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虫-小小县令大将军

      U-Z字头 2009-12-3 9:00:00

1
阮文帝临嘉七年,京师北移。江南西境之土,战事略为平静,男耕女织,倒还是一片其乐融融。北疆战事略有不平,统帅应劭率兵守卫邠州,战功赫赫,威望甚高,此次出征驱赶进犯蛮夷也是轻而易举,在杀敌二十多万后班师回朝。
江南。
鱼米之乡,富饶之地。
很平常很平常的一天。
很平常很平常的一个小小院落。早晨的阳光暖暖地照在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上,映照得连院门口一块掉了漆的小小牌子像是罩了七彩的光来,上面的阳文雕刻的字体都好像在光的沐浴下变得软软的,嗯,因为雕得太过突出,又好像有几十年的年龄了,被风吹雨打之后,略显残破的身躯在早晨包容一切的阳光下,像是化掉的棉花糖,呃……好像不该这么说……这里好像不是一个太平常的院子。
“老爷起来了。”几个下人冲着我打招呼。
我点了点头,舒服地在院子里伸了一个懒腰。立刻,旁边的小福走了出来,牵出一头老驴来。早上的空气不错,衙门吱纽吱纽地打开,走出两个人一头驴来。
嗯,是了。这里是一个衙门了。那几个在阳光下,像是化开了的棉花糖般的阳文雕刻的字,正是衙门上的横匾:青天白日。
还是早上,太阳还是那么的温暖。虽然已经是到了秋天了。听说北疆的战事已经较稳定了,有的将领已经被调回来了。不过,这种事情,我是不大管的。如今我要管的,就是把眼前的这一大碗咸淡适宜滑嫩爽口的豆腐脑跟两根油条解决掉。
“郝大娘,您做的豆腐可真好吃。”舔舔嘴角,我从袖口掏出两文钱递了过去。
“拖李老爷您的福,小民的豆腐可是卖得越来越好了。”郝大娘圆圆的脸上满是笑容,一副富足的样子。当然,在我李斐李老爷英明管制的小地方,怎么会有人生活得不好呢[自由自在]。
“听说您媳妇快要生了?”我一边起身,身旁的小德连忙扶着我的右手,帮我拉直因为刚才坐了一会儿而弄得有些皱的长袍下角。
“就这两天!东村的大夫说了,会是个大胖小子。”郝大娘喜滋滋地收拾着我刚吃过的碗筷,“到时候啊,还得请李老爷您帮民妇的小儿子想个名儿。”
“好啊好啊。”我哈哈笑着,接过小德手里递过来的绳子,拉起刚才被我绑在一旁的老驴。在一旁吃草吃得欢的老驴不高兴地甩了几下尾巴,慢慢吞吞地跟着我开始走路。真是有够懒的。一天一晚,这头老驴过着比我还惬意的生活。每天早上顺着集市的边缘走一圈,他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而我还得苦命地回去做着大大小小的事情。
告别了郝大娘,然后是到阿胖的铁匠铺去坐一坐,跟阿胖和他老爹拉扯几句。出了铁匠铺,往铁匠铺对面走,拐弯五十步左右,是衡生玉器店,进去看看店主阿月最新又进了什么货,又卖出了多少假玉,然后再是沿着玉器店的小街溜达溜达过去,到那间小小的矮屋下把自己懒惰的老驴子拴好,别怀疑,这家伙就是喜欢在这儿休息,虽然我仔细研究了这间矮屋下面的草并没有什么长得特别茁壮油亮香喷喷得能令它死活也要停下来。但是小屋子里住的那个八十几岁的高龄的胡老爹可是我们县的一个大宝贝,因为他一个儿子女儿都没有了,所以得每天累我跑一趟,跑去给人家老太爷请安,顺便看看他是不是挂掉了。因为每次看到他老人家在自己家里院子里颤巍巍地走,我心里就揪得慌。分两个侍女过去嘛,人家胡老爹可是很看重他自己的晚节的,万一不小心出点什么差错,晚节不保了,我这个县令也就帮倒忙了。
“李老爷啊,您坐吧。我老人家正要出去了。”胡老爹岁数大了,耳朵也聋得差不多了,但是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教训起左邻右舍不听话的小孩子颇有风范,再加上因为稀有动物,连带着也不把我这个小小的县太爷放在眼里。
“您老慢走。走好。”我一脸微笑着看人家出门。一滴小小的雨滴落到我的鼻子上,摸摸鼻子,抬头看看天,好像还没一点下雨的样子。
“小福您瞧,今儿个天那么晴,太阳都那么好,怎么还会有水滴滴到大人我的鼻子上呢?”拉了拉拴在旁边小树上的老驴,那家伙哼哼几声硬是不肯走,我也就顺便倚在小树上跟着旁边唯一的人拉扯起话来了。
“没有啊。小的没有看到下雨。”小福抬起头来左张右望,“叭——”的一声,我头顶对面偏左的一扇窗户突然关了。
“噢噢。”我笑了笑。
“不会是哪个姑娘的口水吧。”小福人小,会拍马屁,有时候话也说得让我心里面像吃了蜜一样,但是损起人来让人的老脸都要揭下来。
像是回应他的话,“叭嗒——”一声,一滴透明的液体滴了下来。我低头,凝视着自己布鞋上湿了的一块,哭笑不得。
“小福——回来——”一声喊叫,一个绑着小辫子的小童跑了过来,“李老爷好!”小孩子的嘴很甜。
“好啊。”我回道,一伸手想摸摸小童剃得光光的脑门,这小鬼倒是机灵,一下子就躲开了,只见他一把揪起那只还在努力地流着口水舔着我的布鞋的大毛狗颈子上的毛,“小福——回家去!别再舔老爷的鞋子了。”他一边斥道,一边扎起马步摆出一副架势使劲地拉起那只死赖着不走的大狗。
“他,他也叫小福?”我哈哈笑着,问道。
“是啊。人取贱名,狗取福禄,我娘说的。”小童快言快语。
我瞥了一眼自己身边站着不动的小福。他的面孔似乎有些狞狰了。
“哈哈,真是个好名字。快拉走你的小福吧。再这样下去,我的整个鞋子都要被他啃光了。”我笑道。这倒是不假,这只大毛狗干脆就开始趴下了,用牙齿在轻轻地磨着我的鞋子。
左侧树下的老驴才伸过头来,懒洋洋地瞅了一眼那只大毛狗,踱了过去。“遇——”的一声叫唤,那只大毛狗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被小童一下子拉走。
我拉起驴子,慢吞吞地沿着小街继续走着。
身后传来小福的磨牙声。
“大人……”
“嗯?小福,有什么事?”我微笑着,望见前面弄堂转向的地方一个十二三岁的着蓝衣的小姑娘。
“您不觉得刚才那只狗取的名太好听了吗?”
“啊啊,是啊。”
磨牙声更响了。“那大人,您觉得您给小人取的这个名儿怎么样?”
“小福?这个名儿不错的啊。”我微微笑,站到那个小姑娘面前,“一束蔷薇。”
小福立刻没声了。回头看他时,已经是憋红了一张脸,但是却没有再多嘴一句。
“老爷,您的花。”卖花的小姑娘快手快脚地迅速包好一束,递过来。“老爷今儿个又去见如花姑娘?”
“是啊。”我接过花抛到小福手里,从袖子里再掏出几文钱,放进小姑娘的篮子里。
“老爷,不是兰儿我说您。只是您看看,您今儿个,又穿成这个样子,牵着您的驴子,哪个见姑娘的人是这样子出来的。”这个唤兰儿的小姑娘牙尖嘴利的,“你穿成这个样子,就拿着一束花,去我们县里最有名的倚翠楼,见我们最头牌的如花姑娘,您说您——”
“那您说我该怎么穿?”瞅瞅四周,她今儿个似乎生意不是太好。掏了两文钱,“你那边的黄色的花儿再给我包几枝。”
“唉——”兰儿的手麻练地把蓝子里剩下的几枝黄花都捡了来,包成一束,“我说大人啊,您进倚翠楼,其实再多的花儿也没用,再多的花儿也不值多少钱。”
“那要带什么过去?”接过带露的花,我再次把它递给旁边的小福。
“您得带银子。或者是银票。”兰儿一本正经道,“还有啊,老爷我很久以前就想跟您说了,你长得是漂亮,但是呢,您得也要穿好。您不能穿成这样——”她指指我灰白的袍子,“您得穿绸缎的衣服,穿上靴子,还有,您得要带上一把扇子,时不时地在身前挥几下。”小姑娘显然已经有自己的审美观了。
“扇子倒是有。”我笑道,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纸扇,“像这样?”我展开扇子搁在胸前。
“对啊。其实发现爷您啊,人长得真的很不错,您看看,扇子这么一摆,您就有几份大老爷的样子了嘛。再去换上一身衣裳就好了。”兰儿对着我的布鞋咂咂嘴。“还有鞋子。”
“哪儿来你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我笑道,拿出几文钱来递给她,“可是您看您老爷我哪一次被轰出来了?”

倚翠楼的景色不错,尤其是如花姑娘的闺房,更是高高在上,从她的窗口可以一览本县所有风光。哦,说起来,小县风光也没有多少。唯有西向凤华山小小秀峰,再是南向的石潭,上有飞瀑,再就是东北向两大集市,从窗子里看,仅能看到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小片。
站在窗口望了许久,如花一曲奏罢,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唰——”的一声,把窗帘拉上,叉腰怒瞪着我。
“如花姑娘。”我一揖到底,心里颤颤,不知何时又惹得人家大姑奶奶不高兴了。
“人家刚才这支小曲儿弹得怎么样?”虽然是叉腰一副泼妇相,但是人倚翠楼的红牌仍然是能将这句话说得声如黄莺出谷言语婉转动听如。
“还是昨天的那首《倚江望月》吗?”我道,“虽然是熟练了很多,但是到了后面似乎有点杀气腾腾了。”眼角瞥见如花似乎脸色发青,“呃……我是说……似乎并没有新妇孤身倚江望月时的凄楚之感,嗯嗯,是这样子的……”
“大人刚才从小女子的窗前看见了什么了?”如花闲闲地走了回去,一撩珠帘,重新坐回到琴架前面,“看得大人两眼发直,脖子伸得跟鹅子似的,连小女子刚才弹错了三个音都没听到,可是看到了什么美景?”
“没,没有。”我战战兢兢。
“没有吗?”纤纤玉指一拨,凄凉的琴声重又回荡在珠帘之间。“听说皇上身边的红人儿,应王爷膝下的爱子,刚刚从北疆凯旋而回,被吾皇封为‘北豫威武大将军’的应大将军今天到您的小小县里来了呢。”
“是吗?”果然大小事情还是在酒肆教坊传播得快。“为什么没有人让我来迎接呢。[自由自在]”
“人家可是回来休息的。养精蓄锐,又不是来查这查那的,您当什么陪客啊。这种事情,还是让我们来做比较好。”如花懒懒欠身,“大人刚刚可是看到了应大将军的车骑?”
“是啊。”我道,重新打开窗子,东处集市一带还是黄尘四起,从集市正中横穿而过的黄尘似乎有些弥漫了开来。
“人家凯旋而归,车骑是多了点。不过有些惊扰了百姓了呢,大人您不去管管,却有雅兴在我这个小教坊里听琴?”身后的如花还是坐在琴架前,不过话语里却好像有一些讥诮。为什么我碰到的小姑娘都这般的厉害呢?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叹了一声。从闹市传来的声音似乎太过嘈杂了一点。
如花没说什么。水袖一挥,琴声再起。
胃里装满了酒耳朵里还回荡着婉转的琴声懒洋洋地踱出倚翠楼的时候,看到师爷韩顺在倚翠楼前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般转来转去,不时地搓着手叹着气,一看到我出来,立刻就迎上前来,“老爷,您今天怎么才下来啊!”
“是啊。”我应道,“衙门里有事?”清平年代,小小县令,能有多少事情,到今天,那案堂上的令牌都好像要被老鼠咬光了。
“是啊,今天衙门里刚接到两宗案子,击鼓声响得整条街都晌了。您也知道,离上一次您审案子也有三个多月了,现在好多人都集在衙门里等着看您呢。这要是让他们都知道您在烟花酒肆,您说,我怎么说好呢。”师爷的脸色颇为愁苦。
“什么事?”我的耳朵竖了起来,难道是有什么重大案件发生了? 这年头当县令不好当,每天没事做,在自己的县衙里逛来逛去,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楼上的如花也打开了窗子,低头下来看着这边的动静。
“刚才集市里我看到有车马横行,莫不是有人被压死了?还是今日新归的李大将军手下不守军纪,伤害百姓?”我不由地振奋起来。
“呃……是王家寡妇说要再嫁,问您可不可以。”韩师爷道。
“叭——”的一声,楼上的窗子十分干脆地关上。聚在倚翠楼前的一群男子不由地发出唏嘘声。
“想嫁人就嫁嘛,这种小事,都要击什么鼓。”我的一腔热忱一下子被浇熄,一甩袖子,我起步走人。
“呃……这个……大人……她的夫家人不准……”师爷跟在我的后头,搓着手,一脸愁苦相,嘴里不停地叽叽咕咕地讲着案件。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秋高气爽,呃,应该说是青天白日。
“大人,您不能不管啊,王寡妇以前的夫家人都在,硬说是王五只是三年未归,并没有确定是死是活……”
我摇着头,努力地拉起那头摇头尾巴在倚翠楼前流着口水的老驴,一旁的小福连忙赶上去,接过我手中的绳子,帮我赶驴。
我抬步就走。
“呃……大人啊……您不能不管……”师爷还在身后唠叨道。
“我回衙门。”


十年寒窗,三载七品芝麻官。

不大不小,我也足足活了有不少的年头了。

牵驴上朝庭,应对得君心。

风风光光的新科状元,只因这头老驴暴吼三声,冲撞了朝中不知道谁谁谁,偶立马卷起铺盖到这个地方乖乖地当自己的小县令来了。

低着头走啊走,这次身边的老驴倒是十分的听话,没有留恋身边的野花野草。集市里人拥挤,小福倒是十分忠心地赶在我的前面,美其名曰替大老爷开路,说白了就是省得让我撞到人或者是让人撞到我。

低着头,因此能看到自己脚下的路有些脏乱。是了,今日是集会嘛,三日一次集市,小县东市自是热闹非凡。鼻子下面不时地飘过一缕缕烤鸭的香味,还有油炸酥饼的焦香,混着油油的芝麻香气,嗯,那边好像还有烤肉……我大大地吸了一口,肚子也突然大大地咕了一下,唔,早饭是吃得太少了,没抬头,我伸手拉住前面的小福,“等等,我们不必急着回衙门——”手中的布料怎么那般的光滑?正心下略有纳闷间,前面的小个子人回过头来,话音立止,“对不起,抓错人了。”我赔着笑。

跟小福身材相似的少年回过头来,怔了一下,立刻也微笑道,“没事没事。小兄弟你是跟人失散了?”

“唔,是啊……”小兄弟?抬头时,瞅到不远处小福正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努力地挤回来,“老爷——老爷——”叫声凄惨得令人发毛。

不忍承认这个挤得乱七八糟眼泪鼻涕一把流的家伙就是我身边的人,我立马挤到大个子后面去,掏掏袖子,发现自己带出来的钱竟然没有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瞄到那个烤肉摊,肚子又咕了一下。

刚才被我抓错的少年也跟着挤了过来,嘴一咧,亮出他雪白的牙齿,“一起去吃烤肉如何?”人多,他又跟我靠得那么近,想当然自是听到了我刚才肚子里的声音。

“在下没带多少钱。”我感叹道。世道啊!当县官的竟然会袖子里铜板都掏不出来。还得在心里阴险地打着一个小少年的主意,赖别人的烤肉吃。

“我请你。”少年倒是毫爽,一把拉住我的手就开始往不远处的小烤肉摊冲,烤肉摊在对面,中间只隔了一条小小的街道。不过现下这个时候,这条街道上也是挤满了人了,看不出一条街道的样子来了。

“恭敬不如从命。”我微笑道,看到那个少年又怔了一下。

“好,好啊……”少年嗫嚅道,好像还略有些痴痴呆呆,不过一下子好像清醒过来了,“走吧。”

目标,前面的烤肉摊。

刚走下街道,就听得前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让开!让开!”

四周的人立刻动作迅速地往街道两侧散去。人流一动,少年跟我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动。毕竟,我们离对面的街头已经很近了。

少年紧紧拉着我的手。不知是哪家的小孩在我们脚边跑动,只觉脚下一个踉跄,人突然摇晃了几下,没有摔倒,在这种人密得如麻的地方,也不可能摔倒,但是小腿上熟悉的痛楚又传了上来,刺激着神经末梢,我感觉到自己的脸抽搐了一下。

一股黄尘突地冲过来,不知道是哪边的人突然涌了过来,手上一松,那个少年温热的手似乎就离开了。

可恶!我的烤肉啊!

“啊——”

“危险!”

黄尘扑面,我咳嗽了几声,却听得旁边刺耳的尖叫声。出事了吗?我小心地抬头,却看到已经站到烤肉摊前的少年惊慌的脸,还有他掩着嘴的手。

“天啊——”

少年的手……可真是白呢……

嘈杂的人声中,似乎突然传来 “遇——”一声大吼。自己的身子似乎一下子被人从地上拔了起来。

“啊,三哥,看我救了谁了?”一个兴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离我很近,近到那说话时鼻息间软软的气息都扑到了我的脸上。

我有些愣愣地。低下头来,瞪着环在自己腰上的两只手。

“宋烈,不得对姑娘无礼。”那个被救了我的人唤作三哥的二十多岁人道。

“无礼?”宋烈哈哈大笑,转过我的脸来,仔细地瞅了几下,“看样子是蓬门女子,我就娶了她,又有何不好?”

这个唤宋烈的人似乎还不过十五岁。脸上已经稍显刚毅的男儿之色,但是还脱不了稚气。我抚摸着自己的小腿,确定不再痛了,才回头对宋烈道,“这位小贤弟,可否放我下来?”

“小贤弟?哈哈哈,小烈子,你没戏唱了!”身边一群跟着他们的汉子放肆大笑[自由自在]。

“是啊,人家当你是小弟弟呢。”

“哈哈,小烈子,我就说嘛,你就是留起了你嘴上的那几根茸毛又能表示什么!”

这群不知道从哪儿冒出的北方汉子的笑声实在是有些震耳欲聋。我拍了拍自己仍在嗡嗡作响的耳朵,瞅见小福跟着韩师爷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老爷——”

“在这儿呢。”我没好气地拉开宋烈的手跳下来。

“老爷?”不知谁反问了一声,刚才还嘈杂的一堆汉子立刻停住了声音。

“老爷——老爷您没事吧。”小福手脚最快,三两步地便迎上来,帮我拍了袖子又拍旧袍子,我挥挥手,道“没事。”

“男人!”一堆汉子中突然有人大吼一声,震得我的耳朵立刻嗡嗡作响。

“怎么会是男人呢!小烈子,你这下了可惨了……”

“是啊,人家小仆叫他老爷,你刚才差点撞到一个老爷——”

“老爷又怎么样,咱在京城,撞死过几个老爷,还不是都一脚踩过去!”有一个人立刻反唇相讥。

“这个不一样啊。这个是小烈看中的老爷——”

“长得跟娘们似的,怪不得小烈刚才会看错——”

耳朵里似乎有些隐隐发痒。十几个男人一说起话来,你一句我一句的,让人觉得脑子里尽是叽叽喳喳的,跟他们口中的娘们儿没有什么两样。

拍了拍发痒的耳朵,我顺便拍了拍自己满是黄尘的脸,一脸委屈地瞅着小福。

“老爷,您受惊了,我们赶快回去……”小福不愧是小福,立马就扶着我要走。

我把委屈的脸转向气喘吁吁地赶到的韩师爷。

“老爷,您没事情就好,真是吓死老奴了,我们回衙门吧,王寡妇的案子还得等您……”

挫败地叹了一口气,我真是败给他们了。还指望着小福能撑着腰指着这几个蛮子道,“哪里的人,冲撞了我们的老爷,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哪里,这是谁的地盘?冲撞了我们的父母官,你们担当得起吗!”哪里知道这两个狗奴才就是一副拉着我想逃跑的畏畏缩缩的样子。

管教不严啊……

想我堂堂李斐,竟然教导出这般懦弱的手下来……唔,当然也不是要自己的手下人狗仗人势啦,但是起码当老爷求救的时候,手下的人应该是立马冲上前去,前仆后继英勇对外的吧。

凄凄惨惨凄凄。

瞅到刚才被我拴到街另一头的老驴不知何时已经咬开绳子,慢慢吞吞地踱到了我的身边,对着那几匹高头大马嘶一声,不由地感动得想鼻涕眼泪一把流。

“衙门?”刚才被宋烈唤三哥的男人下马,“您是这里的李县令吧。”

“是。”我叹了一声,摸摸自己身边的老驴子的头。“阁下是……”

“在下姓应,单我一个劭字。”这个人倒是彬彬有礼,我不由地抬头看看,不意却看到这个人正低着头盯着我的布鞋。鞋子很有问题吗?我低下头来研究一番,不是很脏,只不过之前被那只大毛狗的舔过,一只布鞋的鞋面上略微地看得出一点沾了尘土的口水印。

应劭似乎也是注意到他自己盯着我的鞋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道:“刚才我的兄弟有些粗鲁,惹有冲撞之处,还请大人原谅。”

“没什么。”我应道,抬了抬自己的脚,除了口水印,鞋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啊,两只鞋子,大小相同,颜色相同,形状相同,一个破洞都没有。

“呃……”应劭望了一眼我在动的脚,“大人的鞋子,真是……不错。”

不错……是想说很糟糕吧。我瞥了一眼他穿的皂白马靴,再向上看他绣百蝠的宝蓝缎大氅,蓝绸箭袍,腰间系的丝绦,丝绦上的一对彩凤美玉,再向上,呃,是喉结,再往上,则是一张温文尔雅的脸。面色微白,脸型棱角分明,有八份堂堂男儿气,但更有两分儒雅气在眉间。

武官有文相。

人善被人欺。

心里隐隐地有恶念浮现。

我吞了几口口水,望了一眼那张儒雅的脸。哼哼,你管教手下来严,唆使手下人冲撞朝廷命官,对朝廷命官出言污辱,衙门见吧。眉峰一凛,脸色一正,刚抬起手来,忽听得身边师爷嘴里念念有词,“应……应劭……老爷……他是圣上新封的威武大将军……切不可动手……切不可啊不可以啊不可以……”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伸手不打笑脸人啊……老爷……人家刚才向你赔礼了啊……”韩师爷还是咕噜咕噜着念叨,那种低低的声音,如果不是跟他处得很久的人,比如说老爷我,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的[自由自在]。

“老爷啊……柿子要挑软的吃……柿子要挑软的……豆腐可以硬一点的……这个可是青柿子啊……”

深深地吸一口气,我努力地把胸中的怒火压下去,抬头,摆出微笑。

“柿子要挑软的吃啊……柿子要挑软的吃啊……”耳朵边的苍蝇不住地在嗡嗡作响。

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冒了上来。

“应将军,请到下官的衙门一坐——”

“柿子要挑软的吃啊……柿子要挑软的吃啊……”

“请——赏脸喝口茶吧……”

……,……
真是窝囊。

但是人就是这样子,没办法。谁叫我的官儿小呢。

当着大街上百姓的面,我也只能这么说了。望见刚才拉我一起吃烤肉的少年唇边的微笑,心里突然觉得窝了一肚子的火气。

可恶!

要不是这几匹马,我现在应该是端端正正地坐在烤肉摊前,美滋滋地吃着香喷喷的烤肉串的。

“请——赏脸喝口茶吧……”我一脸谄媚地笑道。“应将军远道而来,下官没能及时得知消息,没能给大人接风洗尘,实在是下官礼节不周,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应劭愣了一下,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来,似乎是愣了一下,“呃……”他的手捂在嘴上咳了一下,这个动作倒是真正儒雅到底了。可惜啊,人家不是文人。人家是武官。文人还可以踩一脚哼两声,大不了跟人甩甩嘴皮子,武官……没胆!

“小地虽陋,但是好歹也有上好的碧螺春,大人若是不嫌弃的话,就请移驾一坐。”我笑得灿烂笑得动人。每当要说这种话的时候,我的习惯就是一贱到底,连色相也赔上,以保换来百分之百的成功。

应劭的视线似乎还停驻在我的脸上。手捂在唇上,这种姿势仿佛在沉吟着什么。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呃……现在是大眼瞪小眼时期……

饶是我的脸皮再厚,饶是我这样子被人看也不是不常有,我还是心里起了毛。从小到大,敢盯着我超过三分钟的人,下场一般都会很悲惨。在我五岁的时候,私塾里新来一个老教书先生,第一堂课尽敢跟我大眼对小眼瞪了三分钟,下一堂课的时候他立刻从他的书桌里面掏出一只马蜂窝来;进京赶考时,跟着小福和蟑螂和老鼠同寝那段时间,敢对着我流口水的家伙,个个都第二天在茅房里拉肚子拉到虚脱;圣殿上对答时,那个站在一旁竟敢对我涎着脸动手动脚的色老头兼王爷,三分钟之后就被我的驴子给踢到爪哇国。

呃……好像他还在看……

当然,能这样子看我超过三分钟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墨樵。

好吧……让他大眼瞪小眼……

一想起墨樵,小腿似乎就开始了隐隐作痛。每当他用那种深情款款的目光注视我的时候,我都不由地心跳加速心猿意马性欲旺盛,只想着要扑过去狠狠地吻他,哪还想到要计时算数。但是现在?如果应劭的视线中流露出一点点的淫邪还好办,我可以毫不留情地当街尖叫“强奸啦——”但是偏偏他那种注视只是一种不带色情的纯洁得让我想大叫阿弥陀佛的注视,呃,也许更准确的说应该是观察才对。

大眼瞪小眼。

……,……

“应将军……”我小心地唤了一声。“呃……我们这样相望,似乎有点……”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柔软细腻,脸上的茸毛软软的手感极佳,嘴角也没有沾上东西,很正常啊。抬眼看旁边,吓!一大堆人围着看热闹。

“应将军……”

“呃……李大人您芳龄几何?”

绝倒一大片。

我……抓!抓抓抓——努力地抓住小福的袖子,我努力地站好,正一正脸色,还是摆出微笑道:“下官已经年过二十了。”晕——这么盯着我研究我大半天,敢情就为了这个?芳龄,我还高寿呢!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是长得比较……呃……容易让人一见钟情……但是……

“呃,对不起。”似乎是注意到围观的百姓的反应,应劭的脸上露出一丝赧然,手扶在额上,他闭了闭眼,阳光太过刺眼吗?“今日……就不去了。改日再来跟李大人把酒言欢。”

“那就改日啦——”我乐颠颠微笑着地作揖,看到他又把手扶在额上闭了闭眼睛。贫血?没多想,回头招呼小福,“走啦。”今天不用破费请人喝茶啦!

“大人!”小福慌慌地跟过来,“大人,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我轻斥了一声,“刚才怎么不说话?本大人差点被人踩死了,你就拉着我逃回衙门?你像话嘛你?”

“我哪敢——”小福道,“赶着逃跑也总比你牺牲色相地去巴结别人来得好吧。”后面的声音在我的怒视之下越来越低。

“呜呜呜……人说小仆总是不好养的……从小,你就是人家的书僮,养到现在,竟然骂我巴结别人了……”我呻吟道,望见韩师爷,头更大了。

“大人,快回衙门吧。王寡妇……”

我不由地抬起手来扶了扶额,闭了闭眼。头好痛。难道刚才应将军他老人家是头痛了?

不知道哪儿传来的香味再次进入鼻息之间,转头,是刚才那个少年。但见他斜斜地倚在不远的柱子上,手里拿着一串松枝烤肉,笑笑地望着我。

呜啊啊啊——

我的烤肉——

“……七月十号的时候,王寡妇遇见西村的卖豆腐的李汉,……”

“我要吃烤肉!”

“老爷,您今天已经在集市上吃了一次东西了。就是早餐的时候,您忘了……”小福婉婉规劝。

“……上月中旬的时候,被王家撞见……”

“不管,我要吃烤肉……”

“老夫人交代,您不能随随便便吃外面的东西……”

“……王寡妇的前夫在三年前曾经被征兵,笱南之战后,就没见回来……”

暖暖的阳光下,只见一个小仆一个老师爷一左一右地架着一个衣着朴素的老爷,往衙门里匆匆赶去。

第二章

我承认,我这个县官当得不是太过称职。但是,论为民父母,亲民和乐,我做得是绰绰有余了。看今日本老爷审案竟是有这么多人来踩破衙门,已经足以证明我的的魅力所在。

其实我一直想要过的就是那种平平安安的生活,就是每天可以上街溜一圈,跟人闲聊几句,官不要大到让自己每天忙着赔笑脸应酬所谓的达官诸侯,也不要小到让谁都伸出一只手就可以捏死踩到脚底下像蚂蚁那样的凄惨,而且也不要为了所谓的老爷风度不可以在街上随随便便地吃东西。所谓的大君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现下我挤不进朝堂,就只有在野当个小小官,独善其身,每天闲闲过自己的日子,这种日子都已经过了三年了。而自从三年前我被调到汰州来之后呢,我就发现,这个小小的县城是我心目中的桃源乐土。此处民风淳厚,少作奸犯科之人,而且多产梓、姜、桂、金、锡等,每年向朝迁交付的赋税呢,不会少到让朝廷皱一下眉头要求多征,也不会多到让朝廷把眼睛瞄到这里,等着这里冒出金灿灿的油水来[自由自在]。

所以,一句话,我的生活很安稳。

这就是某天我一边吃着午饭一边得出的结论。酒足饭饱之后,我趴在还略有些油渍的桌子上,头慢慢地转到左边,再慢慢地转到右边,瞅了瞅站在左边的小福,再望了望站在右边的师爷,微笑着,幸福地道:“小福,师爷,你们看,虽然老爷我每天只能出去转悠一次,虽然你们当老爷我手下的对我老爷不怎么样,但是老爷的生活很安稳啊。这样想想,我其实过得还是很不错的。”

酒菜不是太好吃也不是太难吃,天气不是太冷也不是太热,生活不是太糟也不是太好,这些都是难求的啊。

小福一脸笑容:“是啊,老爷明白我对您有多好就成了。小福跟了老爷这么多年,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我哼哼几声,实在是吃得太饱不想跟他争辨。这家伙也没想到我有哪句话是说他对我老爷好的,就凭他?每天禁我老爷的足,不许我出去,不许我吃这个吃那个的,还任说是听老太爷的吩咐。哼哼,也不想想,人家老太爷的话能听吗?现在在家里当家作主的是我这个老爷啊!拿了鸡毛,就当着令箭甩我。

慢悠悠地转过头来,对着我那个年约五旬的师爷讨好地微笑,“师爷,您说老爷我这番话有点道理吧。”

“呃……我是很想承认老爷的话有点道理的啦,只是……”

“只是什么?”不就是一句他们两个当我手下的对我不怎么样嘛,承认有那么难吗?

“只是老爷的生活现在不是太安稳了。”韩师爷道,“今早本县又有十三户人家共二十六个少年,说是要在应将军营中做事。”

“那又怎么样,说明老爷我教导有方,本县男儿热血有为,有保家卫国之心,难道不是喜事一桩。”话虽然这样子说,但是鼻子莫名地就有些酸溜溜。想当年我县令大老爷招一个在衙门看门的,砸下多少两银子,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才有个乞丐过来应聘,现下人家一过来,就拉走我那么多的壮丁。呜呜呜——

“但是老爷您也知道,昨天有十多户,今天又有十三户,这里面,有城西的三黑子家的两兄弟,也有西街王二家那几个不成器的三个赖子,还有歪脖子街刘家的那个昨天刚从狱中放出来的蛮子,还有……”

“等等——”我打断他的话,“那个刘家的怎么到昨天才放出来啊?”我怎么记得他好像只判了半个月,现在怎么算,距他押入牢也是有一个月多了吧。哈哈哈,本老爷明查秋察,被我抓着小辫子了吧。

“噢,那是衙役疏忽大意,再加上老爷您那天也没说清楚,所以直到昨日月底查人的时候,才发现这家伙在牢中多关了几天,小的就作主把他放了。”韩师爷面不改色。

“噢,敢情还是本老爷的错。”我悻悻地。

“老爷您是不太管事情。”忠心耿耿地说了这么一句,容不得我有一句插话的时间,韩师爷立刻接着道,“此人昨日托关系好像是说要进应将军营中参军,但是究竟事情结果如何还不知道,只知今日他已经穿起兵士的服装,与前几日参军的几个地痞流氓勾搭在一起,成群结队在街上为非作歹。”

“……”

“昨日听说是应将军营中有一士兵打伤本地一小商贩。”

“……”我沉吟片刻,跳将起来,“这么大的事情,本老爷怎么不知道?”啊啊啊——不想出什么大事啊——我不想跟人家有权有势有靠山的冲突啊!

“昨日老爷您在午睡,我跟小福就派衙差抓了那个家伙。”

“……”

我无语。望着桌子上的醉枣,突然觉得嗓子里好难受,就好像噎了一颗醉枣核一般。

“老爷,那种人实在是该打。”小福在一旁帮衬。

“……”

眼前好像有点晕,低头望着桌面,油光光的,会眼晕,大概是桌面抹得太干净的缘故吧。

“老爷,我没有做错吧?”韩师爷抬起头来无辜地望着我。

冷汗一滴一滴地从背上冒了出来。

“你们……你们没有打那个士兵吧……”我慢慢吞吞地开口问道。

“……”小福无语。

“呃……打了二十大板。”韩师爷道。

眼前一黑,我连忙抓紧手中的筷子,“二……二十大板?那家伙现在还关在牢里吗?”

这次小福倒是答得飞快,“没有,老爷,我们给了他二十板子后就把他放了。”

我闭了闭眼。转头望着韩师爷,望见他点一点头,不由地想直接拿头撞盘里的豆腐。

“那……他回到营里了没有?”我问道。

“老爷您糊涂了,我们都放了他了,他当然回到营里了。”小福在一旁道。显然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呃……我是说,你们有没有在他回营的路上把他套上麻袋直接扔到西边的凤华山里去或者是扛到南边绑上石头沉到石潭里去?”头突然好痛[自由自在]。

“为什么啊?老爷您傻了,”小福子显然到现在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县里什么景色都没有,就那边的凤华山跟石潭的景致还粗粗可以,可以引得那些酸秀才去那边吟诗作对,如果在那边发现了一个死尸,那怎么得了!”

“是啊……那怎么得了……”我趴到桌子上呻吟道。

韩师爷脸白白地站在一旁。

“后来呢?什么事都没有?”我问道。

“没有,什么事儿都没有!”小福响亮地说道。

“那家伙就这样回营了?路上也没有碰到打劫的?”

“没有!”

“或者是因为打得太重死在半路上?”

“怎么可能嘛老爷,我们只打了他二十大板,他又壮得像头牛一样,不过啊,看他昨天那时候啊,都爬了好长时间才爬起来呢!”小福子说得眉飞色舞,“我当时吩咐我们那几个兄弟要重重地打,但是你也知道,那几个衙差也有好长时间没有打过人了,手上的肌肉全都变成猪肉了,一个个都养得白白胖胖的,打了三五下就说累得不行,愣是要换人,结果最后几下还是我打的呢!打得那个家伙啊,直着脖子在叫娘。咦,师爷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呢?昨天打的时候,您可不也是在场的吗?我还记得您重重地踢了他一脚呢,您那一脚啊,踢得真是准啊,刚好就踢到那个家伙的鼻子上,看那个家伙的模样,我现在想想都还想笑,真不知道那个叫应将军的家伙看到他的手下被我们打成了这样会有什么反应,非得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可!对了,那家伙没有多少胡子,多少也是吹一下头发了吧——”

我努力地咳嗽了几下。

“吹……吹……”小福的脸色唰得变白,“吹胡子……老爷……”他一脸哭丧地转过头来对着我。

我把手撑在额头上,挡住眼睛。

“师爷……”他转过头来,“您要救我啊……如果这家伙死翘翘了还好,可是……他一回营,应将军一定会……”

韩师爷把手放在伸长的脖子上,嘴里轻轻道,“咔嚓——”

“啊——老爷!您要救我啊!”

“不然你以为我好端端地干嘛把这件事跟老爷汇报。我们以前私下里做过的事情,哪一回我跟老爷说过了?”韩师爷道。

“咳咳咳——”我哼两声,“你们够绝。没出事就把我这个当老爷的摆一边,私下里做些小动作,一出事情呢,就来找我老爷帮你们两个擦屁股!”

“老爷,小的是不想累着您嘛。”小福殷勤过来帮我拍拍背顺气,“昨儿个小福本来就想告诉老爷的,要是看到老爷您在睡觉,小福就觉得老爷您实在是太辛苦了,老爷您看您,都瘦得这种样子,虽然看您吧,每天都吃进去那么多东西,但就是不长身子,小福看着您睡得安安稳稳的,不忍心,就……”

“那以前呢?以前的事情呢?难道本老爷一天到晚都在睡觉吗?难道本老爷是万年睡虫吗?”我怒发冲冠,“上次三阳戏班子到本县来的时候,明明说是给本老爷安排几出戏看的,结果呢,你们几两银子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听说他们里面演小旦的小青姑娘长得如花似玉的,结果本老爷连一面都没见上……”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唏嘘不已。

“老爷,他们可是从鲍知县那边逃过来的,再说的,就是因为鲍知县要小青姑娘做他的几姨太,小的怕事情闹大,老爷您跟邻县的鲍县令会闹翻脸,就擅作主张了,这也是对老爷您的爱护嘛……”小福快嘴道,“老爷您上次不是因为收留了旁边柳县令那边过来的何铁匠,结果害得本县跟柳县令那边的河蚌交易全都停止了吗,好多商贩子现在要贩运珠宝都得到鲍知县那边去,如果这次老爷您再得罪我们旁边的官……”

“哼哼!”坐了这么长时间,肚子也有点饿了,再加上背部被小福拍得极为舒服,我挟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脸上还是表现得愤愤得。

“而且那个何铁匠后来拿着什么东西去告到京城,说是要告倒柳县令他贪赃枉法,结果呢?还不是一去无影踪,连现在在京城哪里都不知道嘛!”小福热情地为我倒酒,“我知道老爷您人好,可是……老爷您也要为自己想想嘛……再说了,那个小青姑娘啊,我看过,一点都不好看,还比不上老爷您呢。不过也好像没有几个姑娘比得上老爷您的。”小福在嘴里咕哝道。

“哼哼,那前次呢?前次那个李家绸缎庄的老板娘送来十匹好绸,老爷我看都没看,你们俩就作主让人家全部拿回去,还赶人家,你们做得什么好事啊!”看看自己,就想抹一把泪,整天待在衙门里,连个漂亮的姑娘都没见着。

“老爷……那是人家老板娘对您有意思。可是她也不瞧瞧,就她那个模样,还想对老爷您——”小福显然是嗤之以鼻,然后忽然恍然大悟,“老爷,敢情您都知道?”

“哼哼。”我用鼻子说出两个字来。

“老爷……您反正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那还干嘛跟我们较真呢。”小福道,“可是昨天的事儿……你说……”

“啊啊啊——”我叫了几声,头好痛。一想起那种事情,“都是你们闯的祸。”怒瞪这两个家伙[自由自在]。

“是。” 可恶!本老爷什么时候养出了这么两个笨蛋!

“你说你们之前的事情都表现得那么聪明,怎么昨天就那么笨呢!怎么就不用脑子想想,小福倒还好,本来也不会指望他有多少脑子,可是师爷……您怎么就这么糊涂呢!他打伤了谁?”


“一个商贩。”小福道。

我瞥向韩师爷。

“回老爷,他打的是小人的兄长。”韩师爷低头道。

再转头,看小福。

“回老爷,他打的是小人的姑丈。”小福乖乖道。
4
俗话说得好,有什么人有失足日,马有失蹄时,还有什么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之类的,还有福兮祸之所依什么的,嗯嗯,还有像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的,其它具体的我也暂时想不起来了。总的一句话,就是说有时候人倒霉的时候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什么差错都会出现。再加上你身边的人看上去都对你忠心耿耿,对你照顾到贴心贴意,不知道什么时候看上去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儿,就会做出什么让你呕到吐血的事情来。比如说就是像老爷我现在。

冷清了不知有多长时间的县衙门里难的得两排人马站得齐齐的,才下午,还没来得及睡午觉,就被人拉到大堂上来。而且这一上来的架势还不是普通的强,但见两排衙役剑眉倒竖虎目炯炯,个个整容待发,一见我上堂来,老爷我本是等这两排人将手中杀威棒在地上击几下,等着他们发出沉稳的“威……武……”两声,哪晓得眼前的这帮蛮童们却将手中的杀威棒一举,大呼三声,“誓死保卫老爷!”不由得让我两耳一鸣眼前一黑身子一软脚下一颤,差点就这样在大堂上摔趴下了,如果不是可恶的韩师爷在一旁使劲地拖住我倒下的身体,我简直就想直接倒在地上装晕得了。这不明摆着让我帮他们擦屁股嘛,而且就算是擦屁股,也得要偷偷摸摸地私下进行,比如说我去给人家应大将军送点稀世珍宝,赔赔罪,比如说我找一个雅座,再招几个懂风情的美人,美酒佳肴来色诱他。个人以为上面不管是哪种方法都比现在自己手下这帮杂碎摆出的一副跟人拼个你死我亡的架势来得有效,而且迅速,成功率极高。

“你们……呃……”我沉吟半刻,“你们……先暂时退下吧……”呃……对着下面二十几双眼睛瞪了好长时间,感觉还不是普通的糟。想当年我老爷在训话的时候,你们有几个是醒着的,有几个是头还直着的。

“我们不下去!”大堂上不约而同一声吼,吓得老爷我两腿筛糠般。

“老爷,现在庆将军营中的士兵们个个都不服气,合营躁动,个个都披甲带刀要来找老爷算帐!”

“……”

“我们不能放着老爷一个人不管!”

“……”

“敌军如狼似虎,老爷您一个人,属下实在是不放心。”

“……”

“老爷!他们营中的人欺人太甚!本来是他们打人在先,现在却到处说我们目无法纪,滥罚兵士!”

“……”

“老爷!应将军管制手下不严,老爷昨日杀一儆佰,实在做得是大快人心。”

“……”

“是啊,老爷,您昨天应该干脆斩了那厮的头,以显法纪。”

“……”

“是啊,老爷,对于那种人,就该严惩不贷!”

“……”

“老爷做得光明正大,我们誓死效忠老爷!”

……,……

揉了揉太阳穴,我不由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拖起沉重的头,无奈地睁开眼,环视着一堂的衙役,个个都是豪气勃发,可怜老爷我现在心里已经是死水般凄凉了,“你们当中,有哪个是昨天没有打过应将军营中的那个士兵的?”

沉默。

望着衙差们面面相,我再叹了一口气。“你们啊……”这一声慈祥的叹气声一发,竟然激得他们个个热血沸腾起来。

“我们知道老爷您官不好当,老爷您是好官,我们不会连累您的!”

“管他是王爷的儿子还是将军,只要是他们的人冲撞了我们的人,我们就跟他们拼命!”

“祸是我们闯出来的,我们不想拖累老爷!一切由我们担当。”

“我们情愿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我们绝对不会拖累老爷的!”

“……”

难道这几个家伙就没看出现在他们已经在严重拖累我了吗?

“可是老爷,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是啊,老爷,敢胆在您的地盘上撒野,小的我真是心时不服!我知道老爷您心里也一定很不好受的吧。”

“老爷爱民如子,一定不想自己手下的人受到一点伤害的!”

“我相信老爷!”

“老爷您如此聪明绝顶,一定会有办法的!”

“……”

为什么到最后还是要我负责?我哀怨地转向韩师爷,但见他低垂着头,手里捏着一支笔不知道在记着些什么。再转向小福,吓!心里猛得一跳。只见小福他两眼圈红红,站在帘后静静地瞅着我,两眼泪光盈盈水气翻涌。

我骇了一跳,“小,小……小福……你……”

“老爷……您一定要救我啊……”不对上小福的眼光还好,一对上他的双眼,小福干脆就连滚带爬地从帘后出来,“小的昨天真的没有想到会出这样子的事情啊……只是一时气不过,没想到今天上午,就听得人说他们在营中拉队结盟,磨刀擦剑,宣称一定要让老爷您死在衙门口,我……我……我担心老爷啊我……”

想逃,但是大腿被人抱住,拖不动。

“老爷……我上有老下有小……其实我昨天才打了他三棒啊……”堂下的衙差也纷涌而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老爷,我更冤啊,我才打了他一棒啊……还是韩师爷说他没力气,让我帮他打我才打的……您看我,我今儿个手都肿起来了……”

“老爷……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啊……我们当时也是替师爷跟小福气啊……”

“……”

“老爷……”“老爷您不能不管我们啊……”

“……”

“老爷?”说了好多话都不见人有回应,终于,有个抱住李斐大腿的人抬起头来,“老爷?”

像是机器人转动时脖子会发出“咔啦——咔啦”声一样,他们年轻的老爷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动作,脖子一下一下地,僵硬地转过来,低下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其中一个人的手,“能不能,能不能请您,不要抱着我的屁股——”

“……”

“而且……也不要把脸贴在我的屁股上擦眼泪鼻涕。”
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

小小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大到每天我走上一圈之后,就觉得两腿发软。瞅着自己身旁的这头老驴,就直想骑上去。可惜啊!在三年前,这头老驴还是壮年时期,不管我怎么骑它,它连哼都不哼一声。而现在呢?这家伙也学着倚老卖老了。只要我一有想骑到它背上的样子,它就抬起后蹄,十足的一副想踢人的模样。不过只要想到我要真的骑了上去,就算不被踢的话,说不定它驮着我走了几步就挂掉,那样子我还得自己使劲把它拖回家里。一想到这个,我就一点想骑它的兴致都没了。

事实证明,我对它还是很有感情的。

像是每天早晨我出去溜达一圈的时候,我就不会忘掉。

所以当然,现在它的老爷要出去送人头了,我也没有忘记把它一同带去。

应将军的府地其实并不远,但是由于带着一头老驴,再加上旁边有两个走了一半就说脚软的仆人,也足足走了有半个时辰了。

刚走到营房门口,迎面便碰到一个穿好铠甲正往外走的士兵。这个小卒似乎略有些年轻,跟宋烈不相上下,看了我一眼,愣在原地一下,我便想当然地带着两仆一驴走了过去。

“大……大人……”小福不安地扯扯我的衣袖,“这样子……没问题吧?”

“没问题,尽管跟着我走罢了。”我道,“眼睛别到处乱瞄。要像老爷这样——”我抬头挺胸阔步向前。

脚才刚跨出半步,就听得后面一声呼:“等——等一下!”跟在身边的小福一个踉跄,“老爷……”他哭丧道。

醒悟了过来的小卒从后面追上来,“先生,营房重地,闲人不可以进入的!”

“听说应将军在校武场?”我拱手,有礼貌地微笑道。

“呃……是,是的。”小卒抬手遮了遮眼,咦?这个动作跟应将军的动作好像!

“在下有事想跟应将军商榷,可否请小将带我到应将军帐下?”我微笑道。

“好,好啊!”小卒愣愣地回答,两只眼睛眨巴了几下,手直直地指向左边,“这边——”

我死命拖着快瘫掉的师爷跟小福急急地跟在那个小卒后面。

“慢着!”不知哪儿传来的一声,宏亮,有气势,让人的心颤了三分。

一个校尉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指着小卒,“这几个人是哪儿的人?”

