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那些男孩教我的事——蔡康永(下)

第二十一号男孩 教我在游泳池装死的男生
   游泳,是第二十一号男生教我的。
   在他家的游泳池里,他开始教。
   “来,放松,假装自己死掉了,像尸体那样浮在水里。”他说。
   我照做了,脸朝下、泡在水里。
   我的眼睛闭着,耳朵却闭不了,听到水底的声音,很安静。
   “张开眼睛。”他说。
   我张开眼睛,看见蓝蓝的水、蓝蓝的池底。我从来没有在水里看过东西,觉得很奇异。
   二十一号男生游到我身边,我从水里看见他的身体,还有他所引起的波纹、他在池底的影子。
   他潜到我的下方,在水里笑嘻嘻的对我挥挥手。他的头发像海草蔓延开。
   我被水流慢慢移着,我享受着死掉了的宁静,有一下子我动了念头,想要想想一下自己是怎么死的,可是这念头立刻消失——“反正已经死了,怎么死的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这种死掉的宁静,我不要再乱想事情、破坏这个宁静。
   直到我憋不住气了,我才把头抬起来,我脚一时踩不到池底,他把我扶住,笑嘻嘻的对我说:“你看,就算不会游泳,也没有很可怕啊。水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活着,你死掉,你挣扎,你不挣扎,水都是一样的。”
  他教会了我游泳,和一些别的事情。但他不知道他还教会我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教会我“假装死掉”。
   后来我每次游泳时,都会假装死掉一下子,然后得到我这个年龄的人、本来不会了解的宁静。

第二十五号男孩 小儿麻痹的摩托车骑士


   第二十五号男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有一天,他就骑着很漂亮的摩托车,停在我们的校门口。
   我在人行步道上走着,他很慢的骑着摩托车跟着。有时候他骑快了,超过了我,他就停在路边,等我超过了他,他才又慢慢跟上来。
   这样跟了十分钟,他说话了:
   “坐上来吧,我带你去逛逛。”他说。
   我这才第一次抬起头、看看他的样子。
   他穿背心,露出很粗壮的手臂,头发很长,被风吹的张狂,戴副墨镜,很拽。
   我坐上他摩托车的后座,他猛加速,冲出去。
   他飙了好几条路,速度快到我从没尝试过。到了一个路口,我说我渴了,他说他去店里买可乐给我。
   他跨下他的摩托车,我惊讶的发现他的腿上有钢圈支架,他的小儿麻痹很严重。
   他一拐一拐的走进店里去,留我在摩托车上。我望着他的背影发呆,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大概是他的动作有点慢,多给了我一些时间,我发完呆后,跨下摩托车,没等他走出店来,没跟他说再见,我跑掉了。
   我为什么忽然就这样跑掉了?
   我被什么事吓到了?
   我不能简单明了的说出来,因为不管答案是什么,我都已经做了可耻的事。
   是陌生的男生,后来再也没见过面,但我一只觉得我欠他一句“谢谢你,再见。”
第二十七号男孩 种玉兰花的男孩


  他跟我说他家是种玉兰花的时候,我其实听不太懂。
   他是第二十七号男生,来自这城市以外的地方。他说他们那里很多人家种玉兰花。
   “玉兰花,就是红灯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会有人跑到窗户外面来卖给你的,一小串一小串的那个花?”
   “对啊,那就是玉兰花。”他笑着说。
   他的鼻梁细而直,鼻头却有点圆,给人一种北极动物的感觉,像极地白狐狸这类的动物。他却提起了玉兰花,使得北极忽然弥漫一股淡淡的花香,他帮助我在一瞬间偷偷殖民了一小块北极。
   作为一个在城市长大的白痴中学生,我当然会继续问他很无知的问题:
   “我一直不知道,玉兰花是种出来的。”
   “当然是种出来的。不然呢?”他有点意外,又有点感兴趣的看着我,他大概从来没听过这么蠢的问题。
   “我以为是大自然里长出来,卖花的人是自己跑去找花,把花摘来卖的。”我说。
   他大笑。
   “所有在卖的花,都是专门种花的人种来卖的。”
  我耸耸肩膀,郁金香长得就像大批大批种出来的花,玫瑰也像、百合也像,可是玉兰花不像。
   玉兰花像不小心长出来的花。
   “我们家有几百棵玉兰花的树,我只要在家的时候,就会帮我爸妈摘玉兰花。”
  这是另外一个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画面:只比我大两岁的男生,从长满玉兰花的树上,把花一簇一簇摘下来。
   “玉兰花要晚上摘,摘下来装成一篓一篓,运到城里去卖,这样卖的时候,香味才对。”
   我脑子里的画面,立刻又刷上了夜色。白色的花朵,在夜色中格外清丽。
   “在晚上摘玉兰花,听起来很浪漫。”我说。
   “真的摘的时候,就只是工作啦。”他说:“不过,真的挺香的。到城市来以后,常常闻到的都是臭味,我的鼻子快要忘记我们家的味道了。”
  本来,念中学的男生,应该是永远不会花钱去买一串玉兰花的,这太像老女人才会做的事。
   不过,我却渐渐变得看见玉兰花就买一串,好让他偶尔能想起他家的味道。

