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那些男孩教我的事——蔡康永(上)

蔡康永——那些男孩教我的事

给所有教过我的男孩——For GEORGE

  是啊,你们都教过我了,现在我变成这样。
  
  我应该谢谢你们吗?还是应该苦笑?
  
  人生就是这样吧——男生啊男生啊男生啊男生啊男生啊自己,或者,女生啊女生啊女生啊女生啊自己。

  给你们编上编号,免得你们的脸渐渐模糊了。

  这样做,到底是打算要一直记得你们,还是准备要开始一个一个、把你们忘记呢?

  我也不确定。也许还会有男生来教我也说不定。

法斯宾德永不归还之租界
蔡康永

午夜以后。差六分钟,三点。
我蹲踞在红砖步道的边沿,脊椎,紧紧抵着身后这排黑铁围栏,感觉着一根一根的、夜的骨骼。
这是适合写法斯宾德的时刻与场所。因为这是法斯宾德在台北的租界,是我为德国人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攻打下来的时间和空间的领土。我将代他收取这一邑的欲念的赋税;代他牧这一邑的寂寞的民。
法斯宾德的人,比法斯宾德的电影,更加地珍稀。对于这一点,我自己也一直不是很觉得。后来因为渐渐看多了他拍的电影,才发现自己看他的电影,其实是看他的人,多过看电影本身。不像对其他的导演,我是很没人性、很不耐烦的,一旦发现这个导演变得无聊、显得笨的时候,我就转过脸去,并没有情绪的波动。遇到人邀我一起喟叹“费里尼老了”、“黑泽明变得好封闭”时,我总会很诧异——这有什么关系?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福楼拜说:“显现艺术,隐藏艺术家。”他不是作宣示,而是因为他了解——艺术家是不得不隐藏的。有概念的观赏者,只在乎艺术的好坏,谁去管艺术家的人?
惟独对法斯宾德,不一样。
他作为一个混世界的人,显然比作为一个拍电影的导演,还要高效率,于我来说,更合胃口。我总是会在他的电影里看见他,
进而辨视他、认识他。
这种熟悉感是非常直觉的。我为了重考大学,在南阳街一带鬼心。混的那年,在当时的电影图书馆看见了法斯宾德的《瘟神》、《四季商人》和《恐惧吞噬心灵》。我的电影品位启蒙甚晚,在那个年纪,没有看几部电影,对法斯宾德的风格,却并不曾觉得特异、疏冷,反而是安心,像犊兽闻得同类气味,虽蒙昧却亦足以安顿其心。
后来我能暂离开文学,尽往电影里去晃,一大半,是因为法斯宾德让我对电影的放心。《瘟神》里冰冰冷的生命欲火,《四季商人》那种绝望到可以安逸的本分,《恐惧吞噬心灵》里头因为寂寞而高贵到慑人的龌龊,这都是电影里罕见的品种啊。
而他又这么做作。而他又这么无耻地诚实。 过三点钟了。一个显然服药过头的小鬼,用蜜蜂的文法、歪扭着荡过来。我想他是打定主意要坐我的位子,这个位子,在此刻可能是他眼中的天堂席位。我就站起来让个位,走一走。
“你胆敢穿着衣服走进我的房间?!”演员狄.鲍嘉在《绝望》里,有这么句台词。
二十岁时,读报知道法斯宾德服药服死了。那是他拍完《水手奎莱尔》以后十天。我读着他的死讯,感觉不到什么悲伤的情绪,而且这十一年来,也从来没想到要问自己为什么不悲伤。
因为是太可预料、太理所当然了。
法斯宾德会早死,就像法斯宾德会去嫖一样地理所当然。惟一不一样的,是他可以常常嫖,可是不能常常早死。
我读到这本书里说法斯宾德去卖的时候,我才吃惊地发现:原来我是一直不知道他卖过的,我心里可老是以为早就有人告诉过我了。实在这在法斯宾德,是再可预料不过的事。
当然当然,我还是有别项可吃惊的——他在卖的时候,把丝袜塞在紧身裤的裤档里唬人,这真让我吃惊,我吃惊他这么不德国的幽默——用丝袜!?起码,用条没性别的手帕吧。
大部分人能让我吃惊的,是他们活的方式,不是他们死的方式。1977年一次谈话里,克莉丝汀.汤森问法斯宾德:《库斯特婆婆上天堂》拍了两种结尾,一种是库斯特婆婆被枪杀,另一种是库斯特婆婆爱情完满、安全回了家。汤森问法斯宾德自己喜欢哪种结尾?
法斯宾德说他喜欢“安全回家”的版本,因为他觉得那更悲惨。
接近凌晨四点了。街边的人数急剧减少,剩下的人,彼此间的联络意愿,急剧升高。我走楼梯登上一处阴影更深重的檐下,抵抗居心可测的天光,守护法斯宾德的领土。
因为站得较高,可看见一个穿格子衬衫的人,慢慢移向甲,甲技巧地假装要过街,避开了。格子衬衫转个方向,慢慢移向乙,乙太年轻,不够娴熟,快跑,消失在转角。我不用看见格子衬衫的脸,也能知道他是丑的。何况,远远也能看出,他的身材也很失败。
法斯宾德很丑。我认得一个理论上很有文化的中等美女:她拿两个威斯康辛硕士、一个斯坦福的戏剧博士,她每次看到法斯宾德出现在电影里,就毫无耐心地大喊一声:“丑死了!恶心!’’她确实很没礼貌,而我也确实无可辩驳。
可是更确实的,是我知道如果法斯宾德长得很好看,他的电影大概就只能在影展得得奖了。他的残忍、自恋、渴望爱,都会变得太简单、乏味,上不了艺术的台面。
《深闺怨妇》的爱人是这样向对方求爱的——“……你完全不迷人、不吸引人,你长得就一副全身发臭的样子。”法斯宾德是爱情的仙人掌,能在荒漠里侦知任一滴可能存在的水,然后能在满身的针里开出一朵你必须承认的花。
男人演女人,常常成为大师,有人说是因为最女人的事情,女演员多少会顾忌,放不开、不敢演。同理可证——好看的人谈恋爱,大半谈得很乏味。谈恋爱谈成大师的,往往必须是丑的人。
法斯宾德,百般不愿地,受了惠。
天亮,我走向丁字形路口,望着四处涌来领报的报贩,两条腿的人骑了两个轮的车,立刻占领了我定的德租界。
我能感知全邑的寂寞和欲望,都被寄放在我的白日身体之内。可是没有关系,只要夜晚到了,我就依然有牧场与牧草,我就依然会手持他的节杖去游荡,失笑地追想古代那位异国君王简陋的阴谋——要牧一群公羊,牧到能单性生殖为止。这,在法斯宾德的租界里,哪里能算是难事呢。
在清朝租出去的香港,眼看要还给中国了。而历史上会有这样一块小小的、秘密的租界,是即使无辜的租借者已经死去,也收不回来的。
是永远也收不回来的了。
1993年7月