“啊?呃……”小卒一下子愣住,回答不上来,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对着我。

呃……心里好有内疚的感觉……

罪恶感好重……

“随意带不明身份的人进入军营,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担当得起吗?”

“他们来找将军。”可能是想起了我刚才的话,小卒连忙道。

校尉骂道,“来找将军?他们是哪里人?手上可有公文?为的是什么事?私事还是公事?如果说这几个人是刺客,如果将军出了点什么事,你担待得起吗?”

说得让我好有罪恶感,连忙作揖,“在下来找应将军,实为商量要事,并无恶意。”

有几个路过的士兵走了过来。心里略略地有点慌。尤其是身边还有一个人不停地拉着我的衣角在抖个不停。

浑帐的校尉,就看小福这副德性,像是当刺客的料吗?

路过的士兵走近了。一位突然叫了起来:“这不是那些天看到的应县令嘛!”

冷汗“唰——”的一下子冒了出来。

“哄——”的一声,只觉眼前一乱,不到一秒钟之后,就发现自己跟着小福还有师爷还有驴就已经被包围了。也许是因为这里的人都是从北疆回来,个个长得都是人头马大的,里三层外三层地站出来时,只觉自己像棵森林里病殃殃的小草,又矮又瘦。

“应大人?不就是这里面打了我们兄弟的小县令嘛!”这声话语着实有点酸酸的,让人背上一下子起了毛毛。

“七品的小文官,竟然这么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简直是欺人太甚!”

背上汗涔涔。

“对呀,就因为汪汪打了一个小百姓,居然敢打他二十大板!”

原来那个被打的小兵叫汪汪啊——真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看这些士兵个个长得像熊一样,却叫着这种……呃……可爱……的名字,真是让人……

“我们跟着应将军这么多年,有哪个家伙敢动我们一根汗毛!”

“我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的时候,你们这群胆小如鼠的官都缩在后面。好了,现在平稳了些,就开始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跟他们拼了!”

群情激愤。

“是啊!将军让我们回这里休养,如果都要受这种鸟官的管制,我们还不如去杀人!”

“对啊!与其在这儿被这种狗官活活打死,我情愿被人一刀砍死在沙场!”

霹雳叭啦的一大堆话,感觉像要被唾沫淹死掉。

我把一张白白的脸转过去,面对着小福,眼对眼鼻对鼻,“老爷我……可不可以倒下去?”

“敢动我们的人,杀!”“咔啦——”一声,一把大刀出鞘,一下子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但见师爷两眼一翻,“叭——”的一声倒地。

我目瞪口呆!这家伙倒是聪明干脆!真是佩服到五体投地。

“老爷……我不行了……”小福的声音似乎带着哭腔。“我……我要不要……也倒下去算了?”

“士可杀,不可辱!”耳边突然又一声怒喝,“咔啦——”“咔啦——”几声响,眼前好像有一片刀光。

“遇——”的一声,但见自己身边的老驴一下子跃出人墙,撒腿狂奔。

这,这,这——

心里顿时有一阵毛毛虫爬过的感觉。

脖子上凉凉的,左边右边都凉凉的,我僵硬着脖子站在那儿,其实是很想低头数数自己脖子上到底架了几把刀,但是一想到如果转脖子的话可能那些刀会擦到我的美美的肌肤,可能会留下疤痕,到时候又得花钱花精力去把疤痕养平,未免太过麻烦了。于是作罢。

“老爷……我真的不行了……我倒下去吧……”小福把眼珠子努力地往上翻。

“如果你不想倒下去的时候脖子被刀割到的话,就倒吧。”我瞄了他一眼,冷冷道。

“咕咚——”很响亮的一声口水声,小福直着脖子一动不动。

“狗官,死到临头,有什么话可说?”

我的手在左边的大腿上重重地捏了一下,耳边听得小福一声尖叫,“老爷——好痛——”

四周万簌俱静。

“要我留遗言吗?好啊。”我抬头望着那几十双铜铃般大的眼睛,“本老爷是狗官,但是好歹也有手下吧。就像你们的应将军对你们这般那般好一样,狗官也对自己的手下有感情。”

“老爷……”小福痛哭流涕,“你真好……”

“你们先把这个一个劲地在我衣服上擦鼻涕的人拖出去砍了吧。”我叹了一声,“然后是这个躲在地上的人,反正他也是半死了,干脆赏他个全死吧。还有刚才逃跑的那头驴,虽然老了点,但是肉质一定不会很糟,因为他的伙食一向比我还好。”

“哼,狗官就是狗官,良心何在?”不知哪个家伙哼了一声。

小腿突然一阵刺痛,我眯起了眼,眼珠子慢慢地从左边转到了右边,对上那个看起来略显得瘦弱了点的小兵,“战场杀敌,杀的也是人,你良心何在?”

他可以说我没有感情,可以说我狼心狗肺,可以说我黑心,但就是不可以说我没有良心!

“我杀的是敌人,是为国尽忠!”

“那你杀的人呢?他们也是为国尽忠!他们的良心呢?难道长着为是为了被你一刀剖开胸膛挖出来吗?”

“你——”小兵上前一步,铠甲碰撞发出铿锵的声音。

“我手下的小仆想跟我同生共死,为我尽忠尽孝,我同意他们,这也算是良心全无吗?”我转过眼珠来怒瞪小福,“是不是?”

“不是……不是……”小福抖抖颤颤,“能跟老爷死……很……很光荣……”

我满意地把眼珠转过来。

哼。量他也不敢。

“文官,就会耍嘴皮子!”那个小兵哼一声。

我冷笑道,“杀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文官,用得着穿铠甲吗?”视线讥讽地扫了一圈他们,个个都穿了铠甲。

“……”

心里的毛毛虫再次爬过。

头顶上黑压压的头颅动了一阵,耳朵边嗡嗡嗡的响了好一阵。

背后的冷汗不知道什么时候凝聚成滴,顺着脊梁流下来。感觉——还真不是普通的怪异。

“老爷……”小福扯扯我的衣角,“他们……怎么不动了?”

保持着怒目圆睁的样子瞪着那几十双铜铃般的眼睛,我的心头的毛毛虫爬啊爬。

混帐小福!没看到现在他们所有的眼珠子都盯在我老爷一个人身上了吗?现在本老爷要的是气势!怎么可以做这种畏畏缩缩地私底下拉衣角的动作呢!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

“将军来了——将军来了——”不知僵持了多久,只听得外面有人喊道,“将军过来了——”

我叹了一口气。脚不由得有些发软。

“你良心何在!”

眼前不由得有点恍惚。这真是一句太刺人的话啊……小腿还在微微地刺痛着。

这是第二次见到应劭了。这次没有像上一次那样身披大氅,但是还是穿了一件宝缎织金线的箭袍,腰间随意地配着一柄长剑,剑柄上挂着一对美玉。还是一张温文尔雅的脸。八份男儿气,两分儒雅气没有了,因为脸现在黑黑的。

可恶!穿得那般的明艳动人!我恨恨地磨牙!两眼瞅着他只着箭袍的腰身,口中竟然莫名地开始分泌出唾液来。可恶!那种腰身,如果是像刚才这帮腰圆膀粗的士兵一样还好,可是偏偏是——

略显紧身的箭袍腰部系着一条蓝色的织绵腰带,清楚地显出了腰身来,如果剥去那种贵气的装饰,如果只是换上一件薄薄的单衣的话,那种腰身的形状——

像极了墨樵……

小腿再次刺痛了一下。站着,脖子架着的是不知道几把刀,望着他走过来。当然,身畔还有宋烈。那天救我的小将。

身旁围着的士兵在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应劭走到我面前,望了望那几个还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人,我望见他皱了皱眉,“把刀放下。”他喝道。

“将军!我们不服!”

应劭没有多说,只是把脸转过来对着我。“抱歉,李大人,我的手下心有不服,冲撞之处,还望见谅。”他略带歉意道。但是那种眼神……呃……是歉疚吗?为什么我觉得似乎是对我抱以极大的同情一样……让人看了很气……

其实从某种角度讲,我是有点包庇自己人了。因为据小福他们后来告知,他们打了那个叫汪汪的士兵至少有五十大板。当然,我会死死咬定只是二十大板的。因为无故打人致轻伤只是二十大板就够了。本来还抱着一丝丝歉疚感想诚心诚意地来道歉的,所以刚才我一直很有礼貌很气虚地听着那群家伙霹雳叭啦地讲演,任由他们抒发自己心中的不满、伤感及愤怒,就是因为一句话:我心虚。

但是到了现在,我才发现一件重要的事实!那就是:

这!家!伙!也!在!包!庇!自!己!人!

我官再怎么小,也是朝廷命官。依律法,合营躁动是主将管制不严,威胁朝廷命官是死罪,就那几个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的家伙,我明摆着可以依律处置他们!但是——刚才我一直让他们好好地把刀子搁在我的脖子上——是因为我!心!虚!

“我做主将的一向遵遁以德服人,既然他们不服,李大人您看……”

火大。

才发现这家伙是只老狐狸!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小福为证,这家伙在包庇着自己正想杀掉朝廷命官的手下,而且还面不改色唇角带笑一副懦雅谦谦君子之相!亏我还以为那天他含情脉脉地注视我半晌是因为他大人身为武官只知领兵打仗心思纯纯情窦初开呢!敢情只是一时发情!

“老爷……”小福在一旁轻声提醒,“您面目狰狞……”

吓吓吓!

我连忙正了正脸,咳两声,想抬手摸一摸自己的脸,看看是不是还在变形之中,但是搁在脖子上的刀却突然紧了一紧,不免悻悻作罢。

“只要李大人能让我手下心服口服,此事我就不再追究。”应劭微笑道。

拉了拉嘴角,我扯出一抹虚弱的微笑来。呵呵,呵呵呵——

如果我让所有的士兵都心服了,那我还来找你这个将军干嘛?

无奈地转过头来,对着那个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的士兵微笑一番,“兄弟,能不能先把刀移开?”搁了这么长时间,不累吗?

“别耍花样!”五大三粗的熊男喝道。

我悻悻。“本官手下擅自打了你中营中的士卒,现在本官特地上门赔罪,以致歉意。”

“赔罪有个屁用!”熊男道。

正正脸色,厉言道:“是。本官的歉意你们可以不接受。但是,你们可知今日之事,应将军将担负何种罪名?”望见应劭挑了挑眉,心头更为不爽,“身为将军,却在这里放纵士卒,扰乱百姓为先,蔑视朝廷命官为后,纵使你们的应将军功高盖世,威名远扬,此事之后,也只会落得个包庇下属,军纪不整,目无王法的恶名。”

应劭嘴角的笑容开始变大。

“你们口口声声为兄弟,但是你们可否想到,此事一旦有心人上奏朝廷,连累的只会是你们的主帅。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兄弟之情?”

耳朵边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但是却看到应劭嘴角的那一抹笑。真是刺眼。

“所谓功高盖主者必诛,有件事我想各位想想,为何应将军要来小地休养,将他手下兵马半数留于京师,仅遣半数随身?”

够了吧。哼哼。望着应劭刺眼的笑容,我心头极度的不爽。

想本老爷活到这么多岁,什么时候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话?

“你们先把刀放下吧。”应劭对着熊男道。

这一次,熊男倒是乖乖地把刀放下了。别的几个士卒也把刀放下了。

“先退下吧。”应劭道。

熊男乖乖地退下。

我用眼角偷偷地瞄一眼倒在地上的师爷。但见他睁了睁眼,被我的怒目一瞪又闭了回去。

哼哼!

“将军真是虎将手下出强兵啊!”踢了地上的师爷一脚,我赔着笑道,“不知刚才那几位将士何名?”哼哼!记着了!敢把刀子放到老爷我的脖子上,活腻了!

“小小兵卒而已,不值一提。”应劭笑道。

好刺眼的笑啊!不想把那几个家伙的名字告诉我就直说嘛——

“多谢李大人刚才的提点。在下定当严格要求手下士兵,不会再有扰乱百姓的事情出现的。[自由自在]”

啊?有略有些吃惊地抬头。对上应劭一脸诚恳。

呃……同样是笑……儒雅的笑……

刚才的……比较像奸笑……现在的……比较忠厚……

真的假的?难道刚才的只是因我自己心里所想的幻觉?

“李大人刚才的分析真深得我心,颇有知已之感。不知李大人可否留下来小酌一杯?”

惊讶。

呃……努力地回想自己刚才想了什么……

想了半天,除了刚才那个小兵说的那句良心何在还记得外,别的——好像都记不起来了……

自己说过的话,一向被自己当屁放……呜呜呜……到底说了什么话让这个奸邪的家伙会产生知已之感?

兄弟,能不能把刀移开?

本官特地来赔罪?

你良心何在?呜呜呜……又想到这句话了……又被这句话伤到了——

酒倒是好酒。

可惜宴无好宴。

咬咬咬——眼角瞅着一旁坐着的人,心里还是大大地不爽。一想到这家伙之前包庇自己手下的嘴脸,喉咙里就像哽了什么一样,吞东西似乎都能碰到。

营中的菜色其实不是太糟啦,而且每份份量都很足,炒得油光发亮的雪笋,蒸得头烂尾烂的一尾大头鱼,再是烤得皮上都渗出了油的蜜汁烤鸭,当然,还有两坛上好的女儿红,酒劲醇厚,入口绵软,回味无穷。

可惜啊……这种酒,如果是对着一个豪爽大方的将士一起畅饮,谈笑风云的话,倒不失为一件美事。

但是现在呢?一想起这家伙刚才的所作所为,就不免地摇摇头。就因为这家伙刚才的行为,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经是大大地打了个折扣了。再看了看那个家伙,看他那种吃东西的样子,斯斯文文的,颇有些谦谦君子之相。

恶——

国有武将生就如此文相,心机如此沉重,本就是不祥之相。况手中拥兵若此,若一有反骨,国将不国。

“李大人一直在盯着小将,是对小将有什么疑问吗?”应劭把筷子放下,小小地饮了一口杯中的酒,放下酒杯,微笑道,“还是觉得菜色略有些不合口味?”

“呃……”想象着这个家伙造反被诛九族的我回过神来,只略略地捕捉到了最后一句话,“菜色很合口味。很喜欢——”为了表示菜色很讨我的喜欢,我伸出筷子戳了戳面前的菜肴,夹起一块东西放进嘴里。

……

“李大人喜欢吃这个?这道黑胡椒牛排可是营中的师傅在此次出征的时候刚学的。”

……

“传闻江南人生喜甜咸,不喜辣,看来李大人是个异数噢。”

……

我可不可以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抬起脸,询问的眼光对上他。

应劭笑着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咀嚼,“在下也甚喜这道菜。肉质醇厚,麻辣有余,别有风味。”

……

麻辣有余,是啊。牙齿间好像都是辣椒籽。

肉质醇厚是对的,但是为什么咬下去好像有冷冷的液体流出来,而且那样的腥……

别有风味是一点都没错,除了那种流出来的冷冷的液体带出的腥味外,还有一股重重的焦糊味。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说他喜欢这道菜的……看他皱着眉头的样子……

既然主人都这样说了,我如果把嘴里含的肉块再吐出来的话……

咬咬咬——努力地把嘴里的东西嚼烂,再拿起酒杯大大地喝一口,直着脖子把肉块吞下肚,我扯动嘴边肌肉,摆出一副自认为是最明媚动人的笑脸,“将军喜欢,那就多吃点吧。”夹夹夹,把那个盆子里黑糊糊的东西全夹到他的面前去。

应劭愣了一下,望了望他盘子里的一大堆黑糊糊的东西,再抬头望了望我,半晌,嘴角扯出一抹微笑来,“李大人也请!”

“不用不用!君子不夺人所好,大人请吧。”瞅瞅盘子里好像还有软软的不知道是酱汁还是炭灰,干脆用筷子都划到他的盘子里去。

……

应劭注视我半晌,突然举起手中的杯子,“喝酒!”

“喝酒喝酒。”满意地望了一眼他盘子里堆积如山的黑糊糊的东西,我开开心心地举起杯子。

喝完几杯,应劭低头用筷子划划自己盘中的东西,突然抬起头来冲着我灿烂地微笑了一下,“李大人真是童心未泯啊。”

“啊?”略有惊讶。童心?

“刚才看李大人这样子殷勤为我夹菜的样子,真的让我不由地想起了少时跟着幼弟一起吃饭的样子,家母不喜我们挑食,为了让幼弟吃掉青椒,我假称青椒有多么好吃,结果幼弟理所当然地把桌上所有的青椒尽数拨到我碗中。”应劭转过头来,对着我微笑,“就像李大人您刚才一样。”

……

难道他是在说我像他幼弟?

僵着脸,扯着嘴角,“刚才一时失礼,让将军见笑了。”拜托,难道我刚才的举动让他产生了思乡之情?

“李大人见外了。”应劭笑道,举杯敬我,“其实大人今日在武场上的一番话,真的让小将深有感触,引为知已。此杯,敬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我干掉手中的酒。知已?瞅了瞅这个老是微笑得像一只狐狸的家伙,当他的知已?心里不由地起了寒意。所谓一腔势血酬知已,那就是说如果某日他大将军一时心血来潮,想叛国了,那我也得跟着他满门抄斩?

“营中简陋,只能以此一席酬大人,对月,一知已,话春秋。足矣。”应劭叹道。

我心中凄凄。

冷眼瞅瞅大将军大人豪气勃发,自己心里不由地打着小鼓。

“小将虽不到而立,但是征战也有数十载之久,过眼云烟滔滔,还从没有遇到过像李大人这般人物。”他将军豪饮又一杯。

我凄凄地举起小杯共饮。“将军抬举下官了。”

“征程坎坷,不过现在好了,到了这儿,真没想到会碰到李大人,算是有缘吧。”他将军再仰脖豪饮。

“有缘有缘。”我望了望杯里的酒,还剩下半杯,够下次干杯的了。

“实话?”大将军打开另一坛酒,满斟一杯,突然抬头问我。

“当然当然。”有缘不就惨大了。心里这般想着,脸上却还是挂着笑容,“将军少年雄才,气宇轩昂,能得将军如此厚爱,引以为知已,在下真是愧不敢当啊。”

“唉,大人这样说就见外了。”应劭殷勤劝酒。为了表示不见外,我只好一杯又一杯地干掉。

“今天我对自己手下的人,是略有些纵容了。”应劭笑道,他大将军笑得倒是风清云淡,哼哼,也不想想他把自己手下的人纵容成什么样子了,“大家都是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地闯回来的,有一个兄弟出了事,大家心里都一起憋气。让李大人受惊了。”

“没有没有。哪里的事。”我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沙场之事,血肉相搏下融融的兄弟之情,我虽是一小小文官,但是也能感受。”呃……这样想想,真是有点……

“李大人胸襟,实在是让小将佩服。干!”大将军再次举起杯子。

“干!”我虚弱地笑着,望着酒从杯子里溅了出来。

“大人海量!”

“将军海量!”心里真想哭。

……,……

“李大人,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饮酒至酣时,他大将军将头靠过来,“我国连年征战,百姓生活真的如此饥苦吗?”

“啊?”我头脑沉沉,反应迟钝。

应劭的眼睛又在盯着我的鞋子。“小将也知道连年征战这几年,国库空虚,百姓征税较多,但是……我国真的穷到连朝廷命官都衣着破烂吗?”

“噢……”舌头钝钝的,我低着望了望我的布鞋,“这……鞋子一点都不破烂……完好无损……”

“可是有一个补丁……”大将军将头凑到我的脚前细细观察,“就在大脚趾的地方。”

“是吗?”我低头,努力地睁大眼睛观察自己的鞋子,“哪儿?这儿?”跷起脚,我伸出手去指着左脚鞋子。

“这儿。”大将军指着一处。

“噢……”看到那块补丁了。我恍然大悟,“这块啊……都补了三年了……哈哈……我都忘了这双鞋子上本来是没有这块的……”

“哈哈哈——”我们抬起头来,相视而笑。

……,……

月光下,两个人歪歪斜斜地从回廊上走过。

“李大人,能碰到李大人,真是有幸……晚上……大人不嫌弃的话,留在这儿一宿吧……”

醉薰薰……醉薰薰……

“不……这不大妥吧……”

“李大人又跟我见外……”

醉薰薰……醉薰薰……

“没……不敢……”

“那就是嫌弃小地简陋……看不起小将我……”

醉薰薰……醉薰薰……

“不敢啊……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爽快……李大人真是爽快之人……”

“哈……哈哈……哪里……”

醉薰薰……醉薰薰……

 

小小插曲之韩师爷^^

下面是整点人物访谈。

呃……我是韩师爷……

一个小小的……被作者遗忘的……可怜配角……

现在,当小攻跟小受都在饮酒谈笑的时候,在作者的笔下,我应该是……还躺在外面粗糙荒蛮的黄土地上的吧。

衣服上沾了一些黄土,用手轻轻地拍去,再低头看看,裤子上还有几根黄草,用手拿去。咦?有一点奇怪的味道。把鼻子凑近裤子闻闻,恶——一股马粪味——

低头哀怨地瞅瞅那块脏脏的黄土地,如果不是刚才情形所迫,我也不会就此倒地……

想我韩师爷风华正茂,虽然只是一介小小师爷,但怎么说也不是平民百姓,虽不是锦榻缎被,如果不是为了保小命,我也不至于像今天一样牺牲啊……

皱着鼻子再闻一遍,还是有一股味道。恶——

呜呜呜,老爷……您的师爷……牺牲大了……

“老爷呢?”检查周身完毕,抬起头来问旁边的小福。

“老爷被将军请去饮酒了,顺便去吃他的晚餐,老爷命令你跟我去抓回他的驴!”小福的手环在胸前,睥睨道,“地上舒服吧。”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伸了伸脖子。放眼四周,刚才的那群北方蛮兵都已经尽数散去,只见暮蔼沉沉,已经是近黄昏了。

“去找驴吧。”小福道。率先走人。

我抬起脚低着头跟上。

肚子在咕咕叫,但是驴子是一定要找着的。

那头驴说起来,还是老爷的命根子呢……

这就是忠心的小仆的凄惨的日子。

低着头跟在小福后面走啊走,前面的浅浅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恍然发现时,抬头,但见四野茫茫,人影全无。

呜——啊啊啊——老爷,您的师爷迷路了——

全身一个激灵。连忙伸长脖子左顾右盼,左转右转,转到眼晕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影。

怎么办怎么办!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迷路了!尤其是这里还是那帮蛮兵的所在地,正是危险所在啊!

想起来刚才那些蛮兵把刀子架在老爷脖子上的情形,额头滴下冷汗来。虽说刚才听得老爷凭三寸巧舌使那群家伙放下屠刀,但是难保其中有几个是迫于那个将军的淫威,其实心中还是不服,挟带私怨,如果刚好碰上我的话——啊啊啊啊——

“叭嗒——”一声,惊得自己连忙跳了起来。

什么声音?

领口滑滑的软软的毛毛的东西爬进脖子,全身的鸡皮疙瘩立刻起立。

老爷啊……您的师爷有危险了啊啊啊……快来啊……

停了半晌,抖抖缩缩地伸出手去摸摸,去,是自己流的冷汗不知何时从下巴上滴下来了!

四处已经是灰色了。不远处,略有火光出现。我筹踌几下,抬腿,正想往那个方向走去,只听得另一声“叭嗒——”。

全身的鸡皮疙瘩再次起立敬礼。

又一声轻轻的“叭嗒——”。

自己绝对不可能流那么多的冷汗。我把脖子慢慢地转到左边,那边,正是发出那声“叭嗒——”声所在。

只有一块石头,石头旁边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但不用想也知道是石头旁长的杂草。

没人!

吓!

“呜……呜呜……”

有凄厉的哭声传来。

冷风轻柔地从肌肤上盘旋而过。

全身寒毛精神抖擞地正等待阅兵。

抬腿,想逃,但是两只脚却很孬地像灌了铅般动也动不了。

“呜呜……呜……”

风把哀怨的声音传到耳边。

老爷啊啊啊……你的师爷碰到鬼了……

在冷风中一动不动地站了不知道有多少时间,老爷踪影全无。难道是被那将军留下来抵足同榻了?吓!那我岂不得惨死!

停了半晌,大着胆子向着那块石头走去。“喂——”

“呜……呜呜……”似乎是石头后面呜了几声,心下略有些放松,想着那种呜呜声可能是夜风吹过石间孔隙产生的声音。

“没有……鬼……吧……”望见那块大石头后面似乎真有两块石头倚立着,心头再次安一些[自由自在]。

“呜……呜呜……”还有风在吹过石缝产生的声音。

大着胆子踩踩草丛。

“呜……呜呜……”

昂首阔步地踏着草丛走过去。

草在自己脚下不断地倒下,伴随着悉悉萃萃的声音。

“敢情是自己吓自己了……”拍拍胸口,我自言自语,“算了,还是快快去找老爷的驴吧……”

“滚开!”

吓!停在原地一动不动。月光下,只见大石头后面的一块石头动了动,慢慢地变高了。但见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年,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慢慢地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你……”

是人吗?

“叫你滚开!”杀气腾腾的话语,让人心咯嘣了一下。

不就是一个小鬼嘛,怕什么怕!自我安慰了下,抬眼看着这个……人,应该是人吧!但见此人只着一件单薄白衣,身子似乎空荡荡地在衣服下,呃……衣服下的应该是身子的吧……感觉好像……

风吹过来,白衣晃晃荡荡的,似乎……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再往上……是脸……黄黄的……没有眼睛……鼻子……嘴巴……

“啊啊啊——老爷啊啊啊——您的师爷碰到无脸鬼了啊啊啊——”月光下,但见一个人一跳三丈高,逃得飞快,远方带起一道小小的黄尘,最后只见一个小点消散在月影中。

“呜……呜呜……”少年的两手还是遮着脸,不断地有晶亮的泪水从手指缝里流出来,滴到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白的石头上,发出“叭嗒——”的一声。

 

第三章

<一>

石潭。

清泉。

水是这般的清浅,清得似乎可以看到潭底的小石子与水草的柔软的茎部。当然,也清得正好可以让那个藏在树林子里树梢上的人看到水下的春色。

如清荷般的人儿,黑色的长发披了一肩,散乱地沿着瘦削的脊背,到弧线优美的腰臀,还是没有结束,一直披到水里,跟水中的微微荡漾的倒影相接在一起,美得就像是从水中生出的仙子一般。

在树上偷窥的少年吞下口水。

喉头干干的,口中也干干的,手不知不觉地握成拳,越握越紧。但是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紧紧地盯着水中的人儿。

泉冷。

人亦冽。

水中的人儿叹了一口气,宁静的石潭,这声叹气似乎就如同击下来的水雾一般,氤氲在这山林之间,回旋再三。

是忧伤吗?

少年不懂。

只觉得自己的胸中似乎空空的,隐隐的有一种渴望,渴望着一种,叫做充实的东西。不懂如何来熄灭这种渴望,只有紧紧地握着拳头,似乎这样,便可以让胸中那种空荡荡的不满足的感觉少一些。

但是没有成功。

视线一直在追随着水中的男人。男人的身形明显是太过瘦削了,身形高挑,但是却是那般的苍白,连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显现的都不是那种健康的白皙,只是一种苍白。

清瘦是这个男人唯一的感觉。瘦到可以看到背上线条优美的肩胛骨,瘦到腰枝纤纤似乎盈盈一握,瘦到令人心痛。

也美到让人心痛。

揪着心,少年紧握着拳,一动不动地藏匿在树上,鼻息里是淡淡的夏天树叶的清香,也是一种冷冽的,让人神精气爽的味道,如同那个男人,在他慢慢地靠近的时候,凝视着他的头发从额角垂到腮边时,总会觉得有似乎有一种味道在轻轻地捎搔着鼻尖。

这种感觉,就像秋叶落入清湖的微漾,夜露滑落竹叶的轻颤,幽香荡于花瓣的惶惚,青丝划过琴弦的心动;慢慢地,微波轻轻荡漾开来,心湖也随之慢慢地波动;慢慢地,冰冷的露珠渗入土中,眼眸也渐渐地聚集起雾气;慢慢地,花香一阵阵地随风散去,思绪也反反覆覆地模糊开来;慢慢地,琴音阵阵入耳,心却悸动不已。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而这个湖中的男人,又是为了谁在叹气?

水随着男人的动作被撩起,在空中如水晶般似乎在飞舞,而后又降落到男人的肌肤上,有的被溅开,如碎玉,有的则凝成一股,沿着男人的脊梁弧线向下滑落,慢慢地,与身下的水合二为一。这一刻,他渴望着自己是这水,可以放肆地抚摸亲吻他的肌肤。

简简单单的动作,却如舞蹈一般,优雅而富有韵味。

“叭——”的轻微一声,不知头上哪片叶子散发出来的水雾凝聚成团,薄薄的叶尖缀不住那颗水晶,滑落下来,从少年光洁的额头,滑落到眉峰,再到少年长长的眼睫毛上,凝住,散开,就这样缀在少年的眼睫毛上。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少年闭了闭眼,也许是刚才一直盯着,眼睛有些累了,再张开时,眼前略有些模糊,模糊中,水雾在男人的身畔,男人似乎长了一双银色的翼,随时乘飞归去。

手捏紧了又松开,再捏紧,再松开。

手心里全是汗。

终于,抵不住心中的渴望,“师傅——”低低地唤了一声,少年动作迅速地从树上爬了下来。

湖中的男人身影略略震动了一下。转过身来,望着冲着他跑过来的少年。有几岁的少年?最多不会超过十二岁吧。有着纤细的身体与柔韧的肌肉的少年,跑的动作却是相当的迅速,就像是一头生命力极强的小鹿,两眼亮晶晶。

“斐儿,等一下,”男人轻轻道,声如天籁,“等师傅穿上衣服——”

话音未落,一阵小小的水花就溅到了男人的身上,少年扑过来,一下子就扑到了男人的身上。

男人的身体震了一下,但很快地稳住了,望着那个抱住他把脸贴到他腰上的少年,略有些哭笑不得,“斐儿,再怎么说,也得先让师傅穿上衣服吧。”

“不要——”少年很干脆地拒绝了。

男人微笑。

“师傅这样——很美——”少年抬起头,两只大大的瞳眸注视着男人略显苍白的面孔,才十二岁的少年,脸庞就已经出落得清秀明丽,有着一种略带稚嫩的才气。

摇摇头,男人伸长了手,把放在一旁岩石上的白色长衫拿来,草草地披上,再望望还抱着他的少年,不由失笑,“斐儿,你的裤子都湿了。”

没有低头,少年痴痴地望着男人把衣服披上,白色的长衫滑过男人的胸口,那里,有着淡淡的伤痕,纯白的布料有些许被水浸湿了,略有些贴在男人的肌肤上,有些半透明的色泽,“我来……”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抓住衣襟的扣子,在领口下面对好,扣上。然后,再是下一颗。扣的时候,手背的肌肤碰到男人略嫌凉意的肌肤,心里就一阵阵地悸动。

那是……师傅的肌肤呢……

冰冷的,像是玉石一般的光泽。

柔软的,像是叶片一般的触感。

“斐儿!”男人的身体突然一震,“你在干什么?”

少年喘息着抬头,一双黑眸雾气氤氲,“师傅……”

紧紧地,把自己的身体贴上去,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的肌肤,近得,似乎连心跳都感受得到。

“啊啊啊——呼——”坐起来,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我捏紧了双拳,吞了一口口水,胸中,还是那种不安的躁动,心头就不免地泛上一层淡淡的苦笑。

努力地把口水吞进肚子里去,张大嘴,努力地吸进一口气,安抚下空虚的心。再努力地吸气,吸气,似乎这样,就可以填满胸膛里那种似乎永远饥渴的空虚感。

窗子上映出一抹淡淡的灰白。

已经是快天亮了吧。

被子已经滑到腰部了,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丝凉风,让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摸了摸双臂,左手抱在右臂上,右手抱在左臂上,隔着手掌下薄薄的一层布料,可以明确地感受到布料下面的肌肤。

温暖的。

柔软的。

“呼呼呼——”睡觉睡觉睡觉。

缩了缩身子,钻回到暖暖的被窝里,眼皮沉重地像挂了两个石钴碌,被窝里暖暖的空气一冲上脸,思绪早已经散开,进入梦里了。

“斐儿,你又在偷看师傅洗澡了。”男人无奈地笑笑,对着少年的眼光,却是如此的温柔,与宠溺。

少年调皮地吐了下舌头,却没有放开手。“洗完澡的师傅,让人好想咬一口呢——”舔舔唇,视线在男人裸露的颈部肌肤上扫来扫去。

男人微笑着,摸摸少年的头,“回去啦,你的衣服都弄湿了,这里太冷,会着凉的。”

“嗯。”恋恋不舍地望着师傅把头发束起,“师傅也要回去换衣服。”

“这是自然。”男人笑道,把换下的衣服挂在手上。

少年走到岸上,湿湿的裤角略略地沾了一些沙,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来,“师傅,我偷看你洗澡,你——”少年的手不安地握紧,“你会不会生气?”

男人笑着从水里走出来。

走过去。

超过少年。

“会不会?”少年跑上去,跟男人并肩。

男人的唇边有一丝微笑。

“到底会不会嘛……师傅说嘛……”少年的声音渐渐远去。

男人但笑不语。

“会不会啦……师傅快说啦……”

远远地,传来男人如天簌般的声音。

“以后呢,偷看师傅洗澡就要一直藏到底,不要看到一半跑出来。”

声音中,似乎带着笑声呢。

那般的——

宠溺。

树林的小道上,留下两行浅浅的略有些湿的足迹……

两行足印。靠得,很近。

“呼……呼……”房中人儿显然在深眠之中,呼吸绵长。印在窗上的灰白底色中,突然出现了一抹黑色的身影。停驻了半晌,又轻轻地离开了。

“呼……啊……呜……#@¥%$*^&&……咬咬咬……”

被中蒙着头的人儿还在呓语。

“呼呼呼……师……啊呜……好吃好吃……”软软的唇不停地动着,发出含糊不清的语调。

“香香……#@%&……呼噜……”

天碧如水。

风清如波。

“师——傅——”站着,不动。并不代表心中微波不兴。

男人的眼眸冷冷地投印到自己的眸中。

冰冷的风划过脸,似乎割到了心上。

一抹尖锐的痛楚从小腿上传来,没来得及低头,却似乎听到“叭——”的轻轻一声,某个地方,碎裂开来,碎片一片一片地掉落。

心……为什么痛得那么历害呢?

师傅呢?

男人明明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那般的陌生!

那宠溺的目光呢?

那如天籁的话语呢?

眼前的男人,眼眸中的深黑,是那般的陌生,以及遥远。

远得,就像是混入了这片清冷的天空一般。

远远的另一侧,另一个男人冷冷地望着这一幕。

嘴角,冷冷的嘲讽。

这张面孔,竟是如此的熟悉。

风吹起来,撩动男人一肩青丝。

这个,才是他所熟悉的。

腿想动,想走上几步,但是却没能做到。

能做到的,只有悲哀地伸出手去,想触摸那飞散的青丝,却似乎触到了天空碧如水的心房。

心揪痛得历害。

床上的人儿翻了个身,眉峰好看地蹙起,还是在不停地呓语着。

为什么?

为什么……师傅……

为什么会这样子……

清冷的水。

长发瘦削的男人在洗澡。有着秀丽面庞的少年在树上偷窥。

“斐儿最喜欢师傅了!”

床上的人儿侧着身,脸朝着墙,呼吸声显得那般的不稳。

“师傅——啊啊啊……”少年难耐地仰起长长的脖子,双眼中迷惘的,是沉浸在情欲中的神情。

呼吸声是那般的沉重,沉重地在自己的耳边回响着。在自己师傅手中达到高潮的感觉,是如此的富有罪恶感与甜蜜,隐隐的,还有着一丝伤痛。

为什么?

为什么?师傅跟自己是那般的贴近,为什么心却是那般的揪痛。似乎,有什么软软的湿湿的东西,从一片一片的物体中渗出来。凝聚了,饱满了,下端的弧线达到最大弧度,也发出“叭——”的一声,极细极细的,掉落了下来。

师傅……

床上的人儿愣愣地,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坐在皱成一团的被子堆中,一动不动。目光痴痴地,像是着了魔般,无意识地盯着房内某处。

失魂落魄。

不知道从哪儿过来的一阵寒意突然窜上了身。揉了揉肩膀,才发现自己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被子乱成一团,整个上身都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在两颊的某个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凉凉的,在慢慢地流下来。怪异得让自己全身都有一种毛毛的感觉。用手摸一下,指尖触到了清冷的液体。放到眼前看时,才发现那竟是泪。

心口闷闷的。叹了一口气,像是无数次做的一样,我抓起被子在脸上胡乱地擦擦。抬起头望望窗口,却看到一个黑影直直地站着。心头一骇。

“谁?”我胡乱地抓起一件衣服穿上。

“是我。”沉稳的,略带些磁性质感的声音,一点不同于武将那种洪亮的声音,让人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是应劭。

我下床,脚着地,触到自己鞋子,摸索着过去把门打开。门一开,门外冰冷的空气一下子扑了进来,把房内暖暖的酣眠的气息一冲而尽。门口昂然的身影,正是他应将军大人。

“惊扰大人了?”

“下官一向浅眠,将军一宿未睡?”等他进门,我把门关上,踢着鞋子走到桌前,摸到油灯,还有一旁的明火石。

“腾——”的小小的火星亮起,我引亮了灯。应劭已经走到桌前了。

“将军一宿未睡?”我抬头问道。

应劭坐了下来,“晚宴时小饮了几杯,心兴突起,强留大人夜宿,现在想来,深恐将士不服,顾忌大人安全,所以就起来了。”

……

心里突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应劭的黑眸注视我半晌,突然抬手,略带粗糙的手指擦过我的左颊,“大人梦魇了。”

啊?心下一愣,没有理解,看到应劭抬手,把手指放到他眼前,凝视着指尖的液体,我一下子愣住了。颊边冰冰的感觉。抬手擦擦,还略有湿意。是刚才没擦拭干净的泪水吗?

四周寂静。

深夜中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绵长的,沉稳的,桌上的油灯的小焰在一下一下地升腾,外焰升起一圈圈淡淡的烟雾。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恶,被人看到懦弱的样子。

不同于墨樵的白皙,应劭的手指略显粗大,虽然长,但是丝毫没有秀气的感觉。他略微地动了一下手,把手凑近火光,拇指微动,擦过他沾了液体的食指,放到眼前凝视着,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仔细地审视着。

“下官梦中略有愁怅,让将军见笑了。”我略有些狼狈。“将军在外为下官守了一夜,真是让下官受宠若惊。”试图转移话题。

“江南的人,都如你这般吗?”应劭的视线移开自己的手指,深邃的黑眸注视着我的双眸。

虽然说不管做什么事情,跟人说什么话,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起码的礼仪便是看着别人的双眼,这样会显出气势来。但是此时我很懦弱地移开了双眼。“将军站了一夜?真是让下官惶恐不安。”再次转移话题。

“李大人的事,若有需要小将之处,尽管直说无妨。”他凝视着我。那种目光让人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真是……有够让人讨厌的。

“将军多虑了。今日多谢将官款待,将军以后有空,还望多移驾到下官陋室一坐。”我拨着灯芯道。

“依李大人之才,在京中谋个学士学位绝对不在话下。小将愿为李大人引见。”敢情这个家伙把我当成是因为仕途不意而伤感了。

“下官只是梦中略有情思,忆起一人而已。”可恶!拐来拐去都不成,老是围绕着我流眼泪的地方打转。难道他就不会给人台阶下吗?哪个男人被别人看到自己流的泪水会心里好过的。这家伙还尽挑我伤疤戳!

“红颜知已?”应劭脸上略有惊讶。

“是啊。”我张开嘴乱扯,“可惜红颜薄命。下官目光短浅,见识浅薄,执执于红尘情爱,为男女之情所累,恐怕不能如将军所想为国尽忠了。”

“李大人真是性情中人。”应劭叹一声。

“愧不敢当。将军为国披肝沥胆,驰骋沙场,实乃英雄,每每闻得将军得胜回朝之事,真是让下官佩服啊。在小县里,百姓都道男儿当如应将军。”我扯扯嘴皮子道[自由自在]。

嘴巴里苦苦的,是刚睡醒的结果。

想起梦中之人,不免心中略有些悲凉,实在是无心跟人闲话。
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

嘴巴里苦苦的,是刚睡醒的结果。

想起梦中之人,不免心中略有些悲凉,实在是无心跟人闲话。

低头闷闷地望着桌子,无奈瞅着桌子边缘一小小刻痕瞎想。

“李大人当真如此想?”应劭道。黑眸似乎在凝视着我。

“那是自然。今日能与将军共饮美酒,实乃下官的荣幸!”我低头张口就道。以我十年寒窗的苦读,这种溜须拍马的语言是张口就来,简单到不用通过脑子。

“李大人是否累了?”应劭起身,“那还是歇息吧。”

“啊?”略有些惊讶他为何这么快就结束话题,我抬起头来望着他。

“天未亮,李大人再睡吧。小将不再打扰。”大将军一甩袖挥掉灯火,开门便走。

心里有些疑疑惑惑惑的。

难道是我刚才有什么言语得罪了他?

我一直在说好话啊……

望了望被掩好的门,心头不由地又闷了起来。半夜过来跟人聊天,聊天一半又莫名奇妙地走人,真是——

心头郁闷。懒得再脱衣上床睡觉,干脆和衣趴在桌上小睡。

暖暖的脸贴上略嫌冰冷的桌面,脑子好像清醒了许多,闭着眼,睡了好长时间还是睡不着,半梦半醒。

梦里飞花落尽。

手,一寸寸地滑过清冷的肌肤。从男人裸露的胸口,划到男人细长的脖颈,再到男人略显尖的下巴,然后是唇瓣,微凉,手轻轻地停驻,有鼻息呼出的气息软软地喷在手上。

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继续上移,是男人细长的鼻梁,再是两双阖上的眼睛,优美的弧线,线条末端微微向上斜去,是那种极其美艳的丹凤眼。

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床畔,凝神望着沉睡中的男人。小小的手轻拢,男人的睫毛在手中轻颤,像极了扑腾扑腾的小蝶。

“斐儿,”一位少妇进来,惊得少年手一颤,慌慌地缩回来。

“娘,娘……”少年慌慌地转过身来。

“他醒了吗?”少妇把一盆水端进来,望见少年噤声的手势,把门轻轻地掩上。

“还没有。”少年的语调中,莫名地有一丝沮丧。

拎起盆中的毛巾,帮少年擦擦脸和手,“你站了一天了,去睡吧。晚上跟娘一起睡。”

“好,好的。”刚被擦了一把脸的少年的脸上有着红润的色泽。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床上的男人,“好的……”

半夜,男人的双眸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瞪大着眼睛注视着床顶。

这一床柔软的锦被,这种绣着鸳鸯戏水的纱帐,这种宁静的房间……全部都是男人所陌生的。

手轻按住床沿,刚起身,就已经流了一身的汗。锦被从身上滑落,这才发现自己周身一丝不挂,唯有胸口受伤的部位缠了白布,白布上略有血色渗出。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男人迅速躺回到床上。阖眼。

门轻轻地开了,少年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在本来属于他的床边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确定男人是否还没醒来,踢掉鞋子,小小的身子爬上床来。

男人全身一紧。

属于少年的温润的肌肤擦过自己的手臂,再是大腿外侧,少年轻手轻脚地在男人身边躺下,满足地叹一口气,拉过少许被子,盖住他自己小小的身体。

男人屏息。

不到三分钟,耳边就传来少年绵长的呼吸声。已是好梦正酣了。

起身,表情略显怪异地注视了少年一眼,男人望了望这个房间,黑暗中,房内的家具只显出淡淡的影子来。

叹了一口气,男人躺回去,小心地没有压着躺在一边的少年,再次阖上眼。

“呼……呼呼……”简陋的客房内,一个只披着单衣的客人伏在桌子上,正是梦到香甜时。

窗外已经是启明星亮了。

梦里,似乎也有启明星在亮。

是少年缀在腮边的泪珠。

“你……年少无知……不懂风月……”

少年伸出手去,想触到眼前的男人。

男人倒退一步,脸上莫名地显出惊慌来。但是口中却还是道,“你……还太小……”

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师傅……”

“老爷……老爷……”

小腿处的刺痛不停地传来。痛得,让人的心都揪成一团了。

“呜……呜……”

“老爷……老爷……”

男人沉默了……黑眸如深潭。

“如果……你干干净净……干干净净地碰到我……”少年的脸上,现出一抹明媚的笑容,灿烂得似乎让这三月的春花都黯然失色,“你会不会……会不会……”

“老爷……老爷啊……”

血色,一丝丝地从脸上褪去,从唇上,到两颊,色泽渐渐地淡去,少年闭了闭眼,有晶莹的液体从脸颊滑落,坠落空中,马上被飞吹去。

“没有其它的……就我们……”少年凄惋笑道,“你……不会嫌我不懂风月的……”

一定不会。

一定不会的。

“老爷啊……”

梦中的人儿皱了皱眉,胡乱地挥了挥手,桌上的油灯“砰——”的一声被挥到地上。

“老爷啊……”

找不着。

还是找不着。

走遍了整个院落,连角角落落都找了个遍,还是找不着想见的人。

在哪儿?

会在哪儿呢?

开门,穿过一条草长至膝的小道,到了后面的小小林子。

“师傅……”略有些心慌地喊着。

脚边一只小蛙突地蹦跳起来,惊得少年脚步一停。

“老爷……呜呜……你在哪里……”

抬头望了望四周。这个略有些荒芜的小小林子里人迹罕至。“师傅,你在哪里?”少年略带嘶哑的嗓音在林中回荡着。已经处在变声期的少年,微蹙的眉宇间已经略有些才气浮现。

“老爷……”

“师傅……”猛一回头,发现男人正笑吟吟地坐在一块岩石上望着他。

“师傅——”少年嗔怒地跑过去,“都听到了我叫你的声音了,为什么连回一声都不?”走到男人身后,双手环过去,搂住了男人的腰,那么自然地。

男人有唇边一抹淡淡的笑。

“老爷……”

“嘭——”的一声,我暴怒地坐起来,“唰——”地打开窗子,“本老爷死翘翘了!”可恶!难得做一个好梦,竟然有人这么不怕死地来打扰本老爷的春梦。

喉间如此干渴。借着晨光望见桌上还有一个酒壶,抓起来就往嘴里倒,却呛住了,手抓在自己脖子上抓狂地勒。

可恶可恶可恶!难得做一个那么好的梦!

刚刚那么凄惨的梦境都熬过去了,就等着下面甜蜜的梦境出现,居然就这样被人打断了!

怒火冲天。

门“砰——”的一声被人撞进来,韩师爷一身露水地冲了进来,呼天抢地“老爷啊啊啊——您不可以寻死啊——”

“你哪只眼看出本老爷要寻死了!”我暴怒地吼道,没好气地把手放下来,“老爷只不过是被酒呛到了!”话没说完,怀里极大的冲撞力让我差点坐倒在地。

“韩师爷?”好梦被打断的气还在,感觉到自己额角有东西在跳动。

“老爷啊啊啊……老爷您没有想不开就好……呜呜呜……小的还以为老爷被鬼附身……传闻中有一种无脸鬼,深夜的时候会在客人房前徘徊,会往每个客人的桌子上放上一杯酒……”

……,……

额角的东西剧烈地跳了两下。我努力地镇定了下,“你从哪儿听来的?”