第三十号男孩 我的宠物男孩

  他,从我的同学,一步一步,渐渐变成我的宠物。他很可爱,又很无知。
   所有我知道的事,他似乎都不太知道,却又想知道得要命,比方说:吃西餐使用刀叉的顺序,谁偷拿了故宫的什么,还有拳击赛的黑幕,这些事。
   作为一个中学生,我只不过是从进出我家的客人,再从我家五花八门的书报杂志那里,收到一堆乱七八糟的、有时连“常识”都不能算的消息。偏偏这些东西,对他特别有吸引力。
   他好像是在向往着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而知道这些事,可以让他觉得接近那个世界。
   他常常在打一阵子球以后,匆匆跑去洗个脸,把头发都弄湿了,然后一屁股坐到我前面来,问东问西。
   他的发尖还滴着水珠,有点细长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想着:“这么多男生里,真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男生,做了我的宠物。”
  所谓的“宠物”,意思是:本来我一定会很不耐烦的关系,却格外放水的、忍受下来了,大概是产生了一种通常是由宠物来提供的——“我是被需要的”虚荣感吧。
   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他很喜欢一个女生。
   他讲的那个女生,听说很出色,也很不驯,很有个性。
   但我还是鼓励他去追求她。我虽然对他的头脑没什么信心,但我对他的外表,信心很够。
   果然,他只是用最简单的方法:找机会认识、表明好感、邀约,就成功了。
   “嘿嘿,才女也就只是这样子罢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想了一下。
   问题是:才女并不“就只是这样子罢了”。
   他跟才女交往了快一个月。这一个月他都很快乐,如果来找我,就是来发泄一下他对她的崇拜,再补习一些她跟他聊、他却聊不出个名堂的事。
   “我的宠物到森林里去独立求生了。”我想。
   当然,宠物的求生能力是有问题的。
   才女大概很快就察觉了:在他迷人的外表底下,实在只是个草包而已。
   对待这样的人,如果不是采用对待宠物的心,会不耐烦。而才女可不是在找宠物,她是在谈恋爱。
   她很干脆地把我的宠物给甩了。
   他靠外表,只撑了一个月。
   他垂头丧气来找我,仿佛宠物淋了雨、毛脏脏的回到主人身边。
   “被甩了?”
   他点点头。头连抬都抬不起来。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我用英文问一句。
   他忽然猛抬起头,吓我一跳。
   “叫她不要甩掉我。”他眼光热切的看着我。“我是说真的,你很会说话,你都搞得清楚别人在想什么,你一定可以跟她讲,她一定会听你的!”
   “……我连认都不认得她……”
   “她知道你的,我常常跟她提起你!她知道很多你的事!”
   我叹一口气,有人能拒绝他的宠物吗?
   我知道过一礼拜,我会在一个校际比赛里遭遇她。
   比赛来临,我当场跟她“划下道来”,约她比赛后见面谈谈。
   她也“划下道来”:“这场比赛你赢我,我就去跟你谈谈。如果你比赛输了,就不必谈了。”
   我再叹一口气。宠物真麻烦。
   比赛赢了。跟她会面。
   她简单说明他有多笨,“尤其跟他好看的外表比起来,他的笨更加不可忍受。”
  我有点羞愤,好像自己的宠物被别人指着骂,又不能不暗自同意。
   “你不用想替他挽回。就算你再厉害也没有用,绝对不可能!”
  她这个气派虽然应该是很讨厌,我倒蛮喜欢的。
   “好吧,我答应你,我不会再找你谈你跟他的事。”我补一句:“可是,我还会找你,谈别的。”
  “欢迎。”她似笑非笑的回一句。
   接下来,我到底做了什么事?
   我做了混乱而糟糕的事。
   我救不了我的宠物,我决定为他报复。
   我想办法让这个有个性的女生,喜欢上我。
   等到她对我的存在有了依赖以后,再把她甩掉。
   这是为我的宠物而逐步进行的报复。
   问题是,宠物不这样想。
   “我听说她现在跟你在一起,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他找我质问,愤怒得要命。
   “我是为了你做的。”
   “你放屁。”
   “我会在一个月以后把她甩掉,为你报仇。”
   “你……你简直是变态!”
  我也生气了:“那你宁愿我不要甩掉她啰?”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用力大吼:“你们两个根本在玩弄我!两个都是混蛋!”
  大吼完,他带着眼泪跑掉了。留下困惑的我。
   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在惩罚我的宠物吗?还是我已经厌倦我的宠物,必须从他身上,挤出最后一丝戏弄他的乐趣?
   我真的像我以为的,在为他报复吗?还是我根本就是在报复他?
   不重要,反正他显然跟我绝交了。
   失去了作恶的借口,我的恶行也就草草提早结束,跟那个女生分手。
   她很受伤。他当然也很受伤。
   一定要比的话,他可能伤得更广泛一点,既失去了爱人,又失去了主人。
   我呢?
   我失去了我的宠物。
   以及,开始学着面对我的邪恶。
第三十二号男孩 教我跳探戈的男人


   他恐怕比我大二十岁,或者更多。
   其实中学生根本不太会判断年龄。我们会判断的年龄只有两种:跟我们差不多的,和另一种,比我们老的。
   他,就比我们老。
   他看起来很年轻,只是他教我的事情很古老。
   很古老,却很迷人。
   他教我跳探戈。
   他看着我说:“你很骄傲,你应该学跳探戈。”
  他开始教我跳探戈。舞步怪异、自恋、不快乐、杀气腾腾。
   我一下就学会了,快得连我自己都很意外。
   他点点头:“你学得很快,因为你就是这种人。”
   他说对了。我后来再也没有学会跳别种舞。
   所有快乐的舞,我都学不会。
第三十四号男孩 初见萤火虫