这是不乖小王子
蔡康永虽然不乖,
但也是有纪律的人——
他唯一服从的纪律、称作爱情。
蔡康永自己不乖,
却也驯养了无数宠物——
最乖的一只、是脖子上挂着小铃铛的寂寞。
蔡康永大部分时候趴着睡,
因为想到天使的背后有翅膀,
魔鬼的背后又有尾巴,
所以觉得趴着睡对大家来说,
都比较舒服。
蔡康永,
相信对待人生应如同对待冰箱——
装满、是为了掏空、不是为了保存。
对待写作,则如同对待接吻——
事发之时、皆当迷醉,
事后呢、多半惭愧、
偶尔几次欢喜,也就可以了。
相信爱,相信正义,相信文明,
相信宇宙是值得的。
面对欲望时会软弱,面对邪恶时会软弱。
喜欢别人多过喜欢自己。
从上个世纪的尾巴,开始参加公共活动,
比方说,主持一些节目,
写一些东西,讲些话,
安慰或者伤害一些别人。
但不管怎么说,
很确定自己是不重要的,
很确定自己是不重要的,
很确定自己是不重要的。
蔡康永喜欢文明,
不过对博物馆没什么兴趣,
也喜欢普契尼的歌剧,
可是希望唱的人长得再好看一点。
蔡康永喜欢好看的人,
假如是好看的笨人,
就希望能只要看、不要认识;
假如是好看的聪明人,
也希望能只要看、不要认识……
呃,不要认识太多就好。
蔡康永生在台北,出生的时候,
这个世界早已经拥有费里尼的《卡比利亚之夜》、和楚浮的《四百击》了。
实在挺唬人的。
蔡康永念过最像样的一个学校,是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的电影电视制作研究所。
蔡康永觉得不像样的学校拿来谈恋爱也不错,拿来念书就很错。
蔡康永,
常常想起很多人,
然后就微笑了。
第一号男孩 篮球男孩


