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无情-憔悴东风

      H-N字头 2009-11-25 14:46:00

文案: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沈家庄有一位丰神俊朗、武艺超绝的沈二公子,相对来说,

 

那个诸事不如兄弟的沈大公子──沈雁石,也沾上弟弟的光出了名,只不过,是“无能”的名。

 

可是世上多是名不符实的浮夸之辈,沈雁石之无能,似乎也是名不符实。

 

在沈家卧底的邵云扬恋上他笑看人间的真,

 

沈家的姻亲兄弟岳子青沉溺于他无怨无悔的情,

 

而冷酷阴骘的碧游宫主人段飞鹰,则为他凄切深沉的绝望攫夺,

 

他们各自在“无能”的沈雁石身上找到想爱的动心,

 

但在这茫茫人海中,又有谁能平抚沈雁石内心的不安,给他一次爱人的机会?

 

 

 

 

 

(一)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这里没有枯藤老树,没有小桥流水,有的是掩映的山树,树林间一条笔直的大道贯穿南北。

 

已是夕阳西下时,大道上显得十分冷清,只有一人一马缓辔而行。

 

马是匹白马,也是匹好马,马上的人一身月白色衣衫,看年纪不过二十左右。他似乎并不急着赶路,垂着头,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四周静静的,只有马蹄声规律而单调的响着,更凸显出沉寂的气氛。

 

还好,这样的沉寂很快就被打破了:一阵急行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大道尽头又出现了两个身影。

 

当先的那匹马上的是个胖胖的中年人,一身大红衣裳,红光满面,看起来像个大财主。似乎要与这胖子相映成趣,后面一匹马上却是一个干瘦干瘦的瘦子,修长的身体远远望去像一根竹竿。他身上穿的却是一件淡青色衣裳,虽然没有胖子扎眼,但剪裁合体,做工精良,显然也是有身家的人。

 

两匹马行到青年身侧时,忽然将速度放慢下来,与他并辔而行。

 

胖子笑嘻嘻地拱手道:「这位小兄弟,请问可知道沈家庄怎么走?」

 

青年向两人打量一眼,淡淡一笑:「两位可是要给沈老爷子拜寿去?」

 

胖子一怔,哈哈大笑:「原来大家是同路人,这位小兄弟也是去沈家拜寿的?」

 

青年笑道:「就算是吧。」伸手一指,「转过这片山,再有两、三里路就到了 。」

 

胖瘦两人原本急于赶路,现在听见路程不远,便放下心,与青年一同行进。边走边攀谈起来。

 

青年问道:「两位似乎是第一次去沈家庄,不知与沈老爷子有何渊源?」

 

胖瘦两人对望一眼,胖子道:「实不相瞒,我两人久闻沈老爷子大名,却恨无缘识荆,更说不上什么渊源。我们此次来是为了沈家的二公子。」

 

青年目光闪动:「原来是沈家的二少爷的朋友?」

 

胖子叹了口气:「惭愧,我们哪里担得起『朋友』二字?在下原本也是江湖出身,后来在京城开了一家酒楼,也算是小有名气,不料一年前昔日的仇家前来寻衅,他带了帮手,几乎将酒楼拆了,多亏当时沈二公子仗义相助。所以朋友谈不上,沈二公子是我的大恩人。」

 

瘦子接口道:「我也与这位申兄一样。半年前我保一趟镖到太原府,路过太行山脚下时有人劫镖,此人是纵横江北的独行大盗,我这点道行自然抵挡不住,眼看镖银就要被劫走,正赶上沈二公子路过,杀了贼人。」

 

他接着苦笑:「这镖银是京中一位达官所托,数字又大,若是丢了,恐怕我一家只有抹脖子了。沈二公子对我实是恩同再造。」

 

「所以两位听说沈老爷子的大寿,便特地赶来,一为祝寿,二为谢恩?」

 

两人齐声道:「正是。」

 

说罢又苦笑:「只是我二人身份不高,连张请柬都没有,这样冒然前去,不知……」

 

青年插口道:「两位知恩图报,正是性情中人,我想沈家庄一定会欢迎两位。」说完冲两人安慰的一笑。

 

不知怎的,这青年相貌虽说不上俊美,但这一笑却极是动人,还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两人顿时觉得心宽不少。

 

胖子试探着问道:「小兄弟看来与沈家渊源不浅。」

 

「还好。」

 

「我听说这位沈二公子出生时,沈夫人曾梦见百凤齐舞,所以才给他起名『凤举』,可有其事?」

 

「据说是如此。」

 

胖子长叹一声:「这位沈二公子果然不是一般人,听说他五岁便会练剑,十一岁便杀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盗『连天云』,从此名动江湖,被誉为『神童』。」

 

瘦子道:「沈老爷子当年号称『神剑震江湖』,声名赫赫,虎父无犬子,沈公子又怎能差得了?」

 

胖子道:「更难得的是沈二公子不仅武功高强,而且剑胆琴心,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据说他曾与一代棋王顾圣子对弈三天三夜,不分胜负。」

 

瘦子叹道:「沈老爷子有子如此,也不枉一世英明了。」

 

胖子道:「我儿子将来若有沈二公子的一半,叫我现在就死我也愿意。」

 

瘦子忽道:「这沈二公子如此出色,不知为何沈大公子却寂寂无名?」

 

胖子道:「这个我到是略有所闻。沈大公子名叫沈雁石,听说无论相貌、武功、才智、名气都远远不如其弟,所以也不常在江湖上行走,据说沈老爷子也不喜他。」

 

瘦子奇道:「同样是兄弟,怎么差得如此之远?」

 

胖子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沈二公子的娘就是当年江湖上有名的女侠、才女岳明仙,但这位沈大公子的娘听说却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有幸嫁入沈家,生了一个儿子便去了。」

 

「难怪。」

 

青年一直微笑着听两人说话,此刻忽道:「沈家庄到了。」

 

两人张目一望,果见一座高大的庄院矗立前方。庄门上悬着块大匾,上面金漆漆着『沈家庄』三个大字。由于沈家庄地处偏僻,贺寿的人多半提前一两天来到,所以庄门开着,几个家丁正在门前迎客。

 

胖子忽然醒起道:「小兄弟,咱们一路行来,可还没有通报姓名呢。在下申功远。」

 

一指瘦子:「这位兄台是『正南镖局』的郭云天。」

 

青年微微一笑,拱手道:

 

「在下沈雁石。」

 

 

 

 

 

(二)

 

沈雁石快步走着,回想刚刚的情形仍然不觉好笑,他并不是有意令那胖瘦二人难堪,只是一开始没报上姓名,后来也就没机会开口了。

 

吩咐家丁好好招待两人,又打听父亲在书房,就忙向这边来了。

 

远远的看到书房一角,心情立时沉重起来,走到门口,先深深的吸了口气,才道:「爹爹,雁石回来了。」

 

书房内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进来。」

 

沈老爷子沈成风到明天刚好五十岁,五十是大寿,所以要好好操办一下。其实由于内功深湛,保养得宜,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五十岁的人。头发还是乌黑光亮,身材刚健挺拔,丝毫没有变形的迹象,双目熠熠有神,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镇定如沈雁石者,每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也会油然生畏。

 

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爹爹,仙姨。」

 

这个「仙姨」是沈凤举的母亲岳明仙,沈成风的第二位夫人,年轻时据说是武林第一美人,过了十几年,风姿不减,与沈成风站在一起,连沈雁石都不得不承认是一对璧人。他自出生就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有时常想:母亲长的什么模样?与父亲站在一起会不会也是这般契合?但他心里也隐隐知道不会的,不然也不会生下一个平凡如斯的自己。

 

好在这位继母对他还算不坏。

 

沈成风正在练字,多日未见也没舍得扫这大儿子一眼。到是沈夫人站了起来,道:「雁石回来了,一路上可好?」

 

沈雁石含笑答道:「还好,仙姨可好?」

 

沈夫人道:「好。」还想找几句话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这么尴尬的立在当地。

 

还好沈成风终于出声了,先哼了一声,道:「说是去视察田庄,结果昨儿田庄的老吴把租银和寿礼都送来了,你这个大少爷却踪影全无,这一天去哪儿了?」

 

沈雁石答道:「孩儿有些事情耽搁了。」

 

又是重重的一声哼:「你能有什么事?」

 

沈雁石不敢顶嘴,只道:「孩儿给爹爹准备了一件寿礼。」

 

沈夫人见这父子二人气氛紧张,忙道:「 雁石准备的寿礼,想来是不错的。」

 

沈雁石拿出一物,道:「这是南山血玉,据说有活血通筋之奇效,我见爹这两年时时运功不畅,便求来给爹。」他为求这块血玉可说是历尽艰辛,还险些迷失在山中,因此上晚了一天。只是他认为这是人子分内之事,也就不说。

 

沈夫人忙接了过来,见这方血玉暗红之中透着莹润,手一接触便能感到一丝暖意,心知这东西十分珍贵,喜道:「成风,你看雁石多孝顺。」

 

沈成风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温和之意,正想说什么,忽听外面家丁叫道:「二少爷回来了。」

 

沈氏夫妇同声道:「凤举回来了。」都是喜上眉梢。沈成风撂下笔,沈夫人则急迎了出去。

 

只听门外脚步声响,一个少年一把推开门,叫道:「爹,我回来了。」目光一扫,见到沈雁石,说道:「大哥也在呀。」 沈雁石点点头,

 

沈成风骂道:「你这死小子,一去就是半年多,还知道回来?」

 

他虽是骂,但脸上却是满满的笑意。 沈雁石看在眼里,心中一叹,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父亲却从未对他展露过。

 

这少年自然就是沈凤举了。他今年十七岁,少年成名,意气风发。一进门,所有的阳光似乎就只集中在他的身上。

 

沈雁石默默退到角落里——这里已经没有他的戏份,偏偏又不能退场,还真是痛苦。

 

半年没见过凤举,他似乎愈发俊秀了,上天好像独独钟爱于他,把所有的灵秀都赋予了他。很难想象两人是兄弟,对此,

 

沈雁石心里只有遗憾,却不敢嫉妒——嫉妒会令人丑陋,自己已经够丑了。

 

目光转向沈凤举身后,掠过沈夫人,停留在一个黑衣青年身上,心中一震,是的,有凤举的地方就有他!早就该知道的。

 

青年有着一张帅气而沉稳的脸,一看就知道是个青年才俊。即使与沈凤举这样的人站在一起也丝毫没有被比下去。

 

这又是一对璧人! 沈雁石在心里暗叹,父亲和仙姨是一对璧人,这两人也是,看那一直注视在凤举身上的温柔目光就知道了,只有自己是多余的。

 

黑衣青年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一笑:「 雁石。 」

 

沈雁石也回报以一笑:「你好。」

 

那厢沈凤举嬉皮笑脸地道:「爹爹,这么久有没有想我?」

 

沈成风佯怒道:「不孝子,想你做什么?」

 

「这样啊。」沈凤举叹了口气,「可我一直都想着爹爹呢。尤其想到明天就是爹的大寿之日,怎么也要赶回来祝寿。就和子青一路飞奔回家,马都累得吐白沫了。」

 

黑衣青年岳子青道:「是呀,凤举天天念叨着给您找寿礼呢。」

 

沈成风这才看到岳子青:「原来子青也在,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岳子青笑道:「我看姨夫与凤举互叙别情,真情流露,怎好打破你们的天伦之乐?」

 

这个岳子青是沈夫人岳明仙兄长之子,父母在他十二岁上早亡,此后就一直寄住在沈家庄,沈氏夫妇一向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说话也就随便些。

 

沈成风:「这趟出去凤举没闯什么祸吧?」

 

没等岳子青回答,沈凤举抢着道:「我几时闯过祸了?不但没有,我还特地给爹找来了一分大礼呢。」

 

将随身的包袱打开,众人看时,却是三把宝剑。

 

沈成风笑骂:「古灵精怪,我要这多剑做什么?」

 

「爹,您看清楚。」沈凤举指着一把剑柄上浮刻着金蛇形状的宝剑道,「这是金蛇剑。」

 

沈成风一怔,问道:「金蛇剑客的随身佩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打败了他,剑就归我了。」

 

「你打败了金蛇剑客?」沈成风一脸诧异。

 

沈凤举笑道:「还有呢。这是华山展文骏的惊泓剑,这是『天南一剑』段飞虹的日华剑,都是有名的宝剑。孩儿这次既为爹爹得来宝剑,又长了我们沈家的名声,算不算一份大礼?」

 

金蛇剑客、展文骏、段飞虹这些人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沈成风听说儿子竟能将这些人打败,不由得得意,哈哈大笑:「果然是份大礼。」

 

沈凤举道:「对了,爹,古松道长还传了孩儿一套剑法。」

 

沈成风又是一怔:「青城古松老道?这老儿剑法不错,脾气却乖僻得很,怎么肯教你剑法?」

 

沈凤举笑道:「他和孩儿一见投缘,便传了剑法给我,爹,不如练给你看?」

 

也不等沈成风答话,拉着他便往练功场去,回头招手:「子青也快来!」

 

沈成风没形象的被儿子拉着,也不恼,只喊:「别拉,别拉,我去就是了。」岳子青在后面笑着,跟着。

 

这三人一走,书房顿时冷清下来,只剩下沈夫人和沈雁石。还有那块血玉,孤单单被留在了桌上。

 

沈夫人不忍他尴尬,勉强笑道:「这血玉果然是奇宝,你爹爹看来也是很喜欢的,我代他收下了。」

 

沈雁石心头苦笑,轻声道:「这血玉自然比不上那三把宝剑珍贵,这我是知道的。」

 

举头望向远去的三人,心下一片黯然:那个世界,自己怎么也插不进去的。

 

 

 

 

 

(三)

 

向沈夫人告了退,又去给几位早就来帮忙的世叔世伯请过了安,沈雁石这才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一个声音喜道:「少爷,你回来了!」

 

却是他的贴身小厮沈安。

 

沈安笑嘻嘻的迎了上来,道:「少爷,你一去这些天,可想死我了。」

 

沈雁石板起脸:「是么?若不是你贪嘴,吃坏了肚子起不来床,大可以跟我一起去。」

 

沈安听提起了他的糗事,登时苦了脸:「少爷。」声音尤为哀怨。

 

沈雁石笑道:「好了。昨天我让老吴带来的新鲜果子你见着了没有?」

 

一提这个,沈安圆圆的脸上又笑开了花:「还是少爷好,知道想着我。」指指自己肚子,「都在这里了。」

 

沈雁石笑骂:「馋鬼!」

 

回到房里先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轻便的衣裳,沈雁石满足地叹了口气,心想明天还有的忙。自己出去这些天,不知庄里准备得怎样了,待会儿得将总管叫来问问。

 

边想边回到外间,却见总管沈福早已候在那里,大概是有什么事发生,他急得干搓手,见到沈雁石这才明显舒了口气。

 

能叫沈福着急的想必是大事,沈雁石禁不住问:「明天的寿宴准备得如何?」

 

沈福道:「回大少爷,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是……」

 

「只是什么?」

 

沈福上前压低声音道:「老爷金冠上的珠子不见了。」

 

沈雁石一震。他父亲向来不喜欢束冠,总觉得累赘,平时也只用一根簪子将头发绾住,只在重大场合为显隆重才束上一支紫金冠。这金冠上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上面嵌的那颗珍珠。足有龙眼大小,是南海珠母,价值连城,又是凤举送的,所以父亲尤为爱惜。

 

「老爷知道么?」

 

「不敢惊动老爷夫人。」

 

沈雁石点点头:「查出了什么?」

 

「有个人很有嫌疑,但是没有证据。」

 

沈雁石瞟了他一眼:「审审不就知道了?」

 

沈福赶忙解释:「回大少爷,不是咱们庄子上的人,是赵三爷带来随从赵满。」

 

「怎么是他?」沈雁石皱了皱眉,这位「赵三爷」指的是「大摔碑手」赵冲,早年他和沈成风一起行走江湖,是过命的交情,所以沈成风的五十大寿,他老早就来了。这赵满是赵冲的随从,常随赵冲来沈家庄,沈雁石也曾见过他几面,印象中倒是十分机灵,想不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沈福道:「老爷的金冠一直是由兰儿保管,赵满常来咱们庄上,见面的时候多了,一来二去,两人就……就有了私情……」

 

说到这里的时候,沈富抬眼看了下沈雁石,见他没什么表示,才接着道:「所以赵满见过金冠。事发当天,兰儿从夫人那儿下来,看见有个人影鬼鬼祟祟从她房里出来,认出那是赵满。」

 

沈雁石没问兰儿是不是看错了,因为他知道女子对他心仪的对象总是很敏感的。沉吟道:

 

「兰儿有没有可能监守自盗?」

 

「我问过,她不敢。」

 

沈雁石点头,知道沈福绝对有本事让人说实话。

 

「原本这是小事一桩,不敢惊动大少爷。只是涉及到了赵满,认真查开了,赵三爷的脸上须不好看,但若隐而不发,明儿个老爷一戴金冠就得露馅……」沈福当了这些年总管,头一次遇见这样左右为难的事。

 

沈雁石叹了口气:「烫手的山芋!」又问,「赵满能把珠子藏在哪儿?」

 

「派去监视他的人说他这两天没跟什么人接触过,除了跟着三爷,就是窝在房里。我曾派人借打扫房间之机搜过他的屋子,也没发现什么。」

 

「那就是带在身上了?」

 

「十有八九,少爷,我们该怎么办?」心想搜身的话事情就闹大了。

 

沈雁石目光一闪,笑道:「好办。你回去跟大伙说,我从田庄那边新学了个戏法,待会儿到后院变给你们看。」

 

火燎眉毛的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变戏法!沈福急道:「少爷!」

 

沈雁石挥手道:「你只管照我说的办,我保管珠子平平安安的回来,去吧。」

 

沈福心中虽然不信,却不敢再说什么,领命去了。

 

看着沈福将信将疑的出去,沈雁石又吩咐沈安:「你去把赵满也请来,再多找几个人,免得他疑心。」

 

沈安道:「赵满若是不去怎么办?」

 

瞟了他一眼:「你最拿手的本事不就是强人所难吗?拉来、拽来、绑来,随你。」

 

沈安嘟着嘴:「我可没这么凶!对了,少爷,你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舒服的往椅背上一靠,沈雁石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故作神秘地摇头:「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沈安知道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值得认命地去请人,边走边喃喃自语:「少爷原本是吃肉的,一到这时候就改信佛了。」

 

——大少爷要变戏法了。

 

这个消息一经传开,立刻在沈家庄的下层之中造成了轰动。

 

沈家的两位少爷中,二少爷无疑是最出色的,是沈家庄的骄傲,可惜一年之中没几天是在家的。大少爷负责理家,他脾气温和,对待下人一向宽厚,有时也与他们开开玩笑,闹上一闹什么的,人缘极好。所以大家一听说大少爷要变戏法,没当职的就全都聚到后院去了。

 

少爷亲自变戏法,这本身就够吸引人了。后院里人人都是一脸期待,都在议论著、猜测着:不知少爷学了什么高明的戏法。

 

沈雁石就在一片期待中施施然入了场。有人大着胆子问:「大少爷,你要变什么戏法?」

 

沈雁石笑道:「我这个戏法叫『仙人献果』。」双手张开,每只手上都有一颗龙眼。剥了壳的龙眼莹白剔透,令人垂涎。他续道,「把这两颗龙眼扣在茶碗里,然后……」

 

他手在茶碗上方虚抓了一把,又作势往人群中一撒,接着掀开了茶碗——

 

人群中传来「咦」的声音,有人叫道:「不见了!」

 

又有人问:「少爷,龙眼去哪儿了?」

 

沈雁石一指沈安:「拿出来吧。」

 

沈安笑嘻嘻的从怀中掏出一颗龙眼。

 

众人又是「哦」了一声。

 

有几个比较有怀疑精神的家丁嚷道:「沈安是少爷的随从,不会是事先串好的吧。」

 

这么一叫,许多人豁然开朗,纷纷道:「我看也是。少爷,还有一颗龙眼你把它放在哪儿了?」

 

「不是放,是变。」沈雁石一本正经地道,「我就料到有人这么说,所以另一颗龙眼我把它变到个庄外人的身上,好让你们见见我的本事。」

 

