上的健谈,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他仔细地看墙上的宣传资料:性病会促进艾滋病传播,与有性病的艾滋病患者发生性关系,平均5-10次即可感染艾滋病。
  小桥看完,叹口气,靠在墙上。
  抽了血,小桥说:“我知道结果,百分之九十九是艾滋病。没办法,谁让我自己不谨慎的。你知道死是什么感觉吗?我前一阵子做梦,梦见我被枪打死了,眼前一黑,什么也没有了。”
  离开医院,等地铁时,小桥又盯着墙上的防治艾滋病宣传画,长长地叹口气:“我以前要是早注意到,就不会死了。”
  第三天,7月19日下午,一份HIV检测报告静静放在地坛医院,宣告着小桥的命运。小桥满头是汗地赶到地坛医院,紧紧盯着记者的脸:“你是不是知道了?你肯定知道了,是不是?是不是?”
  靠在门外的栏杆上,小桥说:“我也不害怕了,反正就这样了。我就是怕害了别人。”
  停顿一会儿,小桥突然将手在腰边衣服上快速抹了两下,说声“走!”快步走向医生。他的手抖抖索索地将化验结果领取通知递向医生,一迭声地问:“我是不是得上了?我是不是得上了?我是不是得上了?”
  “得什么得?”女医生抽出他的检查结果,“啪”地往桌上一拍,“没事!”
  小桥“啊”地一声嚎叫,把大家吓了一跳。
  他抢过检测报告,一下子蹲在地上,“我活了,我活了!”他双手“啪啪”地打自己的脸,又哈哈地大笑。
  “给我电话,我要告诉我妈我姐。”他要过记者的电话,但手颤抖得无法拨号。
  走出医院时,小桥脚步飞快。“刚才走过这里时想,我现在走进去,一会儿出来,也许就走不动了。看街上的人来人往,我想,也许我很快就看不到这些了。”兴奋的小桥说:“现在,老天给了我第二次机会,我要好好活,再活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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