   遇见第一个男孩,是在操场的事。
   这个男孩剃很短的头发。其实,全校的男生,都剃一样短的头发,只是跟他的脸配起来看的话,这么短的头发,竟依然能显得很自然。
   他的个子不高。以十三岁的男生来说,高矮还不是什么致命的事情,身高还不到宣判的时刻。
   夸张一点说,矮个子的男生,在打篮球的时候,另外有一种拼命的样子,是在高个子男生的身上看不到的。
   我就叫他篮球男孩吧。
   篮球男孩在不打篮球的时候,大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他的单眼皮眼睛,好像是专门为浑浑噩噩的表情安装上去的。
   如果只是浑浑噩噩的话,实在也不会有多吸引人,比较特别的,还是他常常随随便便就流露出来的不耐烦。
   “啧!”他会斜一眼,把两手往短裤后的口袋一插,就不耐烦的走开了。
   所有他的这些特别的地方,都让同校的我,感到很新鲜。
   我没有在球场上拼命的狠劲。我几乎没有一分钟是浑浑噩噩的。我的眼睛是宿命的双眼皮。我很少不耐烦,就算不耐烦,也很少表现出来。
   于是我对篮球男孩的存在,觉得很稀奇,观察起来也就特别有趣。
   我甚至对他把学校的制服穿得那么紧,都觉得不同凡响——
  “你裤子穿这么紧,不累吗?”我问。
   “累啊。”他说。
   “那干嘛不穿松一点?”我问。
   “土呀。”他说。
   “你是特别把制服拿去找人改小的吗?”
  “不是。”他说,把腿抬给我看:“我穿的是去年的短裤,去年还没这么紧,今年才变这么紧的。”
  我对他能进行这么长的对话,觉得很意外。我还以为在我问第一个问题时,他就会像平常那样“啧”一声,就走开了。
   “你怎么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没有‘啧’一声,就不耐烦的走开呢?”我问。
   他听完,“啧”了一声,走开了。
第二号男孩


  遇见二号男生,是加入童子军团,去露营的时候。
   他绝对是整个男童子军团里,最“明艳”的一个。
   他恐怕是男童子军历史上,最明艳的一个童子军了。
   怪的是,他除了长得很明艳之外,整个人却一点也不像是为了明艳而存在的。
   他热爱童子军必须做的所有粗活,坎木柴、整营地、树旗杆、搭帐篷,他尽管忙得满身大汗,满头满脸的汗,却依然明艳照人,简直像水龙头底下被水冲洗的一颗樱桃。
   他有个妹妹,妹妹其实也很漂亮,但这个哥哥太抢眼了,妹妹老是被当成配件。
   “我永远也不加入童军团,我能离我哥多远就多远。”他妹妹狠狠的跟我说。
   我跟他妹妹认识,但跟他从没讲过话,直到过了十年,我们又遇到了,互相认出来。我们聊着聊着,开始讲当时男童军里,哪几个男生最特别。
   讲了二十几个名字以后,他说:“刚刚讲的这些人,我都睡过了。”
  以一个当时十五岁的男童军来说,他实在很了不起。