“《康晋情色野史大集》……呜呜呜……老爷……我碰到鬼了……”韩师爷啜泣道。

“哪儿找来的书?”我抬起手按住额角那个乱跳的东西。

“不知道……老爷您书房有吧……”韩师爷道,“老爷啊……我昨晚真的碰到鬼了啊……”

“我书房里怎么会有那种书?”我沉住气道。

“怎么会没有,老爷?”韩师爷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望着我,“老爷,您的书房里除了这本,还有《趣话断袖》、《闺房乡秘》、《素男书》、《分桃三生情》、《后宫阳春》……”

……,……

把手放下来,任额角那个东西跳啊跳的,我抓抓抓,抓起床上的枕头。

“老爷……”韩师爷抬起头来仔细地望着我,“老爷……你额头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看错了吧。现在光线不足。您继续说你刚才的遇鬼记。”我淡淡地笑道,悄悄地手里捏紧枕头[自由自在]。

“可是老爷,您面目狞狰……”

“有吗?你看错了吧。”我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慢慢地把拿着枕头的手在韩师爷的背后抬高。

“可是老爷……”

静寂的客房,突地爆出一声大吼:“胆敢偷偷溜进本老爷的书房,你不想活了你!!”

哼哼!

潇洒地一甩袖走出房门,迎面碰上一个晨起扫院子的小兵,“早啊!”我神清气爽地对着他微笑。

“呃……早……”小兵愣愣地站在一旁。

“唔——唔——”房内,韩师爷哀怨地坐在床上,面前摆着刚才他老爷试图用来闷死他的凶器,对着枕头瞅了半晌,“呜呜呜……老爷啊……您的师爷有什么错……那些真的是老爷您自己收藏的书啊……”
8
早晨的空气果然是清爽。尤其是对于一个从来不早起的人来说,比如说我,就很少看到这种太阳在挣扎着努力出来的场景。

满营的将士们有些都已经起来的,正在梳洗或是吃早餐。

头略有些晕,胸口闷闷的,口中还是苦苦的,有一种想吐的感觉。想起昨晚喝了那么多的酒,不由地心下摇头。以后,再也不要有这种失态的情况出现了。

“李大人——”背后一声唤,我回头看时,发现是宋烈。

“副将早啊。”我笑道,拱手施礼。

宋烈愣了一下,摆手,“呃……早啊——”

我微笑了一下,他走过来,跟我并肩走着。

“昨天下午的事情……真是对不起,帮不上忙……”宋烈道。

“哪里哪里,应将军并没有为难下官。”我连忙道,两双脚踏过草地,咔嚓咔嚓的响,突然想起那天在马下被他所救的情形,“对了,宋副将那天救下官之举,下官还没有致谢呢。”

“不,不用。”宋烈略有些窘迫,脸上竟然有一抹淡淡的红。

气氛略显沉闷。我随意地慢慢走着,不知道自己在走向哪边。

“呃……李大人不去营中用餐吗?”

“下官略有不适。过一会儿吧。”我道。

两人沉默地再走了一会儿。

一些清晨带露的草叶擦过裤脚,鞋上略有湿意。

“呜……呜呜……”有低低的哭声。

我心下略有迟疑,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抬头看宋烈时,发现他竟也刚抬头,目光中是询问的神色。一时四目相对,本来自己心里就觉得略有些好笑,待到看到四目中的两只眼睛竟不安地转过去,然后是看到宋烈的脸唰——的红得像苹果般,不由心中大笑,但是又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嘴唇抖得像在抽筋。

“副将……年方几何了?”唔……好想就这样咧开嘴巴。

“二十又二了。”宋列回道,“跟着将军征战已有三年半载了。”

那么乖的回答……心中有恶念闪过……

“英雄出少年啊。”装模装样地感叹一声,“副将有心上人吗?”我问道,施施然地一副长者样,“下官倒是有一女,今年年方十四,虽是教养不周,但也出落得略有几份颜色。如果副将不嫌弃的话,下官就想……”

宋烈猛地抬起头来,瞪着我。

“不知您意下如何?”我问道。眼见得他的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变青。心中暗乐。

“……”

过了好一会儿,他竟然连回音都没有。

我不由地再次抬起头来看看他。看他低着头只顾着看地上走路。

心里不由地又闷了起来。也低着头看着地,脚下慢慢吞吞地走着。

“呜呜……呜……”

心下略有骇意。不知哪儿传来的呜咽声,让人心里像是有毛毛虫爬过。

又不好再问宋烈他有没有听到那种声音,只好闷着声只管走路。

气氛,好像更尴尬了……

走了好一会儿,只听得他小将军吞吞吐吐道,“李大人您……已有家室?”

我脚下一错,差点被草茎绊倒,“下官为官三年,自是已有家室。”

“……”

他小将军愣愣地抬头看了看我,嘴巴张了张,竟然还是不出一句话,呃……那种眼神……好像我不应该是有家室的人一样……真是让人心里……怪怪的……

“呜呜……呜……”

还是有奇怪的声音传来。

我终于抵不住好奇心,“营地里有怨妇?”

“啊?”宋烈一愣,“没有。营里没有女人。”

我示意他仔细听那呜咽声。

……,……

没有声音了。

“李大人……”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宋烈抬头,“没有啊……”

“……”

我愣了一会儿,大步向前,往着原来听到那种呜咽声的地方走去,草丛过去后有两块白石斜斜地立着,后面是竟然露出一条小溪来,清亮如缎。一时心下更为大骇,“副将请看此溪,此地可有淹死过人?”

“没有啊。”

“……”我立时无语。想起今早韩师爷一身露水连滚带爬地冲进来的样子,心中更觉怪异。

“这条溪是将士们用来洗澡洗衣服的,并没有什么怨魂恶念的传说。”宋烈看我的表情不对,唤过一旁一个晒衣服的小卒来,“你刚才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回大人,小的并没有听到。”一声略带童音的回话,让我不由地诧异抬头细细打量那个小卒。小卒微低着头,似乎个头略为矮小,没有那群北方蛮子的粗糙感,可能是刚洗完衣服,上身赤着,虽瘦,但是很结实,可以看到正在发育的细长肌肉块。

“刚才……是你在哭?”我问道。

宋烈怪异地望了我一眼,手抬起那个小卒的下巴,声音中竟突地有一丝怒气,“男子汉大丈夫,好端端地哭什么?”小卒的眼如桃子般大。

小卒低头不语。

“营中怎有你这种懦弱将士?哪位副将手下的?”

我一时心有不忍,挥手道,“算了,别问了。”把宋烈的手拍开,轻声问,“叫什么名字?”

小卒一抬头,对上我的脸,竟是愣了一下, 还没等得小卒回答,就听得远处一个大个头士兵急急奔来,“汪汪——”

我一时大窘,立在一旁动都不敢动。

“大,大人——”来的人似乎吃了一惊,连忙给宋烈行礼。

宋烈挥挥手,似乎有些烦躁。

来的人正是昨天把刀子架到我脖子上的那个熊男,他望了我一眼,脸上也颇为尴尬。

“他叫汪汪?”我叹了一口气问道,“就是前日被下官手下误打的?”好死不死的,刚好跟正主儿碰上,如果人家长得一副恶相,五官粗鄙眉目丑恶还好,偏偏人是如此一个小小的人儿,而且还不知为何哭得梨花带雨的,让人看了心里好生不忍。

呃……在这里说一下……本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只要是美美的人……尤其是少年……

当然……墨樵是例外……他虽然美……但是少年……好像不是吧……

小腿突地又刺痛了一下。这种痛感已经是经年的了,十分熟悉,连带地揪了揪心。

“是的。”熊男轻声道。

“说说当日情形吧。”我叹了一口气,这下子一看就知道我这个恶官是逃不掉的了,人家这样一小小士兵,长得又那么弱不禁风,一看就知道参军没有几年,显然没有见过大阵仗,难得被家里人送出来磨练磨练,却在我的县城里被人打了,而且还是官府里的人,“为什么会跟人引起冲突?”

名唤汪汪的人咬着唇低头不语。

想起昨日这个熊男对着将军叫不服的情形,不由地狐疑着把眼瞅到熊男脸上去,“汪汪是你的弟弟?”

“不是。”熊男颤了一下。我立刻别过眼,呃……满身圆鼓鼓的块状肌肉……还是刚刚叫汪汪的小卒那种细长的正在发育的肌肉看着养眼……呃……人家是为国征战练就一身铜筋铁骨……我这样子评论……

罪过啊……

“李大人在问话,为何不答?”宋烈道。

看着那个小卒的样子,我心里大大地起了怜惜之意,突地觉得宋烈年纪虽然也不大,但是就是没有像这个小卒那般可爱,少年嘛……就该有少年的样子……略带怯怯的,羞涩的美…… “别难为他了。”我道,引得小卒抬头看了我一眼。

心突然砰地跳漏了一下。

呜呜呜……好可爱呜呜呜……

昨晚做了春梦后,一大早起来又看到这么可爱的少年……

唔……对上人家兔子般红红的眼睛……好有罪恶感……

我是恶官……

包庇手下走狗,贿赂人家将军,让人家小小士兵有冤无处诉,只好半夜跑到无人的地方一个人痛哭……

“李大人……”宋烈关切地问道。

“没,没事。”我两眼汪汪地对着汪汪,脑子里尽是这个小小可怜士兵刚才兔子般红红的眼睛的残像,“你不要怕,来,对大人说说,”努力拉开一抹慈祥的笑脸,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大人样子,“不要怕,说说,是不是那个商贩欺负你了?大人会为你作主的……”

“李大人……”宋烈用手捂着双眼,看不下去地拉了拉我。

“说吧说吧——”我死死地拉着那个小卒,眼神哀怨,“是不是那个商贩吃你豆腐……”

可恶啊……

好想摸摸他赤裸的上身……

那种羞涩得咬着唇点头的模样好可爱……

等等,混帐!他竟然点头了!难道说,真的是小福的那个什么姑丈师爷的那个什么色兄长色老头胆大包天,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吃人家小孩子的豆腐[自由自在]?

“李大人……”宋烈揉了揉太阳穴。

“然后你就气不过打了他?”我追问。

点头。

“后来我手下的人就抓你到衙门,痛打了五十大打?”

再点头。

“然后我上这儿来,结果你们迫于将军淫威,让我这个狗官活到今天?”

再点头。

“砰——”的一声。

“李大人——”宋烈惊叫着看我倒地。“李大人——”他惊慌地扶起我。

“啊啊啊——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子的啊啊啊——”我哀怨地抱着宋烈凄楚的眼神瞅着他,痛哭,“我果然是恶官啊啊啊……”

呜呜呜……可爱的少年啊……原来我在人家心目真的只是这种形象的啊啊啊……

宋烈哭笑不得。“李大人……”

远处突地传一声躁动,有一个士兵跑过来大呼,“营房起火了——”
9
呜呜呜……可爱的少年啊……原来我在人家心目真的只是这种形象的啊啊啊……
宋烈哭笑不得。“李大人……”
远处突地传一声躁动,有一个士兵跑过来大呼,“营房起火了——”

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L


赶回去的时候才发现并不是营房,那冲天的火光跟烟只是从客房的方向出来。而且很不幸的,正是昨晚我住过的客房。

“将军——”赶到的时候,一群士兵们正对着满是浓烟的房门口大喊。

将军?我疑惑地望着里面。正好看到应劭拖着韩顺出来,重重地把韩师爷放下,然后——掐着他的脖子大吼?

这……

就算是不情不愿地把我的人救出来,那也不要这样子对待吧……

急急过去,听得应大将军暴吼,“李斐呢!你家老爷呢?快说!你家老爷有没有在里面?说啊——”

……

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情绪。

“说啊——他到哪儿去了?在不在里面?”

韩师爷的脸黑黑的,头发散乱,翻着白眼,突然间瞅见了我站在应劭的后面,连忙挣扎了他朝着我扑过来,“老爷啊……有人暗算您啊……您的师爷差点当了您的替死鬼了……”我急急地向后退一步,却还是退不及,裤脚上留下了两个黑黑的手印。

“你——”应劭刚一抬头,发现了我,指着我只说了一个字,下面的就没了。眼睛大大地瞪着我,仿佛跟我有仇一般。

呃……是应该有仇……

我害他损失了一间客房……

“怎么回事?”我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旁边传来一阵闹声,“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干的!” 回头看时,才发现那边已经有一个小卒被制服,正五花大绑地押到将军面前,正是我早晨起床后在门外看到的扫院子的小卒。

“这……”我错愕。

“不是我干的!火真的不是我放的!”小卒看见了我,惊慌的眼睛瞅着我,“老爷——我真的没有想害你!”

韩师爷一直子跳了起来,“不是你放的,还能是谁!早上就你在老爷的客房前转来转去!要不是老爷今天破例早起,你这把火不烧死老爷才怪啊!”他披着头发指着那个小卒,“你看看我!你看看!如果不是将军把我救出来,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大概是韩师爷现在的样子的确太过吓人,小卒后退了一步。

“将军……”宋烈在一旁唤道。

应劭沉着脸抿着唇。

我皱了皱眉头。

“老爷!我们走!”韩师爷过来拉我,“要杀要砍,昨天为什么不砍?留我们住宿,半夜三更使出这种下流的手段。算什么英雄!”

一旁将士立刻议论纷纷。

“放肆!”我大吼一声,唬得韩师爷一动不敢动。

“老爷……”他凄惋地瞅着我,“您骂我了……”

我看不下去地偏过头。

“老爷……”韩师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老爷您从来不这样骂我的……现在都……呜呜呜……我跟小福做错了事,留下烂摊子让老爷收拾,老爷您都没有骂我们……可是今天……居然……呜呜呜……”

我头痛地闭了闭眼睛。

我怎么会养出这种手下来?

真是失败啊……

我回头向应劭作揖,“下官管教无方,还望将军恕罪。”

“将军,你一定要相信我!火不是我放的!火真的不是我放的!”

“来人——”应劭皱着眉头,挥了下手,“先把他押下去——”

“不是我放的!火真的不是我放的!将军,我是冤枉的……”

旁边将士的议论声更响了,似乎众多将士都大有不满。

这下子完了!事情闹大了……梁子结大了……我昨天算是白来了……

“慢着!”拦下被押去的小卒,我对应劭道,“将军,此事万万不可如此草率。”

“狗官,难道你还想落井下石不成?”不知哪儿传来的一声讥讽,让我的眉一下子皱了起来。

心情糟糟的。

早上确知自己在可爱小少年汪汪的心目中形象就已经是一个恶官了,这次又听到一声狗官,心里自是不好受。

哪个当官的喜欢别人左一声狗官右一声狗官的?

试想本老爷当了三年的官,在这个小小县城虽说是没有做多少好事,但也没有做多少坏事会让人戳着脊梁骨骂狗官的,自己也以为自己上对得起社稷下对得起黎民。

偏偏这个将军一来,就惹出我这么多麻烦事来。

掐指算算,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动过脑子了。

“将军把他放了吧。只是一场误会而已。”我道,挥开两边的士兵,替那个小卒松绑,尽显我小小县令宽容于人的博大胸怀。“将军过虑了。再说下官也丝毫没有损伤。”我一边解着绳子一边抬头对应劭道,一不小心,粗糙的绳子上有毛刺刺到手指头,痛得差点跳了起来。

“只怕真是小将手下的错。”应劭道,眉头紧皱。

“没有人会在大清早放火烧人的。”我笑道。

一旁将士立刻静了下来。

我脸上微笑着,心里着实哀怨。呜呜呜……我没事干嘛要来给人松绑呢……叫一声韩师爷去做不就得了……好痛……我可不要以抬起自己的手来吮手指头?

“李大人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宋烈道。

应劭没有说一句话,眼瞅着我。

“所以说,只是一场误会而已。”我对着一大堆人摆出我最和蔼可亲的微笑来,“可能只是不小心失火。并非有心人所为。”低下头,继续地帮那个小卒解着绑在他身上的麻绳。

四周感动得一点声音也无。我心里不由地暗暗自喜,眼瞅着通过今天,本老爷我成功树立了我仁慈宽大机智聪慧的青天大老爷形象。

功德无量啊……

“老爷……”头顶上传来被绑的小卒感动的声音。

我喜滋滋地听着。手继续努力地帮着五花大绑的他解开捆在身上的绳子。

“您真是青天大老爷……”

就是就是嘛……

低头努力地解着,手指上刚刚被毛刺扎到的地方也显得不那么痛了。

“……”

怎么没有声音了?

说了青天大老爷后,怎么没有别的赞美的词了?不是应该说朝廷有像我这样的老爷,是百姓的幸福吗?我好奇地抬起头来,正望见那个小卒无奈地转过头来望着应劭的情景。

心下诧异,望向应劭。“怎么了?”

“……”他大将军嘴唇动了动,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我手停在那根死死解不出来的绳结上,转头望着宋烈。

宋烈无奈地瞅了瞅应劭。嘴唇动了动,也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有事?心里略有纳闷,就听得头上的嘴巴再次开口,“老爷……”

“嗯?”

“您真的很聪明,我很佩服您。”

“嗯嗯。”

可是为什么用那种像要哭的声音说呢?

“所以我想请求老爷您一件事……”小小扫院子的士兵像要哭出声来似的说道。

“说吧。本老爷能做到的,一定帮忙。”

“老爷您能不能不要再解绳子了……”小小士兵无比烦恼道,“原来这条绳子上只打了三个结,现在老爷您一弄,变成八个结了……”

“……”


第四章

<一>

至于那次的着火事件到底是什么原因?

呵呵……

“我说啊,纵火的人是大老爷您吧。”某日跑去看那个卖花的小兰,那天早我们一边牵着驴子回到县衙的小福不知听韩师爷这个家伙说了什么,照样儿地跟人家小兰说了一遍。岂料人家牙尖嘴利地一句话就戳破了。

“怎么可能是我们老爷啊!”小福一脸不信。

“呵呵……”我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拉扯着,保持着一个无辜的笑容。

“怎么不可能!”小兰一叉腰,小福的身子就缩了缩,“你们老爷手笨脚笨的,保不准就是你们老爷弄出来的大火,烧了人家将军的客房。”

“呵呵……”每当我发出这种笑声的时候,一般都是我比较心虚的时候。

“老爷?”小福疑惑地望着我。

“呵呵……”我傻笑,“只要你别跟韩师爷说就好……”

到底怎么回事呢?呵呵……

本老爷不是在那里睡不安稳吗?

趴在桌子上,又睡不安稳,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

呵呵……

迷迷糊糊地我是记得自己曾经手乱划的时候,把什么东西碰落到地上的。

能放在桌子上的,碰到地上之后一不小心就会引起火灾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呵呵……

而且那个东西我昨晚跟着人家大将军夜谈的时候还用到过的……

呵呵……

着火事件之后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不过小小衙门里倒是常有贵客来到。就是人家大将军应劭。他大将军目前好像真的只是休养,过着一种极其闲散的生活。每日早晨我拉着我的驴子转悠的时候,偶尔转到他大将军的营地,会看到他在看人操练一下,偶尔甩几下,然后呢,当我转回到自己衙门的时候,总会看到他大将军已经端坐在我的客厅里,悠闲地喝着茶,面前摆着一盘棋,等我回来下棋,可怜我小县令身无分文两袖清风,茶罐里只有少得可怜的茶叶,被他大将军来几趟就喝光了,还得私地里派小福出去买茶叶……

怎一个惨字了得。

本来要是衙门里没事的话,我转悠一圈之后,再回到自己两位老人家住的地方给二老请一个安,就可以溜回自己房间睡回笼觉了。如果不想睡的话,也可以跑去书房里看看书。至于下棋……

从几年前墨樵一走的时候,棋子就全被收了起来。这种费心费时的活,我才不愿意做……

“真是命苦啊……”我叹息着趴下,对着背对着我的如花,“一想到还要回衙门里去陪人家下棋,我就想着干脆赖在你的倚翠楼得了。”美酒,名琴,美女,我的生活本来可以没有一点烦恼的啊啊啊——

“好啊。本姑娘这里随时欢迎老爷您。”如花最近不知从哪里学了些彩绘,对着镜子画啊画,自己颊边出现了一枝冰梅。

“不行不行,我还是得赶回去。”我想了想,还是起身了,“人家大将军,不敢得罪,又是王爷的儿子,不定哪一天,这小小的县城就分封了人家,我要是现在得罪了他……”望见一枝大笔向我脸上戳来,我警惕地退后一步,“干嘛?”

“老爷看如花今日的妆如何?”大小姐今日对这个兴致特高,连弹琴都没弹了。

“不错不错。”我望了一眼,注意力一下子分散了开来,“不过……梅花瓣上的雪的颜色浅了点。”拿起一枝小毛笔,蘸了点银色跟粉红色的颜料,在她脸上的花瓣边轻轻描了几下。“这样子就差不多了。”我退后一步,端详了下,“不错不错。”

“小女的丹青当然比不得老爷您。”如花笑道。

瞅了瞅笔尖残留的颜色,鼻子凑过去嗅了嗅,略有些刺鼻的气味,“这是什么颜料?”画到脸上,竟然没有融化开来。

“是西域传来的一种颜料。以前我去那边的时候见识过,但没留下心,前几天闲着无聊,便想到了,派人快马到那边买了一些过来,让这里的姑娘们自个儿耍去。”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这县官当得还不如你呢。”我笑道。看如花的笔又朝着我的脸上过来,“如花,就不要再跟老爷我开玩笑了。”

“就试试又如何,出门的时候洗掉不就得了。”如花笑着把我按下,笔浓浓地蘸了红色颜料,往我额上就画了起来。“听说太子几天前出宫了。”

“真的?”我的注意力再次转移,任她在额头上一笔一笔地画,“太子年幼,出宫会得到皇上允许吗?保不定是偷跑出来的。”

“是啊。那大人可知他偷跑到哪儿了?”如花一边画着,一边笑靥如花。

“不会是我这儿吧。”心里隐隐有不好的感觉。如花带来的消息,如果是跟我没关系的,也不会跟我说。

“答对了。”大小姐纤纤素手在我肩膀上一拍,“不过传言是几天,但是从京师到这儿少说也得有十个半月的,说不准啊,人家小太子早就溜出来了。”

我吓得一身汗。

“听说皇宫有派人来找噢,如果不是到了大人您的地盘,我小小倚翠楼也不会知道。”如花笑道,“万一人家小太子在您的地方吃不好穿不好,饿着了冻着了,大人,您的头就不保了。”

“这年头真是倒霉。”摸摸额角的冷汗,我叹了一口气,“算了,反正人家也是偷偷跑出来的,冻死也是他活该,真要是冻死了,我赶紧找人把他埋了,只要皇宫里的人没找到,就不能把我怎么样。”

可恶!回去后要全城搜人。

先是跑来一个将军,还是人家王爷的儿子,未来的郡王,现在又跑来一个小太子,还是人家皇上的儿子,未来的皇上。我李斐何德何能,小小县城能引来这么多人!

“是啊。大人偷偷查出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家小太子杀掉得了。”如花描上最后一笔,退后细细赏玩,“这样子也可消大人心头之恨。”

“本老爷我心如死水,能有什么恨。”我敝嘴,摸摸额头,手上并没有沾到颜料,真是好颜料啊,心下叹一声,看到如花对着我掩嘴窃笑,心下起了疑,“你在我头上画了什么?”

“大人一看便知。”如花笑着把笔放下,搬过一面铜镜摆在我面前。

晴天霹雳。

我哭笑不得地指着我的额头,“这……这……如花,擦掉吧……”虚弱地笑笑,我抓过来一条方巾,用力地往额头上擦去。

擦不出来?

人家大小姐笑得花枝乱颤。

<二>

偷偷摸摸地溜出倚翠楼,我拿着手帕捂着额头,窜进了旁边卖跌打损伤药的地方。掏出几文钱买了一张药膏,揭开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额头上贴去,惨兮兮地往县衙的方向回去。

可恶……

都把人家小姑娘养成这样子刁蛮了……

想当年,人小姑娘刚被卖进倚翠楼的时候,哭得那样惊天动地的,那时候的如花,多么的纯洁可爱质朴善良啊……

哪像现在——

呜呜呜——连我这个当老爷的她当年的救命恩人她都敢戏弄——

悲伤地想着,不时心里不踏实地摸摸自己的额头,行色匆匆地赶回去。

不过这下也好……就称自己不小心撞到头了……也不用陪那个大将军了……

不过再想想,人家如花今年也有二十出头了,都还没嫁出去……

唔——凶得跟母老虎似的……哪个会娶她……

一阵风吹过来,额头上有些凉凉的,可恶啊……

还有那个应劭,每天来我的小衙门里报道,真是——

好想抓起来暴打一顿……

就因为他,就因为他跟墨樵异常相像的腰身,害我每次在他走后都在他后面死死地盯着。

每天晚上都大做春梦……

呜呜呜——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心里想着,突地耳边听到“喂——”了一声,一个人在我肩上拍了两下。

我惊异地抬头,望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正抱着胸,笑笑地斜倚在门口看着我。

这朱红的大门……看上去怎么如此熟悉……

这才发现自己沉思着已经走了不少路了,连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衙门口都不知道。

“哦……这位小友……”面有点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儿碰到过。

“是我啊!”红衣少年眼睛睁得大大的,笑脸也大大的,拿他自己的手指指着他自己,“那天请你吃烤肉的。”

“惭愧惭愧。”我叹道,想起了那天的憾事。

“喂,你怎么这么狼狈了?”红衣少年蹦跳着过来,伸出手来想摸我额头,被我急急拍开,“怎么弄成这样子了?看起来真像个狗官。”

狗官?我大为不服,“狗官有像我这样子穿这种破鞋子的吗?”我抬起脚来给他看鞋子上的补丁。自从那天被应劭指出后,我现在有个恶习,时不时地抬起脚自己瞅瞅这个补丁。

“你才发现啊。”红衣少年拍着手,“笨蛋。那么大的补丁,我那天一眼就看到了。”

“说起来,那天我也真是惨。”我缩回脚,唏嘘道。

“我今天来就是请你吃烤肉的。”少年笑容可掬,“进来吧。” 跳上衙门口几格石阶,少年笑笑,摆出一个小二迎客的姿势,“请——”

我开心地抬腿……

……

突然觉得很有些不对。

哪儿不对呢?

眼前是朱红色的大门,这儿是我的衙门。

每天我从倚翠楼回来,也是从这儿进去的——

哪儿不对呢?

“大人进来吧。”门口的红衣少年笑着道。

有人说要请我吃烤肉,却站在衙门口要我进来——

这……

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心头的毛毛虫快速地爬过。

一进入大堂,看到的仍是堂上青天白日的匾额,我心里放下一块石头。

“老爷您回来了!”小福冲过来道。

“老爷回来了!”“老爷您回来了!”一大帮人冲进来围着我道。

……

何时老爷回来的时候衙门里会有这么多人?

再定晴一看,老爷我气得差点吐血。

岂!有!此!理!

成!何!体!统!

平时脏脏的衙门地面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还铺上了奢侈的红色毯子,本来应该是站衙差的地方,现在垂手站着两排……

好熟悉的脸面……

排头的一个人甩着一根白毛巾过来笑着打招呼,“老爷您回来了。”是会香楼的鲍老板,“小的过来照顾老爷您了。”

“……”我愣了愣,“我没有要你来。”

“是这位少年来的,”鲍老板满脸堆着笑,“今儿个小的亲手给老爷您做烤肉吃。”

“老爷,您可是有一阵子没来儿天宾楼了。”天宾楼的老板肩膀上搭着一条油光光的抹布过来赔着笑道,“小的也来给你老人家做可心的东西来了。”

“……”

“老爷,咱天下第一烤的人也来了。等着听老爷您的吩咐呢。”烤鸡店的蔡老板擦擦手,过来站在我面前。

“……”我站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从来没有去您那儿吃过烤鸡……”

“一回生二回熟嘛。”蔡老板油光光的脸上满是笑容,“老爷不喜欢吃烤鸡,行,今儿个我就是来给老爷您做烤肉的。”

“……”

一个个看过去,都是本县有名的饭店的老板,终于看到了最后三个,“你们不是铁记油漆铺的伙计吗?”我指着那三个问道。

“是的。”三位小伙计端得是驯良,垂手低头道,“这位少爷说我们刷油漆刷得好,今儿个过来来给老爷的烤肉刷酱料。”

“……”

转过头,瞪着那个红衣少年,人家少年笑得开心,害我想骂也骂不下去,只好压低了声音,“你干嘛请那么多人来?还有,我的衙门虽然不大用得着,但是也不要弄成这个样子吧。”

这可是蔑视朝廷的大罪啊……

少年露齿一笑,牙白得亮眼,两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十串烤肉,“吃不吃?”

“……”

少年笑着把一串微凉掉的塞进我嘴里,拉我上堂坐下,而后他落座在我身侧,望了望堂下两排人,“你们忙去吧。”

“是。”下面齐声应道,一下子两排人走了个精光。

大老爷我努力地咬咬咬,把小松枝上的肉咬个精光,吞下肚,“他们到哪儿去了?”

“老爷您的院子里。那边烤肉烟大,我们到这边来吃。”一旁有两个衣着整齐的少年把烤好的两盆烤肉端过来,放到案上。我瞅了瞅两盆油光发亮的烤肉,再瞅了瞅案上被扔进令牌桶里的惊堂木,心里感觉怪怪的。

“这……”指着那两个端烤肉的少年,我问道。

“长得还算可以吧。”少年笑着拉过我的手放下,把烤肉塞进我的嘴里,“我看了好几间跑堂的,就这两个模样儿长得还算齐整。就叫来招待老爷你了。”

“……”

嘴里咬着烤肉,看着这两个少年穿得整整齐齐得再把酒菜端上来,我的心里一直都是毛毛的[自由自在]。

“啪啪——”两下,少年笑笑地一拍手,堂上立刻响起了一阵琴音。两排穿着红色纱衣的舞娘从堂后袅袅婷婷地走出,走到堂前,两手放到左腰侧身子轻轻一低,“大人万福!”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如……如花……”
“凤兮凤兮归故乡——”

琴音乍起,两排舞娘袅袅身影往两边一散,纱影飘动处幽香浮动,如花额上画一支冰梅,正是一个时辰前我帮她描画好的,从中间向座前一甩长袖翩翩起舞。

“如花?大人也去过倚翠楼?”少年问道。

我连忙收起惊诧的脸色。“本县名妓,艳冠群芒,闻名遐迩,今日一面,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朝廷官员不得眠花宿柳,只有睁着眼睛说瞎话。

“嗯,我也猜大人是没见过。”少年笑道,“一般大小官儿们见到当地的名妓后,都会把她弄到自己院子里来当妾当婢的。大人现在见到了,有这个想法吗?”

“不敢不敢。”我连连回绝。且不说我对如花一点感觉都没有,真要是收了她进房,依她那种母老虎的样子,怕不每天狮吼一下。“下官无福消受啊。还是吃我的烤肉吧。”我道,为了表示心中所想,抓起盘中烤肉就咬。

新鲜的羊肉肉嫩多汁,咬到嘴里肉味香浓郁馥,吃完后口齿之间尚余一股淡淡的松枝清香,多了几串,喝了几杯后,我不由地在心里感叹起人生美好。

红衣少年陪着我喝了几杯,转过头来乌黑的眼眸瞅瞅我,突然露齿笑一声,“有没有觉得这种生活才叫生活?”

我满足地叹一声,赞同道。嘴里的酒不知道这少年是从哪里弄来的,每一滴入口都绵软无比,酒劲醇厚,真可当得琼浆玉液之称。

两个小少年又上来,换下空了的盆子,重新端过来两壶酒,几叠下酒菜,当然,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酱汁淋漓的烤肉。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琴音惋尔,撩逗人心,如花明眸善睐,巧笑盼兮,身姿婉约,我瞅瞅身畔红衣少年,看他笑盈盈的,却不是在注视着跳舞的美人儿,却是发现我在瞅他,干脆转过头来面对着我露出雪白的牙齿笑。

“下官吃相不雅,让公子见笑了。”我道。 毫无理由地傻乎乎地对着人笑,心里略有些狐疑。

“你现在这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说你是名符其实的贪官污吏了。”少年笑道。

我瞅瞅自己,再望望衙门大堂上的这一切,不由得也笑着回应,心里却暗骂,弄成这种驴不驴马不马的样子,还不都是你的原因!

“小县风雅,一向没有公子这般大气。” 我回道。

哼哼,要不是看着他是为了本老爷才花那么多钱来搞那么大的排场的,早就把他法办了!

“我说的是你头上的这个膏药贴子。”少年笑得明媚, “难看死了,看上去就像那种地痞流氓被人揍了之后的样子。”

“……”

本老爷凤姿龙彰,就是额头上多了一块膏药,情况就有那么糟糕吗?

望见少年大剌剌地伸出手来想揭我额头上的药贴子,我连忙挡住,笑道,“小伤,虽是不美观,但有它足以疗伤生肌。莫撕莫撕——”笑话!这药贴子要是一撕开,我这个老爷的颜面何存!

“什么时候伤的?”少年停了手,托着腮打量着。

“今天早上。”我心虚地赔着笑,就怕一个不小心他伸手来揭。“小伤小伤,不足挂齿。”

少年的视线在我额上转来转去,瞅了一阵,终于注意力移到别的方面,我心中放下一块石头,端起酒杯来喝酒。

“早上我来的时候,你衙门里有客人等着呢。”少年喝了几口,突地抬头道。

移至嘴边的酒杯一动,还好酒未溅出多少,没有当场失态。“下官并不知。”现在想想,那个时间也应该是应劭在的时候,不知这少年有何本事,竟让他一将军先行走人。

“好像是一个很大的官儿呢。”少年托着腮沉思着,“我总觉得很面熟。但是想不起来。对了,他旁边的两个人说他是将军。”

果然。 “他后来走了?”

“是啊……”少年淡淡道。

我放下酒杯,小心问道,“那他是怎么走的?”

“他就这样子走了啊?”少年有点不理解地望着我的脸,“我叫人把堂上的东西收拾好,在后院里放上家伙,对了,当时好像有些烟味,很呛人,他们几个人站了一阵,看到你还没有回来,就先走了啊。”

“……”不由地在心里想这少年是不是白痴。没有尊卑,没有待客之礼,再看看他把衙门弄成这个样子,可想他也并没有朝纲概念,不知我是有何魅力能让这个跟我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这般请客讨好我。

我沉思着,没注意少年移了移座位,凑到我身边来,细细地观察了一番,突然又道,“这么近看你,越来越觉得你头上的东西难看死了。”

“啊?”一愣神,发现少年一伸手,一下子把我额头上的膏药贴子揭了下来。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琴音忽然一断,正在跳舞的如花“扑噗——”一声,舞姿僵了下,又正一正脸,继续跳下去。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琴音照常,几个舞娘脸上依然是浅笑依依。

我大窘。

盯着我额头上的唇印看了半晌,慢慢地将视线移过来,对上我的眼,少年的脸色很是怪异。

“哪来的?”他的声音略有些僵。

我心下突转,“昨晚跟内人嬉闹,不慎留下的。”难堪是难堪了点,但总归是一托词。

“内人?”少年的脸色变得异常严肃,“可否请尊夫人上堂?”

“内人今日刚回娘家。”我道。同样是一个蹩脚的托词,但是我能想到的也只是这个了。难道要我说自己跟县里的名妓早上玩耍时弄的?

红衣少年“唰——”地拂袖离席,对着堂前的跳前的舞娘大吼,“停!都给我停下!别跳了!走开!都走开!”

如花唤了弹琴的丫头,带了其它人退下,嘴角还是笑意盈盈。

我简直要气结。

可恶!这丫头,也不想想是谁害得我这样狼狈的!

少年回头来,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叹了口气,把被揭下的膏药贴子抓起来,重新要往额头上贴去。哪料被少年一把夺过,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

“公子您这是……”心里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有必要对着这个东西大发脾气吧。额头上的东西被揭掉,现在凉凉的,害得我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就担心自己手下的人来的时候会看见我这副窘样。

“可恶可恶可恶!”少年口中三声可恶,不知是在骂人还是骂现在贴在他脚底的膏药贴。

瞥眼瞅瞅盘里还剩下的一些烤肉,有的已经略微地凉掉了,上面没有蒸气冒出,肉表面结了一层透亮的肉冻,看得让人更是垂涎。但是——再抬起头来望着那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脾气的少年,我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口水,把手往自己额头上摸摸。

哎……

如花这个小丫头什么东西不好画,偏偏在我额头上画了个唇印。若是玩闹一番也罢,偏偏用水怎么洗都洗不掉,看这种样子,好像还得顶着这个印迹过上两三天等它慢慢消褪。

再叹一口气,把手往额前捋捋,把额前的头发弄下来,希望多少可以挡住一些。少年气喘吁吁地冲到我面前,“真是昨夜跟尊夫人弄的?”

我点了点头。

“尊夫人还真是热情。”少年语气讥诮道。

心下略有不悦。之前看这个少年,只觉他憨厚可爱,爽朗大方,虽然今日之事,看他铺张奢侈,但也没有觉得有太大的不当,只觉得少年英俊,性格可爱。现在却感觉他的脾气还不是怎么好。

“这正是内人可爱之处。”我笑道,自我感觉风度翩翩。呃……虽说现在额头上顶着一个唇印是会影响些形象……

少年突地暴跳如雷:“好!好一个可爱。”他咬牙切齿,“好一个可爱。”

“唰啦——”一声,案上的盘子酒杯全被他扫到地上,还好没把那盆烤肉甩到地上。

“你!”我一下子站起来。

“老爷——”刚才侍候我们喝酒的两个少年上来,一看到现在这种情况,立刻站在一旁动也不敢动。

“滚开!滚下去!”红衣少年冲着他们暴吼一声,“谁让你们上来的了!”

两个少年面有委屈之色,但还是动作迅速地退下。

“李斐,我敬你佩服你为官三年,两袖清风,政绩卓然,看你衙门里清静一点喧哗也无,三月没案子,民风淳厚,以为你是大才隐于野,以为你是难得的好官!却没想到你只是贪图享乐,执迷于男女闺房情事!”少年怒吼道, “你实在太过让我失望!”

我不由得撇嘴。话虽是如此的正气,但是少年小小清秀的脸上看到的神情只有生气,看不到那种正气凛然的样子。也许要得再过几年,他才会有那种博大的气度与高傲凛然的气势来。

“下官个人生活,与政绩有何相扰?”我甩袖离席,“公子未免太过偏颇。”就是执着于男女情事又如何?我就是没有那种豪情壮志又如何?本朝泱泱大国,多的是人才,又不差我一个小小县令。

失望?他又有什么好失望的。

少年怒瞪了我半晌,终于,“哼——”的一声,甩袖离去。

我目送他离开,衙门大门一开,就听得外面一声呼:“下官保驾来迟,请太子恕罪。”

是应劭。

太子回过头来,怒气冲冲地望了我半晌,蓦地转过头来,对着门口跪倒一地的人大吼:“我不要回去!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开!”

“请太子爷回宫。”一大队的人还是跪倒在门口。

“可恶可恶可恶!”太子爷暴跳如雷,红色的衣袖挥舞得剧烈,“本宫就是不要回去!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你们又能奈我何?”

我不由地在心里叹气。

“请太子爷回宫!”应劭领着一队人马,还是恭恭敬敬地迎在门口。

“我不要回去!我就是不要回去!”太子爷怒火冲天,转过身来,“叭——”的一声踢上门,怒气冲冲地冲着我走回来。

“下官有眼无珠,不知太子驾到,望太子恕罪。”我连忙下跪,尽我臣子礼仪。

“哼哼——”小太子怒哼两声,回身坐在大堂之上,胡乱地抓起两串凉掉的烤肉,塞进嘴里。

“请太子回宫。”我低眉顺目道。

“可恶!你也要我回去!”太子怒道,“起来!陪本宫进餐!”

我站起来,“下官不敢。”

“你——”小太子一下子站起,手指着我,气结;“本宫叫你坐你就坐!你还想抗旨不成?”

小心翼翼地在现下正喷着火的吼龙身边坐下。

“人呢?人都跑哪儿去了!”小太子暴吼,把一堆烤肉塞了我满嘴,回头朝后面的两个少年怒吼道,“还不把酒菜重新摆上来!”

“歌舞——”

“皇兮皇兮从我栖……”笙歌欢舞,我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今早怎一个“乱”字了得。

 

*** *** ***

 

“老爷——”午后,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我身上,我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抬起头来瞅瞅太阳,叹了一口气。刚收拾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累得全身每根骨头都在叫苦。想我老爷什么时候处理过那么多的事情。

“老爷——”小福轻手轻脚地跑过来,“他还没醒吗?”

我哀怨地点了点头。

“这可怎么好!”小福显然也是十分烦躁,挠挠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太子爷,早上他来找老爷您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只是老爷您在哪儿交来的一个朋友呢。”

“你以为本老爷跟你一样啊,没事在外面交狐朋狗友一大堆。”我叹了一口口气,又想起那个红衣少年,“人家太子爷不肯回去,我又有什么办法。”长叹一声。“这下可好,打发了几个酒楼的老板,但是院子里乱糟糟的也没人收拾,太子爷醉倒在我的衙门里,现在好不容易把他弄回去躺在我的床上,本老爷我连午觉都没得睡了。”瞅了瞅冰冷的石桌,想着我中午就要趴在这个地方睡觉,心里真觉凄凉。“如花姑娘呢?”

“好像还没走。”小福道。

“应将军呢?”

“已经安排到客房歇息了。”小福道。

我长叹一口气。“先叫如花过来吧。”摸摸额头的印迹,心里不免又叹一口气。

如花仍是笑逐颜开地过来。一见面就表现得那般的体贴人意,“老爷您累了吧,让如花陪您解闷儿吧。”

“早上你们倚翠楼赚了多少?”趴在桌上,也顾不得在她面前会有何形象,反正我的形象最糟糕的时候也被她看尽了。

“八千俩。”如花笑盈盈。“太子爷把银票拿出来,放到我手里的时候,可是沉甸甸的一叠呢。”

“就早上的一支舞?”我不由地大叹天道不公。

“是啊。”如花笑道。

“你早就知道他是太子吧。”我斜眼瞅着她,“明知道他来找的人是我,干嘛还这样子捉弄我!”摸摸自己额头,再瞅瞅她额头被我描画得栩栩如生的冰梅,不由心下叹息。

如花用手掩住檀口浅笑,举止优雅地坐下,“我这一笔,不是正好让太子爷对老爷您的奢望全总断掉吗?老爷您正该谢我才是。”

我哼了一声。

如花笑语盈盈,“真没有想到,本朝太子竟然会为一个萍水相逢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如此大张旗鼓,如此费心费力地要讨老爷您的欢心呢。看到他来我倚翠楼包人的时候,我还真是吓了一大跳呢。”

我再哼一声。

“可惜了应将军,如果他没来的话,我正好一刀子下去,断一切该断的,报一切该报之仇。”如花眉眼如刀,言语悻悻,神色略有愁怅,“正好趁着人家太子情场失意,借酒消愁,毫无防备之时——”

“如花……”我没辙地揉揉太阳穴,“好长时间没有仔细注意你,没想到你都长得那么大了。[自由自在]”

“谢大人夸奖。”如花笑着收起眉宇间狞狰之色,仍是一副解语花模样。

“等太子醒来,我会派人送他回去的。”想起那个还醉躺在我的床上的红衣少年,半晌,我道。

“那我呢?”如花突然叫了起来。

“你就安心地当你的倚翠楼红牌,当你的老板娘,不行吗?”头痛。

“李斐——你——”如花脸色一变,指着我,“你——”

“我不想再与朝廷有太大瓜葛了……”我心中愁苦,“算我求你了,不要横生支节了,让应将军护送他回京师,我继续过我的生活,你也继续当你的老板娘,现在的生活不好吗?”

“那墨樵呢?”如花怒视我半晌,突然又静了下来,静静地坐下,“你还要不要墨樵?”

我叹了一口气。“与其两相愁苦,不如各自退开,海阔天空。”我放下左手,触着了小腿布料,轻轻地隔着布料揉揉小腿肌肤。隐隐的刺痛在手中散开。“如花,很多事,你只知道一半。”

“我知道一半?那我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你说啊!”如花站了起来,退了一步,“你说啊?应大老爷,您倒是说说,有什么比我的仇更大?有什么事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可以让我放弃我的机会?”

心里愁得历害。这小丫头怎的心性就那样强呢?“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再叹一口气。午后的太阳照在身上,竟然会觉得有些眼晕。是太阳太烈了吗?还是在阳光下待的时间太久了?

我的身体……毕竟是没有像以前那般的好了呢……

如花再退一步,她的身后,秋叶如蝶般飘落,“李斐,我果然是看错了你了!”她斥道,如花胸口起伏得历害,嘴唇却了动,回头就走。

一片红叶飘落,落入青色石桌。我拂袖,将它笼入袖中。

“你,根本就配不上我哥!”

离去的人儿,甩下这样的一句话。

是吗?

又一片黄叶飘落,盘旋了几许,静静地停伫在青色石桌桌面。叶子从茎处软下来,黄黄的,皱皱的,恰似我此刻疲软的心情。

“你,根本就配不上我哥!”

墨樵……你听到了么……

手不经意间轻轻一动,袖中的红叶叶尖擦着腕部肌肤,突地有一股淡淡的暖意,是秋日的光芒。

我警觉地抬起头来,是应劭。
手不经意间轻轻一动,袖中的红叶叶尖擦着腕部肌肤,突地有一股淡淡的暖意,是秋日的光芒。
我警觉地抬起头来,是应劭。

--------------------------------------------------------------------------------


秋无语。

飞叶落尽。

长空如洗。

袖中红叶瘦削细茎,但是自叶尖处,似乎都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意流出。

应劭走了过来,静静地坐下。

“应大将军今日保驾有功,可喜可贺。”我打起精神笑道。

他没回答,伸手,略嫌粗糙的手指在我额前划过,应劭拨开我额前散乱的黑发,食指抵在那个唇印上,“这是什么?”

声音略嫌僵硬,我抬头细细地瞥他一眼,却看不到他脸上有什么生气的神色。

“跟人嬉闹留下的。”我赔着笑道,“一时风流,倒是把下官的大好仕途都丢掉了。早知道今日来的是当朝太子,我再怎么说也得把衙门里的事务都搬出来,落得个勤务爱民的好印象。”

“你不是这样的人。”他应将军轻轻一句话硬生生地打断了我。

心中略有不快。他大将军摆出一副是我知交好友的样子,做着一种说话一针见血的事情,仿佛当他自个儿是本老爷的良师诤友,似乎能把我看得有多深一般。但是——本大爷最不爽的就是这个了。

“那将军以为下官是什么样的人?”脸上是一贯的笑容,笑得让我自己都觉得生命是多么的美好,生活是多么的快乐,世界是多么的阳光灿烂,“下官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在将军心里,竟然有与众不同的形象。”

应劭略微地皱了皱眉。“李大人,我不大明了你们文官心里的肠子,我说话一向直白。我诚心想交你这个朋友,但是你,却一直表现得敷衍了事,虚与委蛇。官面上的嘴脸,我见得多了。你不用用那种客套的话来堵我。”

“那将军想让下官如何说话? ”我笑得灿烂,“如果将军一直以为下官是那种与众不同的人,如果将军一直想从下官身上找一些与众不同,如果将军以为我是那种大仕隐于途的人,那么,我只想说,将军您找错对象了。李斐无能,无才无德,只想安然过一生,碌碌无为不求引人注目。我没有将军的雄才大略,宏图大志。我求安稳,就得习惯摆出将军口中的官面上的嘴脸。下官并不以之为侈。”可恶!今天好像得罪了三个人了。先是那个骄纵的小太子,后是如花,再是这个将军。

“你——”应劭突地站起。

“小福,送将军回房歇息。”我挥了挥手,唤了人过来。“对不起将军,下官身体微恙,不能陪将军了。”

应劭高大的身体站着一动不动,如鹰的眼眸紧紧地盯了我一会,终于抬步,离去。

秋风过处,红叶尽落。

叶片飞舞的间隙,我张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他的背影,应劭的背比墨樵宽,身形比墨樵魁伟,但是为何,那种腰身却是如此的相象……

有些怒意的人儿很快便消失在小径的转弯之处。

我吁了一口气,瘫软在桌子上。

怎一个累字了得啊……

懒懒地趴在桌子上,想着应劭,人家是仕途得意,意气奋发,交朋友也是豪情壮举,反观自己,倒更像是一只灰溜溜的老鼠。我李斐何德何能,能让你圣上眼前的红人想亲近,想成为知已!

