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牙医的秘密爱情 BY 榎田尤利

      我的日志 2011-4-23 12: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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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之前曾是不良少年的钣金技工新城穗高超级讨厌看牙医,尤其是面对那聪颖美貌且毒舌的主治医师三和时,更是令他产生莫名的恐惧。
  然而脱下白袍后的三和,却让穗高感到判若两人,不但时时笑容满面,而且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不生气,难道他有双重人格吗?
  一个令人完全无法理解的矛盾男人,但穗高的目光却渐渐被他吸引了!
  一段属于成人的甜蜜恋情,脸红心跳怦然上演!

 

  牙医的忧郁 1
  
  「——烂毙了。」
  宽大的口罩下小声呢喃着。
  那句话清楚地传到新城穗高耳中,一瞬间他以为是朝自己说的而生起气来,但被骂的对象似乎是指牙齿。
  「接触点——也就是牙齿与牙齿间的接点偏离了。牙挖(注l:牙科医疗器具之一。)能这么简单就插入牙间隙缝是很糟糕的,这样食物残渣会塞在隙缝间,容易蛀牙。空隙这么大,像是在说请让我蛀牙一样。因为没有仔细调整填充物,才会变成这样的。」
  将某样薄板状的物体从穗高的臼齿间夹起拔出后,年轻的牙医说道。
  予人清洁且明亮印象的银缘眼镜后方,锐利的视线正瞪着穗高口腔内瞧。
  「啊……可是之前看诊的时候,没有那样的隙缝啊。」
  「咬合调整不足,就是因为没有充分掌握患者的咀嚼情况。」
  冷淡的语气在空中回荡着。
  我可是身处把嘴巴张开且暴露出毫无防备的状态之下,你就不能对待患者稍微温和一点吗?穗高被炫目的灯光照得眯细眼睛,内心不服地想着。因为口罩的关系看不到整张脸,但这位牙医顶多是个二十七、八岁左右的毛头小子,说话的语气还这么盛气凌人。
  不过话说回来,穗高却是更年轻的二十五岁小鬼。
  从高中时代起,色情酒店的皮条客就会跟他搭讪,说着:「小哥,要不要玩玩呀?」好不容易直到这几年脸与实际年龄总算渐渐相符了,不过每当告诉别人自己还不满二十五岁时,「咦,你这么年轻吗?」对方会这么吃惊的场合还是不少。至于母亲的评论则是「你不是老气,只是单纯的厚脸皮而已」。
  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以上、得天独厚的体格与微微上扬的眼角,加上遗传自父亲那顽固又容易起冲突的气质,就算是客套话,穗高也称不上是和蔼可亲的类型,人也不亲切。简单的说,猛然一看他就像个小混混。穗高自己很清楚,也没有否认的意思。
  就算这样,跟这个牙医比起来,自己还算好吧?穗高心中想着。牙医紧皱着眉头,到现在也没看到他笑过一次。
  「这个填充物太高了,使得与原本的牙齿咀嚼时产生了偏离。」
  他说话虽然难听,但似乎会对患者详细说明。
  话虽如此,但被医生那像责备般的语气说三道四的,也只会让穗高想着「那又不是我治疗的,可恶」而已。不要只是想,干脆说出来好了……但躺在牙医诊疗椅上,穗高平常的气势也少了一半以上。
  「由这个偏离产生的压力,令齿列一点一点的移动形成齿间隙缝,结果导致相邻的智齿蛀牙。或许你会想只不过是咀嚼罢了,但那是不能轻忽的。咀嚼会影响到全身,如果这里没有好好调整的话,就不能说是好的治疗了。」
  「你的意思是,我去的那间『藤井泽牙医照护』技术不行罗?」
  「……好了,张开嘴。」
  难以回答的问题,就遭到彻底忽视。
  穗高到半年前为止都还前往的「藤井泽牙医照护诊所」就在车站的另一侧,离这间「藤井泽牙科」距离不到一公里。
  老实说那边规模比这里大,等候室又豪华,柜台小姐也年轻,在患者间的评价也不差。的确在填充物刚放进去后,是有种微妙的异样感受,但是「藤井泽牙医照护」的牙医也说这之后就会习惯,而事实上穗高也习惯了。既然不会痛了,他就这么翘掉之后的预约直到今天。
  穗高换牙医诊所的原因,其一是单纯的地理问题,另一个则是熟人推荐了这间「藤井泽牙科」的缘故。熟人介绍说这边有位感觉不错、气质爽朗与技术很好的女牙医。这里的确有像他所说那般感觉的女牙医没错,但还有另一位牙医,是个感觉不好、散发冷酷氛围的家伙。
  「你里头没有好好的刷。」
  「……咕。」
  「在这,这边的内侧,牙刷没有刷到这里。这里,就是这。」
  「……呃。」
  「啊,智齿的珐琅质也坑坑洞洞的,看。」
  「……滋!」
  「这个必须要extraction了。」
  「啥模?」
  「拔牙呀。如果早一点来的话或许还有其他办法,但已经太迟了。」
  混帐东西!穗高在心中呐喊着。
  自「藤井泽牙医照护」翘掉预约后已快半年,在疼痛超越忍耐的极限后,总算让他提起沉重的身躯来到这里。如果是还能忍耐的疼痛,穗高是不会到牙科来的。
  上一次也是痛楚加剧后才慌慌张张冲进牙科的。上上次也是,再之前也是,小时候也是,也就是说每回都是如此。在这件事情上穗高是没有学习能力的。
  「这里,应该也会痛吧。」
  「!」
  穗高紧握诊疗椅的扶手,连声音也发不出地全身僵直。
  在行道树开始染色的十一月初,诊疗室里的暖气也只开到微暖程度,然而他的薄毛衣之下却沾满汗水,那是紧张的冷汗。如果知道会有这种遭遇的话,穿棉衬衫来就好了。不,知道的话就不会来了,绝对不会来!
  「啊,果然没错,填充物下头蛀牙了。」
  穿着短袖的牙医,明知那里有蛀牙还这么说。
  什么叫果然没错啊,既然有想到说不定是蛀牙的话就别碰啊。让人白白痛了一下,你这家伙别开玩笑了——但这些抗议也只能在心中呐喊。嘴里被塞入恐怖的治疗器具,穗高完全无力抵抗,心情就像甘地一样地壮烈。
  丢脸,真不想给工厂里的后辈们看到这副德性。
  尽管易怒嘴巴又坏,但工作上却是不容他人追及的「新城钣金涂装」第二代——新城穗高,可说是个年轻且具领袖气质的钣金师傅。
  不过,这个领袖人物也只限于工厂里的年轻人与附近高工脏兮兮的男学生,以及一部份汽车迷、机车迷的狭窄范围之间。
  而这个领袖人物的唯一弱点就是牙医。
  穗高不希望周遭的人知道这点,因为实在太难看了。虽说为了面子需要逞强到这地步吗?但对男人来说,有时候面子比命还重要。也就是说刚刚的「因地理问题而换牙医」指的不是换到家附近,反而是离自家工厂远些的意思。近的话遇到认识的人的机率就高,如果传出新城钣金的第二代因为看牙医而脸色发青的话就头大了。
  再加上这间牙科为了让上班族也能方便过来,黄昏到晚上都有看诊,工作结束后再来也来得及,非常方便。
  「这种程度就会痛的话,可见蛀牙侵蚀得相当深。」
  牙医皱起就男人来说颇细的眉说道。
  侵蚀?被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朝哪里进去了?别说些奇怪的话好吗?对心脏不好耶。
  「好,漱漱口。接下来先照X光,其他地方也有要注意的填充物,藉这个机会做个总检查吧!」
  「……总检查?」
  别开玩笑了,穗高心想。
  「不,看智齿就好了。你把我现在在痛的牙赶快治疗一下就行了,我的工作可是很忙的。」
  他用带来的手巾擦拭嘴角说道,正在病历上写东西的牙医抬起头瞪了过来。
  「新城先生。」
  「什么?」
  「我先说一声,也是有人因为蛀牙而死的。」
  穗高猛然身体一震,身躯微微摇晃,紧紧握住手巾。真讨人厌的牙医,恐吓患者是打算怎样!
  「又来了,怎么会?再怎么样因为蛀牙死掉也……」
  「会死。」
  牙医清楚地断言,虐待狂般的视线自银缘眼镜下投射过来。
  「依情况而定,蛀牙也是能致死的疾病。就像您知道的,放着蛀牙不管最后便会脱落下来。」
  「那……」
  「已经坑坑洞洞的蛀牙没了,便以为这是结束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因为患部会发脓,而缺牙的空洞会打开,口中的细菌便由那里纷纷进入,之后细菌会随着血液流往全身造成不良后果。」
  「不、不良后果……」
  「像是引发败血症、形成血栓使心脏停止。」
  「那个,怎么说,是最糟的情况吧。不会很常见……」
  「唉,这是最糟的情况。可是因蛀牙而死的当事人,一定也想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吧。怎么会有的事,是不知道何时会发生的。因为很忙,所以想着到时候再说而很少去看牙医,或是只接受半调子的治疗就算了。智齿如果只大略的做后续处理的话,细菌还是会在体内纷纷——」
  一直纷纷纷纷的很吵耶——穗高没了回嘴的力气。他因为太紧张咬到了臼齿,一阵抽痛掠过。
  也就是说,这里有蛀牙菌正纷纷……
  「即使不到死的地步,但越晚治疗,之后的处置就越困难。能在牙医解决的还算好,看情况也有得到口腔外科在脸颊上开洞,用电钻把骨头削下来治疗不可的……」
  穗高不禁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颊。他不要这里被开洞,也不要骨头被削掉。
  「……我知道了。知道了啦,医生。」
  他举起双手。心情如话语般已投降的穗高使劲地皱起肩头,嘎吱一声躺回诊疗椅上。
  「随你高兴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我已经觉悟了。」
  「我不会随高兴来治疗的,会跟患者好好商量过后再决定。」
  「怎样都好,赶快做完吧。来,啊——」
  看着穗高自暴自弃地使劲张开嘴的脸,牙医发出冷静过头的声音。
  「你现在张开嘴巴我也很困扰,因为接下来要照X光。」
  诊疗椅的另一头,年轻的女牙科助理边忍着笑边替穗高解下纸围巾。平白无故丢了脸令穗高在心里咋舌,他站起身瞄向牙医胸前,名牌上写着「三和」。
  虽不知道是读作Sanwa还是Miwa,不过那些都不重要,所以穗高也就没问了。
  结果,当天的治疗并没有进行到拔牙的阶段。
  但是下一次——也就是大后天,已经决定要拔牙了。拔智齿对穗高来说还是头一遭。
  精疲力竭地坐在长椅上等着结帐,穗高用舌头悄悄地探向最里头的牙齿。
  智齿很大颗,像这么大颗的牙要如何拔掉呢?医学的发展应该很惊人,一定已经开发出很棒的治疗器具了。希望是如此啊!虽然这么说,但如果不是这样就令人烦恼了。穗高整个陷入祈祷的情绪中。
  「对看牙医很棘手吗?」
  这么问他的人是个女牙医。
  她写着「要」的名牌上也附了「Kaname」的读音。原来如此,的确是个说话爽朗又亲切的人。她的年纪大概三十五、六岁,虽然没有化妆,但五官鲜明,无庸置疑地是个美女。
  「不,说是棘手嘛……」
  不如说最讨厌了,但这话毕竟是说不出口。也不能问她那个男牙医真的没问题吗?
  然而尽管穗高没有问,要医生却回应了仿佛回答的话语。
  「没问题的,三和医生虽然还年轻,但技术很好。唉,虽然人有点不亲切。」
  「喔。」
  名字似乎是读成Miwa的样子。
  「他是个对工作非常认真的人,穿着白衣的时候,就只会考虑到牙齿的事情。某方面来说,当牙医是他的天职……不过时常容易遭到误解。」
  「误解吗?」
  他的确不会给人不认真的印象,但太不亲切也是真的。那一点也有造成麻烦的时候吧。
  「他不是坏人哟。」
  特地这么说反而让人感到不安。如果是坏人的话就遭了,他可不想要坏人把嗡嗡作响的机械伸进自己嘴里。
  「要医生,麻烦一下。」
  助理自诊疗室中探出头来,医生清楚地回了声「好」。
  「那么新城先生,请多保重。」
  她笑着进入诊疗室。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一定可以让患者放轻松吧。
  为什么会遇上三和呢?目送着要医生的背影,穗高在心中感叹着。
  「小鸡,你看到穗高先生的脸了吗?」
  「看到啦!看到啦!」
  两个身着作业服的年轻人在涂装间的阴暗处小声交谈。蓝色作业服的背后有着「新城钣金涂装」的字样。
  「好大一块绊创膏啊。」
  「不,那是冷敷吧!用来让发肿的地方冷却下来什么的。」
  「穗高先生脸上会挨揍也真稀奇。」
  「果然是去打架了吧。」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年纪也不小了,人却还是一样热血……」
  年纪稍大的那个感叹地说。
  他是才二十岁腹部一带就已经有鲔鱼肚的三原翔也,从十七岁起就在「新城钣金涂装」工作,虽然外表看来像慕敏(注2:知名动画「噜噜米」中的灵魂人物。),手却很灵巧,是个工作细心的青年。
  「还是蛀牙啊?」
  这么回答的是只有十八岁的久保田友隆,工厂里最年轻的员工。因为将一头质地柔软的头发染成黄色,周遭的人都叫他小鸡。当然是小鸡仔的小鸡。
  「你别说蠢话,穗高先生会因为蛀牙就变成那种脸吗?或许你不知道,以前的穗高先生可是很厉害的呢,这附近没有人能当他的对手。就算小混混们聚在一起,只要穗高先生走过去路就会咻地让出来了,大家都说他就像摩西一样。」
  「摩西是谁啊?」
  「我哪知道啊,一定是个打架超强的家伙吧。总之路都会让出来啦。不知何时,连职业的流氓头头都坐黑色的宾士过来劝诱穗高先生加入……啊!好痛。」
  后脑杓突然被碰地打了一下,翔也慌忙回头。
  「穗、穗高先生。」
  身穿工作裤与夹克的穗高一副不爽的表情,他的左颊上以医疗用胶带贴了一大块冷敷。
  「翔也,别说得好像你有看过一样,小鸡会当真的。」
  「可、可是不是真的吗?我读国中时从学长那边听来的啊。」
  「笨蛋,世界上哪有会来家里劝人加入帮派的流氓啊!那家伙只是来修车的,只不过由我负责,才会传出那些奇怪的流言。好了,别偷懒快去工作,不然会被比我还恐怖的社长踹屁股喔。」
  听到社长这个字眼的时候,他们两人的肩膀都紧绷了起来。
  比起很照顾人、在工作上相当严格,而且偶尔也会出手教训人的穗高,没有什么比新城社长——也就是穗高的母亲更可怕的了。
  「我、我去准备洗昨天进厂的小客车。」
  翔也东张西望地打量过周遭后就离开了,可以看见他插在裤子后口袋里头的巧克力棒。
  「要从仓库拿脱脂剂过来补充啊。」
  「喔!」
  「小鸡,你今天当我的助手吧。」
  「是。」
  「那台初田车刚刚阿宽已经打电话来催过了,要进行打磨跟上蜡,你去准备抛光布轮跟抛光蜡。」
  「是!」
  尽管一头金发闪闪发光,性格却率直且热中工作的小鸡立刻动了起来。穗高边看着他的模样,缓缓地摸着脸上的冷敷。光是这样还好,他还试着在伤处轻轻压了压。
  好……好痛。
  穗高握紧拳头弯下身,等待疼痛过去。
  那个虐待狂庸医,居然使劲拔别人的智齿……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快要贫血了。
  拔牙当天,可说是完全推翻了穗高的期待。
  医学明明已经如此发达了,到了要拔牙的时候,牙医还是拿出既像虎头钳又像是夹子的工具来。工厂里头虽然也有很多类似的工具,不过那是拿来对付铁板,可不是用在人身上的。
  ——要用那玩意拔吗?不可能吧……
  不过,就是有可能。
  「嘴巴张大。来,再大一点。」
  手拿虎头钳的三和说着。
  尽管穗高的智齿发出嘎嘎声了,但齿根似乎仍顽强地附着着。三和的额头上也浮现汗水,拔完牙时感觉上就像过了一小时。事实上,连途中加打的麻醉剂算在内,总共也花快三十分钟。
  累死了。
  光是张着嘴巴就累坏了,大概是因为全身紧绷的关系吧。
  医生开了抗生素、止痛剂与漱口药水的处方,尽管每餐饭后穗高都有好好吃药,但还是相当的痛。口腔里仿佛化为节拍器,不停地抽痛着拍打出低沉的节奏。穗高原本就是打麻醉与止痛剂不太管用的体质,即使如此,他也不可能为了牙痛就休息不工作,这样肯定会被社长一脚踹飞的。
  「穗高!」
  工厂深处的办公室传来社长——也就是穗高母亲英惠的叫声。
  「上次那台BMW的客人打电话来了!他吵着说补涂剥落了什么的,你没有偷工减料吧?」
  「才没有!」
  穗高不服气的喊回去,之后却因为疼痛而呻吟着。
  他并不是以为自己的手艺是百分之百的完美,偶尔也会有失误或是出错,但穗高是不可能会偷工减料的。要是做了那种事,他就没脸面对人称「钣金之神」的父亲遗像了。穗高现在拥有的所有技术,都是前年病故的父亲留下来的重要资产。
  穗高奔进办公室,但在电话里也搞不清楚情况,因为对方住得比较近,干脆就过去客人家一趟。穗高告诉小鸡要更改预定计划后,就开着小货车出门了。
  想到要去跟客户见面,穗高于是把脸上的冷敷给撕了下来。
  「痛啊……」
  不管做什么,从口腔到喉咙都在痛。只是拔了牙,为什么连喉咙都会痛呢?难道被那个庸医伤到哪里了吗?治疗途中因为麻醉生效,就算被怎么样了穗高可能也不会注意到吧。
  到达客户家时,车主正一脸不悦地等待着。
  「看,就是这里啦。仔细看看,有裂痕吧。明明前阵子才刚修理过的!」
  中年男性车主以傲慢的态度指向高级进口车的档泥板其中一处。之前开车来工厂的是他的儿子,穗高是第一次见到车主。
  他盯着车主指出的地方,立刻看到了裂痕。
  「啊啊……补涂间层剥离了。」
  「我在电话里不就说过了吗?」
  「不过客人,这里不是我们工厂整修的地方啊。」
  「咦?」
  「我们工厂钣金的部份是在对侧,也就是靠近驾驶座那一边。」
  「咦……咦咦?」
  穗高转身,仔细看向驾驶座那一侧的车身。几乎看不到伤痕的车身光滑而优美,闪烁着光芒。
  「嗯……啊,是这里。」
  「哪里?」
  车主弯下腰盯着穗高所指的地方。
  「就是这里啊,这。」
  「……我看不太出来啊。」
  「也是啦,如果完工后外行人还能马上看出来的话就糟糕了。不过的确是在这一侧,请您问问令郎吧,他说是在右转的时候碰伤了。至于另一侧的剥离,应该是以前在其他地方修理的吧?」
  车主沉吟着陷入思考。
  「这么说来,半年前我太太是有发生过擦撞……还说因为不严重,所以已经托人适当地修理了……」
  「就算说要适当修理,但这台BMW用的是铝镶板,很难处理的。没有专门技术的话,就会出现像这样的瑕疵。」
  「我也是这么想……啊,真是不好意思。还劳烦你过来一趟,实在抱歉。」
  穗高虽然心想着「你是笨蛋吗」,但他就是经不起别人坦率的道歉。他轻轻耸肩回了声「请别放在心上」,不过却没附上职业笑容,这不是因为生气,而是牙痛的关系。
  「是拔了智齿吗?」
  「啊?」
  突然而来的问题让穗高感到困惑。
  是身上还留着冷敷的气味吗?还是他脸有肿得这么厉害?
  「不……你脸颊附近有点肿吧?我是个牙医,在『藤井泽牙医照护诊所』担任院长。」
  「啊、啊啊……您是牙医吗?」
  那个叫三和的,也是个非常拙劣的牙医。
  「你该不会是在我们诊所拔的牙吧?」
  「不,我是在一家叫做『藤井泽牙科』的诊所……」
  「喔,那里啊。听说那里有位女牙医在……而且治疗期间得花上相当长的时间,是真的吗?」
  「是这样吗?」
  这下不如说是穗高想知道了。
  「不,这是从那边转诊到我们诊所来的患者这么说的。说什么为了调整假牙不知道去了几次,感到厌烦起来之类的……」
  「啊,假牙吗?」
  「还说小朋友在学校检查出有初期蛀牙,那边的医生却不肯钻掉蛀牙好好治疗什么的。」
  「我是因为熟人推荐才过去的……原来还有这种事啊。」
  失算了。
  推荐那个牙医的人是「初田汽车」的营业负责人立浪。在工作上,那个人无疑是值得信赖的……不过,在牙医的选择上又如何呢?立浪据说是个比一般人对痛觉更迟钝的男人,必须把这一点也考虑进去才对。他那副一年到头都笑咪咪的表情,也是因为对痛觉迟钝的缘故吗?
  「唉呀失礼了,可不能对同行说得太过分啊,会变成营业妨碍的,哈哈……今天真是抱歉,这块剥离的问题,等儿子回来我会好好问他的。」
  「麻烦您了,那么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穗高低下头时,一阵抽痛掠过。
  在回程的车上,穗高的心有些许地动摇了。如果像往常一样去「藤井泽牙医照护」看诊的话,是否就不用遭遇到这么惨痛的回忆呢?如果是那样的话,是不是应该立刻更换牙医呢?但今天傍晚也有预约消毒啊。
  穗高边迷惘着边在国道上奔驰,途中经过一间购物中心,于是打了方向灯。手头上的冷敷马上就要用完了,他想去买点冷敷贴布。
  在购物中心出入口附近的停车场停了一些车辆。
  穗高俐落地将车停在目前正在流行的小型房车旁,那台小型房车没有停好,淡蓝色的车身虽在格线中,但却微妙地偏向一侧,似乎与隔壁那辆闪耀银光的高级进口车太过接近了。
  「妈咪!快点!不快点回家的话节目就要开始了!」
  当那个看来大约刚上小学的小男孩跑过来时,穗高萌生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他注意到进口车与小型房车的距离有点太接近了。在后头说着「等等」,手上抱着一大堆东西走过来的男孩母亲就是小型房车的车主吧。她以遥控解开了车锁后,小孩什么也没想就用力打开了助手座的车门。
  喀锵!
  门发出相当大的声响,小男孩的眼睛瞪圆了,而母亲的脸色瞬间转为苍白。
  这也是没办法的。那台进口车的标志是四个银环,还是铝合金的车身,就新车的价格来说,都能买个五、六台小型房车了。
  「妈咪,撞到隔壁的车了……」
  「快……快上车。」
  「可是凹下去了!」
  「好了,快上车。」
  看来她是打算当作没这回事。
  小男孩的母亲猛然将购物袋塞进后座,里头的牛奶盒滚了出来,但她连看也没看就接着把小孩推进助手座,发动了小型房车,完全没注意到在不远处小货车阴影中的穗高。
  留下来的,只有上头画了漫画风乳牛图的牛奶盒。
  停车场不是公有道路,这情况不会触及道路交通法,只是民事上的问题。但不管是触犯哪一边,都已经被装做没看见结束了。从刚刚的声音听来,进口车的车门应该凹陷得挺厉害,涂装也剥落了吧。那台车的修理费可不便宜。
  当那台小型房车开出停车场时,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走近进口车。
  那人用一手提着似乎是刚买的观叶植物盆栽。他的身材纤细脸又小,有着一头看来很柔软的头发与细长鲜明的眼眸,嘴巴虽然小了点,但感觉起来很温柔……如果要照实说的话,就是个美男子。他的年龄看来跟穗高差不了多少,但稍微年长些。
  那男人绕到驾驶座那一侧,从口袋中掏出车钥匙。看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爱车的伤痕。
  「喂。」
  「啊。」
  那男人突然抬起头,看到穗高时小小喊了一声。接着像想到什么似的微笑了。
  「午安。」
  他亲热地向穗高打招呼,人莫名地亲切。
  男人身上的灰白色毛衣很适合他那柔和的风貌,羊毛料的长裤看来也很有品味。与身穿陈年夹克——也就是旧工作服跟牛仔裤的穗高十分不同。
  「不是悠哉打招呼的时候了。」
  「嗯?」
  「你的车被隔壁的车碰伤了,仔细看看车门。」
  男人咦了一声俯下视线,接着喃喃说着「唉呀,真的耶」边蹲下身。他以指尖触摸凹下的伤痕,发出「嗯……」不太有急迫感的沉吟声。
  「小孩子开车门的时候撞到了。」
  「是小孩子吗……」
  「母亲也有清楚看到,但他们却马上逃走了。我有看到车号,是……」
  「不,不用了。」
  穗高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用……我想去交通分局应该能查得出车主。」
  男人站起身微笑着,再次说了声「不用了」。
  「很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既然是小孩子做的,我也不想一一追究。」
  「不是那种问题吧,逃走的可是家长啊。」
  「嗯……不过只是小伤痕而已,只要去钣金工厂修的话马上就能修好吧。」
  「喂喂喂。」
  难不成这个男人对自己的车完全不了解吗?吃惊的穗高虽想着自己是多管闲事,不过还是逼近这个男人对他说明。
  「普通的钣金工厂可是修不了你这台车的钣金喔。」
  「咦?是这样吗?」
  「……这台真的是你的车吗?」
  「嗯!」男人抱起盆栽这么回答。不管说什么,他总是带着笑容。
  「本想也差不多是该买辆车的时候,刚好前阵子突然调职到海外的亲戚将这台车子转让给我,本来是打算买小型车的,没想到却突然变成进口车的车主了。」
  「……你知道这部车的新车价格吗?」
  「不知道,大概两百万左右?」
  穗高告诉他正确金额时,男人「呜哇」惊呼一声,细长的眼睛瞪大了。
  「进口车果然很贵啊。」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这台车是因为全铝合金,车身价格才会这么高的。」
  「这么说来他是有提过。只是我自己对车没什么兴趣……单纯想要个交通工具而已。」
  「唉!」穗高叹了口气。
  男性大致上来说都喜欢车子,对爱车有一定程度坚持的大有人在,不过偶尔也有像这种满不在乎的类型。也不能说这样不好,只不过希望他们能去买相配的平凡车种就好了。
  「稍微用功一下吧,高级车会哭泣的。铝合金车身的钣金不在拥有专门技术与设备的地方是办不到的。」
  「是这样的啊。」
  「把车开去那种连锁的简易钣金厂也是没用的。」
  「是喔。」
  「铝合金是不能使用电阻点焊的。就算用敲的也因为材质本身容易延伸,因此不能像铁一样处理,连补土的附着状态也完全不……怎么,我的脸上是哪里很怪吗?」
  明明特地说明给他听的,被这么盯着看也很难讲下去。
  「啊,不……会痛吗?」
  「咦?」
  面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穗高,男人以指尖轻轻指向穗高脸颊。
  「智齿。」
  「啊啊……很显眼吗?」
  败给它了,脸是肿得谁都看得出来吗?
  刚刚的客户是牙医就算了,这个稳重的男人只是个普通人啊。穗高边想着不赶快贴上贴布不行,边以手碰脸颊。热度缓缓传来,因为目击肇事逃逸而忘掉的疼痛又一阵一阵地复苏,也许是心理作用,但感觉好像连淋巴腺也肿了起来。
  「不要紧的,还有肿得更厉害的人喔。」
  「是这样吗?」
  「我以前拔牙的时候,脸肿得像两颊塞满饲料的黄金鼠一样喔。」
  男人这么说着,穗高于是将他的脸在脑海中想像成黄金鼠。因为他原本的容貌端正,因此画面变得相当好笑,穗高差一点就要笑出声了。虽然是个怪怪的家伙,不过他似乎不是个坏人。
  「你有好好漱口吧。」
  「你说话好像牙医一样。嗯……车牌号码真的不用了吗?」
  「嗯,不用了。反正车只要开出去,总有一天会碰伤的嘛。」
  「一般人对别人弄出的伤痕是不太会这么说的吧!」
  他是滥好人,还是不缺钱的少爷呢?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再次对穗高低头致意。
  「承蒙你的关心,真是多谢了。关于铝合金车身的知识也让我上了一课,撞伤的话……嗯,我会跟这辆车的经销商谈谈看的。」
  「那样也是可以啦……总之这还是给你吧。不,我不是想要来拉生意喔。」
  穗高朝茫然中的男人递出名片。他看了之后,露出「啊,原来如此!」的接受表情。
  「新城先生是钣金师傅啊。」
  「嗯,也能修理铝合金。我前阵子才刚修过BMW。」
  「我的运气真好啊,居然能在发生肇事逃逸的地方遇见钣金师傅。」
  「……不对吧,运气好的话车就不会碰伤了。」
  「说得也是,哈哈。」
  这次他笑得露出牙来。那健康的雪白齿列令现在的穗高非常羡慕,这个男人一定没有蛀牙什么的吧。
  但那笑容里有着什么……令穗高有点介意。
  就像有鱼刺稍稍梗在喉咙里的感觉。不是类似鲷鱼之类的大根鱼刺,而是更细小的,就像小竹荚鱼刺让喉头发痒的那种——异样感。
  这种感觉是什么呢?连穗高自己也搞不太懂。
  「唉,如果有兴趣的话就联络我吧。」
  「是,真的很感谢你,那么下次再见了。」
  抱着绿色盆栽的男人客气地道别,穗高也跟着低头。不知该说是有格调还是教养好,像这样的男人是穗高至今不常见到的类型。
  那男人上了车后仍轻轻点了点头,接着以谨慎的驾驶将车开出停车场。
  既然他都这么清楚地说了「下次再见」,就表示他有意将车委托给「新城钣金涂装」维修吧。由事情经过来看,穗高是想给他稍微打点折,不过可怕的社长是不可能会答应的。
  当穗高迈步走开时,臼齿的洞抽痛了起来。
  穗高一脸痛苦地赶向药房。下午的工作结束后,又非得跟那个牙医见面不可了——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便不禁沉重起来。
  穗高虽然也有考虑把牙医换成BMW的车主,不过在拔牙后才换也没有意义。今后应该也会持续治疗,要换的话还是趁早……不不,但至少到拆线前还是在同个地方接受处理会比较……
  穗高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穗高原本并不会为了小事而迷惘的性格,如今却只为了一颗牙齿,就不得不烦恼到这种地步,还真是可叹啊。
  买完东西回到车上,穗高将特大号的冷敷贴布贴在脸上。在后照镜确认过自己悲惨的脸后,穗高突然想到一件事。
  如果要在工作结束后才过去的话,那么只有「藤井泽牙科」这个选择。另一间诊所的挂号时间会赶不上的。
  看来只能让那个光用视线就能让人心情降到冰点以下的三和看诊了。
  