第三号男孩 为我打架的男孩



   遇见三号男孩,是在他跟别人打架的时候。
   打得很凶恶,被管学生的训导主任看见,打架的双方都被逮进训导处去。出来的时候,他脸色愤怒,用力拿拳头槌了两下墙,我刚好经过,我们互瞄一眼。
   “怎么了?”我问。
   “要记我大过!”他说,连带骂了很脏的脏话。
   “你扣子快掉下来了。”我指指他胸口,整排衬衫扣子被扯得只剩两颗,两颗都摇摇欲坠。
   “管扣子去死啦。”他骂,又槌一下墙。
   我走进训导处,跟训导主任谈交换条件。我请训导主任打消记他大过的处罚,交换条件时,我愿意乖乖替学校参加一个恶心的演讲比赛。
   “如果我不答应交换呢?”训导主任问。
   “那我明天演讲到五分钟时,就会忽然昏倒。”我说。
   “你这是在勒索我?”
   “我最近压力很大,常常觉得快昏倒。”我说。
   “你明天比赛拿到冠军,我就把他的大过免了。”训导主任说。
   “小过也免。”我说。
   “好,小过也免。”
   第二天去比赛,拿了冠军,回到学校,把丑得要死的奖杯送到训导处去。
   第三天,他来找我。
   “你怎么做到的?”他问。
   我耸耸肩。
   “你怎么帮我免掉大过的?”他问,连带讲了句脏话。
   “我只是没有昏倒而已。”我说。
   “喂!你要我怎么报答你?”他抓住我肩膀,一阵摇晃。
   “下次为我打一架吧。”我说。
   他后来为我打了不止一架。
第四号男孩 中国拳男孩


   看见四号男生的时候,他正在打某一种中国拳。
   学校男生宿舍的背后,有一座小山。四号男生穿着白色恤衫、白运动裤,在绿色的山坡上打着一套缓慢的拳。我从来没有看过十几岁的男生,做这么缓慢的运动,觉得很稀奇,像在看他梦游一样。
   等我回过神来,我发现他已经梦游到我面前来了,吓我一跳。
   “喂,要不要跟我一起练拳?我可以教你。”他说。
   “……不要吧。”我说:“你打的拳好慢,只有老头子才打这么慢的拳。”
   “老头子又怎么样?这个拳就是我爷爷教我的。”他说。
   “对呀,你爷爷就是个老头子,不是吗?”
   “老头子有什么关系?老头子不是人吗?”他问。
   “人老了,会臭。”我说。
   “你也会老啊。”他说。
   “我不会,我过二十五岁就死了。”我说。
   “白痴。”他说完,走开,回去练他的梦游拳去了。
   第二天早上五点,有人静静掩到我的床头边,把我摇醒——
  “起床,起床……”
   我睁开眼睛,是打拳的四号男生。
   “起来,我带你去看东西……”
   他把我拉起床。我半睡半醒被拉到宿舍的顶楼天台去。
   “你要我看什么?”我问。
   “嘘——”他轻轻嘘了我一声。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天际,我只好也跟着看。
   天际,太阳露出一点点,然后,坚持了几秒钟后,忽然就整个太阳跳出来了,我“啊”了一声。
   太阳的光变得很强,我们两个眼睛都眯起来。
   “不能看了,再看会瞎掉。”他转过来,背对着太阳。阳光在他的白恤衫边缘镶了一道边。
   “喂,这是我第一次看日出。”我说。
   “我知道。”他说。“你说你不要活超过二十五岁。我觉得你应该看看日出。”
   “嗯,我看到了。”我说。日出这个东西,亲眼看过以后真是不一样。
   “怎么样?”他问。
   “可以再多活一点呀。”我说。两个人都笑了。
第五号男孩