  听过萤火虫、读过有萤火虫出现的故事,也在电视上明了萤火虫的生活。
   但是没有看过萤火虫。
   天渐渐从天亮变成天黑。这并不是我喜欢的时刻,我会找个方法度过这种时刻,像现在,我就把眼睛专注的盯在书上面。
   教室后面的小山上,是我最喜欢看书的地方,夏天时,蝉的叫声会大到你听觉麻痹,眼睛就变成了你的依靠。在这种状况下看书,可以连印书的纸头的纹路、还有每个字的印刷字体的边缘都看得出来。
   等到天要变黑了,你就察觉到纸头反射的光愈来愈弱,你的瞳孔配合着一圈圈放大、想抓更多的光进来,但没有用,光被抽走了,纸头上的字像在涨潮中的小岛,一个一个被水漫过去。
   这时候我只好把头抬起来,面对已经天黑的世界。
   而黑暗中只有山和树的影子,其他什么也没有。
   那天,又躲在山上看书。三十四号男生坐在另一块石头上。我们看的是一样的课本,课本是很奇怪的东西,散发着一种沉默的敌意,你如果能够找到同伴一起面对一本课本,好像会比较不受威胁。
   课本上讲的一件事情,引起了男生跟我的争论。快要天黑的时候,争论变成了吵架。
   “你真是自以为了不起的笨蛋。”他说。
   “那你就少理我吧。”我说。
   “我早就受不了你了。”他站起来,走掉。
   我看他走掉的背影,非常生气,感觉到被丢弃,而天开始黑了,我被迫面对我不喜欢的时刻。男生穿的校服是米色的衬衫,渐渐溶化成黑暗中愈来愈恍惚的一个小点。我心中的恶意,也就随天黑的速度,蔓延开来。
   眼看我要被我自己困在黑暗的山里了。这时眼前的一片黑暗中,却飞出了一点亮光,我诧异的看着这点亮光,安静无声的飞舞着。
   “萤火虫!”我心里惊呼着。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亲眼看到萤火虫时,我会这么不可置信。
   那只萤火虫似乎天生悲悯之心,一直盘桓不去。
   我在黑暗中,完全不想动弹,只想这样一直看着那点亮光,一直看下去。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久到等我察觉的时候,我已经听到四下有人到山上来喊我的名字,在寻找我了。
   我却还是不舍得动,不像站起来。
   树叶动了动,萤火虫开始往上飞,我的眼睛也随着往上看。
   我看到三十四号男生站在我的面前。
   “我在看萤火虫。”我说。
   “我知道,我也看到了。”他说。
   “我从来没有看过萤火虫。”我说。
   “我知道,走吧。”他伸手拉我站起来。萤火虫已经不见了。
   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看到萤火虫了,也许我已经看过最美的萤火虫了。
   我也不再害怕天变黑的时刻。

第三十八号男孩 自称是我哥的男生


   有一段时间,连续两个月,每天晚上我都接到他打来的电话。
   大概那两个月当中,只有三个晚上我没接到他电话,那三个晚上他为什么没打,我也不知道。
   第一次接到他电话时,他一开口就说:
   “你不认得我。我是你哥哥。”
  我愣住了两秒,然后哈哈大笑:“我没有哥哥。”
  “别这么确定,你有没有哥哥,不是你说了就算的。”他的声音,有一种晴朗的气息。即使是在讲这么莫名其妙的话,也还是令人觉得话中有正面的意义,而不是在鬼扯。
   “那,你要怎么证明你是我哥?”我问。
   “我不需要证明我是你哥。”他说:“你可以不要相信。我又不是靠你相信才能存在的,我又不是上帝或者菩萨,你不信我也不会消失不见的。”
   “嗯,是没错……”我在电话这头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这个陌生的电话还真有趣。“上帝或者菩萨是不会打电话给我的。你这个做哥哥的,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呢?”
  “让你知道有我的存在,这样一来,当你需要的时候,就不会太孤单。”他说。
   我沉默了。我被这句话打动了某处,郑重的想象着一个有哥哥的生活,会跟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如果我从来都不觉得有过需要一个哥哥的感觉呢?”我问。并不是敌意的,而是试探的。
   “嗯,那也没什么关系,你跟我反正就照原来这样活着,大家都没什么损失。”他的声音出现开朗的笑意:“不过这种话,通常是没有的人,才这样说的。……因为反正没有,所以就做个‘没有需要’的声明,你不必再这样,你有哥哥了。”
  我被他讲得昏昏的。不知所云的结束了这通电话。
   我以为他第二天不会再打来了。到了第二天晚上,我有点故意忙些别的事情,想假装根本没有在意这个怪人有没有再打来。
   但当我接起电话,听到是自称我哥哥的这个人,我还是很高兴。我并不明白这个游戏的意思,但游戏总是令人高兴的。
   他问了我一些生活上的事。我把我讨厌的人,我看不顺眼的事,跟他说了一些。
   他就跟我讲些他遇到过的讨厌的人或者事情,他的世界果然是大人的世界,很多事听起来挺严重的,这样跟他一来一往的聊一聊,比较明了了世界是怎么回事,我发现我那些讨厌别人的心情淡掉很多,好像那些事在将来的世界里实在不太重要。
   这个自称我哥的男生,连续两个月,每天和我讲一通电话,有时讲得很简短,有时讲得很长很长。
   我后来都再也没有问起过他到底是不是我哥哥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向家里其他人询问过。我大概本能的感觉电话那一头的男生,是来自“秘密”这一块栖息地的生物,不适合用探照灯、推土机这类的东西去搜寻他。
   我有强烈的想要跟他见面,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的,可是他没有这样安排。
   两个月后,圣诞夜,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圣诞快乐,然后,就再也没有打电话来了。
第四十三号男孩 爱昙花的男生