他话没说完,已经有人性急地嚷道:「少爷,是谁?」

 

「是——」沈雁石的慢慢走到人群之中,伸手一指:

 

「是他。」

 

 

 

 

 

(四)

 

沈雁石的慢慢走到人群之中,伸手一指:

 

「是他。」

 

底下有眼尖的叫道:「这不是赵三爷的跟班赵满吗?」

 

赵满的脸色早已变得苍白——做贼的一定都心虚。

 

沈雁石笑道:「拿出来吧。」

 

「什……什么?」

 

「难道还要我搜你的身不成?」

 

沈雁石脸上的表情依然带着笑,眼神却变得凌厉起来,看得赵满心头一震,两条腿软软的,险些坐倒。知道自己的丑事已然败露,只得乖乖将偷去的珍珠交了出来。

 

「看吧。」 沈雁石拿起珍珠飞快的一晃,又赶紧收了起来——珍珠毕竟与龙眼不同,看清楚了就穿帮了。

 

众人只见赵满交给少爷一个白白的球状物,至于到底是什么,谁也没看清,只是心中先入为主,认定了那是颗龙眼。都想这赵满是赵三爷的人,绝不可能与大少爷串通好了来作戏,这一招「仙人献果」果然神乎其技,轰然叫起好来。

 

背了人,沈雁石将珍珠教给沈福,道:「看好了,再有差池唯你是问。」

 

沈福连连称是,又问:「兰儿怎么处置?」

 

想了想:「等过这一阵子再说。」

 

沈福领了命正想走,又被沈雁石叫住。

 

「这人是谁?」

 

沈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到一个家丁模样的青年。答道:「这人名叫邵阳,是陈贵的远房亲戚,这两天庄里缺人手,就叫了他来帮忙。因为是件小事,就没回大少爷。」

 

沈雁石点点头:「你去吧。」

 

等着沈福的身影渐渐从视线中消失,忽然道:「人都走了,你还不出来?」

 

一个人影自阴影处转出,大概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显得鬼鬼祟祟的,走到沈雁石跟前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却是赵满。

 

赵满的表情是说不出的惶恐,哀求道:「沈少爷,求您千万莫把这事告诉我家三爷,不然……小的就没命了。」说到后来,已经带着哭音。

 

赵冲为人刚正,对下人要求极严,若是知道底下人手脚不干净,极有可能就废了他一只手。沈雁石在心里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淡淡地道:「你做过什么事,我忘记了。」

 

赵满先是一怔,随即满脸喜色:「谢沈少爷!」

 

「先莫要谢我。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明白。」沈雁石缓缓地道,「虽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世上有些事可以补救,有些事做错了,却是一辈子补救不了的。所以你以后在做事之前要好好想想清楚,能不能做,该不该做。」

 

赵满一字一字地听着,神色渐渐转为郑重,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赵满记住了。」

 

「你去吧。」

 

赵满起身,走了两步,忽然转身道:「沈少爷,今后若有什么用的上赵满的地方,任凭差遣。」说罢,快步去了。

 

沈雁石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机会我给了你,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夜分。

 

月亮悄悄的自云丛中露出半个脸来,似乎怕惊走了她,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白日里喧腾热闹的沈家庄此时也是一片静寂,所有的人都沉浸在梦乡之中。

 

不,不是所有人。北院的一排佣人房里,悄悄的闪出一个黑影来。黑影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没人发现他后,便轻烟一般地掠了出去。

 

这是什么人,如此厉害的轻功,为何会出现在沈家庄的佣人房里?

 

黑影跃出了沈家庄的院墙,便开始发足急奔,行至一片树丛中,这才停下。他一身黑衣,隐在林荫里,不仔细瞧几乎发现不了。

 

然而这黑衣人却开了口:「你能跟我到这里,轻功也算不弱。」

 

他在跟谁说话?

 

「你能发现我,耳力也不可谓不强。」一个人自树上跳了下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首先勾勒出的便是嘴角上那抹淡淡的微笑,不是沈雁石是谁?

 

他上下打量黑衣人一番,最后将目光停在他脸上蒙的黑巾上:「你在脸上戴这么块东西,难道不会觉得呼吸不畅?邵阳兄?」

 

黑衣人见他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知道身份已被拆穿,便拉下了脸上的面巾,果然就是那个新来的庄丁邵阳。

 

沈雁石笑道:「这样感觉好多了。其实我们今天见过一面的。」

 

邵阳道:「你果然在那时就怀疑我了。」

 

沈雁石淡淡的道:「我只是奇怪,当时我从赵满身上要回珍珠时,所有人都以为我拿的是颗龙眼,只有你的眼神很奇怪。我不得不猜想,你或许是看出了什么。」

 

他接着笑了笑:「以普通人的眼力绝对没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看得清楚。我又想,这样的一个高人怎会成了沈家庄的下仆?所以我想阁下来沈家庄一定是另有所图。」

 

邵阳叹了口气:「我现在才发现一件事。」

 

「什么?」

 

「江湖传言实在不可信。」

 

「哦?」

 

邵阳笑了笑:「江湖传言沈家的大少爷是个庸才,百无一用,可是见过才知道什么叫作『众口烁金』,那一招『仙人献果』实在是高明啊。」

 

在这之前,他从没将沈家这位大少爷当回事,所以当听说他要表演杂耍时,心中只是好奇,想见见这个沈家大少是怎样的无用法,却没想到看了一出好戏。当时就觉得自己不该去,尤其沈雁石如有所思的打量自己的时候,他就知道要坏事了。

 

沈雁石笑道:「如果这是夸奖,我接受。」

 

邵阳脸色一沉:「你追我到这里,到底想怎样?」

 

「在下只是想知道兄台潜入沈家庄意欲何为?」

 

「你以为我会说?」

 

沈雁石的脸色凝重起来:「那雁石就只好得罪了。」

 

一交上手,邵阳才发现,这沈雁石不仅轻功不错,武功也了得。两人对上一百招,他居然还能与自己战成平手。若是换作功夫差些的,只怕就要被缠住无法脱身了。这样的人居然还「百无一用」,江湖上的人只怕都瞎了眼。

 

忽然对沈雁石此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邵阳虚晃一招,跳出圈外,喝道:「停!」

 

沈雁石一怔停手:「有何见教?」

 

邵阳飞身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觔斗,下来时,手上已多了两截树枝。轻轻一抖,树叶飞散。

 

丢过一支给沈雁石,说道:「沈家庄的剑法天下闻名,正巧我也是学剑的,咱们比比剑法如何?」|

 

沈雁石沉吟道:「雁石天资愚钝,于家父的剑法十未得一二,远逊于舍弟凤举。不过若是兄台执意要比,雁石也只好献丑了。」

 

树枝一抖,直刺邵阳前胸,正是沈家剑法的起手式「开门见山」,法度精严,不失名家子弟的风范。

 

邵阳叫了声「好」,举起树枝挡过,两人二度交锋,又斗在了一起。

 

缠斗之中,两人都是暗暗心惊。沈雁石很快就发现,对方对自己的剑路似乎十分了解,若全力而为,自己只怕早已败落。

 

另一边邵阳也发现,这沈雁石贼得可以,似乎知道自己想套出他的全部剑招,并不急于取胜,居然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招跟他对付着。他越斗越是心急,心想此地离沈家庄委实太近,拖的久了,难保有人闻声而来,若是再来一个这般难缠的人物,自己恐怕就要栽了。心念至此,一声轻叱,手上力度猛增。

 

哪知他的力度加大,沈雁石却改变战术,改缠斗为游斗,靠着轻功在他身边游走,不肯触及到他的剑锋,却也让他脱身不得,竟是看出了他的心意。

 

忽然沈雁石手上的树枝向上一挑,随即挺刺,邵阳认得这一招叫「虹飞天外」,只是沈雁石这一刺似乎力度大了,本应刺向他的左肩,却向他身后刺去,露出了老大的一个破绽。

 

邵阳心想机不可失,内力贯注手上的树枝,向他虎口拍落!

 

 

 

 

 

(五)

 

沈雁石虎口一震,手中的树枝便拿捏不稳,掉落在地,半边手臂酸软,竟然无法抬起。邵阳一招占了先机,哪肯放松?三招急攻过后,树枝已抵在沈雁石的咽喉。

 

「你输了。」

 

沈雁石叹道:「我原本就不是你的对手。」

 

邵阳还想说话,忽然闻到一股焦臭之气,眉锋一皱,随手点了沈雁石的穴道,这才回头探看究竟。

 

只见他原先站的地方躺着一条一尺来长的蝮蛇,蛇身上穿了一个洞,蛇血流出,凡是沾上的草木都已枯萎,颜色逐渐变得焦黑。这蛇的毒性之强,可见一斑!

 

邵阳心头一寒。

 

自己当时一心求胜,全神贯注地对付敌人,决计不会注意到这蛇,如果被它咬上一口,哪怕只是一小口——

 

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邵阳神情复杂地看向沈雁石:「为什么救我?」双方生死相搏的时候,他居然分心去救敌人,这沈雁石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沈雁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习惯成自然。」

 

「什么意思?」邵阳皱眉,他听不懂。

 

沈雁石解释:「这座山上像这样的毒虫为数不少,有时甚至会偷偷爬进沈家庄里,曾经有好几个庄丁为此丢了性命或是失了手脚。所以我们见到这种蛇,总是一剑砍成两段。」这回他手里拿的是数枝,所以只好在蛇身上穿了洞。

 

「即使你我是敌对关系,你也要救我?」

 

「这个……」沈雁石苦笑,「当时我眼里只有蛇,没想那么多。」

 

晕!

 

邵阳几乎是以一种看傻瓜的眼神死死地盯住沈雁石,似乎想弄清楚这人的脑子是由什么做成的。盯得沈雁石心里直发毛,干咳一声:「我知道我干了件蠢事,可你也用不着这样看我。」

 

邵阳目光闪烁,忽道:「也许你救我是另有考量。」

 

「什么?」另有考量,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也许你是为了市恩。」

 

「市恩?」沈雁石觉得自己的头在迅速膨胀。

 

「你眼看无法以力取胜,逼我说出此行的目的,便用这种方法,企图让我感动,自己招出来。」

 

沈雁石几乎忍不住叹气了。这位仁兄想的未免太过了吧?他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这一把?这招也太过冒险了。

 

只听「这位仁兄」依然自以为是地道:「你设想的不错,可惜你却看错了我这个人。」

 

「你是怎样的人?」

 

「习惯恩将仇报的人,尤其我发现别人在向我市恩,其实另有所图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在他咽喉上穿一个洞。」他手一抬,树枝重新抵上了沈雁石的咽喉,「你信不信,我内力一贯,你的脖子上就会多出一个洞,就像那条蛇一样?」

 

「我信。」沈雁石喃喃地道,「我现在已经怀疑这条蛇是你家的了。」

 

「什么?」

 

「不然你的话怎么好像是要为它报仇?」

 

邵阳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有心情开玩笑,你难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沈雁石道:「你当然敢,我还知道你已经下决心要杀我了。所以你才会给自己找了一个杀我的理由,因为不这样的话你怕你下不了手。」

 

他笑了笑,继续道:「一个人如果存心做一件事,多么奇怪的理由都想得出;就算实在想不到理由,先做了再说,以后可以再去慢慢的找。但是在临死之前说几个笑话,却是我的自由。心情放松,死的样子也好看些。」

 

这回邵阳则是以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他。老实说,他从没见过沈雁石这样的怪人。凝视半晌,才道: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后悔救我了?」

 

沈雁石很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苦笑:「说实话,是有些后悔,不过眼睁睁看着有人被蛇咬死,而我却见死不救,只怕我会更后悔。」

 

「即使你知道这样做会要了你的命?」

 

「如果当时你便死了,后面这些事也不会发生;既然不会发生,我又怎知你能要了我的命?」

 

这些话听起来好像有道理,仔细一想又似乎全无道理;说他全无道理,却又不知该怎么反驳他。邵阳忽然发现不能再和这人说下去,他已经快被绕晕了。

 

「你既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就受死吧!」一挥手上的树枝,刺了过去!

 

「啪」一声,沈雁石的身子软软倒在了地上。

 

「你不杀我?」

 

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是沈雁石的。

 

死人也能说话?

 

当然不能。沈雁石好端端地做在地上,活动着因为血脉不通而有些麻木的手脚。刚才那一刺邵阳并没有要他的命,反而解开了他的穴道。

 

「看样子你好像很遗憾。」

 

「喉咙上开个洞想必也是种新奇的体验,不过……」沈雁石又笑了:「这种事还是不要自己亲自试的好。」

 

邵阳凝视他脸上的那抹微笑,忽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

 

「不知道,所以我才问你。」

 

邵阳缓缓地道:「因为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死到临头脸上还带着笑。」

 

沈雁石摸摸自己的脸,又忍不住笑了。笑容原来还可以救命呀,心里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常常挂着笑。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微笑的时候,会有一种说不出魅力,常常会感染到身边的人。

 

邵阳依然注视着这抹笑,不知不觉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意味深长地道:「沈雁石,我记住你了。」

 

如果他是恶狠狠的盯住自己说这句话,沈雁石还能理解为是痛恨,可他的表情却是那么温和,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好怪!

 

「邵云扬。」

 

「什么?」

 

「我的真名。」

 

沈雁石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告诉自己这个。

 

手指轻弹,手上树枝飞了出去,直直地插在了地上,邵云扬转身便走。

 

「邵云扬?」

 

停住,回头。

 

「你真不打算告诉我你此来的目的?」

 

空气凝住。

 

就在沈雁石以为他会冲回来大骂自己不知好歹的时候,邵云扬却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沈雁石,你这人不仅难缠,而且固执得可以。」

 

顿了顿,「我此来的目的,你只要耐心等到明天就会知道了。」

 

明天,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沈雁石还想再问,对方却早已不见踪影。

 

沈雁石慢慢起身,清风吹动他的衣袖,一阵凉意涌上心头。明月无痕,万籁俱寂,好宁静,可是暴风雨前夕的夜晚,不也是这样的宁静吗?

 

沈成风五十岁的生辰可以说是沈家庄这些年来最热闹的时刻。江湖豪客、武林侠士成群结队的拜访几乎使沈家庄人满为患。用来待客的大厅早以坐满了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剩下的人只好都待在花厅里。

 

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了沈凤举和岳子青的身上。有赞叹的、有钦佩的、有羡慕的、有嫉妒的,当然还有含情脉脉充满期待的——来这里的自然也少不了一些女侠,或是某大侠某掌门的令爱千金等等,像沈、岳两人年少英俊、侠名远播,最要紧是尚未婚配,自然成了兵家的必争之地。敏感些的都可以嗅出姑娘们之间的火药味。

 

每到这种场合,沈雁石总是习惯于把自己隐藏在角落里,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凉凉地打量着人群,心中飞快地过滤着可疑人物,以确保这一天的安排能够顺利进行。

 

而今天他表面上虽然悠闲,心中却尤为紧张。那个邵云扬的话令他感到不安,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沈凤举和岳子青,那两人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强撑笑容的模样令他感到好笑。

 

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当他转回头来的时候,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惊呼——

 

一个人从外面「飞」了进来。

 

「飞」并不奇怪,对练武的人来说,轻功好的可以跃得比这人还高。但是这人姿势很奇怪,四肢都在空中不停的抽动,就像溺水的人在挣扎一样。

 

这是什么轻功?

 

沈雁石没有动,这时候还轮不到他出手。刚刚还在给青城掌门的漂亮千金讲笑话的沈凤举突然飞身而起,一把抓住了来人。

 

「沈康?」这人竟是在门口负责迎客的庄丁沈康。

 

沈康当然没有这么好的轻功,他是被人扔进来的。他本不是胆小的人,此刻脸色却已骇得发白,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如果没有沈凤举接着,他只怕早已摔断了好几根骨头,叫他怎能不怕?

 

大厅里沈成风听到外面的骚动,也出来探看,看见沈康的狼狈状,不觉皱眉:「发生了什么事?」

 

沈康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还是有些结巴:「回……回老爷,庄外有几个人自称天山碧游宫的人求见。」他见这些人来者不善,没敢放他们进来,说要通报一声,结果就被扔了进来通报了。

 

听到「天山碧游宫」这几个字,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沈成风的脸色忽然变了。

 

 

 

 

 

(六)

 

天山碧游宫是什么地方,沈雁石没听说过,但他注意到父亲的脸色变了,不仅是父亲,老一辈的武林人物的脸色都变了。

 

沈成风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马上就恢复了镇定,沉声道:「请他们进来。」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笑道:「不用客气,我们自己来了。」

 

这声音既不年轻也不老,根本听不出年龄;阴恻恻的,却带着说不出的魔魅之意。声音并不大,可每个人都觉得似乎响在耳边一样。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大门的方向,站在中间的,更是不自觉退出几步,让开一条路来。

 

沈雁石的手忽然握紧:来的人是不是邵云扬一伙?自己曾经设想过无数他们可能来袭的方式,却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些人竟然会大大方方地走进来。这是不是代表他们对自己的力量有着绝对的自信?

 

当先出现的是十四个黑衣人,全身是黑,外面还罩着一件黑色的斗篷。这十四人排成两行,细看时,他们不仅高矮胖瘦差不多,就连步伐也似乎经过专门训练,几乎完全一样。

 

能调教出这样的属下,这天山碧游宫主人想必是个非凡人物,沈雁石有点期待这个人物的出场了。

 

十四个黑衣人在阶前站定,接着,衣袂声响,花厅的西北角跃出一个身着金黄色衣衫的男子,凌空一个翻身,稳稳地立在场中。

 

这人莫非就是碧游宫主人?

 

沈雁石刚想到这里,东北角又跃出一个人来,这人却是一身青衫。随后,西南角、东北角又各有一个人跃出。一人着水蓝,一人身上则是鲜亮的红色。

 

这四人看身法就知道武功不弱,至少不下于昨天交过手的邵云阳,不知这里有没有他,可惜他们每人脸上都戴着一个鹰头形状的面具,嘴以上的部位全被遮住,看不见面目。

 

四人也在场中站定,齐声道:「有请主人。」

 

原来这几个人也是跑龙套的,正主儿还没出来呢。沈雁石心想:这碧游宫主的架子可还真不小。

 

这话他也只是在心中想想,可有人却说了出来——沈凤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大的架子!」

 

碧游宫一干人全向他怒目而视。

 

如果这么轻易就被瞪回去,沈凤举也就不是沈凤举了。他冷笑一声:「装神弄鬼,却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依我看,什么碧游宫,不过是些跳梁小丑。」

 

话音未落,沈凤举只觉眼前黑影一晃,一股掌风袭面而来。沈凤举一惊,想要应战,竟看不清敌人来路,只得连连后退。掌风逼得他几乎窒息,沈风举赫然发现,在这人面前,自己竟然没有还手之力!

 

现在他的身子撞到了花厅的石柱上,已经没有了退路。如果对方再行攻击的话,也许他就没命了。

 

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惧!

 

就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笼罩他的掌风忽然消失了,对方不但没有再行攻击,反而退回到碧游宮一行人當中。

 

他身上虽也穿着一身黑衣,一件黑披风,但并不是那十四个黑衣人之一,他的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便能给人一种压迫感。他的脸上也戴着鹰头面具,可那双眼睛却厉若闪电!

 

这是一个天生霸者!

