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绪福斯式的英雄
曹元勇
对于狂放不羁的诗人拜伦来说,1816年是他一生当中具有非同寻常意义的一年。这年1月25日,拜伦夫人安·伊萨贝拉·弥尔班科在生下他们的女儿奥古斯塔·埃达刚刚一个多月,毅然回到她的父母家,与诗人过起了分居生活。这个消息一经传开,诗人一夜之间就陷入了英国贵族圈,教会及一些别有用心文人的重重围攻之中。在伦敦的客厅和沙龙里,各种各样的诋毁和所谓的丑闻象传染病一样辗转流传。由于不能进行辩护和反驳,一向恃才傲物的拜伦无路可走,只得低下头,消然远离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狱般的氛围。4月25日,他从多佛乘船永远离开了英国,有生之年再也未曾踏上这片故土。但是,对拜伦本人来说,正是从那时起,他才真正开始了境界伟大的不朽岁月。
怀着流亡的痛苦和挹郁,拜伦先是来到比利时,凭吊了滑铁卢战场。然后,他溯莱茵河而上到了瑞士,在莱蒙湖畔逗留了四个多月。关于拜伦在莱蒙湖畔的经历,史传作者通常只是津津乐道拜伦与另一位杰出诗人雪莱及其夫人的结识和交往,而忽略了另一件对拜伦的思想和创作更为重要的事件。那就是当年8月份一位英国作家和诗人——马修·路易斯的来访。在来访期间,马修·路易斯为拜伦翻译了德国伟大诗人歌德的巨著《浮士德》中的一些片断。《浮士德》的主题深深打动了拜伦的心。浮士德提出的那些关于宇宙的古老问题,浮士德与魔鬼靡非斯特订下的契约,浮士德失去的爱情对象玛格丽特——这一切使得拜伦看到了他自己的身影。9月17日,拜伦开始游历阿尔卑斯山。虽然在他的日记里仍然不乏一些沮丧、无奈的片断透露着痛苦、悒郁的阴影——比如:“无论是牧人的音乐、雪山的崩溃,还是急流、山脉、冰川、森林,或是云朵,却都没有片刻减轻我心头的负担,也没能使我在那围绕我周围的雄伟、力量和荣誉中失去我自己那可怜潦倒的身份。”——但是,阿尔卑斯山高耸入云的巍峨山峰和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对远离乌烟瘴气的伦敦的拜伦来说,无疑是一剂精神上的调节良药。阿尔卑斯山的奇崛壮观的风景刺激着他的狂放的想象力,加上对《浮士德》的阅读的启示,一部伟大的诗剧——《曼弗雷德》开始诞生了。他一边漫游,一边花了十二天时间快速写出了这部诗剧第一幕和第二幕的初稿。
曼弗雷德是阿尔卑斯山中一座城堡的世袭贵族,他性情孤傲,富有,博学,还研习魔法。他为自己曾经犯下的一桩弥天大罪而整天遭受着心灵痛苦的折磨。在诗剧的第一幕,他像浮士德一样在沉沉午夜唤来大地、海洋、空气、黑夜、山、风等精灵,试图谋求忘却,忘却他自己,忘却他心中的一切。但是,精灵们虽然能够给予他“王国、权力、力量和长寿”,却无法满足他要忘却的愿望。精灵们甚至告诉他可以去死,但死能不能带来忘却,精灵因为自己是永生的,并不能给出令他满意的答复。他曾站在阿尔卑斯山少女峰的巍峨 之巅试图自尽,也曾到阿尔卑斯山幽深的谷地寻求魔女的帮助,最后,地狱之王阿里曼涅斯从墓穴中为他唤来死者阿丝塔忒的幽魂。原来,曼弗雷德痛苦、绝望的秘密就在阿丝塔忒身上。他告诉阿尔卑斯山的魔女:“我爱过她,也毁也他!……不是用我的手,而是我的心,我的心使她的破碎了,她的心凝视着我的心,凋萎了。”他要亲自询问已故阿丝塔忒的幽魂,他是否已得到了宽恕。然而,即使地狱之王的帮助也是徒劳的。面对阿丝忒特亡魂的沉默和叹息,曼弗雷德最关心的问题“是宽恕了我,还是责备我?”并没有得到回答。其实,曼弗雷德的这种痛苦和绝望,也正是诗人拜伦的痛苦和绝望,因为在某种程度上,阿丝塔忒就是根据拜伦爱恋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奥苦斯塔而创造的。