   “半夜的时候,我会叫醒你喔。”他在我快睡着前跟我说。
   “半夜要叫醒我?不要吧,不要叫醒我啦……”我再迷糊挣扎了一下,马上就趴在一堆报告上混睡过去。
   还是被叫醒了。
   “喂,起来,起来一下。”他果然来摇醒我。
   赶报告已经赶得熬夜两天了,能睡还不好好睡一下,到底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半夜把我叫起来?
   我被男生拉着走到他家的客厅,他家客厅灯开得很亮,中间的大桌子上,放着一盆有叶子的植物。
   “看哪,看……花开了……”男生直愣愣的看着那盆植物,喃喃自语。
   真的有一朵白色的大花,漫漫的开了,不,与其说是开了,还不如说是醒过来。
   那朵白花形态很优美,即使是作为一朵被梦见的花,都很优美了,更不用说是出现在现实世界的花。
   白花愈开愈大朵,张开的程度超过了我的预期。
   我还是很困,但在困倦中满怀惊讶的看着如梦的白花绽放。
   半夜的客厅很安静,我几乎以为可以听见花瓣张开的声音。
   “这朵花,简直像在舞台上一个人表演一样……”我自言自语。
   “是啊,如果我们不爬起来看它,也许它就不开了呢。”四十三号男生说。
   白花已经开到极限了,完美的静止在舞台上。
   “我好困……我又要睡着了……”我嘟囔着自己也不确定的话,眼皮愈来愈重。白花的光泽,渐渐晕开来。
   四十三号男生,靠到我的耳朵旁边来说:“等你睡醒的时候,这朵花已经谢了。”
   我听见了,但没力气回答。
   “这是一朵昙花。”他说。
   我又睡着了,来不及跟这朵马上要消失的白花说再见。
   “等睡醒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它曾经开过。”

第四十八号男孩 立志当蚂蚁的男生



   当我第二次遇到他的时候,他问了我几个问题,都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就已经问过了的。
   我有点纳闷,“这个人,看起来并不是个呆子啊。”
  等到第三次遇到,他又问了我那些相同的问题,连顺序都一模一样。这下我实在忍不住了。
   “喂,你已经问过我两次了,你知不知道?”
   “噢,是吗?”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尴尬。
   “难道你不记得吗?”
   “嗯,我不记得。”他说:“我两年前就决定依照蚂蚁的方式生活了。不记得遇见过谁,不理解羞辱或尊严这类的事情。”
  “那你怎么跟别人做朋友?”
   他摇摇头。
   “我没有在找朋友。我只是看看能不能遇见另外一只蚂蚁。”
   “我不是蚂蚁,我记得人,我记得你。”
   “拜拜。”他走开了。

第五十五号男孩 黑道里的逃亡者
  人们围成一个圆圈坐着的时候,不唱歌、不说话、不吃东西,也并不会觉得无聊。
   因为自然会有事情发生。
   冤魂会显灵,营火会爆出征兆,或者,别桌的客人会送酒过来。
   我们在酒吧里,围着一张圆桌坐着,听音乐、喝酒,没人唱歌或说话,但也没人觉得无聊。
   过一下,就有别桌的客人送酒过来了。
   会用送酒到别桌的方式来打招呼的,一定是比较老练世故的人。
   我们转过头去看是谁送的酒,一个非常非常好看、穿马球衫的男人,举起酒杯来向我们致意。
   “我觉得有点假耶,这个男人好像太好看。”
   “也太稳了。”
   “是不是有人恶作剧啊?”
   “还是有电视整人节目在偷拍?”
  我们这桌的人,七嘴八舌一阵。终于有一个女生站了起来,“我去探一探,不然也太上不了台面了。”
   她拿着酒,就朝那个男人的桌子走去。
   我们这桌的人必须故作镇定,以免更被小看,所以就照原样围桌坐定,不转头去看动静。
   过了十几分钟,侦查员回来了。
   “他是从美国回来度假的。”侦察员开始报告:“他说是在美国开餐厅。”
   “讲话声音如何?”
   “不错。”
   “他为什么送酒给我们?”
  侦察员停止不说话,眼光掠过这桌每个人,最后停在我脸上。
   “他说希望能请你过去坐坐。”侦察员说。
   全桌人都盯着我看了三秒,接着有人开口:“人家送的酒我们已经喝了,你有责任去谢一声。”
   “是啊,不然以前都是我们去应酬别人,换酒来喂你们,这次轮到你,乖乖去吧。”说话的是平常最常被陌生人请喝酒的一个女生,她很有资格说这个话。不过看她的表情,她似乎还在惊讶中,惊讶那个男人竟然不是要请她过去坐吧。
   我拿了我的酒,过去马球衫先生的旁边坐下,他那件马球衫上,绣着小小的“五十五”这个数字。
   “第五十五号男生。”我心中浮现这行字。
   五十五号男生,一直对他在从事什么行业讲得模模糊糊,在美国的哪里也讲得模模糊糊,直到几天后,我才知道他是什么人物。
   去酒吧的几天后,我跟五十五号男生一起吃饭的时候,有几个凶神恶煞型的男人进了同一家餐厅,五十五号男生看到他们时,脸色忽然变了,立刻掏钱丢在桌上,拉我起来离开餐厅。
   我还没问怎么回事,那几个凶神恶煞竟然追出来了。五十五号男生很机警,拉着我钻进巷子,三拐两拐,狂奔一阵,再回头看,已经甩掉追兵了。
   这下不用讲也知道他是黑道了,显然还惹了点不大不小的麻烦,才躲到美国去。所谓的开餐厅,大概是窝在某处的唐人街的厨房里避避风头吧。
   以一位黑道来讲,他的发型和穿的衣服实在可以用“清新”来形容。至于他刺满了整个上半身的青龙,也算是很有派头的了。
   五十五号男生,携带着血债,逃亡着。