  
  
  牙医的忧郁 2
  
  秋雨敲打着家庭餐厅的大片玻璃窗。
  穗高一个人发呆地看着流下玻璃的雨丝,因为上午的会面延迟了,现在的他才刚吃完这顿很晚的午餐。
  雨势渐渐变小了,到了傍晚应该就会停歇吧。
  将吃得干干净净的照烧鸡肉套餐餐具推远些,穗高看看手表。
  今天也有跟牙医预约,不过还有不少时间。虽然如此,要回到工厂时间也不够,偶尔也翘个班……不,该说是悠闲一下,于是他点了杯餐后的咖啡。
  喝着加了大量牛奶的咖啡,穗高反刍着他方才与「初田」的营业负责人交换的对话。
  他们谈的不是工作上的事,而是牙齿。
  「不,他的技术真的不差啊。就连商店街的毒舌婆婆都这么说了,我想是值得信赖的。」营业负责人立浪这么说道。
  他不仅是稀有的顶级销售员,也是藤井泽商店街的偶像大叔,情报来源很丰富,可信度也很高。
  「我倒是听到不太好的传闻,像是他不肯钻掉初期蛀牙什么的。」
  喔喔,立浪发出想起什么的声音来。
  「这我有听过,洗衣店的岩谷先生也有说过一样的事情。不过根据『萌黄』老板娘告诉我的,先不钻掉蛀牙来观察情况也不是坏事,还说那位牙医采取的态度就是尽可能不去钻掉牙齿。」
  「是这样吗?不钻掉蛀牙不就不能治好了吗?」
  「不,好像反而能够使蛀牙的侵蚀停止下来。医生会涂上一种有效的药,再指导刷牙的方法。特别是小孩子,有种说法是最好别胡乱钻掉他们的牙齿会比较好。」
  「……喔!」
  他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似的。
  对不可能清楚牙齿保健详情的穗高来说,想得再多也没有意义。总之,拔智齿造成的发炎已经治愈了。三和医生以不由分说的气势,展开了下一颗蛀牙的治疗。
  轻轻扬起几乎喝完的咖啡杯,穗高朝女服务生比了比想要续杯。
  正拿着菜单向刚进来的客人介绍的女服务生似乎还是新手,她一副慌张的模样,没必要地使劲尖声的说:「请稍等一下。」
  刚进来的客人是两名男性,他们在穗高所坐的桌子正后方坐下。
  「……咦?」
  已经背对着他坐下的男人小声喊道,那人扭过修长身躯看向穗高。
  「啊。」
  穗高也发现了,他就是几天前那个在停车场被人肇事逃逸的男人。
  今天他穿着浅灰色的西装,与他同行的另一名男子虽然也穿西装,但不论从款式或花俏的领带来看,都有种夜店的味道。穗高的熟客里有个开保时捷的牛郎,感觉上这个人也是类似的人种。
  「新城先生,之前承蒙你照顾了。」
  他特地来到穗高的桌前打招呼,毫不吝惜地展现笑容。
  「不……也没照顾到什么……」
  「虽然想立刻跟你联络,不过工作上很忙碌。」
  「啊,不,也不是说一定非要到我们工厂修才行啦。」
  「不,务必要拜托你们。刚好有喜欢汽车的熟人跟我联络,稍微谈了一下,听说『新城钣金涂装』非常有名呢。还说完工后会有明显的差异,懂的人就会懂得……新城先生在业界可是名人呢,还经常接受汽车杂志的专访等等。」
  「不,没那回事。」
  穗高显得不好意思起来,看向别的地方。被人口若悬河的赞美,对穗高来说感觉也不坏,不过呆呆地听还是有点怪怪的。看着这个笑咪咪的男人时,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像……忘掉了什么事情一样……
  「我最近就会跟新城先生联络,虽然对车不是很熟,不过对于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想好好照顾啊。」
  「啊啊,是这样……嗯,那……打个电话来的话……」
  穗高将手指插进自己放任不管而长得太长的头发中,搔了搔头一下。他一度转开的视线重新投回男人身上。
  「让您久等了,咖啡……呀!」
  此时,新手服务生端着咖啡壶,在没有特别凹凸不平的地板上绊了一下。
  她勉强地保持没有摔倒,但因为身体大幅度倾斜,壶中的咖啡哗啦一声摇晃起来,撞飞了咖啡壶的盖子。
  「哇……」
  咖啡溅向男人的西装。
  「啊啊啊,对、对不起!」
  幸好,只是被热咖啡淋了一身,男人看来并没有被烫伤。
  女服务生陷入震惊状态中,一直对不起对不起地道着歉,连拿个毛巾或抹布过来都忘了。而受害的男人一瞬间也露出惊讶的神情,但随即沉稳的将上衣脱掉。
  「不要紧,不要紧的,没有溅到身上。像这种痕迹,洗过就能清干净了。」
  他说的话简直就像在体恤女服务生一样,脸上仍然保持笑容。
  好像是店长的人听到骚动后赶来,万般的致歉表明要支付清洁费时,这位男人也只是微笑着说了声「不用了」。
  「引起骚动,真是非常抱歉!」他还朝向穗高以及周遭围观者的桌子如此道歉说道。
  明明自己没做错事,为什么能够这么干脆地低头呢?
  他的应对让不擅于道歉,在年轻时从早到晚都陷入打架纷争里的穗高完全无法理解。
  「悠纪生,不要紧吧?」后方的桌子传来与那人同桌的男人的询间声。被泼了咖啡的男人依然一脸笑容地回答「没事的」,最后又向女服务生说了一句「我真的不要紧」后,回到座位上。
  他的名字叫悠纪生啊——
  就男性的名字来说稍显柔和了点,不过却很适合那个人。
  穗高喝着总算续杯的咖啡,听着背后的谈话。这不是偷听,只是收集顾客情报……他一边对自己解释,一边注意悠纪生的声音。
  两人的气氛感觉颇为亲近,似乎是老友了。虽然只能有一段没一段地听到对话,但悠纪生在谈话中仍然说着「不用在意的」一类的话语。
  在桌上只放了杯咖啡的状态下待太久也不好,于是穗高在大概十五分钟后离开了家庭餐厅。
  雨势已经停歇了。他自国道拐弯,绕进好走的近路里。
  乌云远去,他看向西方,红色的天空广阔延展开来。要到牙科虽得徒步走个十五分钟,不过此刻正是适合散步的黄昏。
  路面上处处残留着积水,或许会溅到长裤也说不定,但总比穿作业服好,因此穗高并不在意。
  将双手插进夹克口袋里,穗高大步跨过水洼,脚步令雨水啪啪地溅起。
  几乎在同个时刻,后方传来一个声音。
  「新城先生。」
  回头一看,手上拿着上衣的咖啡男还是笑咪咪的小跑步过来。
  「啊!」
  「可以一起走吗?」
  只有悠纪生一个人,没看到那个牛郎男的影子。
  「是可以啦……你的同伴呢?」
  「他已经回去了,我也得回去工作才行。」
  「啊啊,是吗……」
  穗高含糊地回答后,两人开始并肩而行,这是很好——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雨停了真是太好啦。」
  「……是啊。」
  总觉得走路都走得卡卡的,几乎得注意不要同手同脚一起挥出去了。如果是跟可爱的女生一起就算了,只不过跟个男人一起走路,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笨拙。我是这么怕生的人吗?穗高自我反省起来。
  无意间,他闻到微微的咖啡香,是从悠纪生的上衣传来的。
  「那台车我这个周末会开过去,就拜托你们了。」
  悠纪生沉稳地说着话,肩头微微颤了颤。大概是冷吧!在十一月中的傍晚,只穿一件衬衫会冷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要是穗高把夹克脱下来递给他也觉得怪怪的,而且是非常地怪。
  如果对方是女性就另当别论……不,就算是对女性,穗高也不会做出那种装模作样的举动。就算想做也做不到!再怎么说,他的青春时代也是在粗鲁野蛮的朋友们包围中度过的,并没什么与异性邂逅的机会。
  「最近工作比较忙,我想是没办法很快修好喔。」
  「没关系的,平常也不是很需要用车……那个,具体来说的话,钣金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怎么样……就是敲打啊。」
  「敲打?」
  「对。啊,一般的车都是铁板吧。使用钻板和铁鎚,藉敲打来让铁板伸缩,调整凹陷与歪曲的地方。」
  「延伸我能了解,但是也能让铁板收缩吗?」
  「可以啊,我们都称做『绞起』就是了。」
  喔喔,他打从心底发出佩服的声音。才说到这种程度就被人佩服,对穗高来说还是第一次。
  「……那你多大?」
  「咦?」
  「不,因为你看起来很年轻……我就在想大概是几岁左右呢?我是二十五岁啦。」
  「我马上就要三十了……看起来这么年轻吗?」
  悠纪生以听来有些困扰的声音问道。听到他比自己年长不少,让穗高也感到有点困扰。好!接下来就用敬语吧。不过要这样做也太刻意了。
  「嗯……老实说我以为会再小一点啦。你不喜欢看起来年轻吗?」
  结果穗高还是继续用平辈的语气说话。
  「嗯,是啊,我反而比较希望看起来年长些呢。就职业上来说那样比较……」
  话说到一半,悠纪生回头看向后方,有汽车声疾速地逼近。穗高也将脸转向同个方向,一辆无视于规定速限的红色休旅车跃入眼中。那车在狭窄的道路上以毫无章法的方式奔驰着。
  穗高才刚想着很危险而皱起眉头时,休旅车轮胎辗过水洼,高高溅起的水花喷向了悠纪生。
  「呜,哇……」
  先是咖啡接下来是泥水吗?
  而且这次真的是溅满全身了。悠纪生的衬衫从胸部以下都被染成了泥色。
  「混帐!」
  呐喊的当然是穗高。
  他朝着开车的年轻人喊道。他能看见那家伙在瞥了悠纪生一眼后,露出「糟糕了」的神情。穗高的神经不能允许人明知自己的无礼,却连道歉也没有就要跑掉。红色休旅车在转出大路前不得已停了车,穗高以全速奔跑到T字路口,粗暴地拍打着驾驶座的车窗。
  「混蛋,别开玩笑了!我要把你的车号报上去喔!」
  「新、新城先生。」
  悠纪生慌忙追来,脸上沾了一点泥沙。
  「喂!开门!」
  驾驶明显露出不愿的神情,但还是将车窗摇了下来。接着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罗唆」。
  「我又不是故意的,出清洁费就行了吧。」
  「这个混帐……」他的态度替穗高胸中咕噜沸腾的油点上了火。
  「下车!不想我踹开门的话就给我下来!」
  「什、什么啊,要干架吗?」
  仔细一看,那家伙是个大概二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而且与嘴上的话相反,那颤抖的声音证明他不过只是个胆小鬼罢了。
  「新城先生,我不要紧的。」
  「哪里不要紧!是这家伙逆向行驶耶!」
  「逆向行驶?」
  「这条路是单向道!啊,混帐!别跑!」
  当大路的红绿灯号变换时,休旅车抛开了穗高。
  因为很快地放手,穗高只有失去平衡而已,但像那么危险的突然发动,一个不好连穗高也会受伤的。
  「那个混蛋……」
  「你、你还好吗?有受伤吗?」
  「喂,那是我要说的话吧……你不是全身都湿透了吗?」
  悠纪生似乎重新意识到自己右半身都淋过泥水浴的事实。他拉起贴在肌肤上的湿衬衫,「啊哈哈」地笑了。
  「不是啊哈哈吧!」
  「啊,嗯,对不起。」
  「你干嘛道歉。这种场合,应该要对那个开红色蠢车的蠢蛋生气啊!」
  「说得也是,他那样违反了礼貌吧。」
  「不对!这可不是礼貌还啥的那种事呀。」
  没遵守规定速限,在单向道逆行,违反安全驾驶义务,连消音器都有问题。穗高最讨厌那种装了既大又吵的消音器的笨蛋,因为那会让他想起从前的自己,进而觉得丢脸起来。
  「今天发生了好多事呢。」
  依旧拉着衬衫,悠纪生自言自语地说。听到那话连穗高都没力起来,不禁觉得盛怒的自己像个笨蛋。
  「……喂,穿上这个吧。」
  「咦?」
  穗高将夹克脱下粗鲁地递给他。湿成这样,就算都是男人也没什么不自然了,反而更容易给出手。
  「可是,新城先生你……」
  「我不会冷啦。」
  「我穿上的话会湿掉的。」
  「就因为这是湿掉还是烧掉都无所谓的东西才会给你的!拿去!」
  面对不肯乖乖收下的悠纪生,穗高将夹克更往前递出了点。虽然声音听起来像在生气,其实是因为不好意思的关系。
  「谢谢,那就跟你借用了。」
  「啊啊。」
  穗高粗鲁地回答。
  「我会好好洗干净以后再还给你的。」
  「不用啦。」
  「不,跟患者借的东西,不好好对待的话怎么行。」
  「……啊?」
  患者?
  穗高不可能听错的清楚听到了这个词。
  患者指的是「患者」没错吧,总不可能会是「王者」吧!
  「呃……你是……」
  悠纪生看了看手表。
  「啊,已经这么晚了吗?还得换衣服才行,我得快点了。接下来还得换上白衣不可。」
  「……白衣……」
  「新城先生约的是六点吧。还有一些时间,请轻松地散步过来吧,我先走一步了。」
  为什么这个男人会知道穗高的预约时间——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难道说……不,可是……不过,除此之外就……
  穗高连眨眼都忘了,盯着行了个礼的悠纪生直看。他朝着那小跑步离去的背影,放声喊道:
  「——那个,三和医生。」
  「嗯?」
  他立刻回头,笑咪咪地笑着。
  果然没错!
  是这样吗?
  让他穿上白衣、戴上眼镜、蒙上口罩、戴起手套、再拿起武器,不对,是拿起治疗器具……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身体的轮廓的确是一致的。尽管如此,但简直就像是不同的两个人一样啊。
  穗高曾听说开车的时候人的性格会改变,那三和是穿上白衣时性格会改变的类型吗?难不成是谁在恶作剧,只替换了身躯里的内容?还是说这是那种会突然变成别人,叫做多重人格的症状?二十四个比利?
  「哇。」
  「喂,很危险耶!」
  看着呆然的穗高时,三和差点被一台骑得东倒西歪的脚踏车撞到。他还真是个会被各种东西撞上的男人,不过每次都是对方的错。这次也是,怎么看都是那个在脚踏车篮里装满卫生纸的欧巴桑没注意到前头。
  「对不起,真不好意思。」
  然而他却又笑着道歉了……
  三和在明明应该生气的情况里,却连连低头致歉。欧巴桑像河豚一样膨起双颊,斥责着「小心一点啦」之后,再度东倒西歪地往前骑去。
  「那个,新城先生?」
  「啊,不……」一直盯着三和看的穗高慌张地回答。
  「没什么……你先走吧。」
  「不要紧吧,感觉还好吗?」
  「没事。」
  穗高的情绪并不会很糟,只是太过吃惊了而已。
  「是这样吗?那么待会见。」
  这次,三和的身影终于走远了。
  没错,稍后还非得见面不可。
  在那恐怖的诊疗椅上——与性格宛如杰奇与海德(注3:小说化身博士中主角一体两面的善恶人格。)般骤变,那个有如虐待狂的牙医见面。
  这天穗高是最后一个患者。
  在用来消磨时间的等候室里,装饰着有令穗高似曾相识的观叶植物。他试着回溯记忆,那个就是三和在购物中心的停车场里拿着的绿盆栽。像这个东西也算是线索啊。尽管如此,光脱下眼镜与口罩就能让人的印象改变这么大吗?不,三和的情况是连散发出的气氛颜色都变了。如果平常模式是发出温和的淡绿色光芒的话,牙医模式就是黑色……不,是冰冷的不锈钢色彩吧。
  总之就是不一样,根本是不一样过头了!穗高会在意也是没办法的事。
  现在还没有叫到穗高的名字,为了消磨时间,他拿起儿童绘本来看,最近的小孩知道什么是十字镐吗?穗高看着一幅细菌拿着十字镐朝蛀牙挥去的图心中暗想着。
  正当他想着这无关紧要的问题时,助理叫了声「新城穗高先生,请进来」。
  穗高一如往常地躺在诊疗椅上,让助理替他围上纸围巾。还没有见到三和的身影。
  「怎么样,习惯了吗?」
  朝他说话的人是要医生。从她已脱下口罩,正开始解开束起的头发来看,今天的患者应该已经全部看完了。
  「习惯了是指来看牙医吗?」
  「应该说是对三和医生吧。」
  是指那个啊,穗高沉下脸来。
  从治疗开始已经快要一个月了,但知道三和与悠纪生是同一个人还不满两个星期。
  三和悠纪生。
  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滥好人青年,只要一穿上白衣,就变成非常严酷的牙医。
  「……会让人混乱的啦,落差太大了。」
  「是呀,因为新城先生你认识脱下白衣之后的三和医生啊。」
  「如果在治疗的时候也笑咪咪的温柔待人就好了……」
  「唉,在工作的时候严厉,代表了他的真诚与认真啊。」
  「认真的话我是明白啦。」
  三和的确是认真得可说有些过头了,关于治疗也会仔细说明到让人觉得「那种小地方不用说也无所谓吧」的程度。他虽然很仔细但却不会通融,如果当他问到今后的治疗方针时回答「交给你了,就适当地处理吧」这种话,三和便会说着「明明是自己的牙齿,为什么不认真考虑呢」,然后吊起眉来。
  「前阵子啊,有个看起来很忙碌的上班族冲进来喔。说什么牙齿在痛,不过没时间治疗,干脆就帮他拔掉吧。我们向他说明拔掉的牙齿就再也回不来了,他还说为了省时间装假的也行……三和医生气坏了呢。」
  假的就是指人工植牙吧。之前听到要医生对隔壁的患者说明过,穗高也记住了。
  在颚骨上埋入人工齿根后加以固定,再于上头制作假牙——在失去原本牙齿的情况下,植牙可以不必再制作牙桥,但针对安全性考量上,牙医们似乎意见分歧。而「藤井泽牙科」并不太建议使用植牙治疗法。
  「那个患者也冲动起来,说着只不过是一颗牙,而且是我的牙齿,哪轮得到你说三道四的。」
  「啊……怎么说,好像画面就在眼前呢。」
  「当时我马上打圆场,说现在就先设法治疗一下吧,不过那个患者却气冲冲地回去了,哈哈。」
  哈哈地笑着好吗?
  近来牙科的数量变多了,据说要确保患者是很困难的。把患者考虑成顾客的话,三和的态度不就成了问题吗?
  「他对工作是不会妥协的。」
  「不穿白衣的话,感觉就像个滥好人少爷就是了。」
  「唉,是少爷没错。三和医生的父亲好像是大学医院的内科部长,哥哥是外科医生,姐姐则是妇产科医生呢。」
  原来如此,是医生世家吗?看起来就像很有钱的样子。平常三和那副好好先生的模样,就是那种所谓「富人不与人争」的态度吗?穗高虽然也有哥哥,但他勉强从高中毕业后,干过路边摊,靠打柏青哥维生,也当过牛郎,现在不知为何好像在新泻县当见习渔夫。母亲也说「我就当作他已经死了」。
  「那三和医生的车怎么样了?」
  「已经交给我们了……不过下星期才能开始作业。能够做铝合金钣金的,我们工厂里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其实我的爱车也有点碰凹了。啊,不过不是铝合金车身的,只是普通的车而已。」
  「看程度而定也可能不用钣金,光用凹痕修复术就能漂亮的复原喔。不过没看到我也不敢说啦。」
  谈到这里的时候,三和回来了。他戴着大口罩、眼镜,穿着白衣——刷地戴起新的手套后,朝穗高略施一礼。穗高也跟着点了点头。
  「……开始罗。」
  随着那句话当信号,诊疗椅嗡地一声变换角度,穗高也成了砧板上的鱼。智齿的缝线已经拆了,现在在治疗的是智齿对侧下颚深处的蛀牙,要将许久以前治疗过的地方重新整治过。
  「这里以前填塞过汞合金,汞合金是水银化合物,存在有害性方面的疑问,耐久度也不佳,现在已经不大使用了。」
  「速这央啊!」
  穗高是打算说「是这样啊」,但张着嘴巴,没办法好好说话。
  「最近几乎都是用金钯了,健保也有支付。」
  「亲把?」
  「就是金银钯合金——要拿起来罗。」
  「呃。」
  穗高只在一瞬间感到疼痛,大概是取出填充物的冲击感吧。
  虽然穗高没有看过多少个牙医的经验,但他至少明白三和的技术并不差。比起过度的顾虑患者,边问着「会痛吗?不要紧吗?」边战战兢兢地治疗好多了。
  「……象牙质变质了。不要全部钻掉,先擦药再观察情况比较好。如果要完全除去遭感染的象牙质就非得抽牙髓不可了,不过我希望尽可能别这么做。」
  「为啥么?」
  「抽掉牙髓之后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那不速很好吗?」
  「虽可以这么想,不过也不会察觉到蛀牙的恶化了。再加上没有了牙髓后象牙质的细胞本身也会死去,牙齿会变得脆弱……所以希望尽可能保留下来。不过,也有没时间的患者,会说赶快把牙髓抽掉,填好就是了之类的话。」
  「唉,那种辛情也噗速不能了姐。」
  尽管穗高没法好好讲话,对话却还能成立,真是不可思议。会像这样说话的患者似乎不太多,与三和站在相对位置的助理边发着抖边忍住笑。
  「新城先生,要怎么做呢?」
  「啥么?」
  「要让牙髓活下去的话,需要定期的追踪检查。好了,漱口……那样的话在其他牙齿的治疗也结束之后,每个月还是得来一趟,会太勉强了吗?」
  穗高边用手帕擦拭嘴巴,边回答:「如果是每个月一次的话,我会想办法的。」
  穗高突然察觉,他也许是遵照三和所说的决定,但也自然地认为这是对自己的牙齿最好的选择。
  或许是习惯了……也说不定吧。
  试着想想,像这种牙医也很罕见,用觉得有趣的心情对待他就行了,因此穗高对治疗也不曾产生过极端的紧张。虽然也不是说说就放松了,但去牙科看诊这件事变得轻松了几分倒是真的。没有更换牙医,就结果来说也许是正确的也说不定。
  最后,在决定了让牙髓生存的治疗方向后,当天的诊疗平安结束了。
  虽然说是平安结束,但还是留有一些痛楚,不过也只有忍耐一途了。真希望能够早日发明出钻牙时完全不会痛的机械啊,穗高心想。发明成功的家伙,一定要颁发诺贝尔和平奖给他才行。
  「……不好了,忘记把估价单给他了。」
  结完帐离开牙科的穗高回想起来已经是走了快五分钟后的事。修车费大致的估价金额已经算好,他为了要交给三和而携带过来。
  穗高回头往右走,回到刚走过来的路上。
  冬天的风好冷啊。
  牙科在由藤井泽商店街过去更里头些的路旁,到了晚上行人也少了许多。穗高竖起夹克领口,快步走去。那件就是之前曾借给三和、穿得颇旧的外套。三和真的把夹克洗干净后才将衣服连同一盒点心一起还给他,真是个多礼的男人。
  当穗高走到接近「藤井泽牙科」的地方时,男人的说话声传入穗高耳中。
  「……怎么说,不好意思啊。上次借的都还没还你呢。」
  穗高有点吃惊的停下脚步。
  人在哪里呢?看不见说话的人。
  「不用在意那种事啦,比起那个……这些够吗?」
  这个声音穗高很熟,是三和。不是牙医模式,而是温和模式的三和,他已经脱下白衣了吧。
  「啊,你帮了大忙。我真的不该向融资公司借钱的……真是得到教训了。」
  「因为不景气嘛,没办法的。」
  「是因为我不是上班族吗?没什么信用,愿意借钱给我的地方也很少……而且老爸也因为企业重整被资遣,我想不到其他能拜托的地方了……抱歉啊,三和。」
  「不要紧的。比起这个,工作要加油喔!你正在原宿经营时髦的咖啡厅吧?听说前阵子杂志上也有报导呢,好厉害啊。大岛你从高中时代起就对流行很敏锐呀……」
  穗高总算知道声音是从哪里传来了——是从牙科旁边,当成脚踏车停车场的狭窄空地那里。寂静寒冷的空气将对话声清晰地传递过来,穗高总觉得变得难以走出去了。他走进自动贩卖机的阴影处,等待对话结束。
  「唉,以前吗……马上就要三十岁了。与其说是感性变钝了,不如说是变成大叔啦。光只有感性是做不成生意的……三和你啊,感觉变得柔和多了。」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治疗中的三和才说得出这种话。
  「不过外表倒没什么改变。虽然不能说跟高中时候一样啦,该怎么说呢?顺利地从美少年变成美青年的感觉吧……你知道吗?高中的时候有传闻说我们两个之间怪怪的,搞不好有做过什么喔。」
  「……是这样吗?」
  「我也是在毕业后才听说的啦,还真蠢啊,尽说些让人听了心情不好的话,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嘛。对不对?」
  是啊。穗高听见三和的回答,那声音听来微微地颤抖,应该是穗高的错觉吧。
  「从前真是好啊。」
  「……已经是十年以上的事了呢。」
  「虽然好久不见,不过能看到三和真是太好了。我可不是因为你借我钱才这么说的喔!」
  「哈哈,我知道啦。我也是,能再跟大岛见面真的觉得很开心啊。」
  三和笑了,就像平常一般地笑着。
  「从毕业之后我就完全没见过你了……很开心呢!而且能帮上大岛你一点忙,真是太好了。那笔钱真的什么时候还都没关系的。」
  原来如此,穗高察觉了事由。过去的同学来找社经地位看来很不错的好好先生三和借钱,他笑咪咪的笑容下到底借给人家多少钱呢……穗高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真的不好意思,我会尽早还你的。」
  「不要紧啦。」
  怎么会不要紧,才不会不要紧。借钱要快点还也是为了借的人好,好几次担起哥哥欠债的穗高对这点可是牢记在心。
  如果宽待的话,他们就会反覆不断的借钱,有时候冷酷以对也是必要的——无法将这些说出口的穗高紧咬牙根。
  尽管两人的对话在不久后就结束了,但穗高还是难以露脸。对三和来说,他也不太希望刚刚的谈话被人听见吧。估价单也不是非得要今天给他不可,用邮寄的也行。结果,穗高又折回归途。
  走来走去的,我到底在做什么啊,他感到有点疲累。
  大岛走在离穗高不远的前方。
  叼着香烟的大岛走过路灯下时,穗高想起来了。这跟之前在家庭餐厅里与三和在一起的那个朋友,不是同一个人吗?
  那件跟牛郎一样的西装好像有看过,脸的确也是像这种感觉——就像是以前的偶像年纪大了一样,带着点甜腻,说难听点就是廉价的风采。他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上班族,三和说他是在经营咖啡厅,如果是真的,那就是所谓的青年实业家罗?
  哔哔哔……手机的铃声响起,是从大岛的口袋里传出的。
  「喂,我是借钱回来的大岛!」
  ……喂。
  这情绪的落差是怎么回事啊。
  穗高使劲皱起眉头瞪着大岛的背影。当然被瞪的人是完全没有察觉,继续愉快地讲着电话。
  「咦?啊啊,当然轻松得胜啦。三和已经等于是我的钱包啦!」
  依然隔着数公尺远的距离,穗高深深地叹息。
  是这么回事吗?
  在家庭餐厅那次,大概是大岛第一次商量借钱吧。然后好好先生三和轻易地借出钱来,让大岛食髓知味了。
  「照这种情况看来,搞不好可以再借一回。要是一开始就开口借个五百左右的话就好了。」
  五百?
  超出想像的金额让穗高吃了一惊。不,既然他说要是开口的话就好了,那就表示还不到五百吧。那么现在已经借了多少,三百万吗,还是四百万?
  「啊?笨蛋,你不用担心那种事啦。钱就是在世界流通的东西,你说拿走又有哪里失礼啦。而且三和跟我见面就很开心啦。再怎么说,他可连借据都没跟我要呢。」
  那个牙医是笨蛋吗?
  穗高已经有种超越惊讶而感到愤怒的感觉了。连借据都没有的借钱,不就跟被白白拿走一样。如果有钱借给这种人渣的话,就把我的诊疗费降价吧。
  「可以啦可以啦,是被骗的人不对啊。不管怎样,靠这个暂时就能撑过去了。真是太感谢三和了,哈哈哈。」
  越听大岛的声音,穗高的胃就越感觉想吐。他不打算扮演正义之士,也觉得被骗的一方应该有个限度,但他就是不服气这个叫大岛的男人巨变的态度。
  「……咦?笨蛋,你在乱猜什么啊……没有啦,没有没有,我可不是同性恋。好恶心……我不知道三和是不是真的是啦,也没兴趣……总之,我们又不是朋友。」
  连朋友也不是却来要钱吗?
  连还的意思也没有地借了钱,在说完「真的不好意思」之后就立刻侮辱对方吗?
  只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穗高就要揍人了。
  但就在即将动手前制止住穗高的,是由前方骑着脚踏车过来的巡警。就算穗高再怎么愤怒,也没有笨到会在警察面前打架。中年的警察叽地一声将脚踏车在大岛身旁停下,并说了句警告的话。
  「这里是住宅街,要保持安静。」
  大岛耸耸肩说着「唉呀,抱歉」,讲电话的声音变小了,没多久后便结束通话。
  紧接着——
  「喂,站在那边的人。」
  「啊?」
  脚踏车再度停下,这次被叫住的是穗高。
  「什、什么事?」
  「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做什么,只是走路啊……这里是不能走动的地方吗?」
  穗高会多说那一句,一方面是受到刚刚听到令人不快的对话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年轻时常被警察教训的回忆所致。
  当然不对的是不懂世事却只有打架最行的穗高,警察里头也有像亲人般照顾他的人,但还是连事情经过都没好好调查,就被粗声喝骂的记忆比较多,还有一些警察甚至会把未成年的穗高给关进看守所。说明白点,穗高到现在看到警察仍会不由得警戒起来。
  「要走路是无所谓,因为这里是公有道路。」
  警察盯着穗高的脸看。
  「那要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那样瞪着刚刚那个人?」
  「啊?」
  对话流向意外的方向。
  穗高的确是瞪着大岛,但这不代表他打算要去抢大岛身上值钱的东西。尽管如此,事情却也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明的,穗高不禁沉默,这令巡警更加确信心中的判断。
  「好了,给我看看你的身分证明吧。」
  「等、等等!」
  要临检的话去问那个人啦,穗高虽想这么说,但大岛的背影已经走远了。
  「请你到那边的派出所来吧。」
  「不对啦,我真的只是在走路而已啊!」
  质问持续了一段时间,等到被拉到派出所的穗高总算获释时,已经是一小时后的事情了。
  