 

虽然他没有报上名号,但所有人都已知道他一定就是碧游宫的主人。也只有这样一个人,也才有可能驾驭象金、青、蓝、红四人这样的高手。

 

碧游宫主的目光锁在沈风举身上:「碧游宫是不是跳梁小丑?」

 

沈凤举还在因为刚刚的进攻喘息连连,脸色也有些苍白,听他这么一问,却又露出高傲的神色:「在我眼中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者,都是些跳梁小丑。」

 

空气无疑因他这句话而变得紧张,岳子青、沈雁石都在暗暗提防,如果碧游宫主突然发难,就从后面进攻来牵制他。就连沈成风虽然背着手,袖中也早已真气激荡。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候,碧游宫主却忽然笑了:「好辣的脾气,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他转过头,看向沈成风:「沈庄主,二十余年未见,别来无恙。」

 

沈成风皱眉道:「你不是萧碧海。」

 

二十年前萧碧海自称天山碧游宫主人,扬言要挑战中原武林群雄,许多武林前辈都或死或伤在他手上,直到沈成风与之约战于黄山,才将他逼了回去。那时萧碧海就已年过三十,现在至少也有五十几岁,而眼前这个碧游宫主虽看不见面貌,估计也就是少壮之间。

 

碧游宫主笑道:「沈庄主这话说的胡涂,当年家师被庄主逼得立下誓言,有生之年绝不下天山一步,自然不可能来这里。」

 

「家师?」沈成风目光一闪,「是了,你是当年黄山之战时萧碧海身边的那个童子,二十年不见,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沈庄主好记性,晚辈段飞鹰。」

 

「你师父呢?」

 

「家师自黄山之战以后,终日郁郁,已于几年前仙去了。不过他临终之前一直握着晚辈的手,要晚辈一定要记得沈庄主当日的恩赐。」他脸上虽然仍在笑,目光中却流露出怨毒之意,显然对当年之事刻骨铭心。

 

「你今日是来找我报仇的?」

 

「晚辈不敢有违师命。」

 

两人一来一往地说着,沈凤举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跳出来叫道:「想跟我爹爹斗,先过我这一关再说!」

 

他自出道以来,屡战屡胜,从未尝过败绩,心高气傲惯了,如今却被攻得连还手之力也没有,如果对方是堂堂正正与他过招,他或许还服气,偏偏又是偷袭,心里早已憋了一肚子火了。如今听说要挑战自己父亲,终于忍不住跳将出来。

 

段飞鹰身后金、青、蓝、红四人也早就看沈凤举不顺眼了。穿金色衣衫的男子向段飞鹰一拱手:「主人,让属下来教训教训这个狂妄的小子。」

 

段飞鹰笑道:「也好,只是你要小心,可别伤了他漂亮的脸蛋。」

 

这话中的调笑味道太过明显,沈凤举最恨别人在他的脸上做文章,哪里忍耐的住?喝道:「狂徒,看剑!」一剑刺了过去。

 

他说「看剑」,段飞鹰却像没看见一样,不躲不闪。眼见剑锋已刺到他身前,忽然一股掌风劈来,将沈凤举的剑荡了开去,那金衫男子笑道:「你的对手是我!」

 

两人一个使剑,一个但凭双掌,你来我往,斗的煞是好看。尤其沈凤举剑招凌厉,身法美妙,将金衫男子逼得上窜下跳,狼狈不堪。众宾客只看得目眩神驰,都想如此大好的拍马时机怎可放过?纷纷大喊助威:

 

「沈二公子好本事!」

 

「果然虎父无犬子!」

 

「这什么碧游宫的小子,我劝你还是自己认输,免得自取其辱!」

 

然而一些前辈高手,包括岳子青、沈雁石两人都已看出不对。这金衫男子虽然叫声连连,但始终中气十足。他惧惮沈凤举剑法,只以轻功躲闪,耗力颇小。而反观沈凤举,现在虽然好似占了上风,但他耽于练剑,真气不纯,百余招过后,额头已微微见汗,体力消耗显然大得多,如不及早取胜,只怕就要败了。

 

沈凤举勉强也算身经百战,这道理如何不知?可他越急就越难以取胜。金衫男子看准时机,劈手来夺他的剑,沈凤举向左一让,不料对方另一只手掌又已袭来,沈凤举无奈,只得举掌相迎。「啪」的一声,两只手掌对在了一起。

 

这就形成了最最危险的拼比内力的局面。如果一方实力稍差,最后的结果只怕是非死即伤。

 

岳子青一直站在离战圈最近的地方,眼见沈凤举的脸色渐渐变红,就要支持不住,他关心则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跃入场中要将两人分开。

 

他这方一动,碧游宫的人也就动了。那红衫男子笑道:「想两个打一个吗?这可不是江湖规矩。」一掌阻断了岳子青的去路。

 

沈雁石早已站到战圈外,眼见凤举的情形越来越不妙,岳子青又分身不暇。情急之下,除下身上外袍,真气贯注,向两人头顶罩了过去。

 

对峙的两人只听风声急响,都举掌相迎,掌风到处,长衫碎成片片。但这一番干扰也使两人收了掌。

 

金衫男子瞪眼笑道:「小鬼,有两下子。」

 

沈凤举哼了一声:「你也不像看起来那样的草包。」

 

火花在两人眼中一闪,互相看不顺眼的结果是又斗在了一起。

 

这边沈雁石一出手也无疑是自动加入了战局,那青衫男子早已迎了上来,笑道:「你要打,我奉陪!」

 

沈雁石一听这声音耳熟得很,对上青衫男子的眼睛,不觉一愣,说道:「是你?」虽然隔着面具,却依然认得出这人就是昨晚的那个邵云扬。

 

沈凤举刚好就在他身边,闻言也是一愣:「你认得他?」刚刚说了这一句话,金衫男子又已缠斗上来,也无暇听取回答了。

 

邵云扬解下腰间长剑扔给沈雁石,自己却除下身上披风,笑道:「我用这个斗你!」 披风一抖,向沈雁石头顶罩了下来。

 

沈雁石侧身躲开,却听对方在自己耳边轻声道:「你没休息好?脸色好差!」

 

沈雁石心想昨天半夜跟他斗了一场,今早又要早早起来招待四方宾客,休息好了才怪。也轻声回道:「还不是拜阁下所赐。」

 

两人边说边斗,旁人早已被邵云扬的披风耍花了眼,只道战事激烈,那想得到他们竟述起别情来了。

 

邵云扬披风一抖,罩住两人,趁机又道:「我可没让你半夜追我。」

 

沈雁石淡笑道:「我本不想追的,却怕有大老鼠鬼鬼祟祟不干好事,若是又招来一群老鼠捣乱可就不好了。」

 

邵云扬眉锋一挑:「想不到你挑衅的功夫也不比你弟弟差多少,我还以为你很温和呢。」

 

沈雁石笑道:「因人而异,对朋友我向来是温和的。」脸色一沉,「对敌人就不会了。」长剑一抖,刺了过去。

 

邵云扬叫了声好,披风卷住长剑,向上一扬,下来时,剑柄一落入他的手中,而那件披风却盖在了沈雁石的身上。

 

邵云扬抚剑笑道:「宝贝呀宝贝,到底你还是舍不得我,又回来了。也罢,你去找柄剑咱们再来斗过。」后面这一句话却是冲着沈雁石说的。

 

沈雁石一怔,忽然明白他此举的用意不过是将披风给自己遮挡身体,只着一件中衣的样子实在不太雅观。心下不由感动,又忍不住奇怪:他为何这样对待自己?

 

心下不禁犹豫,自己明明不是他的对手,该不该再斗下去?幸好这时沈成风发话了:

 

「住手!」

 

 

 

 

 

(七)

 

沈成风一开口,沈家庄这方的三个人就退了回来。碧游宫的人也不再恋战,退回到碧游宫主身后。

 

沈成风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段飞鹰的身上,缓缓地道:「段宫主,你我之间的恩怨还是由我们自己来解决,你意下如何?」

 

段飞鹰心中暗暗估量了一下形式:就实力而言,己方的确胜过沈家庄,但这些前来贺寿的宾客之中不乏好手,一旦打起来,他们定然不会坐视不管,只怕最后讨不了好去。

 

他选中此时来的目的其实只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扫了沈成风的威风,一雪师门之耻,并不想与中原武林结仇,沈成风的提议到是正中下怀,于是点头道:「也好。」

 

沈成风又道:「既是二十年前留下的事端,比斗的规矩不妨也依照二十年前。若是阁下赢了,沈某一条性命任凭处置;相反,若是沈某赢了,就请阁下退回天山,还中原武林一个清静,怎样?」

 

段飞鹰淡笑道:「还算公平。不过,沈庄主的命我是不敢要的,只希望到时沈庄主能在家师坟前磕上几个头,承认自己输了,也算了了他老人家的心愿。」

 

沈成风成名三十余年,在江湖上地位的数一数二,极受景仰,让他去墓前叩拜并且自行认输,这样的侮辱比杀了他还难过。况且段飞鹰语气笃定,好像沈成风一定会输一样。沈凤举第一个就忍耐不住,骂道:「我爹爹才不会输给你们这些邪魔外道!」

 

段飞鹰也不生气,含笑望了他一眼,心里倒是有些后悔答应的太快——这小子很对自己的胃口,放掉了有些可惜。

 

沈成风转头看向众人,朗声道:「刀剑无眼,生死难料,诸位都是个见证。事端起于沈某,自然也止于沈某。无论我和段宫主之战孰生孰死,都按武林规矩办事,谁也不许报仇。」

 

目光扫向沈凤举,喝道:「凤举,你听见了没有?」三个晚辈之中,凤举脾气最烈,所以他别人不问,只问凤举。

 

沈凤举心想父亲怎会败落,于是点点头:「知道了。」

 

沈雁石却觉得父亲这话似乎像在交待后事,忍不住看了一眼岳子青,见他面露忧色,显然也有不祥的预感。

 

段飞鹰听沈成风这么说,也转向身后属下,道:「你们也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

 

他笑吟吟地说,碧游宫诸人也笑嘻嘻地答,殊无半点严肃之意,似乎认定了己方一定能胜。

 

听的一干中原武林人士都暗暗恚怒:这姓段的也太过狂傲,他年纪轻轻,武功能高到哪里去?

 

等两人一交上手,就没人这么想了。

 

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时间去想。

 

刚才沈凤举等几人相斗,还有人在大声吶喊助威;此刻,除了风声、衣袂声、打斗声与剑气破空之声外,竟没有半点声音。

 

当然,这并不是说这两人打得不够精彩。相反,太精彩了,他们根本看不清两人的身法,只觉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耳边听得对掌之声、剑锋相击之声不绝,显然是已过了无数招。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双眼,嘴巴也由于吃惊长得大大的,就连喘息都几乎忘了,怎么还有时间喝彩?

 

功力尚浅的,看着看着,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扑通」、「扑通」倒下好几个!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相搏!

 

蓦的,对阵两人齐声喝斥,「啪」的一声响,人影乍合即分;观战的高手都知道这是决胜的一招。

 

但是这一招实在是太快。他们心里刚想:这是决胜……,「一招」两字还没在心里闪过,这一招却已经结束了。

 

「你输了。」

 

沈成风威风凛凛地站在场中,虎目直逼段飞鹰。在气势上就已经胜了。

 

段飞鹰脸色铁青,一挥手,示意部下撤退。他不敢说话,只怕一开口,强忍住的一口血就会喷出来。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碧游宫一干人威风八面地来,又威风扫地地去了。

 

「想胜我爹爹,再过二十年你也不成!」沈凤举向着几人消失的方向大喊,觉得一口恶气也出尽了,心情一下子大好,笑嘻嘻的拉住沈成风的衣袖:「我就知道爹爹天下无敌。」

 

沈成风的目光仍然直视前方,竟似没听到他的话一样。

 

「爹?」沈凤举微觉奇怪,轻轻晃动他的身体,道:「他们已经走了。」

 

他不晃还好,一晃之下,沈成风的身体忽然向后倒去,「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爹!」

 

「姨丈!」

 

「沈庄主!」

 

惊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众人不约而同涌向沈成风身边,挤挤攘攘,场面混乱之极。

 

一个声音叫道:「让开,让开!我来看看他。」却是号称「回春手」的名医谢去病。

 

谢去病探了探沈成风的鼻息,又伸手去把他脉门,脸上神色脸变了几变。沈凤举双手扣住他肩膀,性急地问道:「我爹爹他怎样?」

 

谢去病摇头叹息:「沈老爷子年事已高,适才一番恶斗,真气耗尽,已然仙去了。」

 

「什么?」

 

众人都是一声惊呼,沈凤举握住谢去病的双肩:「你说什么?我爹爹怎么会死?」他惊怒之余,手上便不知控制力道,谢去病被抓得肩头生痛,冷汗直冒,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放开谢大夫。」

 

声音很温和,却带着说不出威严,沈凤举每回做错事都会听到这人这样对自己说话,然后乖乖的听着。此刻心头虽然一片茫然,听到这个声音,仍然不自觉放开了手。

 

发话的是沈夫人岳明仙。

 

沈夫人依然是那样的端庄雍容,神情也依然平静,丈夫的死似乎并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她缓缓走到沈成风的尸身前,轻叹道:「成风,你终是先我一步去了。」俯下身,接着,身体慢慢软倒在丈夫身上。

 

「娘!」

 

沈凤举只觉得母亲的举动透着说不出的奇怪,见她倒下,连忙上前扶起,只见一柄匕首已没入小腹,不由得呆了。这种情形,任谁都知道已经回天法术了。

 

沈夫人气息未断,张大已经涣散的瞳孔,在周围人中找到沈雁石和岳子情,颤声道:「凤举就……就交给你们两人了。」

 

她挣扎着,握住沈雁石的手:「雁石,好好照顾凤举,答应……答应……」

 

变故发生的太快,沈雁石心下一阵茫然,回过神时,手都被她握得疼了。对上她期待的目光,沈雁石点头:「凤举是我弟弟,你放心。」

 

终于得到了保证,沈夫人放松了手,轻轻抚着沈凤举的头,目光之中流露出无限爱怜,轻声道:「凤举,娘不能再陪你了,你要听话,乖乖的,听话……」声音渐微,手慢慢的垂了下来。

 

「娘!」

 

沈凤举怎么也不能相信,短短的时间之中,一直陪伴自己,呵护自己的双亲竟然先后离去,先是呆呆的,随即放声大哭。

 

沈雁石默默的蹲下身,心里也想哭,却不知该怎么哭出来。轻抚着弟弟的背:「凤举……」想劝,又不知该怎么劝。

 

忽然,沈凤举的身子抽搐了几下,似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向旁倒了下去。

 

「凤举!」沈雁石大吃一惊,抢上去想将他扶起,眼前黑影一晃,岳子青早已抢先一步将沈凤举抱在怀中。沈雁石伸出去的手刚好触在他抱着沈凤举的手上,

 

心中微一忡怔,随即焦急地看向凤举。

 

谢去病上前诊断:「沈二公子是悲伤过度,气血攻心,调养几天就好,不妨事的。」比较有事的是自己那可怜的肩膀,不知骨头碎了没有。

 

沈雁石看着父亲和沈夫人的尸体,又回头看看昏迷不醒的凤举,忽然之间,觉得肩头的担子好重好重。

 

 

 

 

 

(八)

 

大红的灯笼被取下来了,不久前还是喜气洋洋的寿堂转眼之间变成了灵堂,整个沈家庄都沉浸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之中。

 

老爷夫人去世,二公子悲伤过度二昏迷,一切治丧的事由便落在了沈雁石的身上。

 

入夜时分,沈雁石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自前庭回来。后院的海棠花开的正艳,沈雁石辛酸地想起昨天下人们还在说这花开得好,是为庄主报喜来了。

 

如今花还在开,人却已不在了。

 

海棠花圃的那一边,是沈凤举的卧房,依稀亮着灯。不知凤举怎样了,沈雁石想着,顺着灯光走了过去。

 

房门没有锁,他推开门,就传来一声问:

 

「谁?」

 

岳子青坐在桌边,双手支在桌上,有些睡眼惺忪,脸上的神情却是警觉的。沈凤举昏倒后他就一直守在他身边,看样子是累了,就在桌边小憩,听到推门声才惊醒。

 

「凤举怎么样?」沈雁石轻问。

 

「不久前醒过一回,醒来就大哭大闹,我怕他哭伤了身,没办法只好点了他的睡穴。」话中含着无限溺宠。

 

大哭大闹?沈雁石望向床上昏睡着的弟弟,后者睡容平静,呼吸安详。沈雁石在心头暗暗苦笑,自己又何尝不想大哭一番,大闹一场,把心里的痛都发泄出来?可是他不能,凤举已经倒下了,兄弟俩人之中总要有一个清醒来支撑着沈家呀。

 

「太晚了,你也回房去歇着吧。」

 

岳子青摇头:「我不累,凤举万一醒来没人在身边,我怕会出什么事。」

 

除了沈雁石进来那一刻,岳子青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沈凤举,沈雁石心头一阵苦涩:他的眼中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影子!

 

「那……我走了。」

 

悄声走到房门前,小心的推开门——

 

「雁石。」

 

手顿住。「什么?」

 

「以后的日子只怕要辛苦你了。」

 

身子一震:「这是我分内的事。」

 

快步走出去,关上门的同时身子也靠在了门上,不停地重复着深呼吸的动作——怕不这样眼泪就会流下。

 

***

 

一个人不管你有多大的名望,也不管你有多大的权势,死了,也就代表你要渐渐的被人们遗忘了。

 

沈成风夫妇的尸体下葬后,前来吊唁的人们也都陆续地告了辞,最后一个走的是沈成风生前的好兄弟赵冲。他已在这里耽搁得太久,而沈成风的丧事他也确实出了不少力,沈家庄上下都很感激他的,如今要走,也不好挽留。岳子青一直将他送了出去。

 

沈雁石留在庄中主持家事。突逢巨变的沈家庄明显的人心涣散,有些事情他不得不亲自督导。他正在指挥处理一些丧后事宜,却被沈安火燎眉毛地叫走了。

 

沈安只说了一句:「大少爷不好了,二少爷收拾行装,像是要去报仇。」

 

这几天沈凤举的举动十分奇怪,一开始总是闹着要去报仇,几次三番被众人劝止之后,忽然安静下来。沈雁石深知他的个性,他的突然转变总让人觉得不放心,就派了沈安暗中监视着。果然不出所料,所有人一走,凤举便坐不住了。

 

当沈雁石找到他的时候,沈凤举正在给自己的马上马鞍。

 

「凤举,你做什么去?」

 

沈凤举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我要去找姓段的报仇。」这些天来每次他要报仇,沈雁石总是坚决反对,在他心中,早已十分瞧不起这个兄长了,所以态度也不是很好。

 

「你不能去!你忘了爹爹生前是怎么说的吗?他特别嘱咐你不许去寻仇。何况你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每次都是这样的一番话,他能不能说点新鲜的?沈凤举森然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如果不去报仇,我枉为人子!」

 

轻哼一声,继道:「你若不敢去,就不要阻止我。」

 

知道凤举从没将自己当兄长看, 沈雁石轻叹一声,柔声道:「不管你怎样看我,仙姨临终前要我照顾你,我不能看你去送死。」

 

沈凤举不耐烦起来,喝道:「让开,不然我要出手了!」

 

沈雁石依然不动。

 

沈凤举咬了咬牙:「这是你逼我的!」劈面一掌攻了过来。沈雁石举掌招架。

 

这是这两兄弟第一次过招,沈凤举忽然发现,一直被自己认作无用的兄长,其实功夫还不错,招式或许没有自己精,掌力却很纯。

 

过了几招,沈凤举忽然跳开,怒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阻止我报仇?你到底是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仇人一边?」

 

他这话本是气话,随口说说而已,可是说道这里,忽然想起那天雁石对那青衫人说的话,似乎两人是认识的,不禁狐疑道:「你和那什么碧游宫有什么关系不成?」

 

沈雁石听他话中的意思竟是怀疑自己与敌人有勾结,心口一窒,再也想不到自己的一番好意竟被他曲解至此,伤心之余却依然说道:「我说过,不管你怎样看我,我一定会阻止你冒险。」

 

沈凤举不怒反笑:「那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这一番出手,沈凤举手下不再留情,招招都是杀手,一心要将沈雁石逼开。沈雁石心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也不正面招架,只求能多拖得一刻,等到岳子青回来。

 

沈凤举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思,他之所以赶在这时候出去,就是看准了岳子青不在,没人能制得了他,哪了沈雁石却来从中作梗。心念一转,想出一计,叫道:「看掌!」

 

沈雁石举掌相迎。两掌相交,沈雁石忽然发现凤举的掌心竟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一惊之下,也收回了掌力。沈凤举就是赌他不敢伤了自己,见他收回掌力,猛的内力一吐——

 

沈雁石胸口如遭重棰,身子支撑不住,坐倒在地。一旁沈安惊叫:「大少爷!」

 

沈凤举跃上了马,冲着沈安道:「好好照顾大少爷。」马鞭一挥,自后门冲了出去。

 

沈雁石挣扎着起来,想追上去,才迈出一步,却觉全身无力,只得靠在沈安身上喘息。

 

沈安又急又怕,心想大少爷受了伤,二少爷又跑去跟人拚命,这可如何是好?表少爷怎么还不回来?