第六十号男孩 跟植物说话的男孩

  第六十号男生,在英国念一个很奇特的学院。
   那个学院没有电,天黑以后就点蜡烛。那个学院的学生都不准开车,只能走路,或者搭陌生人的便车。
   那个学院除了上课以外,每天早上都要到田野当中吟唱中古时代的欧洲僧侣经文,同时做一些介于膜拜、呼吸和舞蹈之间的舒缓动作。
   那个学院的学生,还要种一块自己的田。
   六十号男生,既然是这个学院的男生,这些事当然他都遵守,而且乐在其中。只是,他在我们这个国家长大,都是在城市长大的,他没有种过田。
   他到了英国,当然也不会忽然就会种田了。英国这家学院的老师,叫大家到田里去收成晚上要煮成晚餐的马铃薯时,大家都在天未亮的大清早去田里用手翻寻马铃薯,一人拎一麻袋回来交差。六十号男生拎回来的那一袋最重,因为他摸来装在袋子里的都不是马铃薯,是石头。
   他的手分不出来马铃薯跟石头的差别。
   但六十号男生还是很爱到田野里去唱歌跳舞、跑来跑去。那所学院的老师叫他们要常跟植物说话,安慰植物,鼓励植物,也从植物身上得到回报的温暖、善意。
   这个习惯他保留下来了。六十号男生离开那所学院以后,也就回到文明世界,重新又用电、又开车,也不再每天早上去田野吟唱舞蹈、不再摸黑找马铃薯了。但他保留了跟植物说话的习惯。
   我认识六十号男生的时候,他教我怎么跟植物说话。他带我到嘈杂马路边的公园里,去安慰那些一直忍受车声废气的可怜的树。他叫我抱抱那些树,拍拍他们,称赞他们,鼓励他们。
   六十号男生,是我所认得的人当中,唯一常常跟植物说话的男生。

第六十二号男孩


   这个男生,加拿大人,常常帮我赶功课。
   为了答谢他,我常常去中国城买吃的东西来弄给他吃。
   我煮芝麻汤圆给他吃,他在旁边,一直很不放心,“这些圆圆白白的东西,里面到底包了什么?”他问。
   我没回答,端给他煮好的汤圆,他迟疑的咬了一口,结果黑乎乎的汁从汤圆里涌出来,他吓得大叫一声,丢了汤圆就跑,再也不肯吃一口。
   我又弄了葱油饼给他吃。当我把葱油饼从烤箱拿出来给他时,他很高兴。
   然后他就在葱油饼上抹了很多草莓果酱,一直说:“很好吃,很好吃。”
第七十二号男孩 沙漠男孩


   这个男生,带我去沙漠里露营。
   撒哈拉沙漠。
   他扎白头巾,开吉普车,眼睛淡蓝,满脸胡渣。
   他从北非某个都市开进沙漠去,开了三个小时,才渐渐摆脱了还没风化成沙子的碎石漠,进入比较有撒哈拉风格的沙漠。
   沿路上偶尔会看到一些半球状的巨岩,整整齐齐从正中间被剖成两半的样子,像对切的苹果躺在地上。他说是古文明留下来的东西,被风化到不行了,只好从中间裂成两半,散在荒地里也没人管。
   “古文明?什么古文明?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问。
   他撇撇嘴。
   “管他的哩,古文明这么多,管到死也管不完。像这么烂的古文明,只留下大石头,不留点黄金,活该没人管。”他说。
   男生很喜欢沙漠,他开始把吉普车超面前的沙丘大斜坡猛冲过去,冲一次冲不上去,就再冲一次、再冲,一直冲到吉普车都快站直了,才冲上沙丘。他大声笑着,显然很痛快。
   “我不是在发狂。我们要站在高一点的位置上,才能找到理想的扎营地点。”
  我跟他一起望下去,一望无际的黄沙地,他的白布头巾尾在大风里飘着打着。
   “要找两个小沙丘之间的平地,到晚上才不会被风吹死。”他说。
   我们重新上吉普车,继续在沙漠里面绕。
   “你在找什么?”我问。
   “找水。找大一点的湖,这样晚上月亮会照在湖水里,景色才有变化。不然四周都是沙地,很无聊。”
  本来听男生说要去沙漠里搭帐篷露营时,想到的就是黄沙滚滚,根本不知道还可以找得到湖来衬托月色,跟我想得颇不一样。
   车又在沙丘沙堆之间横冲直撞了半个钟头,然后,湖真的出现了。
   七十二号男生选了个离湖五百公尺、两坡之间的平坦沙地,开始搭帐篷。
   “要离水远一点,不要太靠近水,睡在水边容易遇见去喝水的东西,蛇啦什么的。”
  等我们搭好帐篷,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他在沙上铺了一块席子,叫我侧躺下来看落日。
   我第一次了解落日跟地平线之间,原来有这么多层颜色,站着看不太明显,侧躺下来看就很明显了。
   沙漠里,裹着大毯子的男生跟我,迁就着席子的大小,头顶对头顶,缩着腿像一对还没切开的连体婴,躺在草席上。
   男生的豪气不见了,四周太辽阔了,三百六十度都没有一点遮蔽,只有大大的天空、低低的地平线,他像婴儿般吸起大拇指来了。
   再过一下,月亮出来了,而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去,天上一边是月亮,一边是太阳,一边是湖水,三边是沙漠。
   “谢谢你带我到沙漠里来。”我还是躺着,在毯子里对他说,他在毯子里点点头。
   再过一下,就整个天空都是星星了。