  
  
  牙医的忧郁 3
  
  「昨天真的是无妄之灾啊。」
  在身旁的声音很温柔,就像不管对什么都能原谅——不管被骗了多少次,就算遭到背叛,也能笑着原谅一样。
  「就是说啊。」
  「要医生也吓了一跳,警察突然打电话过来呢。」
  「啊……嗯,给你们添麻烦了。」
  无论如何,穗高都想避免打电话给就某种意义来说比警察还恐怖的母亲。接电话的要医生证明了穗高刚刚才来接受过诊疗,身分上也是个正经人。
  「不过能解决误会真是太好了。」
  三和的嘴角微微笑着。要是知道自己被那个男人给骗了,三和还能发出这么温柔的声音,用这样的表情笑着吗?
  「那个……是不是妨碍到你了呢?还在工作吧?」
  「啊,不。」
  穗高似乎向三和投去了无礼的视线,于是慌忙转开目光,补了一句「今天不算太忙」。
  虽这么说也不是很闲。老实说,比起在这种地方悠哉地喝着罐装咖啡,该做的事还有很多。即使如此,穗高也没有把突然造访的三和赶回去的意思。
  三和姿势端正地坐在陈旧的长椅上。
  他们正在停车场边休息区的其中一角,而三和来访的目的……穗高不太清楚。三和虽然说了,「我想估价差不多也该出来了」,但为什么要为一通电话就能解决的事特地地过来呢?
  「……是在新城先生受到临检那时候的事情。」
  「咦?」
  穗高胸口一震,心想着三和若是要责怪他偷听的事,那他可不是高兴才听的喔,如此地在心中想着借口。
  「你有没有看到我的朋友呢?」
  但是三和的问题与穗高的预想不同。
  「大概差不多那个时间,他应该也在那一带的。」
  三和不看穗高的脸,而看向自己手中的咖啡罐问道。他会来这里,就是想问这件事吗?
  「……嗯,怎么说。我不知道医生的朋友长怎样吧。」
  穗高没有坐下,倚靠着自动贩卖机站在那儿。他手里边玩弄着工作中所戴的帽子,边想着该怎么回签。该告诉一下三和不要借钱给那种家伙比较好吗……不,这是多管闲事吧。被只不过是个患者,还比他小了四岁的男人这么建议的话,三和或许会感到不快也说不定。
  「之前在家庭餐厅里遇见的时候,那个人也在那里。」
  「啊……这么说那时候好象是有人在喔,医生。」
  结果,他决定装傻到底。
  「不过我没怎么看到他的脸啦。」
  那家伙说了你的坏话喔。他说觉得很恶心喔——不可能说出口的坏心眼台词,在穗高心中吐露。
  「是这样吗?」
  三和一瞬间露出像是安心的表情来。不知怎的,穗高就是对那个表情觉得不高兴。
  「你们感情很好吗?」
  「咦?」
  「医生跟那个人感情很好吗?是死党什么的。」
  三和笑了,仿佛很困扰似的笑了。
  穗高烦躁起来,心中想着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吧。
  三和小声地说着「是高中同学」那毫无问题的答案。他细柔的发被初冬的强风吹乱了,对穗高来说,那看来就像是代表了三和心中的动摇。
  你喜欢那家伙吗?
  ——如果对这个牙医这么问了,他对露出怎样的神情来呢?
  穗高不曾认真想过像是同性恋或是GAY之类的倾向,连那些字眼的差异也搞不太懂,电视的综艺节目中,虽然扮演人妖的主持人很受欢迎,不过据说他们不全都是同性恋者,穗高总觉得很混乱起来了。
  不过问题是在这之前,就穗高的情况来说,他对于恋爱这件事——像是喜欢啦、讨厌啦之类的事本来就没什么兴趣。
  比起跟女性交往,还是玩车比较开心。他也曾被人告白,好几次尝试过短期的交往。虽然性爱感觉很好,但约会却很疲劳。他既没办法了解为了买小饰品就能犹豫一小时的对方,而能在汽车用品店逛上两小时的穗高,对方也无法理解吧。
  交往关系总是以接近自然消失的形式结束了。
  那么说只要找也喜欢车的女生就能打得火热啰?但似乎也不是如此。当谈到车的话题时要说几小时都没问题,但其它时候却成了默默相望的苦刑。
  「……我差不多该走了,打扰你了。」
  「已经要走了?」
  穗高几乎是反射性地这么说。
  他既没有话想对三和说,看到深信那家伙的三和又会微妙地觉得烦躁,但即使如此,穗高还是觉得能够这样再多待一下就好了。
  「傍晚开始的患者也差不多要来了。」
  「这样啊。对患者来说那么恐怖的医生如果迟到的话就糗大了……因为医生穿上白衣的时候,人格会改变啊。」
  「我常被人这么说。和城先生也是,一开始遇到的时候没有认出来吧。」
  「是啊,看不出来啦,因为医生变成超级好人了嘛。」
  这种说法听起来就好象穿白衣的时候是坏人一样,因此穗高慌忙补充道:
  「不,该说是好人吗……那个,为什么能像那样笑着呢?」
  「嗯……你问为什么,应该是性格的关系吧。」
  「如果懂得生气一点不是比较好吗?像是欧巴桑骑脚踏车撞到你的时候,朝她恕吼一声『很危险耶』不会比较痛快吗?」
  「或许是很痛快也说不定,不过……」
  「不过?」
  穗高催促着吞吞吐吐的三和,但他除了一声「没什么」之外就不肯多说,脸上又浮起了笑容。虽然是非常好看的笑颜,但还是令穗高感到烦躁。为什么要断在那里呢?既然有想说的话,那就说出来啊。
  「怎么说呢,医生你忍耐过头了啦,明明在诊疗时是个暴君的。」
  「说暴君好过分啊。」
  「是吗?不过那没有不好的意思喔。我不讨厌诊疗时的医生啊。嗯,应该说比较喜欢你穿着白衣的时候吧。」
  「咦?」
  正要将咖啡罐丢进垃圾桶的三和停下动作。微笑地从他回过头的脸上消常,三和以怀疑自己耳朵的表情看着穗高。
  「穿着白衣的时候……」
  「我喜欢讲话明白的家伙啊。」
  这是真的。穗高虽然容易与那类人起冲突,但是最后会变得很熟的果然还是那种讲话直率的朋友。
  「拜老妈之赐,我已经习惯毒舌啦。而且医生说的话都很有道理。所以感觉很好啊,啊、这不是说我讨厌温柔的医生喔。」
  「……」
  三和一脸像是虚脸了的表情,手里拿着咖啡罐持续看着穗高。
  「医生?」
  「啊。」
  仿佛关掉的开关再度开启一般,三和将咖啡罐丢进垃圾桶。他就像不想给穗高发现一样呼地小声叹了口气,低头说了声「谢谢你的咖啡」。
  「不过是罐装咖啡而已。」
  「很好喝啊。而且还让我参观了你们的工作,很有趣呢。」
  「钣金吗?」
  刚才穗高让三和稍稍看了一会儿钣金的实际作业,正好翔也在敲铁板,穗高就在一旁向三和说明。三和以认真的表情注视着,发出「真是相当纤细的作业呀」这样像是很佩服的声音来。
  「真的非常有趣,看来是很愉快的工作呢,我最喜欢参观那种修复工作了。大概因为牙医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修复工作吧……那么,诊疗时见了。」
  「啊啊。」
  细瘦的身影离开了。
  穗高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猛然想了起来——又没把估计单交给三和了。
  到底在干什么啊……连他自己都很吃惊,不过三和也是相当脱线啊。
  「那家伙,两手空空的回去是打算怎样啊……」
  他说了钣金作业看起来很愉快,跟牙医很像。
  就修复这一面而言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要修复的对象尺寸可相当不同。不管怎么说,很意外对汽车不感兴趣的三和会对钣金有兴趣,这让穗高感到很开心。虽然不太懂为什么会觉得开心,但就是莫名的高兴啊。
  三和为什么会在谈话中突然发起呆来呢?真是个谜般的男人。
  ……虽然三和是个谜,不过更大的谜团则是穗高自己的心情。
  像今天这样看到三和的时候,他心中就像张了蜘蛛网一样地暧昧难辨,对那个叫大岛还是什么的家伙在意得不得了。
  医生在那之后没有被敲走更多钱吧。
  要是他借钱给人时能识人更清楚些就好了。要借人就借,可是要确实写好借据呀……尽管像这样东想西想想了很多,但老实说都是跟穗高不相干的事情。
  三和与穗高的关系,主治医师与患者,也是顾客与钣金师傅,仅仅如此而已。
  「呜喔……可恶,可是就是相当烦躁啊。」
  「穗高先生……」正当穗高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气恼得跺脚时,听见了有人拉长了音叫着。
  「你在这里啊,小鸡在找你呢。」
  翔也大跨步地走来,在刚刚三和所坐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老旧的长椅在乘载翔也壮硕的身躯时,发出了嘎吱的抗议声。下午三点的钟声刚刚响过,现在是休息时间。
  「那位牙医回去了吗?」
  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棒,翔也大口地卡嚓卡嚓地吃了起来。
  「嗯。」
  「我都不知道耶,穗高先生有在看牙医啊……像穗高先生那么会打架的人,也会去看牙医喔。」
  「你是笨蛋吗?这完全没关系吧……这么说来,翔也你没蛀牙吗?」
  仅在穗高有看到的视线范围内,翔也一天就要吃掉三条巧克力棒。他似乎热爱巧克力更胜三餐,还夸口说能拿巧克力配饭吃,光是听到就觉得很难受。
  「几乎没有。」
  「你老是吃那种东西耶?」
  「不过我都在固定时间吃,吃完之后绝对会刷牙。我可随身携带牙刷跟牙线呢。」
  「真的还假的啊?」
  穗高还真不知道。这么说来每次到了休息时间的后半段,都不见翔也的身影,是因为跑去刷牙吗?
  「要是蛀牙的话就不能尽情吃巧克力啦,而且没有了车跟巧克力,那我的人生就没意义了。」
  「你的人生只有那种程度吗?」
  「啊,好过分。那穗高先生又如何呢?除了工作之外还有什么?」
  「除了工作以外?」
  「比如说啊,像女人……或女人,还有女人什么的?」
  「我可不想被兴奋得语尾上扬的笨蛋这么问。」
  穗高将手里的工作帽敲向翔也的后脑杓。这种程度翔也早就习惯了,所以他仍执拗地咬住不松口。
  「穗高先生最近很奇怪,有时候会特别静不住,有时候又会像现在这样发呆。」
  会静不住的是有预约牙医的日子;而发呆则是像现在一样想着三和的事情的时候——等等,这好象不太妙吧?穗高猛皱眉头,硬是停止思考。
  「是你想太多啦。」
  「不过小鸡交到女朋友的时候,也是像这种样子……」
  「什么,那家伙有女人啊?」
  「最近才刚交到的……而且是比他大的上班族美好喔……在她生日的时候,小鸡还买手表送她呢!」
  翔也讲到后面几乎变成大叫了,这是被十八岁后辈给赶过去的男人的悲哀。
  「翔也,男人的价值不在女人啊!」穗高啪地拍上他厚实的背部,这么激励道。
  「是女人啦。当然还是女人跟钱啊……」
  「混帐东西,你要是对老爸这么说的话可会被踹飞出去的。」
  「啊……是!对不起,老板,我说了无聊男人才会说的话。」
  穗高的父亲曾担任社会福利委员,让在当小流氓的手下、为非作歹的翔也走回正途的便是他,所以当翔也说到穗高的父亲时,总是会端正姿势,就像把他当成亲生父亲一样。
  「唉,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了解……明天来去喝酒吧。我们三个年轻人一起去。」
  「真的吗?」
  喜欢巧克力但也喜欢酒的翔也脸上啪地……应该说是闪亮亮地散发光芒,基本上,穗高喜欢显显大哥派头,因此大概一个月会请薪水不高的后辈们吃一顿好料的。虽说是好料的,但也不过是小酒馆的程度罢了。
  「记得要叫小鸡啊。」
  「喔!」
  翔也开心得晃了晃身体,长椅响起嘎吱声。
  什锦火锅、鳕鱼火锅,鸡肉丸子火锅、味噌牡蛎火锅……
  小酒馆「萌黄」的菜单已经到了火锅料理变多的季节。既然这样,那酒类就照例先来啤酒,再上日本酒——烫过后很好酒,冰镇后一口气喝下也很棒。不过穗高最喜欢的还是常温下喝起来的辛辣口感,盛酒的方皿与玻璃酒杯今天也放在他眼前。
  「这个是什么啊,油炸豆皮吗?」
  还在喝酒的三和看着火锅提出问题,回答的是坐在三和旁边的小鸡。
  「那是豆皮袋,这边的什锦火锅里一定会放……平常应该是关东煮的料吧。在油炸豆皮里头包了麻糬呢。」
  「看起来很好吃呢。」
  「我想麻糬应该也煮透了,要帮你夹吗?」
  「啊,不,我自己来。」
  三和用公筷与长柄圆杓捞起柔软难夹的豆皮袋后,移到自己的碗里,看到他的动作,翔也仿佛很佩服地说着「牙医果然很灵巧耶」。
  「啊哈哈,这种程度不是牙医也做得到呀。」
  「没错,我也办得到。」
  「不过穗高先生不是老弄得碗周围湿答答的吗?」
  「啰唆。小鸡,拿肉丸子给我。」
  「好。」
  「还有七味粉。」
  「好……」
  看见穗高用下巴使唤小鸡,三和说着「好象牙科助理」,然后笑了起来,大概是想起了在诊疗中受到辅助的自己吧。
  他们四个人会像这样一起喝酒,完全是单纯的偶然。
  原本只有「新城钣金涂装」的三人组在一个接一个话题地闲扯,三和却碰巧出现在「萌黄」中。
  「医生的朋友好慢呢。」
  对翔也的话,三和回答了句「是啊,不过他一定马上就会到了。」从他们邀请独自一人坐在吧台上的三和过来同桌起,也差不多快要一小时了。由三和是准时抵达的看来,对方已经迟到很久了。
  说是朋友的话……大概是那家伙吧,那个叫做大岛的。
  「当牙医是很辛苦的工作吧?」
  对小鸡的问题,依旧带着笑容的三和沉吟一声思考着。
  「要说辛苦是辛苦没错,不过这一点跟你们的工作也是一样的吧。」
  「会不会有令人困扰的患者什么的?」
  「令人困扰的人是没有那么多,不过半途中断来诊的人是我觉得最遗憾的。」
  「穗高先生是个好患者吗?」
  翔也偷笑着问,三和想了一会儿。
  「大体上是个好患者,不过有时候会很坚持说『别让麻醉失效啦』就是了。
  这么一说,翔也跟小鸡都笑了。虽然对穗高来说很没面子,但却不可思议地没有讨厌的感觉。气氛非常地和谱,让他都想着要是三和的朋友就此没来的话,两就四个人一直喝下去好了。
  然而——
  「欢迎光临!」
  运气却没有这么好。老板娘的声音在小小的店里响起。三和「啊」地轻喊一声,朝刚进门的客人扬起手,送上微笑与招呼。
  「那我先过去了,谢谢大家。」
  正如穗高所料,来的人是大岛。
  他西装外穿着黑色大衣,打了品味很差的领带,目光晃来晃去。找到三和时,大岛露出像是放心的表情,脸上浮现着很刻意的笑容,应该是在庆幸鸭子(注4)还在吧。
  ——我可不是同性恋。好恶心……
  正想着不能想起那些事时,穗高又回想起来了。
  自腹部深深涌出的愤怒爬过背脊抵达头部,穗高感觉连眼睛里头都热了起来,比起自己被看不起还要生气。他明明想视而不见,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却能够从穗高的位置清楚地掌握住坐在吧台的那两人。既然看在眼里,理所当然的就会变得很生气了。
  「穗高先生怎么了?」
  「啊?」
  注4:诈欺时称呼被害者的代号。
  「总觉得你的眼神很可怕。」
  翔也首小鸡盯着他瞧,自己八成是露出了很凶恶的神情吧!穗高只答了声「没什么」,再度将玻璃杯凑到嘴边,但酒已经空了。他将方皿中残存的酒倒入杯中后,再请老板娘换新的过来。
  「三和医生真是个好人呢。」
  「是没错。」
  穗高对翔也的话点点头。问题在于他人好过头了。
  小鸡稍稍回头朝三和所在的吧台看了一会儿,不久后轻声喃喃说了句「不过,那个医生……」,但却又在与穗高目光相对时把话收住了。
  「什么?」
  「啊,没什么。」
  「什么嘛,说啊。」
  「啊……那个,我没有什么恶意,穗高先生听了别生气喔。」
  「好了,快点说。」
  「嗯……就是三和医生他虽然笑咪咪的,可是眼睛却没有在笑啊。」
  「……咦?」
  穗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穿白衣的三和反倒是没在笑的时候还比较少不是吗?就连该生气的时候都不会生气。
  「那个样子大概也是处世之道……果然还是从事服务业的关系吧。该说是看起来像职业笑容呢,还是说即使笑着太阳穴却没跟着牵动呢……」
  看到紧皱着眉头沉默不语的穗高,小鸡慌忙低头。
  「啊,我真的没有什么恶意。就、就算是我平常也会陪笑啊!刚刚说的那些也只是因为我老妈在研究人相学,教了我一些杂七杂八的……」
  穗高没有回答,端着酒杯看向三和的侧脸。大岛正说些什么,三和轻轻点头,然后像是有点困扰似的垂下头。
  接着,笑了。
  ——以觉醒的眼神,以放弃的眼神……笑着。
  「对不起……穗高先生……」
  小鸡的声音就像是要哭出来了。
  「……就像你说的一样。」
  「咦?」
  「他只有脸颊以下在笑。明明觉得不开心也不好笑,为什么脸上还挂着笑容呢?」
  是吗?是这么回事吗?
  也就是说,这阵子穗高感觉到的不自然与烦躁的来源就是这个。三和那法没轻易看穿,仿佛直到最后的最后都在拒绝他人的——虚伪的笑容。
  「什么嘛,我都已经这样跟你低下头了,还不行吗?」
  刺耳的怒吼声突然在店中回响。
  「大、大岛,冷静点。」
  「你瞧不起我吗?」
  「大岛……」
  吧台的椅子发出巨响后倒了下去,是大岛在站起身的同时将椅子给踹飞了。
  老板娘走出吧台边说着「唉呀唉呀,是怎么啦」,一边将椅子扶起。熟客们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只是观望着情况,在酒店武的争执并不少见,如果老板娘出面还不行的话,在这条商店街上拥有数一数二存在感的老爹就会上场了。熟客们都知道,几乎没有遇过老爹出马还不能摆平的例子。
  这时候,老爹只狠狠瞥了大岛一眼,就默默地转回烤鸡肉串旁。
  「对、对不起。」
  变得诚惶诚恐的人是三和。
  大岛的兴奋状态仍然没有收住,仔细看看的话,他似乎在进来这间店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眼睛显露出醉汉特有的迷茫。
  「混帐,三和!」
  他猛然抓住三和的衣襟。
  「之前你不是说过,如果不够的话还能再借,你不是说了吗?」
  「那、那个时候我是说了……」
  「等等,这位小哥住手吧。」
  大岛哪里听得进老板娘的劝,他把想介入两人间的老板娘使劲推开。
  老爹抬起头来,离开了烤鸡肉串前。熟客们也陆续有了动作,正在吃火锅的客人将瓦斯炉的火给关了。
  「耍我啊!你这混帐是要我下跪吗?」
  「住手……大岛……」
  「只不过赚得比较多,干嘛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我没那种意……」
  「这算什么朋友嘛!是朋友的话就借啊!有什么不可以!」
  被迎面怒吼,大岛的口水飞溅到三和脸上。穗高的脸颊痉挛了一下。
  「所……以……我不是说不借……」
  「少瞧、瞧不起人——告诉你,三和!我可从来没把你当成朋友看!」
  三和的脸色刷地发青。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只不过出了点钱,就变得自以为了不起啊!什么叫又见面啦!我可不是因为想见你才来找你!你这家伙的脸,我可是一点都不想看!既然没打算借我钱,就不要把我叫到这种地方!」
  大岛更加揪紧了三和的喉咙,满脸通红地大嚷,痛苦挣扎着的三和,手指微微擦过大岛的脸颊。
  「啊……对不……」
  大岛立刻使劲全力将三和给撞飞出去,钝重的声音碰地响起。
  三和纤细的身体失去平衡而往后倒下,途中脑袋重重地撞在吧台上。老板娘奔了过去,边说着「不要紧吗」边扶起他。三和张开眼睛,视线茫茫地只说「不……」。
  「亲爱的。」
  老板娘仿佛要护住三和般地抱着他,开口叫了老爹。
  走出吧台的老爹以沈静的怒目看向大岛,顺手将白色的厨师帽拿了下来。
  客人们终于站起身来,手端着自己的酒纷纷主动跑去避难了。待会可不知道那个家伙会摔在哪张桌子上,老爹可是柔道二段、剑道练到教练等级,最近似乎还开始练太极拳了。
  「老爹。」
  穗高也站起身来。
  他没办法再袖手旁观下去了,于是走到发生争端的吧台前,以不是一天两天练就而成的眼神狠盯着大岛。
  「干、干嘛……你们是怎样。」
  老爹虽然在大岛面前摆开架势,但一看到穗高,便昂起粗眉以沙哑的声音说:
  「新城的第二代吗?」
  「是。」
  「你能解决吗?」
  「可以。」
  「……别把店里的东西砸得太惨。」
  「好。」穗高垂下眼神点点头。
  在抬起头的一瞬间,穗高的右拳已经极快地揍在大岛脸上。
  大岛被打飞到店门口附近,尽管倒了几张椅子,桌子倒是没事。熟客纷纷发出喔喔的骚动声。
  「新……新城先……」
  三和的脸上没了血色。
  被打飞出去的大岛倒坐在地上,露出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蠢相来,擦伤的唇角正流着血。
  穗高轻轻挥了挥手腕,再度走向大岛。
  「不行啊,新城先生!」
  挡住他的人是三和。
  「不行,不可以使用暴力呀。」
  「你在说什么啊,医生,不是他先动手的吗?」
  三和抱住穗高,让他无法往前走。啊,洗发精的香味……瞬时像这种无关紧要的想法掠过穗高脑海,但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拉开陷入动摇的三和,沉默地走向门口。
  醉汉不成样子地靠在拉门旁,但眼神还是很凶悍。
  「我可不是上班族。」
  穗高俯视着大岛,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只不过是个钣金工罢了,就算因为打架闹事被抓到警察那里,名声也不会搞坏。随你高兴啊。」
  「混……混蛋……」
  「啊,警察也不会认真看待醉汉间的争吵的啦,而且也没有目击证人对吧?」
  穗高说这话的同时回头望向店内,常客们就像约好了一样,连忙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的喝了起来。老板娘跟老爹也在吧台里忙着自己的工作,翔也跟小鸡虽然就近在能够马上帮忙的地方,此时却都把视线转向别处。
  呆然着这边的,只有三和而已。
  「——别再来纠缠医生了。」
  「跟、跟你又没关……」
  穗高碰地踹了一脚。
  他踹的不是大岛,而是大山身旁的墙壁。以杉木装饰的墙嘎吱震动着,其中一枚钉住「提供惠比寿啤酒」海报的图钉掉了下来。
  大岛张着嘴僵住了。
  「不要让我说太多次。告诉你别再来烦医生,医生可是我们镇上重要的牙医,要是他没办法集中精神在看诊上,让藤井泽的蛀牙变多了你要如何负责啊?」
  翔也噗嗤笑出声来,他在穗高瞪了一眼之后说了声「对不起」,仍不断颤抖着肩膀。
  (这话有那么好笑吗?)
  「总之,你的欠债自己想办法,别想依赖别人。」
  放话之后,穗高拉开拉门,就像把垃圾丢出去一样将大岛踹出店外。
  他接过翔也拿来的大岛的大衣,扔向瘫坐在地上的男人。醉汉揪住自己的大衣,嘴上小声骂着什么。当穗高一边说着「还有什么要抱怨吗」一边朝他走近时,大岛很害怕似地朝后退了一些,歪歪倒倒地总算站了起来。
  最后说了一句「你懂什么」。
  谁要懂啊——穗高这么想着瞪向大岛。中伤帮助自己的人,这种家伙的心情他才不想懂。
  看到大岛摇摇晃晃走掉的背影远离到一定程度后,穗高才回到店里。
  「没事吧,医生。」
  三和倒坐在穗高他们所在的榻榻米座位上。
  小鸡的手将毛巾压在三和的后脑杓。看到穗高时,三和使劲地皱起眉头。
  「怎、怎么做出那么粗暴的举动……」
  什么嘛,帮忙还被骂。穗高撅起嘴说道。
  「粗暴的人是他吧。」
  「是那样没错,可是……不可以使用暴力……啊……」
  红色的液体从三和鼻中流出。小鸡立刻将毛巾递给三和,老板娘则将面纸整盒拿起过来。
  「来,用这个压住……你吓了一跳吧。刚刚那只不过是醉汉之间的小冲突,酒馆里常有这种事的……第二代,你送医生回去吧。」
  「啊……可是我没有车啊。」
  「你在说什么呀,之前你不是已经喝了酒吗?我现在去叫出租车。」
  老板娘俐落地指挥着,不知怎的穗高跟三和已经一起坐进出租车里了。开始推辞着说很近不用的三和,在被老板娘念过「撞到了头,多注意点是不会错的」之后,也只能诺诺称是了。
  出租车迅速抵达后,走出店门的穗高受到熟客们拍手致意,老妈明天大概就会知道了,到时应该会被她大力揪起耳朵吧。
  在翔也与小鸡的目送下,出租车发动了。
  在告诉司机住址之后,三和几乎没有开口。他突然无力地深深垂下头,连看都不看穗高一眼。即使穗高问他「不要紧吗」,三和也只是无言地点点头而已。
  而穗高自己也感到困惑。
  他不知道该对彻底消沉中的三和说些什么才好。但另一方面,心中某处却想着「这样一来,医生跟那家伙的关系就会这样结束了吧」而安心下来。他容不下那种男人老是在三和身边晃来晃去的。但这只不过是穗高单方面的心情,对三和来说,并不希望事情变成这个样子吧。
  出租车在一栋大型公寓前。不是套房公寓,而是适合全家居住的那种公寓。
  「……那个,送到这里就够了,请搭这辆车回去吧。今晚真的给你添麻烦……」
  「不行,老板娘叫我要好好送你到家门口的。」
  撒了个适当的谎,穗高先下了出租车,但其实只是他自己想这么做而已,穗高想再跟三和多相处一会儿,他有种不这样不行的感觉。
  而三和好象连争辩的力气都没了,在那之后又陷入沈默,付了出租车资。他以谨慎的脚步下车后,依旧没看穗高便朝公寓入口走去。
  尽管行进间有点不稳,三和却说着「不要紧」,拒绝了穗高想扶他的手,他的脸上完全找不到往常的笑容,但总比让穗高看到虚伪的笑容来得好。
  电梯上升到七楼。
  来到家门前,三和总算转向穗高的方向,端正地低头行礼。
  「……承蒙你……的照顾。之后我会去向酒馆老板他们道歉的。」
  「嗯,我想那样也好。」
  「那么——」
  「啊,我走了。」
  穗高毕竟没打算进到房间里去,他转过身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他或许会因为今晚的事情遭到三和厌恶也说不定,要是那样的话就真的让人觉得遗憾了,不过穗高对于扑了那个男人这件事并不后悔。他无法忍受,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那个为所欲为利用三和的家伙。
  走在走廊上时,穗高听见喀擦喀擦的声音,大概是三和拿出钥匙吧。注意到那声音持续了很久的异样,穗高回过头去。
  三和正要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中,但是却没办法做好——他的手正微微颤抖着。
  「医生?」
  怎么啦?当穗高喊他时,依旧低下脸的三和摇着头。
  「请……请回去吧……」
  他的声音比手颤抖得更厉害,水滴自三和低俯的下颚答答滴落。
  穗高慌忙回到门前。
  「喂,医生。」
  「没、没关系,我不要紧……」
  「连门锁都没办法开好了,在说什么啊……来,给我。」
  穗高自他细长的手指间抢过钥匙,开启了房门。明明不是自己的家,穗高却先踏入屋中拉住三和的手。房间里头很昏暗,穗高在墙壁上略为摸索了一阵子才找着电灯开关。
  在灯光下,三和连鞋也没脱,只是休伫立在那里继续哭泣着。
  虽然到刚才都没发觉,但三和似乎也喝了不少酒,他的呼吸之间带着日本酒的气味,穗高不知道三和这种醉了才会哭的酒癖。
  「呜……呜……」
  面对抽咽啜泣,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的三和,穗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那个……」
  不说点什么不行,穗高这样想着。
  「医生你……交朋友还是多挑一下比较好。」
  要是把他逼得更紧的话我该怎么办啊。说完后穗高才留意到,但已经太迟了。三和突然抬起头,以通红的眼睛看着穗高。
  「大……大岛他……大岛他是有理由才会——。」
  「不管有啥理由,会说那种话的人称不上是朋友吧。」
  「那是因为他喝醉了……」
  「不就是因为醉了,才会说出真心话吗?」
  想起大岛那时的手机对话,穗高以像是唾弃般的口吻说着。
  「那家伙不也说了,才不把你当什么朋友吗?你只是被他利用而已,也不差不多该觉醒了吧?」
  「……大岛他不是那种……」
  三和露出仿佛被穗高深深伤害的表情。被三和含泪的双眼瞪着,穗高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但他立刻明白那份疼痛已化为气愤。他明明打算以自己的方式守护三和,为什么非得被投以那眼神不可?
  「你们以前感情真的很好吗?从还是同学的时候就很亲近吗?要是我的话,可绝不会向死党借钱的……你被骗了,医生。」
  「不对……你懂什么。」
  「我就是懂。医生你自己应该也隐约发现了,所以今晚才会拒绝借钱给他吧?」
  「我不是要拒绝!」
  三和以可说拼了命的态度反驳。
  「我只是希望也能把理由说得更详细一点……如果还钱方式有错的话,欠债就不会减少,只是希望他能跟专家谈谈……我想这样对大岛来说一定会比较好的。」
  为什么要帮那种男人如此竭尽心力呢?
  你就这么——喜欢他吗?明明是我担心你,更想着你的事啊。
  愤怒与难为情一股脑地同时涌上,令穗高的情绪暴躁起来。
  「只有你一个人觉得高兴吧?」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穗高对自己感到轻蔑。
  「比起这番担心,那家伙似乎只想要钱的样子。」
  然而穗高嘴巴却停不下来。明明想要安慰三和的,但却做出了相反的事。穗高的确是想让三和与大岛分开,可是却没想过要伤害三和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你要适时地生气啊。」
  只有穗高一个人老是在生气。
  「不要嘿嘿地傻笑着什么都能够原谅,要好好地生气啊。光只有温柔,对方才会爬到头上。如果要替对着着想,认真生气也是必要的啊!不然的话,就会像这样被瞧不起,受人欺骗、假装是朋友把钱骗走。」
  「我没办法生气啊!」
  三和以悲痛的声音说。
  「别说得那么简单。我、我不像你一样,习惯怎么生气啊。我从小就是这样被教养的,真的没办法啊!」
  「穿白衣的时候不就能发怒吗?」
  「那是因为在工作啊。如果我自己能够自由切换的话,就不必烦恼了!」
  「……难不成医生你其实是非常笨拙的吗?」
  「多、多管闲事!」
  「现在你不就认真地在生气吗?」
  穗高的指责让三和张大双眼。
  他纤细的身体贴着墙壁刷地滑落,三和就那样坐倒在水泥地上,背脊碰地撞上鞋柜。
  「……请你……回去好吗?」
  直到刚刚还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此刻则失落地望着正对面的墙壁。三和就这么将脸埋进自己的膝盖之间。
  「那个,医生……」
  三和没有望向因为自己说得太过火开始感到后悔的穗高,又说了一次「请回去吧」。
  那就是他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了。
  接下来不论穗高对他说什么,三和什么也不回答,仅是呆呆地俯卧在冰冷的磁砖上。
  