是啊……我何德何能……

叹息一声,把袖中红叶拿出来,细细赏玩。

红叶小笺,相思一脉寄。

指尖细细地在红叶上描画着那线条优美的细茎,淡淡的暖意沿着指尖流到腕部,心底小小的满足如春水般漫漫涨起,涨得一颗心满满的。

其实……我要的并不多……

我只要有小小的快乐,就足够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定要给我太多?

瘫在石桌上,脸贴在凉凉的青石桌上,眼眶微热。我闭了闭眼,左腿传来一丝刺痛,轻轻地把手放下去,轻揉。

“老爷……”小福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就在身旁。

我应了一声。

轻微的瓷杯碰到石桌的声响。我睁眼抬头,望见小福把一碗银耳汤放上桌子,“老爷早上吃了那么多上火的东西,可也得吃些清火的啊。”

心里突然大大地震荡了一下。

我叹息一声。

“小福,老爷是不是不该待在这儿?”

“还是这儿好啊,安宁清静。”小福道。

我点了点头。大有感触。虽说是现在多了一个将军,多了一个太子,生活多了些烦躁,但是总的来说,这里还是很清静的,起码,我不用考虑得太多,勉强自己太多。

只除了……偶尔的思念……

“其实小的一点都不想老爷升迁,巴不得让这个太子爷赶快回到京师里去,省得在这儿让人烦心。”小福道。

我大大地点了点头。

“本来山高皇帝远。我们在这儿过得逍遥自在,就那个将军来了之后,这里就不得安宁了。”

“是啊……”我深有同感。想起三年前跟小福抱头痛哭的样子,再想着现在这种生活,真是天差地别。

“再说老爷您是受过伤的人,小福看着老爷您跟着那些人赔着笑说着话儿,小福心里就难受。”小福噎声道。

一时心中大为感动,想着有忠仆如斯,也算是有幸了啊。心中感动,我抱住小福道:“小福,你跟了我这个不成器的老爷有好多年了……老爷对你没有做过什么……你说吧,有什么希望老爷帮你实现的愿望,老爷一定尽力。”

“只要能一生侍候老爷,小福也没有什么所求了。”小福道,“只求老爷能好好待我们下人……”

“这是自然。”我连连点头。“本老爷自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还有啊,老爷,小福没有爹娘了,一生都跟着老爷,老爷您便是小福我的再生父母。老爷,您那天说要把小兰姑娘许配给我的……”小福忸捏道。

“本老爷明日即派人去小兰家提亲。”我满口应道。虽说这只是当日一句随口戏言,但没想到这小子到今天还记着。

“老爷,您昨日让小福去买了二两龙井茶叶,小福当时是自己掏的银子,老爷您可不可以现在就还?”小福大着胆子道。

“这是当然。”我摸摸袖子,摸出几两碎银子,放进小福手里。

“还有老爷啊,昨日小福在整理您的书房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老爷您的砚台,把老爷您的一张画给弄脏了,老爷您该不会怪罪小福吧。”

我心下一骇,“哪张?”

“就是前几天老爷您刚画好的那个画儿,里面那个人在弹琴的被弄脏了,我晒了晒,就把这副画儿跟别的画轴放在一起了。老爷,小的从七岁的时候,就是老爷您的书僮,老爷您从来没有打骂过我……”

额头上暴了一根青筋。那是老爷我画了五天画的画。我叹了一口气,“那是自然。老爷当然不人怪罪与你。想你也不是故意的。”

“老爷您对小福真好。”小福感叹一声,让我这个当老爷的心里好生有满足感。“老爷啊,小福昨日碰倒了老爷的砚台的时候,不止把画儿弄脏了,还弄脏了一副老爷正在看的字,老爷您也不会怪罪的吧。小福从小到大一向手脚不利索,笨手笨脚的,可是老爷您一向没有责怪过我。小福在心里一直对老爷很感激的。”

额头上再暴一根青筋。那是老爷我好不容易狠下心来掏百两银子买的字。想起刚才说过的话,再看看桌子上那碗银耳汤,不由得压制下怒火,“算了吧。今儿个老爷一率不怪罪。说吧,你还弄脏了什么?”

“老爷,还弄脏了老爷您画的扇面儿。”小福道,“老爷,我刚才替老爷您煮银耳汤的时候,差点烫着了手指头。小福可是有好多年没有煮东西了。今儿个厨子被小太子赶跑了,小福才不得不亲自下厨的。”

我伸出手来,用手指尖狠狠地把额头上暴出的青筋按下去。

“还有呢?”我慈祥地微笑道。

“没了,但是老爷,您当时收在一旁的扇面儿有十副,好像都弄脏了……”小福小心翼翼地瞅了我一眼,可怜兮兮地伸出一根手指来,“老爷您瞧,我刚才为老爷您煮银耳汤的时候,不小心把手烫出了一个泡来……”

我努力地克制住自己,把颤抖着向小福脖子伸出的双手缩回来。

“老爷今儿个心里舒坦,不会生气。你尽管说……”

“小福还打碎了一个花瓶。”小福道,“老爷,小福打小就跟着您……”

额上青筋乱跳。老爷我抓抓抓,把额头上刚才被应劭拨上去的头发都给放下来,胡乱地遮住,妩媚地笑道,“还有呢?”

“其实老爷,那个砚台被碰翻了之后,掉到地上破了。”小福瞅了瞅我,道,“老爷,小福知道老爷您一定不会……”

“是啊,本老爷一定不会责罚你的。”老爷我披头散发,笑得春光灿烂。

“那就好。我就知道老爷您对我好,”小福抬起头笑道,“老爷,这下子小福我真的放心了。除了这些重要的,别的就没了。”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没了?”

“没了。”小福笑道,“不过就收拾那些东西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盏儿,被我忙乱中一脚踩碎了。”

“一个小小的玻璃盏……”我扶额呻吟。

“是啊。老爷我知道您那些字画儿值钱,小的弄坏了,心里就担心着要受老爷的骂。没想到老爷您真好……”小福喜滋滋道。

“去……”颤音。

“昨儿个韩师爷还说,老爷一定会为了这些字画儿让小福爱苦的呢,没想到,老爷对小福还是很有恩情的……”

“去……”断断续续的颤音。

“老爷您放心,小福以为一定更加效忠老爷您的,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乱动老爷书房里的东西的……老爷……你想说什么?”小福奇怪地望着我不住地喘气。

“去死!”我暴吼一声,脸孔扭曲,,“你给我去死啊啊啊——”

秋日午后暖日下,但见一少年披头散发,暴突地一双凤眼,颤抖着伸出爪子掐住小福的脖子, “你去死!去死啊!我的琉璃盏啊啊啊——我花了五百两银子淘来的九盘纹彩琉璃盏啊啊啊——”
“大黄9克、附子9克、干姜……6克,还有党参……6克?会不会太贵?改成4克好了。”我沉吟着,继续想着我很久以前学的一点雌黄之术。
“老爷,以前的方子都不是这样的,会不会太少了?”韩师爷在一旁道,“人家可是太子嘛,万一……”
我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来,毛笔蘸了浓墨,重重地划掉那个肆字,不情不愿地写了6克。“再是炙甘草——”
“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我还真不相信有人会如此对待当朝太子呢。”应劭的声音带着笑,闲闲地从门口传来。“当今皇上爱子在你的县里吃东西吃到拉肚子,你就不知道天威莫测吗?”
“小福,先用这个方子去抓药。”我把药方折起来递给在一旁的小福,“顺便把县里面所有像样的大夫都叫过来。”回过头,对着倚在门旁的应劭道,“应将军难道不需要做些什么表您的臣子之心吗?”
“哈哈哈——”应劭大笑地走进来。门外的阳光略有些暗,屋内更是显得有些暗,尤其是当他的身形站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眯了眯眼,下巴突然被一只手抓住。
“李大人,您口口声声说自己碌碌无为,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却无一件事情是碌碌无为性格平庸之人能做出来的。”他打量着我,“你以为,这个理由我会相信吗?”
我一把抓住那只扣在我下巴上的手,不留情面地打下来,“那是将军自己识人不清。”
那天中午,太子吃饱喝足了,在我的床上睡了一觉,然后,便发生了一件足以令山河为之动摇,苍天为之垂泪,朝野为之震惊,龙颜为之大怒,后来被历史学家称之为社稷之大不幸的事情。
呃……按医学上的术语讲应该是“饮食不当(吃了一大堆的烤肉),脘腹积滞(大概是半途的时候大怒,暴跳如雷的时候气血攻心,顺便吃下去的东西也堵住了),脾胃虚寒(照太子的话说是睡觉的时候冻着了),久痢不止(没错,到现在为止太子已经连拉的力气都没有了,现下正躺在我的床上直哼哼)。”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
太子吃拉肚子了!!
县里有名的大夫都齐全了,一个个如履薄冰地排着队替太子看诊。我立在床边瞅着一个个,脸色凝重。
太子趴在我的床上,绣着清雅虫鱼图案的帐子放了下来,隐隐约约地还能看出里面的人儿无力地挥了挥手,“下去……”
“下去!”我挥手示意下一个太夫上去。
这个大夫略显年轻,最多不超过四十岁,嘴上无毛的大夫似乎能成名的很少,我看着他小心地把脉,略微地蹙了一下眉头,“太子身体已经无恙,接下来只需细心调养一两天即可,但更主要是太子殿下目前心脾俱虚,似乎在几天前略有染了风寒,加之心神不宁,怒火攻心……”小大夫抚摸着自己没长到多长的胡子,摇头晃脑地侃侃而谈。
“哼……哼……”帐子里面趴睡的人儿不悦地哼了两声,奈何周身无力,声音竟是这般的绵软可爱。
“下去下去吧。”我挥手赶走那个小大夫。
再来一个大夫。
过了几分钟,“太子脾阳冷积,宜……”
“下去。”帐内的人儿有气无力道。
“来,你,接上去。”我挥手示意另一个大夫上前。
不到一分钟,“下去啊……”床上的人儿又叹息道。
“你,来试试……”我示意下一个大夫上去。心下狐疑,不就是拉肚子嘛,刚刚吃了药后看他已经不再跑茅厕了,还会有什么问题,每个大夫的诊断,不外乎是脾胃虚乏,小太子到底在找些什么?
闷闷地哼了几声,床内的人儿似是又有了一丝怒气。
“下去下去!”我连忙把那个正在看诊的大夫赶下去。
“还有吗?”太子在帐里有气无力地伸出一只手来。
“呃……”我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大夫,“没有了……本县十个大夫都已经在这里了……”
“哼……”太子叹一声。“山野愚民,能懂些什么啊。”他咕哝道。
我叹一口气。
“若依下官所见,太子身体实是已无大恙,只需再静养数日即可。”
一个大夫会出错,两个大夫出错的可能性就更小了,那么多大夫,若他真是病到无药可救了,还会众口一词蒙骗你不成?
“我……”床上的人儿呻吟起来,“本宫身体极为不适……”
“那就请太子殿下安心静养。过几日再让应将军随你启程返京。”我道。
“……”帐内的人沉默了一阵,“你……你再去找大夫来……”
“依在下所见,太子殿下是体虚至极,得在此地休养三月方可。”在一旁沉默了好长时间,一直注视着这边情况的应劭道。
“……”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
太子这番表现,摆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病重是假,借机留在外面是真。这种小小把戏,难道我还会看不出来。
可是——
哎,长叹一声。
我不想要太子留下啊……
之所以那么积极地派人找大夫,之所以再三地说太子病尽快就会好了,之所以说让人过两天就送他回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把这块烫手山芋扔出去啊……
一朝太子,私自出宫,赖在自己府上,不管怎么说,都是麻烦的事情啊……
这应劭,竟然还由着他胡来,竟然还顺着他的心意给他台阶下。
呜呜呜——我是这儿的主人啊——
把我置于何方啊啊啊——
“应将军所言极是啊……”太子在里面满足地叹一声。“本宫真的觉得自己身体非得经过三五个月的静养才可恢复,还望将军替我回禀父皇。”
“下官领命。明日便派人回京师回禀圣上。”应劭道。
我在一旁哼了一声,竟是觉得自己两脚有些虚软起来。
天啊……住上三五个月……
半个月前一个将军到我这个小小的县里来休养,我就已经惨到家了,现下再加了一个太子……
而且还是住在自己府里面的……要每天来侍候着人家,每天来问安,每天来陪着人家……
想到这里,我不由地扶额呻吟起来。
帐内的人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李大人,你不愿意?”
“不敢不敢!”我诚惶诚恐。
“那就好。量你也不敢。就这样子定了。”太子心满意足地躺回到床上去。
我苦着脸。
应劭一脸兴味地望着我。
我忍。
日子便这样子慢慢地在度过。
一个小小的县令,一个闲得让人心发慌的将军,一个据称是体弱多病实则声如洪钟的太子,我每天晚上大做杀掉所有这些占据我的东西的人的梦!
第一天, 人家大将军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我的客房。我凄凄惨惨地睡在书房里。太子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当天晚上我在书房里挨冷受冻的时候,跑过去想抢回我的床,对着人家小太子睡得红润丰泽的脸蛋伸出手去,颤抖了半天掐不下去。
我……忍!
第二天, 顶着黑眼圈不到五点就被人叫起来,居然是要我清理衙门里的旧案,以备太子爷察看。人家大将军闲闲地在一旁袖手旁观。
我……忍!
第五天, 筋疲力尽地终于清理得差不多了,人家小太了心血来潮要去爬山,我拖着几天没睡好的身子跟着人家体弱多病的人儿爬。
我……忍!
牙齿好痒的感觉。我气……气得牙痒痒……
“老爷……”小福叹息着望着我的脸,“您在磨牙?”
我摆出一副明媚的笑脸来。
“您的样子好像半脚踩进棺材里了……”
脸臭臭地垮下来。“本老爷有那么糟糕吗?”
咬牙切齿。
咬牙切齿。
我忍。
我忍无可忍啊……
“老爷您的样子像是极度缺乏睡眠。”小福一针见血道。
刹时悲上心来。“老爷我后悔啊……”我一把抱住小福道,眼泪鼻涕一把流。“我不该为了一次烤肉牺牲那么多的啊……”
“李大人没地方睡吗?”太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瞪了一眼小福,看着他快快地退下去,他问道。
“太子爷您也知道,您的床正是下官以前用的……”这句话已经是大不敬了……呜……我死掉算了……
“是吗?我倒是没注意到。”太子嘻嘻地笑着,一屁股坐下,脸上竟然是兴奋的神色。我略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好像……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而且下官有个不好的习惯,换了床之后便会梦境连连,难以安枕。”我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受过这种折磨了?
“那就不要睡了,我们今晚秉烛夜谈好了。”太子笑着道出一句听在我耳中像极了晴天霹雳的话。
我终于意识到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实,那就是——
我老了!

我老了!
我已经老了!
虽然还只是二十岁,但是——比起眼前这个精力充沛谈笑风生的两个人来,我已经是老了!
我老了!
老得无可救药!
老到跟现在的少年都开始有了代沟了!
全身筋骨似乎都在叫屈,我死死地盯着那亮闪闪的烛光,两眼酸涩。
呜呜呜……
太子饮了几杯酒后,脸上红润起来,拉着我们就狂侃。想人家应大将军当年驰骋沙场,杀敌无数,其英勇战绩自然是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怜我就惨了,任期内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案件,也没有什么大工程为民造福,就这样子混吃混喝混了三年,十足酒囊饭袋一个。支支吾吾地应了几句,接下来的时间便都在充当一个听众的角色了。
可是……听者不好当啊……
尤其是当听到后来的时候,只觉上下眼皮极其亲密地在亲吻,人虚伏地趴在案上,耳朵里一大堆的词语进出。
迷迷糊糊地,听得有人在唤“斐儿”的声音。
声如故人。
我迷茫地抬起头来,对上太子嘻笑的脸。
“你醒啦。”太子笑地放下他的手,我一愣神,发现自己的发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放下,之前太子手里抓的,便是我的发丝。
小孩子,这种东西都要玩。
心里暗吋,我束好发,望见太子眼眸中略显失望之情,“下官失态了,请太子殿下恕罪。”转头望室内,再无他人。应劭何时走的?
“无罪无罪。”太子笑嘻嘻地说,“应将军已经走了。”他一只手托着腮,眼睛勾过来,一动不动地瞅着人。
“那下官也告辞了,不敢打扰太子休息。”我起身要走。
忽听得背后一声,“斐儿。”
言词虽如故人,但是言语之间那种好奇开心之情,却不可能是故人所有。
脊背僵了僵,我道:“太子殿下折杀下官了。”
“怎么会呢。”太子笑嘻嘻地拉我回来,坐回到案边,还是托着腮瞅着我,不知怎么地,自己心里竟然有一丝怪异起来,看着这个少年……“我私下里就唤你作斐儿好不好?”
这个少年……
我愣了愣,脊背上掠过一丝凉意,“你见着墨樵了?”
普天之下,仅有这样一人,会如此亲昵地唤我。
斐儿……
“当然见到了。”太子道。
我低下头来,望见自己的手被太子拉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当几个月之后我问墨樵的时候,他只是笑笑。
笑容如旧。
但是人已全然陌生了。
就好像是有一丝微风拂过手心,现在却飘忽而去了。
无影无踪。
再无一丝情分。
晚风撩人。
薰得人醉意浓浓,也倦意浓浓。
我轻轻地抬高酒壶,仰起脖子,嘴巴对着壶嘴,饥渴地啜饮着壶内琼浆。
这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啊啊墨樵……
酒入愁肠,呛入心肺,心中却是如死灰般。
眼角有冰凉的东西流出来,沿着自己滚烫的脸庞,似乎聚到下巴上,打在青石桌上,“叭——嗒——”
如迟暮的惊露。
夜露深重。青石桌上已经是凝了一层的露水了。自己的身上略有些凉意在渗进来,但是哪及得了心中的痛……
为什么?
墨樵,为什么要再让一个人过来,生生地揭我心中旧疮?
你何忍啊……

“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一袭红衣,在烛光下,年轻的脸庞嬉笑着。
完全是不知愁的年龄,一如当年的我。
我僵直了背,视线落下来,望见自己的手被少年的手拉着,一下一下地摇动。
少年的手指尊贵白皙,正符合他养在深宫里的生活。
声音就这样子出来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我听到自己的嘴唇里吐出这样的一句话来,“这……是什么意思?”
心,虽已经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地补好了,但是仍然脆弱,而今天,再次地破裂开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放开了的呢……
“什么意思?”少年嘻嘻地道,“不会有什么很麻烦的意思的,意思就是说,墨樵是我父皇的,你就是我的了。我可是专门跑出来来找你的呢!”少年开心地诉说着,“虽然你也知道,我之前并没有见过你,但是见过你师傅啊,我每天都跑去问他关于你的事情,他都跟我说了,所以啊,我对你很熟悉的啦。”
我……是这个少年的吗?
抬起头来,望着这个一袭红衣的少年继续兴奋地诉说着,“其实说实话啊,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很失望呢。因为你穿得完全就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爷子的样子,当时旁边的人跟我说,这个就是你,我都急得想哭了。这样子老的人,怎么可以是我要找的呢。可是啊,自己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挤到你的身边去,等到你一回过头来的时候,我就不急了……”少年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脸,“你真的很……哎,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啦……”
墨樵……你何等铁石心肠……
少年絮絮道着心中情思,浑然未觉面前人心中所想,“你知不知道,你当时错拉了我的手,那个时候你还是对我不了解的啦,但是我知道你啊。我当时心一下子砰砰跳起来了呢。当时还气骂自己,怎么的一个四五十岁的老爷子拉你的手,你都会这样子激动,可是没想到,你一转过头来的时候,哎,哎……”少年脸上又惊又喜。
心凉如冰。
身体的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再度破碎。
少年开心地拍拍他手里另一只冰冷的手,“你不用害怕的啦,我不会害你的。我会禀告父皇的,会让父皇开开心心地把你接进宫来的,这样子,你就可以每天陪着我了,也可以每在看到你师傅了。我父皇对你师傅很好的……斐儿!你?!”
“叭——嗒——”
一滴泪打在少年的手背上。
少年一下子痴傻。
倏地停下话语,少年愣愣地抬起面前人儿的头,望着他的眼睛。
“对不起,太子殿下,下官失态了……”
少年愣愣地,望着那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往门外冲去。
这……

墨樵……
你……就这般忍得下心吗……
夜露凝重。
口中的酒性烈,酒味醇厚,酒劲更不是小,但是,似乎都还嫌不够,似乎都太过浅淡,那种浓烈的感觉呢?那种足以让人激起豪情的感觉呢?
啸歌伤怀,念彼硕人。
“墨樵……”我声声唤着故人,将嘴贴近装酒的精致小壶壶嘴,渴饮着琼浆。
为什么?为什么墨樵……
为什么你要劳我心至此?
三生三世,只修得一生来见面,却偏偏留了情,多了断时光,沦落我几多年华。
十年寒窗,少年豪情,尽付一笑中。
午后的此地,还会有落枫飘落,想那红艳叶片,于袖中之时,尚有一丝暖意。
但此刻呢?
我李斐……一生尽此,也只怕就此为尘缘沦落啊……
叹一声,我仰脖痛饮。
人已然是又哭又泣,不知今夕何年了。
此处夜寒阴冷,白日里搭的什么架上爬了花蔓,竟然在此夜露深重之时开放起来,一鼻清香,一点渣滓也无,竟是这般的风骨。
暗叹一声,人趴伏于桌上,衣袖上似是沾了露水,凉意刺骨。
眼微阖,倦意袭人,一时就此入眠,梦里几多欢笑。
欢笑的,少年开心地跑进书房来,一地银铃响,“师傅,师傅,看我作的诗,今儿个我得了两个好句呢!”少年笑意明媚,眉眼间风流之意尽显,长大了,一定是倜傥才子一个。
为人师的拿过这两张沾了黑手印的纸,念着纸上的句子:“三寸鸳鸯相濡枕,几多幽思入梦来。”
“怎么样怎么样?”少年笑嘻嘻地用两只脏手环着师傅的腰,脸贴到人的背后磨蹭磨蹭。
“不思进取。”为师的重拍一下少年的手,“只知这般风流情事,却不去思忧国忧家!”
“嘿嘿,嘿嘿嘿。”少年装傻地憨笑。
彼时欢笑,怎知今日如此清冷啊……
如今,倒真是几多幽思入梦来了呵……
梦里人儿唇畔带一抹笑,却是说不出的落寞与凄凉。
“李大人……”有人轻呼。是关切之意?
我迷迷朦朦地抬起头来,先是来人纤腰入眼,嘴就由不得心地咧开了笑,“应将军,呵呵。”虚软地笑着望着来人的脸,不由地心里有些作怪之意,是了,不知这为国为民杀敌无数的将军,一旦跟他说他这张严肃的脸配上他的疑似女子纤腰,颇有几份诱人之色,不知那张俊颜上会是何种表情……
“此处夜气太重,李大人还是入房休息吧。”应劭皱眉。
我抬臂望了一下尚拎于手中的酒壶,再望望脚畔扔了的几个,嘻嘻地笑着把手抬上来,举得高高的,“应大人可是想喝酒了?来啊,来与我小酌几杯啊!”
“李大人喝多了。”应劭皱眉,看我踉踉跄跄地起身,过来似要扶我。
我随心地让他扶着,手一抬,酒倾酒出来,湿了他的衣衫,黑暗里越发显得他精瘦之躯,虽是肌理是硬了点,不似旧人……
“李大人,你——”俊颜突地变色,应劭一反抓下我肆意窜到他衣领里的手,似是沉了几口气,镇静了会,才沉声道,“李大人,你喝醉了。”
“酒逢知已千杯少,将军,您不是早日欲与我一醉同归吗?”我哈哈笑着,举起酒壶去灌他。清冽的酒如泉般而下,在夜里似乎发出幽光,幽光下喝呛到的人儿的俊容,竟是这般的魅惑人心。
这般意气奋发得意的人儿,居然也会有这种狼狈模样?
应劭咳嗽着,大多数酒是入了他的喉口,但是还有些却是生生地浇到了他的脸上,下巴上,衣领上。
我心中快意顿起,捉弄之意更甚,索性右手紧紧地箍在人腰上,将人压在石桌上,左手将手中壶中酒尽数倒下。
“李斐,你!”呛得历害的人儿只得间隙说出此一句,但也看得出人的愤怒之意了。
“我如何?”我笑道,自知自己是过分了,但是这又有何不可?有何不可呢?我李斐,当今圣上都可捉弄,又有何人不可?
又有何人不可呢?
月的幽光下的人儿被压在被夜露浸湿的石桌上,不断地咳嗽着,脸上酒液与夜露混在一起,在月光下似乎也有幽光泛出,俊颜如此狼狈,却是如此的迷人……
这醇厚甘美的酒浆包裹之下,竟是上好的温润的肌肤呢……

一夜迷醉。
醉生梦死。
死生如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
款款叹一声欠身起床,想我在汾州为县令,已有三载之久。
倦意浓浓,这才发现自己起床已是午后三时了。
何故?
小福与韩师爷呢?又得了空溜了?人跑了?
心下狐疑。掀开薄被之时,发现自己仅着单衣,昨日衣衫尽数齐整地放于一旁雕花木凳之上。
门吱地一声开了,小福端了醋汤过来,一进门便闻得浓浓醋意,看到我,反而惊了一惊,“老爷,您起来了。”
我叹了一声,嗅着房中清新醋香,这才察觉自己口中微苦,似是宿醉,当下也没顾得太多,披了昨日旧衣蓬头垢面地下床来端起碗重重地喝上一大口,方才问道:“老爷我昨晚醉了?”
小福点了点头。
我再叹一口气,但见小福神色怪异,心下留了几分狐疑。“昨晚有事发生?”
“没,没有,老爷。”小福道,脸色怪怪地望着门外。
我道,“门外何人?”
“是应将军。”小福道,“他……是他昨日将老爷您送回房的……”
“哦。”我应道,一时心下暗恼,头痛起来。“你先下去吧。”
门开处,应劭走了进来,我回头望他。
此人俊颜如常,唯脸色多几许怪异,而且,似乎脸色略有些惨白。
“应大人请自坐。”我指指旁边的一个位置。
应劭沉着一张怪脸坐到我面前,望着我对着醋汤深吸几口,再大大地喝下小半碗,脸上有不忍视之的神情。
我低着头,细数汤中姜丝细条,葱花几断,道,“昨日,我……喝醉了?”
“……”
沉默了好一会儿,人家应大将军才凄惨着脸沉着声音道,“是。”
“下官昨日有得罪之处,还望大将军恕罪。”我道。
“……”
许久没有回音。我抬起头来,才发现面前的人脸色阴晴不定,变幻不停,那剑眉蹙了又展,展了又蹙。
“看样子将军是不肯恕罪了。”我赔笑道,“那可要下官如何是好?下官愚笨之人,又不知该如何向将军赔礼道歉——”
“不用道歉。”声音粗嘎地制止住我的话语,应劭抬眼,“李大人当真不清楚昨晚做了什么?”
“酒后失态,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将军见谅。”我笑道,心里略有些虚,赶紧大大地呷一口醋汤稳稳神。
“……”
应劭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地重重起身,“我先回去了。”
“应将军慢走。”我笑道,起身送他。
“不用送了!”应劭忽地像是生了气般,一甩门就此走了。
略微地有些愣神。
我在门口呆了呆,不知为何,自己竟然突地哈哈大笑起来。
“小福,你站在一边干嘛?”我哈哈大笑着,眼角都崩出泪花来,“你偷听了不少吧。”
小福沉着一张脸进来。
脸色同样阴晴不定。
我哈哈大笑地关了门。“小福,你说昨日之事如何?”
小福脸色如应劭般,一脸怪异地望着我。
我微笑着呷着醋汤。呷了半晌,想起方才应劭脸色,竟是又笑了起来。
小福重重地把用来收汤碗的木盘子砸在桌子上,“老爷,您可知道您昨晚做了什么了!”
我笑嘻嘻地道,“老爷我醉忘了。”
“哼哼。”小福横眉道,“你可知道,昨晚应劭扶你进来的时候,衣衫不整!”
“那是当然。”我笑笑地再去呷醋汤。
小福以一种看怪人的模样看着我。
“老爷我酒后失恋你又不是没看过。”望着小福那般惨痛的脸,我略有些于心不忍起来,笑道,“昨晚不就是一时兴起,灌了他几杯酒嘛,戏弄他一番嘛,本老爷还不至于醉到那般地步。”
“就灌他几杯酒?”小福脸上表情可以称之为惨绝人寰。
“还能如何?”我笑道。
醉到何种地步,我自己心里还是有些分寸的。
“你们——进来的时候——衣!衫!不!整!”小福握着拳一字一句道。
“那是自然。”我笑道,“本老爷昨晚就是衣衫不整地在外喝酒的嘛。”
“老爷!”小福的脸色无比难看,无比郑重,“衣!衫!不!整!的!那!个!人——不!是!老!爷!你!”小福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我的脑中轰的一声。
13
“衣!衫!不!整!的!那!个!人——不!是!老!爷!你!”小福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我的脑中轰的一声。

“老爷,我几曾何时看过你如此的样子!”小福道。

我苦笑。低下头来,无味地望着面前碗中醋汤。这种滋味,也只得一人苦闷之后独品。

小福望着我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收起碗盘,走了出去。

那应劭,我究竟是把他怎么样了呢?

铮铮男儿铁骨,饶是真的怎么了,怕也是放在心里,咬牙切齿一番,不会在嘴上硬说吧。

我何时如此儒弱呢?

抬眼时从自已房内开着的窗口可以看到小福走的身影,不由地想起三年前的时候,也是这般心情这般人。不同的是那个时候,雨打伤心人, 此刻,我却好好地在汾州。

是啊,我可以好好地待在汾州。

人一想到这里,便心安理得,每日早上依旧是拉着自己的驴子出去闲逛,闲逛一圈后回来。

每日早上,仍是吃一碗郝大娘的豆腐。人老大娘得了一个圆圆胖胖的小孙子,我胡乱取了个名,竟然得到了一个月免钱的豆腐。

不由暗叹时令不再,想当年新科即第的时候,京师第一大酒场凤琼楼派人过来以千金求一字,尚还嫌微薄,掷笔翩翩而归。

今日三字,只得一个月的豆腐钱。

不免心里笑叹。但还是每日兴兴然地去喝豆腐汤。

喝完豆腐汤后还是去看长寿的胡老爹,人家胡老爹就是活得有滋有味的,还是齿硬声洪。

只是,再也不去倚翠楼了。

已经有几日未见如花。

怕是人伤心至极点,已不想见我这种人了吧。

事尽缘尽。

不过不去见如花,花还是要买的,过去跟那个牙尖嘴利的卖花姑娘兰儿还是说几句话,一边让人家姑娘包花一边斜眼觑小福脸红手足无措的样儿。

生活啊……

苦苦地笑叹,望见院中人影。

太子几日闷闷不乐,也没有唤人再与他出去玩闹。每日的午后,从我书房里翻了杂书,搬把凳子坐在我院子里。

而我呢,还是照着旧例去睡自己的午觉。因为应大将军已经是进京,不知又是为何事,但他原先居住的客房是空了出来,刚好让我可以住进去[自由自在]。

小太子眉间忧郁,我心中只是记下,也不想去细问。每日去请安一番,他无多话,我便施施然地回来。

只是有日午后醒来,浅酌未已,就见小福匆匆忙忙赶来,神神秘秘道,“老爷,太子受伤了。”

我大惊。手中茶碗差点砸到地下。急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小福道,“只是早上在洗太子衣服的时候,发现他内衣及中衣上都染有血迹。”

我大惊失色。

眼睛不由地望一眼院中那抹红影,那少年犹自坐着看书,倒是极为沉静。

先偷偷跟着小福去看衣服。

清亮的从井中打上来的水,衣服浸在里面,便有丝丝血迹漾了出来。

血迹不是太多,但是从左肩处衣襟也有破裂开来,怕是有人想一剑刺入左心未遂。

我不由地心中大为叹息。

这如花,如何是好……

也不知她跟太子说了什么,竟然使得他受了伤也闷声不响。

复急急地冲到院子里看太子。到此人面前时,才发现原来每日中午他坐在我的院子里晒太阳捧本书并不是专心研读,只是人趴在桌上,书垫在脸下面,眯了眼就着秋日暖日就睡。

有晶亮的口水流了出来,流在我的书上。

我看不过去地别过眼。想起我书房里每日一本书被人搬出去,不知有几本上沾了其人的口水了。

呃……也许应该叫“龙涎”……

真真令人心痛我的书啊……

可是人家小太子睡得脸色红润, 又不忍唤醒人家小小少年,只得回房去,随便拿本书来打发时间,过一盏茶左右,出去看看,人家还是秋睡未醒,叹一声再回来,再拿起书来看。

也不知是自己什么时候淘来的一本山野村书,孤魂野鬼的,人跑来跑去的,也实在是热闹,但是心里总是想着那个受了伤的小少年,看不了几页又跑去看看,人家还是没有醒过来。

如此三番,最后实在是没耐性,又不忍叫醒他,只得垂手站在一旁。

小太子一袭红衣,睡至酣处,竟是呼吸声沉沉,秋日红叶纷飞,落了一桌一身。

直至午后三时已过,人家小太子才揉揉眼,伸个懒腰,醒来,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犹是梦中睡语。

我连连整整衣袖,“太子殿下醒了,下官等候太子多时了。”

小太子喝地一声,像是受到了惊吓,瞪圆了两只眼望着我,望了好半晌,望到我心里都不安地发毛了,方才哼了一声,头转了过去,竟然把一个黑脑勺对着我,“有何事?”

“听说殿下昨日遇刺受惊了——”我道。

“哼,不要你管!”话还没说完就被太子打断,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这句如此孩子气的话语。

一时沉默。

太子竟然也没有一句话说。背对着我坐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无聊了,愤愤地起身,阖起书卷来就要走。

我闭了闭眼,用手扶着额头,看着他就这样子把书页合上,也合上了那刚才流淌在书页间的口水……呃……“龙涎”……

“下官请太子殿下早日回宫。”我在后面跪禀。

红衣身影停了一下,一动不却地站了一会儿,才闷声闷气道,“李斐,你就这样子迫不及待地赶我走吗?”

“下官不敢!”我连忙详禀,“本县最近治安不当,怕对太子殿下不利,还请太子殿下以龙体为重,早日回宫。”

太子哼两声,“如果你愿意随我进宫,本宫自当回去。”

“啊?!”

我一时骇住。愕然。

“怎么样?”也许是我惊愕的时间太久,没有作出回应,太子急急地转了身来,“怎么样?”

我骇得说不出话来。

这太子,怎地如此鲁莽,比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不是极想见你师傅吗?进京就可以见到他了。怎么样怎么样?”太子一脸迫切,见我没回应,想了想,他又急急地加了条件,“不过你只许跟他相见,不可以做什么事情,然后就回来住我的东宫。你师傅是我父皇的。”

我简直无语。

这太子,怎生得凭地骄纵!墨樵是谁的?我又是谁的?哈哈哈,普天之下莫非他家皇土,难道这普天之下的人也是吗?

“下官之才,不足以胜任京师之职。”我道。

“你……”太子愤愤地瞪了我好长时间,才鼻子里哼了一声,闷声闷气道,“不去就算了。大不了本宫也就在这儿……”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哼哼!李斐!”太子恨恨地揪着书,一眼斜过来看我,黑色童眸里射出刀子来,一刀一刀地刺死我,“本宫就待在你这衙门里,烦死你!哼哼!本宫就是被人刺死,一刀砍死,万箭穿成刺猬,本宫也要待在你的衙门里,死在你的衙门里,冤魂住在你的衙门里,到时候父皇派人也到你的衙门里,本宫看你敢不敢!”

“……”好吓人的恐吓!好一个威胁!

“下官不敢。”我拂袖恭送,“小县危险,所以还望太子早日回京。”

“哼——”红色衣袖一挥,太子气呼呼地离去。


第六章


“下官昨日有得罪之处,还望大将军恕罪。” 面前的人儿凝视着他眼前的一碗汤,凑近细闻,竟是醋味,虽说醋可以醒酒,但如此汤料,真是……不忍卒睹。

李斐,你让我说什么?你该让我如何说好?

“看样子将军是不肯恕罪了。”面前的人儿赔笑道,笑容刺眼,“那可要下官如何是好?下官愚笨之人,又不知该如何向将军赔礼道歉——”

他张了张嘴,竟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狠狠地咳了一声,自己惊讶于自己声音的粗嘎,“不用道歉。”他抬眼,“李大人当真不清楚昨晚做了什么?”

“酒后失态,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将军见谅。”

“……”

甩袖而去。

回房之里,虽然心中仍为刚才他的言语生气,脑里却不由自主地犹自想着昨夜情形。

清秀玲珑的人儿,衣冠不整,仅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坐在秋夜枯树下一张青石桌旁,仰着脖子痛饮。

他静静地站在远处。

晚上夜风紧,担心人家一介文人体弱禁不得风,这几日望见他又疲累至极,怕晚上就这样睡在书房会冻着,起来看时,哪知道这人儿竟如此这般的不爱惜自己,一个人夜坐饮酒。

走近了,才听得这醉倒的人儿趴在桌面上,竟是呜咽声传来,“墨……樵,墨樵,你叫我如何是好……”

心里突地像扎进了一把刀。

脚步一下子停住。

风呼的一声过来。自己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但不远处衣衫单薄的人儿竟似一点感觉也无,哼哼两声,手在桌上乱摸着,摸到了一壶酒,凑着壶嘴就喝。

饥渴至极的饮法。如果是在平时,看到不认识的人这样子地喝酒,他怕是会冷哼一声,心里道一声:醉鬼。然后走开。

但此刻,自己的心竟是突地停跳了一拍。

这李斐……同为男人……为何……魅惑至此……

白色衣料单薄,因人清瘦而袖口显大,因而当他抬手举起酒壶之时,袖子垂下来,在风中微动,一段清润细弱的玉臂露了出来。南人瘦弱的他不是没见过,但这种在月光下看着似乎在发光般润泽的身体,却似乎是第一次看。

心一下子揪紧了。

李斐李斐……心里面暗念着,翻来覆去,颠来倒去,心中似乎有一种渴望,却不知是什么。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开,向着那人儿走去。

远方的人痛饮着壶中的酒,些许的酒液随着嘴角流出,竟把散乱在脸侧的头发都沾湿了,明浅的醉得不浅,似乎浑然不觉人走近。

“李大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仔细看时,发现竟是桌下堆了好几个酒壶,不由地暗吸一口气。李斐酒量与他差不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他喝那么多的酒?

“应将军,呵呵。”醉酒的人儿抬起头来,冲着他虚弱地一笑。月光下只觉此人虽然酒意颇深,但是两眼光华闪烁。

明明那般累,明明那般伤心,为何还笑得那样灿烂?

不由地皱眉。“此处夜气太重,李大人还是入房休息吧。”

眼前的人儿明显是醉得不浅,他嘻嘻哈哈地笑着,那笑容竟开始显出了一丝虚假来, “应大人可是想喝酒了?来啊,来与我小酌几杯啊!”他把手中的酒壶高高地抬起来,袖口一下子滑落到肘部,一大截手臂露了出来。

心里突然地闷了一大堆气。

怎么可以——如此地……轻浮……

心里暗骂,张口刚想斥责他,却看见他踉踉跄跄地起身,眼见得他步履不稳,就要颠倒,忙不迭地扶他一把。

一股浓浓的酒意一下子扑入鼻息。

“李大人喝多了。”话出口,方才感觉到冰冷的人儿简直一整个都挂在他的身上,自己一下子口干舌躁。

“呵呵呵……”醉人儿虚弱地笑着。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那笑是那般的虚伪,那般的狡诈。是他自己多想了吗?正疑惑着,胸口突地有阵凉意,似是有小蛇滑进,错愕地低头看时,发现竟是他的手,放肆地溜进他的衣衫间。

身体一下子有了明显的反应。

“李大人,你——”他脸色大变,一把抓下那只冰冷的手,重重地吸了口冰冷的空气, 努力镇静了会,才沉声道,“李大人,你喝醉了。”

外表镇静,心里却已然是轩然大波了。

他自己……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这种情愫……

一时大骇,抬头时突地发现醉人儿哈哈笑着,放肆地举起酒壶往他脸上倾倒。“咳咳——咳咳咳——”醉得过度的人仿佛已经没有多少轻重了,酒倒得极快,不但呛到喉口,连带地也溅到了眼睛。他努力地睁开眼,但酒却更快地溅了进来。

烈酒一入肚,身体的反应似乎更为强烈了。

冰冷的感觉从脸上到胸前,怕是整件上半身都已经被酒给浇透了罢。

这李斐……

自己第一次这般的惊惶失措,竟然还有余思遐想到别处去了。心中微叹了一口气,怕是他身体的反应导致的吧。

一壶的酒一下子倒光,他才得以睁开眼,索性将心中话语说清,“李斐,我敬你,想与你结为知交,不想——咳咳——”

一大口的酒倒了进来。

醉人儿哈哈笑着,整个上身倾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半晌,脚步倏地往前一步。

他立刻狼狈退后。自己身体那么明显的反应,怎么可以让他感觉到。

应劭啊应劭,你今晚也算是狼狈至极了……

正这般想着,抬眼,看到醉眼迷糊的人儿一动不动地瞅着他,那眼波令得他心一下子跳漏了一拍。

“师……傅……”很浅很浅的声音,却令他一惊。一个冰凉的身体一下子倒了下来,他连忙扶住,忽地察觉到自己腰间有一只冰凉的手迅速地下滑,不由地倒抽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喝止,自己的后脑勺就撞到桌面了[自由自在]。

冰凉的身体一下子倾上来,跟他的紧紧相贴。“嗯……哼……”他难耐地呻吟一声。

真是讽刺,如此冰凉的身体,却惹得他自己的身体愈加亢奋……

“师……傅……”窘迫的俊颜对着那双凝视着他的黑亮亮的眸子,那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悲伤,应劭心下一惊。难道他根本就没有醉?不由地睁大眼睛想去仔细看清他眼中的神彩,但是更快的,烈酒如水般地再次倒了下来,“李斐,你!”

他根本就没有醉!

这李斐……究竟是在做什么!?

他心下骇然,却突地大声地呻吟起来。那冰凉的手指灵活地滑下去,从他的腰滑下——

“我如何?”明明该醉倒的人儿狂笑着,月光下那笑容竟显出了一丝凄凉与悲哀。凑近了被压到桌子上欲火焚身的人,少年灿烂地笑道,“我应该如何?”

石桌上的夜露冰凉,渗入他的衣服,全身热意丝毫不减,欲望被那只冰冷的手挑逗着,他无力地倒在桌子上,对着夜空喘息着。

不该这样子的啊……李斐……李斐……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李斐,李斐……

心里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的,竟然都是这样的一个名字……

夜深至极时,扶他回房,今天,来问他时,最后竟只得这样的一句话:

“酒后失态,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将军见谅。”

叫他情何以堪!!

怒而回房。在房中走来走去,气极败坏。连得晚饭都吃不下了。到掌灯时分,摊开信纸写信。仍是气得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心里却还直想着昨晚后来他又喝了好多酒,怕真是醉了,逼得今日喝醋汤醒酒。

竟然还那般地怜惜他……

“吾兄应非笑亲启。”重重地蘸了墨,心里咬牙,想着对那人儿昨夜有这种龌龊情愫,就此调离此处,重返京师去,又得如何?

反正他又不承认!反正他装得是酒后失态,一句忘了推得一干二净,他又能怎么样!

心中气极,磨墨时重重地按下去,竟生生地把砚台戳破。

手忙脚乱地收拾好,想到他李斐是文人,放荡不羁是正常的。可是他呢?他怎么办?!

怕以后连知交都做不成了!

也罢也罢,这种知交,不要也罢!

收拾好凌乱的台面,重铺一张纸,又沉吟了起来。

为何竟这般地放不下?

想起昨夜那人儿独自喝酒,心里硬是闷闷的。

笔下乱糟糟地写着。

可否让大哥向圣上回禀,将我调回京师?

想着那人儿灿烂的笑容,虽然虚假,但是却那般明媚动人,又放不下。

窗外夜已深。笔下又糊乱地写了几句。脑海里乱七八糟地又想起昨夜的事情来。笔下停了又停,断断续续。

“大哥莫笑,昨日,李斐他,他,哎,他——

他酒后乱性,竟把我当成他口中唤着的人,差点就把我——”

大窘。

停笔大叹。

取过铜镜,但见镜中人儿两颊绯红,竟是一副春情动荡模样。不由地再大叹一声,起身,打来一盆冷水,泼于脸上。擦拭完脸孔,继续坐回到书桌前,望着那一方白纸。上面墨汁已干了。

提笔再写。

“若不是小弟自幼习武,得以自保,真难以想象我会……”才写不到一句,心中又大叹,索性掷笔卧床,却是春情一片,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应劭啊应劭,你驰骋沙场几年,端得是豪气满腹,今日却为何如此——

哎,再叹一声,披衣下床,对灯继续写家信。

“……昨日之事,既是他已然忘记,我便不好追究什么。可一想到他竟一无所知,不由心中又暗恼。真不知我此时心中竟会有如此之多的杂念。叹之憾之。

已近子夜。大哥不知安歇否?

父亲如何?安否?大哥切记要多劝他,开导他,圣上实是没有猜疑之意。哎,这等事情也是父亲自己心病,还需他自己解方可……”

毫笔轻置于台上,把信封上封口,应劭大叹一口气。

终于写完了!

人竟已是疲累不堪,他和衣上床,头一沾枕便沉于梦乡。

那般翩翩人儿,昨晚动情之时,竟是如此的这般——

魅惑……

梦中突地闪过这样的一句话,床上的人突地坐起,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好久。

许久,方沉沉叹一声,“李斐,你害人不浅啊……”

缓缓下床,动作极其缓慢地走到窗前,把窗子尽数打开,冷风灌进来,头上身上的热汗一下子变得冰凉,应劭对着窗外冷月,长吁一口气。


***  *** ***

红尘一骑。

只得一日,信便抵达目的地。

国事?家事?天下大事?