 

正想着,岳子青就赶到了。他送了赵冲回来,就听到消息赶过来了。问道:「二少爷呢?」

 

「二少爷从后门走了,说是要去报仇。」

 

岳子青跺跺脚,他又何尝不了解凤举的个性?这些天他一直寸步不离守着凤举,本以为过了这些天他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哪想到才离开一会儿,凤举就跑了。

 

「还好经过这些天,碧游宫的人想必已经去的远了,他一时追不到。」

 

沈雁石摇头,想说什么,无奈胸中血气翻滚,竟然说不出话来。沈安见状忙道:「不是的,表少爷。那天那个姓段的狗东西和老爷决斗之后,似乎是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所以一直没有上路,在五里外的双桥镇上休养,今天中午才成行。二少爷一直派眼线盯着,所以……」

 

不等他说完,岳子青脸上早已变色,飞身跃上了马,冲了出去。

 

沈雁石一拉沈安:「扶我上马,我们也去。」

 

「可是少爷你的伤……」

 

「不妨事。」只希望来的及才好!

 

从沈家庄出来,岳子青策马狂奔,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凤举,你千万不能有事!

 

一路行了二十余里,路过一片树林的时候,岳子青勒停了马。

 

树林里明显有着打斗的痕迹,绿绿的树叶落了一地,显然是被剑气削的。蹲下身子查看,草叶上还染着斑斑血迹。

 

这是谁的血,是不是凤举的?想到这,岳子青的掌心已经有了冷汗。

 

阳光透过树林,草地上一个东西反着光。岳子青看过去,忽然觉得混身冰冷——

 

草丛中静静躺着一柄断剑。仔细看的话,你会发现剑柄上面刻着一只凤凰!

 

那是凤举的剑!

 

这把剑是沈成风请人为凤举铸的,是凤举最心爱的宝贝。岳子青还记得,凤举总是笑着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现在剑已经断成两截,人呢?

 

马蹄声响,沈雁石也带着沈安赶到了。两人一看这里的情形,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沈雁石强忍住心跳,下了马,在四下巡视一周,才向岳子青道:「这里没有凤举的尸身,看样子他只是被抓走了。你……不要太担心。」

 

岳子青不语。沈雁石以为他没听见,伸手去扶他肩膀,不料岳子青却毫无预警的转身:

 

「你当时为什么不拦住他?」

 

「我……」

 

「你根本就希望他来送死是不是?」岳子青的眼睛在充血,只要一想到凤举也许已经死了,他就几乎要发狂!胸口郁闷难当,只想找个途径发泄出来!

 

「不……」 岳子青冷洌的眼神令沈雁石心里发寒,急忙想要解释,可是对方却全然不给他机会。

 

如果这时有人看到岳子青,一定都不认识他了。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他打断了沈雁石的话,冷笑着,残忍地开了口:

 

「你以为凤举死了我就会转而爱上你吗?」

 

 

 

 

 

(九)

 

「你以为凤举死了我就会转而爱上你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霹雷,将沈雁石全身都击成了片片碎片!

 

他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

 

他知道,可是他却一直装成没事人一样,冷眼旁观,毫不在意地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对凤举的痴迷。而现在,自己的一腔情意竟成了陷害凤举的罪状!

 

想笑,哈哈,原来在他眼中自己竟如此不堪!

 

「啪。」

 

清脆的巴掌声自岳子青脸上响起。沈雁石脸上一贯的微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寒霜。

 

「这一巴掌是让你清醒。」

 

沈雁石冷冷地开了口,声音如腊月朔风,使人闻之如坠冰窖。

 

大少爷生气了!这是回过头神来的沈安的第一个想法。从没想过一贯微笑着的大少爷会生气,原来从不发脾气的人生起气来竟如此可怕!他心里都发寒呢。

 

岳子青早已被这一掌打得呆掉了。他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沈雁石,退去了笑容,他此刻的表情竟是如此的凛然,神圣而不可侵犯!

 

「有一件事你最好明白。」

 

岳子青呆呆地听着。

 

「凤举是我唯一的兄弟,也是这世上我仅存的亲人。我就算死了,也不会伤他一分一毫。」

 

他冷笑,笑得高傲:「恋上你,或许是我自甘下贱,但你放心,沈雁石不会下流到陷害自己的兄弟。」

 

冷冷地将这些话甩在岳子青脸上,沈雁石转身想离开这令他难看的地方,才走出两步,胸中血气翻滚,竟像是要冲出来一样。

 

嘴一张,一口鲜血直喷而出!随即人也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大少爷!」

 

「雁石!」

 

两条身影从不同方向奔来,沈雁石目光散乱,竟无法分出谁是谁。

 

「为什么会这样?」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稀是岳子青。

 

「大少爷为了阻止二少爷寻仇,两人动起手来,二少爷打了大少爷一掌,当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上马还是我扶着上去的。结果表少爷你又——」

 

又刺激他,让他急怒攻心。这些话沈安不懂,也不知该怎么说,但岳子青已经明白了。凤举的一掌,即使只用五成力,也足已使个武林高手受很严重的内伤了。

 

明白自己都做了什么,岳字青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懊恼道:「我……我都没注意到……」

 

注意?神志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沈雁石模模糊糊地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在心底呵呵笑了:

 

「你怎会注意到我?」

 

一直以来,沈雁石都会做一个梦。梦里面父亲会很温和地看着自己,还会拉着他的手。父亲的手很大,很温暖,很想一直就这样被握着。可是一转眼,四周的光线就变暗了,父亲冷冷地摔开了他的手,他正想问为什么,父亲的眼神却忽然变了,变得遥远而陌生。

 

每当这时,他就会一身冷汗地醒来。

 

「大少爷,你醒了!表少爷,大少爷醒了!」一直在一旁照顾的沈安一见沈雁石张开眼,连忙惊喜地大叫起来。声音之洪亮,一百只乌鸦合唱也比不上他。

 

「大少爷,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沈安了。」耳边的乌鸦还在聒噪着,吵得他不能继续睡下去。

 

转动着眼睛,记忆慢慢回来,是的,父亲已经死了,刚才的一切原来仍是场梦呀。首先浮上心头的是一片苦涩。

 

「雁石?」

 

岳子青抢到床前,一脸喜色。

 

没有想到他会留在自己身边,沈雁石有着一丝茫然,轻声道:「你不快去找凤举,留在这里做什么?」

 

他只是感到奇怪,问问而已,可听在岳子青的耳中却似在埋怨他一样,想起自己语出伤人,心中顿时充满了愧疚:「我留下来照顾你的伤势。」

 

沈雁石挣扎着起身,向四下望了望,发现这里是自己的卧房,原来他们已经回到沈家庄了。卧房里点着灯,外面已经黑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昏迷了多久?」

 

「已经子时了。你的伤势不轻,又没有及时救治,幸亏庄里还有疗伤圣药,不然就麻烦了。」

 

沈雁石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这一番耽搁,碧游宫的人就走远了,凤举……」

 

「安心养伤,凤举的事我会想办法的。你说的对,没有发现凤举的尸体,看来碧游宫还不想杀他,只要我这条命在,就一定会将凤举救出来!」最后一句话说得无比坚决,显示了他的决心。

 

「以我们现在的实力,是斗不过碧游宫的,这件事理亏在我们,江湖上的朋友怕也不好帮忙。唯今之计,只有暗中潜入碧游宫,打听凤举在哪里,再伺机将他救出。」沈雁石沉吟着说出自己想法。

 

如何去救凤举,岳子青一直在心头盘算了好久,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最为可行,于是点头道:「也好,等你伤好咱们一起去。」

 

沈雁石笑了笑:「我刚刚运了运气,血气都已畅通无碍,只要调养几天就好了。我们明天就动身,凤举虽无性命之忧,但早一天将他救出,他就少受些折磨。」

 

岳子青早就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去才好,只是见沈雁石受了伤说不出口,如今听他先提了出来,心中不禁感动,握住他的手:「雁石,谢谢你。」

 

沈雁石笑了笑:「凤举是我的弟弟,你谢我做什么?」不着痕迹地脱开了他的手。

 

这层窗纸既已戳破,再想行若无事地相处下去就不可能了。岳子青想起白天对他一番残忍的中伤,深感愧疚——雁石其实是没有过错的。

 

「对不起。」

 

沈雁石嘴角抽动一下,想问:哪一桩?可是问了又如何,一切都不会改变。「其实我今天的态度也有些过分。」以他的性格,当时真是气极了,才会打岳子青耳光,还说出那样的话。

 

想起那一记热辣辣的耳光,岳子青倒是笑了:「平时看不出你脾气其实不小,这一点倒不愧和凤举是兄弟。」

 

沈雁石想起不久前也有人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也不禁笑了。

 

岳子青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沈雁石,他忽然发现雁石的笑容很好看,让人看了很舒服,很想多看看。

 

「我脸上长花了吗?」见岳子青直盯住自己,沈雁石不禁摸摸脸,笑问。

 

他开玩笑地问,岳子青却有些「做贼心虚」,不由红了脸,想说些什么,忽然脸色一变,一张劈熄了蜡烛,低声道:

 

「有人!」

 

 

 

 

 

(十)

 

月黑风高。

 

一条黑影趁着夜色偷偷潜入了沈家庄。他从东院潜到西院,又从西院到了后院,似乎是在找什么。可是这里实在是太大了,房间又多,偏偏又都一个样式,他似乎是有点转向了。

 

发现了这一点,他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纵身一跃,跃上了树梢。

 

居高临下当然要看得清楚些,他心里这么想,可他一跃上树梢就发现自己错了。

 

所有的房子都熄着灯,天色又暗,虽然他的目力相当不错,可也难以分清这些一式一样的房子。

 

他想自己应该去抓个人来问问。

 

他正这么想,不远处一间房子的灯就亮了,房门随之打开,一个人披着衣裳,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半夜醒了要去出恭。

 

这真是天赐良机,黑衣人目中闪出一丝喜色,悄没声息地来到这人身后,伸指向他身后大穴点去——

 

「你要做什么?」

 

一张傻嘻嘻的笑脸突然出现在眼前,清晰得可以看到上面的汗毛。黑衣人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竟会突然转身,一时呆住了,接着,背心一麻。

 

——他没点到别人的穴道,反而被人点了穴去。

 

一人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为何鬼鬼祟祟?」

 

烛影闪动,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有些发红。黑衣人脸上的面具已经被取下来了,露出一张年轻而惊慌的脸。

 

「咦?」岳子青一见这人不由轻呼一声。

 

「你认得他?」

 

「他是金蛇剑客的二弟子,好像叫做孙通。」

 

「就是那个被凤举打败,还夺了剑去的金蛇剑客?」

 

「正是。」

 

沈雁石暗叹。比武被打败还被夺了剑去,对于一个成名的剑客来说实是莫大的侮辱。当日凤举拿出剑来,沈雁石就觉得此举有失厚道,只是父亲似乎很高兴,也不好说什么。那时又想反正父亲声威赫赫,对方纵然怀恨也不敢轻举妄动,哪想得到会有今日的变故!

 

「你是来盗剑的?」

 

孙通哼了一声,道:「我来替我师父下战书。」

 

岳子青似笑非笑:「下战书要趁夜半三更,这规矩我倒是第一回听说。」

 

孙通涨红了脸:「战书就在我衣内,不信你们自己瞧瞧便是。」

 

他倒没有说谎,他确实是为师父金蛇剑客送战书来的。金蛇剑客此人剑术虽高,气量却颇为狭窄,为人又殊不够光明磊落。败在沈凤举手上,被他引为平生奇耻大辱,却碍于沈家的声威,不敢造次,后来听说沈成风猝死,江湖传言沈凤举又因丧父之痛大伤元气,心想这等大好时机怎可错过?立刻动身来沈家庄,想借这一战挽回自己的名声。

 

而孙通又存了另一番打算,想在比斗之前做个小手脚,也好在师父面前请功。

 

沈雁石叹了口气,心想凤举生死未卜,还比什么?淡淡地道:「请转告尊师。沈家庄遭逢巨变,服丧期间,不宜有比斗之事。尊师若是执意要比,我们只好认输了。」

 

回头向沈安:「去将那柄金蛇剑取来。」

 

知道他的用意, 岳子青忍不住道:「雁石……」

 

沈雁石打断他的话:「子青,解开他的穴道。」

 

他语气平和,但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威严,令人不能抗拒。岳子青只得照办。

 

沈雁石道:「金蛇剑我们原物奉还,希望今后彼此相安无事。」

 

孙通倒是怔住了:「你们真是要把剑还我?」

 

沈安将剑往他怀里一塞,喝道:「你啰嗦个什么!少爷说还你就还你,还不快走?」

 

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实在太没面子,孙通想说几句场面话,又想不出来,只得咬咬牙去了。

 

「雁石,这样好吗?」

 

沈雁石苦笑:「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岳子青叹了口气,知道剑若不还给对方,两人一旦离开,金蛇剑客怕要到沈家庄来找麻烦,到时就难以收拾了。

 

「包子,包子,新出炉热腾腾的包子!」

 

一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停在包子铺前,一人从车窗探出头来——

 

「老板娘,给我二斤包子。」

 

「好。」

 

老板娘低头应着,包好了包子正想送入对方手里,一边抬起了头——

 

哎呀,好俊俏!她卖了四十年包子也没见过这样俊俏的人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年逾五十,徐娘半老,没有一点风韵可言的包子铺大娘双手托着包子,一双小眼张得圆圆的,嘴巴更是合不拢了,模样说不出的古怪,如果有小孩看见她说不定会被吓哭。

 

买包子的青年这样的情形已经见多了,也不奇怪,微微一笑:「大娘,我的包子。」

 

「哦,包子。」老板娘回过神来,老脸红了红,赶忙将包子递了过去,想了想,又多抓了两个,笑道,「这也给你。」

 

青年一怔,正想推辞,不料前面赶车的小伙子却抢着道:「收下,收下,表少爷真是的,人家老板娘的好意,干吗要推辞?」

 

青年闻言一笑,只得道了谢,收了包子。又问:「请问大娘,你有没有见过一行人从这里走过,都是黑衣黑斗篷,还戴着面具?」

 

老板娘一脸惊怪,摇头道:「没见过。」低下头喃喃地道,「又不是盂兰节,怎么会有人扮鬼。」

 

青年一脸失望,闷闷地放下车帘,将手中包子递给车中另一人道:「雁石,来吃包子。」

 

不用说,买包子的人正是岳子青,另外一人就是沈雁石了。两人出来找沈凤举,考虑到沈雁石的伤,同时也为避人耳目,便雇了一辆马车。这几日来,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一路逢人就打探消息,可是得到的答复却都如这卖包子大娘一样,碧游宫一干人竟像是能飞天遁地,无影无踪了。

 

眼见岳子青一脸沮丧,沈雁石就知道又没有消息,安慰道:「凤举吉人天相,你不用太担心。」

 

岳子青叹道:「如果不在路上将凤举救出来,等到了碧游宫他们的地界,只怕救人就难上加难了。」

 

沈雁石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心想如果自己没有受伤……

 

岳子青看出他的心思,说道:「不是你的错,你和凤举一样,都是我的表兄弟,我决不会对任何一个见死不救。」

 

怎么会一样?沈雁石淡笑着却不说破,扬声道:「沈安,来吃东西!」

 

沈安笑嘻嘻的探进身来,接过包子狠狠咬上一口,口齿不清地道:「大少爷,下次买东西如果对方是女老板,就还让表少爷出面,说不定又能蒙人家几个包子呢。」

 

沈雁石笑骂:「馋鬼,你就知道吃!」

 

沈安嘻嘻一笑,退了出去。在外面又叫:「前面就出了市镇,路可不太平坦,少爷们小心了。」

 

「知道了,赶你的车,别撞到树上就好了。」

 

一声哀号:「少爷!」

 

岳子青听这主仆两人说话,心情忽然觉得轻松不少。从没和雁石如此亲近地相处,几天下来,他发现雁石和凤举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凤举永远是光芒四射的,像团明朗的火焰,热情、跳跃、激进,有时显得咄咄逼人,虽然会被他吸引,却也总是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雁石则正相反,不会很引人注目,但看久了会让你移不开视线。就像一块美玉,温温润润,有他在身边,即使不说话,你也会觉得很安心、很舒服。

 

可当他这么说的时候,雁石却笑着说:「我是石头。」

 

微笑着的雁石别有一番风致。

 

「还在担心凤举?」沈雁石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试探着问。

 

一句话将岳子青从思绪中带了回来,随之他赫然发现一件事:这些天来,他的心思竟总是不知不觉放在雁石身上!

 

 

 

 

 

(十一)

 

「砰」的一声巨震,伴着马嘶声,沈安的惊呼声。马车忽然倾斜,岳子青不及多想,一掌震开车顶,带着沈雁石一跃而出。身形还未展开,不防一张大网当头罩落,两人躲闪不及,被网在当中,一同摔落在地。

 

两人正想挣扎着起来,明晃晃的刀剑早已架在了脖子上,而且每人脖子上都有四、五把,只要稍有动作,想来脑袋一定是会搬家的。

 

「沈安?你在哪儿?」沈雁石叫,最担心的是沈安已经遭了毒手。

 

「少爷……」哀哀的声音传来,两个蒙面男子将沈安压了过来。其中一人伸手一推,将沈安推倒在沈雁石的身边。看来是穴道被制,沈安虽没被绑着,却仍动弹不得。

 

另一个蒙面男子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眼中露出一丝诧异之色,匆匆走到不远处一个看似首领的蒙面人身边,低声道:「师父,这里没有沈凤举。」

 

他声音虽低,但沈雁石和岳子青却听得清清楚楚,心头都是一凛:又是来找凤举的。

 

那被叫做师父的蒙面男子来到三人跟前,沉声道:「沈凤举在哪里?」

 

岳子青一听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脑中灵光一闪,竟然笑了:「金蛇剑客在江湖上也是一号人物,怎么干出这等下三滥之事?」

 

沈雁石一呆:「你说他是金蛇剑客?」

 

「正是。」

 

「可是我们已经将剑还给他了,为何还要找凤举的麻烦?」这样对待他们,称之找麻烦也不为过吧。

 

岳子青叹道:「雁石,你人虽聪明,但到底涉足江湖太少,不了解这些江湖人的龌龊心思。剑虽是还他了,但毕竟不是他凭本事得来的,江湖中只会说凤举做得大度,但人人都知道他金蛇剑客仍是是凤举的手下败将。要找回面子,只有杀了凤举。」

 

「所以就用这种卑鄙手段?他难道不怕被人耻笑?」

 

「人已死了,到时就随他怎么说;没人知道真相,又怎会有人耻笑于他?」

 

沈雁石也不禁叹了口气:「这江湖实在是很复杂呀。」

 

岳子青猜得不错,蒙面人的确是金蛇剑客。那天孙通回去说沈凤举不肯比武,金蛇剑客当然不愿善罢罢休。后来听说从沈家庄出来一驾马车,派去打听的人看见车上有岳子青,便认定沈凤举一定也在车上,一路跟了下来。又预先在此处设伏,想要来个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他见岳子青戳穿自己的身份,也就不再否认,冷笑道:「不愧是岳子青,好眼力。」

 

顿了一顿,说道:「实话说,梁子是沈凤举结下的,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恩怨,至于这两人——」一指沈雁石和沈安,「我更是没有见过,只要你肯告知沈凤举的下落,我就放了你们三人,如何?」

 

「可是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丑事,放了我们,你就不怕所作所为被传扬出去?只怕一说出凤举的下落,我们三个就死定了。」

 

说话的不是岳子青,而是沈雁石,他笑了笑,接着道,「我虽对江湖中的事不太了解,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金蛇剑客打量他一眼,问道:「你是谁?」

 

「在下沈雁石。」

 

听到这个名字,金蛇剑客的眼中露出嘲笑意味:「你就是那个传说无能又无用的沈家大少?」

 

对这样的话沈雁石一向都是不生气的,还冲岳子青笑道:「你看,我虽然不怎么涉足江湖,名声却依然是很响亮的。」

 

岳子青笑道:「如果你肯在江湖上走一遭,名声会更响。」以雁石的聪明才智,实不应被如此诋毁。

 

眼见两人竟聊起天来,全然无视自己的存在,金蛇剑客顿时火了,怒道:「放聪明些,你们的性命可是掌握在我的手里!」

 

他这一叫,指在沈、岳两人脖子上的刀剑就晃了几晃,威吓之意极其明显。

 

沈雁石淡淡地道:「几位小心些,莫要伤了我的脖子,我最怕痛了。」还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面对手持刀剑的敌人是这种态度吗?这显然就是没将金蛇剑客的威吓放在眼里,金蛇剑客正想发怒,却见沈雁石的目光转向他身后,面上露出喜色:

 

「凤举!」

 

实在是吃够了沈凤举的亏,金蛇剑客闻言赶忙转过头去瞧。只见大路直坦,一望无余,两旁树影绰绰,哪里有什么人?