  
  
  牙医的忧郁 4
  
  穗高知道自己的头脑很差。
  从读高工的时候起,他总是在术科上有超群的好成绩,但其它学科就惨到不行。虽然也是因为没认真听课的关系,不过穗高本来就没有用建构理论来思考事物的倾向,他是依赖现场情势与直觉的类型。
  不过,这次就连穗高也会仔细想想了。
  正因为头脑不好,所以才要仔细地思考。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他想要帮助三和,想要安慰受到自以为是朋友的对象伤害的三和。
  然而穗高却惹三和生气了。
  不,生气是还好,倒不如说发怒对三和来说是必要的。在那之后,三和不是哭了起来吗?
  这就非常令人困扰了。
  他不想惹穗高哭……不想让三和流泪。
  穿着白衣手握电钻时的那个傲慢的三和很棒。虽这么说,但穗高并不是讨厌平常的三和,不过要是三和一直露出勉强的笑容,只会让他感到难受而已。总之,穗高希望三和不要勉强自己,也不想让三和勉强自己。希望他在开心的时候笑就好了。
  他想看看三和自然的神情。
  ——在那杂七杂八的乱想,总之,你爱上他了吧?
  穗高感到去世的父亲似乎在背后这么说。如果老爸还活着,在知道对象是男人的瞬间就会痛揍穗高吧,或许在痛揍完之后还会说「随便你」也不一定。老爸就是这样的人。
  就连穗高也没想过自己会对同性抱有这种心情,如果三和是女性的话会怎么样呢?果然还是会被他吸引吧。就算去想象也没用啊,实际上,三和就是男性。即使这样,穗高还是喜欢三和,无计可施地想着三和的事。
  穗高生性不喜欢把问题搁在那边,因此在「萌黄」里起冲突后的隔天下午,穗高便前往三和的公寓。因为是星期天,诊所应该休诊吧。
  不论如何,他觉得昨天自己是说得太过火了,所以想向三和道歉。
  「……喂。」
  但是比起三和,穗高先遇见的是昨天自己才揍过的男人。在看到的同时就先出声威吓,可以说是穗高的本性。
  「啊,钣金师傅。」
  「少随便叫我。你在这里干嘛,我不是叫你再也别用那副骯脏德性出现在医生面前吗?」
  坐在三和家门前的大岛说着:「你说谁的德性骯脏啊」,以瞬间变成紫色的脸瞪着穗高,他的脚边散落着咖啡空罐与烟灰,大岛又从大衣口袋中拿出新的香烟来,以装模作样的动作点火。
  「三和现在好象不在……啧,他什么时候交上你这种朋友来啦!」
  「我可不想被你这样说,牛郎。」
  「别随便把别人当成牛郎,我可是青年实业家,在原宿经营虽小但很时髦的咖啡厅和杂货店——有一阵子也是相当兴隆的喔。」
  忽然话声一落,大岛脸色一歪笑了。
  「唉,虽然最后砸锅了……店在今天已经交给别人,不再是我的店了。」
  他说着说着便自暴自弃地将烟吐出。
  「那也是你自作自受!现在还打算向医生捞钱吗?」
  「不是那样的,你不用担心……怎么,你虽然看起来有点老成,不过应该还很年轻嘛?没到我跟三和的年纪吧?」
  「那又怎样!」
  「别摆出那种可怕的脸啦。我可不想再被你揍……只是有点意外三和有位年纪比他小的朋友而已。」
  「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
  大岛嘿咻一下站起身,碰碰地拍了拍屁股。仔细一看,他身上的衣服跟昨天一样,而且看起来非常疲倦的样子。
  「啊,不过他有朋友这件事,就已经非常不可思议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本来的意思啊。从读高中的时候起,三和的头脑就很好,长相也不错,但性格却……极端的内向,除了对我之外,都没办法好好跟班上同学说话,应该是不懂得该怎么跟他们说话……像这种地方,他很笨拙的。」
  直到现在那个人还是很笨拙——几乎会让看到的人哀伤起来。
  「他是个没办法让人放下不管的家伙啊,隔了好久再见面的时候,三和待人接物的态度变得好多了,这点让我很惊讶呢。时间真是伟大啊!」
  「……那你跟医生以前真的是朋友吗?」
  穗高心想不妙,昨天他才狠狠地说过那种人根本不算朋友的。
  「不行吗?」
  「有人会敲诈朋友的钱吗?」
  「……当地下钱庄的人不断地在小孩就读的幼儿园附近徘徊时,任谁都会敲诈的。」
  靠在门上,叼着香烟的大岛说着。穗高的哥哥,就某种意义来说脑筋动得很快,不过至少只有地下钱庄是不碰的。或许是因为自己不是正经人,所以对其他不正经的家伙特别敏感吧。
  这家伙虽然也有他的理由,但穗高也不会因为这样而原谅他对三和的态度。
  正当两人相对无言时,三和低着头回来了。他手中提着便利商店的袋子,走路的模样看起来很消沉。
  「医生。」
  「三和。」
  三和抬头看见穗高与大岛时,突然停住脚步。
  「你……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藏不住惊讶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大岛朝三和走近一步。
  「我们只是碰巧在这里遇到而已……三和,我有些话想跟你说,马上就能结束的,能不能让我进去?」
  「你很厚脸皮喔,你要进去的话,那我也要在场。」
  「这跟钣金师傅没关系吧。」
  「别用职业称呼别人!」
  「没办法啊,我又不知道你叫啥!」
  「住手,别在这边……」
  三和困惑的声音让穗高与大岛暂时沉默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很疲倦的三和打开门锁,说着「如果只有一会儿的话」,一边以眼神示意两人进门。
  一进到三和家中,看到东西比想象中更平常地散乱着,穗高放心了。因为他还曾想过,要是里头的房间连一点灰尘都没有那该怎么办才好。
  「随便坐吧,我不会端茶出来的。」
  正把散乱在起居室沙发上的衣服收在一起的三和说道。他的衬衫到处皱巴巴的,头发也像刚睡醒一样的乱,眼睛下头有着黑眼圈,似乎在昨晚之后就几乎没睡的样子。
  「不用了,我只是来把这个东西还给你而已。」
  连坐也没坐,大岛将茶色信封递给三和。
  信封看来相当厚,大概装了两百万吧。意料外的发展让吃惊的穗高看着两人。
  三和默默地站在大岛面前,注视着那个茶色信封。
  「不好意思,这不是全部,因为有一半左右已经被地下钱庄拿走……不过我会一点一点地还的。总之,能够还这些我已经尽全力了。」
  「……为什么?」
  「我放弃那些店了。」
  大岛断然说着,三和呆然地没有动作。
  「从今天开始店已经是别人的。来,收下吧。」
  大岛突然用力抓住三和的手,硬将信封塞给他。穗高注意到三和把信封捏皱的手正颤抖着。
  「在情况变得不得不向你借钱的时候,说真的让我颇感沮丧。在家里也是逞强地大说特说你的坏话,还被老婆骂了,哈哈。」
  大岛的干笑声空虚地回荡着。
  「不过,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会自我厌恶……怎么说呢?只有对你,我直到最后都想展现出最好的一面,真像个笨蛋似的。」
  看着依旧低着头的三和头顶的发旋,大岛自言自语地说。
  「从前——好象什么都做得到,什么都能当得了。没有任何理由,就是会这么觉得。」
  他缅怀过去的口吻里,渗出强烈的放弃色彩。
  「我想说的事只有这些,剩下的钱我会一点一点汇进你的户头里。现在暂时要受老婆娘家照顾,待安顿好之后我会通知你联络地址的……给你添麻烦了。」
  露出要说的话已全部说完的神情,大岛转身走向玄关。
  三和还是没有行动。他握住信封的力道变得更强,颤抖也随之剧烈了起来,虽然从穗高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三和的背影,但他明白三和正抱着无法压抑的感情。
  穗高想那大概是一种愤怒吧——抱持着悲伤的愤怒。
  于是穗高说:「生气吧,医生。」
  这世界上也有不能以笑容就可以带过的事情。
  不论是朋友、亲子或是情人——都会有非得认真发怒不可的时候。穗高是这么想的。
  「气他在那里任性地说什么吧。昨天因为不借他钱就发飙,到今天却要还回来……那医生你的心情该怎么办。就朝他怒吼『别开玩笑了』吧!」
  三和回头望着穗高。
  「生气时的医生,我也喜欢啊。」
  憔悴的脸庞正咬住嘴唇,三和的眉头皱起,看起来就像要哭出来一样。
  但三和仍然跨出了步伐,他的脚步立刻化为小跑步,奔出玄关追向大岛,现在或许还来得及在电梯前逮住大岛也不一定。打开玄关大门冲到走廊上,穗高跟在三和后头。
  「别、别开玩笑了……」就在此时,穗高听见三和紧绷的声音,还传来啪沙啪沙像是摔纸钞的声响。
  ……难道说……穗高心想着。
  「呜哇……好厉害……」
  正如他想的一样。
  三和向大岛丢出的万圆钞票宛如落叶般在电梯前飞舞着。该说是奢侈,还是会遭到报应呢……这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连要捡起都忘了,穗高仰望着被风吹得飘飘起舞的万圆钞。
  「喂、喂,你在做什么呵,三和。」
  「啰唆!明明叫人借你钱,居然轻易放弃……」
  「三和?」
  「如果是从前的你,才不会那么简单就放弃!」
  「年纪不小了还说这种话,你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高中生耶?」
  「什么叫年纪不小了!连靠自己还债都做不到,别对我说教!」
  被三和这么一说,大岛连一句话都回不了。
  「毕……毕业之后,你我都不曾联络过,突然出现了却说什么其实正在缺钱!」
  「可是,你也没联络……」
  「你明明知道我做不到的!」
  注意到这场骚动,邻居们从玄关门口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接着以目瞪口呆的表情看着散落在走廊上的现金。
  「你是我……高中时代唯一的回忆,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令人开心的事了。不管在家里或是在学校,我都找不到自己该待的地方——唯独跟你在一起时让我感到很快乐。连我自己也觉得好象什么都能做得到。」
  附近的怜居们走了出来,开始捡起快被风吹走的钞票。从没有人打算偷拿这点,就能明白三和与邻居的关系很好。但大家毕竟还是难以靠近当事者,因此纷纷将钱交给了穗高。穗高连忙向邻居们说了声「很抱歉造成骚动了」,而落入致歉的困境里。一个年事已高的婆婆则笑笑地说着「真是热闹啊」。
  「每当你说起那些像傻瓜一样的梦想时,我也一起看到了那些梦——音乐家、设计师,直升机驾驶,什么都好,有梦想真好。对已经被决定好得当医生的我来说,那些虚构的梦想真的非常美好。如果你真的能实现那其中一个梦想就好了……我曾这么想……」
  「三和……」
  「那时候我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却深信如果是你的话,就一定能做得到……」
  三和的声音尖锐起来。
  加油。穗高在心中替他打气。加油,说到最后吧。
  「过了很久之后你我再见面时,你一开口提到的却是钱。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情,而话里还暗暗地威胁我——大岛,你差劲透顶了。」
  「……啊啊,没错。」
  「就连我唯一的回忆都被你破坏了。」
  「抱歉啦。」
  「你这个……烂透的男人、蠢蛋!人渣!」
  三和用来痛骂别人的词汇似乎很贫瘠,让穗高都想把自己会的字眼分给他骂。
  「真同情你这种男人的老婆和小孩!」
  「嗯……我老婆很感谢你喔!」
  「再也别来找我了,你才不是我的朋友!」
  事情的发展与在「萌黄」时完全相反。
  就像穗高所想的,高中时代的三和喜欢着大岛吧。虽不知道他有没有告白,但是大岛也察觉到三和的心意,而三和也知道大岛察觉了。
  那现在……现在又怎么样呢?对穗高来说,这可是他最在意的事啊!
  「嗯,说得也是。我已经没资格当你的朋友了……可是……」
  被三和怒骂而垂下视线的大岛抬起头来。
  「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我们过去是朋友喔。」
  三和满脸通红,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因为想哭。
  「再……再也别来找我了。」
  他只是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
  「啊啊……三和,多保重。」
  走进电梯时大岛笑了。
  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突然露出认真的神情,深深地低头鞠躬,三和注视着他的模样直到电梯门完全关上,好一会儿都没有移开视线。
  最后一张万圆钞,仿佛想在三和脚边玩耍般地轻轻的翻了一圈。
  「一百九十七、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两百……医生,全部都在喔。」
  穗高将两百张一捆的钞票排列整齐,放在长桌上。
  「虽然有些弄得很脏,不过应该可以在银行换成新的吧。我就放在这里了。」
  从刚刚开始,只有穗高一个人在说话。
  三和回到屋后,只是精疲力尽地靠在沙发上俯下身。穗高没有打算勉强三和开口,他明白三和现在正处于疲惫困顿之中——愤怒可是一种消耗颇钜的行为。
  「再来,我也差不多该……」
  当穗高起身时,三和总算用细如蚊鸣般的声音说了「请等一下」。
  心神正盼望他这么说的穗高松了口气。三和依旧没有将头抬起,以含混不清的声音问着穗高。
  「我有……好好地发怒了吗?」
  「啊啊,你发火啦。」
  「总觉得……我做了很没礼貌的事情。感觉好象只是自顾自地大喊大叫,给附近邻居添麻烦而已。」
  「那……虽然也是啦。不过生气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什么有礼貌的举动啦。」
  将已站起的身躯再度沉入沙发中,穗高朝三和靠近了点。
  「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快。」
  「我想你那样已经做得很好了。那家伙其实是希望医生对他发火吧?被骂的时候他好象挺高兴的样子。」
  「……是这样吗?」
  「我看起来是这样啦,那医生又怎么样呢?比起生气,还是用笑来带过会比较愉快吗?」
  三和总算扬起脸,喃喃说着,「怎么讲呢……」,依然看向前方的双眼微微眯细,露出认真考虑的样子。
  「我很怕跟别人不和。不管是打架或是争辩,这些事都很麻烦,所以希望尽可能避免,我可不想在工作以外的地方耗费精神啊。所以,不论对什么事都用笑来隐藏,让事情适当地过去。其实我已经习惯这样了,要说愉快的话或许是愉快也说不一定。」
  「医生在诊疗的时候,明明就算搞错也不会用笑容蒙混过去啊。」
  「这是理所当然的。」
  「那个啊,医生在诊疗的时候看起来生动多了。」
  对穗高的指责,三和小声的说了「或许是这样」之后也点点头。
  「在帮患者看诊的时候虽然非常紧张,不过相对的也有种能自由伸展的心情……以前新城先生曾经说过不讨厌诊疗中的我,让我大吃一惊呢。」
  「为什么?」
  「我第一次被人这么说呀。」
  三和缓缓转过头,看着穗高。即使他看来疲惫透顶,眼睛下有黑眼圈,穗高还是觉得那是张美丽的脸孔。
  「我下定决心,在当牙医的期间不论遭到怎样的厌恶,都要采用自己能够接受的诊疗方式。这可以说是我的自尊……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退让的部分。不过也因为这样,我总是被患者们说成是『可怕的医生』、『感觉不好的医生』啊!」
  「不过患者们还是都有过来看病啊,医生很受到患者的信赖呢。」
  「那是因为我的技术还算不错吧。」
  「我觉得不只是因为这样的关系。大家应该都是这么想的——觉得医生虽然可拍,但却是个好医生,是最会替病患着想的人。」
  穗高可不是为了奉承三和才这么说的。
  当他在等候室里与患者们闲聊时,好几次听到大家这么提到。
  一位中年男子笑着说:「一开始心想『这个混蛋』,但他却是个好医生啊!;「我硬是想做矫正的时候被医生骂了,那时候虽然生气,不过现在却觉得幸好没做呀!」这么说着的是一位年轻女生;还有一位老人家微笑提起,「我以为假牙原本就是咬不合的东西,医生却替我调整了好多次……我从来没被这么细心对待过啊……」
  大家打从心底信赖着这位可怕的三和医生。
  「……这样的话就好了。」
  「平常的时候不用勉强自己一定要笑咪咪的,保持普通的样子就好啦。就像穿着白衣的时候一样,想说的话就说出来嘛。」
  「不,那不是特别意识到才这样表现的……是穿上白衣的时候就会自动变成那样了,平常的话,一直都是现在这模样的。」
  「总之,两边都是无意识的意思?」
  「嗯,但现在我打算让两边都能尽量变得像一般人一样正常。」
  这该怎么说呢……好厉害。
  「可是像刚刚那样生气的话,就会变得好累……」
  「不觉得好笑却还是陪笑的时候难道不会累吗?」
  「我已经习惯了,因此倒没有这么辛苦,不过我常常会想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我有这种并不自然的自觉。」
  「这是那个叫做双重人格的症状吗?」
  「虽然与医学上的多重人格症不同,但是会给人种印象吧……不过新城先生你不会觉得累吗?虽然这样问很失礼,不过你是特别容易生气的人吧?一直发火,不是很辛苦吗?」
  被三和反问,穗高突然说不出话来,的确也是会觉得累,或是陷入为什么要因为这种无聊的事而生气的自我厌恶里。
  「啊……」
  正当穗高吞吞吐吐时,三和噗嗤笑了,是个非常自然的笑容。
  「啊啊,对不起,什么都没招待……我去泡咖啡好了。我……我的样子看起来很惨吧,头发也乱七八糟的,真不想让新城先生看到我这副模样。」
  三和这么说着便走进与起居室相连的厨房。
  ……刚刚那句「真不想让新城先生看到我这副模样」是什么意思呢?穗高一个人红透了耳朵,说这种话不是会让人跟着期待起来吗?
  「新城先生有兄弟吗?」
  三和一边准备咖啡滤壶,一边问着。
  「有个不务正业的大哥。医生是老幺吧?有哥哥姊姊对吧?」
  「你真清楚。是从要医生那边听来的吗?」
  「没错,没错,她说你是医生世家啊。」
  咖啡的香味飘荡在起居室中,那香气让几乎只喝过即溶咖啡的穗高满足地掀动鼻翼嗅着。不想错过三和为自己泡咖啡的身影,穗高一直往厨房的方向看去。
  「是呀,或许那就是问题所在吧。」
  「问题?关于什么?」
  「造成我这样的性格——新城先生,我是续弦的孩子。」
  对话转往意料之外的方向,这让穗高有点吃惊。
  「单单只是续弦的话倒还好,不过我正在元配去世前就出生的,也就是情妇的小孩。父亲是大医院的医生,在我八岁的时候,母亲以续弦的身份进了家门,哥哥跟姊姊都是前任太太的孩子。」
  「嗯……那医生有被他们欺负吗?」
  「是没发生那种事。尽管不是打从心里受到欢迎,但他们对我很一般。也因为年龄距的关系,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哥哥姊姊就已经是高中生与大学生了。」
  三和以沉默的口吻说着,没有感叹自己家庭环境的感觉,倒像是在淡然地分析一般。
  「不过母亲却非常担心……我原本就很内向,但母亲告诉我沈默给人的感觉不好,总之就摆出笑容吧。的确摆出笑容周遭人们的反应也会变好,因此我也很努力的做着……在家里我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呢。」
  原来如此,问题的根本就是从这里造成的吗?接下来二十年都持续如此的话,反而是一直笑着会变得自然吧。
  「不过该说有哪边走岔了……可能是我太勉强了吧在同辈面前就笑不出来,所以在学校我一直都是个阴沈的学生。随着成长到国中、高中,得当上医生的压力也越来越大……特别是来自母亲那里。怎么说父亲的家族也是医生世家,要是我不当医生的话,就不会被真正承认是家族的一分子——母亲有这种钻牛角尖的想法啊。我不是不了解她的心情,但对当时的我来说,那份压力实在太过沉重……」
  三和说着「能招待的只有这个」,一边将造型简单的马克杯递给穗高,白色的陶制马克杯有些厚,但拿在手里的感觉很好。
  「在快毕业前,我终于爆发了一次。」
  「爆发……像什么样呢?」
  「大喊着谁要当医生啊,还离家出走。」
  「这也真是……迟了好久的反抗期吧。」
  「说起来很丢脸。那时我没有地方可以去,结果把大岛叫出来,整晚只是在街头徘徊……那天晚上的我非常混乱,因此对那家伙……对大岛说了傻话。」
  三和拿着自己的马克杯站在沙发旁,他看着咖啡摇荡的表面,露出苦笑。
  「我哭着对他说我才不想毕业,我不想跟你分开——有点不妙呀,就友情而言已经过头了。」
  「那……」
  总之就是告白了?这么问也太不识趣了。
  就算没说出喜欢,这点对当时的三和来说应该是下了重大决心的告白吧。
  「那时候他笑着说『你在说什么啊、不是想考医学院吗』……不过或许是心理正想着要赶快逃吧。毕业之后就好象风筝断了线般失去联络。而我在医学院只有待一年,之后就转到牙医系了。」
  「那是因为对你妈的反抗心吗?」
  「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是因为选择牙科就可以进入父亲权威不能触及的世界……感觉自由了吧。可是后来自己也有了比较适合当牙医的心情。从以前开始,我就喜欢把小东西修好喔。」
  三和说到这里喘了喘气,喝了一口咖啡,接着他瞥向正坐着的穗高说道。
  「总觉得很丢脸呀。」
  三和那配上充满魅力的害羞笑容,反而是穗高都要脸红了。
  「为、为什么觉得丢脸?」
  「这些往事,我从来都不曾对人说过。」
  「……呃……那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也是我想问的啊!为什么会告诉新城先生呢……之前也是,发现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对新城先生大喊大叫了。」
  「之前?」
  「就是从『萌黄』回来的时候,也是被你指责为什么不好好地生气时。连我自己都吓到,心想:『哇,真的耶,我已经多少年没骂过人了。』」
  回想起来的三和发出笑声。他的嘴角只是微微牵动,眉稍微低了些,眼睛一带浮现浅浅的皱纹,而双瞳的神色则变得更加温柔了。
  「刚才也是,因为新城先生叫我『生气吧』,不知怎地,就有想生气的感觉了。」
  三和温柔的笑容让穗高心跳不已。
  没错,他想看的就是三和这样不带勉强的笑容。
  「虽然我是第一次被人说『生气吧』,不过做得还不错吧……不对,那是因为这么对我说的人是你……为什么呢?你说的话……」
  就像能传到我心里最深的地方——听到三和这么说,穗高体内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医生。」
  穗高放下马克杯站起身来。
  「嗯?」
  穗高与三和面对面站着,打算把马克杯从三和手中拿走,但是三和的身体却在这时却紧绷起来,两手握着已经凉掉的马克杯不肯放开。
  随他去了,穗高把三和的双手连同马克杯一起包覆住。你是男人吧,新城穗高,现在不说的话,会后悔喔。他在心中激励自己。
  「医生,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老实说穗高非常紧张,心怦怦跳着。
  「是……是什么。」
  「你现在还喜欢大岛吗?」
  就像小孩子被吓到时一样,三和露出毫无防备的表情。接着他整张脸连同发际全都红透了。
  「那是……往事了。现在只是把他当作令人怀念的朋友,想帮他的忙而已……」
  「那你现在是单身?有女朋友或是男朋友吗?」
  「没、没有。」
  「那对方是钣金工的话……不行吗?」
  「啊?」
  穗高前进半步,两人极近的距离就像额头几乎要碰在一起一样,隔在他们中间的只有一个马克杯而已。
  「车爱怎么撞都行喔……不管撞几次我都会修好的。」
  「那个……新城先……」
  「嗯……像我这种前不良少年不行吗?也没念到大学毕业……」
  「跟那种事没关系啦……那个……因为新城先生你不是同性恋吧?」
  被这么一问的穗高也很困扰。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但还是试着在不明白的状态下坦白回答。
  「会让我想对男人这么做的,医生你还是第一个。」
  「那……一定是一时迷……」
  「我先说好,这可不是什么一时迷惑喔,我不太会轻易迷恋上别人的。那医生你呢?一直只喜欢男人?」
  「要说……一直嘛……因为我是这种性格,所以没有多少经验——」
  「那我就直接问有几个人?」
  「两、两个。」
  比想象中来得少,不过穗高同也萌生出「有过两个喔」的不爽心情。关于那两个人的事情之后再一点一点地问出详情吧。
  「来交第三个怎么样啊,医生?」
  穗高以近得可以碰到耳垂的距离向三和呢喃着。
  「啊……」
  三和的上半身一晃,马克杯里的咖啡也跟着摇动起来。
  「啊,危险。都快滴出来了,给我吧。」
  穗高从三和松开的手中拿起马克杯放在桌上。
  三和手里什么也没有了——而穗高碰触他的时候,三和也没有显得不愿意的样子。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穗高再次面向三和,他以手指挑起三和有些削尖的下巴,接着将唇贴在三和的耳垂上问着:
  「从现在开始,来做点工作以外的体力消耗如何?」
  
  
  