千里马奔得口角流涎。却只为他应大将军一些牢骚话语。

夜。京师。裕王府。

一双修长的手展开信笺,小指优雅地按在信的右下方之处,巧妙地按住那易折之处,食指轻指过略嫌粗糙的信纸,将信展平。一张与应劭有相似面孔的男人唇角带笑,黑眸浏览着信纸上的内容。

“大哥:

近日可好。

最近小弟在汾州一切安好。

太子安好。请回禀皇上。目前尚不想回京。此事正合我意,如此,我便可名正言顺地住在李斐家中。李斐似是极不耐烦,但每日得以见他,我便觉心中宽慰。人生得一知已足已,小弟亦知知已难求,李斐似有心结,但小弟愿为他解心结之人,到时把酒共欢。”

应非笑唇角笑意微深。

“小弟确是诚心想与他成为知交。想小弟一生戎马,竟难得一知交可以谈心中话,可是李斐性情——哎,不说也罢。总觉得他心结甚重。可是又生生地令我放手不下。我一直心下认为自己对李斐只抱这种感情,敬之爱之,没有丝毫淫秽狎念。大哥可是如此之想?”

应非笑微微摇头。左手持信纸,右手轻敲桌面。

“可是近日,我却颇觉尴尬。太子似乎对李斐——咳,不说也罢。反正古来君王都会有些怪癖,小太子有这种嗜好我并非不能接受,只愿他日他登基之后能以江山社稷为重,造福百姓,成为一代名君即可。我对于这种事情——哎,哎,不提不提了。可是,大哥,我千不该万不该,昨日晚上夜风太紧,我一时担忧李斐一介柔弱文人,去到他房内看望,却见房内空无一人,一时心急,出外找他。哎,大哥,我是一时情急啊,现在想来,真是——

哎,千不该万不该,那日不该出门啊。倘若我就此安于室中,恬然度此一晚,便会何事也没有。可是——

哎,大哥,我知此事极难启齿。这等事情,似乎也不该跟大哥你说。可是除大哥之外,我实无他人可分享心中焦虑。

大哥啊,李斐他似乎也是——

咳,就是略有些如太子那种癖好啊……

昨日他一时酒醉,恐是把我误作他人,唤为“墨樵”,亦或是“莫憔?”。此名一闻便知非女子。而昨日他……哎,小弟实是写不下去,但心头之语,又不吐不快。昨日之事,累我至今日尚还惊魂甫定,晨起观镜中自己,脸色惨白,中午去见他,他竟然浑然不记酒后之事,哎,哎,哎,此等难以启齿之事,我又如何能跟他说得。

呃……昨日之事尚未说清。听闻李斐唤他人之名时,我心下便觉有异,再看他清瘦凄苦之相,心中怜惜,想扶他回房。大哥,我说过当夜夜风紧,是颇有些凉意的,但是他竟是只着一件单衣,哎,着实可说是衣冠不整,虽说他这样子实为——”

信纸上出现两团墨圆,看样子是写完后急急涂掉,毁尸灭迹,涂得原字一点笔划都看不出。应非笑唇边一丝笑意。

“怎生得罗嗦至此。”应非笑微微摇头。叹一声,微笑着继续看下去。

“哎,话题扯远了。且不细说他昨日情状,只是当时我看他醉态,心中委实不忍,想如此一翩翩人儿,竟得如此憔悴,心中暗恨他口中唤的人。竟不知何人能使得他如此狼狈憔悴。尚若是为他知已,若有什么不测,恐怕是他亦会为知已死之人。如此人儿,实在是——

哎哎哎,又说偏远了。大哥不会嫌我思绪混乱吧。也罢也罢,我承认了,经昨夜之事,我至今仍是情思动荡,不不不,当是心绪不稳。大哥莫笑,昨日,李斐他,他,哎,他——

他酒后乱性,竟把我当成他口中唤着的人,差点就把我——”

应非笑哑然失笑。笔尖小蘸墨汁,提笔回信,“……若确实感到心乱的话,回京几日亦可。自你收兵回乡后,北疆邙山由御王爷暂守,闻得他十几封飞书叫苦,所幸蛮夷未多闹事,怕长此以往还是令人忧心。御王爷之事,给他小小惩戒即可……”写到此处,唇角带笑。

都回来吧。
尾声

 

汾县。

阮文帝临嘉七年十月,上曰:朕三太子为表扬忠孝,削除奸佞起见,游历江南,一月有余,今因身恙,当速速回宫。钦此!

太子“啊——”的一声,张大了嘴瞪着眼道,“父皇这么早就要我回去了?”

钦差大臣参拜太子后笑道,“回禀太子殿下,圣上是爱子心切,思念成疾,急盼太子殿下早日回宫呢。”

我心下窃喜。

“要本宫一个人回去?”太子一下子不快起来,“那李大人呢?我不要回去!我要这儿!回去禀告父皇,就说本宫身体还不适,要在此处养病!”

“太子殿下莫急。”钦差笑道,“这儿还有一封圣旨,是李大人的。”

太子安静下来,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心里一惊,有不祥的预感。

又曰:经百官上奏,闻临嘉四年进士李斐居汾县三年,尽悴鞠躬,竭志奉公,治安有道,今民风淳厚,特准李卿暂回京待职,望勿负圣恩,钦此!

“臣李斐谢主龙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跪下参拜,一种不知是什么样的思绪一下子如潮涌来,心头苦涩。

两臂被一双手抬起,我抬起头来,是故人。此次送旨到此授任钦差之职的管公公是几年前熟人,私交不错。但见他一脸真诚的笑意,贺道,“李大人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了,圣上终究不是昏庸之人,老奴早就知道,依李大人之才,是不可能埋没在汾县这一弹丸之地的。恭喜李大人高升了!”

我心头苦涩,脸上强打起笑来,“哪里哪里,他日管公公若是用得着在下的时候,吩咐一声便是。”

接过旨来,往堂上桌子一搁,吩咐小福领管公公下去休息,好生照料,一个人坐在桌旁。太子笑嘻嘻地走过来,刚想说话,大概是看见我脸色不好,愣愣地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也挨着我身边坐下。

我没说话。

太子瞅了瞅我,许久,我的衣袖似被拉动,我偏过脸,“太子殿下有何吩咐,下官立刻差人去办。”

太子的脸立时拉得长长的。“李斐,你——”

我站起来,“下官去吩咐下人收拾行装,明日即路,务使太子殿下安然回宫。请太子殿下放心。”

“李斐,你!”太子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咬了咬唇,放柔了语调,“李斐,我知道你不喜欢京师。没关系的,我不会让父皇欺负你的,我会常常让你见到你师傅的。”毕竟是年轻,虽然是强捺下心中不快, 虽然语调是柔和的,但是脸上还是有怒意了。

我笑了,“下官何德何能,竟得太子殿下垂青,沦为太子殿下禁脔。”

“李斐,你!”太子倏地站起来,“你到底要本宫怎么样?!本宫对你不好吗?你就以这种态度对待本宫?”

我苦笑,“下官不敢!”

“不敢!哼,好一个不敢!”太子在堂上走来走去,气得袖子挥来挥去,“你有什么不敢的!你根本就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你根本就是给本宫脸色看!哼,本宫长到这么大,哪个有像你那样子对我!如果哪个敢这样子对本宫无礼,敢这样子的态度对本宫说话,本宫早就把他——”

我安然走出大堂。

“李斐——”身后一声怒喊,我脚下停了下,“太子殿下有何吩咐?”没有回过头。

“你——”身后的声音传来,“你到底要本宫怎么样嘛……你想要什么?你说啊,你一说,本宫立刻派人把它取来。你说一声啊……”

“咔啦——”一声,脚下枯叶被踩碎。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堂上的红衣少年。惊骇地看到少年的脸上似有泪水,那泪水足以让人心惊,但比不上此刻我心中的悲凉。

“太子殿下,我想要的,你已经把它毁了。”

静静的,我听得有声音这样子说。

“不!”红衣少年冲过来,“你要什么?你说给我听,只要是你想要的,就算是已经坏了,我也会派人把它修好的!宫里多的是能工巧匠,一定能修好的——”

我闭上眼,摇摇头。

“你要墨樵是不是?你不是喜欢墨樵吗?我要父皇把他还给你——”

少年慌不择言,脸上泪水迷朦,面前的人儿似乎要绝尘而去,“我会跟父皇说的!只要你别不理我,只要你对我笑,只要你一起跟我玩,跟我去东宫,不,不,你要是不喜欢,你也可以就待在这儿,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一只手抵上他的唇瓣,制止了他的话。少年的泪水流到那修长的手指上,他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咸咸涩涩的,是从来都没有尝过的味道,不禁咬住那只手指吮着,哽咽了起来。“李斐,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谁……”

“我第一次有喜欢的人啊……”面前的少年在哭泣,“你知不知道,我来找你的时候,心里有多担心,我跑出来好长时间了,乘了好多船,都没有到你这儿来,我多担心自己找不到你……”

我轻轻地抽出自己被他含在嘴里的手指来。

少年抬起红色的袖子,不停地擦着脸,擦得一脸狼狈,“李斐……我真的很喜欢你啊……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对我笑一笑的时候,我有多开心,我当时真的很开心,从来没有人能让我这样开心过,可是之后你就没有再对我笑了……就在那天应将军过来想要我回宫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对我笑过了……”少年的眼睛擦得跟兔儿眼般红。

“太子殿下想让为臣笑,只需吩咐一声便是,为臣定当竭尽全力——”

“我不要!”太子喝止,呜咽,“我不要你这样子……我不要你这样子地对我笑……我只要你开心地,真心实意地对我笑一笑,就像我刚见到你的时候那样……”

我叹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你知道什么叫天堂吗?”

“知……知道。”太子张开红红的眼瞅了瞅我, “宫里有个蓝眼珠的老头子,跟我说过的,他说天堂里是最美丽的东西,看到了,心里就很开心。我也有……我也有的……” 他又呜咽起来,“你那天,对我那样子笑一笑,我就像是看到了天堂的……”他吸了吸鼻子。

“为臣也有天堂。”我笑着,仰起头来,呼吸着这即将离我而去的空气,“为臣的天堂,就在这儿。”

秋风轻拂,吹过红衣少年脸上的泪。

少年的泪一下子停住,愣愣地站在那儿。

“昨天的时候,他已经快要破了。我一直都在小心地,小心地修补着它……”我深深地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有着这民间独有的清新的空气,恬静,安祥,混杂着轻微的花香与叶香。

“太子殿下,您今天做了一件很可爱的事情。” 我笑着道,“你给了它轻轻的一击。”

太子咬紧了嘴唇。

“然后,’砰’的一小声,它就这样子破了。”面前的人儿笑了起来,笑得凄惨,笑得苍凉,“尊贵的太子殿下,你能再给我吗?”

少年面色苍白地站着。望着面前的人儿狂笑着,一袭洗得裉色的七宫官服在视线中跌跌撞撞, 面前如秋叶般的人儿失魂落魄地离他而去。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远远之处,有歌吟声传来。远处歌罢狂笑,“明朝散发弄扁舟……”

红衣少年的手紧紧地攥起,声音复呜咽起来,“李斐……李斐……你的扁舟,你的扁舟早就没有了啊……为什么不要我送给你的……为什么……”

眼睛一闭,再一串泪滚落下来。

 

-----上部完----

 

 

附《小小县令大将军》上部内容简介:李斐是某偏远小县的一个小小县令,每天作的事情就是牵着一头老驴,带着一个小书童,喝两口郝大娘的豆腐脑,探望探望县宝——80高龄的胡老爹,然后就是买两朵花,听花魁如花弹弹曲子,但是这种悠闲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不久被一堆闲杂人等打破。闲杂人等为大破蛮族,得胜归朝的应劭大将军,以及闻李斐美名而至的小太子。闲静的生活被搅得乱七八糟,一团浆糊……
小小县令大将军(下部)————胭脂虫
作者:鱼鱼215 发表时间: 2004/07/06 12:26 点击:1121次 修改  精华  删除  置顶  来源   转移   收藏 
     


小小县令大将军(上部)
http://board5.cgiworld.net/view.cgi?id=ziru&now=1&no=2190&jd=-5&donotupdate=1

楔子
“王兵残将,孤注一掷,陵王,您这一步下得可不是太高明噢。”应非笑唇畔轻笑,执手中一炮,轻轻地落在棋盘一方,“将军。”
墨樵望了一下棋盘上自己的残兵败将,浅笑一下,抬起头来,“应将军的棋艺高超,在下不能比。”

“哪里哪里,”应非笑谦道,“陵王只是心有旁骛罢了。”

墨樵轻笑,笑容里竟是有一丝的苦味。

应非笑凝视着眼前的男人。半晌,口中道出一句话,“他们已经到了浍阳县了。离京城,仅有一天的路程。”

“呵。”墨樵苦笑,“你看我,是不是太过忧柔寡断了,如若能狠下心来,就当作没听到这些事情,我可能便会……”便会如何,墨樵唇动了动,没有接下去说。

“陵王心怀仁厚,自然不会做这等劣事。”应非笑笑答,“既是跟他有几年相处之情,况且为人师傅,恍若人父,李大人自有一日会放下心中的结。”

“他?呵,”墨樵摇头轻笑,“只怕他脾气倔,认了死理,表面上跟人说着通情达理的话,好似他内心有多清明似的,事实上却一个人闷在心里,胡思乱想着。”

应非笑但笑不语。眼前这为人师的心情,岂是他能理解。

墨樵收了棋,没有再下一盘的心情,只是偏了头,望着亭外水榭楼台。

望见亭外有宫女过来,应非笑知时辰不早,起身告辞。墨樵有挽留之意,应非笑不由轻笑,“陵王,圣上怪罪下来,在下可担挡不起啊。”

墨樵脸上略有尴尬之色,他起身,召过一旁宫人,“来人,送应将军回府。”

应非笑起身离去,出来的时候,望见一人黑着脸站在不远处,望见他出来,身子略微地躲了躲,应非笑不由轻轻摇头,一路回府走下去,又想起自己那个蠢弟弟在家里急的团团转的样子,又不由地唇上挂了笑意。

李斐,你到底是如何一个人……

能让这两个在京城的人如此地……牵肠挂肚……


<一>


“驾——驾——”

过了东岳门,便是通向京师的大路口,一大清早地驾了车,车夫嘴里呼出热气来,起劲地赶着车。

车子过处,略有些干涩的路上留下长长的车辕印。

车帘被一只手轻撩开来,露出一张兴奋的脸,“快到了吗?是不是快到了?”

“老爷,就快到了。”车夫答道,车子一拐弯,进了京门,一片嘈杂的声音便迎面而来,时间虽是尚早,太阳才上一竿,但是在这儿却早已经是布棚林立,摊贩如云了。

“下车下车。”那张雀跃的脸忍不住地又探了出来,“劳驾,可不可以在这里停下来?”

车夫一愣,把马勒住,回头望着这位长衫翩翩、满面书卷气的老爷,后者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容,“我先在这儿下来好不好?车钱照付,你只需带我的小仆和行李到雀华街就好了,到了那里,我的小仆会把钱给你的。”

生意谁不会做,车夫立下停了车,那位老爷一下子跳下车,脚踏上地面,略有些摇晃了一下,似是要摔倒,跟他一起下来的小仆立刻扶了他一把,“老爷——”小福不悦道。

“嘿嘿嘿 ,小福……”我笑道,“老爷我肚子好饿,可不可以先在这儿吃点东西。”冷风吹过,我摸摸耳朵,呵了呵手,迎面立刻丢来一顶露了毛的皮帽,我连忙抓来戴上,把耳朵塞到帽子里去。

“太子呢?还睡着吧。”我压低了声音,悄悄问小福。

车蓬一阵轻动,一个身影投映在车蓬上,手掀开车蓬,一个年约十四岁的少年探出头来,车夫不由惊叹。眼下的少年虽是头脸均被毯子包得紧紧的,但是那双怒目之间的气势,那种浑天然的高贵气质,丝毫不下于刚才下车的老爷。但见少年一双妙目怒瞪着刚下车的老爷,后者略有尴尬神色,“太子殿下,嘿嘿,您醒了——”

太子么?车夫一惊,手中缰绳掉下来,他连忙弯下腰拾起缰绳,心里暗暗疑惑,眼下这一行人,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物,一大早不乘华车宝马,一个个都蒙了头脸的,来钻他的老车。

唤作太子的人撩开车蓬跳下车,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貂皮大袄,那大袄的破烂程度,一下子便能显出年代久远。只不知这样的一个高贵的人儿,如何能让自己屈就这样的一辆破车这样的一件破衣。

“太子殿下……”我尴尬地赔着笑。

少年“哼”了一声,裹紧了大袄,缩了缩脖子,别过头,站在一旁。

声音从嘴里出来,闷闷的,带着一种执拗,“李斐,别以为你偷偷溜下车子,就可以把我扔掉,小心我治你个护驾不力之罪。”

“下官不敢……”我摸了摸口袋,空无一文,赶紧叫小福从车上的钱袋里掏了些碎银子来,揣进怀里,跟探头探脑的车夫说了一声,马车便弃这两人而去。

回过头,望了望那个冻得紧咬住唇的固执少年,我叹了口气,脱下头上戴得暖哄哄的帽子,扣上他的头,却是戴了几次也似乎戴不正,反倒把他的头发弄得乱乱的,事情证明服侍人穿衣戴帽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太子不耐烦起来,一把抓过帽子来,自己套上。

我嘿嘿赔着笑,自觉愚蠢无比。“太子,您还冷吗?”

“怎么会不冷。”少年言语讥诮,“你以为你家的那种破袄子,能为本宫挡得了多当风。”

真不给面子。我叹气。

太子无语了一会儿,“你打算去哪儿?”

“市井之地,何其脏,何其乱,何其不入流,不是你等龙子能去之处。”我迈步。

太子跟了几步,忽地转过头来望了望我,语气闷闷的,

“李斐,也就你,连脱一个帽子给本宫都不情不愿的。”

我紧了紧衣服,把手从衣袖里抽出来,捂住自己冻得发痛的耳朵。

“不要给我装没听见!”太子的声音大了些,“李斐,也就你,能这样子的不把本宫看在眼里。要是在宫里,有什么冷暖,根本不用本宫吭一声,人家就乐颠颠地跑上来侍候着了,问寒问暖,暖了有西疆运来的冰果,寒了有南海进贡来的暖石……”

我捂着冻得生疼的耳朵,京师这个时候,正值隆冬,那种冷的天气,真不是人能受得了的。

早已是出了东岳门,这里是京师外围的朱淮路,虽是五更天,这里早已经是布棚林立,摊贩如云了。

“也就你李斐,能让本宫随你坐这等破车,晕个半死半活。哼——”见我没有反应,太子闷了气,停住了脚步。

身边的行人早已是多了起来,有几个身着直领衫,戴毡帽的蛮夷从他身边擦过,眼见得太子与行人磕磕碰碰,我一时不放心,伸手拉了他过来。

人家小太子初乘这种马车,一路上不是磕到头,就是撞到脚,不到一个时辰就得冲下车来大吐特吐,也真当是难为他了。就不知他这种娇贵的身子,是如何从京师跑到我汾州来的。这倒是奇了。

手一伸出去,便觉冷风呼呼刮过自己脸颊,两只刚刚焐得有些暖意的耳朵又被冻得刺痛。我不由叹气。

太子反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这里是人海如流,京师之繁华,百姓之密集,都是我小小一个汾县比不上的。

“李斐,李斐,也就你,能得本宫如此宠爱……”太子声音闷闷。

一手被人拉住,另一只手焐着自己的一只耳朵,这般冷热对比,倒更让人受不了。我叹了口气,放下另一只手。太子的手略温,贪图一点热意,我便乖乖地没有挣脱。

人海如流。这里卖的是早点与一些杂货。带太子来这种地方,若是那个人听到,恐怕又得派个什么什么罪了罢。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忆起当年在京师何等风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琼华宴,凤楼词,九殿诗,风华正茂,待到明朝起身来,昨日梦里仍繁华,却已是身在远僻之地,又是何等悲怆,一时悲上心来。

太子,我与你有仇。

欢爱难当,几多愁怅入心头。

你知否?

你我有仇。

你身在深宫,每日端的是佳肴琼露,你可知朝纲下多少蝇营狗苟,你可知多少冤狱离魂,你可知多少家破人亡,只道你父皇一声令下,江山为之动摇,社稷为之震撼,造福的是谁?是你口中的黎民百姓,还是你皇室大家?

太阳上了一竿,万头攒动,一片嘈杂。身边的太子紧紧依我而立,目光中略带好奇地望着这繁荣集市。这里是百姓生活的热气腾腾,铜勺敲得锅沿当当作响,这里是食人间烟火之处,油炸的饼子发出滋滋之声,冒出一股股混杂着五谷香味的烟气来,这里是叫卖吆喝之地,什么夹肉火烧,什么点了红点的大馒头,都在此处交易。

“那是什么?”毕竟是年少,太子看了一会儿,自己心中愁怅一下子被别的事物转移开来,抓着我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指着那边一个小棚,那边,冒出一股股的热气来,缠着腰带一脸风霜的小摊贩手持一大勺,往那大锅里盛出一碗碗黑糊糊的东西,往里面搁了些杂碎,便是太子口中的不明事物。

我回头来,望着那少年的脸庞。那少年似是知道我在看他,转过头来对我一笑,“李斐,我们去看看那边好不好?”他指的那边,便是他刚才好奇之处。

你我有仇,你知否?

我笑了一下,拉着他的手过去。忆起昨日人海如流,初到汾州的将军手下到处乱撞,险险地快将我撞上。

骑在马上的将军,豪气正发,却不知为何,对着眼前的人儿发傻了一会儿。这便是应劭。

给了小摊贩几文钱,便端上了两碗牛肉粉丝,原来,往跟剁了碎的辣椒一起煮得红红的粉丝里搁的杂碎是牛肉丝与葱花。我浅尝了一口,略有些咸意,多的是辣味呛喉,一股暖意上来,无比舒畅。

太子吸呼吸呼地喝完一碗,两腮通红,连带得鼻头也有些红,看上去颇有些娇憨之情。

“太子殿下就不怕你又吃了不洁的东西龙体不恙?”我道。

太子知我是在讥讽他那次吃了烤肉消化不良,装病赖在汾州不回,笑笑,方才的一碗又热又辣的粉丝下肚,他的眼中略有些水气,倒是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李斐,你还记得那次我刚到汾州,你找你的小仆,抓错了人,抓到我的手的事情吗?”

是吗?

我忆起那时看到的应劭,那种风华那种气势,端得就是我刚入京师之时。那个人是如何如何地忠义之情,为朝廷卖力,看着我一介寒士,混迹于这一小小县城,以为我是怀才不遇之类,迫切想结为好友,为朝廷引荐,却怎知我是迕逆了朝廷的罪人,得圣上隆恩,苟延小命,已是万幸。那样的人,如何能懂我!

而太子,自是有太子自己所想所感所忆。他两颊红润,一脸幸福,“当时我还不认得你,正寻了人问了去县衙的路,走来走去混到了市集上,结果有人乱抓了我的手,回过头来时,那人一脸笑容灿烂,李斐,当时我就想,如果这样子的人是你的话,真不愧了我如此冲动地跑出来一番了。”

原来还有这等事情?我为何不记得了。

小摊贩的小棚子里容不了多少人,别的吃客一来,我们便得起身挪位。太子跟着我起身出来,身边几个小孩子跑过来,个个穿得圆滚滚的,像个小绒球般地挤到我身边来,胖胖的小手努力地举起泥塑的捧着大元宝的招财童子、一串一串金光闪闪的纸金小鱼、各种用麦草箔纸编织成的小人儿,嚷道,“老爷,老爷,买一个吧。”

太子着实兴奋,不管什么东西都抓一大把,隆冬之际,百姓人家过年的东西,他自是没有看到过。可怜我跟在他身后一一掏钱。

捧着一大堆纸的陶瓷的东西,周遭行人多,不免有些磕着碰着身子的,走路自是有些摇摇晃晃。

人流如潮。几个行人挤在太子身边,颇有些彰头鼠目之相,我不免有些后悔带他来这种地方。毕竟,他若是有个不测,都不是我所能担当的。

“太子殿下,时辰不早了,回去吧。”我拉回他。

太子依依不舍,道,“本宫偷偷溜出京城的时候,简直就跟做贼一样,就盼着早些出来,竟然也没发现这里这么多好玩的。”

他好奇的视线仍在摊前乱转,我微笑,嘴里道声,“回去了。”

太子十四岁,毕竟不同于常人生活,想我十四岁的时候……

心里刚在想别的事情,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重重地拉扯,抬眼看时,太子正拉了帽子蒙了头,竖起衣领,把整个脸都埋进衣服里,拉着我就往人多的地方挤。

“太子?”我一时不备,手中捧着的东西跟旁边的人挤挤撞撞,有几个绒蝙蝠掉落在地,想弯腰去捡起来。

“别捡了,扔掉扔掉!”太子急急道,神色慌张。

动作一慢,那几个掉在地上的绒蝙蝠立刻被行人踩扁了。

我略微疑惑地抬起头来望着他,看到他紧张地盯着一处,抬眼望时,却是一位三十上下的人,穿着蓝袍,背身而立,一动不动。旁边的行人走过去,偶尔有碰到他的,痛得咋舌。

“御前带刀侍卫郭秀。”我轻声地念出此人名号。

太子正拉着我想转过一角小胡同里去,听我说话,拉着我的手一僵,“是你叫他来的?”俊容上有怒意。

我微笑,“太子殿下,您真的该回宫了。”

“是你通知我父皇的?是不是?”太子气呼呼,“李斐,你明知本宫不想回宫!在外如此自由自在,便是多待一天也好,你就连这一两天也容不得本宫吗?”

“此处人过于繁杂,下官为太子安危着想,还望太子莫耍性子了。”我站住,望见郭侍卫回转身来,视线望过来。

“李斐——你——”太子气结,一抬头,视线刚好跟郭侍卫的视线撞个正着,他回过头来对着我狠狠一瞪,干脆拉着我的手撒腿就跑。

我叹气。

郭大侍卫,我对不住你……

眼见得郭秀努力想挤过来,却碍于人多,生生地看着我们跑掉,一脸怒意。

我是被迫的……

毕竟是少年人,拉着我左拐右拐,看太子他穿得那般臃肿,却是在人群里左钻右钻,一会儿便甩掉追的人,停下来呼呼喘气。

“太子可知这里是哪里?”我喘一口气,问道。

“啊?!”太子一下子愣住,望了望四周,“本宫又没来过这些地方,哪里知道会是哪儿啊!”

“那太子可知我们回去的路?”我轻叹一口气。

太子一脸迷糊。

也罢。我拉着他往前走。京城我略熟,再走几步,兴许能看到一些熟悉景物。

一个小童兴奋地自我们身边跑过,挥舞着手里的冰糖葫芦,欢快地叫道,“来了!来了!”

身边人群欢声四声,一个个都挤往路口。陷在人群中,两人身不由己,随着人流走去。

近了才闻得锣鼓声响天地地,在前的是一群鼓手过来,人群两分,空中主道来,太子拉了拉我的衣袖,“听说民间节庆时候有个叫庙神会的,是这个?”

我点点头。

几个鼓手自我们身边走过,有几个小孩子跟着这群人窜过去,接下来的便是几面神幡,上绣蓬莱仙踪,神兽祥瑞,一张张下面都缀着红色金色的流苏,看上去倒是异常精致漂亮。

正待看仔细,就听得前面刚过去的锣鼓声一下子都停了下来,庙神会的队伍也停了下来,前面似乎是有些骚乱。

太子一拉我,钻到前面去看。

一面面的神幡都放了下来,柱在地上,每面神幡旁边都有两人抬着一尊神像,现在这些神像也都被放到地上,最前面人群喧杂之处,一面写着“敕封忠义仁勇伏魔关圣大帝”的神幡被折成两断,旁边的关圣大帝的泥像被打碎,空留了半个身子坐在地上。

“怎么了?”我正要向旁边的人打听,却听到太子口中忿忿,“狗官当道!”

我连忙拉住他的手安抚。

“可恶,京师脚下,竟然还有这等狗官在!真是丢尽我父皇的颜面!”

……,……

问了身旁的人,才知是庙神会的队伍撞上某个大官的驾,人多街窄,一时躲避不及,几个侍从拿着棍棒赶人,打折了神幡,同时也打到了旁边的关圣大帝的泥像。这泥像本就是为了方便抬起做成空心,经不起敲打,结果关帝的上身一下子粉碎,一下子激起民怨。

“真是混帐!”太子不平,口中骂道。不想被一旁正跟人争执的侍从听到,一下子就冲过来,“你,”他指着太子道,“你刚才骂我们老爷什么?”

“放肆!”太子厉喝一声,一把打掉那个狗仗人势的侍从手里指着他的长棒,“张开你的狗眼看看,本宫是谁!”

“哟——”小侍从不屑,“不就是个破落户人家的少爷嘛,你倒是要张大你的狗眼看看,这轿里乘的是谁!”

“是谁?天大地大,大不过我家!”太子哼两声。“叫轿里的人下来!”

“啧,小子,你以为你是太子啊——”小侍从从鼻子里哼两声,“轿子里的人是谁,永平府的郡王爷,当今皇上的亲侄子!可不是你这般穷酸能见得起的!”

“你——你敢骂本宫穷酸?”显然,这个从没有用到太子身上的词让他受不了。

“骂你又如何,我还没打你呢!有眼不识泰山,快闪开!”

“你,你——你敢对本宫如此无礼——”太子暴跳如雷,“你可知本宫是谁?当朝太子,就是父皇见着了我,也不敢多骂我两声!你——你竟敢——”

“这年头,冒充皇宫里的小混混多的是,你算什么东西!”

“你,好大胆子,好大胆子!”太子气得头顶冒烟。

轿子稳稳地停在当中,旁边几个侍从守着。真佩服坐在里面的人,能多的耐心等着人吵完。真有那么多的时间,刚才便可慢些,用不着急着横冲直撞。

我上前,隔着一米远,对着轿子一揖,朗声道,“安郡王,下官李斐拜见。”

轿帘一动,一个声音响起,“落轿。”

身影从轿中下来,临嘉四年两榜探花,安之悦,字文康,世家子弟,其父仁和之乱时护驾有功,封王爷,赏府邸一座。

看到自家郡王下轿,刚才那个小侍卫噤了声,太子气呼呼地走到我身边来。

“李大人别来无恙。”安之悦下轿道,神色高傲,“久闻李大人远调汾县,今日怎么有幸在京师相会?可是要迁回京师就职了?”

“一切还看圣上隆恩。”我赔笑道,“郡王您的人马冲撞了此处民俗,还望郡王对手下略为约束。”

太子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两人,视线一下子落在安郡王身上,一下子又落到我身上。

“噢?”安之悦望了望四周,口中嗤笑一声,“愚民愚事,有伤京师大雅,李大人对此事倒是如此态度?就不怕皇上再给你加个罪名,发配边疆吗?”

太子脸色骤变。

我赔笑道,“乡间民风淳厚,别有风味,无关国事,郡王爷您太忧心为国了。”

安之悦笑道,“李斐,这汾州三年,你倒是学得八面玲珑了。我还道你像当初一样,连本王都不放在眼里呢!果然圣上眼光不凡,怜惜你这种人才,知道你这种人,稍加磨练,便会知分寸了。”他口中啧啧有声,“不过圣上还真是有勇有魄,把你这等叛国窃国罪臣召回京师来,就不担心你——”

“郡王爷多虑了……”我笑道,“皇上他——”话没说完,“大胆!”太子两手紧握,怒喝一声。

我低下头来,望见自己的手被太子紧紧握住。

“噢?”安之悦一向眼高于顶,方才似是没有望见站在我一旁的人,这下子被人怒喝一声,不由地抬眼细细打量。

我手微动,想挣脱,却仍被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紧紧抓住。

安之悦暧昧的眼神对上我,“李大人何时又养了一小童,倒是学得跟李大人当年一样,如此的不知礼节,李大人平时怎么对他如此的疏于管教呢,”他啧啧,“这怎么行,李大人怜香惜玉,也不必宠成这种德行,就让本王替你管教如何?”

“给我跪下——”太子声音暗沉,一字一句道。

安之悦的眉微微地向上挑了一下。显然,他没有见过太子殿下。

“给本宫下跪——”太子脸上怒意明显。

安之悦挑眉,回过头来笑对我道,“李大人难道平时都是这样子跟你的脔童玩闹的?真是……”他摇摇头,面露不忍之色。

“你这个什么什么小王,见了本宫还不下跪!听到没有?”太子暴怒,“来人哪——”

我下巴差点脱臼,轻轻拉扯太子衣袖,“太子殿下,这里你的手下只有下官一个人,难道您要我上去踢他一脚,让他跪下?”

“哈哈哈——哈哈哈——”安之悦大笑,“李大人,你养的人,还真是……”话音未落,“扑嗵——”一声,他重重地跪在地上。

“你——”他怒回头,是郭侍卫。这个人他倒是认得的。

“下官护驾来迟,让太子殿下受惊了。”郭秀走到我们面前。此人倒是长得相貌堂堂,眉目深燧,五官深刻。

抬眼看太子,但见他脸上青红交替,神情怪异。

“太子殿下,回宫吧。”我叹一口气,“您刚才也看到了,这里不是您一个人能待的地方。没有郭侍卫护驾,下官势单力薄,实在保护不了您。”何况他又这般的喜欢强出头。

……,……

太子无语片刻,突地冲上前去,对着跪在地上的安之悦就是一阵猛踢,“叫你乱撞人!叫你对本宫无理!叫你有眼不识泰山!”

可怜安郡王今日时运不吉,遭此横祸。

我转过头去,不忍心看。

“还有你!过来——”太子指着刚才骂他寒酸的小侍从,“也给我跟他跪在一起!”

小侍从委委屈屈地跪下来。

“叫你骂本宫!叫你说本宫寒酸!你现在看好了!哼哼!”太子暴怒,冲着他大骂,身上的破大袄略有些宽,两袖挥舞着,颇有些气极的可爱。

“李大人,下官先带太子回宫。恕不送李大人。”郭侍卫抱拳道。

我笑道,“不送不送。”看他护送着不情不愿离去的太子离去。回过身来,正好看到那个小侍从拉着他的郡王歪歪斜斜地从地上爬起,安之悦额上被脚踹了两脚,他颤颤地站稳,咬着牙,手抖抖嗦嗦地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打开,挡在身前,扇上八个大字,“谦谦君子,谨言谨行”,仍是气得脸色青紫。

“李斐……你……”安之悦牙齿咬着下唇,声音颤抖,“你……”

“安郡王,下官先行告退了。”我微笑道。

“站住!”安之悦道,拿起扇子使劲地摇两下,力求镇定下来,“李斐,你别以为你攀上太子了,便可以飞黄腾达了!你充其量不过跟你那旧情人一样,靠着在床上——”

“哗啦——”一声。

众皆哗然。

而后,一片沉静,只听得不知是谁“咕噜——”一声,使劲地把噎在喉咙里的一口唾液吞进肚子里。

“请问雀华街在哪儿?”我微笑着转过头来,对着近旁的一位年轻人一笑,他愣愣的,“向左走五十步,再左拐,就是了。”

“谢谢。”我拱手,摸摸袖子里,还有几两碎银子在,掏出来给他们,“对不起,把你的东西弄破了,这点小钱,就当做赔罪吧。还望你们不要在意。”

少年愣愣地接过钱。

我迈步就走。

“李……李……斐……你……”身后,安之悦摇摇晃晃地爬起,脸白发白,头上还顶着一大块泥瓷碎片,半尊原本就已经残破的关公大帝泥塑全体粉身碎骨,泥灰落了一地[自由自在]。


君子耻与蚊蝇为友,节士堪作松柏之伴,天地形物皆可一笑,古今变异何有与我,行止从仪,思维循智,虽百千岁,纠万丛蝇,我自大笑。


第二章
<一>

回到客栈,已经是有一个人等在房内了。听得小福一说,我急急入房。面前的人放下茶杯起身,那种神宇间神彩,跟应劭十分相似,“不知将军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我连连作揖赔罪。

他笑道,“李大人如此见外。”一双眼滴溜溜地转,似是在打量我。

“呵呵,不敢不敢。能得应将军来看望,实在是受宠若惊。”我唤人沏茶摆酒。应非笑笑辞,将一卷圣旨放于桌上,“只是来跟李大人说一声,三日后面圣。”

“下官诚惶诚恐。”我道。

“呵呵,诚惶诚恐?”应非笑笑道,“方才手下来报,说你在路上砸了安郡王的车驾。”

“不敢,不敢,下官实在是不敢。”我笑。应非笑其人似乎较好相处,长得煞是堂堂正正,正如应劭,但除却一双眼,却是长了狭长的丹凤眼,不住地打量着我,似在观察着些什么。

应非笑坐下来,“李大人,你我同辈,不必如此拘泥。京师就这么一点大小,任何事情,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有好多人知道。还是小心为好,莫太过于招摇,平白地得罪了人,对大人的仕途不利啊。”

“领教,领教。”我点头点头。

应非笑一双丹凤眼在我身上转了几圈之后,忽得站起来,拍手,门口进来两个手下,手里捧一叠丝绸,“李大人此番进京,也得有些准备。京师虽然是人才济济,但大多数人还是鼠目寸光之辈,看你服色简朴,或许有些不当之处。些许薄礼,还望李大人不嫌弃。”

我略有些愕然。若是应非笑存了心贿赂,我小小一介七品芝麻官,连是否会高迁都未知,未免太过小提大作;若是论他爱才,未免太过殷切;若是拉拢人心,那也未免太过把我李斐放在眼里了。

“下官衣衫褴褛?”我笑笑,“入不了将军凤眼,见谅见谅。”

“呵呵,李大人暂且收下吧。”应非笑似是没有看出我推拒之意。

我沉默了会儿,“三弟明日会回京师。”应非笑忽地冒出这样一句。

我愕然。

“到了滦州,他还念念不忘,每日一封信唠唠叨叨,何时我教的三弟竟会变成如此。”应非笑笑叹道,“李大人,我还从未见过有什么人事可以让他挂心如此。”

“……”我略有些尴尬,敢情人家是把我当成人家的弟媳了,现下是来命令我明日梳好妆穿好衣打扮停当来迎接他家功臣回来,“将军言重了。”

“呵呵,”应非笑似乎是极为满意,“明日舍下将会为三弟办庆功宴,还望李大人赏光。”他从袖中掏出请柬来,放在桌上。

“……”敢情他应家老大来相弟媳,看准了,同意了,满意了,这下子让我去拜会他父母了……

应劭啊应劭,你到底跟这家伙说了些什么东西?

送应非笑出去,我叹气。下午竟然也有几个人过来,不外乎是一些旧人。三三两两的应酬,竟然烦不胜烦。不由想,这随随便便地一个小官进京来,居然也会有人来如此巴结?这到底是抬举还是讥讽?

晚上吃罢晚饭后,小福打了水帮我洗脚。水凉了都还愣着一动不动,明显的心有旁婺。我拍拍他,“思春了?”

“嗯……”小福随随便便应道,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水。

“下午你在老爷房外转来转去,有什么事情?”

“嗯……”

“水凉了……”

“嗯……”小福站起来,拿起一忙干的布,帮我擦了脚,端起水盆走出去。

“站住。”我哼一声,“想装傻溜走,回来。”

“老爷……”小福呻吟一声。

“下午干嘛在我房间前转来转去,我后来问你,为什么又说没事?”

“老爷……”小福呻吟,“真的没事……只是怕老爷您累着,来看看老爷您要不要喝水。”

“哼哼……”本老爷好生感动,“那结果呢?老爷我累得半死渴得半死,叫你端杯水过来,你居然给我倒了灯油过来。”

“老爷……”小福放下水盆,回转身来,“老爷,下午是小福不对。”

“你有心思瞒着老爷了。”呜呜呜,“养你到那么大,居然多生了肠子了。都不把老爷我放在眼里了,有事情也不跟老爷我商量了,老爷我在你心中,原来都这般的没用了……”

“……”小福沉默。

“你收了好处?”

小福深恶痛绝地摇摇头。沉默半晌,从袖口掏出一封信,“老爷,陵王派人送来的拜贴,邀您明日在雯云楼见面。”

……,……

我沉默半晌,“把信放在桌上,你先退下。”

小福放下信封,收好水盆,轻手轻脚地退下。

心突然揪得好痛。心底有一块伤疤,一直留着,留着到了时间长久的时候,似乎连自己都忘记了。但是,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到了什么时候,突然地痛一下,便揪得人撕心裂肺,痛彻心悱。

墨樵呵……

手微抖。是天太冷的缘故吧。抓紧了那封信,抓得关节突出,指间泛白,生生地把信纸都抓得皱了起来。信封上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吾徒李斐收。”

吾徒……

墨樵……难道我与你之间,只能有这一个称呼吗?

忙乱地撕信,手忙脚乱,把信封的一侧都拆成碎烂,除了一封红色拜贴,写着相邀几时于何处会面,并无它言。不相信,再使劲地倒信封,什么都没有倒出来。一急之下,竟然把信封拆了,方才发现里面尚有一封小小浅黄信纸,静静地粘附在信封一旁,刚才为何竟没有倒出来。

墨樵啊……师傅啊……

慌慌展开,只得四行字: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问君明日去否?”

去否?去否?只问明日是否前去。

可恶!心里面不知道在恼些什么,气极,把信摔到一旁,重重地将自己摔在床上。小腿处忽地痛了起来,那种痛的感觉,从关节处慢慢地泛出来,直至整条腿痛得有些麻痹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已经没有痛过了,为何到了此处,为何到了此时,为何偏要这种情境,就这样地出来扰人心神。

躺在床上,手轻轻地抚下去,握住自己的腿胫处,手指用了些力,轻轻地揉捏,却仍是心中痛意难当。抬眼看旁边那封信,静静地躺在桌上。不知为何,心中止不住的叹气。

失望么?

我在失望些什么?

难道期待着他来信诉说着春宫怨情,他有的是万千宠爱;难道期待着他诉说着相思离愁,他有的是人为他憔悴伤神;相思情长,李斐啊李斐,你的男儿豪情呢?

心中酸楚,拖着腿坐起来,静静地坐着,明日该当如何?

门外身影一动,我一惊,低喝:“谁?”

“是我。老爷。”小福推开门,端着一盆热水过来,“老爷,刚才水凉了,我换了一盆进来。”

“我不是叫你退下了?”眼角落到那封信上,急急地把它拿起来,拢到袖里,想下床,但是脚却像是没有了骨头一般,麻木着,连拖都拖动不了。

“老爷要不自己来?”小福似是没有看到我的举动,走到床前,轻轻地浸了热毛巾,拧干,我接过来,只觉心中神伤不已。

“老爷,小福先出去了。”

门再次被轻轻掩上。我叹口气,解衣,将还冒着热气的毛巾焐到腿上,烫得人想吡牙咧嘴,我忍了忍,一股蒸气从毛巾上冒出来,扑面过来,隐隐闻到一股药味。小福,你真是有心人啊……

暖意渐渐地回到腿上,我轻微地动了动腿,拿开毛巾,屈腿弯下身去拿水盆,没想腿虚颤了一下,竟是站立不稳,生生地从床铺上滚落了下来。

“哗啦——”就放在地上的水盆被打翻了,药汤溅了一地。

“哈,哈,”我跌坐在地,望着一地水滓,“哈。”嘴角颤动,似乎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门急急地被推开,小福急急地奔过来,“老爷——”他急急地扶我上床,收拾着一切。

“哈,哈,”想笑,但是却一直笑不出来。坐在床沿,看着小福急急地帮我擦干了衣服,再收拾一地的混乱,我嘴角哆嗦着,咬了咬牙,“小福,老爷是不是太让你失望了?”

“不,不会。”小福低着头道,“是小福没侍候好老爷,是小福考虑不周全。”

懦弱的自己,如此懦弱的自己呵……

心酸,连带着眼眶也有些酸痛。望见小福将门带好,我沉沉地躺倒在床上。

墨樵……这样的我……

眼睛张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搁在床边的烛灯,信上的四行字似乎犹在眼前:人生由命非由他,人生由命,墨樵,你就这样子的由了命?

报了仇,便是身随波流,浮浮沉沉,自当由得命来罢……是么?是么?那我呢?墨樵?那我呢?

长相思。

摧心肝。


冷得偶手指痛痛~~爬上来贴上一点,顺便做广告:

http://bbs.jjwxc.net/showmsg.php?board=131&id=95&msg=清水白螺

偶家枫亲亲画的李斐图图^^

哪位亲亲如果能把文中配这幅图的文字找出来,有奖^^

奖品:小县令跟墨樵以前的情事一段.爬走爬走~~


 


君子耻与蚊蝇为友,节士堪作松柏之伴,天地形物皆可一笑,古今变异何有与我,行止从仪,思维循智,虽百千岁,纠万丛蝇,我自大笑。

 

忽醒忽睡,似是已经过了大半夜,但是门却被人轻轻敲响了。小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老爷,有人说是故友,想来跟您见一见。”

我起了身,揪了敞开的衣襟,望了望外面,仍是灯火通明,再望望房内,一支红烛还未燃去一半,不由暗叹一声,真个是梦里不知今夕何年了,“进来吧。”


故友。倒是可笑,我李斐在这京师,如此的臭名昭著,逃亡之时,有多少故友如鸟雀散一空,到了今昔,如何还会有故友来访。


门轻轻地开了,小福引进一个人过来。面色白净,长须,面生得很。


“草民谨拜李大人。”


不认识。我何时有了这样的一个故人?还得要半夜来访?


我披了衣,小福端了茶水上来,邀人坐下,灯下更显此人白净面色,白得如玉雕一般,银绸服饰,微笑得温文尔雅。


“兄台不是中土之人。”我道。


来人微微地颔首。“跟李大人有几面之缘,算来故友,不知李大人可有印象?”


“呵呵,”我干笑几声,“说来真是汗颜之至,我浑浑噩噩几年,徒老几岁,竟是记不起曾经见过兄台了。”


来人倒也是好脾气,微笑道,“无妨,是我冒昧来打扰李大人了。三年前就想来拜会李大人,但都没有机缘,今日得知李大人高迁至京师,一时心急,匆匆赶了来,倒是叫李大人困扰了。”


“不会不会,”我笑道,此人虽说面生,但是举止之间,又似乎有几分熟悉。我沉吟,“看兄台样貌,非寻常人家……”


“在下南国人士。”来人轻轻作揖。


我肃然起敬。“南国睿文八年状元,白玉面色,其为才华横溢,名动四海,南帝惊叹,赐其雅号“玉融先生”,睿文九年,任京兆尹,弥月不雨,割腕求雨,得以普降大雨三天,缓灾民之旱;睿文十年,听闻先生出使轩国,轩国国主爱才,劝诱不成,被囚,以头撞殿柱求死不成,最后于狱中咬舌自尽;先生如此风彩,天下难有其二。倘若在下大胆猜想,先生还活在人世。白先生,是你么?”


“在下并未说过几句,没想这么快就被人猜到了。”白嗣抚额,将额上一处伤痕示之,正是当日撞殿之时留下,他笑道,“李大人果然奇才。”


“哪里哪里,跟白先生相比,在下真是惭愧。一生庸庸碌碌,毫无建树。”我赞叹道,“在下一直想去拜访一下白先生,无耐两国交战,后来得知先生遭此祸害,当时在下真是扼腕痛惜,一直没有机缘得以见到先生一面,未曾想到今日竟还能得见,真是万幸万幸,天怜卿才哪!”


“李大人言重了。在下愧不敢当。”白嗣叹道,“跟李大人算起来,我俩也算是同年及第。倒是李大人风华,在下一直仰慕不已。临嘉四年,李大人一篇《治才赋》洛阳纸贵,四海传抄,在下当时正当迎考之际,看了之后,真令我汗颜之至,当时直想回家重读三年书后再来应试。后来还是得遇贵人相助,才拾起信心再赴考场。之后又闻得李大人殿试时惊天之举,为知已不畏天怒,李大人如此风节,真是令人叹服不止啊。当时在下曾匆匆至京师,盼望着见李大人一面,却得知李大人遭天灾人祸,被贬至汾州,就这样跟李大人失之交臂。真是恨哪!在下一直都在想着,有朝一日能与李大人把酒言欢,今日得偿夙愿,真是死无所憾啊!”