 

他心念一转,暗道不好,只听身后「哎呀」、「光啷」、「扑通」等声音连连响起,回头一看,原本负责制住三人的几名弟子都倒在了地上,大网已经解开,岳子青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将沈雁石扶了起来,还抽空解了沈安的穴道。

 

沈雁石笑了笑:「你没听我说完,我说凤举——不在这里。」

 

一旁沈安则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教训他:「老金呀,你也太性急了,以后听人说话一定要听全,不然会吃亏的。」

 

金蛇剑客脸色铁青,也不说话,做了个手势,剩下的弟子一拥而上,他自己抽出金蛇剑来,第一个找上了岳子青。

 

在他心中,对方三人中只有岳子青一人值得注意。其余两个,一个是江湖盛传废物一个的大少爷,另一个看来是个小书僮,而且武功平平,自己几个弟子对付他们是绰绰有余。而只要擒住了他们,还怕那岳子青不投鼠忌器,束手就缚?

 

可是他很快就和所有吃过亏的人一样,知道江湖传言的无根据性和夸大性了。

 

他正在集中精神对付对付岳子青,就听一旁有人说道:「少爷,你看这老头耍剑就耍剑好了,怎么还全身乱扭,莫非是长虱子了?」

 

又一人笑道:「说你没学问你还总是不服气,他的剑法想必是摹拟蛇的形态而创,招式自然有些像长蛇舞动。」

 

两人指点品评,语气悠闲得很,金蛇剑客心中诧异,忍不住向四下一看——

 

他的弟子们或坐或卧,或站或倒,姿势古怪,无一例外都被点了穴道。而那被他认为是手到擒来的主仆两人,则气定神闲地在一旁观战,其中一个还满嘴胡说,几乎要气炸了他的肺!

 

金蛇剑客心一沉,知道今天栽定了,目光闪过一丝狰狞,喝道:「接我一掌!」

 

岳子青举掌相迎——

 

「不要!」从沈雁石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金蛇剑客举起的掌心在阳光下金芒一闪,直觉地感到不妙,连忙出声阻止。

 

可是晚了——

 

「啪!」

 

「啊!」

 

「噗!」

 

两记掌声夹杂着一声轻呼先后响起。最先清脆的掌声是岳子青和金蛇剑客对了掌。那一声轻呼却是岳子青发出:他想不到金蛇剑客竟在掌缝中夹着金针,借对掌之机将金针刺入了他的掌心。而最后那一记闷闷的掌击声则是沈雁石抢上前来一掌击中了金蛇剑客的后背。

 

惊怒之下,沈雁石这一掌用了七成力,金蛇剑客只觉得五脏都被震移了位,显然受伤极重,不敢恋战,扬手撒出一把金针,趁着三人避闪的当儿,施展轻功逃窜而去。

 

临走还不忘留下一句:「姓岳的,还想要这条命的话,就将手臂剁了吧!」

 

门下弟子还留在林中,他竟然也不管。

 

「金针上有毒!」

 

岳子青手上中针的地方有了个黑点,黑气还在不断向周围扩散。沈雁石当机立断,连点他手臂上的几处大穴,又掏出一粒避毒丹塞入他口中。

 

「沈安,看看有没有解药。」

 

沈安根本不用他说,早已就近抓起一人,问道:「解药呢?」

 

那人脸色苍白,抖声道:「解……解药在师父手中,我们没有。」

 

沈安犹自不信,在他身上搜了搜,发现确实如他所说,才忿忿松了手,又想去换个人问问。

 

岳子青苦笑:「别找了,看来这些人身上都没有。」

 

沈雁石一咬牙,自身上抽出一把匕首,挥起直刺了下去!

 

***

 

沈雁石手腕一翻,匕首刺下,在岳子青手掌黑点处一挑,黑血立时流出,隐隐还能闻到一股腥臭之气。沈雁石握住他的手掌,将嘴唇凑了上去。

 

岳子青一惊,明白他是要将毒血吸出来,叫道:「不要,你会中毒的!」想把手掌抽出来,无奈穴道被点,根本动弹不得。

 

沈雁石当然不会理他,吸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上,吐出的血也浓如墨汁,可见毒性之烈。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继续低头吮吸毒血。

 

毒血被一口一口的吸出。岳子青望着沈雁石,眼眶不禁红了,莫名的感动充盈胸中。 他很清楚,这么做有多么的危险,稍有不慎,雁石自己也可能中毒。

 

他自幼父母双亡,沈氏夫妇以及沈凤举待他虽好,但如沈雁石一般,肯毫不犹豫地为他甘冒性命之险,却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岳子青看着他柔和的侧脸,不由痴了。

 

经过金蛇剑客这么一闹,营救沈凤举的行程不得不又缓了一缓。岳子青身上的大部分毒虽然已经被吸出来了,可是毒气渗入心肺,元气大伤,三人不得已又回到路过的小镇为岳子青抓药养伤。岳子青虽然心焦,却也知道以三人现在的状况无异是去送死,他不怕死,只怕到时凤举救不出,反倒连累了雁石。

 

每次回想起雁石为他吸毒血的情形,岳子青就不由一阵心悸,当时最先浮现在脑中的却是:如果雁石中毒而死可怎么办?

 

那种感觉就好像那天看见凤举的断剑一样,是发自内心的恐惧。怎么也想不到几天的时间,自己的心情竟转变了这么多!

 

轻轻抚摸着沈凤举的断剑,岳子青喃喃自语:凤举,我该怎么办?

 

沈雁石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只看了那把断剑一眼,他便垂下头去,默默地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子上。

 

「吃饭了。」

 

「谢谢。」岳子青收起断剑,忽然感到一阵心虚,奇怪,他心虚什么?

 

慢慢地坐到桌前,右手受了伤,只得用左手拿筷子。从来没有用过左手,说不出的生疏笨拙。伸手去夹一个鱼丸,加了几回没夹住,还滚落在桌子上。

 

沈雁石笑了笑:「我帮你吧。」夹几颗鱼丸到他的碗中。

 

鱼丸很滑,所以他的动作很专心。岳子青偷眼打量他,发现他的嘴唇依然有些红肿——这是上次吸毒血的后遗症,但是这样却使他徒增几分……妩媚。

 

不知不觉中,手动了起来,轻轻抚上那鲜艳的唇,明显感到一丝轻颤,很快又停住了。

 

沈雁石大概是吓倒了,竟然忘记了躲开,抬眼对上岳子青氤氲的目光,四目胶着,谁也舍不得移开。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两人的嘴唇慢慢贴近,近到彼此都可以感觉到对方炽热的气息,接着——

 

「少爷,我回来了!」

 

房门被大力的推开,沈安风风火火地进来,红光满面,中气十足,边走边大声说道:「我走了几家车行,终于找到一辆和咱们原来一模一样的大车,车的问题是解决了,就是马难找。这镇子太小,都没有好马,可惜咱们原来的马被那个金蛇剑客给杀了,不然——」

 

终于注意到两位少爷的表情都是怪怪的,忍不住问道:

 

「你们怎么了?」

 

夜凉如水,越往西走就越寒冷。

 

沈雁石披了件衣裳,静静的坐在阶前。纤细的发丝被夜风吹动,纷乱如絮,轻柔似烟,又像是无数愁丝,数不清,理还乱。

 

「在做什么?」不知何时,岳子青已站在他身边。

 

「看星星。」

 

岳子青抬头:「天上没有星星。」天空是墨蓝色的,没有月,也不见星。

 

「是呀,所以我该回房了。」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刚要起步,却被勾住了手腕。

 

「雁石,你在躲我。」

 

身子顿住,轻轻挣脱了岳子青的手,沈雁石慢慢转过身,慢慢坐回去,淡淡的道:「我为什么要躲你?」

 

岳子青凝视着他:「你知道的。」

 

面对这种深情款款的目光还是有些不习惯,沈雁石转过头:「我不知道。」

 

「雁石,别再逃了。」岳子青轻叹,「你我都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

 

「是吗?」沈雁石冷笑,「你当我是什么?又当凤举是什么?」

 

岳子青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承认,我一直钟情于凤举。」

 

明显的感到掌中那只纤细的手掌一颤,试图想挣脱出来,可是这一次岳子青却决心不再让他逃开了。

 

「我钟情于凤举,却从没想过要和他有什么结果。凤举跟我们不一样,他应该有一个光明的人生,我不能也不忍破坏它。所以凤举他什么也不知道,至于我——」

 

他笑了笑:「也没打算过要告诉他。我想我会一辈子守在他身边,看他快乐地过完一生。」

 

所以他才会知道雁石对他的心意,因为他也用同样的眼神凝视着另一个人。他们根本是同病相怜。

 

「我真的就打算这样了,可是,雁石,我又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你。这些天来,我一直回避着,想忽略心中对你的这份情意……」

 

他越说越动情,而沈雁石只是默默的听着。

 

岳子青续道:「直到那天你为我吸出毒血,我才突然醒悟,我怎么可以错过一个以性命待我的人?」

 

沈雁石身子一震,抬起明亮的双眼看他。

 

岳子青握紧他双手,诚挚地道:「雁石,我向你保证,今后会把对凤举的情意完完全全转化为兄弟之情,你愿意包容我,和我一起吗?」

 

他话一说完,立刻紧张的看向沈雁石,心里真的很怕,怕他会摔手而去。

 

沈雁石默默地将手抽出来,就在岳子青眼神将要暗下的一瞬,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微笑:

 

「好呀。」

 

夜色依然冰冷,月亮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半个脸来,只扫了一眼,又从新躲回到云层中去。一阵凉风吹来,似是她的叹息。

 

月亮看出了什么?

 

 

 

 

 

(十二)

 

以后的日子大概是沈雁石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从没想过自己的恋情会得到响应,即使手被岳子青紧紧地握着,沈雁石依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怕只怕去得更快。

 

有时沈雁石也会想,子青为什么会爱上自己,自己哪里都不如凤举呀。他是不是只是被自己感动了,才会如此相待?每当这么想的时候,他就会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奇怪,他本不是患得患失的人,可是遇到感情的事,却怎么也做不到淡然处之了。

 

带着几分甜蜜,几分不安,这一日终于来到了天山脚下。三人在一家客栈落了脚,便开始打听碧游宫的情况。然而奇怪的是,这里的人竟然没有一个知道碧游宫的位置,甚至连听说也没有听过。

 

在偌大一个天山毫无目的地找,无异于大海寻针,两人还不死心,又分别去打探,约好黄昏时汇合。

 

这里已属边陲,地广人稀,只有集市人口较为密集,而且那里的商人终日走南行北,见识也广些,也许会有人知道。沈雁石存了这个念头,可是一路打听过去,得到的回答却依然一样。

 

天色渐暗,集市上的人也渐渐散了。沈雁石只感到说不出的沮丧,正想回去看看岳子青有什么收获,眼睛一扫,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心念一动,跟了上去。

 

前面那人出了集市,渐渐来到一片空旷之地。沈雁石见无处可以藏身,不敢靠那人太近,只是远远地尾随着。不料那人却突然停住了。

 

慢慢地转过身,那人轻叹:「你还是来了。」却是在沈家庄交过两次手的邵云扬。

 

难道他早已发现了我,故意将我引来这里?沈雁石心中暗暗吃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快步来到他身前。

 

「碧游宫已经知道我们来了?」这是他最关心的,如果对方已有防范,救人就更难了。

 

邵云扬摇头。

 

「那你……」

 

「我奉主人之命来这里办事。」

 

这是谎话,但邵云扬总不能说自己守在这里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吧?

 

是的,想见他。不知何时起,这个名叫沈雁石,相貌平平的男子成了邵云扬最挂心的人,总会想起他脸上那一派恬然,以及那抹云淡风轻的微笑。

 

细细地打量,他似乎是憔悴了,丰润的双颊微微下陷,看来饱受奔波之苦。可是,不知是不是分隔较久的关系,沈雁石好像和记忆中的有些不一样了。他的精神虽然不太好,全身却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尤其是眼中的那抹神采,使他看来说不出的迷人。

 

他是为谁而变得如此?邵云扬忽然觉得心里发苦。

 

原来是这样,沈雁石放下了心,缓缓地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你想问沈凤举是不是落在了我们的手里?」

 

沈雁石舒了口气:「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迟疑着,他又开口:「也许你会觉得很荒谬,但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邵云扬一震:「你说。」

 

「可不可以不要把我们来的消息告诉你们宫主?」

 

「就这样?」声音中有着一丝诧异。

 

「就这样。」沈雁石苦笑,「如果让段飞鹰知道这件事,只怕我们就没机会救出凤举了。可是单凭我一人之力又斗不过你,只好求你看在以往的一点瓜葛份上,守口如瓶。我们此来只是为了救凤举,对碧游宫全无恶意。」

 

邵云扬沉默半晌,道:「你不想让我帮你们救人?」

 

沈雁石又不禁苦笑:「你我是敌非友,如果你肯帮我隐瞒,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你我本是萍水之交,要你做出背叛之事,我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听到「是敌非友」这四个字,邵云扬心头刚刚退去的苦涩就又回来了。自沈家庄一战,他心里就已明白,两人之间是再无可能成为朋友了。既然如此,自己却又为何偏偏放不下?

 

「 哈哈,哈哈!」

 

长笑两声,邵云扬面向吃惊的沈雁石:「我答应你。」

 

沈雁石一怔,随即微笑道:「多谢。」

 

邵云扬不再看他,转过身去,忽道:「救出了沈凤举,你不怕后悔?」

 

沈雁石愕然:「为什么?」

 

邵云扬不答,从怀中掏出一物,向后一抛,道:「接着!」人却大踏步走了。

 

沈雁石见他丢过来的是一个羊皮手卷,麻绳绑着,展开一看,不由呆住了。

 

在天山深处,一座座山峰之中,有一座山峰最为挺拔险峻,宛如一只雄鹰,怒飞冲天,直插入碧空之中。

 

很少有人知道有这样一座山峰,如这里很多的山峰一样,它是寂寞而孤傲的。而在这座山峰的绝顶之上,就是令沈雁石和岳子青踏破铁鞋的碧游宫了。

 

如果一座山峰接一座地找下去,即使找个把月,恐怕也难以找到这里。所幸他们手里有一份地图。

 

展开羊皮手卷,里面赫然是一张极为详细的地图。碧游宫的地图。

 

邵云扬为什么要将地图交给他?他这么做不是明显要背叛碧游宫吗?沈雁石没有多想,因为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多想了。可以确定的是,邵云扬不会害他。

 

事实也证明,他没有看错,现在他们已经趁着夜色,偷偷潜入碧游宫了。从后山上去,绕过一片松林,在一排碧瓦房后面,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屋。按照地图中的指示,这里是囚禁沈凤举的地方。

 

石屋外面上着锁,由于这里从来没有外人来过,夜间天气又极是寒冷,并没有人来把守。

 

沈雁石砍断锁链,对岳子青道:「我守在这里,你进去救凤举出来。」

 

岳子青点点头,知道这是雁石体谅他的一番心意,轻轻握住他的手,惊觉它的冰冷,脱口道:「你放心。」

 

沈雁石淡淡一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伸手推他:「快去吧,莫要被人发现。」

 

石门打开,岳子青走了进去。石室里很暗,没有灯,还很冷。凤举就是被关在这种地方吗?他怎么受得了?岳子青的心纠结起来。

 

借着淡淡的月光,岳子青看见一个白影蜷缩在角落里。

 

「凤举?」

 

白影轻颤一下,可以确定他是个人。

 

「凤举!」岳子青不再怀疑,抢到他身边,双手握住了他的肩膀,「我终于找到你了。」

 

打量着沈凤举,岳子青一阵难过。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凤举瘦多了,头发散乱,双目深陷,说不出的狼狈,这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沈凤举?

 

「凤举,我们走!」

 

听到「走」这个字,沈凤举的眼中现出恐惧之色,手脚不安地挣扎起来,叫道:「我不要,不要!哪儿也不去!」

 

岳子青费了好大力气才制住他,心痛地道:「凤举,是我,你看清楚,我是子青,子青呀!」

 

沈凤举呆呆地抬头,端详了他好一阵子,表情渐渐松动,忽然伸臂拥住了他。

 

「子青,子青!」他反复叫着这两个字,泪水夺眶而出。

 

凤举到底经受过什么折磨?看着沈凤举失控的模样,岳子青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他的凤举怎么会变成这样?不行,要马上带凤举离开这里!