  牙医的忧郁 5
  
  穗高明白了男女的种种不同之处。
  三和肌肤的质感比女性来得干爽,没那么有弹性,不过好象要吸附在渗出汗水的手这点倒是一样的。三和不太会喊出声来,但喘息却吐露了他的状态。他虽然会不时也说着「不要」,但并不是真的感到讨厌,不如说是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时,就跟着溜出口的台词。
  穗高凝视着就在身旁的三和。
  三和以疲惫的神情沉睡着,长长的睫毛落下阴影,看起来果然不像已经三十岁了。
  尽管这么说,也不代表他很孩子气。这个人大概从二十岁左右就是这模样,即使到了四十岁也还是跟现在一样吧。第一次看到三和的裸体、体毛不但稀少,肤质跟穗高也不大相同。虽然是当然的,不过生殖器也不一样,比起穗高细了些,相对的却又挺长。穗高明明死都不想碰别人的那玩意,但当三和的分身在他手中解放时,穗高却觉得非常高兴,想让三和达到无数次高潮,三和高潮时的声音令穗高无法忍耐,几乎连他都要跟着高潮了。
  只做一次不够,穗高勉强着三和要了他好几次。本来就已经疲惫的三和,在第三次结束后立刻坠落沉眠中。即使穗高用热毛巾擦拭他的身体时,三和也没有张开眼睛。那份毫无防备让穗高很开心地将三和抱在怀里入睡了。
  像这样爱恋着一个人,这还是头一回。
  「嗯……」
  「醒啦?会饿吗?」
  茫然张开眼睛的三和,视线的焦点与穗高相会之时,他的双颊立刻泛起红潮。
  「怎么这种表情?医生。」
  「不……啊,那个……新、新城先……」
  「现在几点了?唉呀,已经傍晚啦,肚子饿了吧……喂喂,医生你要去哪里?」
  穗高捉住想从怀中逃离的三和,再次把他拉回床上。
  这个人的肌肤摸起来感觉好好,让人想要一直拥抱着他。穗高自背后抱住三和,呼了一声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吹在颈项上的气息起了反应,三和微微转身。
  「医生,你要好好负起责任啊。」
  「责、责任?」
  「没错!把我给吃了的责任。」
  「怎么这样……」
  三和回过头,露出看来很不服气的表情。
  像那样的事或这样的事,不全都是你做的吗……穗高用吻堵住三和像要这么说的嘴,一开始三和还乱动着做出抗拒的举动,随着在口中的舌头混乱地纠缠在一起,他的身体没了力气,纤细的手臂环绕到穗高背后。
  「啊、呼……」
  「你要负起责任当我的情人啊。」穗高咬着三和的耳朵呢喃着。
  「我可以吗?」三和以湿润的眼瞳看着他,小声地问。
  「你可以啊。」
  「我是男的,又有双重人格耶……」
  「都到了现在还在说什么,我早就很清楚你是男人了。」
  穗高以膝盖轻柔地触碰三和股间,三和颤抖了一下弯下腰。穗高硬是把他拉回来,将三和有点冷掉的身体紧贴着抱在胸前。
  「我喜欢一脸恐怖表情拿着电钻的你,也喜欢脱掉白衣后有些笨拙的你。因为我已经知道不管哪一边都是你啊。」
  三和在穗高怀中静静躺了一会,不久将自己的额头靠上穗高的胸膛,以颤抖的声音说了「谢谢」。
  当穗高想着他是不是在哭而将三和的头抬起来时,三和没有泛泪的眼睛已变得通红。
  「你呢?我可以吗?」
  这么一问,三和犹豫了一会儿,以行动代替言语。
  轻轻吻了他之后,三和将手指插入穗高的发中,揉着他的头发,光这样,就已经充分传达了三和的心情。
  在心中暖洋洋的同时,身体也跟着高昂起来。穗高虽然想着不要勉强三和,但却怎么也忍耐不住了。他们连饥饿都忘了,再度缠绵在一起。
  相拥时的三和,当然与穿着白衣时不同,但也跟平常露出沉稳笑容时不一样。即使因羞耻而颤栗着,仍会因为快乐发出甜美的叫声,并为了穗高的愉悦努力地服侍他。
  落在他平坦胸部上的小巧双点惹人怜爱。若是轻柔地去啃咬,三和明显的反应就会诉说着这里的敏感。将他比起女性更加瑟缩的乳头育成成熟的果实是份愉快的工作。
  而在三和双腿间正逐渐加温的器官更是让人眷恋。要是特意施加太过微弱的刺激,三和就会难耐地将腰贴近。
  「嗯、嗯……啊……」
  「医生都湿了……怎么,身体变得比刚刚还放荡了?」
  「嗯……」
  用话欺负他的话,三和的分身就会变得更火热,自前端溢出更多的粘液。穗高玩弄着那里发出咕啾咕啾的声响,三和拼命咬住的下唇松开了,喘息声也越发显得情欲。
  「变得更热情也是可以的……那样可以教会我很多事。我对同性别的男性还不太理解啊。」
  「你在说……什么……」
  「啊!摸哪边会觉得舒服?像这边的……这里头。」
  「嗯、啊、啊……」
  穗高将环抱在三和背后的手就这么往下游移,潜入臀部的窄缝里。
  他只将一根手指滋地沉入,探索着三和最深的秘密部位,所谓的前列腺里侧,应该就在腹侧不深的地方。这里是穗高从开着Jaguar的特种营业小姐的恩客那听来的,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
  在三和火热成熟的内部,有个触感与周遭稍有不同的地方。
  「这里吗?」
  「……啊啊!」
  那一瞬间,三和的身体就像离水的鱼一般弹跳起来。
  「猜中了?」
  「不……不要,啊、啊啊……呜……」
  三和的反应明显地与至今不同,穗高边吻他边将手指增为两指,将三和的身体压到自己身下。三和没有抵抗,看来是没有余力抗拒了。连指尖都在颤抖,只能任凭穗高为所欲为。
  「好厉害,医生好象很舒服啊。」
  「不……那、那种事……」
  「都起痉挛了……是吗?碰这里感觉会这么好啊……」
  同样身为男性的穗高不禁感到不可思议。
  三和的身体随着穗高指头的动作痉挛着。他纤细的手指揪在穗高胸前,抓过他的胸膛。因为指甲已经剪短了,并不会感到疼痛。
  「啊、啊啊……嗯、啊……」
  三和微开的口没有机会闭上,不时能瞥见的艳丽舌尖煽动着穗高。
  「嗯……虽然想……多做一点……不过我差不多到极限了。那我可以进去吗?」
  「嗯……呵以……」
  三和用妩媚且温柔的眼神看着穗高,他轻轻碰触穗高的分身,搔着前端。
  「啊……」
  光只是这样就快要爆发出来了,就像回到青春期一样,连穗高自己都要觉得不好意思了。
  他依照昨晚三和害羞地告诉他的方式,仔细戴上保险套后试着插入。即使靠着润滑液的帮助,三和的后庭还是很狭窄,但能比昨夜顺利进入了。
  「啊……腰再抬高一点。」
  因为穗高还不习惯,三和的协助是不可或缺的。穗高将三和的双脚大大分十曲起膝盖后,不知是不是对这姿势感到难为情,三和紧紧闭上双眼。
  「放松……」
  「啊……呜……」
  插入到一半时,穗高暂时停下动作,三和焦躁短促地喘息,内部也随着同样的韵律收缩着,那感觉好得让他无法形容。
  「啊、啊……新城先……」
  「是穗高……来,喊喊看。」
  「穗高……先生。」
  「直接叫名字啦,医生比我大四岁耶。」
  穗高继续往深处推进。
  预料之外的动作让三和发出甜美的叫声,穗高倒下紧紧抱住完全接受自己的身体后,总算听到三和以恍惚的声音唤了声「穗高」。
  「医生的这里,这么……」
  「嗯、别、别这样叫……」
  「哪样?」
  「别叫我医生……」
  「为什么,不是很好吗?总觉得很煽情啊。」
  「这样……我、我会想起工作的事所以不行。」
  那样我也很困扰啊,穗高心想着。他可不想在和三和上床时进入牙医模式。
  「那……悠纪生……」
  「啊、啊……」
  穗高边摆动腰部边喊,三和露出到了极限的反应。
  「悠纪生——」
  「……啊……嗯、呜……」
  随着穗高无数次呼唤着三和的名字,波动越来越大。
  三和的身体抽去了多余的力气,柔软地接纳穗高,并贪婪地榨取着。两人身体相连地接了吻,火热的感情自胸中深处涌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地喜欢上这个人的呢?
  大概从很早的时候,就一点一点自然地——觉得他令人爱恋吧!
  尽管也有想就这样一直下去的心情,但下半身剎那的欲望却更加强烈。
  「啊、啊啊……不……穗、高……」
  穗高摆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折磨着三和。
  在开着暖气的屋里,穗高的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三和胸前。他想听到那双唇发出甜美的叫声,想把三和逼到极限,听三和吐出除了这种时候之外绝不会说出口的话。所以,他绝不能自己一个人先陶醉地达到高潮。
  「呃……」
  被袭来的愉悦波涛给捕,穗高咬紧牙关忍耐着。
  牙齿果然很重要——对突然想到这种事的自己,穗高之后回想起来都会苦笑。
  在这紧要关头,可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看,这边、最里面这颗牙,你没有好好地刷吧?」
  「没这回速,偶有好好刷牙啦。」
  「大概是刷太大了,这里是牙刷最难深入的地方,需要角度跟技巧——好,拿着这面镜子。」
  左手被塞了小镜子,右手则是牙刷,穗高的眉头皱成了ㄟ字型。
  又不是小孩子,到现在还要教我刷牙喔……穗高虽这么想,但他知道对三和抱怨也是没用的。
  只要在这张诊疗椅上,三和就是严肃又可怕的牙医大人。
  「牙刷不是用捏的!像拿铅笔一样……对。」
  刷刷刷……
  现在就乖乖听他的话吧,不过一到床上听话的就是三和了。想着这些事情的穗高嘿嘿笑着,似乎察觉节穗高不轨念头的三和狠狠瞪着他。
  「回去的时候跟柜台买这支牙刷吧。」
  「咦……牙刷我家也有啊。」
  「……那是什么时候买的?」
  「我想应该还没三年吧。」
  「……去买。买十支左右!」
  三和毫不留情地这么说,穗高耸耸肩,被女牙科助理给取笑了。
  「下一次的治疗,要把剩下的一个汞合金填充物的拿掉,治疗底下的蛀牙。这样放着不管下去,细菌会侵蚀到神经的。」
  还是一样,穿着白衣时的三和依旧很严厉。他们两人一起度过了许多个周末,日历已接近圣诞节了,对牙医来说这阵子似乎也是忙碌的时期,但不管有多忙,三和当然不可能会偷懒敷衍的。
  「要钻牙吗?」
  「多少要钻掉一些。」
  「……不会痛吧?」
  「钻牙这件事对身体来说无疑会造成重大压力,如果痛得厉害,我会打麻醉的。」
  谈到这方面的对话时,三和总是看起来精神奕奕,而穗高则变得无精打采的。
  「麻醉对我不是不太管用吗……」
  「唉,这么说或许是没错,偶尔也有麻醉不容易生效的患者。我也希望进行尽可能无痛的治疗,但是却很难减到零……不管怎样,还有牙髓麻醉这个最后手段,可说是几乎没有不会生效的人呢。」
  「什么嘛,不是有好办法吗?那也让我做那个牙髓麻醉吧。」
  三和以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对感觉看到一丝希望的穗高说着「也是可以啦」。
  「不过牙髓麻醉的注射可是非常地痛喔,再怎么说也是直接注射到神经嘛!」
  三和这么补充,穗高差点要从诊疗椅上跌下去了。
  「喂!那不就不行吗?」
  明明就是因为讨厌痛才麻醉的,如果麻醉本身就这么痛的话那不就没意义了吗?
  俯视着即使丢脸还是认真抗议着的穗高,三和居然在口罩下噗嗤笑出声。
  「三、三和医生……」
  讶异的人是第一次看见「三和医生在诊疗中笑出来」的牙科助理。除了要医生,其它人几乎不知道三和平常的样子,会吃惊也是理所当然的。
  「喂、喂,医生你在笑什么啊!」
  嗤嗤笑得身体抖动,冰点下的牙医边拍拍穗高肩膀边说:「不要紧,牙根膜麻醉也很有效喔!」总之他是在开穗高的玩笑。
  怎么会有这种事。对治疗应该是彻底认真的三和会开患者玩笑,会有这回事吗?而且患者明明是比谁都来得重要的情人耶。
  「……啧,真是的……拜托啦,医生,别弄痛我喔?」
  「了解,你也要仔细刷牙啊。」
  这就不用担心了。
  因为脱下白衣后温柔无比的牙医,今晚一定会非常仔细地教导穗高刷牙的。
  牙医的秘密 1
  怎么办……
  ……怎么办。
  我有了情人而且还是比我小了四岁的情人。
  真令人难以置信,好象假的一样。每一天我自己都会怀疑三次,这真的是现实吗?因为难为情所以没对任何人提过,但我已经有八年没跟别人交往了,这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这点也没告诉过别人,其实在我过去稀少的恋爱经验中,称不上有什么好的回忆,反而伤心的事还比较多。
  我还以为自己是个不适合谈恋爱的人,然而现在,我却有个魅力十足的情人。不习惯如此幸福的我反而感到迷惘。
  「……嗯、哈……」
  「声音。」
  他在耳边呢喃着,因为被从背后拖住了,我看不见他的脸。
  「……什……么……」
  「别忍住声音啦。」
  被他这么说了。
  手指抓住床单,我困惑着,光是这个趴在床上用手肘支撑,只有腰被抬高的姿势,就已经让我害羞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怎么还能发出不成体统的叫声呢?
  他的舌头贴上我的背脊。
  「……嗯……」
  舌尖往上舔,一阵颤抖掠过。我总算是吞下了声音,但却压不下慌乱的喘息。
  「啊……」
  他的手指猛然插入。我知道自己的喉结在上下颤动着。
  「呜……嗯……」
  「逞强也只有现在啦……反正到最后你都会……」
  他非常了解,已经湿濡的后庭不会拒绝他的深入,不如说是为了他的手指而喜悦,像在邀请他往深处去一般地收缩着。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有如此放荡的动作。
  「狂乱得快要哭出来了……喊着我的名字啊。」
  「啊……」
  伸入的手指变成两根。带有重量的愉悦响彻背脊,我肩胛肩跟着起伏。
  他的话是对的。
  我总是在途中忘我的喊出声。明明是我比较年长,却被他为所欲为的方式给惹哭了。差了四岁,就是小学六年级高中一年级,大学生跟社会人的差别,也是二十五岁跟二十九岁——虽然我觉得是满大的差距,但在床上这些都无关紧要的。这个事实,我已经亲身经验了无数次。
  「啊……呜……」
  他的爱抚就像已经抱了我十年一样,很清楚诀窍。
  手指依然沉在最深处里,他包覆我的背,咬着我的肩头。轻轻啃咬着玩了一会儿后,他的唇经过颈项来到我的耳际。他一边温柔地舔咬着我耳朵的软骨,埋在我体内的手指大大地划了个圈。我忍不住体内缓缓被搅乱的感觉,难以忍耐地喊了他的名字。
  「穗……穗高……」
  「会痛吗……」
  穗高的声音嘶哑着,光是听他这么呢喃就令我颤栗起来。
  紧贴在背后的身躯离开了,穗高紧抓住我的腰骨。虽然有点痛,不过感觉很好。他极为缓慢地开始将手指抽出插入,我甩动着凌乱的头发,拼命地忍住喘息声。尽管没有喊出声音,却能清楚听见那里发出湿润的情欲声。
  「喂……医生,告诉我嘛。会痛吗?感觉好吗?」
  「别、别叫我医……」
  「不告诉我的话,我就问这里啰?」
  穗高埋进体内的手指暂时停下,另一只手绕到我的腹侧,他以骨节明显的手缠住我被放置了一会儿的勃起。
  「啊……」
  「好厉害,都滴下来了。」
  穗高盯着不放,连床单上的污渍都被他看见了。
  「讨、讨厌。」
  「说谎,你根本不觉得讨厌吧。」
  穗高手的动作非常的柔软,虽然感觉舒服却不能满足。明明知道我想要更强的刺激,穗高却总是只让手缓缓地动着。
  埋在深处的手指几乎没有移动,身体仿佛被小火慢烤般一点一点的热了起来,但我却没有能够解放那热意的方法。
  我们发生关系已经有三个月了。
  一开始时几乎没有经验的穗高,在方法都大致学会后,明显地站上比我更强势的位置。我的经验本来就不是太多,现在床上的主导权已经完全交给穗高了。
  「呼、呜……呼……」
  焦躁的身体摇晃着。连我自己也觉得是很放荡的动作,但我却停不下来。
  怎么办……
  这种感觉太过强烈,连自己都控制不了了。
  过去曾经同床的男人里,其中一个交往时间非常短暂。那个人虽然温柔,可是我的身体却怎么也不习惯,大多时候只感到紧张与痛苦。另一个人,尽管交往了一阵子,但那人的性格跟床上礼仪都有问题,让做爱变得越来越痛苦。即使如此,他偶尔的温柔对待还是让我开心,关系也持续了两年。
  「穗……穗高……」
  我的声音变得像是要哭出来。
  「什么?」
  穗高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却还反问着我。
  坏心眼!明明比我小,在床上却是个坏心眼的情人。
  情人——这个男人是我的情人。
  啊啊,果然还是难以相信。
  我的身体因难受而轻轻颤抖,又唤了一声「穗高」。
  穗高的身材很高,体格很好,相貌也相当有男子气概。他受到顾客的信赖与后辈的仰慕,尽管动不动就跟人起冲突,但本质却是非常地温柔……且诚实的。
  这种好男人,竟说他喜欢我、像这样拥抱着我。
  每晚在睡前我都会想着,希望明天穗高还是会喜欢我;早上一起床也想着,希望今天穗高还是会喜欢我。
  「你的这里,好像在掉眼泪一样……很可爱。」
  骗人!怎么可能会可爱。不过就算是谎言,还是让我很高兴。我年纪比他大,又不是特别娇小,身上多少也有些肌肉。就客观的角度来想便能明白,对本来是异性恋的穗高来说,我的身体不可能会让他觉得可爱的。
  幸福与不安是表里一体的。在获得几乎超过自己所能拥有的幸福的同时,也害怕起失去它的瞬间何时将会到来。
  「啊!」
  穗高埋在后头的手指又开始移动,压在我最敏感的地方。
  「啊、呜、不……」
  直接的刺激让我的分身微微颤动着,连脑袋的中心都热了起来,太过强烈的快感正夺去我的思考。每次都是这样,心里涌现的不安,在被拥抱时便让愉悦的火焰烧成灰烬——但是,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不安又会从灰烬中探出头来。
  「穗、高……」
  「可恶……」
  我听见他小小咋舌的声响。
  「你的里面到底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会像这样……不行了……可恶,我要进去了。」
  穗高的手指随着他的宣言一同滑出。
  仿佛连黏膜都被一起带走的感觉,令我「啊啊……」地发出呻吟。
  他抓住我腰部的手加重力道,将我的臀部抬得更高,脸颊贴在床单上。背后位尽管是个让人感到羞耻的姿势,不过幸好不会被他看见我的表情。
  加上大量的润滑剂后,穗高的前端抵上那里。我屏住呼吸,等待被他撕裂那一瞬间的到来。
  「呜……嗯、啊、啊……」
  炽热的桩,仿佛要陷入般埋进体内。
  痛苦与愉悦的螺旋纹在身体里回旋,自喉咙深处逼出声来。几乎同时,穗高也发出了兴奋的呻吟。
  一点一点地、深深地——被侵入了。
  颈间感受到的吐息好烫,烫得像要将肌肤融化一样。
  「……医生。」
  穗高很少喊我的名字,叫医生似乎已经叫成习惯了。一开始我对用与工作场合同样的称呼而被拥抱的这一点存在抗拒感,但也渐渐适应了。
  「医生……好热……」
  穗高深深埋入的分身还没有动,那为什么我的感觉会这么强烈呢?简直就像从身体相连的部份渗出了甜美、几近发狂的甘蜜,浸透了全身一样。如果继续这样被侵入,自己好像就要变得不正常似的,好可怕。
  因为感觉太激烈而陷入狂乱,真的好可怕。
  太过喜欢穗高——让我害怕啊。
  「喂……你要去哪?」
  「冲、冲澡。」
  拿着掉在地板上的浴巾裹住下半身,我下了床。站起身时,腰部喀地一声发出钝重的声响,但还不到不能走路的程度。
  「已经要去了?这样没什么余韵耶。」
  「身上黏答答的……穗高你睡没关系,明天还要早起吧?」
  「嗯。」
  床边的时钟显示现在已经过了深夜一点。
  我赤裸着双足安静地走动,通过起居室走向浴室。打开电灯开关,慌忙将视线自映入眼帘的镜子上移开。
  那是什么表情啊!
  双颊仿佛在发烧一般,眼瞳也湿润着。
  细小的红痕散布在身体各处——这让我难以直视。
  我是以这样的表情被他拥抱吗?穗高看到我这放荡的表情了吗?这些想法让我羞愧得恨不得死去。我背对着镜子走进淋浴间,先用莲蓬头的水洗了脸。
  穗高每个星期会来这里一、两次。
  头一个月的次数还更多,也曾有过——打开玄关,就被他直接带到床上去的。老实说这对身体是一件很吃力的事,但被渴望的喜悦却更大。
  我将莲蓬头转成热水,边将沐浴乳搓出泡沫边想着。
  穗高还没厌倦我身体的时间……到底会有多长呢?
  他本来是异性恋,即使尝试暂时跟我交往,也不能否定他还是偏爱女性柔软肉体的可能性。
  怎么办?
  万一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
  为了穗高着想的话,我应该要笑着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然后放开他。不能刻意将他留在同性恋的世界里。
  要将终于得到的理想情人放开,我做得到吗?
  我能承受得了失去穗高这件事吗?
  跟穗高不同,我是个彻底的同性恋,无法对女性抱有爱恋之情。要是穗高开始逐渐与我保持距离的时候,我还难看地缠着他的话,该怎么办才好……要是我做出那种事,他一定会觉得我很讨厌的,到时就会离他越来越远了——
  「怎么啦,在发呆。」
  「哇!什、什么……吓我一跳……」
  浴室的门打开了,全裸的穗高正探头看来。他说着「我也要冲个澡」,没有徵求我的许可就走了进来。只在明亮之处看着穗高不是以健身而是在工作中锻炼出来的身躯,就让我心跳不已。
  「我、我马上就出去了。」
  「一起洗不就好啦。」
  「会很挤吧。」
  「贴在一起就行啦……就像这样。」
  在洒下的水花中,我自正面被穗高抱住。他轻擦我的喉咙,让我上仰。穗高的唇立即落下——就像在大雨里接吻一样。
  「嗯……穗、高——……做什么……」
  「在帮你洗啊。」
  他的掌心在我背后滑溜溜地游移着,当恶作剧的手指滑入臀部的细缝时,我稍微用力的把穗高推开一些。
  「不、不可以。」
  「什么,只是洗澡而已吧?有什么好不愿意的。」
  我不是不愿意,只是让穗高这么做的话,我又会想要了。
  充实的性应该已经让身体精疲力竭了,但我的心却纵情地渴望着穗高。因为心里渴望,身体就不知不觉又着了火。
  其实,我是希望到天亮之前都能一再的跟他缠绵。
  想要他进入体内,因为他而摇荡,即使失神恍惚也无所谓。
  年纪都不小了,我的贪欲却……脸看起来很清纯,其实是个淫乱的家伙。穗高或许会像这样而感到吃惊吧。
  「医生?」
  我喜欢他。无可救药地喜欢着这个男人。
  我害怕自己的感情太过沉重,会让穗高退避三舍。我没有这个男人已经是属于我的自信,不可能会有那种自信的。
  「放、放开我。」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着,总算获得解放。
  我听见穗高重重地发出叹息之声,他生气了吗?不敢去看他可怕的表情,我依旧低着头盯着流向排水孔的热水。
  「喂……虽然我想说应该没这种事……但你应该不会是讨厌跟我做吧?」
  「不、不是这样。」
  我吃惊地抬起头。要是被穗高这样误会的话,那就麻烦了。
  「我不是讨厌,讨厌的话就不会做了……」
  「不过最近总觉得你很冷淡。」
  「咦?」
  「每当结束以后你就马上到浴室来。」
  「……那是……」
  因为全身被汗水跟其他体液弄得黏答答的,我自己讨厌这种感觉,再说睡在旁边的穗高也会觉得不舒服吧。
  「我说要帮你洗的时候又不愿意。」
  「因、因为我不是小孩子了。」
  「也不肯拿我的手臂当枕头。」
  「手会麻掉的。」
  「那是我的手吧?又不是你的手臂会麻掉。」
  「所以,就是因为穗高的手臂会麻……」
  「那个啊,医生……」穗高以一双大手捧住我的脸颊,他的眼睛迫近面前。
  「我想要被你的重量压得手臂麻痹,这对男人来说是种幸福,一点也不会觉得辛苦!懂吗?」
  「可是……」
  如果枕在穗高的手臂上,我一定会一直睡不着的,肯定会因为太过于幸福而睁着眼睛吧。虽然不值得骄傲,不过至今我连一次都没有被人这么宝贝地对待过。
  我再度听见穗高的叹息声。
  压在我脸颊上的手放开了,穗高拨起自己湿淋淋的头发。
  「……是吗?够了,我知道了。」
  「穗高?那个……」
  「总之,你不太喜欢事后还黏在一起,对吧?」
  「咦,那个……」
  「行了。这种男人也不稀奇,仔细想想,就连我以前也是这样的。虽然女人在结束以后很喜欢那样子耳鬓厮磨,不过你是男的啊。」
  明明不是这样。
  我明明不是讨厌跟穗高黏在一起的。
  反倒是很想这样做。可是,我却不太明白到底该怎么做。我不是女孩子,家庭环境又有点复杂,也缺乏向他人撒娇的经验。除了性以外,我不知道肌肤相亲的方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该怎么靠近他才好。
  「真是奇怪啊!我明明不太喜欢女人对我那样磨磨蹭蹭的,却希望你那样对我撒娇。」
  「可是……我年纪比你大啊。」
  这样的我对你撒娇,会让你觉得开心吗?不会觉得不愉快吗?
  这些明明才是我想要说出的话,但穗高似乎听到了不同的意思。
  「我知道啦。我比你小又没学问,就算我说要你向我撒娇,你也会困扰吧。」
  「不是的……穗高。」
  「我先出去了,啤酒可以喝吧?」
  我要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啊!我明明该这么说的,却不留神地先说了「请便」,回答了关于啤酒的问题。听到这里时,穗高便干脆地走出浴室。
  只留下我一个人,在淋浴的雨丝下困惑着。
  穗高年纪是不是比我小不是问题,而且学历什么的也完全没关系。
  我打从心底尊敬着身为一个优秀钣金师傅的穗高。
  明明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对他这么说的……但有时候却会像现在这样没法心意相通。
  我扳起淋浴的开关,将热水关掉。
  注视着自浏海滴落的水珠,我的心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牙医的秘密 6
  「医生,你在谈恋爱吧?」
  「请张开嘴巴。」
  「眼神变了呦。因为诊疗时只能看见医生的眼睛,所以特别清楚喔。」
  「张开嘴巴。」
  「医生很害羞耶。嘻嘻,藏起来也没用的,你的眼神是恋爱中的眼神……」
  「……不赶快张开嘴巴的话会更痛喔。」
  「……啊——」
  「让我看看……啊啊,是这里吧。真严重,珐琅质已经坑坑洞洞的了。」
  「……呜啊!」
  「所以才叫你要好好来检查的……这蛀牙已经侵蚀到牙髓了。」
  「好痛!」
  「当然会痛,这样还不痛的话问题就大了。在变成这种地步之前,为什么都放着不管呢……好了,漱口。」
  诊疗椅的椅背随着马达声升起。
  咕噜咕噜地漱好口后,小小的患者用有可爱小熊花样的手帕擦擦嘴巴,严厉地瞪着我。
  「医生好过分,很痛耶!」
  「痛又不是我造成的,是你的蛀牙菌所造成的。」
  「我还是小孩子耶,要手下留情啊。」
  甩着辫子生着气的是池田梨图梦小妹妹,小学三年级。
  「小孩子是不会懂什么爱情的。要拍X光片了,请到那边去。」
  「哼——就算是小孩子,也可以谈谈恋物语啊!」
  「恋物语是什么?」
  「爱情故事啊。可不是恋物癖喔!唉——医生,你实在是太不熟悉世事了。」
  「而你是零食吃太多了。」
  牙科助理清水小姐轻笑出声。
  梨图梦小妹妹鼓起腮帮子,被牙科助理带往小小的X光室。有个特殊名字的她,是个有点早熟且多话的小女孩。一大早她的母亲就来电拜托,说虽然没有预约,但女儿痛得很厉害,能不能帮她看看。
  于是我牺牲了一点午休时间,排出上午最后的时段给她。
  我翻着梨图梦小妹妹的病历。明明再三跟她母亲叮咛过,因为她体质容易蛀牙,三个月要来检查一次的,这次却有将近一年没来了。她差不多要进入所有牙齿换成恒齿的重要时期了,真希望她母亲能多注意一点。梨图梦小妹妹的母亲似乎最近开始上班了,好像相当忙碌的样子。今天也是,刚刚将女儿留下来后就回去工作了。
  当治疗一开始,就不是能谈「恋物语」的时候了。
  尽管梨图梦小妹妹是个忍耐力很强的孩子,但治疗结束时也不禁精疲力尽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就算对成人来说,钻掉牙齿也会造成相当的负担。即使如此,她要回去的时候还是说着:「如果有恋爱烦恼的话,可以跟我商量喔。」让柜台的野岛小姐忍不住笑了起来。
  「要医生,已经有使病巢无菌化的治疗方法了吧。」
  梨图梦小妹妹回去后,我向要医生问道。
  随着脱去白衣、口罩等牙医装备,紧张感跟着轻轻解开。最后当我脱下眼镜时,太阳穴与脸颊一带的紧绷也倏地放松了。要医生称呼这是「变身的瞬间」,大概是觉得很有趣吧。
  「啊啊,是说3MIX—MP对吧。」
  「我想去听一下这个疗法的研讨会,毕竟如果不钻牙就能医治的话,那是最好不过的。」
  「那么就把下个月的预约调整一下吧。」
  要医生确认过行程表后,爽快地承诺道。要医生虽然是这间牙科的院长,但遵照她本人的希望,大家都叫她要医生而不是院长。身为牙医的她技术相当出色,在待人处世上也很圆融。
  我在这间牙科工作已经快要一年半了,从她一开始就没因为我的双重人格而动摇过这点来说,要医生是个非常难得的人。即使在患者争夺战非常严苛的现在,她也不曾抱怨过我穿上白衣时太过严厉的牙医形象。其他的同事们在刚开始时,虽然会为了我的开关切换而吃惊,但也都渐渐习惯了。特别是这三个月——也就是我跟穗高开始交往那阵子起,她们常说着:「总觉得比较好跟三和医生说话了。」亲切地对待我。这或许也是穗高效应吧!
  我打从心底感谢这个良好的工作环境。
  「不过女孩子还真是可怕呢。」
  「嗯?」
  「就是梨图梦小妹妹呀。」
  「喔。」
  「你在谈恋爱吧?」