知已?


墨樵啊……


难道我为的是知已吗?


难道你只是我的知已吗?


脸上笑笑,没想到我在他人传言中,竟是如此之人。开门,让小福赶快去小二那里拿酒菜过来,人生难得有缘人,何况又是互相仰慕之人,“白先生,今日我俩能相见,实乃有缘,酒醉须尽欢,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白嗣笑道,举杯道:“不醉不归,李大人先请。”


“我俩既是同年,就不要大人大人的称呼了。不如就以兄弟相称,如何?”我越看眼前的人越心喜。刚才愁苦心结,一时尽扫而去。


“在下痴长李大人五载,就冒昧当了这个兄长了。”白嗣笑道,“李贤弟?”


“白兄台。”我俩相视而饮,哈哈大笑。


酒过三巡,促膝相谈之时,白嗣方把来意道明,“贤弟,愚兄此番前来,除却访友之外,还有一事想与贤弟商量。”


“说。”两个男人相谈甚欢,连着小时候上私塾捉弄先生的事情都拉扯到了。


“其实愚兄一直为贤弟怀才不遇抱憾。愚兄此番游历四海,明为见诸国风情民俗,其实真正意义是为我主求才。”白嗣执手道,“李大人,我主怜才,求贤若渴,曾多次提及贤弟,倘若贤弟能到我国来,必将如鱼得水,一展鸿图。”


“兄台过奖了。”我笑笑,“其实名声在外,未免有不实之处,小弟之才,其实并未有兄台所想。兄台也看到了,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小弟已过三载,碌碌无为[自由自在]。”


“哎,贤弟哪能这样说。只是贤弟未遇明主罢了。昔太公姜,八十年未遇明主,空老岁月。贤弟只是错生在紫帝国,只是错效了国主。若能在我南国,国主定当重用贤弟,贤弟当年的《治才赋》,我主赞赏不已,贤弟在文中提及的三省选才的方法,我主也大力推行,培养贤才无数啊。闻贤弟当年除《治才赋》之外,尚有《治国策》十八篇,贤弟难道就不想让它得遇明主,全部在国内实行吗?倘若如此,真当是我国百姓之福啊!”


我笑笑,“陋作十八篇,实乃当时书生意气,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治国之难,如今早已付之一炬。”


白嗣大惊而立,拍案叹息,“真是可惜啊!”


我浅笑,“真没有兄台所想那样。是兄台太看重小弟了。”


“天可怜见!贤弟如果在我南国,这十八篇,这十八篇——”他扼腕痛惜,那神情,竟如生生剜去他心头肉一般。


我笑。“小弟实在是名不符实。兄台见笑了。”


“天啊!天啊!”白嗣呼天抢地,“当年《治才赋》一篇令我心折,我一直想着有生之年有得以看到《治国策》的十八篇,如今,如今——”


“……,……”


“不不不,不不不,贤弟,你一定要将它再写出来!你一定得再写出来!我立刻派人快马回国禀明圣上,空出府邸一座,派人赐候大人笔墨,大人一定要把他们再写出来啊!不不不,太慢了,不如干脆到在下府中,在下愿为大人磨墨铺纸。”


我瞠目结舌。


“不不不,从紫帝国到我南国,至少也得一月之久,在下立刻在这京师僻静之处找个地方,大人可以就此处而写,所有所需之史料书籍,在下都可以派人快马——”白嗣神情激动,情绪高昂,言至兴奋之至,竟然把酒杯打翻,酒溅了一身。


“……,……”


酒杯中的残酒流到桌上,白嗣冷静了下来,一时汗颜,将酒杯扶好,“愚兄太过于激动,一时失态,贤弟见笑了。”


“不,不,”我连忙回道,真没有想到时隔三年之后,还会有人如此地看重我,说不感动是假的,“兄台这番美意,令小弟心折。小弟何德何能,能得兄台如此抬爱。”


“哎,真是可惜了那十八篇啊。”白嗣叹息不止。


我望见他衣襟上都被酒打湿,再看时候不早,“小弟这儿有衣服,如不嫌弃,兄台可以更换。”


白嗣这才看到自己衣上水渍,笑一声叹一声,解下外衣。我走至床边,拿起一件自己穿的长衣过来。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我抬头,见冲进来一个人,“李斐,我回来——”那种棱角分明的脸,那种充满男儿气的眉,不是应劭,是谁呢?


一时愣住。


“老爷,应将军他——”紧跟在后面的小福叫道,站在门口,一脸无奈。


眼下的应劭,头发略有些蓬乱,一脸风尘仆仆,有憔悴疲惫之色,嗯,一双黑色焦急的眸子是性感的,直挺的鼻梁是性感的,甚至有胡渣冒出的下巴都更显性感。


我重重地咽下一口口水,突然之间觉得口干舌燥。


可恶,几日不见,他大将军什么时候长成这么性感的样子了!


我想我当时的目光一定是色迷迷的,因为连正在换衣的白嗣也转过头来,好奇地望着我们俩个。


“……”应劭一时愣住,不知做何反应,就这样子呆在那里,可能是对我如此放肆大胆的目光吓着了。


“呃……老爷……”小福在旁边提醒。


我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应劭的喉结处收回。“将军……”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嘶哑如此,不由重重吞了口口水,咳了声,“将军不是明日回来的吗?”

应劭呆呆地望着我。
……,……
呃……

我舔舔唇,实在是太过于秀色可餐。看久违的人以一种如此痴痴的目光看着你,那目光中似是含了无数深情,无数思念,再忆起此人曾经与我有一夜……那时候令人迷醉的喘息,呻吟,无奈的话语,真是让人……想……

色性大发。

呜呜呜……他应大将军知不知道现在都午夜了……正好是人孤枕难眠,心中饥渴难耐的时候……这样子匆匆地跑回来见我,这样子焦急地提前回来跟我见面,很难让人……不起邪念……

“将军……”我的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不会吧!

虽然知他对我有情,但我李斐也不至于会让人痴迷到如此情境吧……

摇晃的手一下子被紧紧抓住,应劭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再吞了一口口水,人说小别胜新婚,不知这是否就是他应大将军的情境。但对于我来说,他大将军那种被逗弄之后令人喜欢的反应,那种丝毫没有因练武而变得粗蠢无比的腰身,那种永远看起来那般的正直堂堂正正的脸,都令人如此的怀念……

应劭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目光深邃,一双黑眸中有着难忍的焦灼与激动,剑眉难耐地蹙了起来。

来吧来吧,说吧说吧,说有多么的想念我。

他开口,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他。是。谁?”

“啊?”我愣住,头愣愣地朝着他手指的方向,一下一下地转过去,那边,白嗣正提着一件衣服,神情尴尬地立在一旁,不知是想穿上还是想脱下。

“他是谁?”应劭的声音大了起来,震得人浑身一颤。

“呃……”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他是谁?”应劭愤愤地对上我,那张怒颜是如此的吸引人,“我明明跟我哥说过我会提早回来的,你明明知道我今晚会回来的!李斐,李斐,你,你——你,居然还留了一个人在这里!”

“……,……”

应非笑是来过,是说过他会回来,但是有说过是今晚回来吗?我现在这种感觉就像是我红杏出墙跟奸夫苟合之际被丈夫逮个正着。

“将军误会了,我跟贤弟之间——”怒火波及池鱼,一旁的白嗣急急地过来解释。

“贤弟?!”应劭怒火冲天,转过头来扳着我的肩,“李斐,你何时有跟人称兄道弟的习惯?我说跟你以兄弟相称,你非得一口一个下官,现在碰到这个家伙,就贤弟贤弟的!你,你——”

我一手抚额,不由叹息。

这下子完了!

“你把我放在哪里?!好啊,好啊……”他大将军声如怨妇,语音是如此的幽怨凄凉,我全身寒毛起立,“李斐,在你眼里,我堂堂应劭,难道还比不过这个市井无赖?难道还比不过这个酸秀才?他可以跟你称兄道弟,我就不够资格?我就不合格?”

市井无赖?酸秀才?

被称之为市井无赖兼酸秀才的白嗣张大了嘴呆呆地站在一旁,一支手指抖抖嗦嗦地抬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头一下一下地转过来,看他那种转过脖子的方式,似乎每转一下都能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他以一种极其怀疑的眼神对上我。

我立刻摇头。

“李斐,你何时学得跟个妇人一样跟人眉来眼去?!”不摇头还好,一摇,人家应大将军怒意更甚,一双黑眸尽染上怒火,显得眼神更为深邃如黑潭不可见底,那样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偏偏在我眼中看来竟是如此动人,“我在营中给你写了三封信,你为何一封不回?”

信?

有信?

哪里有信?

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收到过?

我疑惑的眼神转向小福,他拼命摇头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我目光杀意浓浓,手在脖子上横过去,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他灰溜溜地走上前来,“回禀将军,我家老爷从来没有从悠州寄到的信。”

“……”大将军一时语塞,所有动作一时全部停下。

“一封都没有收到?”他转过头来,对着我,目光怀疑。

我点头点头。

“从九月至今,你一封都没有收到?”他不可置信,口中喃喃起来,神情惶惶。

我再点头点头。

“九月一封信,十月一封信,算来你都还在沧县,我尽数寄到那边,十一月一封,听闻你将到京师,我托大哥转交给你,你一封都没有收到?”他目光凄凄,声音幽怨。

我犹点头点头。

“……”大将军眉头深锁,脸色死寂。“当真一封都没收到?”

我不忍再点头,然而也只能点头点头。

“……”大将军哑然,面色灰败,口中喃喃,声音低不可闻,“我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信……我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信……”

“悠州本就是边疆地区,动乱非常,路上匪徒较多,从悠州到汾县那么长的路,倘有遗失,也是无可厚非的。”一旁的市井无赖酸秀才白嗣收拾起碎落的自信心,勉强保持他君子形象道,“将军莫过于哀伤。到今日都没有什么不利于李大人的事情发生,想来信并不重要。”

“……”大将军眸中凄凉色彩看了令我心中都不忍,“并不重要……”他喃喃,一副深受打击模样,“并不重要……并不重要……”

“呃……将军在信中说了些什么?”我注意他脸上神情,小心翼翼道。

“……”大将军抬起眼来,注视着我,神情欲泣,“……”

“……”我生生地将口中唾沫吞下。

不要……摆出一副如此……令人想犯罪的表情来……

我是有前科的……

禁受不了……诱惑……

“如若有重要事情,将军现在当面讲也不迟啊。”白嗣在一旁道。显然以他那种正直的程度并不能理解大将军此刻心情。

“你懂什么!”两个人转过头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他应大将军可能是实在太过悲伤,而我,只是心虚地为了掩饰心中邪念。

白嗣表情凄凄,“贤弟……愚兄我……”

我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将军以后可再写交于下官就是。”想来这第一跟第二封信是确实遗失了,那第三封信,十有八九是被应非笑扣留了。

“再写一封……再写……”应将军言语喃喃,凄凄惶惶,“再写……”他跌跌撞撞地出门。“要我再写一封那样子的信……要我再写……再写……”

我面露不忍之色,想唤住他,却又被小福死死拉住。

“干嘛?”欲火难耐,我一腔怒火全部冲着他发泄。

“老爷,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眼神有多色。”小福脸上表情难以卒读。

“……,……”我哑然,“有多色?”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明显到连站得那么远的小福都看出来了吗?

“你看上去就像是要立刻扑上去压住他应将军一样!”

“……,……”是吗?难道我饥渴至此?

“再要你叫住应将军,可能他今天晚上就要被你生吞活剥了。”

“……,……”我李斐看起来像是这样子的人吗?回过头来,望见白嗣不可置信兼恐慌的神情,一下子暴吼起来,“小福,你当我老爷是什么人!我会是这样子的人吗?你看老爷我玉树临风,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如何会起得了这些邪念!你也未免把老爷我太看低了吧!”

小福唯唯喏喏地连忙退下。

我擦了一把冷汗。

“呃……听闻紫帝国内有高官好男风……呃……应该说断袖之癖……呃……”白嗣吞吞吐吐。

“让大哥见笑了。”

“呃……愚兄并不是反对有那种……呃……的喜好,孔子曰,食色性也,只是这男……呃……男色与女色……呃……”

“……,……”

抬眼看白嗣,他竟像见了鬼一样连连后退,一下子跌坐在床上。“呃……不不不,愚兄并不是反对贤弟有这种喜好,只是……呃……”

“……,……”

“我想今晚我还是不要宿在这里为好……”他急急地整衣,手一碰到外衫,发现是我的衣服,连忙脱下,急急地一把抓起自己在桌边的衣服。

“……,……”

欲哭无泪。

为何他会是这种表情这种反应,难道我看起来像是那种趁人不备辣手摧花的淫贼吗?

“呃,不不不,我这样一走,贤弟定当误会,其实愚兄并不是对贤弟这种喜好有微词,只是这……呃……男色之风不可长……”白嗣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道。

“……,……”

难道我看起来很像是好男色之徒?

“呃……不不不,男色之风无可厚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要是美的事物,贤弟喜欢自当是无可厚非,在我南国境内也有这种风气……呃……我是说三品以上的官员捧一些戏子……”

“……,……”

难道我看起来那么像那些捧戏子的糟老头?

“呃……不不不,我不是指贤弟……贤弟此等才华,仰慕之人一定不少,其中当然也会不乏有那种……呃……的喜好,再加上贤弟长成这种样子……”

“……,……”

我……面目可憎,形容猥亵……长成这种样子……是好男色捧戏子的糟老头……

“不不不,贤弟你不要误会!愚兄并没有这种意思,愚兄并没有因为贤弟有这等喜好就嫌弃贤弟的意思,只是这……呃……的喜好……”白嗣分辨不及,满头是汗。

我长叹一口气。“大哥的意思是你我兄弟情份无碍,但大哥绝没有这等喜好。”

“对对对,对对对!”白嗣连连应道,“只是兴趣不同,只是兴趣不同,在君子之道上,在学问砌磋上无妨,无妨……”

“夜深了,那大哥是回大哥的府邸呢,还是就在小弟这儿宿下?”

“不不不,不在这儿宿了。”白嗣急急起身,临去之时忽又道,“贤弟,眼下两国交恶,方才来的人若是得知你我交好,恐怕会以为贤弟卖国通敌……”

“无妨,方才那人是好友,断不会如此。”我笑道。

“……”白嗣沉默了半晌,“其实下午我就想来拜见贤弟的,只是考虑到我乃南国人氏,恐怕会为大人引来无妄之灾,只是又私心难耐,极想见大人一面……故……深夜来访,希望没给大人带来多少困扰。”

“不会不会。大哥多忧了。”我笑言。

“……”白嗣道,“我也希望如此。人心不可测,虽说方才之人是贤弟……呃……好友,但万事还需小心为妙。”

“谢大哥关怀。”我笑道,看他讲得那般的真诚。

“如若此番进京并非好事,贤弟可随时来找我,我主随时欢迎贤弟。”白嗣道。

“倘小弟真有这样的一日,还望大哥多多提携提携。”我笑道。


第三章

<一>

“师傅,我们杀了它吃肉吧。”小小少年舔着唇,一双眸子机灵聪慧,手抓在眼前的小驴子上。

似乎是感觉到了这个小孩子对它有邪念,被抓住的小野驴一时撒起野性来,后蹄一踢,蹬到了那个小少年的肚子上。

“唔……敢踢我!不想活了!”十二岁李斐身体柔韧,敏捷地跳过去,一下子骑在那头小驴身上,扯下衫中布巾蒙了小野驴的眼,再旋身一踢,飞速跳将下来。

小野驴躺倒在地上,四蹄朝天。

“敢踢我!哼,吃了你,红焖驴肉,荞面驴肉饭、驴肉水晶饺、松蘑炖驴肉、红扒驴肉、酱驴肉、清汤大碗驴……”少年一边拿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绳子绑起驴子的四条腿,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驴肉小米粥,嗯,炖小米粥也不错,又香又补;不过太麻烦了,要不直接火烧罢了,又脆又软,不错不错。”

师傅站在一旁,听着眼前的少年嘴里咕哝着,微微地蹙了眉。“你都吃过?”

“当然。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驴肉最好吃了。”小少年咽了口口水。

墨樵蹙着眉,这等菜色,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常吃的。

小野驴四蹄被绑,肚皮朝天,鼻子里喷着气。

绑好后,少年拍拍手,满意地望着被缚的小驴,“真是大收获啊,师傅你说是不是?”眼前的小野驴毛色光亮,尤其是肚皮上的软毛,少年伸出手去,摸着柔软顺滑,竟然是越摸越起劲,越摸起上瘾。“真好啊……”小少年满意地感叹道。

“遇——”小野驴闷声叫唤道,四蹄乱动。

年长的师傅站在一旁,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喉间轻轻地滚动,最后竟是轻笑出声。“呵呵,呵呵呵——”

蹲着的少年闻笑抬对,望见师傅如此明媚笑容,一时竟是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机灵聪慧的眸子中一瞬间似乎闪过什么,却又立刻回复了那种年龄的单纯清朗。

“遇——”被受性骚扰的小驴不停地乱动起来。

呵呵笑着,墨樵蹲下身来,指着李斐不停在小驴身上抚摸之处,“呵呵,斐儿,这儿叫驴鞭,有一道菜叫菊花驴鞭,本草中对此物有记载,有滋肾壮阳之功效。”

“啊?”少年一下子跳将起来,望着自己的手,半晌,才像是烫着了手般地连忙在衣服上擦擦,指着小野驴,“这,这,这里是它的……?”

终于摆脱性骚扰的小驴虚脱地躺在地上哼哼。

为人师傅止不住,仍在呵呵地笑。

小少年红了一张脸。

“谁会知道这里是它的……”下面的词语说不出口,少年羞赧着一张脸走过去使劲地提提小野驴,估量着重量,“小小年纪,肉不长多些,这些地方倒是发育好了。”他嘴里咕哝。

墨樵听得他口中如此啼咕,不由哑然失笑。

“师傅,我们回去吧。”小少年拖着小驴,“您今天教了我那么多,也累了,您的伤还没好呢,正好今天晚上煮了这头小野驴,有肉吃。”

墨樵眉峰微抬。“今日所教的五篇仁义你都懂了?我记得我只讲解了四篇。”

小少年吐吐舌,回眸瞅瞅小驴,咽了口口水,“要不师傅,我们找个地方,生起火来,边烤边吃?这不也是书上说的乐趣吗?”

墨樵眼皮一抬,少年一下子看到,立刻又道,“师傅,我也知道时候是不早了,要不师傅,咱们直接把它生吃了?我去旁边村店里打些酒过来,听说生驴肉特补,别有一番风味。这样子,我们也不用浪费生火的时间了,师傅您也能把那第五篇纪事讲完——”话还未说完,脑门上就被敲了一记,抬起头来,见师傅轻笑,“让你念书,竟然就一个劲地算计起这头驴来了!”

言语似是微怒,但是语气中的笑意却是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

少年也是胆大,料准了师傅不会生气,嘿嘿嘿地笑,被拖了几步的驴捱不住路上石头,一个劲地乱叫起来[自由自在]。

“先放在一旁吧,等把今天的书讲完,我们就回去。”墨樵道。


*** *** ***


当晚。

“养起来吧,以后你上街卖东西,也好有它来帮你驮些笨重货物。”墨樵笑着,搓了手中绳结,望见少年仍是站着,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那头小驴。

“它那般暴躁,都还敢踢我,哪会有用。”少年不以为然,“养上几天瘦了,就掉膘了。还不如现在吃了它最好,”

脑门上再被敲一记。“过来绑好。”

“噢。”不情不愿地过来,把绳结绕过驴子的头,留了长长的两条在手里,少年手快,一下子便打了个结,放在手里。

墨樵苦笑一声。“毛躁性子不改。”

师傅晚上刚沐浴,黑发散着待干,方才风起,略嫌粗糙的绳结,竟是结住了他的一小束头发。

少年吐了吐舌,想解开,结果千解万解,竟是打成了一个死结。墨樵摇摇头,掏出一方小小匕首,割断了那一小束头发。

“真是便宜了这头驴了。”少年咕哝着,清亮的眸子溜溜地转,抢过师傅手中匕首,也割断自己一束发,拾起另一条搓好的绳子,仍在原来的绳结上,再缚上一个死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缘系三生,结发千年,嘿嘿嘿……”少年似乎是在傻笑着。

“你?”墨樵心一震,抬头,望进少年清亮的眸子里。

“嘿嘿嘿。”少年满意地望着那两束缚在一起的头发,痴笑着,再跑进房内,找了一块红绸绑上,把两束头毛跟绳结包起来,两头系好,“嘿嘿,师傅,这下子就可以拿在手里了。”

少年的眼眸中,似是清朗不知世俗,只是痴笑着,笑得一脸满足幸福。

每牵一下,就是握住结发之情。

嘻嘻。

当晚,少年在梦中奸笑,口中胡言乱语,“嘿嘿,师傅,我的发妻……”被同床睡在一旁的师傅又踢又打,几次掉到了地上。

<二>

“老爷,醒来了……”

“嗯……”梦太甜,不想醒来。

“老爷,醒醒,醒醒……”

“嗯……哼……”张开一只眼看看,整个房间里灰蒙蒙的,显然太阳还未出来。“干嘛……很早啊……”

“今天下雨,老爷,已经是快到午时了。”小福端来热水。我懒懒起身。忆起昨夜美梦,嘴角带笑。起床之际,衣衫中掉出一件事物来,竟是昨晚草草放在袖中的墨樵的信。

一时心中略有些悲凉。

哎,一起床就看到这个,真是……

“老爷,您今天……”小福看到信,欲言又止,“今天早上要去?”

“是啊。”我打开窗,一股水汽扑面而来,冷得缩了缩脖子,“哎,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哪。”我叹叹气,摸过毛巾来擦擦脸。

“老爷……”小福担忧道。

我转进头来笑笑,“别担心了,都三年过去了,老爷我早就看开了。”

草草地吃了早饭,拿了灰布伞正要走,迎面碰到应劭。今日他倒是衣衫齐整,脸上依然憔悴,两只眼睛旁边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脸上带着不自然的悱红,一撞到我出去,一时愕住,“你要去哪?”

“呵呵,拜访故友。”我笑容可掬。

“不能……等一下吗?”应劭言语犹豫。

“呵呵,约好时间了,不想误了时辰。”我笑道。

“你去找谁?”应大将军敏感地问道。

“故友,呵呵,故友。”我笑道,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大将军沉默,“你……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我站定了,望着他。应劭脸上有不自然的悱红,“嗯……是关于昨晚提到的三封信,我昨晚……重写了一下……有些话……不方便说……”他动作僵硬地拿出三封信来。

我抬手去接,袖中一张信纸飘落了下来,一下子落到了地上,“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问君明日去否?樵。”本就是雨天,客栈门口潮湿,纸上的墨字一下子被水染晕开来。我连忙弯腰去捡拾。

“还好还好,没有全部弄湿。”我庆幸,把信纸拢入袖中。

“……”抬眼看应劭,他嘴唇动了动,原来悱红的面色死灰,左手还僵在那里,保持着递信的姿势,手中已然空空。

“……”我低头,脚畔不知何时掉了三封信,每封都鼓鼓的,似是夹了许多张信纸,水浸湿了,信的边缘漾起深棕色来。

“……”我连忙再低下身去捡,“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刚才没接好……”手还未触到地上的信封,一只脚就踏了上去,正好踩在那封信上。

我讶异地抬头。

应劭面色惨白,弯下身,慢慢地拾起他自己的三个信封,慢慢地拿起来,直起腰,用手轻轻抚去信封表面的脏污,揣进怀里。

“这……”我一时无措,“将军,下官一时大意……”

身影从我身边擦过。

离去。

我愣愣地站着,伞落在一旁。

雨一下子打湿了我的衣衫。

那身着蓝缎的箭袍的身影就这样子在眼前远离。

“小福……”我慢慢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来,没有回头,唤道,“去再拿一把伞来,给应将军送去。”

身后的人一动不动。

“小福?”

“老爷,到了今日,小福我不得不斗胆说一句,”小福道,“若是老爷还对墨师傅存了旧情,就不要给应将军送伞了。狠心一点,省得伤了别人。”

“……”我哑然片刻,忽地暴吼起来,“叫你给客人送伞,你听到没有!叽叽咕咕的说这么多干什么?!”

一时风起雨骤,碎雨入了眼,迷了视线。

心头千丝万绪翻涌,不知何味,这般的难受。

<三>

雯云楼。京师里比较高格调的酒楼。一楼宽敞华丽的大堂内,充溢着酒香和冬日寒梅的芳香。文人墨客,十几个人或坐或立,转着正中的一张镶了汗白色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圆桌,或饮酒作乐,或即兴赋诗。整个楼内被暖妒熏得令人昏昏欲醉。店家小二十二三岁,长得煞是眉清目秀,着一身干净的衣服,殷勤地招呼着客人。门推开。进来一位少年。衣饰朴素,年约二十左右,收了灰布伞,静静地站在门旁。

店小二连忙上上招呼,“客倌,您来了,吃饭还是住店?”

“……”来人环视了一下大堂,略微地蹙了一下眉,“找人。”声音淡淡,但是喉音温润,听来却别有一番味道。“今日二楼上房,可有叫墨樵的人住进来?”

“有有有,”小二连忙应道,“客倌,您贵姓?”

几个在大堂中饮酒作乐的人回过头来望向这边。

“姓李。”少年淡然道。

“那就对了。”小二道,领路,“客倌您随我来,楼上的这位先生等了您好长时间了。”

少年嗯了一声,偶然间抬起头来,那几个望向这边的文人不由地倒吸一口气,一时愣在那里。好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物!虽是灰衣素帽,破毡披风裹身,但看此人细眉长目,皎如玉树临风,真有飘飘欲仙之概。这等风华,着实令人惊叹。

等了一会儿,没见小二带路,少年略微地蹙了一下眉,“嗯?”

小二愣了一愣,如恍然初醒,连连点头,“是,是,客倌这边请。”举脚上楼,一脚踏空,跌个踉跄,眼见着就要撞上墙,被少年扶住,小二一时手忙脚乱,“对,对不起,客倌。”

少年只淡淡笑着。

真正是一个温和的好脾气啊。小二心里赞叹道,想起二楼等在那里的人,那般的人,也唯有眼前的这位公子,才可匹配得上。

呸,呸,呸,他在想些什么,两个大男人的,讲什么匹配不匹配的。

一边心里胡乱想着,一边把人带到二楼房门口。“客倌,您要找的人就在此房内。”回过头来,却见方才的少年落在身后,离自己尚且有几步之遥。

“啊?”少年抬起头来,眉宇微蹙,洗得略白的灰帽下一双眸子清如水,似是泛着淡淡的忧愁情绪。

“……”一时望见这般风情,小二立时手足无措,呆愣在那边。

“你先下去吧。”少年停了下来,手抚着雕花扶梯。

“是,是。”本该十分机灵的小二连连应道,举脚抬腿,“卟嗵——”再次踏空,滚下楼梯。

揉着屁股起身,此番那个少年并没有来扶他,小二不由心中悻悻,抬头看时,却看到他还站在那级阶梯之上,手轻微地在雕花扶梯上抚动,似乎是在勾画着那扶梯上花样,却又更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真是的,人长得好,连手指都那么的纤长。”咕噜咽下一口唾沫,小二咕哝着走下剩余的楼梯。看到大堂之内刚才还觉得个个儒雅风貌的文人墨客,一时不由咋舌,“怎么一个个都变得这般粗鄙了……”咕哝着,他起劲地擦拭着柜台,方才在大堂之中回过头来望向柜台这边的几个人之中,有一个人走过来,轻敲柜台,“刚才来的是什么人?”

<四>

回廊三寸地,一寸相思一寸灰,多少愁怅在心头。

雕镂着兰花的扶梯,是昨日所熟识的。离自己似乎是近在眼前的房间,也是昨日所熟识的。房门上画着的一副“江州百美”图,那些衣饰流纹,那些琴瑟丝竹,那些轻吟浅笑,那些山水轻云,无一不是他所熟识。

但是,为何却觉得是这般的遥远?

腿如绑了沙袋,沉重无比,这样子一步一步地踏上去,一声一声的脚步声,似是踏到了自己的心里。

一阶上去,心中牵肠挂肚。

二阶上去,心中愁肠百转。

三阶上去,心中柔肠寸断。

门近在眼前,竟只是虚掩着,轻叹一口气,打开门进去。手微抖。

“斐儿么?”无计思量,心中如此的空虚,一时间被这如天籁般的声音填满了,思念如潮,一时涨得满满的,涨得心似乎都有点痛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俊秀的人儿从后殿走出。一袭银白长衣,儒雅瘦削,眉峰微蹙,为什么?为什么与我见一面竟是以如此愁容相看?

“下官拜见王爷。”我笑着袖手下跪。

“这算是什么?”墨樵蹙了眉,眉间那一丝伤痛,似是揪了我的心一般的难受。

“下官初到京师,未来得及拜见王爷,倒是让王爷屈尊来请,真是折杀下官了。”口不择言,非是存了心,但是却不由自主地在刺伤着眼前的人,也在刺伤着自己。

这算是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这样的一个人儿,在梦里,是多么的百般呵护,是多么的怜惜疼爱,今天到了自己眼前,为何却是这样子地在出口伤他?

墨樵沉默着。

我凄然笑道,“闻得王爷来召,下官受宠若惊,来此处匆忙,未来得及备礼,只有手中薄礼,还望王爷见谅。”

“这是……”面前的人儿惨白了脸,手微抖,摊开的手中,放的是一条粗糙的绳结。绳结处,绑着一条丝结。

物是人非。

当日家道中落,家中仅有一子一母,清贫人家,小孩子辍了学帮着家里,母子孤苦,捡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受伤文士,小孩见人心喜,文士养伤之时便留了下来,两师徒,一个沉静,一个调皮,闲来习字念书,忙来烧火卖柴,少年情怀,不知何时心中竟生了情,跟前跟后,偷一个香吃一个豆腐,甘甜如蜜。偶尔去树林子里碰到一头从山里跑下来的小野驴,当徒弟的馋嘴不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逮住,却不能吃它,被师傅生生教训了一顿,嘿嘿几声笑,掩去心中满足。

便这般日子如流水,三载光阴逝去。

昨日事,不堪言,一提及,泪满襟。

两只清亮的眸子溜溜地转,视线落到师傅黑色长发上,为人师傅的今晚刚沐浴过,散着一肩黑发,随风而起,少年喉间咕噜咕噜吞口水,抢过绳头来,一下子便挑起师傅的头发绑住。七缠八缠,缠了个死结上去。

为人师傅的愕然,当徒弟的心中小鹿乱撞。

师傅笑一声,道句“毛躁性子不改。”割断了那短短一束发。

徒弟心里窃喜,装傻嘿嘿地笑,也断了自己一束发,快快,快快地跟师傅的结起来,便是“结发”了。嘿嘿嘿。心里偷偷笑,胸中充溢的便全是满足了。

心中惶惶,又想到师傅聪明如此,恐怕也来装傻,干脆嘻笑着挑明了。语音声朗朗,似是不经意,偏偏要师傅尽数听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缘系三生,结发千年……”望见师傅笑容宠溺,便知好事将成。

窃喜,心中奸笑。

一夜好梦。惹得师傅又踢又打,甜蜜无限。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缘系三生,结发……

千年。

却为何仅仅五年,人影飘渺,不知所踪?

拼了命,筹了钱,考了秀才,再上了京,待到了出考场之时,方知师傅竟被人锁在深宫?

这番变故,何人能承受?

一时撕心裂肺,痴情难耐,摧人心伤。

“六年了……”墨樵长叹一声。“我也不知道将你唤来,要跟你说些什么。”

我脸上肌肉一松,挤出一个笑来。这一笑,虽然勉强,但是心中竟自放下许多,“于情于理,我都要来拜见您的。”我低头道。

“那头小驴呢?”

“小野驴仍在汾州,托了如花照顾,等几日过后,小福便会回去成亲,就权当送给他了。”我道,“只是那已经不是小驴了,都老得不能驮东西了。”真开始谈起来,闲闲几句,竟是没有开始那般难以忍受了。毕竟,都过了……六年了。

“令尊如何?“

“家母年事已高,动身不得,留在汾县,待我定下之时,便接她过去。”

“你可知,你将往何处?”

“身如浮萍,随水而去,到哪边是哪边。我这一生,也便当如此了。”

“……”墨樵沉默,拍拍身边紫檀雕花短榻,我过去坐下。

这小小房间内,装饰得倒也是典雅清丽。小小短榻旁放了一盆山石一盆寒梅,正是腊月时分,寒梅怒放,梅香扑鼻而来,与放在正中圆桌下的熏炉飘出的檀香气息混在一起,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当年我遇到你之时,你才十二岁,如今,过了这年,已经是二十有一了。”墨樵叹道,“是我害了你。”

身畔的人儿叹息一声,我伸了颤动的手,想触摸近在身边的人,印入眼帘的是镶了金线的银白色衣服,那般陌生,不由叹一声,生生地把十指缩回,手放回到自己身边。

“陵王多虑了。是下官自己当有此一劫。”

“你当真不再叫我一声师傅?”

“师徒情份仍在,但是……”我深吸起一口气,抬起头来,“陵王知道,早在八年前,我就不叫你师傅了……陵王自是知道原因。到了今日,我更加不能叫。”

“……”墨樵沉默了一下,半晌,低头默言,“最后再叫一声吧,怕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起身,“叫了徒添伤感,莫如不叫。陵王要休息了,下官先走。”

说罢,挺直了身,抓了灰布伞,直直地出了门。


*** *** ***


打发掉刚才来问话的几个人,楼梯口突地跌跌撞撞冲下一人,站立不稳,小二一下子冲过去扶住,“客倌——”一细看,竟是刚才那位少年。

“谢谢了。”少年声音微弱,拿手撑了撑额头,抬起头来笑道,“没事。”眼光注视着被小二抓住的手,“啊啊,客倌,对不起对不起。”小二连忙放开。

“没关系。”少年虚弱地笑笑,抓了伞,步履不稳地出了门,竟是连伞都没撑起来。细雨尽数打湿了那件灰长袍。

小二愣愣地站了会儿,方才起身提了壶茶上二楼。

“客倌,您要茶水吗?”

二楼上房内,另一人抚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对小二的呼唤声,恍偌丝毫没有听见。
《小小县令大将军》下部~5~疯狂逃窜ING~
打发掉刚才来问话的几个人,楼梯口突地跌跌撞撞冲下一人,站立不稳,小二一下子冲过去扶住,“客倌——”一细看,竟是刚才那位少年。


“谢谢了。”少年声音微弱,拿手撑了撑额头,抬起头来笑道,“没事。”眼光注视着被小二抓住的手,“啊啊,客倌,对不起对不起。”小二连忙放开。


“没关系。”少年虚弱地笑笑,抓了伞,步履不稳地出了门,竟是连伞都没撑起来。细雨尽数打湿了那件灰长袍。


小二愣愣地站了会儿,方才起身提了壶茶上二楼。


“客倌,您要茶水吗?”


二楼上房内,另一人抚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对小二的呼唤声,丝毫没有听见。


第四章


<一>


不能坐。


不能坐。


再坐在那里,恐怕思念如潮,止不住做出何事来。


跌跌撞撞地出了客栈,迎面便撞上一个人,撞得身子一歪,竟就扑倒在地上。下了一夜的雨,到现在,仍是薄薄的细雨,地面路滑,略有些泥泞了。腿上的布料略有些被刮破,腿上一下子生疼生疼的。挣扎着爬起来,将袖子挡住了脸,对着被撞到的人道一声对不起,急急离开。


人海茫茫。跌跌撞撞地走回去,不知有多少人与我擦肩而过,记不清。只记得右腿关节处生疼,撕心肺裂的痛,痛得两眼都要睁不开了。


“公子,您没事吧……”又一个人与我相撞,身体一个踉跄,几乎软倒在地。我挣扎着扶住旁边一株掉了叶的小树,低着头笑道,“没事。”


话一出口,声音中的哭腔让自己都为之震惊了。


为什么?


不是已经放下了吗?


“公子……”被撞到的人似乎是担心,撑着伞跟了几步,我摆摆手,他停下了,我急急地进了一小巷,大道上人太多,此等狼狈样,徒惹人注目。


狼狈地进了小巷,双手扶在墙面上,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就这样慢慢地顺着墙壁慢慢地滑下来。


掩面,雨水从脸上流了下来,冰凉地,沿着人中流入口中。


不能说话,不能哭泣,一出声,便怕这情感如洪泄,止不住,摧人肠。


墨樵……墨樵……


何时,我与你竟得生疏若此,连几句话都说不了了……


何时,我与你情份竟只到如此地步,牵肠挂肚,却怎地无归路,只得生生放下……


山水长阔,知何处,人海茫茫,万事空。到如今,只空余了我一人,在这无人路过之处,一个人饮泪伤怀。


昨日,想昨日情浓意浓,到今日,冷冷清清,无话可说,万般无计,情放下,人空瘦。


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热得让人恐慌。


腿像是麻木了一般,动了不能动,勉强地站起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李大人嘛,怎么会到肮脏的小弄堂里来了!”一声刻薄的男声响起。


冤家路窄,这等尖刻的声音,不是那昨日我打了他头的安之悦安郡王,会是何人。


装作没听到那声音,我勉勉强强地扶着墙站起来,腿在地上拖动了几步,终究是支持不住,颠倒在泥水里,一时泥浆溅起,溅了一身。


“啧啧啧,啧啧啧。”安之悦的两只鞋子映入眼帘,他撑着伞蹲下身来,勾着手挑起我的下颚来,“这等狼狈相,李大人,真是让人心疼呢……”


我晃了晃头,双手抓起旁边的不知什么东西,努力地想站起来,逃离这等事非之地。


雨纷飞,冬日雨冷得人寒心,往事如潮,无计思量,涌上心头。


京师事非之地,本就不该来。


到如今,想逃,却逃得了何处?


三年前如此,如今亦是如此啊……


“老爷,您快逃吧!”父亲死后,家里的下人也作鸟兽散,到如今,唯余两个下人,如今都跪下了,“老爷!”


我眼里含了泪,望了望这两个在家父死去之里便跟了我的仆人,走上去把收拾好的银子一份一份地塞往他们手里,“是老爷不好,对不住你们,你们快走吧,再不走,恐怕连累了你们啊!”


“老爷!您也快走吧!”其中一个带了人散了,另一个,便是跟着自己到现在的小福。此刻只能庆幸,自己的母亲没有跟着进京来。 否则如此灾祸,她老人家如何禁受得住!


“老爷!你快走吧!再不起,就来不及了!”小福收拾了包袱,拉了我,一时拉不动,不免心里忿忿,“老爷,你还在想那个师傅!我不懂,他就有什么好的,能让你这么痴心!如果不是因为他,老爷你今天早就是高官厚禄,老太爷的冤狱也早就得以平反了!”


哈,哈,哈,是啊,墨樵,你有什么好,能让我如此痴心?到头来,仍是投了别人怀抱。


风呼呼地在耳边吹过,逃得了何处?


何处可逃?


这天涯海角,何处不是他尉迟家的天下?


他要天得天,要命得命。


何况这天下里,还多了一个人,让我牵了肠挂了肚,如何能逃得掉?


一步步地后退,每退一步,心便死一分。


到如今,我只能狂笑,我李斐何德何能,能让这当今圣上来追杀我,不得不笑。


“墨樵,朕保得了你,保不了他!不杀他,朕无以向天下人交代!”


哈,哈,哈,我的嘴动了动,不想说一句话。眼前的男人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


“一切因我而起,与他无关!”墨樵凛眉,扶起我来。小福早已与我逃散,不知在何处,如今,当真是只余我一人了。


墨樵,你懂吗……


“朕知道,与你们无关,朕服,但朝中旧臣不服!墨樵,朕保下你,已经是最大极限了!他不死,朕无心交代!”


“哈,哈哈……”我狂笑,“一将功成万骨枯,今日让我李斐做了你巩固皇位的垫脚石,哈,我不服!”


目光清冷。这一群人里面,除却扶着我的墨樵之外,其余人,在我眼中,均是蝇营狗苟,碌碌无为之徒,空长了一张张凛然的面孔。


但是墨樵,为何你眼中如此的绝望如死灰?


“李斐,朕敬你,就当是你替墨樵死一回罢了!”男人如此道来,“你的家小我会安置好的。”


“哈哈哈,哈——”我笑,“乱臣贼子的家眷,何时有过好下场过?皇上在这此地方施恩情,这时候就不怕对朝上旧臣无法交代?”


“你——”男人气结,一把将剑掷给墨樵,“你自己解决他吧,他非死不可!”


我将脸转向墨樵,他微笑,神情凄凉,我的心咯噔一下。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我墨樵,生来便当是乱臣贼子,便当是受人践踏……”


“樵——”男人一下子惊觉,冲过去想夺剑。


墨樵退了两步,脸上凄然地笑了,“与他无关,皇上用不着保我!我一介小小男宠,惑主两代,淫乱后宫,篡夺皇权,这样的人,皇上保我有何用?为何偏偏留了我,杀了有用之臣呢?斐儿,只是遭此无妄之灾罢了……”


“樵!”我惊叫。


男人一个箭步上来,“墨樵,你信他!我不信!若说他没有篡国之心,我不信!他非死不可,但是你何苦呢!朕好不容易让你脱了祸,如今一切与你无关了!你为何一定要……”


墨樵笑容依旧。“我墨樵,自先帝逝后,恩仇皆消,早已是行尸走肉,为什么你们都千方百计地留了我下来呢?明明,你看,明明这么多的人,哪个不想要我死的?”


环顾着跟在皇上后面的一群人,一个个都凛了眉,似乎他当真是如此祸害一般。


“不!你不能死——”男人肝胆俱裂,叫声凄厉。


身后一武将上前,“皇上,墨将军惑乱朝纲,乱我武士品行,实在应该粉身碎骨,以死谢先帝!”


“你——”男人一下子抽出武将腰间剑,一剑便令他送了命,“难道朕想让一个人活都没有资格了吗?”


“请皇上三思!”身后一群武将齐齐跪下。“此二人祸国殃民,臣等受先帝恩惠,为江山社稷着想,不得不除!”


“皇上,”墨樵轻轻地抚了我的头,抬头看男人,“你说说,我可有活下去的必要?”他轻轻一笑,刹那剑便往脖子上抹去。


男人目眦俱裂。


我心一下子碎裂成灰。


是什么东西,如此美丽,如此鲜艳,溅了我一身?


是什么东西,如此火热,如此浓稠,流到我额头?


腿上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划过,一下子站不住,跪倒在地,我慢慢地低下头,看着从自己的膝盖处,那身衣料,何时划破了两道口子,同样的,也有那种美丽鲜艳的液体一下子飞溅了出来。


“墨樵已自刎谢罪!至于李斐,朕念其文彩卓然,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暂断其两腿,贬至汾县,三年不得进京!”


“皇上!”一老将上前,似有不服,“皇上仁慈,但李斐他——”


“难道现在连墨樵都死了!你们还不服吗?!”男人凄然,抱起那一具银白尸体,“你们是想要挟朕吗?”


“臣等不敢!”


天,似乎一下子暗了下来了。


<二>


一扇小门吱吱叫着被人打开。“王爷,您怎么还没走啊?”一声娇嗔打断我思绪,抬起头来,细雨蒙蒙中,看到这小门旁倚了一个妇人,粉脸丹唇,抛了个媚眼到这边来。


这等腌臜地方,只怪自己刚才慌不择路,现在生生地在人面前受辱。


我拖了脚,手紧紧地抠住墙上突出的石块站直了,安之悦一直在看着我,这时候竟吃吃地笑了,回过头来嚷声道,“月娘,来看看,这位就是三年前的新科状元,天底下第一大痴情种啊!”


“哟,真的?王爷你又在开我玩笑!”那个妇人显然是不信,手遮住嘴巴笑,“王爷,我这等小地方,也只有您会来。哪有什么新科状元会来啊!只怕是哪里来的骗子吧。”妇人闭了门。


“哈哈哈,哈哈哈。”安之悦哈哈大笑,转过头来,“李大人,感觉如何?”


腿近乎麻木,走不动。我干脆闭了眼,眼不见为净。这等人物,只恨自己今日落到此种地步,被这种人欺凌。


“李大人怎么不张开眼睛看看啊?”安之悦显然是恼了,“你怎么不张开眼睛看看!”他一下子发起狠来,抓住我的头发,“你的新主儿呢?你的太子呢?啊?他在哪儿?怎么不见他不救你啊!”


头皮上传来一阵阵痛意。我挣扎了一下,反倒再次跌倒在地。


“李斐,你不看看你自己,都像个什么样子!”安之悦蹲下来,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泥水从额头上一下子流了下来,我紧紧闭了眼,但还是能感觉得到泥水流入眼中的涩涩的感觉,“好啊!不看我!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看不起我安之悦是不是?!”他咬牙切齿,“你李斐算个什么东西,不也就是个靠着男人生活的。不是陵王就是太子,你跟这些婊子有什么区别!好啊!你以为你清高?你清高个屁!你比那些妓女都不如!”


我抬起头来,张开眼,望了一下安之悦那张本该还算英俊现在却因怒意而扭曲的脸,轻轻地哼了一声,别过脸。


一种米养百种人。生出安之悦这种人,真是亏了。


但是生出我这种人呢?生出我这种人,碌碌无为,于国于家不利,于自己一人,如今又落到如此情境,又何偿不亏?


又何偿不亏呵……


安之悦红了眼,“你这算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不屑一顾?李斐,你实在欺人太甚!”


我张了眼,雨水打进眼里,生生的疼,“安郡王,我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何来看不起一说?倒是你,好端端地路不走,送上门来让人不屑不顾,这不是自取其辱,又是什么?”


说罢努力起身,却忽地发现两腿自膝处有血迹渗出,心下立时颤动了一下。


这……一时头晕眼花,瘫倒在地。


那厢安之悦在暴跳如雷,指着我骂个不停,“好啊!我自取其辱!我是自取其辱又怎地!我就是不甘心!明明我跟你同年!明明我跟你才华不相上下,凭什么,凭什么到现在,你落个清官的好名声,我却得落得个靠父亲荫荜?我自问我这一生,做过何种错事?!为什么生生地摊上你一个李斐,这般的看不起我!这般的要在你面前受辱?!”


我两眼发晕,看着两腿自膝处血流不止,心里发了急,一下子撑了手在地上就爬。


只要爬出这条巷口,就是人流繁忙的大道,在那里,可以叫人拉了回客栈……


身体一下子被人踢倒。


安之悦显然是没有骂够,我爬,他生生地把我拖回原地,指着我就骂,定要我听他的满腹愤恨。可恨他一个郡王爷,竟生得如此狭隘心胸。


当下心头一口怒气上来,坐在地上挥拳就打。


就算是文人又如何,这种人,只得动拳。


不知道自己这一拳挥出去有多重,只觉一拳打出去,心里无比舒畅,但眼前却更晕了晕,料定自己的身体是即将支持不住,索性骂了个过瘾,“郡王爷,我李斐就是瞧不起你又如何?这普天之下,所有人我李斐都瞧得起,就偏偏你一个,在我眼中,连猪狗都不如!”


