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堕落也不容易

      网文 2004-12-17 16:19
要想堕落也不容易

马步升
在北京读完研究生后,我回到了我所供职的大学。地场虽偏僻些,却宁静,少干扰,少诱惑,正是潜心做学问的理想场所。想我离家别舍数年苦读,当然是想有所作为的。回到原籍后,立即傻眼了,仅过了几年,情形大变了。当年也曾埋头学问的同学朋友,如今整日出入舞场酒场,打牌钓鱼,什么好玩玩什么,想当官的戴上了官帽,想评职称的,或熬够了时间,或找到了窍门,大都如愿以偿。而我除了一房子乱七八糟的书籍外,要什么没什么。我向有关人士建议抓教风学风建设,得到的是不冷不热的应付,人们也都用一种别样的眼神看我。一时,我成了一个单位的不和谐音。
既然无法改变环境,就得回头审视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堂皇点说是为了求知,求知又意欲何为,谁都可从中找出一千种一万种堂皇又堂皇的理由,可现实往往让这种种堂皇变得卑琐可笑。书读得稍多,眼界稍稍开阔一点后,也发现读书的动机令人鼓舞,读书的结果却往往是一口陷阱。学而优则仕吧,宦海无涯,遭受灭顶之灾的人不知凡几;读书为稻粱谋吧,身边的许多有钱人与文盲无甚区别;读书成圣成哲青史留名吧,漫不说这是一个极其艰苦漫长的过程,板凳要坐十年冷,青灯黄卷,锥刺悬梁,弃绝人间一切繁华,哪怕不把这些常人难以忍受的过程当回事,走这条路还有更大的风险在里面,因为学者三千,成者一人,吃了苦,吃够了苦,苦过了头,谁也不敢保证学有所成。在创作和学术研究上,我本来是有宏大抱负的,在视野开阔后,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以长篇小说而论,一部《红楼梦》,一部《百年孤独》,令我绝望;以短篇小说言之,一个契诃夫,一个鲁迅,令我绝望;在散文方面,唐宋八大家,令我绝望;说起做学问,且不说什么西洋的大师,中土的乾嘉学派,随便拉出来一个民国年间的文科教授,即便是钱钟书在《围城》中嘲弄过的那些教授,把学问做到那个层次也是不容易的。既然学不优也可仕,不识字也可发家致富,不学无术也可挥斥一方,既然连巴掌大一篇文章都整不漂亮的人也可当教授,咱费那劲干吗。什么官呀教授呀老板呀,不过是个称呼嘛,人们重的是名,是头衔,谁去管别的呢。那一天,我豁然开悟,将手中的线装古书往边一扔,断然道:
“玩谁不会?不会造导弹的人滔滔天下皆是,哪有不会玩的人!”
于是就玩。舞场里乌烟瘴气,男男女女拥拥挤挤,宛如三流跤手在撂跤,毫无美感可言;小湖边,污水横流,垃圾招摇,还未钓到鱼,情趣早失。经过一番折冲尊俎,便在麻将桌旁坐了下来。那几年,我所在的城市打麻将蔚成风气,大学也不例外。每晚从家属楼群穿过,一盏盏灯光通宵明亮,哗哩哗啦的搓麻声,在夜深人静时,格外嘹亮悦耳。即便是白天,这种声音也是不绝如缕,声声都在召唤着自甘堕落,或在堕落的岸边徘徊的人。我本是请有一年创作假的,别人白天多少还要做点事,受点纪律约束,我是彻底的自由民。堕落的念头一生,顿时云破天开,和风习习,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人们不再以我为另类,我见什么也都顺眼了。心里一放松,白日当头,我昏昏大睡,太阳一落山,精气神全来了。一过午夜,牌友们头昏眼花,我则愈战愈勇,几场下来,牌场领袖不由惊呼:一代麻坛新秀诞生了。牌场如战场,较上劲了,上瘾了,谁服谁呀。正好假期来临,我们四人为排除一切干扰,索性出外租房再战,共同约定:谁也不许以任何理由擅离牌桌,比一比谁更能打持久战。饿了,一个电话,饭店送饭上门,实在太困了,爬在桌上迷糊片刻。11个昼夜过去了,四张脸都像从古墓里爬出的野鬼,胡须纵横,蜡黄如裱纸,人色皆无,四双眼睛像顽童在泥墙上随手掏出的破洞,连眼珠都不会转了。四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体能和意志都到了极限,但谁也不想装孙子,首先说出散场的话。还是由我装孙子吧,我不装孙子谁装孙子。
一连昏睡一个星期后,我爬起来怅望着满房子的书,还有一柜子的卡片和手稿,突然有了一种罪恶感。小时候,为求学费尽周折,吃够了苦,看够了人的脸色,大学毕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即使不再努力,把这碗饭吃到底没问题,但总觉得好多该读的书还没读,许多该明白的事还不明白,又去一边打工,一边读研。现在,有点基础了,却打算混了。如果纯粹为了混日月,一天学不上,一本书不读,一张白纸,没有价值标准的约束,没有道德原则的限制,混起来似乎更加顺手一些。亚里士多德说,追求是人的本性。人活在世上,总得做点什么,总得追求点什么,做得好坏和干脆不做并非一回事,目标能否达到与根本没目标不可同日而语。想明白事理后,我又乖乖地坐在书桌前,捧起书本,摊开稿纸,浪子回头后,我写上稿纸的第一句话是:
要想堕落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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