  想起早熟小女孩的话令我不禁微笑。梨图梦小妹妹的指摘当然是猜中了,但在治疗中的我并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事情就动摇。
  「才只有九岁就在那讲什么恋爱的,我真是败给她了。」
  「的确没错。」
  「那实际上怎么样呢?」
  「嗯?」
  「恋爱啦,恋爱。从三和医生最近有了变化这点看来,就算是我们也注意到啦。再怎么说,这间诊所除了三和医生以外全都是女生嘛。」
  这么一说的确是如此。
  柜台的野岛小姐、担任牙科助理的清水小姐跟伊织小姐,再加上要医生,根本是个女人国啊。
  我忽然感到不安。
  「那个……我的工作态度有什么问题吗?像是松懈啦或是发呆啦,看起来像是为了恋爱而神魂颠倒之类的……」
  「啊啊,不对不对,不是指那回事啦。」
  要医生慌张地补充。
  「松懈的人会说他想去听新治疗法的研讨会吗?相反啦,相反。我是说看到了好的倾向,你在治疗中的气氛也稍微……很可惜只是稍微啦,变得柔和些罗。」
  「柔和?」
  「就是说眼神变得比较温柔之类的。我想梨图梦小妹妹说不定也注意到了吧,因为小孩子是很敏感的。而且最近三和医生穿着白衣时,偶尔也会笑了吧?」
  「有笑吗?我自己倒是没有注意到。」
  「没有自觉这点很像三和医生呢。不过对患者们来说,这是件好事喔。虽然没必要勉强陪笑,但自然的笑容会成为治疗上的帮助……尽管这么说,不过三和医生还是个可怕的牙医啦。」
  要医生边将束起的头发放下边笑着说。
  「真的是在很多地方……都给你添麻烦了。」
  「讨厌!人家在称赞你,别道歉啊。那恋物语怎么样了?」
  被要医生一脸兴味盎然地这么问,我烦恼着该如何回答。不管有没有穿着白衣,我都是不会说谎的性格。
  「有了好对象吗?」
  「啊,嗯。」
  我暧昧地肯定回应,感觉到耳朵发热了起来。
  「哇——清水跟伊织一定会大受打击的。」
  「咦?为什么?」
  「讨厌,你真是迟钝啊。」
  要医生「啪」地一声拍拍我的肩膀。那一下力气之大,让我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唉,三和医生也会有春天降临啊。这问题单纯只是我感兴趣才问的,对方是什么类型的人呢?」
  「……热中工作,很认真的人。」
  我深思熟虑后这么答道。
  「这么说来你们是同一型罗。」
  原来如此,就这一点上来说是很像。我又有了意外的发现。
  「是啊。不过其他部份感觉倒是相反。」
  「是这样吗?」
  「我是很神经质的,他却非常大而化之;而且我是喜欢待在室内的人,他则是户外派;还有我连DVD要怎么录影都搞不清楚,他却对机械很拿手……」
  「机械?就女生来说还真稀奇啊。这不是很好吗,可以互补啊。」
  「是这样的话就好……」
  我们真的能够互补吗?
  在我跟穗高性格上的差异里,最为明显的应该就是「愤怒」这点。穗高说好听点是感情表现丰富,说得难听点就是易怒,马上会发火。但对于比自己弱小的人,他是绝对不会抡起拳头的。另一方面的我,从脱下白衣的瞬间起,对他人发怒这个行为就变得困难起来。在电车里常会有人被踩到脚却立刻向对方道歉的,比那样再更极端些的人就是我。
  「我常常被他骂,说什么你明明没做错事却还要道歉。」
  我非常简单地说明这一点,但是要医生说着「我喜欢三和医生这样的地方喔」。
  「唉,或许正因为是最亲近的人,所以看到你这么做会觉得烦躁吧!对了,平常也穿白衣,然后戴口罩、眼镜如何?这样一来不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啊,要不要连电钻也拿着?」
  「打扮成那样的话,别人会报警的。」
  要医生当然是在开玩笑。
  「啊哈哈……」
  正当我们两人相视而笑时,诊疗室的开门声与笑声重叠了。会是谁呢?现在离出去吃饭的牙科助理们回来的时间还太早啊。
  「嗨——要医生在吗?」
  带点沙哑的声音令我背脊一颤紧张起来。
  「啊,你来啦——我拜托他帮我估了价。」
  「咦,要医生的车撞伤了吗?」
  「对啊,凹陷得很严重呢……新城先生,不好意思还特地请你过来。」
  我跟要医生一起走到等候室时,穗高正穿着常穿的皮夹克站在那里。
  「嗨。」
  看到我时他轻轻地扬起手。穗高没有露出笑容,浓密且有男人味的眉毛正微微皱起。平常的穗高不是个好亲近的人,虽然那样我也觉得很帅,但对顾客来说不会有点恐怖吗?不过关于这一点,我是没资格说别人什么的。
  要医生在长椅上坐下,并请穗高坐在她旁边。感觉再回到刚刚走出来的治疗室也很奇怪,闲得无聊的我便靠向柜台。
  穗高从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信封。
  「来,这是估价单。」
  「呜哇——好紧张……不过大概是多少钱呢?咦,连涂装也算在内?」
  「比起去其他地方划算多啦。那种程度的涂装我们工厂也做得来。」
  「谢谢,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啊。很花时间吗?」
  「嗯……因为得调新的镶板过来……大概要三星期左右吧。」
  「那也是没办法,那就拜托你们了。」
  「好,我们会好好干的。」
  虽然没有应酬的笑容,但穗高弯下上半身,朝要医生深深低头行礼。对工作抱有真挚态度是穗高的优点之一,让我一开始喜欢上他的也是这点。
  「三和医生要不要跟新城先生去吃个午饭?」
  「咦?」
  要医生突然的提案让我嗓音扬起。
  自从之前在浴室里变成那种微妙的气氛后,今天还是我第一次遇见穗高。在那之后我回到床上时穗高已经入睡,第二天早上他又在我醒来前便离开了。平常他即使要早点离开,也会出声叫醒我的……因此让我有点受到打击。虽然想打电话跟他道歉,但却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
  结果好几个没有跟穗高联络的日子便这样过去了。
  「那要医生也一起来吧。」
  「我有带便当,别在意。新城先生吃过午饭了吗?」
  「不,还没有。」
  「那不是正好吗?路上小心喔。」
  要医生再度催促,我怯生生地看着穗高。他还是一样没有笑容,但轻轻地耸耸肩后对说我:「那走吧!」我放下心来,总算能笑得出来了。看来穗高似乎没有那么生气的样子。
  我拿着薄外套走出门时,高大的情人正在人行道上等着我。
  早春的风,吹乱了我任它生长的头发。
  我总是这么想,每次见到他时就这么想——穗高好帅气。
  随性的服装非常适合他。长长的手脚感觉起来精力有余,背有一点点驼,不论如何看起来总像是在生气的嘴角,以及偶尔会长出的胡渣——穗高拥有我所没有的男子汉风貌。
  「天气温暖多了。」
  「……是啊。」
  我们并肩前行,但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最近的约会都是在我的公寓里,我们几乎没有两个人一起散步过。
  「医生,你想吃什么?」
  「只要是新城先生喜欢吃的,什么都好。」
  「我现在想吃的东西,正走在我旁边……」
  穗高的话只说到一半,我抬头仰望着他。
  「咦?什么?」
  「不,算了。说的话你好像会生气的样子。」
  「嗯?什么都可以喔?寿司?鳗鱼饭?啊,不过下午也要进行诊疗,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你啊……」
  开口想说什么的穗高笑了一下。他一笑起来,脸就变得非常温柔。
  「什么呢?」
  没什么啦。他回答的声音刚刚变得柔和了。
  「车站对面开了一间义大利面店,要去看看吗?」
  「嗯。」
  看到穗高的笑容,我的心情也彻底恢复了。
  是因为现在就吃午餐的时间来说已经有点晚了吗?店里的客人比较少了些。送上来的义大利面份量相当大,让我有点吃惊。从藤井泽车站搭十五分钟的公车就可以到一所私立大学,这份量大概是考虑到由那里来的学生顾客吧。
  「我想我吃不下这么多……」
  面对着堆得像座小山似的香辣通心面,让我感到很困扰。在开动之前,还是先请穗高帮忙会比较好。
  「你吃得很少耶,牙医是份重劳动的工作,如果不好好吃饭可是不行的。剩下的我会解决掉,总之你就先吃吧。」
  「可是会变成剩菜的,还是先……」
  「没关系,是你吃剩的剩菜吧,我无所谓。」
  被他这么说,我的脸颊顿时红了起来。我低下头藏住表情,以叉子卷起义大利面。面虽然辣,但相当地好吃。或许是因为跟穗高一起吃饭,我才会这么想的也说不定。
  我们暂且把精神集中在用餐上,不久我便听到穗高轻声说道。
  「……前阵子不好意思。」
  「咦?」
  我惊讶地抬起头,嘴角浮现害羞笑容的穗高映入眼帘。
  「在浴室里那次我缠着你……你明明什么都没错的,我却一个人闹起脾气来了。」
  「没那回……」
  「连我自己都觉得没个大人样啊,第二天也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穗……新城先生。」
  「嗯,抱歉。」
  「不,我才是,该怎么说?没法把话说清楚……对不起。」
  「你又没有不对,不用道歉啦。」
  「要是我马上打电话给你就好了,可是却不太敢打……对不起。」
  「好了,在面冷掉以前快吃吧。」
  「啊,对不起。」
  「又道歉了,这是你的坏习惯喔?」
  「是这样没错,对不……」
  我总算把第三次的道歉咽了回去,心想着糟糕了,掩住嘴巴看向穗高,他正哈哈笑着摇动肩头。
  太好了,我打从心底想着。
  好好地跟穗高和好了。尽管不到吵架的程度,但我心里还是像积了碎石一样的沉重难受。我明明对自己在工作上的集中力很有自信的,可是在患者进出时的一点空档里便会想起这件事,令我心情沉重起来。
  我时时刻刻都想着穗高的事。
  穗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会大大地左右我的心。
  像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穗高举起手叫来女服务生,请她送餐后咖啡过来。他的盘子早已经空了。
  「新城先生总是吃得很快,有好好地咀嚼吗?」
  被穗高嘲笑有点不甘心的我,试着对他说了像是牙医会讲的说教。穗高把牛奶加进送来的咖啡里,凛然的眉梢轻轻吊起。
  「面食不是咬的食物,是用吞的吧。」
  他这么回答。
  「不可以这样的啦。」
  「因为不赶快吃掉的话,会吸水膨胀啊。」
  「可是不好好咀嚼的话,口腔中的唾液会减少,那也是造成蛀牙的原因之一。」
  「咦,是这样吗?」
  「嗯。唾液是天然的抗菌剂,而且也有消化作用,胃的负担也会减轻……啊!」
  我不禁轻喊出声。突然有什么东西掉进我快要吃完的通心面盘子里,喀擦一声发出坚硬声响。
  接着尖锐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讨厌,真是的,超差劲的!」
  正走过我们身边的女生手机掉下来了。她虽然穿着便服,但看来像是高中生。她的白色手机因沾满了蕃茄酱而被染成红色,仍然边响着什么盛大的摇滚乐边震动着。
  「啊,对不起……来,给你。」
  我用餐巾纸包住手机递给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又脱口道了歉,这根本已经是像口头禅一样的东西了。
  那女生用力抓住手机,音乐跟震动刚好在此时停住。
  「啊……真是的,挂断了!这什么啊……不可能吧……被油沾得黏黏的了!」
  「好逊,你在干嘛啊?」
  跟她在一起的是她男朋友吗?那男生留平头戴毛线帽,耳朵和鼻子上都穿了环,身穿松垮垮的汗衫配背后刺绣的夹克。虽然长得很高大但看起来还很年轻,大概才十几岁吧。
  「怎么办,坏掉了吗?才刚刚买的,真不敢相信!」
  「哪边不掉偏偏掉到盘子里,真是逊毙了。」
  正当他们就要这么离开时,穗高缓缓起身。
  「喂,给我等等,小鬼。」
  「啊?」
  先回头的是走在后面的男生。他皱起稀疏得有点奇怪的眉头瞪着穗高。
  「不是你,是那个女的。对,就是你啦。把手机丢进别人盘子里就这样无视地掉头就走吗?好好道歉啊。」
  「咦……我才没有丢进去。」
  「是你弄掉的吧!别扯些歪理快点道歉。」
  「那、那个,新城先生,我没关系的。」
  「哪里没关系!」
  听到穗高粗哑着嗓子怒喝道,我吓得颤抖。
  店里的视线一起聚集到我们的身上。
  「为什么你对什么都要道歉。是这个小鬼不好,你是被害者耶。」
  「啊,对、对不……」
  「不要道歉!」
  又被他这么一吼,我更加瑟缩起来。穗高虽然绝对不会对我使用暴力,但是他年轻时似乎非常血气方刚,现在威吓起来依然很有魄力。
  「喂,你是哪一位啊?」
  那男生粗暴地脱下毛线帽,大跨步缓缓走到穗高正对面。桌子被粗鲁地推开,玻璃杯里的水溅了出来。
  男生面对着穗高。他们的身高差不多,但体型则是平头男占上风。
  「别在那小鬼小鬼的嚷嚷,宰了你喔!」
  「来啊,你宰宰看啊。」
  「什么?你会后悔的!」
  女生握着沾满蕃茄酱的手机在那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出乎意料的发展而吃惊的我慌忙站起身喊着:「不可以,你们两个都住手啊!」极力想要介入他们之间。
  「医生你让开。」
  「不行啊,新城先生。你、你也冷静点,喂!」
  「罗唆!别妨碍我!」
  平头男像要威吓我一样将脸凑近吼叫着。
  这时候我的目光忽然停在他的鼻环上。那呈小小骷髅形状的鼻环,我感觉好像在哪里看过。而且就在最近——
  「咦?中根小弟?」
  平头男露出讶异的表情。没错,这张脸只要眉毛浓些、头发留长的话就是中根了。
  「你不是中根翼吗?怎么啦,头发剪掉了?」
  「你……是、是谁?」
  「右边里头的蛀牙怎么样了?这样不行啦,不好好来看的话还会再痛喔。不要紧,我知道麻醉对你不容易产生效果,不过下一次就不会那么痛了。」
  「你、你……难、难道说……」平头男的脸色变了。他一点一点地往后退,我追了上去。
  「因治疗蛀牙就哭出来其实很常见啦。就算是大人也有人会掉眼泪呀,这没什么难为情的,要好好地再来喔!前阵子你妈妈有打电话过来,说有劝过你了你却不太肯来。」
  「呜哇!可恶,不要说了!」
  踩过自己掉下去的毛线帽,平头男像逃跑一样飞奔出店里。被抛下的女孩子呆了一会,总算面朝着我急急低头小声地说:「那个……对不起。」
  「不要紧的,希望手机没事喔。」
  我这么回答后,她微微笑了笑便快步走出店门。
  太好了,事情没有闹大……
  还是一脸可怕表情站着的穗高,猛地在椅子上坐下。他双手抱胸,就这么一动也不动。
  在我将桌子排好,对来擦去水渍的店员道歉说着「抱歉,引起骚动了」的时候,一脸不快的穗高连个动作都没有。不知道是店员机灵,还是穗高的表情太可怕,新的咖啡送了上来。这时穗高总算轻声地说:
  「……是患者吗?」
  他问我。
  「嗯。」
  我回答说:「我吓了一跳啊,中根小弟虽然体格很好,但还是高中生呢。他跟新城先生你一样是麻醉不容易生效的体质,还有……我想他对尖锐的东西大概有恐惧症吧,来看诊的时候总是非常紧张,可是我却没办法好好地解除他的紧张感……这让我很在意。」
  那时他的确问过我,倘若放着这蛀牙不管的话会怎样,我老实地回答所能想像得到的最糟情况。当我看到他渐渐发青的脸色,察觉到「啊,糟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穗高啧地咋舌。
  「怎么说,我好像个笨蛋一样?」
  「没这回事。不过……还是不要太常像这样……」
  这次是对方离开了那还好,如果真的打起架来,我不想要穗高受伤。进一步地说,我也不太想看到穗高殴打别人的样子。牙医也是医师,担任治愈伤者的职业,让我无法赞同暴力。
  「不好意思啦。」
  穗高简短地道歉,但他又立刻说出让刚安心的我抬起头的话。
  「我就是不像医生那么高尚啊。」
  「新城先生?」
  「还有,要是有手机砸到我的盘子里,我可说不出什么对不起的。」
  「那是……所以,那是像口头禅一样的……」
  「我说啊,医生。」
  「是。」
  「说真的,你不能对那个道歉癖想点办法吗?你就生气吧。为什么不生气呢?遇到那种事不会不爽吗?」
  一边手肘撑在桌上,穗高摆出不太礼貌的姿势。
  「说不生气嘛……我想说也是没办法的事……」
  就算再怎么生气,掉下来的手机都不会复原,义大利面也不能再吃了。那么像那样怒吼着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这不是什么有没有办法的问题,问题是心情啊。你不会气吗?」
  我想了想。并不是完全无所谓,既然是人总会有点不高兴。
  这次的情况只是手机掉下来那倒还好,不过是单纯的意外而已。可是让手机掉下来的当事人也该说一句「对不起」吧。像那种态度,我也吃惊得想叹气了。
  但如果问我是不是气到不怒吼就不行的话,答案是否定的。
  「我想……我大概没有像新城先生那么气吧。」
  我这么回答,穗高不服气的脸更加可怕了。
  「我觉得发生冲突很棘手……之前也曾说过我不擅长发怒吧。对我来说,不生气会比较轻松。」
  「轻松?」
  「是的。」
  生气这个行为需要消耗大量的能源,就我看来,是个相当疲劳的举动。但我知道即使如此也有非得发怒不可的时候,比如说之前大岛那件事就是如此。我真的很感谢那时候说着「好好生气吧」,推了我一把的穗高。
  可是我没有这么多力气能拿来对日常琐事一一生气啊。要是那样做的话,只是累坏自己而已。虽然穿着白衣时要怎么发怒都没问题……不,不如说力气已经在白衣模式下耗光了也说不定。
  「老实说,明明是她的手机掉到我的盘子里,为什么新城先生会这么生气,我觉得很惊讶……」
  「够了。」
  穗高打断我的话。
  尽管声音不大,却是相当不客气的插话方式。
  「总之你是说,我替你生气或怒吼都是种困扰吧。」
  「不是这样,怎么会是困扰……」
  「哪里不对?我听起来就像是这样。」
  看到穗高的表情越过愤怒转为灰心,我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新城先……」
  「够了,什么都别说吧……该怎么说,我很沮丧,不管我是技术多好的钣金工,也治不好自己的沮丧啊。」
  「那个……」
  「我先走了,这是我的份。」
  穗高将一张千圆钞放在桌上后站起身,接着连一次都没回头,大踏步地走出店门。我虽然慌忙追在他身后,但结完帐时已经找不到穗高的身影了。
  我是笨蛋吗?
  明明不是应该还等着拿找的钱的时候,应该要马上追上穗高才是啊。
  「我才不会觉得困扰……」
  我在店门口自言自语,茫然一会后离开了那里。
  礼物是蛋糕跟牙刷。
  虽然是我自己选的,不过仔细想想真是奇怪的组合。吃完蛋糕后得仔细刷牙——我可一点都没有要这样说教的打算。商店街外围有间小蛋糕店评价很不错,休息时间的时候可以给工厂的大家吃。而牙刷只是顺带的,因为我想牙刷是消耗品,多几支也不会造成困扰才选择的。
  每个月有两个星期三是藤井泽牙科的公休日,我拿着蛋糕盒来到「新城钣金涂装」前。在附近徘徊几趟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穿过宽广的停车场空地,走向办公室所在的楼房。
  穗高还在生气吗?
  ……不行,一想脚步就好像要停下来似的。
  从义大利面店那件事以后已经过了五天,虽然我立刻写了电子邮件向他道歉,但却完全没有回音。而平常总是一起共度的周末,上星期穗高也没有联络。
  在那之后我想过好多次,并试着模拟情况。要是自己站在穗高的立场会如何?
  手机掉进情人的餐盘里,让它掉下来的人没有道歉,代替情人发火时又被说了「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生气」——糟透了。发出怒吼的那一方立场该往哪摆才好!
  穗高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想好好看着他,向他道歉。
  「咦,这不是三和医生吗?」
  穿着作业服大跨步走来的,是名叫三原翔也的青年。好像是穗高头号弟子的他,性格容易与人亲近,他摇动着丰腴的身躯朝我跑来。
  「午安,在工作中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我缓缓低下头,翔也也一样弯腰致意。
  「穗高先生他现在刚好在接待客人。」
  「啊……那就见不到他了。」
  「不,我想就快结束啦。那个客人差不多也要被赶回去了吧!」
  「咦?为什么?啊……这个请大家吃。」
  我发现到翔也正悄悄注意着蛋糕盒,便将蛋糕交给他。看来他似乎非常喜欢甜食。
  「呜哇,这不是『小小鸟』的蛋糕吗?超高兴的!之前吃到这间店的巧克力慕斯时,好吃到我都快要昏倒了说。」
  「啊哈哈。这里面也有巧克力慕斯喔……那穗高先生他……」
  「啊啊,怎么说呢?」
  把蛋糕盒像宝贝一样抱住的翔也说明着。
  「有个很讨人厌的家伙来了。看,就是停在那边的飞雅特的车主。我不知道他是记者还是作家,好像有在杂志上写报导吧,他想采访穗高先生啊。」
  「采访,这不是很好吗?」
  我们边朝办公室走去边对话着。
  听说穗高不时会以着名钣金师傅的身分登上杂志。他也曾经看来很不好意思地把过去的报导拿给我看,当时就连阅读报导的我,也都感受到骄傲的心情。
  「唉,对工厂来说可以当成宣传,如果有空的话是没关系啦。不过现在等着取车的客人很多,不是能接受采访的时候。」
  「很忙碌吧。」
  「因为穗高先生做工很仔细,口耳相传来维修的人也很多。穗高先生他把顾客跟顾客的车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于是把自己的采访排到后头去啦……而且这几天他的心情已经很不好了,差不多也到了要爆发的时候吧。」
  「心情不好……吗?」
  「就是说啊。真是的,要是三和医生的沉稳能分个百分之一给穗高先生就好啦。」
  翔也当然是因为不知道我诊疗中的模样才会这么说的。
  「这样子吗?他心情不好啊……」
  怎么办,我有点害怕见到穗高。
  他的工作也很忙,我该不会妨碍到他吧。要是被穗高冷淡地说「你来干嘛」的话,我的脚一是会发抖的。正当我就快要说出「那我就先回去了」的时候,怒吼声自位于工厂内部的办公室里头传出。
  「你很烦耶!」
  我猛然停下脚步,身旁的翔也说了声「啊——啊——」。
  「看吧看吧,穗高先生快要爆发啦。」
  「快要爆发……现在还没吗?」
  「不,他真的气到爆的话,可不只这样而已。」
  翔也一副吊儿郎当、早已看惯的样子。之前他曾说过,被穗高怒骂或是推个几把都是常有的事。
  「新城别突然发火嘛。我想这对你来说也不是坏事吧。」
  当听见客人的声音泄出时,不好的预感在我心中骚动。
  这个非常清晰、但有哪里带着高压傲慢感的嗓音——
  「不管是什么坏事好事的,不管你是要采访还是有什么企划,那些事情是啥我都无所谓啦。这个月我就是没办法,你知道我们厂里现在有几个顾客正在等车吗?」
  「不,可是能当作题材的车只能安排在这个月……」
  「所以说……那是你们的预定吧?为什么我们非得配合你们的情况不可,我可没拜托你们来采访我。」
  「别生气嘛……唉呀唉呀,我惹天才钣金师傅不高兴啦。」
  「……什么?」
  「啊,差不多要开始了。」翔也这么说着连门都没敲就打开了门。
  「穗高先生,有客人喔。」
  他大概是故意发出那种缺乏紧张感的悠哉声音吧。
  「唉呀,不能考虑考虑吗?」
  少了门这个阻碍,来客的声音更加清楚地传到我耳中。果然很像!不,我想一定不会错的!想想那个男人的职业,会与这里有关的可能性也不是零。
  「就是连考虑的余地都没有。」
  「好冷淡啊。那今天我就先告辞了,不过我会再打电话过来的,告退啦。」
  糟糕!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我与自办公室走出来的客人刚好面对面,就连转身的时间都没有。
  「悠纪生?」
  「好……好久不见了。」
  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这个下巴上蓄了胡子,特地把看来很贵的西装穿得凌乱的男人双眼圆睁地看着我。虽然看起来老了些,不过仔细想想这男人也快四十岁了。
  「真的很久不见啦……快十年了不是吗?真是吃惊。」
  「是、是呀。」
  被他从头到脚盯着看,我低下视线。
  从以前开始,他就是个会这样毫不客气打量别人的男人,我曾把他的目光误认成爱情。那时的我太过年轻也太过愚蠢,虽然现在也还是个笨蛋,不过以前可是更严重呢。
  东乡清孝——是曾交往过两年,由我提出分手的男人。
  「你和从前一样完全没变耶。」
  「是这样吗?」
  「啊啊,没变。我都已经有了在读小学的孩子……还真的有年龄不会增长的家伙啊。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医生是我们工厂的顾客。」
  回答的是穗高的声音。我总算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穗高在东乡背后,看来极为不悦的脸。
  「医生?你在当医师啊。」
  「不……我是牙医。」
  「是喔!是那种医生啊,你是牙医啊。那现在在那里……」
  「医生,进来吧。」
  像是要打断东乡的话,穗高以食指指向身后的办公室说着。
  而我也没打算跟这个男人讲太久,说声失陪后,只朝东乡打个招呼就要是进办公室里。
  「喂喂,等等嘛。」
  但东乡的手抓住我的肩膀,我只好回头。
  「这是我的联络方式。」
  他将烫了金箔的别致名片递过来。我本想推还给他,但怕他会继续纠缠下去,于是收了起来。
  「……那我就收下了。」
  「你的名片呢?」
  「今天是假日,我没有随身携带。」
  「是吗?也好。要跟我联络喔。」
  我迷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时,这次换穗高抓住了我的肩膀。
  「医生,快进来吧。那么东乡先生,话先说在前头,我是不会接受采访的。」
  听到穗高那像在说快滚回去的冷淡语气,东乡刻意地耸耸肩后总算转身走了。穗高推着我的背,我跌跌撞撞地走进办公室。脚去撞到了柜角,我小声呻吟着。
  「嗯,蛋糕该放进冰箱吧……」
  或许是从穗高恐怖的表情察觉到危险,翔也拿着蛋糕盒离开了办公室。这就是所谓的君子不近危难吧。此外也没看见穗高身为工厂社长的母亲。
  剩下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刚刚嘈杂的办公室忽然安静下来。
  「……坐。」
  穗高催促着,我在合成皮待客沙发上坐下。坐在我对面的穗高穿着染上油渍的作业服,刺鼻的涂料气味阵阵传来。
  「那个前阵子……」
  「那家伙是谁?」
  我们两个同时开口说话,也同时困惑地闭上嘴。
  「你……你先说吧。」
  「……那家伙到底是谁?」
  「是谁……东乡先生不就是汽车杂志的记者吗?」
  我不是说这个,穗高说着将背靠在沙发上。
  「我是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是过去的旧识。」
  「这不算回答吧。怎么,不想说吗?」
  没这回事,即使我这么回答,但声音却明显地变小。我对这种事最感到棘手了,能顺利掩饰过去吗?
  「他是我学生时代认识的人……」
  「年纪完全不同嘛,怎么会认识的?」
  「那是……在社团朋友带我去的酒吧里……」
  「社团?」
  「嗯,病毒研究社。」
  「……那个社团都做些什么?」
  「主要是研究RNA病毒,阅读最新文献等等。」
  「……喔——」
  穗高用力地搔着头。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曾参加那个社团,在与社团交到的朋友一起去喝酒的店里认识了东乡。
  「跟我一起去的朋友很喜欢车……东乡先生从那时候起就在替汽车杂志写报导,那天场面很热闹,之后也有去喝过几次酒。不过从我毕业之后,就完全没有见面了。」
  连同朋友一起去喝酒也只有几次,那之后就变成我跟东乡单独见面。东乡是个双性恋者,也玩惯了,要靠甜言蜜语攻陷我完全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你对车没兴趣吧。」
  「嗯。」
  没有说谎跟没说出真相是不同的,完全不同。我很清楚,但是我没有现在在这里说出一切的勇气。
  「……我知道了,够啦。医生有什么事?」
  「之前的事情我想向你道歉。对不起……我说了没神经的话。」
  我坐着低下头。
  但穗高什么也没说。沉重的沉默堆积在我垂下的头上,令我更加难以抬起头来。已经不行了吗?他不会原谅我吗……
  「那个啊……」
  终于等到的,是穗高那仿佛有些失落的声音。
  「医生……喜欢我吧?」
  他太过理所当然的疑问让我吃了一惊,我像弹起似的抬起头。
  「这……这不是当然的吗?」
  「也是。不然的话……我也会很困扰的。」
  「穗高?」
  「不,这样的话就好。嗯!」
  他的话语仿佛在掩饰什么。穗高没有看向我的眼睛,他虽然没有低下头,但视线却到处飘移不定。
  「之前也是我不好。这个易怒的毛病,不想点办法可不行啊。」
  「没这回……」
  「我会尽量注意的。」
  「没关系的。穗……新城先生只要像新城先生就行了。」
  我喜欢你原来的样子——我是想传达这点的,但穗高却只暧昧地笑着喃喃地说:「像我吗?」
  微小的不安在胸中萌生。
  而我只能注视着穗高的脸,却说不出下一句话。
  