“你——”安之悦擦了擦嘴角的血,一下子眼里泛出血丝来,“好啊,李斐,是你先打我的——这下子你可是殴打朝廷官员大罪……”


“……,……”


还以为会有如何吓人办法,怎知凭此人想法,也只能想到这种倚靠朝廷的……


我两眼一翻,昏倒给他看。


醒来的时候还在那里,只不过雨已经停了。庆幸没看到安之悦身影,大概是看到我晕死了就走了罢。


我叹了一声,口中干苦得厉害,挣扎坐起,觉得略有些神清气爽,怎知低头看时,看到自己两腿跪在血泊里,那血泊中又混了泥,显得极是凄惨不堪,一时愣了愣。


呜……


头……好晕……


不要让我死得那样子恶心吧……


就这样坐在地上,头靠在墙上靠了一会儿,神智清明了一些,才叹一口气,撕下衣袍下摆,想包扎一下伤处。撕开一些布料才发现,两腿甚是泥泞不堪,泥血混在一起,干脆放弃,干坐在那里。


仰天叹一口气,再低头看看两腿。这样子下去,难道是要残了?


望了望这条小巷,根本就是没有几房人家,想着那个安之悦居然找相好的都能找到这种地方,不由得咋舌。他这种人的生活,果然是我难以想象的。


“老爷……老爷……”


远处有人喊话,不知何人,我努力叫出声来就应,“老爷在这里!”


有人急急跑来,身形竟有些像小福?


不会吧,这样子也能让我碰上!


刹时感激涕零,不由得感叹:天不亡我也!想我李斐平时待人以诚,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偷鸡摸狗之事,能得此好报,实乃天意。


过来一人,收了一把伞,从我身边走过,似是看也没有看到,“老爷?”


我凄惨地哼哼,不是小福。


又再进来一人,“老爷呢?叫你找人,还没找到?再找不到的话,少爷一发脾气,你我都得完蛋!”


先前那一人叽叽咕咕,“大雨天的,让我出来找一个疯老头子,谁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两人啼啼咕咕地走过我身边,我努力叫,“救命……”


衣衫从脸上擦过。腿上掉下两枚铜钱。


呆愣。


冷风吹过。


呆呆地低下头来,望着掉在自己腿上的两枚铜钱。呆呆地注视了好长一会儿,注意到地上一只蚂蚁爬过,这种小东西,都愣是精明得避开了水坑爬得飞快。


再抬起头来,远远的传来那两个人的话,“现在的乞丐,都弄成这种模样……”


“靠着人的厌恶赚钱,真是……”


“……,……”


好想再昏倒算了!老天爷,为何不让我刚才直接昏倒死掉?


苦哈哈地笑两声,我仆倒在地,两手撑起来就爬。短短十几步路的小巷,爬起来却是如此费劲,似乎永远尽头,不由得心里暗暗咒骂自己刚才没事跑那么远干嘛。不知爬了多长时间,眼前突然出现两只脚,然后,便是一把伞“叭啦——”一声掉落在地的声音。


我抬起头来。


小福眼眶里两滴泪“叭嗒——”一声掉下来。瞬时泪如雨下。


“老爷……”他跪下来,抱着我痛哭。


我愣愣地被他抱住,一时心里不知何种感觉,居然想不出要说什么。


直觉,要笑。于是笑着安慰他,“小福……呵呵……小福……”刚一开口,心头突地酸了一下,凄楚似乎是一下子涌上心头来,刹时哽了喉,红了眼。


“老爷……老爷……”小福的哭声在耳边,“吃午饭了老爷还没回来,想着老爷会不会走丢了,没想……没想到……”


这孩子……


“呵呵……小福……老爷没事……你看老爷我不是好好的吗……”我重重地咬了一下唇润润喉,勉强拉开笑脸,拍拍他的肩膀道,这才发现这三年来,小福不知何时也已经长得有腰有膀了。一时竟有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


“老爷,你何苦!你何苦呢!”小福抱着我痛哭,“老爷你知不知道,那年我寻上去,看到你那个样子在泥里翻打滚爬,一身泥一身血的,我心里看了不知有多难受。好不容易熬到汾县了,想着老爷您总算可以脱离苦海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没想到,没想到啊,又生出了这种变节……”


我笑道,“没事,没事的。你家老爷我命长,不会有事情的。”话里这样子说着,两腿却一软,身体上不住地往下滑。


小福连忙抓住我,背了我跌跌撞撞地就往路口走,到了路口看得他也是满头汗珠,我挣开了,手伸出来,指指路的旁边。


那旁边,一位绑了白头巾的老农正是卖菜回来,车里空空的,我死死地睁开着眼,看小福过去。老农过来瞅了瞅我,“死人我可不运的,半道上要是就这样子死在我的车里的话,是会触霉头的。”


我绽开一抹笑容,以证明我没死,用尽力气说一声,“谢谢了……”


“那这个钱……”


“给你钱,我给你银子!”小福急出了泪,死死地拉住他,“我这就给你银子!”他摸摸口袋里,掏出一些碎银子,拉车的人掂了掂,这才绽开笑脸,“好说,好说。”


颠颠簸簸地回到了住的客栈,小福背着我进门,把个客栈的老板吓了一大跳,就这样子被小福背着上楼,趴在他的肩头,阵阵酸楚袭上心头,不得不感叹自己。


进了房后便昏昏沉沉,时醒时睡。待到再睁开眼的时候,望见有人在我腿上摸来摸去,我一下子警觉,想要坐起来。


“老爷,别紧张,只是大夫来了。”小福道。


我叹了一口气,复又躺下,不知何时冷汗已是满额。总是感觉到有点不对,再回过头看时,这才发现太子就站在一旁,目露担忧之色,似有什么要说,却紧紧地抿了唇。


“只是旧疾复发罢了。”老大夫道,站起来拉小福过去,我听到那边轻声道,“此处尚未有大碍,只是下次如果再这样……恐怕就要这样子残了……”


要残,还得要这时?三年前断两足筋脉,一时间几乎成废人一个,如今,还不是如此活生生地,在人面前,笑了会哭,哭了会笑。


这一生如小丑般,自小便未得天之恩宠。


我笑一声,“小福,给大夫诊金,按方子去抓药。”


“老爷!”小福叫道。


“让我静一静。”我转过身,面向着墙,眼里酸酸的,我重重地闭了一闭眼,咬了咬唇。


“李斐……”太子的声音似是犹疑。


“客倌……”小二在门口踌蹰了好长时间才进来,“老板要我问问你们,如果人要是活不长了,就快结帐……呃……这人死在店里面……”


太子听言一下子站了起来。转过身,眼睛对上那个小二,眼里飞出小刀子,一刀一刀地刺死他。


“呃……”受不了这种目光,小二一步一步后退,“是老板要我问的!不关我的事……”


几个侍卫站了起来,一个个向他围去。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的——”小二道,“我这就走,这就走。”他两手扶在后面的楼梯扶杆上,赔着笑,“这就走。”脚向后退出一步,楼梯上立时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


“真是世态炎凉。”太子哼一声。


我回过头来,虚弱地笑笑,“只是担心我的身体,过来问一声,何必为难人家小孩子呢。”


“哼,小孩子。都跟我这般大小了,还算是小孩子。”太子从鼻孔里哼一声,“想我十几岁的时候,也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格斗打猎,哪样不一一练过来……”说了几句后,突地似乎又想起一些事来,叹一声,“只叹我如此才华,却连多说一句都——”话说到这里,突地停了停,转头看了看我。


我眯了眼,半醒半睡。


太子也就这样子静静地站在那儿,好久,没有离去的意思。


我耐不住,道,“太子殿下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什么事?”


“……”太子沉默了下,抬眼道,“父皇要杀你。”


我轻笑了下。


“我劲阻不住。下午陵王回宫,父皇大发雷霆……”


“不用欠疚。”我淡笑一声,“京师本就不是我待的地方。太子殿下此时还想留我下来?”


“……”太子无语,半晌,才轻语,“是我的错……”


“死不了,别担心了。你父皇就是想杀我,也得费心费力想个罪名。到如今,我还有何新罪名可按?”我笑着转过身去,“朝迁之事,也并非是由得他想杀便杀。”


眼一阖,便入了梦乡。


如今好事,只得到梦中去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小福柱着下巴在我床前一下一下地打嗑睡。我悄悄掀开被子看自己的两腿,腿上被涂了厚厚一层草药,包得像两根大柱子。把脸轻轻地靠到上面,有一股草药的味道隐隐透出来。我再叹一口气。


叹气声似是惊动了小福,他猛的一抬头,“老爷,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坐起来!”


我笑笑,“坐起来不碍事的。”


“快躺下快躺下!”小福道,急急推我躺下。


我笑道,“这下子你倒成了老妈子了,怎么,把老爷我当什么了!”


小福脸一凛,“老爷!你都把自己弄成这种样子的,还拿小的开玩笑!”话说着,突地眼眶里就扑簌簌地滚下两串泪来。


吓我……一大跳……


心惊肉跳。“怎么了?”


人家小孩子干脆扑到我身上大哭起来,“老爷……老爷……”


我拍拍他,“都这么大了,还这种样子……”


“太子来过了……我都知道了……可是老爷您这个样子,想逃也逃不了,我真怕老爷您会死……”说了一句,他又哽咽着去打自己嘴巴,“混!我怎么可以这样子乱说!”


我笑逐颜开,摸摸他的头,“老爷我命大,死不了。”真是可爱的小孩子啊!“你看看想当年,老爷我不是比现在更惨嘛,都活到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可是老爷你现在……”小福望着我的腿,哽咽着。


我瞅瞅两腿,挑起眉,“现在怎么了?你想说老爷我这两条腿真难看?”


“……不敢。”


“可是真的很丑啊……”我皱了眉,左瞧瞧右瞅瞅,“像象腿……”


“……”


“小福,你帮老爷把那些东西弄下来好不好?”我诱哄道。


“不!”


小孩子就是这么不懂事!我气极,愤怒地躺回去,头重重地靠到枕头上,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小福,中午将军如何?”


“回去了。”小福愣了一下。


“费话,谁不知道他回去了。”我叹口气,“他怎么回去的?”


“走着回去的啊?”小福再愣,“老爷你糊涂了……”


“……”


火冒三丈。


“我是问应大将军怎么回去的!有没有淋雨?!有没有生气!有没有拿你给他送的伞!有没有说什么话!有没有骂你!……”火大地问了一大堆,忽得心里觉疲倦至极,摆摆手,“罢罢罢,你不用回答也罢……”


小福说得极为无辜,“老爷,应将军就这样子走,小的追上去,他理也不理小的。”


“呵呵呵,呵呵呵,”我突地笑了起来,“是啊,我错了。如何可以叫你上去?哈,”喉咙里呛了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我咧开嘴,“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笑声如爆竹一般地震动了房间里的空气。


望着小福愣愣的样子,我大笑不止。


笑,竟是如此之简单。


“小福,你不懂!我也没有想到!我真是错到底了!”我大笑着,“怎么可以叫你上去!哈哈哈——”


李斐……你真是……蠢到家了……


有些事情,就这样子唾手可得……


小福愣愣地,待我笑完,收拾了衣物,服侍我睡好。


我紧紧地闭着眼,感觉到有两只手在被子四角掖了掖, 而后是轻轻的关门声。闭了眼,闻着被子的气息。


天可怜见!有些事情,老天爷给了我,如此的唾手可得……


如此的唾手可得……


我却视如敝履……


怎么可以叫小福去!怎么可以叫小福上去……


应劭。


应该是我追上去的啊……


暖意上心头,哽咽,泪两行。

《小小县令大将军》下部~6~整个寒假,两天停一次电><~

第五章


<一>


“你看你,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应非笑在廊前走来走去。


应劭紧紧地抿了唇,拉开弓,眯起眼瞄准了院子尽头一棵树上挂着的的黄色物体,“嘭——”的一声,箭飞出去,穿物而过,钉在树上。


再抽出一支箭,继续拉弓搭上,继续瞄准。


细雨朦朦,脸上莫名的一阵一阵发热。


“嘭——” “嘭——” “嘭——”


几声下来,树上的黄色物体如一片枯叶般落了下来。


应劭放下弓,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我就搞不懂,一个李斐,能让你如此的神魂颠倒?”应非笑紧紧地盯着院子里的那人。


怔怔地站了一会儿,院子里有着俊朗面孔的男儿慢慢地走过去,拾起那零零碎碎的箭靶。是昨日的信,信封上一个又一个的洞,是刚才的箭穿的。


略嫌粗糙的手指轻抚过信封表面,是什么样的感觉,能让人伤心如此?


“昨日圣上的庆功宴,你不去!昨日父亲要见你,你也不去!”应非笑道,“三弟,你到底想如何?”


“庆功宴我已让副将代为领功,父亲那儿我自会去拜见。”抿了唇,应劭进来,虽然外面雨水不大,但是站久了,还是一头一身的雨水,挂了弓,在练武堂里站了一会儿,抽出一把剑练了起来。


应非笑叹口气。


“你该休息了,从昨天开始,你都已经练了那么长时间了。”


没有回答。


大堂里的人儿抿了唇,身上的雨水随着他的动作洒了一地。


“那李斐,确实是个人物,可是,你也不该如此的……”停了嘴,只感觉到自己庆该责备自家弟弟这般行为,却不知如何责备。


“将军,有位叫李斐的人找。”小仆进来传话。


应劭一下子停了下来,倏地转身,“他在哪儿?”急急地跑去,到大厅,却不见心中人儿踪影,愣了一愣,心头满腔热情先是淡了几份,再看这十七八岁小仆,识得是李斐身边的人,心中复又焦急起来,“李斐呢?”


小福一愣,“李大人也没有在将军这里?”


应劭眉头蹙了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早起来的时候,我家老爷就已经不在客栈了。我着急,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找到老爷。只得跑将军您这儿来问声,看老爷是否到您这儿了。没想到也不在!”小福焦急道。


“怎么会这样?”应劭大惊,“今天早上皇上要宣他!到时候不去,是怎么也脱不了罪的啊!”


“我也没想到啊……”小福急得满头是汗,“可是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


“我去!”抓起小仆,应劭匆匆向门口走去。


“三弟,你可想好了。”身后有一人踱出,“昨日庆功宴你没去,今日早朝,你非去不可。圣上除了要宣昭他李斐,同样也要宣昭你。你想要跟他同时落个藐视朝纲之罪吗?”


应劭停下来,没有回身, “这又如何?”


而后,一字一句,“我应劭,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我如此动心过。”


<二>


雯云楼。


还是昨日的酒香与冬日寒梅芳香。十二三岁的店家小二一边揉着昨日摔疼的屁股,一边擦拭着桌子。


门口进来一位二十左右的少年,也是那样静静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方才走来,轻敲柜台,“小二。”


“嗳,客倌您是要吃酒呢还是住——”一溜殷勤的话立刻跑出了嘴,小二边说边抬起头来,一下子愣住,“是,是您——”


一时心头突地狂跳一阵。


“昨日那间上房,如今还空着吗?”少年问道,手中递过一块银子。


“空着,空着。客倌您是要住房?”小二道。


“不。”李斐淡淡道,“只是我上去坐一会儿,你给我上壶酒,炒两盆菜来。”


“嗳,马上就好。”引领着他到房内坐下,望见少年就这样子呆呆地坐着,小二砌了茶下来,口中喃喃,“奇了,酒楼的回头客多的是,看到一个再来的,我高兴个什么劲!真是——”


端了酒上去,发现少年犹自呆呆坐着。唤一声客倌,他竟呆呆地抬起头来,望了他好长时间,方回过神来,“放这儿吧。”


放了酒下去时,听得身后一声叹息。


再端了菜上去,听得房内人儿轻吟:“”。


饶是小二不懂多少诗词,也能听得出词中悲凉之意。


坐了一会儿,少年便出来。


小二过来收东西时,见酒菜几乎没减,摇摇头。


收拾了碗筷下楼来时,却发现刚才那位少年根本没走,坐在楼下的大堂里,跟着几个文人墨客有饮酒淡笑。


看着他脸上那淡淡的微笑,小二不由地叹了口气。


能笑出来就好。


心里忽的这样子想,又忽地转了转,真是的,人家客人想笑想哭,跟他有什么关系。


真是——


眼瞅着刚才那位少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小二心里又有些不放心,提出一壶酒过去,却听得少年放下酒杯,口中低吟,“……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吟罢,又仰脖一杯酒。


旁边的几位文人鼓起掌来,“好词好词,贤弟此番心境,也只有这阙词能当得!再来一杯。”又是一杯满满的酒,递到少年身前的时候,酒液都溅了出来,那少年也真不含糊,扬一扬眉,一杯干尽。


又是大笑一阵,这几位文人在一旁吟诗作词,旁若无人,惹得旁边的几位大汉都侧目了。


一位大汉走过来,坐到了李斐身旁。端起在他桌前的酒,一饮而尽,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就算是老婆被人抢走了,也不用这样子借酒消愁啊。”


我只觉两颊“哄——”的一下子热了起来,低声哑道,“不用你管!”这种感觉,就好像什么都被人看穿了似的。


“小兄弟,男人这东西,本来就不好弄。再加上是皇上的人儿。”那大汉道,我不由回头看他。但见他紫铜肤色,长相煞是威武,只是两眼奕奕有神,有神到让人觉得有点不舒服。


我冷哼一声,旁边几位刚才还谈得入巷的文士也过来劝,京师就是这点好,京师上两年兴过男色之风,文人雅士狎男色也不是少数,“是啊,就算了吧。人家是皇上的人儿,再说了,你别看陵王这几年那个可怜哪,人哪,最看不清的就是心了。七八年前,在我还是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圣上宠男人,宠得大权旁落,当时那个叫惨哪,死伤无数,血染京师哪。”


“是啊是啊,当时我还小,才十二三岁,就听得京师里传闻,皇上都是被他害死的,没想到,现在换了个小皇帝,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下。前几年皇上总算是夺回了权,没想又被他给迷惑了。你说,现在这世道……”


“是啊是啊,听说前几年,又一个新科状元被陵王迷住了,结果哪,那个叫惨哪!家破人亡啊!”


“哎,人道是红颜祸水,这男人更是不一样哪……”


“不止吧!听说是株连九族……”


我低了头,只顾着喝酒。


那位大汉拍拍我的肩,我一把把他的手拿开,他悻悻道,“昨儿个你过来找他的时候,这儿早就埋伏了皇上的人了。”


“是啊是啊,贤弟,当时我还以为,你出来就得死啊!”一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文士道,“还是女人好啊,又香又软。”


“是啊是啊,女人最称心如意了。”有人点头。


我放下酒杯,站起来,“承蒙几位兄台不弃,留小弟在这儿喝几杯。小弟还有急事,先行一步。”


“暧,哪里哪里。只是看贤弟一脸愁怅,就拉了贤弟一起来喝几杯罢了。都是文人嘛,说不定哪年我们一起高中呢。”


我微笑点头。出了门。


身后依稀听得到几位的说话声,“李兄,你都考了三场了,年年名落孙山,年年再考,小弟就是佩服你这个勇气啊……”


“哪里哪里,干……”


“有道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哪……”


“……,……”


<三>


李斐去后不久,雯云楼里来两人,一人战战兢兢,一人面带怒容,俊容失色。小二刚迎上去,就被来人怒瞪一眼,吓得缩缩头就要回去,不想却被他一把抓住,“有没有一位姓李的客倌来过这里?年约二十,相貌俊秀。”


姓李的?不是刚才那位少年会是何人?


小二连连点头,“有有有,不过他——”


实是不是他存了心在这儿卡住吊人胃口,只是那位面带怒容的人一下子把他的领子揪了起来,这一下卡得他直咳嗽,“他——”


“他怎么了?”应劭急问,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他——他——”小二揪着自己的脖子,颤抖着伸出自己的手指来,指向脖子,“我——死——”话未完,小二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应劭愣了一下。


“将军,你掐死人了!”小福骇了一跳。


应劭低下头来探手试试小二鼻息,压低声音,“叫什么,只是昏了一下罢了,由得你叫得这样子像杀鸡一样吗?你家老爷怎么教的你!”


小福神情哀怨。就知道这位将军对他有成见……呜呜呜……不就是把老爷弄丢了嘛……这能怪他嘛……昨天将军他还那样子焉焉的,可怜成那个样子……今天居然嚣张成这个样子……哼哼,想当年他在我家老爷面前……


回过头来,大堂里原本坐着饮酒作乐的几个文人一下子停下所有动作。


“你们——”应劭刚一开口,那几个家伙立刻抱成一团哆嗦,“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应劭回过头来,对上小福,哑口无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去问。”


小福机灵地上前,动作优美地作了一个揖,打着灿烂的笑脸道,“各位大爷,小的只是来找人,各位大爷有没有看到一位二十上下,长得挺俊美的人?对了,他今天穿了灰色的衣服,看上去心情不好的样子。”


“他刚出去……”抱成一团的几个人慢慢地散开,一个穿绿衣的人慢慢地坐稳了,一下子以极快的动作抢过他桌上的扇子,打开后才缓缓道。


“是啊,半个时辰前刚出去过,好像是往……南边去的吧……”


“不对,是东边……”其中一蓝衣文士端了酒杯倒了酒,在嘴里啜一口,慢条斯礼道。


“南边,我看得清清楚楚!”绿衣文士道。


“你哪儿看到!你明明在这儿坐得好好的,所谓‘可不知,非可不知谓之知……’”蓝衣文士摇头晃耳道。


“曰‘知不知者不为过,不知而谓之知者须师……’。”绿衣文士道。


“……,……”两文人酸叽叽地吵起来,不时引章据典,摇头晃脑,掉下一个个书袋子来。


小福瞠目结舌,转过身来,忽地发现将军身后的那个装死的小二正爬起来,偷偷摸摸地想往楼上爬,“站住!”


小福一声怒喝,大堂里的几个文士再次抱成一团哆哆嗦嗦。


走上前去,提起那个小二,“他是往哪个方向去的?”义正辞言。


“南,南面……”小二哆哆嗦嗦道。


“走吧。”小福回首道,这才发现将军听了小二话之后早就走出门去了,一下子放下小二,小福跟上去,“将军,等我——”


跑到门口,回过头来,对着小二笑一下,道一声,“小兄弟,太肥了,就算是在这儿当小二,也不可以这样子偷吃东西弄得自己肥头大耳的!”


小二瞠目。


真的好重啊啊啊……重得我的手都快要断了!门外,小福跟着前面的人,一路小跑,一路甩着手。


<三>


“你跟着我做什么?”回过头来,李斐望着他身后的那位大汉。


“只想跟这位小兄弟做个朋友。”原先在酒店里的大汉笑道。“小兄弟往哪儿去?大哥我有地方好玩的,你去不?”


“不去了。”我回绝。男人说到好玩的地方,不外乎是酒肆教坊。


“嗳,小兄弟,大哥是看你心情不好,才想带你去好玩的地方玩的嘛。”大汉道,“不要这样快就拒绝嘛。”


“好玩的,不外乎是美酒女人,我不感兴趣。”我道。


他凑上前来,“有美酒,但没有女人。”


“那还不一样。光只有酒,我喝够了。”


“嗳,小兄弟,美妙的不是酒,更美妙的是男人。”他道。


我暗笑,“这京师之处,天子脚下,就算有什么腌臜的,也得躲躲藏藏,哪有如此光明正大的地方。难道有什么教坊里卖男人香不成?”


“正是。”他道。


我一下子好奇起来,转过身来细细打量他,他笑着介绍,“同是性情中人,兄台我姓秦名狩,叫我秦狩就是。”


“好个性情中人。”我笑,“我倒要看看兄台性情。”

 

寻来寻去,各处都寻遍,还是不见李斐。他会去何处呢?一时气急,应劭一把抓住小福领口,怒发冲冠,“你家老爷你怎么不看好!让他这样子乱跑,万一出点什么事情——你——”

“我也不知道啊……”小福痛哭,“老爷他腿受伤,我怎么会想到他会走出去!”

“哼——”一把扔下他,“你说,明明店小二说你家老爷是往南走的,为何我们往南走了快一里了都不见人影。”

“我哪知道。”小福颤颤地。

“哼,要是李斐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应劭道。

本来站在他旁边的人立刻跳离他一米,以策安全。

继续寻来寻去,问过了无数人,就是找不到,“呃……这个,我想……”小福吞吞吐吐道,“也许老爷回客栈了……”

在他面前的人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孔狞狰,“你是不是累了?想休息了?”

“不不不!绝对不是。”小福连忙往前走,自家老爷凶恶起来的时候,虽然看上去吓人,但是语调还是极为温柔的,哪像这位将军——呜……整个就是凶神恶煞……

老爷……你好温柔……

老爷……我好想你……

 

轻掀帘幕,外面是破烂民舍,帘幕后倒是别有洞天。登上台阶,直入正厅,眼前豁然开朗。且不说厅堂之宽敞华丽,单道这杂物陈设,厅堂正中一张镶白玉的紫檀木镂双龙大圆桌,十多人或坐或躺,大杯,大说,大笑。圆桌旁有一小童,眉清目秀,语音清丽,旁再立两人,一人轻敲檀板,一人吹笙笛,小童唱的是一支[落梅风]:细雨洒轻寒,绿绣芳草浅,隔溪的沙鸟几处如相见。满旗亭花开俨然,盼不见去年人面。

“好个醉香楼啊。”我赞叹道。

“好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堂内忽有一声应道。

我抬头,看花厅东侧三人站起,但见此三位裘服翩翩、绣衣楚楚,其中一人走过来道,手持银觚,“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雁归来。这位贤弟虽是生面孔,可在下却觉得似曾相识,为贤弟不俗之相,来,敬一杯。”

我大笑起来,“陆大人,你真个贵人多忘事了。”我作揖道,“在下姓李,单字一个斐。”此位陆大人,我离京之时,便是官拜紫林阁大学士,今日想必更是高官厚禄了。

陆碌神色忽变,我知他心中所想,连忙压低声音暗道声,“都是同好,何必提防。”

“说得好!”他大笑起来,“都是同好。”他扬扬酒,比比我身边那位大汉,“不过你这几年眼光可是变差了,我记得前几年,贤弟你的眼光可是妙得很哪!”

“你!”秦狩脸色立刻恼了起来。

“美人如花隔云端,比起这等麻烦来,岂不是可手到擒来的为妙?”我微笑。

要是这陆碌也是如何人物,哪里将秦狩这等人看得进眼里,一扬手便道,“贤弟初来这里,来来来,让陆某介绍你几位可心的。”

我巴不得离了那大汉,陆碌这一提议,正中下怀,一时便丢了那位禽兽大汉跟了过去。厅堂东侧是用几套相同的紫檀雕花小榻,太师椅,隔出来四个小间,面向正厅,进去后便觉花香扑鼻。刚才跟陆碌同站起来的两位文人学士,大抵也是自命情种的好色之徒,歌场流连、俳优角逐的老手,打量了我两眼,敬了两杯,便各相交谈起来。

陆碌引来三小童,指着其一笑道,“贤弟眼光非凡,看陆某近日喜欢的此位如何?浑名一个‘小女儿’,演的是小旦,端的是袅袅婷婷,闺情动人哪。”

名唤小女儿的小童两手交叠,在左腰处一放,身子略略一沉,道个万福,口中一声,“陆大人折杀我了。”竟是女子声相,抬头时看眉宇柔媚,眼波流转,我赞叹两声。

陆碌心中开怀,再指中间一个,“此位如何?在下觉得,比起贤弟那个墨樵,更甚一筹啊。在脂粉场,人唤‘小谪仙’。”

 我心中一凛,然而也细看那中间一位,但见他脸上粉白黛绿,颊染薄胭,唇点桃红,见了我在打量他,微微地垂下头来,面色微赧,其脖颈自上衣处微露粉白肌肤,陆碌在一旁打趣,“就知道贤弟喜欢这种。秋水为神玉为骨,有弱柳扶风情态,更有芙蓉之色。今日就让他陪贤弟如何?”

我笑一声,“陆大人的美意在下心领了,还是此位就好。”我指剩下一小童。

陆碌一愣,笑一声,“贤弟品味着实有些下降了。此位是北国男儿,虽出道半月,秀雅出群,但跟前两平匡庐双秀一比,却是差了些。”

“呵呵,在下的爱好略有些变了,让陆大人见笑了。”我微笑,手扶上那位小童肩膀,感觉他身子一僵。

陆碌道一声胭粉经,“话说回来,贤弟哪,我一直是不能理解你的爱好的。依我看来,这挑的人儿不但要长得媚,身子骨也要好。像是堂正中的那个,”他指指正在唱曲的那位小伶,“虽然长得不错,可是身子骨,一看就不行,玩不了一阵就不行了,这种啊,捧起来也不行,不小心就会出问题。像你之前喜欢的那种秋水之态的小伶,腰虽细小,把玩起来别有风味,但是经不起玩啊。而像我的小女儿就不同了。”他拍拍身边那位唤作“小女儿”的小童的臀部,狎弄之意明显,“也得要身子圆润,略微的有些韧性,方是最佳上品。”

我微微地笑一下。

陆碌饮杯酒,再叹一声,“李斐,本官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三年前就喜欢,不卑不亢,连在这等地方见着本官,都端的是大大方方,既无曲意媚俗之意,亦无同流合污之丑态,不过话说回来,方才你过来之时,本官真是没有看出来,这三年,你变得好多……”

“噢?在下变得如何了?”我挑眉。

“嗯……不好说,不好说……”他蹙眉暗想,手指曲起一个关节轻敲桌面,“说是变得庸俗了罢,也不至于,但是说原来的清朗之色,又有些变质,感觉上……圆滑!对了,就是这个词,变得圆滑了。”

我轻笑,“陆大人折杀在下了。就不知陆大人此番话是褒是贬呢?”

“不不不,本官指的是懂事了些——”似乎有些越描越黑,圆滑明显的是贬意,如何美化也是如此,陆碌干脆放弃道,“算了,这做词赋曲,论推敲辞章,还是你最行,陆某自叹不如啊。”

我忍笑道,“是陆大人过谦了。”

正说得入巷之时,有一文士想必是醉了,端着酒杯闯过来,杯子在我面前一举,“铁石梅花意思,美人香草——风流。嘿嘿。”涎笑着,手便伸了过来摸我。

身体一动,躲开了那只手。我心下一惊,是刚才扶过来的小童拉了我一把。

“咦——什么意思——”那位醉文士似乎是略有不满,“呵呵,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嘛,好一个俊雅少年,于所有胭粉之中,艳丽夺目,别有风味……别有一番风味……”话未完,“啪——”的一声,醉倒在地。

我脸色暗恼。

陆碌忍笑道,“李大人风彩,真是无人能挡啊?哈哈哈——”

我赔着干笑几声,陆碌笑了几声,也觉有些不好意思,指指那站我身后小童道,“云官,引我的客人到你的房间。”原来此位唤云官。

云官的身体凛了一下,但脸色还是缓了下来,轻道一声,“大人这边走。”便带了我过去。

从各间往北侧便是各个伶儿的房间。到了尽头一间,云官停下,打开门,我叹一声,这小房间竟是一点如此的光耀夺目,玉几琼阁,壁钟衣镜,锦纱账,临春枕,说不尽的风流。更有特别之处为室内香泽,幽幽郁郁,不知是何香气,炫得人心也醉意也浓。

我抬眼看他,打趣道,“云官儿真是看不出啊。”心下暗有些失望,还以为这他会有点不同,毕竟,此人在外面表露出的习性有些像某人……哎,谁想只是欲迎还拒……

可叹我李斐,竟是如此的吃这一套……

如今是人也空情也空……

后悔也晚,人心最是难测,昨日如此伤了人的心,难能盼着那人儿重回头?难道我李斐此番真要落得个孤家寡人一个回去?又似昨日那般两手空空?心里略有些不甘,但也是到了尽头了,不甘,又能如何?

那少年笑一笑,竟是说不尽的媚态,直笑得人骨头也酥了,我闻得室内薰香,说不尽的舒畅,只觉浑身绵软,眯着眼道,“云官唱支曲儿来听听。”

那少年朱唇一启,唱的竟是刚才那大堂中小伶唱的一支曲:“为甚呵村庄冷落,朱扉镇锁,春风静掩,桃李笑无言?可正是云离楚岫,雾散秦楼,玉去蓝田,则教我对花枝空忆当年……”

“怎么唱得跟刚才那个角儿是一样的?”我笑道,身子重得很,轻轻往小榻上一侧,斜了眼看他。

那云官倒也毫爽,抿唇笑一下,两双眼睛就这样子忽闪地看着我,“我只会唱这支曲儿,让老爷见笑了。”

我微笑着,略微地蹙了一下眉,身子骨倦得很,刚往那小榻上一躺,那云官儿就压了上来。

我连连笑道,“莫要重压!老爷我身子不行了,受不起。”坐在我膝上,哪受得了。

话犹说着,眼睛却一下子重得抬不起来,只听得耳边门响,似乎有人进了来,再看时,只觉眼皮沉得很,鼻息间薰香味袅袅,心下一叹,阖上双眼。

 

“什么?!你见过他?!”一声焦急欣喜的声音,应劭牢牢抓住路人两肩,“往哪边走了?有知道他往哪边走吗?”

得知李斐去处,两人直奔醉香楼。

一掀帘,应劭脚步一下子停下来,抿了唇铁青了脸不发一言。

小福从后面赶上,越过应将军身体看了一眼大堂内情形,吐吐舌头,转身站回应劭身后。

应劭慢慢地转过身来,小福立刻跳开一米远,但速度明显还是不够快,被应劭掐住脖子,他怒吼道,“你家老爷会来这种地方?”

“……,……”

半晌见小福没有回音,应劭“哼!”的一声,把手放下。

小福摸摸脖子,咕咕哝哝,“老爷本来就是喜欢酒肆教坊,这儿只不过男的多了些,再说了,老爷喜欢的又正好……”

话未说完,瞥见应劭紧紧地抿着唇,连忙噤声。

应劭俊容带怒,视线扫过大堂之后,走过去就掀两侧隔帘,立时惊起一片呼声。

“将军,您不能这样子——”小福瞪大了眼,连忙跑过去制止,“将军——”又一层帘一掀,应劭脸一凛,站住一动不动。

敢情是自家老爷?

连忙上前看看,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人,压了小童亲吻爱抚。

再擦擦眼,仔细看看,不是老爷!

疑惑地看看应劭,只听得他慢慢的,一字一句道, “陆大人居然也在这里,真是令应某佩服啊!”

陆碌惶惶然,站起来连忙施礼,“将军!”应家在皇上眼前大红大紫,居然被他撞见自己这种事情!

“佩服!佩服!”应劭点头,“真是佩服你们!”

你们,难不成包括我家老爷?

小福咕咕囔囔。

“李斐呢?他可有在这里?”撇了眼不去看那里面一团狼籍,应劭沉声道。


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

早朝未开始,应非笑候在殿前,急急张望。

还没有来!他那蠢弟弟还没有过来!怕是真的铁了心不来了!

一想到这里就不免咋舌。现下可好,留下这么个烂摊子,叫他如何收拾。

心里有所念,早朝都有些心不大焉,听得圣上三声唤,方才回神,“啊……皇上……”

覷了眼一看,龙颜似乎略有些不悦了。

静心听圣上问起削别人官治别人家水查别人家粮库,句句应答,心中尚喜,皇上并未问到自家蠢弟,万幸万幸!

对着一大堆事情侃侃而谈之后,看圣上似乎是问完了,擦擦冷汗,心中正当庆幸之时,听得圣上口中慢慢吐出一句话,“朕闻得昨日威武将军回来后身体不适?”

应非笑冷汗擦擦,“是啊是啊,三弟刚回京,似是有些不适,昨日之事他自己也是引以为憾,嘱咐下官一定要当面谢圣恩,谢吾皇对他厚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是吗?他倒还真是有心。”圣上道一声,“今日是否有些好转?”

“是是是,已经比昨日好多了。”应非笑连连应道,“只是……”话没说完,圣上就道,“那就好。朕刚遣了人送了牌子给他,令他未时来致爽殿见朕。”

“是是是。”应非笑唯唯喏喏,头上冷汗直冒。

“爱卿到时候也过来,朕还有事跟你商榷。午时就陪朕一起用膳吧。”圣上道。

应家的恩宠,可不是假的。

“谢主隆恩。”应非笑应道,心中苦笑,额上大滴冷汗。如此一来,他便根本没有时间回府了。一出殿,问了时辰,还是巳时,急急地派了一小厮就回府,找了人搜寻应劭不提。


*** *** ***


“啊?您说那位爷啊?他刚走。”身边一位公子道。

应劭抬眼看了看,再看看陆碌,“当真?”

“是是,”陆碌连连点头,“李大人半个时辰前匆匆忙忙地走了。”

应劭抿了唇,黑眸一扫,推开人就往后面小房里进去。离了大厅是两排小房间,均是伶人们的香闺。进到廊内便闻得一股香气,甜腻温暖得让人有些不适。瞥见回廊最后一间门尚且开着,两人便闯了进去。一进门就觉香气更为浓郁。身后小福哼一声,应劭回过头来见他两眼发直,掏了一条方巾给他,“捂住口鼻,烧的是迷魂烟。”

房内云官正自恼怒,砸了东西在出气。忽地看到两个人进来,一时慌乱,被应劭抓住,只听得他声问道,“刚才有没有一位姓李的客人?”

“走了。早就走了。”云官没好气,“他忽然说他不舒服,回客栈去了。哼,鬼知道他来这里要干什么!玩到一半又说不玩,留着我一个人性起——”

应劭猛地一转身,门“哐”的一声砸上。几许灰尘从门上震落了下来,空留了房内的人愣愣地望着门上的锁。

摇摇晃晃。

“呛啷——”一声,掉落在地。

第六章


雀华客栈门口,几个小厮一个个在客栈前走来走去,焦急等待。一个店小二在门口探头探脑,瞅了瞅,再缩回去。掌柜的连忙喝斥:“去去去,给我洗碗去,门口那几个是将军府的人,别找麻烦。”

远处过来两人,在前面往着客栈冲过来的男人,身形伟岸,脸庞棱角分明,五官刀刻般凛然,薄唇紧抿,眼眸犀利,散着怒意,未近身便能感觉得到他心中怒火。跟在后面的恰是小福,急急地,一路小跑地过来。

那几个原来站在客栈门口的小厮连忙迎了过去,“将军——”

还刚开口,就见将军将人推开,疾走进去。冲上二楼,门虚掩着,应劭心中一阵欢喜,踢了门进去,却只见一个五十上下下巴光滑没有胡须的老公公,手里执着牌子,见他进来,便马上递上牌子,“应将军,圣上有旨,宣你未时进致爽殿。”

应劭环视房内,心中略有些失落,接了牌子马上问道:“李斐呢?他有没有回来?”

“李大人刚回来——”话未说完,应劭便急抓起他问,“那他人呢?哪儿去了?!”

管公公暗叹一声,道:“李大人也是被圣上宣召未时在致爽殿,时候不早,他也就不敢磨蹭,换了朝服刚走。”

门口几位小厮赶上上来,将应劭朝服递上。急急地换了衣服,略微地整理了一下仪容,便冲了出去。一路上疾步走着,李斐脚程不快,不想竟被应劭追上。回过头来看时,只讶异地“啊”了一声。

男人立刻冲了上来,当街紧紧抱住我。

我一时愕然,两手挂在身侧,不知是应该摸上他的头还是该拍拍他的背,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应将军……”

他忽地抬起头来,两颊略有绯色,声音轻轻地骂一声,“一大早跑出去干嘛?也不跟人说一声。”

我微笑,心里有一股暖意淡淡散开。

应劭,应劭。

我终是没有失了你。

应劭的双眼痴痴地看着我,呆愣在那里,我口中动两下,叹了一声,终是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快走吧,圣上宣召,莫迟了。”

他一下子抓过我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咬了咬唇,似是想说些什么,但话终未出口,只是尴尬地一偏脸,“快走!”拉了我的手就走。

 


赶过去的时候还未到未时,离着正殿还有半里之遥,里边另有一重朝岸门,由几位侍卫守护。进了门之后是一排五楹大殿。殿前一棵老大松树,六七个官员均站在旁边等候。

见了应劭过来,都笑着打拱寒暄,都道,“威武大将军来了,将军此次凯旋回朝,圣上可是极为恩厚哪。”

应劭回了一句便罢,站了一边。

我站在一旁,垂手而立,那几位与我素不相识,也并未相谈。

两人就这样子站着沉默了半会儿。我偷眼看应劭,只见他紧紧地抿着唇,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

旁边一位面色奶白,长得小生模样的一个文官倒是过来,装模装样的一个揖到底,对着应劭道:“久闻将军大名,一直未曾得见,今日能睹将军虎颜,真是有幸啊。”

我心里不爽,看不惯他脸上那种讨好兼献媚的笑容。

应劭道声幸会。

那文官倒是就这样子介绍起自己来了:“小臣薛恭,今日能得瞻仰将军,不胜屏营之至……”

我有些不安起来,那薛恭酸酸的话一直说个不停,内容不外乎如何如何怎么怎么地仰慕应劭。好话说尽,说得应劭也有些回过神来细听他的话语,末了还道一声,“薛大人过谦了,小将也闻得薛大人今科殿试一举夺魁,此番刚赴安远赈灾回来,在朝中也是直言谏圣,真是佩服。”

原来是个风头正盛的官员。

望了一眼跟着那薛恭寒喧的应劭,忽地焦躁起来,重重地咳一声,引起应劭注意,视线一下子就移到了我身上。看他目光关切,忽的心里安宁好多,我刚想开口说话,就见偏殿侍卫太监匆忙走下来,令我们几人列队,知道里面的几人已经宴毕,忙拉了应劭站过去。那薛恭眼角似覷非覷地看过来,我心中更觉不快,不由狠狠瞪他一眼,望见他立刻收回眼光,垂手站好,脸上若有所思。

听得殿内跪拜之声,几位臣子躬着腰倒退下来,其中之一便为应非笑,他往我这边瞧了一瞧,擦一擦额前冷汗,脸上神情一缓,走到我旁边道,“小心为好,还有几位旧臣尚在殿内,对你大进谗言,圣上略有些不悦,切莫冲撞,切莫冲撞,谨记谨记。”我连连点点。

他颔首,再回过头来怒瞪应劭一眼,再擦擦冷汗,跟着其余下来的几位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便听得侍卫太监宣人进殿。进得殿内,就见殿内除圣上之外,尚余一人,狭路相逢,恰是安之悦。另一人为庄颜,安王爷从侄,和安之悦差不多,有了恩荫,已经做了知府,又是进士出身,现在新进了军机的章历汇报差使,正是春风得意。那两人已经停了话,站在一旁。

进来的几位依次站定,前几位跟着说了些事情,便轮到了我。我上去跪拜后,听得上面说道,“有功之士必旌,紊法之奸必治。朝无幸位,律有明条。兹汾州郡县县令李斐,三年治理有方,尽心尽力,鞠躬尽悴,朕想赐李斐两江巡抚,督导砖河漕运,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皇上——”见安之悦脚步微移,正要上前一步,我连忙道,“谢主恩宠。皇上伏冀俯垂鉴纳,庶存怀远之义,不念小臣旧过,已是万幸,只是小臣庸才,愧不敢当。感圣上之厚爱宽宏,臣愿调往藏州,再任县令,以求为圣上效薄力。”

旁边的应劭一震。

“噢?”皇上似乎是没有料到,“李爱卿如何会想到藏州,藏州地处偏远,又逢蛮夷进犯严重,当地盗贼甚多,民众多怨,朕也一直想找个适当人选,苦于接连三位贤臣派去,均无所成效。”

“皇上,微臣认为,依李大人之才,只是牛刀小试罢了。皇上何不让他一试?”庄颜上前道。

我微笑,窥见安之悦黑了脸。

“噢?庄爱卿也如此认为?”圣上转脸,沉思了一会儿,道,“只是藏州实在是不毛之地。”他转向安之悦,笑问,“爱卿如何想法?”

安之悦上前奏道:“皇上,藏州之地,实乃蛮芒之地啊。有道是‘人家千里无烟火’,出藏州三面,八百里瀚海无人烟,如此恶劣之地,让李大人前去,微臣以为不妥。”

我一笑,道,“圣上恩备,小臣无以为报,区区一小地,只是荒凉罢了,庄大人方才都道小臣有能力去治理,小臣自当竭尽全力,以报圣上垂恩。”

“好。既然爱卿有此心,朕就准奏。”圣上道。

我叩谢圣恩,退后站好。

眼见得圣上脸色稍缓,转向应劭,脸色更是好了起来,“朕昨日特地去了宴上,不见应将军,听说是身体不适?”

应劭笑回道,“只是小事,被家母担忧,让皇上挂心了。”

圣上笑道,“爱将此番悠州又是一个漂亮的大胜战,朕都还没想好该如何赏你呢。说吧,卿想要什么?朕一定满足。”

应劭答,“皇上,臣愿随李大人驻守藏州,同报圣上垂恩。”

我大惊,根本没想到应劭会有此种想法。

圣上龙颜一震,手在椅上重重一拍,声响惊人,立刻殿内几位臣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过了一会儿,方听得圣上语气极缓地道:“爱卿,你再说一次,你想去哪儿?”

“回禀皇上,臣愿随李大人驻守藏州,固我社稷安宁。”

我心里大为震撼,抬眼看应劭,但见他脸上严肃镇静,眼神坚定,一时心中无比感动。

“应卿家,你——”皇上怒喝一声,龙颜震怒,“好一个固我社稷安宁!”他重喘口气,缓过来道,“爱卿可是讽刺朕对你爱惜不够?以至于你自贬此等偏僻之处?”

“皇上对应家恩德,无以为报,小臣愿守藏州,为国效力。”

皇上大怒,“好!好一个为国效力!应卿家,朕自问从来没有亏待过你,既然你如此的想去,朕就准了你!朕给你四年,若是藏州仍有一两个蛮夷,朕就治你罪!”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应劭叩谢,站回到我身边,唇角含笑,那笑容生生地令我心动不已。

“皇上,臣有本要奏。”那薛恭一直若有所思,这时候不顾天颜大怒,上前奏道,“臣愿往清州,跟李大人共挑大计。”

我一惊。清州跟藏州毗邻,只不过百姓略为富裕一些罢了。

“薛卿,难道连你都反了不成?!”皇上大怒,“你也想脱离朕了?”

“微臣不敢。” 薛恭道,“臣只求皇上给臣一年时间,治得了治不了,全凭皇上发落。”

“准了。朕只给你一年时间,一年后回来吧。跪拜吧……”皇上疲倦地挥挥右手,左手撑在额上,“下去……你们都下去吧……”


第七章


出了殿我大喜过望,心里感动得恨不得拉了应劭回客栈温存一番。可恼薛恭跟在后面追上来,对着我作揖,“《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中走为上计,便是此番李大人以退为进之法啊;而为官之道,善在以德求官、倡导忠义、不露锋芒、恩威并施、以退护官,李大人才智,令本官佩服之至啊……”那家伙酸叽叽又一大堆书袋子劈哩叭啦落下来。

“薛大人过奖。”我谦了一句,忆起这家伙在进殿之前一个劲地跟着应劭套近乎,心里对他憎恨之至。

“本官此处去清州,跟李大人应将军刚好是同路,真是荣幸啊。不知两位大人何时启程?”

同路?我心里酸意直冒,“三日后午时,到时候与薛大人相会于城外花共桥。”哼哼,美得你!

安之悦下了殿,指着庄颜就是大骂,“你懂个屁!叫你不要乱说,你说个什么话!呸!”