第七十六号男孩 撞上路灯的阿波罗


  连续四十八小时没睡觉,拼命在赶剪接的进度,剪到后来已经神经错乱,镜头顺序都弄反了,先喷血、才看见开枪;先爬起来、才倒地。
   同学看我不行了,拉我去洗头洗脸、刮胡子、再喷点香水,然后用车把我栽到西好莱坞的大街上,大概是半夜一点,他叫我坐在路边巴士站的候车长椅上。
   “等一下会有很多漂亮的人可以看,满街都是,人多到像嘉年华一样,你参观半小时,精神会变好,我再来接你。”
  “难道不会有人把我带走吗?”我问。
   同学耸耸肩:“如果是够漂亮的人,就跟着走呀。”
  “万一带走以后,被杀掉呢?”
  同学看着我:“用你的东方眼神、东方感应术呀,谁逃得过你的眼力呢?”
  “谢了,你半小时后来接我吧,我没空搞艳遇了,我还得滚回监狱里、剪我那部他妈的旷世巨作呢。”
  同学车开走了。果然,街上人愈来愈多,以这个巴士站所在的十字路口为中心,半径五十公尺内的每一间酒吧,都吞吐着一批又一批漂亮高大的人。
   这一点都不像我以为的半夜街头景象,这根本就像潜水以后看见的珊瑚礁王国,每个深海的夜行者都自己发光,鲜艳,悠然飘行。
   我坐到长椅的椅背上,才不致被人超淹没。
   经过的人都很友善,发亮的微笑,对我点头,有的开口问好,有的还很老派的拿起头上时髦的帽子、举帽致意:“很高兴能遇见你”。
   半夜一两点,陌生人彼此为什么这样融洽?祥和?
   坐定不动的我,仿佛粘在珊瑚礁上的海葵,渐渐也伸出触须来顺流摇摆着。
   忽然,我看见一个根本就是太阳神阿波罗的雕像活过来以后变成的人。这人裸着上身、金发在夜风中闪耀,我看着他,想着:“阿波罗。”
  他正在过马路,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竟转过脸回看我。我很意外他会回看,只好跟他对看。
   他一边看住我,一边过马路,步伐缓慢优美,绝不是雕像复活应有的走法。
   我说不出他的蓝眼睛用的是哪一种目光在看我,侦察机式的?猎人式的?还是这样盯着人看只是向来他表演走路的一部分?
   答案并不重要,因为接下来有事发生了。
   因为一直看我,没在看路,阿波罗快过完马路的时候,一头撞上了路灯的灯柱。
   我当时立刻把脸转开,我想阿波罗一定不希望我还盯着他看。刚好我同学开车来接我、我马上钻进车里去了。我只觉得我应该尽快离开他的视线。
   他是我见过最像希腊神话的男生了,理应编号建档。第七十六号男生,阿波罗,神一般的行走,撞上了路灯。

第七十八号男孩


  冬天,雪停了,男生跟我,在京都的山上闲晃。他是日本人。我们两个信步走向我们都喜欢的小庙,地藏院。通往地藏院的后门,有一道朱红栏杆的桥。这几天下雪,早把红栏杆遮住了,变成一道雪白的桥。
   我踏上桥,边走边一路随手把积雪掸去,等我把右手边栏杆上的积雪都掸掉了时,只听身后的他大叫一声,我还以为他出了事,回头看,他指着我的鼻子,气得发抖。
   “……你这样,后面来的人怎么办?!”他叫。
   “什么怎么办?”
   “你……把雪景都破坏了!现在一边栏杆是红的,一边栏杆是白的,怎么办?”
   我伸伸舌头,掸都掸掉了,还能怎么办?
   七十八号男生伸手,把地上的积雪捧起来,像堆奶油那样堆到被我掸光了雪的右栏杆上。
   他真的一小段一小段又把雪堆回去了。 

第八十号男孩 猫不重要男


   他恨猫。第八十号男生恨猫。
   他会用英文写“猫不重要”,然后把这些小卡片贴在所有有猫的地方。包括超级市场里放猫食的货架上。
   “猫到底做了什么?”我问八十号男生。
   他不说,只用英文回答我:“猫不重要。”
  时间久了,我也真的自然而然就觉得猫不重要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竟然在养猫了。
   “你在养猫?”我说。
   “嗯。”
   “猫不是不重要吗?”我还用英文重复他的经典名句:“猫,不,重,要。”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在暗恋一个同事吗?这只猫就是那个同事托我照顾的。”他说。
   “喔,猫不重要,但猫的主人很重要。”我拍拍猫的头,问他:“如果暗恋到最后,又是一场空呢?”
   “那……我就一定把这只猫毒死。”他抚摸着猫的背,猫舒服的呼噜着。“反正猫一点也不重要。”他说。
第八十五号男孩 漆白脚踏车的人