在诗剧的第三幕,曼弗雷德作出了拜伦式的顶天立地的英雄选择。曼弗雷德不仅以他身上独具的孤傲精神拒绝了德高望重的修道院院长的劝导,从而断绝了与天堂的联系,而且也高傲和轻蔑地驱逐了那些试图引诱他的邪恶精灵,对所谓的地狱根本不以为然,他毅然充当了自己的起诉人和审判官,把死的权力紧紧握在自己的手中。虽然死的时候跟他活着的时候一样孤独,他却十分坦然地告诉那个假惺惺的修道院院长:“老人家,要死并不太难啊!”随后,他的灵魂就凌空飞去。这就是拜伦在那段苦闷的日子里创造的英雄,他试图把个人转变为世界的中心,试图使自己成为自己的诱惑者和审判者。这个英雄完全不同于德国诗人笔下的浮士德。歌德的浮士德不仅把灵魂出卖给了靡非斯特,而且在幽灵面前还会颤抖和下跪。曼弗雷德则不仅蔑视各种精灵,而且蔑视死神,出生英国的年轻诗人赋予了他一种独立的英雄人格和崇高理想。文学史家勃兰兑斯认为:“这就是拜伦充满男子汉气概的伦理观点。他要一直攀登到那已经超越雪线,不容人类的弱点和委曲求全有任何立足之地的峰峦之巅,他的灵魂才能够自由地呼吸。”在这一点上,勃兰兑斯认为《曼弗瑞德》超过了歌德的《浮士德》。
《曼弗瑞德》最终脱稿于1817年2月。那时,拜伦已经来到意大利。在那里,拜伦内心沸腾的痛苦渐渐平息和升华,他一边热情洋溢地投身到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中去,一边对人生与世界的许多问题展开了形而上的思考。四年之后,在意大利的拉文纳,他根据《旧约》中该隐杀死弟弟亚伯的故事,创作了三幕神秘诗剧《该隐》。这部神秘诗剧是《曼弗瑞德》关于人生探索的继续和发展,也是拜伦全部怀疑和信仰的一次彻底表白。在这部神秘诗剧中,拜伦使自己的奔放的激情终于得到了合理的疏导,因为这是一部经过深思熟虑、深耕细掘的充满理智思考的作品,处处闪现着那种穿透一切的尖锐性和洞察一切的理性力量。这部诗剧,一方面对正统教义展开了犀利的批判,一方面又对人类存在的巨大悲哀,对一切悲剧——出生、受难、犯罪、死亡的悲剧之源,进行了睿智而又富于同情的置疑和展示。
在拜伦的思想中,人类被耶和华逐出乐园后,亚当被驯服了,夏娃被恐惧压倒了,亚伯是一个温和柔顺的男孩,而该隐则是年轻人类的化身——思索着,怀疑着,有着自己的欲望和追求。在诗剧的第一幕,亚当、夏娃、亚伯,还有该隐和亚伯的姐妹阿达和洗拉,在太阳升起时,面向伊甸园举行着赞美和感恩仪式,只有该隐一人拒绝向耶和华表示感恩和赞美。他以一个反抗者的姿态提出自己的置疑和思考:我为什么要感恩?为了生命吗?可我不是总有一天要死吗?亚当和夏娃犯下罪,被逐出乐园的时候,我不是还没出生吗?“我想,知识树并没有兑现它的诺言。如果他们犯了罪,至少他们应该知道一切与知识有关的事情,知道死的神秘。可是他们知道什么?只知道自己悲惨不幸。”一想到子孙后代要承继的不是乐园而是死亡,一想到所有这一切苦难还要世世代代延续下去,最初洒下的泪水还要永无休止地流成一片汪洋,倔强的该隐就不由得感到愤怒和绝望。他甚至绝望地想把正在熟睡中的婴儿摔死在岩石上,从而彻底堵绝那苦难延续的源泉。