我拉了应劭就想走,被安之悦过来骂一声,“李斐,你不要以为你跑到藏州去了我就奈何不得你!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哼!”拂袖而去。

我微笑。

拉了应劭出来,薛恭那家伙犹自对着应劭跟我大表敬意,我大为不耐,尤其是当出了殿门后看到应非笑尚且等在门外候着应劭,心中更加气恼。应非笑见我俩出来,急急地迎上来,“如何?”

我恼他人在,必将跟应劭一同回了他的王府去,但脸上也只得笑道,“没事没事,只是贬了藏州罢了。”

应非笑松一口气,“如此甚好。安之悦俩人方才在庭上向圣上上奏你跟南国勾结,通敌卖国,正撺啜了皇上要治你死罪。”

我微笑。“在下死不了,祸害遗千年。”

应劭轻声对他哥道,“大哥,我也将带弟兄们陪李斐去藏州。”

应非笑刚松下一口气,这下子大惊,一口气就此哽在喉口,瞪大了眼,手颤颤地伸出来,指着他,“你……你……孺子不可教也!”

一时气极,见我在一旁微笑,手指向我,定定地看了会儿,方恨恨地用劲回头,口中一直喃喃着走过去,明显的受打击过大,连身影都有些歪歪斜斜,“……祸害遗千年……祸害遗千年……”

走了五六步,回过头来对着应劭大吼,“你还愣在那里干嘛!还不回去吃饭!”

我微笑,放了应劭手,对他道:“去吧。”依依间,竟是有些不舍。

 

吃过午饭伸个懒腰,竟觉神清气爽,信步踱出来,散了几步,突地想起一事,便往应王府走去。

未至半途,就被人拦住,“陵王有请。”

我笑笑,叹一口气,跟着过去,见着墨樵,他不减担忧:“听说你向圣上请命到藏州?”

我微笑:“从今往后,便与王爷告别了。”

墨樵沉默了一会儿。

我笑道,“不知王爷此次宣我过来,是否又是像上次那样,那下官可担当不起啊。”那皇上的脾气,受一次就好,我老了,禁不得第二次的龙颜大怒了。

“不会。”墨樵似是触动一下,叹口气,“也是庆幸,还好还好。只是苦了那白嗣,如今全城都在搜捕他了。”

“噢?”我惊讶,忆起那晚那个人,不由暗笑,“那也是天命劫数罢了。”

墨樵苦笑一下,“此番叫你来,为师并没有其它意思,只是这几年来,为师心里最放不下的,便是你了。”

我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心里不免略有些小小的得意。

墨樵似是恼了下:“油嘴滑舌。”

我笑了起来。

抬头风清云淡,前程如梦一场,终是静了风烟停了笙曲。

“应将军……”墨樵叹了口气,“是个人才……可惜终归是比不上太子……”

我但笑不语。“王爷每日在宫中,见着太子当然是比见着他多,了解也仅是皮毛罢了,也许太子是纯真可爱,但王爷又怎知,他在我心中比不上太子?”

“……”墨樵沉默了会儿,“斐儿,我放心不下……”

我微笑,将杯中洒尽洒于亭外花土,回过身来,放下酒杯,道一声:“我都放下了,王爷又何必放不下。王爷在宫中可有幸福?”

墨樵略微地蹙起了眉。

我淡淡地笑道,“王爷如何幸福,下官便也有何种幸福。人生在世,只求着这小小温饱,心里上便安宁了许多。与其拼死拼活,‘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陵王以为有道理不?”起身作揖道,“告辞。”

原来一个跟我纠葛了这么长久的人,在一天终于放下了,便也如此。

如此而已。

却已经令我心中坦然了。

匆匆忙忙出来,匆匆忙赶路,想着今日在大殿之上应劭那镇静坚定的样子,嘴角微动了动,唇角带了些笑,那样的人儿,一旦坚定起来,竟然是如此的——动人。

行色匆匆,忽地一小娃跑出来,我躲避不急,被撞到,自己跄踉未摔倒,倒是小娃趴伏在地,“哇哇”嚎哭起来。我心疼,连忙蹲下身来抱起他,细看时才发觉这小娃不到三岁,扎了两个小辫,长得颇为文气,粉嘟嘟如年画上的小人儿,更是怜爱万分,诱哄着摸摸软绵绵的手脚。那小娃娃竟也就这样子止住了哭声,盯着两双圆溜溜的眼眸一个劲地瞧着我。正相互逗乐之时,手中小娃忽地被夺走。抬头看,好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童,头顶上直着一个朝天角,一手叉腰,一手拉着方才的小娃,剑眉倒竖,英气逼人地命令道:

“汪汪,咬他!”

我疑惑地站起身来。忽地从小童身后扑上来一条大狼狗,朝着我就扑过来。我急忙闪躲,颊畔一阵风过,心里暗暗庆幸,眼见得狗还要扑过来,那年画般的小娃忽地咧嘴更哭起来,也幸得他一哭,惹得那虎头虎脑的小蛮童只顾着哄他,没有再向大狗下令。

我急急逃脱,颇有抱头鼠窜之势,心里自觉狼狈,逃了一段路后突地觉得可笑,哈哈大笑起来。

真够窝囊……连冷汗都出了一身……

哼两声,方才觉得自己腰有些疼……

唔……人真是老了……这样子一闪,都会闪到腰……

揉着腰到王府,被一个小门卫拦住,我笑着作揖道,“下官来拜见应将军,烦请通告一声,就说李斐求见。”

小门卫傻了下眼,愣愣的就把我引到客堂。我也不客气,就此坐下,小门卫跑去端了茶水过来。

“谢谢。”我接过茶杯,眼瞥见他手犹保持着递杯子的姿势,不由道一声,“你不用去守卫吗?”

“啊?是!是!”小门卫如梦初醒,连忙跑回去。

我微笑着轻抿龙井。不知何处一老妇走出来,竟就这样子从客堂东面直直地走过去,走到客堂西面,又忽地折回来,坐在我的另一侧,偏了头直直地打量着我。

我有些承受不了那种目光,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行礼,“老人家……”刚想问老妇如何称呼,就见她抬了手过来,冲着我的脸伸过去,我蹙了一下眉,痛痛痛!

“好端端的一张脸,就这样子了……”老妇人唏嘘,“居然也不涂点药,就这样子……让人看了好生心疼……”话说完,竟然撇下我一句话未问,就这样颤颤巍巍地走进了西堂。

真是奇怪的老人……

来来去去,从东堂走到西客,又回来说了这两句奇奇怪怪的话,再走回去。

看其服色,似乎并非王府下人。

我挑眉,打开茶碗,就着茶水看自己脸上,不看犹可,一看吓得立刻倒抽一口气。右颊上有三道爪印,不用说,定是方才那只大狗所为。可叹我一路行来,只是痴痴傻笑,也不觉痛。方才被那老妇人一碰,痛得吸气。

老妇人颠着小脚又颤颤巍巍地走了回来,怀里抱了一布盖的篮子,过来放到堂上的大桌上。“来来来,小男孩……让婆婆来给你擦擦……”老妇人言语慈祥,长相也颇为慈祥,可是不知怎地我看着她,背上突地起了一阵凉意。

小男孩?

好呕……

眼见着老妇人用棉布蘸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药膏朝着我的脸就伸过来,我连忙后退,“不不不,不不不,不劳老夫人动手,在下自己来就好。”

“听话……”

全身再起一次鸡皮疙瘩。

“不不不……”

“过来……”老妇人慈爱地安抚着。

“不不不,不不——”话到此处忽地断了。几秒钟后,下午的应王府大堂,忽地响起呼天抢地的嚎声,“痛痛痛——啊——”

第八章


“稍辨旂常色,尚闻钟漏残。”喃喃一句。

一颗砂子滚下来。

“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砂子两颗滚下来。

“瘦尽灯花又一宵……”砂子三颗滚下来。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砂子四颗……五颗……六颗……

眼睛直愣愣地。

黑色的眼眸一动不动。

眼前的人儿从进门到现在,趴在桌上已经有好长时间了,就这样子直着眼直着身子走过来,趴着,一手托腮,另一手垫在下巴下,一动不动,两眼直直地注视着桌上的父亲赠给他的陶瓷漏砂计时仪,就这样子直直地趴了好长时间。

“李斐……”唤他,他不应。

心里忽地焦急了起来,听得小仆过来禀告李斐过来之后,他就急急地奔到客堂,见到的他就这个样子了。

目光呆滞,神情凄惋。

心中心痛,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人儿方悠悠叹一声,回转神来,一双黑眸对上他,立时引得他呼吸一窒,心跳漏了一下,那一双黑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半晌,乌珠动了动,可疑地转出一些水汽来。

“李斐?”心痛,又怕吓着他,只得小心翼翼地问。

“那位老妇人……当真是你娘?当真是一向以贤慧著称的应王爷的淑贞王妃?”我心中说不尽的凄楚,“当真是生了你的娘?当真是一向备受推崇,年轻的时候艳冠京师,贞史书籍皆明了于胸,集众家女子淑德于一身的王妃?”

呜呜呜,完全就是一个老妖婆啊啊啊……

怎一个凄苦了得!

“怎么了?”应劭焦急起来,“我娘对你做了什么?”

我摸摸自己右脸,吸吸快要发酸的鼻子,将一直遮着的手拿下来给他看,“就是这样子……你看着好了……”

呜呜呜……如果说之前右脸上只有三道被狗抓到留下的极细小的血痕,现在就是三道极宽极粗的淤了血发了青发了紫的大血痕……

“……”应劭沉默。

我转过身去,抓了铜镜过来,抬起衣袖就着镜子慢慢地擦起脸上还残余的红蓝药膏。

吸气,抽气,心中恨恨,咬牙切齿,听得身后应劭尴尬道:“李斐……我娘就这样子……”。

我咬着牙,袖子一角渐渐的抹下大部分药膏,看着惨不忍睹。

可恼身后对风情只能解得了一不知二的人儿犹道:“李斐,你知道,我并非为你皮相……”

我恨意未消,擦了脸,甩袖起身就要走。应劭忽地起身喊道:“李斐!”

我恨恨地回转身坐下,趴在桌上,“还好还好,还好我将你拐了去藏州,谢天谢地……”

一老头进来,望见我,忽地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李大人,你终于来了……我家三儿中午等了你好久……”

我愣住,望见那老头儿就这样子挂在我身上,把个脸埋进我怀里。

应劭双颊微红,颇为尴尬地介绍道:“李斐,此为家父。”

我再次瞠目结舌。

“令尊?”

应劭点头,神情惨痛。

“就是当年被百姓唤之为‘神帅天将’,弱冠之年便克陕州,进军北德,履冰渡河,前驱猛进,破蛮夷八十余寨,连战三十捷,手下军士皆有以一当百之才,暂敌首上万,曾在抚阳一战中单骑杀敌上将十骑,全身而嫁,令蛮夷闻风丧胆,后来被圣上赐“平西大国公”,封为“镇国懿王”的应王爷?”

应劭闭了眼点点头。

我定定地看了他,摇摇头。

应劭闭了眼,犹重重地点了头。

我直直地拐过脖子,望向伏在我怀里的老头,再转过头来,对着应劭,摇头。

应劭脸上神情惨不忍睹,仍坚定地点点头。

我闭上眼睛,收拾起碎裂成八块的对虎子将门的敬佩之情。伸出手,慢慢地拍拍老头……呃……不……应该说是应王爷的背,“王爷……”

“难得我家三儿有喜欢的人……呜呜呜……这小子从来就没有说过他喜欢过哪个人……从来就没有见到他在意过哪个人……”他老人家抬起头来,瞅着我端详,“虽然是个男的,可是……我也认了……唔……你长得还真是……”从我怀里慢慢地钻出来,走到他儿子前面,伸出手对着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儿子一拍肩,“儿子,眼光不错。虽然比不上女人,有两陀小丘一杆柳腰,但咱府里也不差这个。”

我哭笑不得。

应劭苦笑。

“来来来,让他跟我下一盘棋。”应王爷命令道。

我闻言挑眉,应劭忙道,“不了不了,爹,我跟李大人还有话讲。”

“不!一定要下!”老人家脾气凭地倔,“进我家的人,都得跟我下一盘棋。”说着竟是板了脸。

我连忙迎上去,“能陪王爷下棋,实在是下官荣幸。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应王爷板着的脸才松懈下来。我心里松一口气。这老人家变脸变得竟是如此之快。

“李斐……”应劭拉了我的手,似是略有些紧张。

“没事。”我微微一笑,“我的棋艺不差。”

“不是这个……”应劭似是极为头痛,“呃……这个……我先跟你说一声……那个……”

“臭小子,啰啰嗦嗦的在讲什么坏话?再拉着人不放,我就生气了!”应王爷走到门口,见我还未跟上来,吼道,“赢不了我,就别想嫁过我家!”

嫁?!

我疑惑地把脸转向应劭。

他笑得痴傻而满足。

我暴踢他一脚,他方才回过神来,苦着脸,“这下如何是好……李斐……你一定要赢啊……”停了停,他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刚才一直说不出口的话来,“呃……那个……先跟你说……我爹……我爹他的棋品……不是太好……”

 

应王爷的后园里,已经到了百花初绽的时候了。满园清香,红杏娇俏地伸出一枝花枝来,犹是小小的花骨朵儿,却已经是透了些许的红色诱人了。

四个侍从站在小亭的外面。围绕着这造型精巧的青石小亭的是一排迎春花,昨日的微雨,引得花落无数,树上满铺了一层鹅黄色的花瓣。

清风过,送来阵阵花香入亭内。亭内青石桌上,一壶碧螺春,两精致玉杯,中放一棋盘,老小两人正忙着对奕。

转瞬间十五分钟过去。

四个站在小亭外的侍从一动不动。

亭内下棋的二人似乎也毫无异样。

“叭——”一声,应王爷走一步。

我轻轻地揉了揉眉心,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但是这也未免……“呃……这个……王爷……你刚才移了我的棋子了……”我轻声说。

“没事,你下,轮到你下子了。”应王爷浑然未听到,道。

“……”我摸摸鼻子,继续下棋。

“叭——”一声,应王爷不假思索又走一步。

“呃……王爷……”我再抚着下巴,抬头看看人家老王爷。

“嗯?没事没事,你下了。”老王爷笑得满足而愉快,使得我不好意思打扰他老人家的雅兴,思索再三,再下一步。

“叭——”一声,应王爷不假思索再走一步。

“……”我哑然。

老王爷,您可知道,您刚才接连三次移的是我的棋子?!

揉着眉心,瞥眼看老王爷,他脸上仍是那副略带些白痴而满足而愉快的表情,我再次沉思,琢磨着走一步。

“叭——”一声,应王爷不假思索又是一子。

“……”炮可以是这样子行进的吗?我抚着额头,偷窥老王爷,还是那种白痴得令人火大的表情。

面对着棋盘上完全被打乱的阵势,我沉思。再沉思。犹豫着继续下一步。

“叭——”一声,应王爷不假思索还是一子。

我目瞪口呆。

拜托,王爷,您到底会不会下棋啊……就这样子简简单单地把我的车拿起来放出去,你刚刚走的那步兵明明离我还远着哪……

我大为怀疑地望着那老头。

老头对我抱以虚假至极的微笑。

我伸了手指,摸摸额头,还好,没有青筋冒出来。好吧,损了一只车,我还能布残阵。

“叭——”一声,应王爷不假思索继续一子。

我猛一拍桌面。亭外的四位侍从立刻全回过来注视着这边。老王爷手中端了茶杯,犹自低着头研究棋盘。

我额上冒烟。

拜托可恶的臭老头子,你老人家知不知道我刚才一步都没有走啊……

老王爷低了头研究了一番棋盘,这次,慢慢地抓起他的马,慢慢地向前一步。

我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再看看,确实如此。揉揉眼,再细看,视线对上老王爷的,“咦?你站着干什么?累啊……快坐快坐,小忠,茶没了,快去换一壶来。”

四个侍卫中一人走出来,拿起盘子,离开了。

老王爷忽地又叫住他,“对了,顺便去温一壶酒来,酒要温得很热很香很醇方可入口。”

这老头……吃喝倒是不糊涂了……

我心里暗忖。

侍卫离开。

我慢慢地坐了回来。青石凳上传来一阵凉意。我不由得想抚额叹息。应劭啊……你犹说你老爹棋品不好……还真是保守了些了……

“叭——”干脆拿起棋来乱走一步。

老王爷紧接着就跟了一步,“叭——”

“叭——”“叭!”

“叭!”“叭——”

“叭!”“叭!叭!”

我闭了眼,装作没看见也没听到刚才的事情。老王爷一手犹按在棋子上,一边口中唤道,“小肝,本王饿了,快去给本王和李大人找些点心来。”

四个侍卫中另一人出列,小跑着往膳房方向。

我望了望还剩下的两个,慢慢地再看看老王爷,他老人家低头着,似是仍在专心棋局,我道一声:“王爷,您府上的点心可有咸的?”

“啊?”老王爷抬起头来,目光犹疑。

我微笑,道:“王爷,下官一向吃不得那些甜的点心,若是王府有咸的,可以也叫下人拿些上来。若没有……那也就罢了……”

“有有有!怎么会没有呢!”老王爷一下子吼起来,似乎是不满意我的说法,“就是没有,本府里的厨子也能做!小义,快跟上去,和小肝去吩咐厨子做来,做好之后你俩火速端回来!”

名唤小义的侍卫疑豫了一下,也离开了。

“叭——”我继续陪着这老头堆棋子游戏。

“不不不,等一下,本王刚才不是想这样子走的。”老王爷道,胡乱地移了一步,拿手去抓茶壶,不慎将壶翻倒在地,“哗啦——”一声,好端端的一个景德镇小瓷壶就这样子碎掉了。

我心肝都疼。

这得要多少银子啊……

站在亭外的侍卫连忙进来收拾碎片。收拾完毕,出了亭子,竟是将碎片堆到脚边,仍站在亭外。

“没茶了……”老王爷喃喃道,回头对侍卫道,“小忠呢?怎么还没回来?小胆你快去催催!”

“王爷,在下要在这里守护王爷,以防不测。”名唤小胆的侍从答道。

“你是连本王的话都不听了吗?”老王爷吼道,跟他相处了一会儿,我也知这老头子脾气不好,吼了一句,忽地面红耳赤,咳嗽起来,“你是看我老人家不行了,想活活地气死我吗?”

“不是不是。”侍从惶恐道,“在下不敢!”

“王爷,王府能有如此忠心的侍从,王爷又何必生气呢。”我拍拍老头的背,待他顺了顺气,回头道,“去吧。”我微笑着,“有下官在此照顾着王爷。”

那侍从停了一下,终是蹲下身,拾起脚边堆着的碎片,离开了。

眼见着那侍从背影渐渐消失,我起身,朝着亭子走了一圈,并未见有何人影,回到亭内坐下。老王爷气也顺了些,面色也如常了。

我冲着老王爷嫣然一笑,大骂一声,

“棋品超烂的臭老头!”

“不懂尊老的臭小子!”

那老头竟然是同时起立,指着我破口大骂。

我一愣,冲着中气十足的老头仔细地看了看,微笑了下,柔声道:“臭老头,算你狠!”

“臭小子,从来没有人敢说本王下棋的时候走错!”老王爷架势十足地骂道。

我再次火起,头顶冒烟。刚才我都赔了笑了,这老头还想怎样!凭地小肚鸡肠,再说了,又确实是他错!“臭老头,今年贵庚?”

老王爷坐下,哀声叹气:“臭小子拐着弯骂我老糊涂了。哎,人真是老了……”

我也坐下,微笑道,“王爷老了没关系,只要头脑仍旧清明便好。”

老王爷看了我一眼,“臭小子,你胆子倒大,只怕这盘棋你赢不了我!”

我也看了他一眼,微笑道,“王爷就算是赢了这盘棋,将军也是跟我走的份。”

“臭小子,别以为你就可以得意了!”老王爷显然是极度不爽,“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带到这么大,竟然对外人那么好……”

我微笑。

老王爷再叹一声,“哎,走了也好……都走了罢……走了之后海空天阔,走了好啊!”

我一愣,望了望方才侍从离开的方向。老王爷叹一声,拾起棋盘上不知谁的棋子乱摆,“圣上恩赐的,名唤是‘忠肝义胆’,事实上,哼,完全就是‘吃里扒外’,住着我的王府,吃着我的粮,帮圣上监视着我!”

“这样的人,府里还有多少?”我犹豫了下,慢慢问道。

“府里八百下人,五百是皇上赐的,还有三百,也不定哪个是,怕也早被收了人心了。可怜我老人家,天天作戏,装疯卖傻……”老王爷越说越凄凉,竟是走了过来扑进我怀里,“你看看我,多可怜哪!还有我三个儿子,就因了我这老爸功高盖主,受了皇上猜忌,你瞧瞧他们,一个个明明有名将之才,可成为今世英雄,只因为我,生生地阻了他们去战场建功立业,扬名四海。”

“……”我望了一眼怀里那个哭得似乎很凄惨的老头,摸摸额头。老头,现在根本没人吧……你确定你是装疯卖傻?

……本性就这样子吧……

撇撇嘴,听得老头继续道:“我家劭儿就这样子跟了你走了……我老人家心疼啊……可是也好啊,天高皇帝远,也不用提心吊胆地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担心什么时候圣旨下来就杀个满门……”

我微笑,摸摸老头的背,“王爷实在不必过于哀伤,我会好好待你家儿子的。”

“臭小子,你倒是得意了!”老王爷怒一声,回到坐位上,我微笑,坐正,重视棋局。

小忠小胆两侍卫急急地赶了来,“王爷,酒来了。”

老王爷拿过酒,微笑着,倒了一杯慢慢喝。

我在这厢发愣。

“李大人,您要不要喝一杯?”老王爷关切地问道。

“……”

我抬起头来望着那老头,“……”

“酒是去年皇上赐的,上百年的陈酿,味道很不错。”老王爷微笑着推荐。

“……”

 

心憔力悴地出了园子,便见应劭早已经候在园外了,“怎么样?”我一出来,就见他紧张地过来问。

“还能怎么样,输了。”我蹙了一下眉,活动活动筋骨,“累死我了。”

“怎么会输?”应劭急了眼,“这下如何是好!”

“怎么不会输。”我叹气,揉揉肩,再揉揉手臂,人老了就是不行了,这样子坐了一会儿,竟然会浑身酸麻,连牙关都痛,哎,都是被气的啊!一个劲地咬牙切齿。“你那棋品良好的老爹把我的棋子全部捉了去,独留了我一个将军,你说,这棋我还能下吗?”

应劭瞠目结舌。半晌呐呐道,“我早知我爹他……哪想……哪想他会如此……这下如何是好……”

我斜眼看他皱眉焦急,慢慢地走了过去,轻摸他脸,柔柔道:“那么想嫁给我?” 心中那个叫得意啊!微笑,微笑,保持良好形象!

应劭一下子双颊染上绯色。

我微笑,“怎么办?王爷不准啊,怎么办呢?应将军?下官也无能为力了,心有余,力不足啊!”

应劭焦急起来,走了几步,我望着他焦急模样,心中极为满足,索性倚了轩门,看他走来走去。小园门口也是两排半人高的迎春树,他人一走,步履并非从容,衣袖之间带了风,鹅黄花瓣簌簌落下,也是一番美景。

他大将军走了几个来回,忽地定住,抿了抿唇,直直到我面前,一双黑眸注视我道:“李斐,你莫诓了我!你何等聪明,怎么会输?”

我笑了起来,“可是我就是输了啊。”天清云淡,冬日刚过,便已经有粉蝶出了来,轻轻地在他身边跟了过来,停驻在他粘了花瓣的肩头,我拍掉那个可恶的家伙,闲闲地看他,“大将军你说如何?”

应劭一双黑眸骤地深邃下来,我心怦怦跳起来,口干舌燥。

正值老王爷喝完了酒踱了出来,一眼就见得我把手伸向他宝贝儿子,一下子暴吼起来:“臭小子,你想干什么!”

我悻悻,额头上立刻有东西乱跳起来,转向应劭,“那一切就如将军所说,我们赶紧私奔吧。”

春分的一天,应王府里年老体弱,不不不,应该说是年轻力壮的应老五爷突地跳起半米高,据老王爷说是一时兴起想煅炼身子骨,据王府下人说,那是老王爷天生神力突然暴发,更有憎恨应王府的人恶狠狠地推测为是老王爷回光反照,死期不远,当然,也有人悄悄地轻声说,“那是因为他受了某人刺激”。

第九章

下午一时开怀,竟忘了去王府该做的事情。结果吃了晚饭再次逛到王府。进了门,仍是被殷勤的守门小仆请了进来,引入客堂。只是我心有余悸,偷偷便钻入应劭房内。

大将军房内风光独好。开窗可见青山巍峨在暮色中隐隐,引得我胸中正气刹时间浩如山川;闭窗可见案赎严谨,我踱过去看了会儿,皆是兵法书籍,胡乱抽一本,翻开看时,正是一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也……”。如此严重事情,与我最近看的那些乡野小说相比,明显无趣,不由得心中有些无味。插了回去,踱到他床边,见枕畔露出书册一角,线装本,黄书页,略有些眼熟。随手便抽了出来,一看书名,脑中“轰——”的一声,立时两眼发直。

应劭一进来,见到我在,惊喜道一声:“李斐,怎么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再走近来时,见到的便是我这番模样。

“饱暖思淫欲,饱暖思淫欲,正好晚饭,正好佳人在侧……”我喃喃几声,慢慢地将手中书举起来给身后的人看。

应劭的脸一下子慌乱起来。

“……前面的我自是不用道了,可是这一页……我翻到的这一页啊……”我言语戚戚,饮泣道,“‘那两小童站在一旁,看得性起,一时也按捺不住,搂将起来,一个口中唤着好哥哥,一个叫着好弟弟,扯了裤子就行那苟且之事。那弟弟竟是初尝雨露,却也是乱扭身子,把个哥哥急得……’”

“别念了。”应大将军遮了眼,我转了身,见他眼神慌乱。

“谁给你的?”晃晃手中那书,却是我自家书架上的一本《淮南春色》。此书其间道尽淫秽香艳事,难道仅此一篇?只是此书怎么会落到他手中?

应将军面色僵硬,神情赧然。

“说!”我顾不得他神情尴尬,心中只想着家里何时出了如此家贼,竟把这等淫书秽词拿了给别人看。真是——岂有此理!

“是小福吗?”我问道。

大将军微微点头。

我从鼻孔里哼两声,小福,做得好!继续追问,“何时?”

“昨日上午。”大将军极度不安。

昨日上午,我再哼两声,想是我让小福那家伙去送了伞过去,可恨那家伙,不能让人接了伞,却不知从何来的机灵,也不知那家伙说了什么话,竟让人收下了这本书。“看了多少了?”我再问。

“只到此处。”应劭低着头道。

我低头一看,果然见有一张书笺夹在书页靠书脊之处。暗点一下头,将书放回,覰得他身上略有些薄汗,不由地吞一口口水,在案前坐下,略微地定了定神,问一声:“刚才去哪了?”

“跟大哥切磋了一下技艺。”他大将军说道,这才敢伸出手来擦一下额头汗水,然后伸手解衣,我的心倏地一紧,目光死死盯着他。

看上去显得粗糙有力的手指扣在练功时穿的皂绢料罩袍上,解开后又拿去护胸甲,身上剩了蓝色长袍。

坐在案前的人儿握紧了拳,以拳支额,沉思半晌,方沉着声音道:“将军那本书前面可都细看过?”

应劭走到我面前,神情有些紧张:“李斐,你并非小家子气的人,莫再提起这本书,如何?”

“那要如何?”我捏紧了手中书页,问道。

“难得今晚月色明亮,你我可畅快谈个够,藏州历年来县令所做之事,我下午到现在也收集了些了。”他大将军好像极为纯洁,脑中全是正经事,偏偏我一脑子淫秽思想,一直想了刚才那书里词句,“然后呢?夜深之时,同榻而眠?抵足而眠?”

应劭一下子定住。

“下官觉得,将军跟我今晚是否可以探讨私奔大业?”我回过头来对他灿烂一笑道。

“李斐,你——”应劭愣了会儿,欲言又止,“你莫要捉弄我!”

如何会是捉弄?我起了身,转过来跟他面对面,微笑:“将军意下如何?”

应劭抿了唇不语。

我突地兴起捉弄之意,手摸上他大将军腰际,他便浑身一震。

“李,李斐……”他又羞又恼道,“你,你莫要……”话吞吞吐吐。

“莫要怎么样?”我轻轻地解了他的薄锦宽带,衣衫便敞落开来,略嫌粗糙的布料划过手背,一块佩玉落入手中,轻放于案上,拢手,贴紧他。

大将军额上冷汗都出来了,我忆起那日酒醉后与他情事,更为动心不已。

“怎么样?”我轻声问道。

大将军两颊绯红,极为诱人,但却见他抿了唇,忽地摇头挣扎,急怒道,“李斐,你莫要再调戏我!你,你——”“你”字说了半晌,应劭似是气极,竟蹦出四字来,“你不由心!”

我挑了眉,“不由心?哪来的词?”

他大将军忽的一下面红耳赤,转过身去,语音闷闷:“方才你的那本书里。李斐,你,你若只是存了心调戏,就速速停止。我,只怕我会如上次那样——”话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李斐,我对你,真心诚意,由不得你我之间半点轻侮之态!”

眼瞅他大将军捏拳说得言语振振,掷地有声,我笑了:“我并没有存了心轻侮。”

“没有,没有!”大将军重复两声,忽地气恼道,“那你今日早上是如何事情?莫不作声地跑了出去,竟然,竟然,竟然会跑到那种地方,跟那种男子行那种,那种——那种——”

我哑然失笑,上去搂过他,见他身子又僵成一块,不由得好言安抚:“早上之事又未成,你竟是把这个小事记了帐?”

大将军气恼至极:“小事小事,李斐,你可知我心中如何难受?我对你之情,聪慧如你,如何会不知道?你要如何,我便会心甘情愿让你如何!你何曾见过我跟你存心闹事的?那次你酒醉过后,我有时候就想着,就算是男人,就算是这种事情,只要是你,我也心甘了,认了。我又何时不由了你的心?可偏偏你又跑了去跟那种人……幸好没有让那种人碰了你,否则——”

我微笑,慢慢地将他的身子扳过来,应劭仍是怒意未消,“你竟然差点跟人做出那种事来!你让我情何以堪!就算是你心里难受,就算是你伤心堕落,也怎可如此!你可知我——你可知我……”我微笑地看着他,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捏了拳轻声道,“若是真成了那事,我非得杀了那人!”应劭眼中恨恨,“非得叫他粉身碎骨,非得叫他……”

我手摸上他俊朗的五官,停驻在他的薄唇上,他停了话,全身一颤。

“在那里的时候,那个陆大人说,要跟男人的话,非得选那种身子骨壮些的,经得起的,又柔韧的……”我覆在他耳边轻声道。

应劭手足无措,“你休得听那老淫夫乱讲!”

我微笑,“只是另一老淫夫下官我也深以为是。而下官我个人又喜欢腰部精瘦些的,拿捏起来富有弹性的,而且,也得要宽肩窄臀,臀又不得过瘦,须得从后看过来圆润,从侧看过来大小适中,堪为尤物。”我隔着长袍轻摸他臀部。

“你,你,你——”应劭张口结舌。

“照此看来,应将军你便是如此。”我笑容可掬,“应将军想啊,我还会对那种产生兴趣吗?”

应劭又羞又急,“你手莫再乱放!又要像上次那样,我,我——”

我微笑,笑得心中满意无比:“刚才你说,不论我要如何,你便会心甘情愿地给了我。”轻推他入床。

某年某月某一夜,春情盎然,大将军被生吞活剥。

第十章

“停一下,我想休息了。”淡淡的声音自轿中响起。

一大片哀声响起,“拜托,老爷,您又要干嘛了……”

“这一路上,已经走走停停了好几次了……”

我从轿中下来,走过去,走到自己的人马后面,那边,是应将军的手下。三千人。

马上的人儿脸棱角分明,一双炯炯的眸子注视着我,我笑了一下,“将军,停一下休息吧。”

马上的人儿怒瞪我一眼,紧紧地抿住了唇,不发一语。

“将军有令,停下来休息吧。”我嚷道,后面的将士们一阵嘀咕。

一个声音略微地响了些,溜进了耳里,“文人,就是这样子的不中用!”

应劭脸上立刻显出一抹尴尬。

我笑笑,抬头看还坐在马上的人,“要下来不?”

死死地瞪我一眼,他大将军心不甘情不愿地从马上下来。一个优美的下马动作,却使得人儿蹙起了眉。

额头上略有冷汗。

我嘻嘻笑着过去抓住他的手,“要不要我搀扶?”

大将军冷冷地回过头来死死瞪我,看了半晌,倏地偏过头去,手也自我手中挣脱,一言不发,大步地踏过去,走到树下,坐下。

我跟着过去。瞥见他额头上冷汗一片,想是刚才下马时扯痛了身子,一抬手,拿袖子想擦他的汗,不想却被他一手抓住。

“别拉拉扯扯的。”他大将军言语冷硬,黑眸深邃,声音不自然的低沉,“这里有我的手下在!”

我奸笑着坐下来,蹭到他身边,打开水袋子,凑到他面前,“喝水。”

他瞪我一眼,抓过水袋,“没两个时辰休息个四五次,再怎么样,别人也会觉得蹊跷,万一被人知道……”他大将军的脸板了板,目光杀意浓浓,“你想丢尽我的脸啊……”

他重重地瞅我一眼,我笑得开心。应劭抓起水袋,仰起脖子喝水。

沉默了一会儿。我偏过头来,望着他随着喝水的动作上下滚动的喉结,视线再沿着褐色的肌肤往下滑,想起那衣领下面的肌肤上,有昨夜留下的淡淡的印迹,不由地咽了咽口水,身体再蹭过去,贴住他的,悄声问,“怎么样?身子还行吧。”

正在喝水的大将军一下子呛到,咳个不停,脸涨得通红。

几个将士回过头来瞧往这边。我转过头去看别处。再转回来时,发现他大将军还仰着头看天上。拉拉他的衣角,他低下头来,神情哀怨,“我真的会丢尽脸的……饶了我吧……我这个将军的威望……”

“怪也只怪我昨晚鲁莽了,竟然忘了过来是告诉你,我们今日便要起程。”我浅笑,哼,想那薛恭,可能还未开始整理行装,想跟我们同道,可能吗?抬腿,踢起一块脚边的小石子,想起昨日事情,不由得又浅浅一笑,慢条斯理道,“再说了,将军,这可是昨晚您自愿的噢。”

“嘣——”的一声,小石子弹向远方。就这样子的动作,腿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恙。

“……,……”

应劭沉默了,半晌,突地抬起头来凝视我的双眸,“李斐,我没有后悔过。”

“……,……”

我咽了咽口水。干嘛,这样子,乱性感一把的……真是……

……引我犯罪哪……

抬头,风轻轻地吹过来,这儿已经是边境了。道上去年黄草仍在风中轻摇,不过,于草地之中已经有些许绿芽冒了出来,风过来时,有轻微的香气。

天高海阔。

流云过,几多爱恨痴怨,付于一笑。

轻伸出手,摸摸身边人,身边的人儿立刻全身僵成一块。

窃笑窃笑。

这便是伴我的人了。


尾声

“江郎,把晚饭给老爷端去。”

“哎——”清脆的应话声,唤作江郎的小厮十岁左右,急急地跑出厨房,手里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是三碟小菜一个汤加上一壶酒一碗略嫌粗糙的米饭。瞅着汤太烫,江郎一路小跑着一路不停地吹着汤面上的热气。

“老爷,吃饭了。”轻轻地推开门,正好看到自家老爷正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伸伸懒腰,他连忙轻手轻脚地把盘子放在桌上,快手快脚地走到老爷身后,为老爷捏拿起肩膀来,“老爷,您累了。吃饭吧。”他已经当了老爷的小厮快三年了。眼瞅着老爷来藏州这几年,日日操劳,每天看的案子就有一大堆,这几年藏州能有如此变化,都是亏了老爷啊。要不是他,他江郎家里的娘说不定早就病死了。一感动,江郎手下就捏拿得更加起劲了。

“嗯。”李斐应了声, 一手拉了袖子就去拿筷子,忽地抬头问道,“应将军呢?今日还没有回来?”

“啊?”江郎一下子愣住,虽然跟了这个老爷这么多年了,但是偶然间看到老爷这一张脸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怔一下,“啊?噢,应将军啊……”毕竟是机灵的小厮,他一下子反应过来,“今儿个去城边看了看,那儿留守的几个官爷儿说将军明儿个就会回来。”

“噢。”李斐淡淡地应了声,举了筷子挟菜,状似无意。

“老爷,您担心应将军?”江郎小声问道。藏州的人们都知道。应将军跟李大人都是很好的朋友。从他们两个人来这里之后,这里的盗贼流寇都少了很多。年年这时候都会有蛮夷过来抢掠,所以这个时候应将军都会带一部分人去外面守着。老爷……看起来很是担心呢……

“嗯,随便问问。”李斐挟起青菜入口,眉头却微微地蹙了起来。怎么还没回来……往年的话,最多也只不过三天就击溃了那一小股蛮夷了……

“老爷……这两天,夫人都不过来了?”江郎问。眼瞅着老爷没有应将军陪,看上去寂寞了好多。

“夫人?”李斐的手一个错位,筷子掉在桌上,他愣愣地张大了嘴,“哪来的夫人?”

江郎的脸红了红,“嗯……以前晚上我听到老爷房里有……嗯……那种声音……,管家说,那是……嗯……老爷的夫人在陪老爷……”

偷眼看老爷,老爷的脸好像一下子红了……

真的,连耳朵上都染上了红色,看起来,真是好……诱人……

莫名的,他的心跳快了一拍。吓吓吓,自家老爷真是……

“你听了多久了?”李斐低了头,拾起筷子,镇定地挟菜。但看到他挟了菜,手抖动得厉害,送不到嘴里,一筷一筷的都往碗里堆。

“啊?有,有……几……年了吧……”江郎在脑子里计算着时间,看老爷一脸窘迫的样子,不由地安慰起老爷来,“老爷,管家说了,这种事,没有什么的。久而久之,我也听习惯了……最近几天……都没有听到……我看老爷您最近总是有些……”

听,都听习惯了——

“……,……”

察言观色。看老爷一脸哑然失神的样子,江郎提议,“老爷,要不要小的去把夫人请来?老爷,您不用不好意思。就算是老爷您还没有跟夫人拜过大堂,小的们都会很尊敬夫人的。”说心里话,他觉得老爷根本就没有必要这样子偷偷摸摸,这样子,很对不起夫人啊。

“啊?”李斐慌慌张张地端起碗,“不,不用了。夫人——嗯,夫人她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回娘家了。你……你先下去吧。等老爷我吃完的时候会叫你的。”

“是。”江郎道。怪不得啊……

眼死死地盯着,看着这个早熟的小厮走出去,看着门在眼前关上,李斐才闭上了眼,放下一直用来装饰的碗筷,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虚软地倒在椅子上。

“夫人……”他在口中喃喃地吟着,声音怪模怪样,“夫人身体不舒服。夫人回娘家了。不知他听到了,会不会……恼羞成怒……”


吃罢饭,再去老爷房中看看,看到老爷已经吃完饭了。服侍他洗完脸躺下,看老爷捏了一本书倚在床上,翻开书,又问一声,“应将军还未回来?”

“是的。老爷。”江郎应了一声。想着老爷还当真是糊涂了,明明晚上吃饭的时候问过一次。这两天,老爷真是有些失魂落魄。

帮老爷盖好被子,轻轻地掩上门,一抬头,发现应将军居然就站在了面前,一脸风尘仆仆,看到他,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家老爷呢?睡下了?”

“呃,老爷刚睡下。”心里有些怪怪的,正在沉吟着要不要叫醒老爷,就听到门内老爷急急地喊道,“江郎,让将军进来!”

“是。”将应将军邀进房内,看见老爷已经穿好了衣服,正披了外套,一见将军走进来,劈头就问,“还未吃饭?”

应将军一下子傻了,支支吾吾。

“江郎,快去端吃的过来。”老爷道。江郎掩了门出去,赶着去厨房叫伙夫热饭热菜。一边纳闷着:不是说明天才回来的吗?怎地就今晚这般急急地回了来?一边想着刚才老爷的表情真叫严厉啊……叫他来端菜的时候,那种看着应将军的眼神,真叫……

柔情似水啊……

呸呸呸,怎么可以这样子说自家老爷。再怎么说,他家老爷也是堂堂正正……


*** *** ***


当晚,江郎又听到老爷跟夫人的那种……声音……

琢磨着不对,将军都还在老爷房里,怎么老爷就跟夫人……

跑去问管家,大管家小福抱着老婆嚷一声,“你懂什么啊!老爷的夫人是将军妹子!”

噢!恍然大悟。第二日早上提了饭给守边城的将士们送去,提起这事儿,一个个将士们都红了眼黑了脸,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小子懂什么啊!不懂不要给我瞎说!赶快闭了嘴,不然兄弟们都给我冲上去打!”

急急逃回。没看见那一堆五大三粗的将士们在他身后抱头痛哭,“呜呜呜……我们的将军啊……骗了我们来这里,自己每天跟人家干上了,留了我们在这里连个娘们都找不到……连只小母鸡都不好找……呜呜呜……”


番外《性福问题》

秋日的一天。门“吱扭扭——”的被人打开了,穿着一身青袍的老爷难得地早早出了卧房,步入庭院。

似是心中略有烦恼事,但见老爷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沉思会儿,默默地踱步到院角两张大石墩前,蹲下打量半晌,慢慢站起,口中念念有辞:“练武之道也,精、气、神三者合一。意劲神发,神发功行,只要我意到,便也——”说着捋起袖子,扎好马步,伸手便要抬起那两个大石墩。

“一——”

“二——”

“三——”

院落里两个大大的印迹,那印迹里,本就开始枯黄的草都七倒八歪,倒在一处,看样子是被重力压的。

李斐擦擦额上汗,看看身下,两个大石墩安然在原地,倒是自己脚下踩出两个大土坑来。

“所谓存乎一心,虽未成大道,只要不为外物所动,不为小难挫败,大道指日可待……”自言自语两声,老爷继续搬。

“一——”

“二——”

“三——”

管家小福从他的房内探出头来,这么早,会是何人,一看见是老爷,心里吓掉半条命,连忙出来将老爷赶回房内。

第二日。

“一——”

“二——”

“三——”

两个大石墩还是在原地。

管家小福带了条毛巾出来,将不听话的老爷赶回房内。

第三日。

“一——”

“二——”

“三——”

两个大石墩不动安如山。

管家小福端了水来,将不听话的老爷赶回房内。

第四日。

“一——”

“二——”

“三——”

两块大石墩分毫未移。

站在一旁的小福叹一口气,“老爷你这是干嘛呢!天这么早,连将军都还没醒,这两块石墩在院子里敲进去好好的,你搬它做甚。”

做老爷的瞠大了一双凤眼,抓起小福衣领:“你说是敲进去的?”

“是啊。”小福道,“上任县令建此院的时候,让人掘地后将石墩敲打进去,这石墩下面是锥形的,因此可以深陷土里,上百年不移分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李斐点点头,怪不得他一直都抬不起来,放弃这两块大石墩,踱到另一边,瞅了桌旁不算大的石狮,抬手,抱住石狮下身,努力,吸气,咬牙,“一,二,三——”

小福眼明手快,连忙扶住,免去他家老爷差点跌个狗吃屎的境地。

“小福,这石狮是否也是敲进去的?”李斐抓了他问道。

“呃,老爷,这石狮是石匠做好后放在此处的。”小福道,搞不清楚老爷到底在做何事,望见自家老爷又开始“一,二,三——”,连忙拉回,“老爷,你到底是要干什么?”问他,他又不说。

问将军,将军也全然不知。

真不知老爷他又是为何事!

老爷搬了一会儿石狮,放弃,坐在石狮上,叹了口气,抬了眼瞅着他:“小福,你老爷我看上去很弱吗?”

没想到老爷他会问这种问题,机灵如小福连忙回答道:“不不不,老爷您才高八斗,无事难得到老爷,老爷,您一向很历害的。”

难道有谁刺激到老爷了?

“老爷我不是说这个。”李斐像模像样地叹口气,“我是说,你觉得老爷我看上去像是身强力壮,肌肉发达,浑身孔武有力吗?”

身强力壮,肌肉发达,浑身孔武有力?

小福的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大猩猩式的老爷来,立刻吓得浑身一哆嗦,“不不不,老爷,您现在就已经身体很好了,肌肉已经够发达了。”

当老爷的打量了一下自己,摇摇头,叹口气,托着腮眼神哀怨:“你们都不懂啊……”长吁短叹。

再第二日老爷又按例巡城。小福想起老爷这几日不寻常之事,心中挂念,也跟了出来。

绕着城里走了一圈,老爷又照旧地到了城门口,望了望城头士兵,做跟班的小福也抬头望了望,往日这时候,将军一般都是在城头上巡视。结果此番小福一看,将军仍在,只不过旁边多了个人,跟将军站得很近,两人谈笑风生。

“小福你也看到了。”身边的老爷幽幽地开口了,“那位站在应将军身旁的是皇上派来助他的,名唤潘越,跟应将军同披甲胄,同站在旭日之下,阳刚之气尽显。而这些日子我日日巡城,每每巡视到此处,都会见他俩相谈甚欢……”

“……”老爷你是杞人忧天了吧。

“小福你为何不说话?”身边的老爷继续喃喃,“想应将军当年对我,如何神魂颠倒,如今呢?对一个外人讲话都笑得那么开心。我想我虽为文人,比起他来是弱了些,也没有他那般有武力,但也是男人,也自认为每晚在床上表现不错,但现在想想,应将军会不会因我太过文弱,又顾忌着我,使得他自己反而得不到满足?”

“>_<~”老爷你想多了吧。

“哎……”做人老爷的抬起自己双臂瞅瞅,目光哀怨不已,“搬了这么多天的石头,居然一点肌肉都没长……如何是好啊……”

小福二话不说,回头返回县衙,留了老爷他一个人站在城下长唏短叹。


*** *** ***

早上回房后,老爷又发狠去搬石狮子,结果摔了一跤,跌破双掌,拉伤肌肉,一整个下午哼哼不已,当晚将军回来,大发雷霆。

“是谁让他去做这等粗活的?”黑眸一瞪,矛头直指管家小福。

小福好生冤枉。“是老爷他自己说他力气不够,怕你在床上得不到满足去寻其他人了。”

大将军一下子面红耳赤。“别瞎说!”回过身来,做人老爷的正偷偷摸摸地想溜了房去。

“站住!”大将军喝一声,整个县衙都要震三震。

李斐乖乖站住,乖乖地转过身,乖乖地走了回来,坐在堂上。

“还有另一只手,伸出来!”大将军命令道。

老爷乖乖伸出未涂药的右手来让他上药。

涂药之时,老爷一直目光温柔,大将军偶一抬头,两人视线交织,对视好久,大将军脸上羞赧一下,低了头轻轻地吹老爷刚涂了药的手,直惹得站在一旁的小福身上一阵又一阵地鸡皮疙瘩冒出来。

哪来的“性福”问题!老爷根本就是乱讲!

——完——

标签集:TAGS:
回复Comments() 点击Count()
喜欢就顶一下

回复Comments

{commentauthor}
{commentauthor}
{commenttime}
{commentnum}
{commentcontent}
作者:
{commentrecont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