   他跟我认识一个月以后,说要进医院开一个小刀,清除一些血管里的东西。
   进医院前,他帮我重新油漆我的旧脚踏车。他说要漆个怪颜色,漆还没调好,他先给脚踏车全身刷白了。等手术以后再上色。
   手术第二天,我去医院看他,他家人都在,他已经变成植物人了。
   医生说血管里清除下来的渣渣,来不及筛干净,顺着血管跑到脑子里去、塞住了。
   他变成植物人以后,连眼睛都不会转动。我每次去帮他运动手脚,在他耳朵旁边讲话,他的妈妈说,只有我叫他名字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动一动。这我也不能确定。我根本觉得变成植物人以后,他就不是他了。
   “他已经不在了。”我对自己说。这是我后来不再去探望他的借口。
   而且,我发现我不会骑脚踏车了,老是跌下来。我就把白色脚踏车也送掉了,送给还会骑的人。

第九十一号男孩


  我们刚认识一个月,他就被公司调到神户去了。他的公司对他非常礼遇,给他租了大建筑师安藤忠雄盖的一栋得过奖的小楼。小楼一共十一层,他住其中一层。
   小楼在山上,俯瞰神户市区,也看得见神户港,看得见港口和海。
   我到神户已是下午,九十一号男生带我去神户港的码头逛逛。快下山的阳光,照在码头的木头地板上,有一种很和煦的感觉,好像是这些已经躺平的木头,又想起了他们还是站着的森林时,被阳光照到的温暖往事,而我也在这往事里面。
   码头有个木头搭的小舞台,有人很散漫的在表演些什么,反正看的人也很散漫,大家都不在意的手揣在口袋里晃来晃去。
   码头边有很多小店。我看见摊子上摆着一个咸蛋超人形状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老式的彩色糖果。我喜欢那个超人铁盒,想买,他说:“等要离开神户的时候再买吧,反正是新推出的商品,很容易买到的。”
  逛神户码头,直到太阳下山。九十一号男生带我去吃铁板上煎熟的神户牛排,然后去听小酒吧的爵士演唱。
   小酒吧的隔壁桌坐的大概是黑社会的老大,穿着三件式白西装、带着墨镜,他的肥手不断在他女伴的细颈上摩挲。
   他的女伴头发盘起、露出细白的颈子,披着白狐狸尾的披肩。
   爵士乐队只有三个人,唱歌的是长得并不出色的长发女歌手。九十一号男生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洽.贝克的照片明信片出来,是他在码头随手买的。他在明信片上写了几个字,轻服务生递给了女歌手。
   女歌手收到,惊喜的露出牙龈而笑了,转过身向我们这桌点头致意,讲了一串日文,作为一位爵士歌手,她似乎太入世了一些。
   不过她歌声还是没问题的。唱起歌来就像被黑人的鬼魂附身,一点没有日文腔了。
   她唱的是比利哈乐黛的《我可笑的情人》,男生说是他最喜欢的一首,特别点给我听的。
   嗯,情人可笑,是赞赏?是讪笑?还是自嘲?
   又继续听了四、五首歌,隔壁桌的黑社会始终没把他的巨掌从白狐狸情妇的白颈子上移开,白狐狸的颈子也始终还没被捏断。
   神户、深夜、黑社会、爵士女歌手。还差一样东西,这一样东西,要再过六个小时,才会发生。
   回到男生的住处,他打开墙上的卫星接收音乐,听西班牙文歌曲的频道。
   “如果睡不着的话,我就听日文的哲学讲座频道,就可以马上睡着了。”他说。
   但我们还没有要睡觉。
   我们先到阳台上站着,眺望夜晚的神户港。神户市的夜景很家常,并没有什么炫耀的态度。神户港的灯光也很温驯,像是很明白自己是因海才会存在的样子。
   我从行李里拿出的三十个书的封面样本。我要出第一本书了,书名和封面都还没决定,我把供选择的这三十个样本摊开铺在地上,九十一号男生伪装成逛书店的客人,在三十个封面间逛来逛去,看哪个封面最吸引人。
   我们到半夜三点才决定我第一本书的书名和封面,总算可以上床睡觉了,睡前,我拿出一袋我带来送他的唱片,他闭眼从袋子里抽出一张,是王菲唱的“天空”。我们就放这一张,听者王菲的“天空”在半夜的神户山顶蔓延开来,我们睡着。
   距离事情的发生,还有两小时。
   早上五点。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还在睡,根本不知道是几点。早上五点,整个房子晃动,像是上帝忽然用手把房子拿起来左右上下的用力摇晃。
   我听到男生在他的床上吓得大吼大叫,我跳起来去拉他。我刚跳起来,我床旁边的衣柜就整个砸在我床头。我只有空惊讶的瞄一眼被压扁在衣柜底下,只露出一个小角的枕头。但九十一号男生还在大叫,我跑去把他拉起床,我们跑到阳台上,缩在角落里。
   早上五点钟,我们因神户大地震而醒来。
   神户大地震正式发生之后,几分钟内又跟这震了两、三次,被震到头昏脑胀的我们,竟然做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们又睡着了。
   我们随着每一次不可揣测的震动像田鼠类动物那样,从房子的一个角落,跑到另一个角落,每蹲到一个角落,就撑不住的掉进短暂的昏睡中,然后又被一点点风吹草动惊醒,慌乱的窜到另一个角落去。