 

拆开沈凤举紧紧环绕在他腰间的手臂,不料凤举却以为他要弃他而去,不由惊恐地叫道:「别走,别走!不要离开我!」

 

从没见过如此脆弱的凤举,岳子青的眼泪终于落下,紧紧拥住他,恨不得要将他融入自己的身体里,语无伦次的道:「我不会离开你,不会!我会一直守着你,永远,永远守着你!」

 

他不停地说着,保证着,眼里、心里除了沈凤举再也看不见别人,所以他没有发现石门又被打开,更没有发现门后那一双写满震惊的眼睛。

 

 

 

 

 

(十三)

 

高处不胜寒,这顶峰简直冷得像冰窟一样,何况还有阵阵阴风吹过来,每一下都像冰锥刺在脸上。

 

沈雁石守在石室外面,人就像是石化了,一动不动。

 

石门再次打开,岳子青终于出来了,臂弯里还抱着沈凤举。他正沉沉地睡着,腮上隐隐还有泪痕未干。

 

「凤举怎样了?」沈雁石抢上前去问道。大概是冻太久了,他的脸色苍白,连声音也似乎都在发抖。

 

「嘘。」岳子青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爱怜地抚上沈凤举的头,轻声道:「凤举他睡着了,别吵醒他。」

 

话音刚落,怀中的沈凤举哼了一声,无意识地叫:「子青?」

 

岳子青抱着他的额手臂紧了紧,柔声道:「我在这儿,乖乖地睡,我不会离开的。」

 

得到了保证,沈凤举再次安心睡去。

 

自始至终,岳子青的目光都只放在沈凤举的身上。柔和的月光下,两人在一起的样子就好像一幅唯美的画卷。放任何人进去,只怕都会破坏它的完美。

 

沈雁石的身子又开始抖了起来。

 

「我们走吧。」

 

两人的身影掠出,依然循原路而回。只要平安地退入松林,他们就等于安全了。

 

「谁?」

 

一声喝问,一人自黑暗中窜出,却是一名碧游宫的侍卫。他看清两人模样,脸色一变,抓起腰间号角,用力一吹。

 

尖锐的号角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凄厉刺耳。

 

沈雁石一惊,不暇细想,提起长剑,运力掷了出去。长剑穿过那人心脏,余势未歇,将他钉在地上。那人双目圆睁,有出气没入气了。

 

但是,已经晚了。

 

号角声一响,碧瓦房中立刻有了动静,若干条身影向这里扑了过来。

 

沈雁石咬咬牙,冲岳子青道:「你带凤举先走,我断后。」

 

「可是……」

 

「你想凤举重新落入虎口?」

 

岳子青低头看了眼沈凤举,终于点头道:「好,你要小心。」

 

两人的交谈完全是在行进中完成,岳子青一点头,沈雁石就停了下来。

 

望着岳子青远去的背影,沈雁石眼中的神采暗淡下来。但很快,他就振作精神。耳听身后脚步声响,已有人来到近前,他猛然转身,一掌直取那人的面门。那侍卫一呆,举手相搁,哪知沈雁石这一招却是虚招,手掌一沉,改为纵切,正切在他的手腕上。

 

那侍卫只觉虎口一麻,长剑脱手。沈雁石伸手抄住,顺势一剑扫出,阻断了陆续追上来的碧游宫侍卫。

 

沈雁石仗剑而立,不再出手。微风吹动,轻舞他的发丝。他的下巴微扬,神情并不倨傲,却会让人有被俯视之感。月光照在他手中长剑上,一闪一闪透着寒光。只是随随便便的一站,却大有一夫当关之势。碧游宫在他对面站成一排,却没一人敢轻举妄动。

 

双方剑拔弩张,形成对峙的局面。沈雁石的嘴角突然勾起一丝微笑,趁着众人莫名其妙的时候,长剑插入土中,向上一撩,扬起一片沙雾。而他自己却向后掠出,身形在半空中一折,直投入松林之中。

 

忽然,松林中闪出一道金影,叱道:「回去!」

 

沈雁石只觉一股强烈的掌风袭来,不得已出掌招架。他人在半空,无从借力,接下这一掌,身子倒飞出去,果然又退回了原地。碧游宫众人立刻围成一圈,将他圈在当中。

 

松林中出手的便是那日随着段飞鹰到沈家庄,还和沈凤举打成平手的金衫男子。

 

沈雁石审度情势,知道今日想走只怕很难,横剑护身,暗暗寻思脱身之策。目光一扫,又见几条身影飞掠而来,其中三人身上分着红、蓝、青三色衣。

 

着青衣当然是邵云扬。还有一人一身黑衣却从没见过。

 

邵云扬一听到号角声就知不妙。他所居较远,来得也迟些,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看见沈雁石仍是一呆。不及多想,身旁红衣人已挺剑攻了上去。

 

旁边的碧游宫侍卫也想上前助阵,却被邵云扬挥手拦下:「以烈火使的本事,还要你们帮忙吗?」

 

红衣人一听,也叫道:「正是,看我拿下他!」

 

沈雁石不知邵云扬在打什么主意,想来是在帮自己。可以的话,他倒希望邵云扬不要出手,只在一边看着。这人已经帮他太多,再不能连累了他。

 

红衣人剑锋凌厉,毫不容情,沈雁石渐觉难支。一旁碧游宫众人眼见胜负已定,则纷纷吶喊助威。

 

忽然,沈雁石左手一扬,叫道:「看我的金针!」

 

红衣人向旁一闪,一支金针堪堪从脸侧飞了过去。

 

红衣人最是爱惜自己的一张脸,狠狠地啐了一口:「还有吗?」

 

沈雁石笑道:「要多少有多少!」又是一扬手。

 

红衣人这次学乖了,退开几步,将剑挥得滴水不漏,却迟迟没感到有金针飞过来。狐疑地瞧过去,却见沈雁石早已飞身而起,想要逃了。

 

沈家庄从来只用剑,沈雁石哪来什么暗器?金针是上次金蛇剑客刺入岳子青掌心的那一枚,沈雁石随手收起,不想竟有今日之用。

 

邵云扬抢上一步,喝道:「哪里走!」双掌运力拍向他后心。

 

沈雁石想不到他会出手,微微一愣,却听耳边有人道:「我送你一程。」身子被一股大力托起,直飞向空中。沈雁石心念电转,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借势跃出。

 

身后传来惊叫声、咒骂声,却没人有这么好的轻功能追得上。

 

眼看就能脱身,不料一个人以无以伦比的速度赶上来,伸手抓住沈雁石衣领,随手一甩,沈雁石竟无力抵抗,重重地摔落在地。他身子扭动几下,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伤他那人随即也落下。

 

「主人!」

 

段飞鹰哼道:「一群没用的东西,把他给我拖回去!」

 

那红衣人连连遭沈雁石愚弄,又被主人责骂,心里憋了一肚子火,上前狠狠向沈雁石小腹踹了一脚,冷笑道:「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沈雁石受伤已重,这一脚又劲力十足,终于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昏迷前唯一想到的是:

 

「他们,已经逃远了吧?」

 

 

 

 

 

(十四)

 

在石室外面把风的时候,沈雁石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到这里面来「做客」。

 

他现在就躺在冰冷的地上,没有人点他的穴道,也没有绳索绑住他,因为没有必要;他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到一双双的脚。最当中的一双是段飞鹰的。因为抬头很吃力,沈雁石就维持着平视的姿势。

 

「沈成风的大儿子沈雁石?」虽是问句,但语气是肯定的。

 

沈雁石忍痛挤出一丝微笑——现在的他连微笑也似乎成了奢侈。

 

「正是,难为段宫主还记得我这个人。」

 

段飞鹰哼了一声,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提起:「沈凤举现在在哪里?」

 

头发几乎要被连根拔起似的痛,而这种痛又牵动了身上的伤痛,沈雁石几乎要大叫了,却仍然笑道:「我一直和你们在一起,你不知道,我当然也不知道。」

 

「你们总有约好在哪里会合吧?」

 

「有啊,天山境外一丈的地方。不过在下记得段宫主立了誓,永不出天山一步,看来是追不到了。」

 

段飞鹰忽然笑了:「我何用追?只要传扬出去,你在我的手里,不怕他们不回来。」

 

「段宫主此言差矣,凤举不是傻瓜,他知道你此举是为了引他回来,又怎会轻易上当?」

 

沈凤举不是傻瓜,出这主意的段飞鹰就一定是了。

 

段飞鹰森然道:「你不怕死?」

 

沈雁石淡淡地道:「段宫主何等样人,想杀我还是想留我心中想必早就有了打算,我怕与不怕能教你改变决定吗?」

 

段飞鹰一对鹰眸紧紧地盯住他,似乎想看到他的内心深处,可那双眼睛却是清澈如水,无风无浪,竟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段飞鹰焦躁起来,将沈雁石狠狠掼在地上,冷笑道:「很好,我到要看看你到底有多硬气!」

 

扬声道:「丁离?」

 

一个黑衣侍卫应声而出。

 

「丁弃是你弟弟,这人就交给你了。」走到门口时,又补上一句,「留他一口气,我还有话问他。」

 

沾了水的鞭子看来就像是一条毒蛇,被它咬上一口想必滋味不好受。鞭子的主人似乎有意营造恐怖的气氛,将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啪响。

 

「你知道丁弃是谁?」

 

「你兄弟?」

 

丁离的脸上现出悲愤之色,一字一字地道:「不错,他是我唯一的兄弟,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是,他却被你一剑钉死了!」

 

果然如此,沈雁石暗叹,这段飞鹰还真是会用人。

 

丁离的双手握紧:「你来救你的兄弟,却为什么要害得我兄弟骨肉分离?为什么?」

 

一声嘶吼,鞭子抽了下去。

 

真的很痛。沈雁石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叫出来。心里倒是对这个正在对他施以严刑的人没什么怨恨。尽管当时为情势所逼,下手不得容情,沈雁石仍是不由感到愧疚,尤其是在面对死者亲人的悲痛的时候。

 

一鞭下去见了血,地沟离的眼睛就红了,露出嗜血的光芒,鞭子更是挥舞得得心应手。

 

最初沈雁石还会在心里默记鞭数,到了后来,这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衣服已经碎成片片,湿呼呼的,上面有血有汗,意识也开始模糊,只有鞭子抽打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住手!」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这么说。

 

「青木使你做什么?」

 

「再打下去他就没命了。主人说过要留他一口气,人死了,看你怎么交代。」

 

「可是——」

 

「人交给我,出去!」

 

接着,好像有人在抚摸自己的头发。很轻,很舒服,忍不住把脸也凑了过去。

 

「沈雁石。雁石?」

 

有人在叫自己,应该响应的,可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好试着,扯出一个微笑来。

 

子青,是你吗?

 

「你复原的很快,看,伤口已经结痂了。」

 

邵云扬虽是在笑,笑容却很勉强。任谁面对沈雁石身后的那些纵横交错的丑陋伤痕,想来都不会开心的。尤其是邵云扬。想起那日沈雁石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样子,他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扭住,五脏六腑都痛了起来。

 

如果再晚去一步,也许他真的会死吧。还好!

 

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轻抚那痕迹,却换来一声闷哼。

 

「痛了?对不起。」

 

沈雁石道:「这点痛我还是忍得住的。我还没谢谢你为我上药,你怎么反而道起歉来?」

 

顿了顿:「现在我伤也快好了,你……还是不要再来了。」

 

身子一震,邵云扬涩声道:「你不想见到我?」

 

沈雁石道:「当然不是,我现在是个阶下囚,你来得如此频繁,只怕会招人怀疑。」

 

沉默许久,邵云扬轻声道:「没关系,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沈雁石转过头来,清如水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你对我的恩情,只怕沈雁石今生无以为报,若再连累了你,我于心何安?」

 

邵云扬低声道;「我不要你的回报。」

 

忽然他抬起头来,握住沈雁石的双肩,深深地道:「雁石,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我的心意?」

 

看到对方眼中的回避,他苦笑:「你知道,你知道是不是?」

 

沈雁石忽然淡淡地笑了:「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有些事情是不会因为这样就改变了的。」不知为何,从邵云扬的脸上他看到了自己。

 

邵云扬震惊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笑容。这绝不是他所熟悉的,属于沈雁石的那抹温和的、清淡的笑容。这笑容恍惚如梦,朦胧似烟,明明不是苦笑,却带着说不出的凄楚,看得人心都痛了。

 

一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脱口而出:「那个姓岳的值得你为他如此吗?你知道吗?你被陷这些天,他根本就没有一点动静,如果他待你有待沈凤举的一半,有怎会放任你留在这里?」

 

好尖利的话!如果言语也能杀人的话,沈雁石只怕已经死了几十次了。现在,就算他的人没死,心也死了。

 

邵云扬的话句句戳中他的痛处,那日见到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石室中哭泣的凤举,不停发誓永不离开的子青,以及……呆立在门外的自己。

 

其实早就知道凤举的地位自己永远无法取代,只是得来不易的温柔却不愿轻易撒手,只好自己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心里盼着子青会来救自己,好证明他多多少少是有心的,可又怕他来自投罗网,每天都在矛盾中煎熬,失望中落幕,其实心里已经知道他不会来了,可又忍不住期盼……

 

很久以前就想,如果被抓的是自己,会不会有人来救,现在,知道了……

 

想哭,不知怎么,又笑了。

 

邵云扬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担心地看向沈雁石:宁愿他哭,也不愿他笑得如此心碎。

 

「雁石?」

 

沈雁石看向他,幽幽地道:「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没办法不想他,念他。」

 

自嘲的一笑:「我这个人大概是天生犯贱,所以……不要爱我,因为我不值得。」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过身去,再也没有回头。

 

夜晚是沈雁石最不喜欢的时刻,太静了,许多往事就会悄悄探头:不愉快的童年,寂寞的恋情,短暂的幸福,然后是无边无尽的失望……

 

石门打开,一人悄声走进。

 

「子青?」

 

很快,惊喜转为失望,来人不是望穿秋水的岳子青,而是最不想见的邵云扬。

 

「我来带你离开。」

 

什么?沈雁石一惊:「你疯了?」

 

「我很清醒。」

 

「我说过我不值得。」

 

邵云扬笑了,笑得苦涩:「我这人大概也有些贱性,你纵然不爱我,我也要救你。」他上前将沈雁石抱起。

 

「放开……」正想挣扎,背心一麻,就失去知觉了。

 

 

 

 

 

(十五)

 

沈雁石抬起头,对上一双阴鸷的眼,心中顿时一寒。虽然除下面具,与以往所见的不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段飞鹰!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脑子飞快旋转,前因后果连在一起,一个结论立刻跳出,脱口道:「邵云扬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段飞鹰冷冷地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走上前,托起沈雁石的脸仔细端详,见他厌恶地扭过头去,索性捏住他的下巴。

 

「这种长相,怎么看都乏善可陈到极点,真不明白邵云扬是看上了你的哪一点。」

 

沈雁石淡淡地道:「我们只是朋友。」

 

「朋友?」段飞鹰阴恻恻地笑了,「只是朋友他会为你甘冒奇险,甚至不惜背叛我?」

 

他盯着沈雁石,真想将眼前这人捏碎:「你知不知道?云扬从小就跟在我身边,从来对我忠心不贰,可是自从沈家庄回来,他就变得怪怪的。那天他表面上打你一掌,实际上是要助你逃走吧?那时他还心有顾忌,不敢表露出来,我也就装作不知。可是这十几天来,不知你又是怎么迷惑他的,竟让他中了邪般公然背叛我。沈雁石,你好大的本事呀!」

 

他一句句说来,怨毒之色溢于言表,沈雁石知道这人对自己恨极,也不辩解,只问:「你想怎样?」

 

「怎样?」段飞鹰邪魅地一笑,手掌暧昧地划上他的脸,动作间充满了调情意味。

 

沈雁石一呆,伸掌拨开他的手,不想却被他反手擒住,扭在身后,而他的另一只手则一把扯开沈雁石的衣襟。

 

「嗤」的一声,大片未经阳光洗礼的雪白肌肤暴露在空气中!

 

段飞鹰盯住他的脸,狠声道:「就让我也享受享受你的销魂媚术!」伸手点了他的穴道。

 

沈雁石倒在床上,动也不能动,眼见段飞鹰充满恶意的脸孔向他逼来,知道这张脸的主人存的是什么邪恶念头,心中一声暗叹:自己的死期就在今日了吧?

 

触上那一片光滑的肌肤,感觉宛如摸在丝缎上,段飞鹰心中一荡,忍不住赞道:「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相貌虽不怎样,皮肤倒是好得很。」

 

俯身凑到沈雁石耳边:「你就是靠这个把邵云扬迷得晕头转向的吧?」

 

话未说完,脸色骤变:「你敢!」一掌将沈雁石的脸打得偏了过去,随即双手上下一分,摘掉了他的下巴。下手生硬利落,毫不留情。

 

一缕鲜血自沈雁石的嘴角淌下,红得凄艳刺目。

 

「想死?」段飞鹰冷笑,「你以为你的命还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吗?在我还没有发泄完怒气之前,你没有死的自由!」

 

没有死的自由?沈雁石的眼中终于浮现出绝望之色。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人真的有想死而不得的时候。

 

段飞鹰看着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你这个反应倒是很有趣,就像当初的沈凤举一样。」

 

什么意思?沈雁石吃惊地抬头。

 

「那个小家伙,一开始的时候脾气坏得厉害,又吼又骂,还想一死了之,真的是很有精神。可是等到了我怀里,就温顺得像只小绵羊似的了。要他哭就哭,要他叫就叫,可爱极了。」心里多少有些遗憾,难得看上一个猎物,还没完全驯服就跑了。

 

终于明白高傲倔强的凤举为什么会变得那样脆弱,这种对待的确可以使任何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心理崩溃!凤举的确是吃了不少的苦,九泉之下的父亲和仙姨知道了一定会责怪自己吧?

 

抬眼看向面前的男子,很明白那双眼里并没有欲望,恐怕是自己平凡的相貌不能勾起他的欲念吧?这个男人,只是想藉由这种方法侮辱自己,以泄心头之忿。他的脸上有着残虐的快意,自己任何无意义的抵抗,只会加强他嗜虐的快感吧?他就是想看自己在他身下哭泣求饶,甚至婉转呻吟的丑态吧?

 

让他如愿吗?沈雁石,你已经什么都不剩了,这最后一点尊严却是说什么也不能失去了。

 

其实想想可笑,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还有尊严可言吗?

 

可是,就是不想,如他所愿!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贯穿了全身,五脏六腑好像要被巨椎捣烂一样。好痛!这是惩罚吗?他没有照顾好凤举,所以要忍受同样的对待。这样想,心里也许要好受一些。

 

没有任何快感,只有难以忍受的疼痛,所有的动作都是以泄愤为前提,不见丝毫温柔。

 

脱臼的下巴已经被接上,但沈雁石知道这绝非是对方的良心发现。如果维持那样的姿势,自己就叫不出来了,这种暴行的乐趣也就减少了许多。段飞鹰一定是基于这样的考量吧!

 

咬紧牙关,决不肯哼出一声,任凭嘴唇被咬破,鲜血直流。努力将意识从身体中抽离,连目光也不愿分半点给正在自己身上肆虐的男人,定定地望向天花板。

 

身体开始麻木,汗水雾气模糊了双眼,只觉得天花板上的纹路渐渐变形,幻化成了岳子青的脸孔,那样温和的微笑着。

 

你在对谁微笑?是不是凤举?

 

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你可知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盼你,在等你?

 

你对我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若是无意,为何当初要给我希望,让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若是有心,为何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却踪影不见?

 

你和凤举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还能想起有个叫沈雁石的人还在苦苦等你?

 

子青,子青!

 

多少个日夜,这名字就像是一柄重锤一样狠狠击在心中,每想一次就心痛一分!

 

不知不觉中,身体上的痛楚已经感受不到,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心痛。

 

一滴泪水终于自眼角滑落-——

 

无声无息!

 

***

 

沈雁石是从噩梦中惊醒的。身在天山的日子,很少有一个夜晚不做噩梦。

 

惊悸地从梦中醒来,试图动一动身子,却被剧痛扼住了所有动作。

 

茫茫然张开了双眼,打量起自身所在的这个华丽雅致的房间,一陈一设都似曾相识,尤其是天花板,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瞳孔猛然收缩,昨夜的一幕幕宛如翻书般清清楚楚呈现在眼前————

 

屈辱、痛苦、伤心、绝望……

 

全身不可遏抑地痉挛起来。胃在收缩,想吐,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吐出来。

 

才知道噩梦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醒了,梦却依然在延续着。

 

所有的感觉渐渐回笼,寒冷侵袭了每一寸肌肤。赫然发现,自己的身上只有一条薄被覆在腰间,其余的部分都裸露在空气中!

 

这副狼狈的样子只会招来嘲笑吧?

 

艰难地坐起身,拉开被子盖住全身。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动作,身上就已出了一层薄汗。

 

自己的衣物被胡乱扔在床下,俯身拾起,套上。虽然上衣已经扯破了,打个结应该还能穿。

 

一直不敢看自己的身体,这么痛,想必伤痕是少不了的,加上那日留下的鞭痕,怕是「琳琅满目」,惨不忍睹了吧?

 

苦涩的一笑,不想又牵动嘴角的伤口。脸颊高高肿起,昨夜那一掌打得力道十足,恐怕连内劲也用上了。

 

脚步声响,三个人走了进来。当先是那蓝衣人,身后还带着三个仆人模样的青年男子。

 

大概是没见过这样惨烈的景象,蓝衣人进门后先是怔了怔,随即皱起眉头,向着身后两人道:「带他走。」

 

两个男子立刻来到床前,抓住沈雁石的胳膊。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蓝衣人看了他一眼,目中露出嘲弄之意,冷冷地道:「当然是去你该去的地方,难道还让你一直留在主人的寝宫里不成?」

 

原来这里是段飞鹰的寝宫,怪不得布置得非同一般。也好,哪里都好,只要能离开这个充满不堪回忆的地方,就算被扔在雪地里也无所谓。

 

两个男子架住沈雁石,半拖半扶地正要将他带离房间,却在门口遇上了段飞鹰。都是一愕:

 

「主人!」

 

段飞鹰鹰目一扫,直落在蓝衣人身上:「什么事?」

 

蓝衣人恭恭敬敬地答道:「回主人,属下正要押他回石牢。」

 

看向沈雁石, 段飞鹰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不用了,我要他留下。」

 

 

 

 

 

(十六)

 

「让他留在这里?」

 

蓝衣人闻言一呆,主人从来未留任何一个人在寝宫中一夜以上,这姓沈的——

 

心中纵然疑惑,但知道主子说一不二的脾气,不敢多言,回头充满警告意味地瞪了沈雁石一言,带人离开了。

 

沈雁石根本没心情去理会蓝衫人。段飞鹰一出现,他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身上的痛感愈发明显。起初有那两名男子在一旁架着,还能勉强走上几步,如今失了依靠,只觉两腿酸酸软软的,几欲站立不稳。想了想,与其勉励支撑,最终仍难堪地摔倒,他索性坐到了地上。

 

这样的举动在旁人的眼中颇有几分挑衅意味在里头,段飞鹰冷冷地道:「在我的寝宫里你也敢如此放肆?」

 

放肆?沈雁石笑了笑,淡淡地道:「其实我也想等你请我坐再坐下,可惜阁下似乎不太懂得待客之道,我就只好自求多福了。」

 

「待客之道?」段飞鹰剑眉一挑,「沈雁石,看来你还没弄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你只不过是我的阶下囚而已,算什么客?」

 

「这倒奇了。太平盛世,只有官府才有拿人的权限,不只段宫主隶属哪一司,哪一部?听说私禁他人是会触犯王法的,段宫主难道不怕?」

 

不等段飞鹰回答,他又笑道:「我胡涂了,段宫主当然不怕,不然怎会大大方方地叫这里是寝宫?依我看来,阁下的架子比之皇帝也差不了多少了。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立下誓言永不下天山一步,这威风只能是在自己家里摆一摆,过过干瘾罢了。」

 

当初被迫立下誓言,实是段飞鹰师徒两代之奇耻大辱,尤其段飞鹰苦练二十年,仍不能为师雪恨,更是深自引以为憾。碧游宫人人避讳,从没人敢提及一字。较是如此,每当他想起仍自郁郁。不料这个疮疤却被沈雁石一而再,再而三地揭了开来,更何况他就是让段飞鹰蒙羞那人的儿子!