  
  
  牙医的秘密 7
  
  我掀起月历,将「藤井泽牙科」制作的「预防蛀牙月历」翻到三月的地方,月历中原创的角色——蛀虫小弟很受到小孩子们的欢迎。三月的图片是女儿节,蛀虫小弟喝白酒喝得醉醺醺的,被一旁的牙刷小妹嘲笑了。事实上进入三月已经有好几天了,单纯只是我忘记掀起月历而已。
  从拜访「新城钣金涂装」之后已过了两周,我第三十次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
  穗高的生日也是三月,就在我的生日四天后。这单纯的偶然让我很开心,对他说想一起庆祝。那是在我们刚刚交往的时候,穗高回答「好耶」,对我露出笑容。
  ——得小心注意的餐厅太累了,就在医生的公寓庆祝吧。选个豪华点的宅配料理,喝瓶好香槟吧。
  穗高边这么说着边将我抱到怀里,温柔的吻了我。
  我一直、一直都期待着,就是今天了。
  我早起把房间打扫完毕,浴室也清理得闪闪发光。用过的牙刷要多少就有多少,用来打扫小地方特别方便。
  这两个星期我没跟穗高见过面。
  工厂里好像非常忙碌,穗高连假日也回去加班。每天他会写一封电子邮件给我,找到时间也会打电话过来,感觉像是以往的穗高回来了,但我总觉得他有点没精神,不过光听声音也搞不太清楚。
  关于东乡的事,在那之后他什么也没问过我。
  好想见他。
  想看看他的脸……想碰触穗高。
  我的心、还有身体,都渴望着穗高。
  我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感到惊讶,甚至觉得困惑了。我从不曾想像过自己会这么地喜欢上一个人。
  我曾以为在恋爱时胸口会觉得疼痛是小说里才有的事情;不然就是原本是自律神经系统不安定的体质,血压在一时之间上升而已吧。而我就是不管跟谁谈了恋爱也不会有那种感觉的类型——我自顾自的这么判断。事实上跟东乡分手的时候,我也没有感受到所谓胸口要撕裂般的痛楚,只是觉得疲倦、空虚而已。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只不过两周没有见面,心脏一带就不停地疼痛着——如果这就是恋爱的话,那我至今谈过的恋爱又算什么呢?
  东乡除了我之外,还有好几个床伴。关系能维持两年,只不过是因为我一直忍耐罢了。
  ——别闹别扭嘛悠纪生,我的情人只有你而已,其他人只是玩玩啊。
  即使我察觉到他对别人一定也是这么说,但还是没有跟他分手,这完全是因为我讨厌孤单一个人的关系。
  当我决定由医学系转到牙医系时,就向东乡提出了分手。东乡似乎不认为我是当真的,于是他取笑着说,反正你一定会再回来的。不过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过东乡的公寓了。真是太过无聊的结束方式。
  时间接近中午,我前往车站附近的花店。
  要给穗高的礼物在许久之前就准备好了。宅配料理傍晚时会送来,而香槟穗高会买。再来我想用花来装饰朴素的房间。花店里罗列着形形色色的郁金香,光只是看着就觉得心情愉快起来。要买什么颜色好呢?明亮的黄色还是清纯的白色?或者华丽的粉红色也不错——
  「悠纪生。」
  被熟悉的声音这么一叫,我雀跃的心情顿时被浇了冷水。
  「怎么,来买花啊?要送给谁的?」
  我从一副很熟地要来攀我肩膀的东乡身边退开几步。
  「……是家里用的。」
  「我送你吧,要哪一种?」
  「不必了,我自己会买。」
  或许我脸上浮现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疑惑吧!东乡于是笑着说:「我在刚从新城钣金回来的路上啊,又被赶出来就是了。」
  「悠纪生,你跟那边的第二代很熟吗?」
  「说是熟……他是我的患者,还帮我修车啊。」
  「喔,只有这样而已?」
  「是啊。」
  我心里边想着要他快点走开,边请店员包花束。结果我选了淡粉红色,房间的室内摆设很朴素,至少花选个可爱的颜色也好。
  「在家里摆花什么的,是情人要来吗?」
  「不是的,我只是想有点春天的感觉罢了。」
  「好像女人一样。不过你当牙医啊……我很担心你能好好胜任吗?要是小孩子哭了你该怎么办?好像连你都会慌张起来,一起掉眼泪呢。」
  东乡的话令我不禁失笑。
  这个男人所知道的我,是懦弱文静的大学生「三和悠纪生」。被年长的情人玩弄,遭到他再三的出轨,即使如此却连好好埋怨都做不到的二十岁的我——
  「是啊,我也会一起掉眼泪。」
  东乡以为我到现在还是一样,那就让他这么想吧。他已经是与我无关的男人了。
  「当牙医很赚钱吧。」
  「没那回事,当牙医的人很多啊。而且我还是受雇之身。」
  「喂,悠纪生,你跟那个钣金师傅感情不错的话,能帮我说服他吗?请他接受这次的采访。」
  为什么我非得要为了你说服穗高不可——虽然很想这样讲,但我还是成熟地应对。
  「你也知道新城先生很顽固吧,不是我说什么就能怎样的。」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从我来看,那家伙可不觉得你只是个顾客啊。唉,比起旁边那些女人,你的确是个更上等的美人,就连那个硬汉也……」
  我不禁瞪向他,这可不是能在大马路上讲的话。东乡虽然没讲下去,却嘿嘿笑着说「别生气嘛」,一点反省的样子也没有。
  让您久等了,店员对我说。花束已经包好,我为了付帐而走进店里,东乡的声音也追了过来。
  「我送你回家吧。」
  「不必了,为了健康我想多走路。」
  「什么嘛,真冷淡。那下次一起去喝酒吧,打电话到名片上的地方来啊。」
  名片我在收下的那天就丢掉了,也没有半点想打电话给他的意思。我只回过头,冷淡地回答:「有机会的话。」
  然后一边想着那样的机会是永远都不可能到来的。
  忘了买香槟杯,我们就用玻璃酒杯来干杯。
  料理相当美味,小小的生日蛋糕里加了很多我喜欢的草莓,以写上HappyBirthday的巧克力片装饰着。穗高苦笑着说:「毕竟会难为情,没拜托他们连名字都写上去。」
  我把郁金香摆在窗边,他称赞着说很漂亮。
  互相说了恭喜之后,我们接吻了。
  那应该是个快乐的生日。
  实际上,直到中途为止都很快乐的,然而却……
  「怎么啦,医生?」梨图梦小妹妹大大的眼睛,正由诊疗椅上仰望着我。
  「张开嘴巴。」
  「你眼睛红红的,睡眠不足吗?声音也没精神。啊,我知道了,是跟女朋友发生什么事了对吧!」
  「请张开嘴巴。」
  「吵架了吗?所以才会有这种表情对吧?真是的——医生看起来就不像懂女人心的样子。」
  「请张开——」
  我是打算要重复一样的台词的。现在的我是穿着白衣的严厉牙医,因此我打算像往常一样,不说废话专注在治疗上,然而……
  「……没错,我们吵架了。」
  自口中吐出的话语,令我自己吃惊。梨图梦小妹妹跟牙科助理清水小姐的眼睛也瞪圆了。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我惹他生气了。」
  把这种事告诉小学生是能怎样——我明明知道,但却撑不住了。就像寂静的雨丝注入盛水盛到临界的杯中,我的话语满溢而出。
  「因为这样,所以今天的我很沮丧……不过,还是会仔细治疗的。」
  「医生……难道说你哭了吗?」
  「我哭了。」
  我的眼睛正不成样子地微肿充血,现在要隐瞒也没用了。
  「医生也会哭呀……」
  「跟喜欢的人吵架比蛀牙更……不,跟蛀牙差不多……怎么讲呢?总之两样都很讨厌。」
  「嗯,说得没错。」
  梨图梦小妹妹一脸认真地回答。
  「爸爸跟妈妈也常常吵架,很激动地互相说着坏话,可是稍后两个人都会后悔。但是他们却谁也不肯说对不起。」
  「……是吗?」
  「结果他们就离婚了。」
  「……」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在我的记忆中,梨图梦小妹妹的姓氏应该没有换过。
  「所以现在我跟妈妈的姓已经不一样了。虽然我说没关系的,可是妈妈担心我在学校会被嘲笑,就先让我的名字保持原样。现在离婚才不稀奇,她却会顾虑奇怪的地方。」
  「是个好妈妈呢。」
  「还好啦。」梨图梦小妹妹微微笑了。
  「不过医生你要好好说喔,不对女朋友说对不起是不行的哟!」
  「我知道……那张开嘴巴。」
  「咦——还是要治疗吗?」
  「当然要。感谢你的人生建议,今天就比平常更仔细地钻牙吧。」
  梨图梦小妹妹沉着脸说:「不要啦!」清水小姐笑了。之后我就像往常一样专注在治疗上。
  我心想——有工作真好,不然的话,自己好像会屈起膝盖窝在公寓里了。
  梨图梦小妹妹说要好好地道歉。我能道歉吗?能对穗高说出对不起吗?
  我并不是在逞强,只是如果没头没脑地就道歉,感觉会让穗高更加生气。我害怕会那样,所以没法道歉啊。
  事实上我不太明白穗高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吃完料理,我边品尝着蛋糕与咖啡,边将准备好的礼物交给他。礼物是穗高以前曾看着杂志说过「真想要这个啊」的手表,价格大约是三十万。虽有想过是满高价的东西,但只要能让穗高开心的话,金额全都不成问题。当我前往银座的钟表店时,比这贵多了的表满满都是。
  谢啦,我超想要这个的——
  对正期待着这种回应的我,穗高抛来的话却是「……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坐在他的身旁,因为不懂他的意思而怔住了。
  「我可不是女人。」
  「咦……那应该是男用表啊……」
  「我不是说那种事。」
  穗高连把手表从盒子里拿出来都没有,就这样放在桌子上。铺在盒子下的缎带「唰」地响了一声。
  「不过我就算收到这么贵的东西,也不会开心得尖叫啊。」
  他声音冷酷地说着。
  我或许是第一次听到穗高那么冷酷的声音吧,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我……我只是……」
  「没错!我年纪是比你小,薪水又少,不管有多想要,靠自己也买不起那么高级的手表。我是应该要感激地收下才对,不过我可也是有自尊的。」
  「穗高。」
  「总之被这么对待会伤到我。」
  短短叹息一声后,穗高吐露出那句话。
  「不,我没打算要……」
  「啊,我知道,我很清楚啊。你不是要惹我不高兴才这么做的,你只是单纯……不过就算不是故意的,被踢中小腿还是会痛啊。」
  转向一旁的穗高,表情看起来就像真的有哪里被踢中了。
  「我只是……因为你想要那只手表,所以……所以才想当成礼物……」
  「抱歉,不过我是不会收的。」
  「穗高。」
  「我回去了。」
  「穗……」
  我想追上站起身的穗高时,他说着「别过来」,断然地拒绝了我。虽然受到打击,但我还是不能看着他就这样离去。当我追到玄关,穗高背对着我,用手把我甩开。感觉自己就像变成了野狗,令我悲伤得难以忍受。
  「可恶,我现在很生气,没办法温柔对你啊。别过来。」
  「你、你在生气吗?」
  「别问了,看了不就知道。」
  「为什么?」
  「只要不明白这点,你还是会一直惹毛我吧。你自己稍微想想看啊,跟我不一样,你是大学毕业的吧?」
  「穗高,不要走,我们好好谈谈。」
  「我不想谈。」
  「如、如果是我不好的话我向你道歉。」
  「别道歉。为什么要那么轻易道歉……这可不是谁好谁不好之类的事。」
  穗高没套进脚跟就踩着运动鞋打开玄关大门。虽然他一直背对着我,但在走出门时回了一次头。
  「喂,医生。」
  「是、是。」
  穗高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然而他的嘴角却歪成ヘ字形,表情看来好像就要哭出来似的。
  「我是既容易生气又是个笨蛋,而且也没有钱。」
  「咦?」
  「如果你讨厌这些的话……放弃我也无所谓的。」
  他这么说完后,就关上了门。
  刚刚穗高说了什么?
  放弃他也行?
  那是在说要分手的意思吗?
  我赤裸着双脚踏上水泥地,却没法打开门。我害怕要是再听到穗高冷酷的声音,心脏就会结冻了。
  我握着门把呆然地伫立在那里,就连水泥地上磁砖的冰冷也感觉不到了。
  「三和医生,到底是怎么啦?」
  在下午诊疗终了的八点半,我在等候室里被女性们包围了。
  「在看诊上是没有问题的,跟平常一样仔细……可是如果医生的眼睛明天也那么肿的话,总会造成困扰的。」
  最先发难的是站在我正面的要医生。
  「我也很担心,在梨图梦小妹妹看诊的时候可是大吃一惊呢。我想既然医生交了女朋友,没办法也只好放弃……但要是医生你没得到幸福的话就不一样了!」
  坐在我身旁的清水小姐说着。
  「医生的美貌是我们心灵的绿洲喔!穿上白衣时超酷,脱下白衣后就是花朵般的笑容……可是医生的眼睛却肿成这个样子!」
  另一边的伊织小姐发动攻势。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在耸耸肩之后缩起身躯。我已经脱下白衣,平常模式的我是不可能敌得过三个女人的。
  「可以的话请说说看原因是什么?」
  大头目双手抱胸俯视着我。那该怎么说明呢?
  「嗯……那个,我想送礼物给他……可是他好像不中意……」
  「送了什么呢?」
  「手表。」
  「大概多少钱的?」
  「三十万左右……」
  两侧的立体声说着:「咦——好好喔!」这样啊,我再度体认到若是女性的话,收到一定会很开心。可是穗高却那么地生气。
  「是呀,真好。为什么她不喜欢呢?」
  「说什么……自尊还是什么的……」
  「自尊?『我不是值钱的东西就能钓得动的女人哟!』是这样吗?」
  「不,好像也不是这么说……」
  因为不能说出对方是男性,所以很难讲明。
  「如果是我的话,收到昂贵的手表也会坦率地觉得开心,不过女生里或许也有不会这样的人吧。比如说……像是思考回路近似男性的人。」
  「思考近似男性……」
  「没错。男人的自尊跟女人有点不同对吧?比如要是从女朋友那里收到了昂贵的礼物,有些人的男人心会受伤不是吗?」
  「咦?要医生,那是为什么?我的男朋友都想要很贵的礼物呢,真是厚脸皮。」
  「呵呵,是呀。因为伊织的男朋友是坦率型的……不过偶尔不是也会有老派的人吗?如果自己能给女朋友同样高价的东西那还好,做不到的时候,就关系到男子汉的体面了——有点微妙对吧?」
  「现在还有这种人吗?」
  尽管清水小姐这么笑着,不过是有的。有啊!
  穗高正可说是这类型的男性。或许是受到他去世的父亲影响很大,既顽固且传统,就好的意义来说是很有男子气概,说难听点就是跟不上时代了。
  「所以呀,要是三和医生的女朋友是那种不让须眉,认为自己与三和医生一切平等的类型的话……送她太昂贵的礼物她或许会沮丧吧。因为自己没办法给医生一样的东西呀。」
  「一样的东西?可是我只要是在对方能力范围内的东西就会很高兴了……」
  「即使三和医生觉得没关系,对方却不能接受啊。倘若从喜欢的人那里得到什么,就会想回报他同样的,不,是更多的东西……恋爱不就是这样吗?」
  想要回报的比得到的更多——
  啊,这样吗?是这样的啊,我总算理解了。
  心意是看不到的。
  所以人才会送礼,把心情寄托在东西上。礼物就是拥有这种性质的东西。比起物质本身,内含的心意才是更重要的。
  正因为如此,没办法给予相同回报的礼物……有时反而会伤害对方。
  「不过我的话,就算收到还不了的礼物也没问题喔!」
  「我也是,稍微贵一点也没关系。但是要是突然收到爱马仕柏金包什么的,我搞不好会想着他是不是去扯上犯罪而退缩喔。」
  两位牙科助理笑着。女性在这方面的思考方式很柔软,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很合理的。
  但穗高是男性,而且平常他就很在意自己的年纪比我小,以及学历上的差异。我明明不是没有留意到的,怎么会做出这种欠缺考虑的事情来呢?
  「送礼……好难啊。」
  我小声地说,被女性们砰砰砰三连发地拍拍肩膀。
  「好好地说明她就会明白的!」
  「三和医生,加油!」
  「要是不行的话,我会当下任候补的!」
  虽然是有点刺痛的声援,却让我很高兴。
  
  
  
  牙医的秘密 8
  
  我打了很多次电话给穗高,但都是转接到语音信箱;也写了好多封信,可是却连一封回音都没有。
  把贝壳机「啪」地阖上,我垂下头。明明是难得的星期天,却没办法跟穗高见面。不只如此,他的气似乎也还没消。穗高跟家人住在一起,我也不能在假日不请自来。
  要是我们就这样结束的话——光是想像,就觉得心要碎了。擅自渗出的眼泪让我着慌,我告诫着自己现在想这些还太早。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我也不后悔。与穗高相遇的这三个月我非常地幸福,清楚地明白了喜欢上某个人会是什么样的。
  应该要对他说谢谢吧。
  要是在分手后穗高还是来「藤井泽牙科」看诊的话,我仍然会尽心尽力地治疗他的牙齿。虽然看到穗高的脸会觉得难受,但我可不能容许哪里的庸医随便治疗穗高的牙。
  我疲倦地在沙发上坐下,呆呆看着窗外。
  天空渐渐染上暮色,今天是个富有春意的好天气。到了夏天,就带你去海边吧——穗高以前这么说过——搭我的车去海边吧,你要多晒一点太阳比较好……
  「哇。」
  放在膝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让我吓了一大跳。
  我慌忙将身体前倾,按下通话钮。虽然未显示来电,但一想到说不定是穗高,就非得接到不可。
  「喂?」
  「悠纪生,你在家里吗?」
  我再次砰地倒回沙发上。
  像这种时候,是穗高的话就会咋咋舌头吧。电话里是我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东乡先生,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电话号码呢?」
  「什么,要查的话方法多得是。接下来跟我出去吧,吃个饭怎样?」
  「我已经吃过了。」
  「那就喝酒。」
  「多谢你特地邀请,但不必了。」
  「喂!怎么啦:心情不好啊。」
  「我正在忙,要挂了。」
  「等等……有点正经事啦,是关於那个男人的。」
  正打算按下结束钮的我,再次把手机贴向耳边。
  「……谁的事?」
  「你知道的吧?新城的第二代啊。」
  「你说新城先生他怎么了。」
  「这个嘛……在电话里不太好谈啊。」
  他煞有其事的口吻让我迷惘着该如何应对。东乡可能只是不负责任地乱说,但是他在工作上的确跟穗高是有相关的,因此也不能断言一定就是在说谎。
  「事实上,我是从业界的人那听来的,有对新城钣金不好的谣言在流传喔。」
  「谣言?」
  「说第二代的技术很差劲,会用便宜的涂料来揩油什么的……这类的谣言。」
  「怎么可能,新城先生不是会做出那种不老实事情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啊。那个第二代跟他老爸一样,有种毫不通融又正直的工匠气质。」
  「没错,他是个认真的人。」
  「你是他的朋友吧?在谣言还没扩大前先想点办法比较好喔。」
  究竟这事是不是真的,我还抱持着怀疑,毕竟东乡的口舌有多巧妙,我已明白到生厌的程度。尽管如此,也不能无视这件事。万一是真的,那无疑会对穗高的工作造成影响。
  「……我要到哪里去才行。」
  他指定的地方是在终点站附近的旅馆。东乡说他的公司位於郊外,要在东京滞留几天时就会利用那间旅馆。
  「旅馆顶楼有个酒吧,座席的间隔很宽敞,附近的人很难听见谈话内容的。」
  我知道了,说着便将电话挂断。
  距离约好的时间大概还有三小时。我边换衣服,边打了一通给旧识的电话。当我正套起西装的衣袖时,手机再次响起。
  我看向放在桌上的手机,萤幕上显示了穗高的名字。
  我飞快拿起手机。
  「喂……喂。」
  「……是我。」
  是穗高——啊啊,是穗高的声音。
  「抱歉,你都打了好几通电话给我……刚好有很多事挤在一起。」
  「这种事没、没关系的。」
  你已经不生气了吗?原谅我了吗?还会再跟我见面吗……想问的事情明明有很多,我却不知道该从哪一件说起才好。
  「今天也有工作,好不容易才结束的……我现在可以过去吗?」
  「好……啊。」
  为什么时机会这么不凑巧呢。要是东乡那笨蛋没打那种电话给我的话……
  「不好意思。」我披着只穿了一边袖子的西装回答:「我现在非得出去一趟不可……」
  「现在?已经过了八点耶……」
  「嗯,是急事。不好意思……」
  要去见谁?经过了一会儿的沉默,穗高问我。
  「不是的。」
  ……我不擅长说谎,希望尽可能别说。
  不过只有此刻不能这么想。穗高尽管不知道我跟东乡的过去,但也隐约察觉到了,因此就算撕裂了嘴,我也说不出是要去跟他见面。
  「是为了要借这次学会得用到的资料……必须去我母校的研究所一趟。」
  「在星期日晚上?」
  「就像有些研究生睡在研究室里一样啊。」
  这是跟事实很接近的谎言。理科里的确有一部份学生会那么热中,但几乎所有研究室在星期天都会关闭,晚上也不可能允许外人进去。
  「真的很不好意思……那明天、明天晚上的话呢?就算不是明天,下星期的晚上也随时都可以。我全都会空出来的,就算时间很晚也无所谓。」
  「……医生。」
  「是、是。」
  我紧握着手机,等待穗高下一句话。但穗高却一直没说。啊啊,下星期也不行吗?我的胸中渐渐难受起来。
  「你……没生我的气吗?」
  被他低声地问,我不禁直摇头——穗高明明看不到的。
  「我吗?我没有生气。」
  「我明明做出了那么失礼的事,这样也不要紧吗?」
  穗高是在说把我的礼物退回的事吧!但那也是因为我没神经的关系。
  「那件事的话,是我不对。我应该更好好考虑穗高的心情的。」
  「你才没什么不对……才没什么不对。即使没有不对,你还是道歉了。我搞不好……或许是希望你生气也说不定。」
  「穗高?」
  「不,算了。下次好好谈吧,我会再跟你联络的。」
  「好。」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穗高在我这么说之前就挂了电话。他的样子似乎有点奇怪。说希望我生气,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虽然非常在意,但是约好的时间也快到了,我穿上另一边的袖子,走向玄关。
  「你不打领带吗?」
  一见面东乡就这么问。我是会穿西装没错,但很少会打领带。我以那又怎么样的惊讶表情看向他。
  「我喜欢把手指插进领带结上头,刷地解开领带那种感觉。总觉得那样很性感,不是吗?」
  东乡对我调笑。
  无视他嘿嘿笑着的脸孔,我在东乡对面坐下。为了能清晰看见窗外扩展开的夜景,酒吧里的灯光很暗。
  「我想问那件事。」
  「别那么着急嘛。要喝什么?这里的鸡尾酒还可以啦。」
  我对拿着菜单走过来的服务生说:「请给我啤酒」。时髦的鸡尾酒不合我胃口,我喜欢的酒是啤酒跟烧酒,喜欢的菜色是「萌黄」的烤鸡肉串。
  别致的进口啤酒立刻送上,我再度对东乡问道。
  「毁谤新城先生的那个谣言,是从哪边流传出来的?」
  「我会告诉你,不过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啊?」
  我一脸认真地反问。他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不是你抛弃我的吗?老是跟别人发生关系,我说希望你别这样的时候,你还说绝对做不到。」
  「虽然是没错啦。」东乡拿着威士忌酒杯悠闲地说:「那时候我还年轻,最讨厌受到束缚了,不可能只满足於一个人,所以才老实那样讲的。然后你就突然消失了。」
  这是当然的。能跟这种为所欲为的男人度过两年都算是奇迹了。
  「你总是在笑,就算偶尔闹起别扭不也会马上恢复吗?那个时候我还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
  「你的想法也真乐观。」
  「我的确是有点花心,不过我的情人就只有你喔。」
  「我是心胸狭窄的人,因此自认为自己没办法继续跟除了情人,也能跟别人随便上床的对象交往。」
  「你说的话好像女人一样。」
  「这跟男女无关,是我的个性问题。」
  东乡放下玻璃杯,缓缓将手肘架在桌上。他不引起周遭注意地碰触我轻轻握起的手指,光只这样就让我手腕的细毛刹时竖起,我静静收回了手。
  「二十岁时的你很可爱喔,悠纪生。」
  「……那真是谢谢。」
  「也曾在撞见我和女人上床的时候哭出来吧。」
  「那是过去的事了。」
  「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是把你看得最重的,这是真的。让我交出房间钥匙的人,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那又怎么样?真希望他快给我进入正题。
  「说真的,分手时你做得那么漂亮让我非常吃惊。电话不通了,公寓也变成空壳,不管再怎么问我们共通的相识也不知道你的地址。不管怎么说都是我被抛弃了吧,你可是唯一抛弃我的人喔。」「东乡先生,我不是为了听这种话才过来的。」
  「悠纪生。」
  不理会我的声明,东乡将身体越过餐桌,桌上装饰的小小蜡烛火光摇曳着,他脸上的阴影也在摇晃。
  「我们不能重新来过吗?」
  一瞬间我心中十年前的东乡苏醒了。
  先不论性格,他是头脑跟长相都很不错的男人:父母又是资产家,可以开着昂贵的跑车到处玩乐;交友关系上也很气派,外国人的朋友很多。我不太懂,为什么他会对像我这样土气的男人有兴趣。
  「我现在有喜欢的人。」
  「那家伙到底懂得你多少?你是个怕寂寞的人。如果是现在的我,就可以十二万分的在意你,只看着你一个人。」
  「你结婚了吧。」
  「最近离婚了……我好像终於能了解孤独是什么。这次我会珍视你的,绝不会再让你感到寂寞。」
  没错——我讨厌孤独,讨厌寂寞。
  或许是因为从小时候起就没办法在家里找到自己该待的地方吧,也或许我是在追寻着家的代替品吧。
  听着谁说话,把我的事说给谁听,让他温柔地抱住我,对我说喜欢我……我需要那样的对象。我不能否认十年前东乡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这个角色。
  但是现在已经不同了。我很清楚地明白,我不是因为寂寞所以才渴望穗高,而是穗高不在所以感到寂寞。
  任何人都无法代替他。不是那个易怒、温柔,在床上有点霸道的男人就不行。
  除了穗高我谁都不要,我再也不想跟穗高以外的人相拥了。
  「我已经跟那时不同了。」
  「悠纪生,听好了,所谓的人类,是不会那么轻易就改变的。我很清楚,你没有变,跟以前一样是个怕寂寞却又爱逞强的人。」
  东乡挪动蜡烛的位置,这次换成我的脸随烛光摇曳。
  「……你没办法把想要被爱说出口,对吗?」
  不安定的火光在我的额头、脸颊、眼睫上摇荡。
  「是呀,的确如此。」
  我看着蜡烛的火焰回答。
  「我现在还是很难说出口……想要被爱。」
  「没错吧。」
  「不过,那不是因为我没有变,而是因为我已经变了。」
  「什么?」
  将视线栘到东乡身上,我想着——要是这个男人真的爱着我,他应该会注意到在我内部静静地发生但却重大的变化。
  「悠纪生,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要被爱,这是真的。不过现在却不只如此……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那个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东乡不服地问,我微笑着摇摇头。
  「就算我说明,你也不会懂的。」
  以前的我,拼命地寻找着爱情,如果不被谁所爱的话,活着也没有意思。我旁徨徘徊着追求应该遗落在某处的爱情,却没有发现自身里头的情爱。以为爱是由外界赋予的,不觉得那是能在自己心中培育的东西。
  然而经过十年,我总算了解了。
  爱情不是从外获得的,而是从自己心中孕育出的东西。
  所以要是——要是之后我跟穗高分开了,我也不会失去那份爱,因为我对穗高的感情不会消失。我或许会悲伤、会受创、会哭泣吧!但我还是能将这份爱情持续下去。
  「请告诉我新城先生的事,不然我要回去了。」
  「回去?没这种事。」
  摸了摸自己的下颚,东乡以讨厌的方式笑着。
  「其实关於新城钣金的不好谣言还没有传开来。」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有今后会流传开的可能性啊。我在汽车业界,特别是进口车制造商与经销商那边人面很广,要让他们听信煞有介事的假话也不难。来源当然不会曝光,这可是暧昧但却能煞有介事地一点一点造成伤害的方法喔!」
  东乡近乎淫猥地叼着香菸说着,我沉默地注视着东乡的脸。从一开始就有的不好预感,现在已经成真。
  「我的眼睛可没有瞎。你们两个不是单纯的朋友这点,我马上就明白了。」
  「那只是你擅自推测的吧。」
  「是吗?唉,反正是不是都无所谓。总之新城钣金或许会遭到没凭没据的毁谤中伤也不一定。要是那样的话,你不也会困扰吗?」
  「……是呀,很困扰。因为我们是亲近的朋友。」
  「哼!」东乡笑着。
  「我有预防方法喔。」
  「说来听听吧。」
  「就是你收下这张卡片钥匙。」
  东乡自西装口袋拿出一张卡,他把放在桌上的卡片用食指推向我这边。
  我把视线从卡片上移开转向下方——总之是要我跟他上床吧。
  不然的话,就要让新城穗高陷入绝境……是这么回事吧!我是有想过该不会有那种不正经的提议,但我的猜测不幸命中了。
  「……你真是个过分的人,东乡先生。」
  我翻起眼珠这么说时,他坦然地回答了一声「是啊」。
  「我是有了想要的东西,就不在意形象的那一型。」
  「这么想跟我上床吗?」
  「想啊。其他已经三十的男人我连食指都不会动一下,不过悠纪生你不一样。我年纪也大了,变得温柔多啦,会好好地做的……不会像从前那样勉强你惹你哭的。」
  是啊,我在心中回答。
  你常常在暍醉时就自顾自的上我,硬是把不愿意的我压倒,还好几次弄伤了我。只有在那样的隔天早上,你才会对我温柔,哄我高兴。
  「怎样?回到我这来吧。」
  你只是又想要个宠物而已。
  「你是纤细型的人,跟那个凶恶的钣金师傅不相配。其实你自己也清楚吧?」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对穗高一无所知的……
  「悠纪生,收下卡片吧。」
  我抬起低垂的视线看着东乡。
  穗高,我在心中唤着。
  穗高……我非常地重视你,重视到言语无法形容,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到。
  我缓缓将卡片拿在手中,接着站起身来。
  东乡满足地点点头,自己也拿着帐单站起。
  他叫来附近的服务生,很快地签了名结帐。他是打算马上到房间去吧!东乡的嘴角浮现卑劣、意有所图的笑。
  「悠纪生?」
  东乡催促着就这样伫立在当场不动的我。
  我隔着略小的桌子,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在这男人的心中,我还是那个二十岁上下、容易控制的年轻傻瓜,所以他才会使出这种手段。
  像这种如此廉价的威胁。
  不过啊,东乡先生,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年了。
  「啪!」
  我觉得是发出了很棒的声音,果然做这种事的时候重点就是要用尽全力。尽管掌心隐隐作痛,但这样反而心情好。
  暴力是不好的。虽然不好,但所谓的人类,就是会再三犯下恶行的东西。就算是我,也是人啊。
  倾泄着安静爵士乐的店里,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身上。
  卡片钥匙还贴在东乡的脸上,他呆然地伫立着。他被我连同卡片一起挥了巴掌的脸颊,当然是通红一片。
  「悠、悠纪生,你……」
  「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我尽可能冷静的说,怒吼不是我的风格。
  「我前几天刚满三十岁,已经不是会任这种幼稚威胁摆布的年龄了。不让你重新认识可不行。」
  「……原来如此,你是变了一些,还是往坏的方向啊。那男人被怎么样也没关系吗?」我从鼻子哼了一声。
  「穗高不是会因为没凭没据的谣言就被怎么样的软弱者。就算一时遭遇苦难,他也会跨越那些的。结果你只是让穗高变成更坚强的人,又贬低了自己的品格而已。唉,你好像原本就没什么品格就是了。」
  「什……」
  看到说不出话来的东乡傲慢地扬起下巴,我将手伸入西装口袋。
  「唉,就我来说,是不希望给他添那种麻烦……」
  我拿出录音笔。纤细又小巧,但性能超群。
  「刚刚的对话我已经录起来了。什么叫做你离婚了,现在正在离婚协议中吧。你太太好像能要到一大笔赡养费罗。」
  「……你为什么会知道!」
  「这种事打通电话给旧识就知道了。你头脑是变差了吗?还是把我看得特别扁?」
  「没关系吗?那份录音公开的话,会勒住你自己的脖子的。」
  当然,我点头。牙医是同性恋这件事要是被知道了是很糟糕的。对少数性倾向的厌恶感、还有对HIV病毒相关的知识与偏见——我大概会被解雇吧。
  「就算如此也无所谓……总比收下那张卡片,任你这样的卑鄙小人摆布好多了。」
  「悠纪生,喂,你冷静点。」
  「……别太瞧不起人了。」
  小小的火焰在胃部一带窜起。
  啊啊,这就是愤怒。
  我现在毫无疑问地是在生气。
  我的愤怒不是盛大燃起的赤红火焰,而是闪烁着青白色的光芒。虽然是沉静的光芒,但只要点燃,就难以消去。
  「冷静点,坐下吧。我们再好好谈一次。」
  冷静?不可能,已经太迟了。
  我总算明白穗高没办法克制自己怒火的心情。
  我怒气的光芒化为利箭,射向企图伤害我心上人的家伙。
  「我没有任何话想跟你谈的。」
  「悠纪……」
  「下次再出现在我面前试试看,我就不打麻醉把你的智齿全部拔掉。」
  「悠……」
  我不容许东乡开口说话,绕过桌子更接近他,持续瞪着东乡比我高的眼睛。
  「没蛀牙吗?我免费帮你治疗吧,当然是不打麻醉的。我会用刮匙『喀喀』地把病巢挖掉喔!」
  「你、你在说什么。」
  「也来做牙根的治疗吧,就是牙神经。你知道什么是拔髓针吗?形状像细针,前端很尖锐,是用来刺进神经里头,旋转拔出神经的工具。可以刺得很深喔。没有麻醉的话到底会有多痛呢?我也有点想像不出来。请务必要告诉我你的感想,好当作日后的参考……啊啊,不过太痛的话人会昏厥过去的,得调整到不会昏过去才行。」
  「悠纪生……你怪怪的喔。」
  「怪?是吗?」
  我挑起一边眉毛笑了。
  「穿上白衣的时候我都是这样的。我可是在这一带很有名、毫不通融的牙医。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吧!懂了吗?要是你对穗高出手的话——」
  我从胸前的口袋拿出闪耀银光的牙挖,靠近东乡。
  「牙医是不会沉默的。」
  看到近在眼前的牙挖,东乡的喉结不安地动了动。
  牙挖可以用来削除很浅的蛀牙,在清除填充物的时候也能使用,是牙医熟悉的工具。我没有打算要拿出来,但代替护身符带了过来。
  互相瞪视的东乡与我、周遭感到疑惑的客人,以及困惑着不知该怎么办的旅馆员工——
  「干得好。」
  紧绷的空气里突然响起啪啪啪的悠哉鼓掌声。
  看到自后方坐席缓缓站起的高大男子时,我吃了一惊……那是我已经看惯的皮夹克与穿旧的牛仔裤。
  「真不愧是医生,该做的时候还是做得到嘛。」
  「穗、穗高?为什么你会在这……」
  「抱歉,我跟踪了你。因为医生的样子怪怪的……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在公寓前了。」
  穗高缓缓地走到我跟前。
  「好了好了,把那个恐怖的武器收起来吧,连我都要发抖了。」
  被穗高像是劝解一样地拍拍肩膀,我身体的紧张感稍稍解除了。这不是需要吃惊的事。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就在——只是我完全没注意到。
  「东乡先生,是你输啦。」
  「……你……」
  「我全都听见了。别看我这样,在业界可是有些朋友的,从老爸那一代起就照顾我们的大叔也不少。如果你有那种企图,我们也是有很多对付手段的喔。」
  「这可败给你了。」
  穗高的话令东乡露出痉挛的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他是在逞强。
  「你还年轻,我知道你有很多好强的地方,不过太自傲的话,总有一天会吃苦头的。」
  「啥?你莫名其妙在说什么,我几时在哪里很自傲了?你才是,小心别被我们的医生把所有牙齿都拔光啊。」
  「不,我不会拔掉健康的牙。」
  我想着不能被误解便补充说。
  穗高小小爆笑出声,说着:「是吗,也对。」然后使个眼色。
  「回去吧,医生。」
  穗高以温柔的声音说着。
  很高兴他没有生气,我很快地答了声「好」。
  回去吧。
  一起回去吧。
  我很忙碌,忙着看你的脸,没必要奉陪这种无聊的家伙。
  「谢谢请客啦,大叔。」
  穗高把自己的帐单递给东乡。
  东乡一脸想说什么的神情,但还是歪着嘴接过帐单。他最后混着叹息轻声说:「要把录音消掉喔。」
  对此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只奉送了拿手的应酬笑颜。
  