   如果这时天花板有一台摄影机拍下来我们的动作,一定以为我们是在躲一只隐形的妖怪,大概很不像在世纪级的地震中应该有的样子。
   我们两个在每次陷入短暂昏迷前,还会抽空互相端详一下,说两句一点用都没有的话,比方说:
   “哇,你的头发好丑!”
   或者,“咦,你是穿这件衣服睡觉的吗?”
  为什么在地震的中间,还会讲这么琐碎的话,应该也是没什么道理可说的吧。
   等我们终于从这样持续型短暂昏迷醒了过来以后,我们发现:好安静啊。
   九十一号男生跟我,像要接近悬崖的边缘那样,一小步一小步往阳台栏杆靠近。
   真是奇怪,四周没有哭喊,没有爆炸,连火化都没有,连悄悄探出头来张望的人都没有。
   九十一号男生跟我困惑的对看,难道刚才只有我们两个人被震到吗?是只有我们被上帝拿大头针戳了一下吗?
   我们走进房子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检查,每间房间,都像被发脾气的婴儿巨人捣毁的洋娃娃房间一样。
   客厅的巨大电视机,竟然从地上跳到了桌子上,脸朝下的狗吃屎姿势,赌气似的把脸埋住,整个趴在桌上,房间里的柜子也很奇怪,本来应该认命躺平的柜子,却因为五个大抽屉都被弹出,结果柜子就被五个大抽屉撑起来。像一只有五条粗腿的大狗一样,呆站在地上。
   “啊,这只袜子在这里!”九十一号男生走到柜子大狗的旁边,捡起一只显然是被柜子挡住很久的袜子。
   我们走到我睡觉的房间,他看见整个衣橱砸在我的床头,嘴巴张很大:
   “……你,你怎么没……被砸倒?”
   “你在隔壁鬼叫,我以为你被压到了,跑去救你啊,我一跳起来,衣橱才倒下的。”
   “哦?所以,是我救了你啊。”他说。
   电是没有了,水还有。由于九十一号男生也才刚调到神户两个月,买了车还没拿到,所以也不能开车出去看看。
   我们想,大概就只是这样子吧,过一阵子电就会恢复,再把家具收拾一下就没事了。
   我们再次站到阳台上,这一次,我们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没有注意到附近的车子,正一辆一辆悄悄的开走。
   我们从山顶的阳台看下去,看见房屋像鳞片般排列的神户市里,渐渐一处一处冒出小小的黑烟来,连神户码头边,本来看得见好几十只彼此交错的起重支架的地方,也有淡淡小小的黑烟飘起。
   我们的位置,实在离市区太远。所以每一处黑烟,在我们看起来,都是淡淡小小的。可是,难以置信的是,我们在阳台上看了半个钟头,整个神户市的上空已经全部被黑烟遮住,每一股淡淡细细的黑烟,在当地不知是多大的火灾,却这样安静无声的在我们眼前悠然升起,一股一股像小水流那样,流向天空,汇成黑海,遮蔽太阳。
   这实在出乎我们意料,昨夜还万家灯火的神户市,现在好像要在我们眼前蒸发掉一样。
   这时我们的耳朵,听见另一个出乎我们意料的声音:
   王菲的“天空”响起。
   电来了!
   我们扑到音响旁边,喜悦地看着雷射唱片转动着。我马上打了个电话给家里,告诉他们我没事。我要男生也打电话回家,他说他写个传真回家好了。我不知他为什么要用传真的,也许他正在跟家里的谁闹别扭,不想直接讲到话吧。
   只是,等他把传真写好,电话线路又忽然断了。
   这下,我们被困在山上的屋里了。
   我们心存侥幸的想把这场地震,跟地震之后的停电,当作是我们在自己的国家会遇到的那种,等电力回来,大家就回到没事的平日生活。
   可是电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们决定走下楼去看看状况。走到一楼大门口,才看见楼房跟门口的马路中间,裂开了一道沟,马路像烤过的布朗尼蛋糕的表面,有的地方挤得皱起来,有的地方裂出洞。
   我们再走几步,看到便利商店,灰扑扑的门半开着,用几个空箱子挡住店门,我们张望一下,放零食跟泡面的架子,竟然都已经空了。饮料、牛奶也都一瓶不剩。
   这下我们有点惊讶了,“这简直像打仗了的样子”,我们开始有这个感觉。
   我们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爬楼梯回到家里去,发现水也没有了。
   没有水电的房子,即使是安藤忠雄设计的,也变得像被弃置的废屋,加上天空全是黑烟,似乎是有人从上面把盖子慢慢盖下来的味道。
   “不行,我一定要打电话回家去,不然他们一定急死了。”男生穿上球鞋,背起背包,准备徒步远行。
   我没有道理留在屋子里,那是地缚灵才做的事。我也整装,跟他一起出发。
   从山上往下走,一路都很安静。这场地震从开始到现在,最奇特的就是我一直觉得很安静,楼房的邻居安静的消失、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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