该隐的置疑和愤怒在卢西弗——拜伦笔下的撒旦的诱导下,愈发变得清醒和强烈。作为被惩罚的天使,卢西弗宁愿忍受苦难的折磨,也不愿意陷入那种向造物者顶礼膜拜的苦闷中。拜伦创造的卢西弗不是歌德的靡非斯特。拜伦的卢西弗是严肃的、认真的,他是一个自由的精灵,是一个敢于反叛的骄傲的精灵,他只是因为不肯说谎和阿谀奉承才被赶下了宝座,但他毫不屈服,他像他的敌人一样是永恒不朽的。对于该隐,卢西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因为他既不要求该隐对他盲目崇信仰,也不要求该隐对他盲目服从。他既不要求对他顶礼腊拜,也不要求对他感恩戴德。在卢西弗的引导下,该隐遨游了宇宙深渊,看到了永远时代以前的生命和未来时代的生命,甚至还瞥见了死亡的国度。
从超自然的领域回到大地上后不久,该隐就成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杀人者。在祭献耶和华的仪式中,弟弟亚伯祭献的羔羊受到耶和华的欢迎,而该隐从在地上采集来的果实却被一阵旋风撒落在地。该隐反叛的热血沸腾了,他拆毁了亚伯献祭流血羔羊的祭坛,当亚伯要阻止他时,被嗜血的造物者激怒的该隐操起一根祭坛上的木棍,打倒了亚伯。于是,死亡来到了人间,该隐则成了第一个把鲜血和死亡带到人世间的悲剧人物。尽管该隐面对大地上第一个死者的惶惑和自白(那是全剧中最精彩的段落之一)表明他并不憎恨人类,但随着死亡而来的诅咒、判决、放逐和永不消失的烙印却纷纷落在他的身上。
拜伦在《该隐》中所表达的并不仅仅是该隐式的思考和反叛,他还通过该隐的同胞姐妹和妻子——阿过的形象表达了爱与同情的伟大力量,在整部诗剧中,阿达所占的篇幅不算大,但是勃兰兑斯甚至认为:“《该隐》一剧的精华是阿达这个人物。”尽管勃兰兑斯的观点带有夸张的成分,但阿达在剧中的作用却是毫不夸张的。这是一个对该隐和其他一切人都充满了无私的关爱和同情的女性形象。该隐举目所及看到的都是毁灭和受难,而她看到的却是万物的生机、爱情、力量和幸福。当该隐必须在爱和知识之间作出选择时,她殷切地规劝他:“该隐啊,选择爱吧!”当卢西弗要引领着该隐遨游超自然的领域时,她关切地反复询问卢西弗:“他真的能按时回来吗?他一定能回来吗?”当该隐杀死了他们的弟弟亚伯,被一切人诅咒和唾弃时,她对该隐说:“我什么也不怕,只怕离开你,就像我为这件使你失去弟弟的事故而恐惧一样。”“我决不会热度你,让你孤单地和死者在一起……我愿与你分担你的重负。”这就是阿达,拜伦创造的大地上的第一个可爱的女性,她以其柔弱的肩膀勇敢地分担了人类最初的困难和惩罚,她以她博达的爱心和同情给绝望的人类带来温暖和希望。
在拜伦的所有创作中,除了《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唐璜》,《曼弗雷德》和《该隐》可以说是他最为重要的作品。这两部作品集中体现了他关于人生与世界的形而上的思考。无论在曼弗雷德身上,还是在该隐身上,无不昭示着一种轰轰烈烈的激荡着悲剧之美的人生决择。从他们身上,我们不难看到存在主义思想赖以产生的根源,也不难理解诗人拜伦在写下那么多狂放不羁的抒情诗和《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唐璜》那样的辉煌巨著的同时,为什么还去参加意大利和希腊的民族解放运动,以致最终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都是西绪福斯式的英雄。
回复Comments
作者:
{commentrecont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