   第五号男生,奇特的,在古老京剧的舞台上认识。
   男生变声期间,没有办法再唱出清亮的声音,就改成扮演些偏重武打的角色。我扮一个中原的将军,他扮一个番邦的将军。两个人背上都有四面旗子,我的脸颊旁垂挂穗子、他的脸颊旁垂挂长串毛球,我拿银枪,他拿一对铜锤。
   我们是业余的演员,武功不是从小学的,在舞台上打得笨手笨脚,旗子勾到头盔、彩带卷住兵器,这一类的事。
   真的演出了,京剧的武打场面的锣鼓很大声,一记一记像炸弹在耳边爆开。两边人马在战场上相遇,我们两个各自照规矩抖动翎毛、梳理盔甲,向对方炫耀着武装配备。
   锣鼓声转为激烈,双方互相叫阵之后,正式开打,打得还是笨手笨脚,我的银枪刺过去,他交叉着铜锤把枪架住,两人夸张的演出比力气的样子。接下来,必须加快对打的速度,还要不断旋转,让全身能飘动的东西,全都像水母的须须那样绽放开来。
   动作愈快,就愈慌乱,我照排练时的动作,把枪杆向他挥过去,可是太用力了,把他左手的铜锤砸落在地上。他呆住两秒钟。
   观众笑了,虽然是体谅的笑,还是很尴尬。
   到了后台,我跟他道歉。
   “没关系,反正观众来看我们,也是看好玩的。”他说。
   “你不觉得演这个京剧很蠢吗?”我问。
   “很蠢吗?还好吧。”他拿起铜锤来,丢着玩,他说:“我十岁那年,就看过你演京剧了,那时候我就想,有一天我也要上台跟你演一场。”
  他说完,握住铜锤,双手交叉,摆好架势,嘴张大大的笑开来了。
   我也笑了,把银枪扛在肩上,笑嘻嘻的望着他。
   两个全副武装、盔甲灿烂的将军,就这样站在后台,笑嘻嘻的对望着。
第六号男孩


   这个男孩,擅长吐口水。
   不是邋遢的吐口水,是不知道怎么练成的,嘴唇一嘟,就会准确的喷出一发口水,命中目标。
   像他这么好看的学生,一定有比吐口水更适合他练习的东西。可是他就是乐此不彼。
   只要有他看对眼的女生走过,他就嘴一嘟,远距离送一发口水过去,标记在那个女生的裙子上。看见的男生都会起哄的笑起来,女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瞪大家一眼,快步走开。
   “这样,对那些女生不太礼貌吧。”我说。
   “有什么关系?反正又不会怀孕。”他说。
   “你不是喜欢她们,才这样做的吗?那又何必惹她们生气?”我说。
   “她们有生气吗?她们说不定很喜欢呢?不然你试试看——”
   “咻”一声,他喷来一发口水,命中我的胸口。
   “这可是我第一次送给男生哦。”他说。
第八号男孩 人造卫星男生


   人造卫星男生,是帮我剪头发的。
   我翻日本杂志,翻到我想要剪成的头发形状,我经过一栋日本人盖的大楼,看见二楼有粉红色的大字,标明是发型屋这样的地方,我就跑进去剪头发。
   这个发型屋里的工作人员,全都坐着有轮子的凳子滑来滑去,像我这样的新客人第一次走进来,简直有站在溜冰场中间的感觉。
   男生出现了,乘着有轮子的椅凳向我滑行过来,健康开朗的跟我打招呼。他健康开朗的程度,一点也不像帮人剪头发的人,比较像是滑雪教练。
   剪了一个半小时。这一个半小时,他不断的滑动着,一下在我的左边,一下滑到我的右边,一下滑很远,远到去梳一梳隔壁又隔壁的客人的头发,一下又“咻”的滑回来,滑到很靠近,近到几乎贴上我的耳朵。
   他的剪刀咔咔咔的闪动着,他的吹风机嗡嗡嗡的飞舞着,他的手指拨拨我的头发,掠过我的耳尖,他一下在我的额头吹气,一下在我的颈后吹气,吹掉碎头发。
   他在我身边环绕又环绕。他是我遇见过,最像一颗人造卫星的男生。