 

段飞鹰只觉一阵狂怒无法遏抑,举掌向沈雁石头顶拍落!

 

沈雁石要的就是他这一掌,根本不愿躲闪,慢慢闭上眼睛,心中想到自己马上就要从这无边无际的苦难中解脱,嘴角竟泛起一丝微笑来。

 

若生即是苦,早一刻脱离这苦海岂不是好?

 

强劲的掌风袭面而来,只要击在头顶上,沈雁石就会立刻脑浆迸裂而死,连一点痛苦也感受不到。这也是不错的死法呢。

 

沈雁石等着,却觉那掌风忽然停了,久久没有动静。

 

他疑惑地张开眼,只见段飞鹰的手掌就停在自己额前寸许处,迟迟不肯落下。而他本人却盯住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奇怪之极。

 

看样子激将法失效了。沈雁石叹了口气:「你要杀就杀,若是不杀,就请将手放回去,这个样子不累吗?」

 

段飞鹰缓缓地收回手掌,忽道:「你一心想死,我却没有杀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沈雁石点点头:「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一些。」

 

段飞鹰不理他的嘲讽,继续道:「对于一个一心想死的人,不让他死才是最令他痛苦的。所以我不仅不会杀你,还要你也不能自戕。」

 

「哦?难道你还能时时刻刻看着我不成?」

 

「我何用如此?」段飞鹰笑得阴沉,「你莫忘了,邵云扬还在我的手中。你若死了,我保证他也活不成。」

 

邵云扬!沈雁石的心沉了下去,脸上却镇定得看不出端倪:「我记得他是你的人。用你的人来威胁我,倒也好笑。」

 

「他不是我的人!」段飞鹰森然道,「自从他背叛我带你逃亡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碧游宫的人,充其量只是一个叛徒而已。对叛徒,我从不手软。」

 

他的眼中有着决绝,任何人看了都不会怀疑他话的真实性。

 

长叹一声,沈雁石道:「你想我怎样?」

 

怎样?段飞鹰也在想这个问题。眼前这个男子蓬头散发,衣襟不整,随便地坐在那里却偏偏显不出任何狼狈之态。从从容容的样子,让人连他脸上的伤痕也忽略了。

 

平静得让人生厌!

 

回想起昨晚,段飞鹰更是充满了挫败感。无论他怎么折磨,这沈雁石就像是死了一样,不出声,不动,身体硬是没一点反应,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

 

从来没有人会是这种反应,从来没有人让他觉得被忽视得彻底!他段飞鹰一生阅人无数,那些心甘情愿的就不用说了,就连沈凤举还不是在他身下哭泣求饶?可是惟独这个沈雁石——

 

如果这沈雁石长得风姿绝世,他的火气还小一些,偏偏他又平凡得随处可见,这样的人居然敢蔑视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定要想个法子好好折磨他才行,一定要狠狠打破他那一脸的平静不可!

 

段飞鹰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套衣服,高傲地抛在了沈雁石的头顶上。

 

「这是什么?」沈雁石不认为他会好心到找衣物给自己穿,毕竟对方眼中的厌恶实在太过明显。他展开衣物,发现这与适才蓝衫人带来的两个男子所穿一样,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听到段飞鹰命令道:「穿上它,从此以后你就不再是沈家庄的大少爷,而只是我碧游宫的一名下仆,专门负责服侍我的起居。」 他刻意将「居」字加上重音,以暗示还有弦外之音。

 

什么?沈雁石的眼中终于现出怒色。要他去服侍这个间接害死父亲,又侮辱了自己和凤举的魔头?这怎么可能?

 

「别忘了,邵云扬的性命可就全凭你的表现呢。」段飞鹰闲闲地加上一句。很好,脸上终于有波动了。

 

两人地目光在空中相交,沈雁石眼中的怒意很快变为了然,逐渐隐去,最终归于平静,而段飞鹰却渐渐笑不出来了。

 

事情就是这样奇怪,一个人想激怒别人的时候,如果对方生气了,他就会觉得很开心。反过来,如果对方没有被激怒,生气的恐怕就是他自己了。

 

沈雁石甚至笑了笑:「你放心,我这辈子虽然从没伺候过人,但保证将你服侍得舒舒服服的。」

 

「你看看,这不是沈家的大少爷吗?怎么沦落到为人倒洗脸水了?」

 

沈雁石端着水盆出来,就听见有人在一旁风言风语。不用看也知道是那红衫人。

 

他现在的身份既是碧游宫的侍从,多少对这里的情形有了几分了解。碧游宫中自是以段飞鹰为尊,再下面就是五行使者。分别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命名。邵云扬是青木使,五行属木;这红衫人是烈火使,属火;金衫人和蓝衫人各是锤金使、寒水使。那日出现的黑衣人是玄土使。沈家庄一战,玄土使负责留守,所以没有跟去。

 

大概一开始结了仇,烈火使总是喜欢找他的麻烦,好在段飞鹰交代过不许伤他,这烈火使也只是说说风凉话而已。既然说风凉话不痛不痒,沈雁石也就懒得理他,由他去说。

 

烈火使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更加气恼,又道:「堂堂沈家庄少主成了碧游宫最下等的杂役,不知沈成风老儿知道了会不会气得回过魂来。」

 

眼见沈雁石还是充耳不闻,他干脆赶上前去,伸手拦住对方的去路。

 

「你到底是真聋还是假聋?我在骂你呀,你都不敢反驳,难不成你是个缩头乌龟?」见沈雁石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更恶劣地开口,「你要是缩头乌龟,沈老儿就是名副其实的老乌龟——」

 

「哗」的一声,洗脸水尽数泼在烈火使的身上。

 

烈火使正说得性起,怎么也想不到一直隐忍的沈雁石会突然发难,被泼了一身一脸,竟呆住了,张口结舌:「你……你……」

 

沈雁石依然面无表情,淡淡地道:「对不起,手滑了。」

 

「可恶!」烈火使终于回过神来,顾不得一身狼狈,举手向他打去——

 

「住手!」

 

一声呵斥,成功地使烈火使的手生生停住;段飞鹰出现在门口。

 

烈火使叫道:「主人,你看他——」

 

段飞鹰看了他一眼,皱眉道:「还不回去换身衣服,这副样子好看不成?」

 

随即又狠狠瞪向沈雁石:「你跟我来。」

 

沈雁石也不说什么,默默跟他进去了。

 

烈火使盯着沈雁石的背影,几乎要将之烧出个窟窿来。正在恨恨不已,却听身后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烈火使大怒,心想谁这么不知死活,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正好拿他作出气筒。回头看那人一身金色衣衫,却是锤金使。

 

他悠悠闲闲地倚在墙边,不知看了多久,脸上满是笑意。

 

「你笑什么?」

 

「我只是想,幸亏主人叫他倒的是洗脸水,这要是夜壶,你岂不是惨了?」

 

烈火使原本十分清秀的一张脸顿时变得难看之极,怒道:「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锤金使笑了笑:「他那一边太危险,你这一边又酸气冲天,我自己一边比较安全保险。」

 

烈火使哼了一声,眼珠一转,忽道:「我们这几人之中,你和青木使的关系最好,怎么他出事了,你却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难道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锤金使淡淡地道:「宫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叛逆之罪,罪无可恕。怎么处置他是主人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敢管。」

 

扫了一眼烈火使:「我劝你也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激怒了主人后果难以预料。」

 

 

 

 

 

(十七)

 

寝宫里看似平静,实则阴云密布。

 

自从进门之后,段飞鹰就没开过口,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但这种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却带着说不出的震慑之意。

 

就因为没有表情,别人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因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才会害怕。

 

但这一招显然不适用于沈雁石。

 

沈雁石站在阶下,一派安闲,即使面对的是段飞鹰阴沉的目光,也不见他有丝毫的紧张。

 

这种对峙的局面维持了一段时间,段飞鹰忽然笑了:「原来你也有生气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怎么挑衅也不在乎呢。因为烈火使出言辱及你父亲?」

 

他的眼中有着玩味与罕见的兴奋,如果五行使者看到了恐怕会觉得很吃惊。那是一种见猎心喜的感觉,还有一种抓住对方痛脚的得意。

 

如果段飞鹰事后冷静地想一想,恐怕自己也会很吃惊,久已对任何事物失去兴致的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心境。

 

但是,他现在只是想集中全力去挫败眼前这个男子!

 

其实沈雁石真的是如那天所说,将他服侍得「舒舒服服」,舒服得他都快要发疯了。沈雁石并不会伺候人,但他的学习能力很强,态度也很好,打不还口,骂不还手,随叫随到。要选顺仆的话,他绝对是第一。

 

可是,他要的不是一个顺仆呀!他的目的是羞辱对方,看他的丑态呀!

 

何况这沈雁石既不愤怒失态,也不畏缩讨好,那个样子只能用「不卑不亢」来形容。无论何时何地,他的目光始终平和,腰板始终挺直,即使做的是最下等肮脏的差事,也不会给人卑微的感觉,有哪家的仆人是这样的?

 

从未见过一个人沦落到青衣侍酒的地步,依然能够从容不迫!

 

更可气的是,无论你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的回答永远不会超过三句:「是」、「好」、「对不起」。即使是无理取闹,他也绝不会反驳。所以每次闹到最后,段飞鹰都会觉得自己像个唱独角戏的傻瓜一样,除了越来越多的沮丧,还有被耍的忿怒感。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更搜肠刮肚地想办法折腾沈雁石,被对方以不变应万变地挡了回来后,就会越挫越勇,再去想办法,之后再被挫败,再……就这样周而复始,段飞鹰沉迷其中而且乐此不疲,可身边五行使者一干人却在私下里议论纷纷:主人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现在好了,终于让他抓到了沈雁石的弱点了。隐忍得太久,终于等到反击的时刻,你叫他怎能不得意?

 

看穿了段飞鹰的心思,沈雁石并不惊慌,淡淡地道:「逝者已已,只有气量狭窄之辈才会出言诋毁已故之人。烈火使今日之举,应该不是出于段宫主地授意吧?」

 

段飞鹰气结。好一个沈雁石,用话将自己将住了!

 

眼见好不容易抓到的一点机会又丢了,段飞鹰不怒反笑:「你这么说是承认自己是故意了?」

 

「是又如何?」

 

段飞鹰冷笑:「如何?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沈家大少爷?你不过是个下人而已,竟敢以下犯上?」说到后一句,声色俱厉,若是旁人见了,只怕早吓得跪在地上了。

 

「对不起。」沈雁石神色平静,目光坦然,哪里有半点抱歉的样子?

 

对,就是这种神情,每次他只会以这副神情相对,让人看了就生气!

 

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段飞鹰忍不住恨声道:「沈雁石,你不要总是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好不好?」

 

「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又是这种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态度!就是这种态度,让段飞鹰每每觉得自己才像那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子!

 

「很好……很好……」

 

一连低喃了两个「很好」,段飞鹰忽然扬声叫道:「黑子!」

 

玄土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传下话去,沈雁石以下犯上,理应重责,从今天起 ,谁也不许给他饭吃!」

 

来到沈雁石身侧,段飞鹰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倒要看看,你的尊严到底能不能当饭吃。」

 

尊严当然不能当饭吃,有人却宁愿饿死也不愿失去。

 

顺从段飞鹰的安排并不表示沈雁石屈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情以沈雁石的个性是做不出来的。但这并不表示他会逆来顺受。他有他自己的抗议方式,纵然无声,却绝对可以让对方清清楚楚的知道他的不满。

 

十天了,十天来他只能以水果腹,但他该做的事情却一样也不能少做。甚至有时候还会被段飞鹰拉到房间里。

 

他的人更加消瘦了,眼中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但他的步履依然从容,腰板依然挺直,有时甚至还会笑上一笑——看到段飞鹰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时。

 

连碧游宫的人都不禁开始佩服起他来了。

 

对此,沈雁石笑在脸上,苦涩在心头,只有他自己知道:快到极限了。

 

有时也会自己问自己,这么做值得不值得?然后苦笑:值不值得又如何?其实是没有选择呀。

 

躺在床上,却完全无法入睡。肉体近乎崩溃,而精神却正相反,亢奋到了极点。才知道原来饥饿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足以令人疯狂!

 

想起自己以前为了读书而抱怨开饭太早,才觉得那时是身在福中不自知。

 

难熬!

 

辗转反侧中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想起!不要想起!

 

不要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不要想起那些追不回的人!不然的话,手会冷,心会寒,泪水会不能控制地流下,这张沉静面具就再也戴不住了。

 

起身,出门。头顶上一轮月亮好圆呢,听说饥饿地人看到月亮会联想到烧饼,看来自己还饿得不够厉害。

 

很喜欢后山的那片松林。风吹的时候,会有如涛的松声,走在里面,有时会误以为回到沈家庄的后山上了。——那曾经伴着自己度过童年的地方。

 

俯身摘下一片狭长的草叶。想不到这经年奇寒的地方也会有青草生长。

 

笑了笑:「你听过草笛吗?」

 

一条黑影悄然出现在林间,却没有答话。

 

「你以为我会逃跑?」

 

黑影仍然没有回答,但脸上是询问的表情。

 

「放心,我还没有饿昏头,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将草叶放在唇边:「我小时候很会吹草笛,要不要听?」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

 

「不省力气?」黑影终于发话了,声音有一种金属的感觉,生硬、冰冷、短促,他一定不常说话。

 

沈雁石听到这没头没脑的一问,先是怔了怔,随即了悟:「你问我为什么不节省体力,反而做这种无聊又伤神的事?人说玄土使惜言如金,这话果然不假。」

 

他轻叹一声,目光似乎穿越松林,望向不知名的远处,悠悠地道:「可是,我今晚就是很想吹一曲。」

 

细细柔柔的笛声响起,好像凭空凝成的一缕轻烟,悠悠扬扬,随风而上,明明看不见,抓不着,却又实实在在地荡漾在月光下,轻舞于松林间,缠绕在听者心头。

 

玄土使从不知道一片草叶能吹出这样婉转动人的乐声来。

 

从他这里看去,明月挂在松间,散发出清清冷冷的光,林间吹笛的那人就沐浴在一片清辉之下,似被轻烟笼罩,他的脸朦胧得无法看清,只留下一个柔美的剪影,不知为何,竟是透着说不出的凄凉寂寞。

 

恍惚中,玄土使忽然有了一种错觉。这一曲终了,沈雁石会不会就随着这乐声散开,化作林中的一阵清风或是月下的一点流光,消失于天地之间,再也无法在这尘世中觅得他得踪迹?

 

他忽然有种冲动,想冲上去抓住那人……

 

不知何时,曲声已经停了,沈雁石怔怔地出半晌神,终于站起身来回头笑道:「我要回去了……」

 

话未说完,眼前突然一阵天昏地暗,向后倒了下去。

 

 

 

 

 

(十八)

 

沈雁石的身子晃了晃,慢慢地向后倒了下去。玄土使一惊,飞身抢上,让他倒在自己地臂窝之中。

 

月光下,沈雁石的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却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昏了过去。

 

玄土使松了口气,正想将他送回房里,身体蓦然一紧,敏感地察觉到有两道凌厉的目光正如利箭般刺在他背后,心中一惊,急忙转身,以单掌护住自己和沈雁石,这才凝神观看。

 

不远处一个人负手而立。

 

「主人!」

 

那人的面目被月下的松影挡住,但玄土使还是知道他是段飞鹰。除了他,没有人有这么好的轻功,也没有人有这样的气势。

 

段飞鹰漠然扫了两人一眼,目光在经过玄土使扶住沈雁石身子的那只手时微微顿了一顿,很快就移开了。但就是那一瞬,玄土使却有一种被锋芒刺中的感觉,全身都起了寒噤。

 

段飞鹰走上去,将沈雁石接过,侧眼见玄土使一脸忡怔,皱眉道:「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把凝寒叫来。」

 

「凝寒」就是那蓝衣人寒水使的名字,五行使者当中,只有他精于医术,是以段飞鹰点名要他。

 

玄土使点了点头,连忙去了。

 

段飞鹰鹰目锁住怀中虚弱的人儿,喃喃地道:「我还没有要你死,你怎么能死?」

 

「如何?」

 

沈雁石居住的小小房间里,头一次有了客人。

 

寒水使将手自沈雁石脉上移开,躬身道:「回主人,他只是身体过于虚弱而已,不妨事的,只要调养一番则可。」

 

抬头看了段飞鹰一眼,很快又垂下眼帘,试探着问道:「这人不过是仇家之子,主人何以如此紧张他?」

 

三更半夜将他叫起,竟只是为了一个阶下之囚,全然不似段飞鹰以往的作风。主人对这个沈雁石似乎——

 

打断他的猜想,段飞鹰道:「我跟他的游戏还只玩到一半,当然不能就这么让他死了。」

 

沈雁石是个很有趣的对手,很好的玩具,比他以前那些加起来还要好玩得多。在他还没有玩够之前,怎舍得轻易丢掉?

 

真的只是这样吗?寒水使心中疑惑,但终于忍住不问。这也是因为他知道,问是问不出结果的。

 

一个侍者端了碗参汤进来,走到床沿扶起沈雁石,说道:「张开嘴。」

 

见沈雁石没有反应,只好一口一口地喂到他嘴里。

 

沈雁石早已神志全失,牙关紧闭,汤到嘴边也不张开,汤汁全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侍者无奈,回头等寒水使的示意。

 

寒水使正想上前撬开沈雁石的嘴,不料一个人比他动作还快,抢上去接过汤碗,随手将侍者推开,口中说道:「没用的东西,我来!」

 

段飞鹰拍拍沈雁石的脸,道:「起来吃东西。」见他仍是双目紧闭,气息奄奄,索性含了口汤,渡入他的口中。

 

一声轻呼,却是那名侍者。他这一声出口,就已知道不对,见寒水使瞪过来一眼,吓得连忙摀住了嘴,悄悄退了出去。直到带上门,才大大地出了一口长气。

 

早就知道主人好男色,也早就将之视以为常,但这般当众表演还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叫他怎能不吃惊?

 

段飞鹰一连渡了好几口才停下,眼见沈雁石长长地睫毛抖动了几下,发出轻微的呻吟声,知道他已经没事,心情蓦的大好。又含了口汤喂过去,只是这一次却没有急于离开。

 

没了先前的紧张,才发现这两片唇竟是柔软滑腻得不可思议,忍不住轻轻地逗弄、摩挲,一时间竟舍不得移开。

 

这才猛然醒起,自己虽然与沈雁石有了许多次的亲密,却从没有吻过他的唇……

 

想不到险些错过了一个宝藏。

 

久违的暖意自胸口延伸到全身,神智渐渐清明,沈雁石恍恍惚惚自沉睡中醒来,惊觉两片温热的嘴唇在自己唇间肆意逗弄着,接着,一个湿湿的东西探入口腔之中,灵巧地与自己的舌尖纠缠着,引得自己不由自主轻喘——

 

这种感觉好熟悉,很久以前也曾有人这样对自己做过。

 

心头掠过一丝狂喜,勉强拖开沉重的眼帘,散乱的视线无法看清来人的面貌,却直觉地轻唤:

 

「子青?」

 

明显感到对方的身体一僵,然后,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掼到了床上。

 

意识终于完全清醒,才发现眼前的男子脸色阴晴不定,不是朝思暮想的那人,却是此生最可怕的梦魇。

 

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为什么幸福总是吝啬的只在梦中出现呢?