  
  
  牙医的秘密 9
  
  「对不起。」
  回到公寓的时候,穗高抱住我道歉。
  「咦?咦……」
  就在玄关刚进来的走廊上,他强力的拥抱令我慌张。
  「对不起。啊——真是的,可恶,我老像个小鬼……很多事都让医生难受了,对不起。」
  「请别这样。该、该道歉的人是我。东乡先生的事情……我怎么也难以开口……瞒着你,对不起。」
  「那已经无所谓了。」
  穗高放松手臂的力道将胸膛退开并且看着我。他的表情看来虽然有些难受,但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感觉。
  「这个嘛……虽然不好玩,但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办法。」
  「穗高……」
  「所以医生你别道歉啊。我非得对你道歉的事堆积如山呢……首先是我们家笨蛋翔也的事情。」
  「翔也?」
  「就是那家伙把医生的手机号码告诉东乡的。」
  「咦?」
  问过之后才知道,似乎是东乡在工厂偷偷逮住翔也,告诉他自己正在找技术好的牙医。还说虽然已经问到我的手机号码,但是不小心把资料删除了正在头大……像这样撒了谎。翔也那直率的性格完全听信了东乡的话。
  「因为顾客名单上有医生的电话号码……真是,那家伙的情报管理非得从头教起不可了。这次的事我也会好好骂他的。」
  「怎么这样……太可怜了,别打得太凶啊。」
  「我知道,那就改踹屁股吧。」
  「穗高。」
  「假的、假的……不过医生,你踹我屁股吧。两三天前,东乡那个家伙有打电话过来……怎么说呢?感觉像诱导质询一样……我就不小心说出来了。」
  「说出什么?」
  「医生是属於我的……」
  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以为是一厢情愿的听错,但是穗高没有开玩笑的样子,继续说:
  「所以你对他出手的话,我不会善罢甘休……喂,怎么了?」
  我的膝盖就像要软倒一般,穗高慌忙收紧手臂。
  胸口……胸口就像猛地被抽紧一样。既伤感又甜蜜,仿佛连身体中心都要融化了——我仰望着穗高恳求他。
  「再说一次。」
  「咦?什么?」
  「再说一次,刚刚的话。」
  穗高的视线游移了一会儿,似乎是不懂我的要求的意思。
  但是他马上就察觉到,有些难为情似地笑了。
  穗高亲吻我的脸颊与额头,我陶醉地接下那些吻,也把手环抱住穗高的身躯。
  「医生是……」
  穗高的呼吸触碰着我的唇,我忍不住将双唇微微打开。
  「……属於我的。」
  说完的同时,他深深地吻我。
  穗高厚实的舌在我口中蹂躏,我连呼吸都接不上了。彷佛要将人吃下的吻令我全身的关节都褪了力气,膝盖缓缓弯起,我坐倒在地上。
  即使这样穗高的吻仍追了过来,最后我们在走廊上纠缠一起,忘情地接吻。我也吸吮着穗高的舌,轻柔地啃咬他的唇办。
  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到想把这个人吃掉的程度——我总觉得脑袋混乱起来,眼泪渗了出来。
  「医生?」
  穗高一脸惊讶地俯视着随便躺卧在走廊上的我。
  「……呜……对、对不……」
  「为什么要哭。啊,是背会痛吗?」
  「不是……我想说要、要是你再也不来的话……」
  「我吗?」
  「我送了……那么失礼的礼物……明明年纪比你大,却那么粗心、迟钝……」
  「不对,不是啦。那个啊……」
  穗高拉起我的身躯抱到怀中。明明再走几步就是起居室了,我们两个人却依旧坐在走廊上,互相注视着对方。
  「不是这样的。医生你没有不对,总之是我……啊啊,可恶……这、这个!」
  穗高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个细长的礼盒。
  「……这是?」
  「礼、礼物。」
  「咦?」
  「就是……生日礼物啦。」
  穗高的脸难得地红了。我用指尖擦过湿润的脸颊,再把手指在衬衫上擦了擦,战战兢兢地接过礼盒。盒上系着红色的蝴蝶结。
  「我可以打开吗?」
  「是可以……不过我先说一声喔,这只是便宜货。」
  我解开蝴蝶结,慎重地拆开包装。
  手指之所以颤抖是因为开心的关系。穗高替我准备了礼物,为了我去选,为了我而买的——金额什么的都无所谓。就算只是长在路边的一朵野花,只要是穗高送的就胜过千朵玫瑰。
  我慢慢打开盒子。
  里头是只手表。是以制造塑胶制石英表闻名的瑞士厂牌,在日本以年轻人为主力,广受欢迎的品牌。
  「你之前曾说过戴不惯重的表,想要一只轻的手表对吧。」
  「嗯……你记得呀……好厉害,又薄又轻。」
  那只手表的设计简单,数字盘又好读,我本来就喜欢这样的手表。皮带是富有纯洁感的白色,穗高的品味很好。
  「谢谢。」
  我珍重地将手表握在双手中这么说着。
  「好高兴……我好高兴。真的很谢谢你。」
  「可是……只有三十分之一喔。」
  「什么?」
  「价钱啊。这表大概一万圆左右,只有你买给我的那只的三十分之一而已。」
  被穗高一脸吃了苦瓜似的表情这么说,我也困扰起来。
  「那个……我是不在意啦,不过……穗高很在意吗?」
  「……还好啦。所以那时候才会乱发脾气的。因为不是很丢脸吗?明明买的是同种东西,价钱居然会差到那么多……我觉得好丢脸,好可悲,都恨不得去死了。」
  「穗高……」
  「我知道的,你不是那种会在意礼物价钱的人,不是那么狭隘的人。狭隘的反而该说是我……所以……总之……」
  「穗高。」
  我将手心贴在穗高垂下的脸颊上。
  我悄悄将他的头抬起,穗高脸上的表情就像等待责骂的狗狗一样。我头一次觉得穗高很可爱。不只帅气,还很可爱——他到底是多么完美的情人啊。
  我尽情地亲吻他,那是只有嘴唇相触的轻吻。
  「我最喜欢你了。」
  我再度呢喃。穗高的手臂环住我的腰,两人反覆轻吻着。
  「……医生,你明天要工作吧。」
  「嗯……是这样没错……」
  穗高将额头抵上,接着性感的吐息。
  「啊……对不起……我好像忍不住了……」
  「那个……我……我也是那样……」
  「可以吗?不会勉强吧?」
  「我、我才没有勉强。」
  「第一次的那晚,我们连续做了三次,第二天起来后也做了,结果害医生爬不起来对吧?那个时候我深深反省过了,医生跟女孩子是不一样的,所以不能像那样勉强你……」
  「那个时候是……穗高还不习惯,我也很久没做了……」
  「而且医生每次结束之后都特别冷淡对吧……所以我在想医生搞不好只是在敷衍我……」
  「不是,那是因为一直被你触碰的话……那个……」
  「咦?」
  误会还是得好好解开才好,不然同样的误解还定会一直反覆发生的。我这么想着,忍耐着羞耻向穗高告白。
  「因为……该说我身体会起反应呢,还是又会想做才好……明、明明年纪不小了,最近的我却变得怪怪的……」
  「……那……什么嘛,那不是不愿意的意思罗?」
  我实在无法抬起脸来,低垂着头颔首。
  「反而是医生也想做?」
  我再次点点头。啊啊,讨厌,耳朵好烫。
  「……医生,你刚刚说了很糟糕的话喔。」
  「啊?」
  不明白意思的我抬起头,穗高嘿嘿笑了。
  「总之就是我再也不用顾虑的意思对吧?」
  「没……没错。」
  「对你为所欲为也可以对吧?」
  第三次,我看着穗高的眼睛点头。
  穗高的舌尖一闪,舔着下唇,那表情有如猎物就在眼前的猛兽,令我背脊寒毛直竖。
  回想起穗高隐藏的欢愉之爪,我忍不住阖上眼睫。
  好像曾在哪里读过,性是用脑袋在做的。是刚好在等候室里翻到的女性杂志还是什么上头吧。
  那个时候我心想:「啊啊,女人搞不好是这样也说不定。」因为她们的身体构造与男人不同。
  不过男性是更单纯的,比如说就连我,尽管会因为东乡强迫的做法而退缩,但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既会勃起也有射精。我以为所谓的性,就是这样的东西吧。
  而现在的我,明白了那个想法错得厉害。
  该说是脑袋、心……或是心情呢?伴随着这些东西相拥时,我的身体产生了难以置信的变化。就连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因感受到穗高而欣喜着。
  渗满汗水的皮肤与皮肤间的触感和气味、轻轻啃咬的时候、他肌肉的弹性,我忍不住想知道更多的穗高,忍不住想品尝他的味道。
  所以我主动将他的分身含入口中。
  「……呼……」
  在床上只坐起上半身,穗高正压抑着呻吟声。
  我们至今都没有尝试过口交。以前穗高想要对我做时,我慌张地制止了他,从那之后气氛不知怎地就变成「没这回事」了。当然我不是不愿意,只是难为情,还有想着不想勉强穗高而已。对我来说,是想早一点品尝穗高的分身的,但果然还是难为情得说不出口。
  「嗯……」
  喘息在无意识间自鼻子漏出。
  我贪求着那硬而紧绷的肉块,那宛如丝绒的质感与那份热度。穗高的分身太大,没办法全都纳入口中,这令我伤心。
  这是属於我的……只属於我的东西。
  我想含得更深,连咽喉深处也用上,吞进这令我爱恋的凶器。
  「……呜,好厉害……」
  穗高的手指揉乱我的发。头皮捕捉到指尖的爱抚,就连我没被碰触到的分身都颤抖起来。
  我注视着穗高自我口中退出、闪烁着我唾液的***。
  如果用整片舌往上舔的话,它就会像推回我的舌头一样颤动着。如果用舌尖只由中间往上舔舐,带咸味的黏液就会渗出,与我的舌尖牵出线来。
  「医生……惨了……你的表情太色情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这才注意到穗高一直注视着我。遗忘的羞耻心突然恢复,我慌忙背过脸去。接着穗高以闹别扭似的声音说:「不行,继续做啊。」
  「老实说……我想像过好多次。医生像这样替我口交……抱歉,想到这个我常常就射了……」
  「射、射了……」
  「不好意思,我就是贪婪。因为我还年轻嘛。」
  「反正我就是不年轻了。」
  谈到这个话题,就连我都恼怒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你搞不好看起来比我还年轻……来,张开嘴吧!」
  穗高右手握住自己分身的根部,左手抚摸我的脸颊。渴望他送上的炽热坚硬,我照他的话张开双唇。含入口中时,穗高发出的喘息声让我开心,我仔细仔细地以口爱抚着。
  穗高任我为所欲为了一会,总算说了声「等等」将我停下。
  「只有你一直在含,太狡猾了吧?」
  这么说着横卧身躯的穗高,命令我跨在他身上。即使耳朵发烫我还是照做了,但这次却被他纠正「不对不对,是反方向」。
  「咦……可、可是。」
  「来,快点,医生把屁股朝向这边吧。」
  自己的欲望暴露在穗高眼前,我藏不住狼狈。为了隐藏住这份难为情,我更加热切地含着穗高的分身。在口中涨大、颤抖的反应令人怜爱。
  口中的东西马上就要分开我的肉体,刺穿直到背脊深处。光只是想像我的腰就要软了。
  「嗯……」
  我已经扬起的前端,被穗高滑润的体温包裹住。穗高炽热的舌不久就将我的分身吞至茎部,缓缓地做出类似榨取的动作。
  那是穗高的嘴,是穗高在做。
  想到这里我感觉就连羞耻感都一扫而空了。
  我们彼此含着对方最脆弱的部份,互相贪求、相爱着。我一用力吸住,穗高的腰部就会蠢动,他报复地以舌玩弄着我的前端。「噗滋噗滋」地像是兽类啜水的声音填满了寂静的卧室。
  「嗯,呼……啊……啊啊!」
  狡猾的穗高增加了攻击目标,他将手指插入我最深的部位里。
  「……嗯……穗、穗高……」
  「放松。」
  不知他何时准备的,穗高的指尖沾满了乳膏,我的后庭没有抗拒手指的侵入——原本也就没有抗拒的必要。
  「啊……啊,呜……」
  我知道体内的手指增加了。穗高边缓缓地将手指抽出插入,边用舌头舔遍我已经变得黏答答的勃起。怕咬到他,我将穗高的分身拉出口中,边用脸颊摩擦边喘息着。
  「……医生的这里变柔软了。」
  「什……」
  「这么做的话……看,就像张开嘴一样……」
  「不、不要……啊啊……」
  穗高的两根指头把那里分开了。他空着的手在臀瓣上,大力将我的后庭打开来。卧室的灯光没有全熄掉,想到要被穗高看到我放荡的模样,我体内满溢的热潮苦闷地拍打着。
  「喔……乳膏流出来了。」
  「穗、高……已经……」
  「再等一等……让我确认一下……啊啊,是这里对吧?」
  「!」
  弱点被穗高一按,我的身躯立刻想逃。
  但穗高牢牢地抱住我的腰,不允许我逃脱。
  「咕啾、咕啾」他以固定的节奏持续刺激着,我甩乱了头发恳求着。
  「啊,啊……不、要……那、不……」
  「不要?会痛吗?」
  「不、不是……可是,啊啊……」
  不会痛,感觉好好,好得我都要变得不正常了。
  可是……
  「穗、高……不要用手指……」
  我亲吻着穗高就在眼前的分身诉说。
  「不要用手指?」
  「所、所以……这、这个……」
  「这个?」
  「啊……」
  我对粗口很棘手,东乡也常想让我说出口,但我怎么也讲不出来,有时常会让气氛扫兴。我不想事情变成那样,我想讲出渴求穗高的话语,但却还是无法让喉咙发出声。
  怎么办?当我的心情变得悲伤时,穗高敏感地察觉了。
  「骗你的啦,我很清楚喔。」
  他缓缓拔出手指,改变体位。
  这次我躺在穗高身下,双脚轻轻打开,而穗高正占领其间。
  「抱歉,我太色了。」
  穗高轻轻抱起我的脚。
  「为什么呢?我常常会想把医生搞到乱七八糟。」
  「咦……」
  「大概是我没自信吧……医生真的喜欢我吗?会一直喜欢我吗……因为对这点没自信,所以就想问问你的身体。我真胆小啊。」
  胆小?
  没自信?
  穗高吗?这么完美的情人吗?
  我仰望穗高精悍的脸,他以真挚的目光俯视着我。
  这么注视着他,我感觉眼泪又要渗出。我从这个人身上得到许多幸福,得到了为了他人而愤怒的勇气。
  我能够回报这个人多少呢?
  ……回报他绝不是能用金钱所能计量的,而是更加重要的东西。
  「穗高。」
  「啊啊,又……医生,别哭嘛,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
  「我……」
  呼吸哽住了,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我想现在我能说得出来了。
  「我最喜欢你了,喜欢得言语无法形容。」
  「……真的?」
  我以手臂环住穗高的颈子点点头。
  「是真的。我已经喜欢你喜欢到不知该如何是好。虽然不太明白,但我喜欢到想把你从头吃掉,喜欢到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正常了。」
  「……比那家伙更喜欢?」
  他说的难不成是东乡吗?我有点吃惊地说:「你在说什么啊。」然后皱起眉。
  「根本不能比。」
  「……是吗?」
  穗高总算笑了。我稍稍拾起下颚强求着他的吻,他立刻回应。不只嘴唇,穗高连我有点湿润的眼角、额头还有鼻头都吻遍了。
  一阵怜爱的吻结束后,穗高喃喃地说:「差不多忍到极限了。」
  咦,正当我这么想时,穗高抱起我的脚像要抬在肩上一样。
  「穗、穗高……」
  「不让你负起责任的话……你害我都有些沾沾自喜罗!」
  「啊……啊、啊……」
  他炽热的椿贴上。我的后庭一瞬间颤栗起来,但立刻明白到造访的人是穗高,这次就像要迎入他一般开始收缩。
  「好像在说你可以进来一样……」
  「啊……嗯,可以啊……」
  我将手滑过穗高壮硕的胸膛邀请他。
  「医生?」
  「来……穗高,进来……嗯!」
  穗高猛地一口气贯入。
  我的背脊从床单上浮起反仰着。苦痛与快乐盘绕在一起的冲击感,令我发不出声。穗高的唇碰触我颤抖的颈子。被他以浑身的力气拥抱着,骨头好像都要嘎吱作响了。
  「医生……」
  「嗯……啊……」
  我以为穗高已经进入最深处了,他却压着我的腰侵入更深的地方。
  我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等了一会,穗高开始动作。他选定手指确认过的部位以前端往上摩擦,跟不上穗高比往常来得性急的步调,我断断续续地喊出声,只能跟着摇动身躯。
  「穗、穗高……我已、已经……」
  我忍受不住地将手伸向自己摇动的分身。想达到高潮,从刚刚我就一直在勉强忍耐着。
  「不行。」
  然而残酷的情人却把我的手从那里移开了。不只如此,穗高还将我的双手固定在床单上。失去自由的我,用甩头诉说自己的不满。
  「穗高……」
  「不行……我还想看更多,想看你狂乱的样子。」
  「不……不要。穗高、让、让我碰……啊啊!」
  我被穗高深深刺入。
  我可怜的分身得不到决定性的刺激,只能流着泪颤抖着。
  「你说过可以让我为所欲为吧?」
  没错。虽然我这么说过——
  双手被压住,身体被弯起到什么也不顾,我不禁有点后悔。今晚的穗高就是如此不同。他以近似初夜的狰狞凶猛与第一次所没有的技巧玩弄着我。
  「咕啾、咕啾」湿润的水声响起。
  穗高正激烈插入抽出的坚挺,彷佛正从内部将我破坏。我知道自己的腹肌正颤抖着,想解放盘旋在体内深处的欲望,但却得不到允许。
  「穗高、穗高。」我以微弱的声音呼唤着,流下新的泪水。感觉跟不上身体的快感,这样下去,我好像要变得不正常了。
  「……我在这。」
  穗高躺下身,在我耳边呢喃。
  他的呼吸很乱,我明白穗高的极限也不远了。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我的身体被他的爱抚融化。
  心,也被他的话语融化。
  穗高松开了扣住我手腕的手。
  我以获释的手臂忘情地拥抱穗高。
  我爱你。当我这么想的瞬间,我连碰都没被碰触的勃起超越了临界点。
  白浊染污了穗高与自己的腹部,我发出沙哑的悲鸣。在不曾体验过的深长高潮中,我知道穗高稍后也爆发了。
  ……在那之后的事情,因为太难为情了所以我不太想回想起来。
  总之穗高以要把我连骨头都啃尽的气势贪求着我,第二天早上,我第一次在前往「藤井泽牙科」时迟到了。不但让第一个患者等了十分钟,那个患者还是梨图梦小妹妹。
  「啊,医生眼睛又红红的,还有黑眼圈?」
  梨图梦小妹妹的指摘,让刚穿上白衣的我差点有些狼狈,但在这里还是以职业态度佯装不知吧。
  「因为睡眠不足啊。」
  「那医生跟女朋友和好了吗?」
  我想了一下,老实地回答:「和好了。」
  梨图梦小妹妹边让清水小姐替她系上纸围巾,边说着:「咦,那不是很好吗?」今天她也是自己一个人来看诊的。妈妈要上班所以没办法……刚刚柜台的野岛小姐这么说过。
  我把口罩拉至下巴,看着梨图梦小妹妹。只看过我戴口罩的脸,她有点惊讶地张大眼。
  「什么,怎么了?医生。」
  我用还没戴手套的手很轻地拍拍她的头。
  「你是个好孩子。」
  我这么一说,梨图梦小妹妹的脸突然红透,不知为何变成生气的表情。直到当天的治疗结束她还在不高兴,令我感到困惑。
  「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在梨图梦小妹妹回去后我喃喃自语,清水小姐笑着跟我说:
  「那是因为她很高兴啊。」
  既然高兴,那为什么要生气呢?就算是小学生,女人心还是很复杂。
  午休时,要拿帐单给要医生的穗高来了。
  他似乎正在取车途中,没时间跟我一起吃午餐。尽管如此穗高能来看看我还是让我开心。跟我不同的是,穗高即使几乎没睡也不会有黑眼圈。
  「唉呀,新城先生,好棒的手表啊。」
  眼尖的要医生发现了穗高手腕上的欧米茄表。
  穗高露出明显一惊的反应,含糊地说:「嗯,啊,没什么。」把手表藏到袖口底下。要医生当然是微笑不绝地立刻追问。
  「唉呀,你耳朵变红罗——是心上人送的吧?」
  要是我跟穗高同时都脸红的话就麻烦了。於是我慌忙转过身,躲进诊疗室里紧急避难。
  
  
  
  番外 THE SPECIAL GIFT
  
  一开始被叫成「小鸡」的时候,久保田友隆记得自己心里是有抗拒感的。
  虽然我是新人没错,但也不用把人叫成小鸡吧,他这么心想。如果不是知道新城穗高过去是这一带有名的不良少年,他搞不好会顶撞回去。
  但是随着在穗高底下见习工作了一段时间,他体会到「啊啊,我还真是雏鸡啊」,穗高的技术可说是艺术。
  他自由自在地操纵铁板,纤细地施以涂装,让送来时一副惨状的车体在转瞬间复苏。总有一天,我也想变成这样的钣金师傅——不久后友隆就极为自然地这么盼望。
  「……我有点事想问你。」
  被尊敬的对象叫出来,还被他一脸不快的说什么「有事想问你」,友隆不可能会不怕的。
  「是、是、是什么事呢?我、我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吗?」
  「你在抖什么啊。不是那种事啦。」
  但穗高的眉间却刻着深深的皱纹,那表情怎么看都是在生气。
  「你啊,有在交往的女人对吧?」
  「是、是!」
  「此你大对吧?」
  「是!」穗高哼地一声将自己的作业帽拿下,手搔着头发。他是做出这种无意的举止反而会更显帅气的人。
  「像是生日之类的,那个……你都送她什么?」
  「啊?」
  「就是说——」
  眉头皱得更紧,穗高用粗鲁的声音说:
  「送什么对方才会开心?告诉我一下。」
  「啊……穗高先生,难不成……你有女朋友了!」
  嘘,穗高注意着四周。
  「绝对不能告诉翔也喔,那家伙很罗唆的。」
  「我不会说的!绝对会保密。嘿嘿……这是穗高先生跟我之间的秘密!」
  「你干嘛笑得那么暧昧啊。」
  边说着抱歉,友隆还是止不住笑容。是这样吗?穗高也有情人了——知道不是自己搞砸了什么事,他拍拍胸口。仔细一看,穗高的臭脸不是在生气,而是害臊的缘故。这样吗?十足的硬汉穗高也……不,正因为是个硬汉,说到喜欢的对象时才会难为情吧。
  「嗯,礼物吗?说得也是——女人还是喜欢小饰品之类的吧。」
  「……不,他不太戴那些东西的。」
  「这样子啊?难不成是认真型的?」
  「……算是啦。」
  「嗯,穗高先生的女朋友年纪也比你大吗?」
  对啦,穗高将头转向一旁回答,耳朵发红。
  「那就送包包或是钱包……啊,我送手表的时候她很高兴喔。」
  「手表很贵吧。」
  「有入门款啊,休闲表的话大概五千圆吧。」
  「才五千圆的手表哪能送啊。」
  「那SWATCH也许不错喔,款式有可爱的也有简单的。还有出超薄型的表,那个虽然超过一万圆,不过好像很受欢迎喔。」
  穗高以认真的神情考虑着喃喃地说:「一万吗……」
  「其实是想买更好的东西啦……可恶,早知道多存一点钱就好了。」
  以前前辈翔也曾经说过,穗高的薪水实际上似乎是跟他们差不了多少的。然而只要有机会,穗高就会请他们去小酒馆什么的,所以才会存不了钱吧。友隆感觉有些愧疚。
  「那个,穗高先生,重要的是心意啊。」
  「……心意?」
  「对、对不起,我自以为是地讲这些。不过,我想光只是知道穗高先生像这样考虑了这么多,那个人就会很开心了!要、要是我是穗高先生的女朋友,就会觉得很感动!」
  看着已经变成在热切演说的友隆,穗高苦笑着说了声「笨蛋」。虽然友隆自己也觉得有点像个笨蛋,但他是认真的。穗高可是连男人都会着迷的男人。
  「去找那只手表吗……谢啦,小鸡。」
  「别客气!」
  没有比能帮上穗高的忙还让人高兴的事了。
  那么,穗高的情人是什么样的人呢?认真又年长的人。穗高会喜欢上的话,那一定是个美人且又温柔……
  「那个穗高先生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怎么也按捺不住地问了。已经转身的穗高回过头边说着「啊?」边瞪着友隆。
  友隆正心想糟糕,要被穗高怒喝「罗唆,笨蛋东西」的时候,穗高却意外地以无所适从的表情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他。
  「……是个清纯的人。」
  接着这次他就快步离去了。
  感受到穗高在那短短的一句话里蕴含的思念,发问的友隆总觉得心跳不已。清纯的人,是吗?清纯的人呀。跟穗高很相配啊。
  他打从心里这么想着,一个人嗯嗯地点着头。这时,友隆突然想到某个人的脸。比较年长、认真,清纯……不过那个人是男性啊,不可能跟这件事有关的。这么说来最近牙齿在疼,差不多该到牙医那里去了,友隆心里喃喃念着。
  如果是那位牙医的话,一定会非常温柔地替他治疗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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