第十号男孩 紧身制服男孩


   男孩的全身制服都绷得很紧,紧到令人不安的地步。
   “你的裤子很紧,很好看。衬衫这样短短的,快遮不住肚子,也很好看。”我说。
   “你以为我喜欢这样穿呀?我妈拿了我爸全部的钱跑了,我没钱买新制服啦。连吃饭的事都没人管,还管制服呢。”他说。
   “喔……反正这样穿也很不错。”
  “你真够白痴的。”他说。
   我们沉默了一阵子。
   “那……你学费怎么办?”我问。
   “管它的,交不出来最好,就不用来上这些鬼课了。”他狠狠地看着一层一层的教室,然后看着我:“这个学校的人,大概都跟你一样,搞不清出什么叫做贫穷吧。”
   我说不出什么话来。
   “妈的,我爸最蠢了,一定要我念这家有钱人小孩念的学校,神经病,搞得乱七八糟!”
   我们班有一个同学,家里超级有钱,是个笨蛋。
   这个同学约了我好几次,约我去他家玩。
   我去找这个同学,讲好晚上去他家。
   到了他家以后,我问他,他爸爸有没有一个专门放酒的房间?他说有,我说我要去看。
   他带我进去他爸放酒的房间,我选了一瓶外国酒。我常常经过的路上,有一家卖酒的店,店的橱窗里有瓶酒的样子我很记得,我就照我记得的,选中了那瓶我认为样子、标签都很像的外国酒。
   我叫那个同学把那瓶酒拿下架子,拿出房间,然后叫他把酒放进我的书包里。
   “你拿这个酒要干嘛?”他问。
   “我会调酒,要用到这种酒,调好以后请你喝。”我说。
   他“噢”了一声,就乖乖把酒放进我书包。
   过一天,我站在卖酒的店的橱窗外,把书包里的酒,跟橱窗里的酒,再小心的比对一次,果然都一样,酒瓶、标签上印的字,都一样。
   我走进这家点,问老板橱窗那瓶酒要多少钱,老板讲了一个吓我一跳的很高的价钱。于是我把书包里的酒拿出来,我跟老板开了个半价,比他卖这酒的价钱便宜一半,老板就把我那瓶酒买下了。
   虽然只是一半的价钱,还是很多钱,我口袋装着这些钱,找到十号男生,把钱交给他。
   “这是什么?”他问。
   “钱,给你交学费的。”我说。
   他愣住了,过了五秒钟,他爆出一阵大笑,“哇哈哈哈”那种毫无顾忌的大笑。
   我皱起眉头,不明白。
   “你真的相信我跟你说的那些鬼话?!哇哈哈哈……我快笑死了,我妈怎么可能拐我爸的钱跑走,哈哈哈……”
  我嘴巴张大大的:“那……那你的制服?……”
  “制服,哈哈哈,还有制服的事……”十号男生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废话,我当然有新的制服,丑毙了,谁要穿,当然是旧的才酷!哈……”
   我把钱从他手里拿回来。
   我把钱交个那个为我偷家里酒的笨蛋同学,告诉他我把那瓶酒打破了,钱是赔给他的。
   他也不要钱。还说打破没关系,他明天再拿一瓶来给我。
   穿着紧身制服的男孩耍我,让我莫名其妙多出一笔钱来,不过,大概也在别的地方,让我少了些什么吧。
第十七号男孩 拿牛仔裤当内裤穿的男生


  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遇过比十七号男生更爱牛仔裤的人。
   第十七号男生,非常瘦。瘦到他可以在制服规定穿的长裤里面,再穿一条牛仔裤。
   据我所知,十七号男生就真的每天都在制服里,穿一条牛仔裤来上课。
   只要一下课,十七号男生就把制服长裤的皮带松开、裤腰打开,露出里面的一截牛仔裤来。
   他会这样子走来走去,愈走,制服长裤就愈往下滑,有时候滑到膝盖上了,这样根本就应该很难走路了,他却还是不在意的挪动小碎步走着。
   如果被老师看见了,当然会纠正他,他就立刻把制服的长裤拉上来穿好,皮带紧好,一点也看不出异样。通常老师到这样也就算了。
   直到有一次,十七号男生又这样拖着步子,晃过走廊的时候,遇上了很麻烦的一位老师。
   这位老师命令十七号男生,当场把里面那条牛仔裤脱掉。
   十七号男生乖乖照做,意外的是,十七号男生在牛仔裤里面,并没有再穿内裤。当十七号男生把牛仔裤脱下来的那一刹那,围观的同学都“哗”的叫起来,老师赶快叫他把牛仔裤穿回去。
   这位很麻烦的老师,当然很受不了这个局面,就把十七号男生带去办公室管教去了。
   到后来,这事不了了之,十七号男生并没有被处罚。我问他怎么摆平的。
   “我跟他们说,我的内裤都是牛仔布做的,牛仔裤就是我的内裤。”十七号男生说。
   是啊。学校管的虽多,可是并没有规定不可以拿牛仔裤当内裤啊。

第十八号男孩 神秘男


  从校门出去左转的街角,出现了一个神秘男。
   想想在他出现之前,并没有什么征兆,没有下大雨,也没打雷,就是很突然的,从某月某日某时刻开始,直接出现在街角,每天都在,一连伫立几个钟头。
   他的短发说不上什么发型,穿着也就是当时年轻人常传的有腰身衬衫,衬衫下摆放外面,裤管一点点喇叭,这种外形是在不起眼,如果不是他那对眼睛太大、睫毛太长,应该是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的。
   他永远站在街角那棵树的旁边。我们下课以后,不管是几点经过那里,他都站在同一个位置。他如果再苍白些、换上白衣白裤,你几乎就可以断定他是被那棵树困住的幽灵了。
   当然他不是,他一点幽灵的气质都没有,他有点黑、有点肌肉,而且,最不像幽灵的,是他的眼睛很灵活。每次我们走过,他的眼睛都会跟随着我们,直到我们转过街角,他看不见我们为止。
   我跟同学研究过这位男生,他是神经病吗?或是搞神秘?如果是搞神秘,他的乐趣到底在哪?
   有一天下课后,我决定试探一下,我摆脱同学,在学校留到很晚才离开。我一个人经过街角,发现他真的还在树旁边,我已经比我通常看到他又要再晚两三个小时了。我有点讶异,但他看起来比我还讶异。
   接着,我做出更令他讶异的事情。
   我走到树旁边的路灯底下,靠着灯杆,我拿出书,开始用路灯的灯光看书。我偶尔看他一眼,其它时间就假装在看书,可是,当我发现他始终毫不掩饰的直直盯着我看的时候,我也就渐渐肆无忌惮的回看他。
   这场古怪的对峙,在路灯下进行着,风偶尔吹落几片树叶、不相干的路人偶尔走过,但对峙一直没有中断。
   大概对峙了一个钟头吧,十八号男生似乎生气了,他的长睫毛唰唰唰的眨了好几遍,他直直对我走过来。
   “喂,同学,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看着我。
   “那你又想干什么?”我回看他。
   “我?我……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长睫毛唰唰唰。
   “那我干什么,又管你什么事?”我反问他。
   “当然关我的事!我负责官邸前面的安全。”他说。
   “官邸?什么官邸?”我问。
   “副总统阿,不知道吗?副总统上个星期搬到你们学校旁边来住,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赶快走开啦,你在这里搞这么久到底在搞什么鬼我根本看不懂,等一下被我们长官发现,告诉你们学校,你就死定了。”
   我把书放进书包,走人。
   原来他是便衣警察。原来还真有便衣警察这种人,原来便衣警察也会长成这个样子。
   快要转过街角的时候,我回过头来问他——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赶我走?”
   “我,我……”
   我没等他说完,就走了。
   两个礼拜以后,忽然换成另外一个人站岗。大概他被调走了。
   我也就渐渐忘记他长的样子,直到,直到有一天下课,我发现他竟然站在校门口,我才又想起他的长睫毛来。
   而他说他这次可不是来站岗的。于是我们又直直对看,两个人都笑起来。
第十九号男孩


  第十九号男生,从美国转学来的,一个ABC:在美国长大的中国人。
   他讲的中文有腔调,他听的音乐跟我们完全不同,他迷的球队我们不认得,他的英文脏话正宗原味。
   他带了不少尺度惊人的美国色情杂志来送给同学,使他立刻受到欢迎。
   他很郑重的拿了三本色情杂志来给我。
   “这三本是最好的。”他说。
   “多谢你,为什么要送我最好的呢?我没帮你什么忙吧?”我问。
   “喔,是这个样子的,大家都说你最会念书,”他说:“我要你教我看《红楼梦》。”
   我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
   “你不会喜欢《红楼梦》的。”我说。
   “美国的老师说中文小说最有名的就是《红楼梦》,我爸也说我应该读一读中文最有名的小说。”
   “你爸的中文,跟你一样烂吧?”
   “比我还烂一点。”他说。
   十九号男生很坚持要学着看《红楼梦》。为了教他,我只好自己也开始读《红楼梦》。
   是因为三本色情杂志,才开始读《红楼梦》的,说了也没有人要相信。

第二十号男孩 沉静的吻者

  对应于我们这间全男生的学校,在世界的另一处,也就理所当然的有一间全都是女生的学校。
   每年情人节,这间女校的女生,会公布一份秘密的榜单出来,对一年来我们这边“值得注意”的男生,颁赠封号或头衔。
   今年的榜单收到了,出现了一个以前没见过的头衔:“吻者”。
   吻者。
   这个头衔并没有排在特别显著的位子,可是,却在榜单上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我们看了受封为“吻者”的,是我们班上一个很安静的男生。
   这位安静的男生被封为“吻者”的事很轰动,我们班立刻对他进行了公审。
   “你到底吻了几个?”有人问。
   “……四十几个吧。”他答。
   大家一片哗然。
   “不可能!哪有可能交过四十几个女朋友!”大家乱成一片、七嘴八舌。
   “谁说一定要女朋友才能接吻的?”吻者说。
   大家静了下来,看着他。
   “你是说,不用交女朋友,也可以接吻?”有人问。
   他耸耸肩。
   “别的人我不知道,我只管接吻就是了。”他说。
   “什么叫你只管接吻就是了?!你只需要接吻,都不用跟那些女生约会、谈恋爱吗?”
   吻者男孩同情的看着大家,点点头。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难道你跑去她们学校、见到人就吻吗?”大家笑闹一阵互骂。
   “其实……原来我也只是,跟她们学校的一个女生约会……”男生开始解释。
   “结果呢?”大家抢着问。
   “结果就跟她接吻嘛……后来……”
   “后来怎么样啦?!”
   “后来……好像是她回去以后,有跟她们班很多人讲……”
   “讲什么?快点说啦!”大家一直催。
   “讲……讲说我很会接吻吧,然后,结果,后来,我其实根本也没……”
   “怎样啦,后来怎样啦?!”
   “就……她们班就有一些别的女生来找我,说要跟我接吻看看哪……”
   “哇!喔!”大家纷纷怪叫。
   “她们就只来找你接吻,没有变成你的女朋友?!”有人问。
   “少数几个有啦……大部分都是只找我接吻的啦。”他说。
   老实说,听起来还蛮合情合理的,如果他真的接吻技术一流的话。
   大家又再乱七八糟的逼问了一番,他显得很困扰、又很得意的样子。
   “吻者”地位就此确立。
   大家真的没有料到,这位安静的男生,背着我们过着这么过瘾的日子。
   班上有个“吻者”,大家似乎也与有荣焉,而且需要接吻前,有了可以讨教的专家,对大家都有好处。
   有一天,“吻者”男生跟我两个人在忙着准备一个活动。
   “你知道我是怎么开始练习接吻的吗?”他说。
   我看着他。
   “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的。”他把手举起来:“看到没,用这块地方。”
  他把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那块地方,展示给我看。
   “干嘛?”我问。
   “我以前常常跟自己的左手接吻,就是吻者块地方,有点像别人的舌头喔。”他说。
   “真的?”
   “不信你试试看。”他说:“当然,后来都跟真的人接吻,就没有再用到左手了啦。”
   “可怜的,被冷落了。”我捏捏他左手大拇指跟食指之间那块薄薄的肌肤,像安慰小动物一样。
   他也笑了。
   然后他想起一件事情:“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来问过我要怎么接吻?”他问。
   “呃……这个嘛……”我摸摸鼻子:“我好像还没开始用到我的手,就有点忙不过来了呢。”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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