 

耳边又传来那略带恶意的嘲讽声音:「才几天就坚持不住,你还真是没用。我倒是真以为你的身子是铁打的呢。」

 

又开始了!

 

微弱地笑了笑,沈雁石轻声道:「只要是凡人,莫不是血肉之躯,若是铁打的,就是铁人了,段宫主不会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吧?」

 

「你?」

 

好心好意救活他就是让他来气自己的么? 段飞鹰举起手来,一瞥眼却见他神情憔悴,只有两片薄唇因亲吻的关系而显得娇艳欲滴,反衬着苍白如雪的面容,平添几分楚楚动人的风致,莫名其妙地心头一软,这手便挥不下去。

 

冷哼一声:「任你再怎么伶牙俐齿,终究不过是我的阶下囚、膝下奴,我又何必自降身份与你逞口舌之利?你还是留着精神应付明天的差事吧。」

 

他虽然摆出一副「不屑与你一般见识」的模样,但从他的脚步声,开门的动作,以及这些天来总结出的经验来看,沈雁石还是知道他生气了。

 

有些好笑,想不出堂堂一方霸主竟会如此禁不住激,越来越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

 

寒水使神色复杂地看了沈雁石一眼,动了动嘴唇,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快步跟了出去。

 

小小的房间终于又归于平静,窗外的月亮依然端端正正地悬在空中,这一夜好漫长呀。

 

总觉得那一夜以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段飞鹰依然喜欢找沈雁石的茬儿,被激怒以后,也依然口出恶言,但实质上的惩罚却少了。不知这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对此,沈雁石也并不关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没什么可怕。心中倒是挂念着邵云扬的安危,不知他怎样了。石牢里没有人,大概是被关到了其它地方。有心探听探听,可碧游宫上下除了段飞鹰竟没有一个人肯同他说话,连那烈火使见了他也是一声不吭掉头就走,不知是否出自段飞鹰的授意。

 

这天擦拭段飞鹰寝宫外的栏杆时,隐隐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心中微觉奇怪,正想过去看看,却见段飞鹰一脸阴沉向这里走来。

 

沈雁石不愿与他正面相对,背过身子用力擦拭,心中希望他快些进屋去;每日里无聊的斗口,实是伤神又毫无建树。

 

哪知段飞鹰却偏偏不肯走,围着他绕了一圈,终于在他身后停下。

 

不用转身,沈雁石也知道段飞鹰在看他。但他不说话,沈雁石也就装做不知。

 

沉默许久,段飞鹰终于开口:「你除了有个弟弟沈凤举外,还有一个表兄弟叫岳子青,是也不是?」

 

手顿了顿,听到这两个名字仍然忍不住心痛。

 

「是。」并不意外段飞鹰会知道,邵云扬之前曾经奉他之命混入沈家庄,想必他对沈家庄的一草一木都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你来这里是为了救沈凤举,可是救出了他却没有人来救你。」段飞鹰冷笑一声,「看来你这沈家的大少爷在别人心目之中连一点份量也没有啊。」

 

对沈雁石来说最恶毒最伤人的话恐怕就是这句了,像一柄利剑般狠狠插入了那颗早已残破不堪的心,又绞上几绞,让他更是痛彻心肺。

 

「不,他们不会丢下我不管的。」直觉地想要反驳,一番话冲口而出:「我了解子青,他是重信义之人,决不会抛弃朋友。我想他们没有来,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心中忽然一片清明,是的,子青不是那样的人。自己在天山上受了诸多苦楚,就一味自哀自怜起来,钻进了牛角尖,认定子青没来就是抛下了自己,却没想过其它可能。哎,子青的人品如何这些年来还不清楚吗?纵使他真的更爱凤举,也决不会弃自己于不顾。沈雁石,你这个狭隘自私的人,根本就是在嫉妒凤举呀!你这样小肚鸡肠,怎能配得上子青呢?

 

本来只是一心要驳倒对方,越说却越发现自己以前太过偏执,越说越坚信起自己的想法来:

 

「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来找我的!」

 

他坚定的目光是如此的耀眼,段飞鹰本想打击他,却想不到最后竟是这种结果,不禁一呆,涩声道:「很好,你就等到头发斑白,尸骨埋在这山上吧!」

 

 

 

 

 

(十九)

 

玄土使立于一株云杉下,视线凝结在远处一点 ,整个人似已痴了。可当一只手掌要拍上他的肩膀时,他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肩头一沉,堪堪避了开去。

 

锤金使故作哀怨地道:「你明明知道我只是想很友好地轻轻拍你一掌,以示我们五行使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躲开就太不够意思了吧?」

 

「哼。」

 

「『哼』是什么意思?」

 

玄土使不答,根本就懒得理他。

 

锤金使讨了个没趣,知道他性格,也不以为意,又问:「你在看什么?」

 

这又是一句废话,顺着玄土使的目光看过去,他早已看见了檐下的段飞鹰和沈雁石。那两人似乎是在说些什么,据他猜测有十之八九可能是在斗嘴,然后大概是主人又输了,面色不善地拂袖离去。

 

锤金使好笑之余沉思道:「黑子,你不觉得自从这个沈雁石来了之后,咱们主人就变得很奇怪么?」

 

「嗯?」

 

「你看,他明明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却多方容忍这沈雁石,下手也总是留着几分余地。若是换作旁人对他如此无礼,早就被他一掌劈了。」

 

「嗯。」

 

「还有,他明明斗嘴斗不过人家,斗输了又会很生气,还偏偏喜欢追着人家去斗,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越想越觉得主人的心态值得好好研究一番,想到这里,忽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我倒是觉得主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现在喜怒形于颜色,高兴的时候你能知道他是在高兴,生气的时候也知道他在生气,多少有些活人的感觉。不像以前,永远阴沉着一张牌九脸,面无表情,话也不多说,别人往他身边一站,就好像被一片阴云罩在头顶上,不寒而栗。」

 

这决非夸张,段飞鹰比他形容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哦。」

 

无论锤金使说什么,作为听众一方的玄土使总是兴致缺缺的样子,偶尔蹦出一个字来,算是回答,让说者甚觉无味。虽知他本性如此,锤金使还是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一回一个字的蹦?多说几个字累不死的。」

 

玄土石的眼中露出笑意,忽道:「后面。」

 

「什么?」玄金使听得胡涂,但他知道玄土使绝对不会说废话,话出必有因,不觉转身瞧去——

 

刚刚说及的那片阴云不知何时已经飘到了他身后。

 

玄金使的面部表情僵硬起来,抬头观天,道:「今天天气真不错。」

 

由段飞鹰莫名其妙的情绪而造成的阴沉天气一直持续了五、六天,才终于有阴云散尽的迹象。碧游宫一干人等,包括沈雁石在内,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

 

而这种感觉,沈雁石体会得最深。

 

这几天来,段飞鹰找他斗口的次数少了,相反,总是以一种探索深思的目光静静的注视着沈雁石,很久之后,直到沈雁石被他盯得寒毛都要竖起来的时候,才一脸阴沉地转身离去。弄得沈雁石一头雾水,不知他又是哪里不对了。

 

这种诡异的行为一旦多了,除了让人莫名其妙外,又会从心里生出一股寒意来。

 

更可怕的是,他几乎每晚都要将沈雁石拉到床上折腾个半死,不到半夜决不放他入睡,甚至有一回,沈雁石不得不一整天躺在床上。再这样下去,沈雁石觉得自己一定会脱力而死。

 

还好,这样难熬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清晨,沈雁石从混沌中醒来,发现睡在身边的人已经离开了,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虽然频繁的接触,肉体上已经开始习惯,但心中却总是难以释怀,挥不去屈居人下的屈辱感。而这种感觉在情事之后尤为强烈,特别是段飞鹰略带嘲弄的满足笑意更是令他难堪。

 

勉强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心中盘算着今天要做的事情,慢慢步出寝宫。远远的见段飞鹰正在阶前和寒水使说些什么,听到他的脚步声就住了嘴。段飞鹰挥挥手,寒水使就躬身退下了。

 

回头面向沈雁石时,段飞鹰的表情一如既往,但沈雁石凭直觉就是知道他在高兴。他甚至能感到一股笑意正从段飞鹰的四肢百骸中溢出来。

 

他在为什么而高兴?沈雁石猜不透。这人的脾气就像六月的天气,阴晴难测;心思也如善变的孩童般,一会儿一个样,不能以常理去推断。

 

「你去哪里?」

 

「做工。」他每天的工作还是段飞鹰亲自安派的,这人不会胡涂了吧?

 

「今天不用了,跟我去个地方。」

 

「什么?」

 

沈雁石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早已被段飞鹰拉出了碧游宫。——看来这人的心情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山峰。段飞鹰的脚步轻而快,虽然没有施展轻功,一般人也是难望其背。

 

这可苦了沈雁石,每走一步腰股之间就是一阵钝痛,走到半山腰额间就已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脸色也越发苍白。他强忍住不愿示弱,但心中不由暗暗思忖:这会不会又是段飞鹰想出来的一种变相的折磨?

 

段飞鹰走了一阵,渐渐察觉不到身后那人的气息,微觉奇怪,停下来回望,只见沈雁石已落在一丈之外,虽然极力稳住脚步仍难掩蹒跚之意。

 

退到他的身边,段飞鹰皱眉道:「走得这样慢,什么时候才能走到?」

 

沈雁石只觉身子一轻,眼前的景物忽然旋转起来,整个人落入一具坚实宽厚的胸膛之中,却是被段飞鹰打横抱了起来。

 

意识到这种情形有多暧昧,沈雁石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轻叱道:「光天化日,你做什么?」

 

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是段飞鹰的一双手就像铁箍一样,根本挣脱不开。

 

「光天化日又如何?反正这里也没有人看见。更加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你又何必假惺惺害臊?」段飞鹰说的理直气壮,完全不觉有什么不妥,倒显得沈雁石少见多怪了。

 

沈雁石气结。心想这人脸皮如此之厚,又全无羞耻之心,跟他争辩下去他也不会放手,反而不知会说出什么难于入耳的话来,图惹一场羞辱。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理他。

 

这是两人交锋以来段飞鹰首次占了上风,虽然是靠厚脸皮得来的,但也弥足珍贵。他心情本就极好,见此情形更是高兴。

 

沈雁石不理他,他竟起了恶作剧的兴致,将怀中的身子颠了一颠,见沈雁石疑惑的张开眼,谑笑道:「我这顶『人轿』可有点颠簸,你可要小心。」

 

沈雁石怔了怔,只觉哭笑不得。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段飞鹰见他不理,又故意皱眉道:「你怎么这么轻,倒像个女人似的。」

 

沈雁石的体态原属偏瘦,近日来又失于调养,与段飞鹰的高大身材实是有一段距离,但说成女人就过分夸张了。沈雁石知道段飞鹰是故意激他,也不动怒,依旧闭目养神。

 

此后,无论段飞鹰说些什么,他都不再开口。这几天没休息好,困倦得要命,窝在这怀里倒是温暖又舒服,不如借机睡上一觉补眠,也可免于耳边聒噪,就是不知段飞鹰会不会一生气将他扔在地上摔个半死。

 

想着想着,意识渐渐模糊,竟然真的睡着了。

 

睡梦中仍能感觉到身体犹如腾云驾雾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才停了下来。

 

沈雁石一惊醒来 ,正对上段飞鹰的眸子。

 

段飞鹰似笑非笑,说道:「你终于醒了,再不醒,我就把你扔下去;从没有人敢跟我边说话就睡着了的。」

 

他虽然说得严厉,但沈雁石却发现他并没有生气。

 

从他怀中站起,沈雁石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话未说完,整个人却因眼前的景象呆住了——

 

一泓碧蓝的湖水枕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便如一颗蓝宝石,发出澄澈耀眼的光芒,四周是一座座插天而起的雪峰。湖水倒映出雪峰的影子,雪峰又映着灿蓝的湖光,和谐的融在了一起,构成了一幅奇异瑰丽的图画,任何言语都难以描绘出其中万一。

 

乍见之下,沈雁石被震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如何?」

 

沈雁石长长的吐了口气:「好美,人都说巧夺天工,可是造化之奇妙,又岂是人力所能及的?」

 

段飞鹰傲然道:「世人说天池是天山最美的地方,可是又有多少人到过天池,亵渎过它的灵气?那地方已经被凡夫俗子的臭气熏得俗不可耐,那及得上我这里的清幽脱俗?」

 

沈雁石从没到过天池,但想来不会比这里更美,只是听段飞鹰说得狂妄,忍不住淡淡的说道:「我也是凡夫俗子,段宫主带我到这里来难道不怕我身上的俗气毁了这一方灵境?」

 

段飞鹰注视着他,就在沈雁石以为他又要大发雷霆的时候,他却长叹一声:「沈雁石,你为什么总是喜欢跟我唱反调呢?」

 

他的脸上有几分失望,几分寞落,完全不似往日那个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人。沈雁石心中一动,隐隐好像悟出了什么,却始终如隔着一层云雾般,无法实实在在地抓住看个清楚明白。

 

只是觉得段飞鹰今天……好怪。

 

 

 

 

 

(二十)

 

两人都不再说话,默默的沿湖边信步,忽然段飞鹰说道:「雪莲花开了!」

 

沈雁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绝壁之顶,一朵莹白如雪的花儿正傲然绽放。出于岩壁,不染纤尘,立足山顶,风标绝世,正是传说中的奇葩天山雪莲。

 

早听说天山雪莲的盛名,却从未想过此生竟有幸能一睹真容,更没想到竟是如此高雅脱俗,沈雁石不禁脱口吟道:「耻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

 

段飞鹰接口道:「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

 

这是唐代诗人岑参咏雪莲的诗句,流传并不广,想不到段飞鹰竟也知道,沈雁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段飞鹰哼了一声,问道:「你看我做什么?是不是没想到我也会吟诗?别瞧不起人!」

 

自己的想法被对方猜出来,尤其段飞鹰那气鼓鼓的神情实在是有趣得紧,沈雁石不禁笑了出来。

 

段飞鹰本来应该发作的,却因见到他的笑容而呆住了。

 

那是一种毫无防备的笑,笑得开心,笑的灿烂,那种发自心底的笑意与段飞鹰以往所见到的全然不同。段飞鹰从不知道,原来有人笑起来竟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以前错得离谱,谁说沈雁石相貌平凡?他的笑容是天底下最美、最动人的!很想把那笑容采撷下来,永远珍藏在手心里。

 

忍不住说道:「你笑起来很好看,应该多笑笑的。」

 

沈雁石一怔,收住笑容,转过头去。

 

又在唱反调了,一丝不悦之意慢慢自心头生起,段飞鹰别扭地硬转过沈雁石的脸:「我命令你,笑给我看!」

 

沈雁石顺从地露齿一笑,虽然也很柔和,却没有了方纔那份光彩照人的惊艳。

 

段飞鹰狠狠的摔开了手,指着山壁道:「沈雁石,你真是人如其名,就像这山上的顽石一块!」

 

沈雁石淡淡笑道:「若真如这顽石一般倒也不错,依绝壁,出尘寰,自然风化不留痕迹,免遭尘俗践踏,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呢。」

 

段飞鹰冷笑道:「你想超凡出世,哪有这么美的事?看那雪莲花没有,纵然生得那么高绝,我仍然有办法将它采到手中。」

 

「你要去采雪莲?」沈雁石见那峰顶至少也在百丈开外,石壁更是如刀削一般,一片光滑,全无借力之处,任他轻功再好,只怕也难以上去吧。

 

段飞鹰见他面露怀疑之色,更是激起了好胜之心,非要将花采到手不可了。细究起来,这种心态就像是血气方刚的初恋少年一定要在情人面前出出风头、显显本事一样,只是如果有人敢这么说,段飞鹰一定打死不会承认,少不得还要赏那人一记致命的铁掌。

 

缓缓走到岩前,段飞鹰傲然瞥了沈雁石一眼,随即提了口气,整个人拔地而起!

 

这一跃足有十余丈高,江湖上轻功最负盛名的云中飘只怕也到不了这般高度,眼见势头渐衰,段非鹰不慌不忙子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插入石壁之中,借势又向上跃出。如此往复,不一会就已攀到山顶,伸手采了雪莲,也不急于下来,反而就挂在山壁上的姿势冲沈雁石炫耀般的招招手。

 

沈雁石早已看得目眩神驰,心想怪不得爹爹那日声言不让我们报仇,这般武功就是自己和凤举练一辈子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吧!

 

忽然之间,段飞鹰的手松了开来,整个人急速下坠,跌入山脚下的一片雪松之间,不见踪影。

 

沈雁石一声惊呼,快步上前叫道:「段飞鹰?」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哪里还能有命在?想不到一代高手竟会如此糊里胡涂的送命,沈雁石心头一片茫然,竟感觉不到丝毫快意。

 

一朵洁白的莲花突然出现在视线中,紧接着,耳边传来戏谑的声音:「我以为你巴不得我死呢。」

 

循着声音看去,一人悄立在身旁,脸上挂着难掩的笑意,不是段飞鹰是谁?

 

沈雁石呆了一呆,马上明白他是在戏弄自己,淡淡的道:「请问段宫主贵庚?」

 

「正是而立之年,怎么了?」

 

还能怎样?对于一个已经三十岁还是小孩心性的男人,你叫他又能怎样?

 

相处时间越久,越发现段飞鹰在某些方面其实很像一个小孩,一个任性、霸道、自以为是,又不肯承认自己孩子气的小孩。

 

这人的主意也是一天一变,前一阵子拚命折腾欺侮沈雁石,现在倒好,千方百计逗他笑了。而且花样百出,有些根本让人哭笑不得,失败之后,他还会瞪着沈雁石质问:你为什么不笑?

 

天,他都快头疼死了,哪里笑的出来?

 

这才知道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就这样又过了半月,岳子青依然没有消息,邵云扬被囚禁的地方也依旧不知在哪。有一次他试探着问段飞鹰,结果换来一整夜的折腾。

 

而且现在段飞鹰几乎不给他自主的时间,吃饭的时候要他在,睡觉的时候要他陪,平时的时候要他跟着,就连练功的时候也要他在一旁看。

 

当沈雁石问他:你不怕我偷师吗?

 

他的回答令人吐血:我的工夫又岂是一般人学得会的?

 

其实这人的狂傲也不是全无道理,他的每一招每一式看来都平平无奇,可是五行四使连手使出全身解术也奈何不了他。沈雁石虽然不愿想,但不得不承认,这人的资质得天独厚,如果他不是急于求成,再潜心修炼几年,父亲可能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尽管不喜欢这人,甚至对他依然有着恨意,但从心底深处,沈雁石是有些佩服他的。

 

但,仅限于他的武功。

 

「胡天八月即飞雪」,尤其是在峰顶,雪来得更是早,事先没有预兆,一觉醒来,大雪已经覆盖住了整个碧游宫,入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而雪还在天空飞舞着,如鹅毛、如柳絮、如飞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看样子不把碧游宫淹没不肯罢休。

 

「你们那里不下雪吗?看你的样子像是没见过雪一样。」

 

「当然下,只是没这么大罢了。」沈雁石站在阶前,不时伸手捉住几片雪花,漫不经心的答道。神思早已因这句话飘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乡。

 

「每年的冬天都要下几场雪的,下雪的时候小孩子们就会很高兴,因为可以堆雪人,打雪仗……」

 

「堆雪人、打雪仗,那是什么?」段飞鹰皱起眉头,看来是真不知道。

 

「从没玩过?不会吧?这里应该总是下雪。」

 

「没玩过就是没玩过,那时都在忙着练功,谁有闲情去玩乐?」碧游宫的原主人萧碧海是个武痴,段飞鹰从小跟着他,记忆之中处了练武就是练武,从不许他分半点心。尤其败给了沈成风之后,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徒儿身上,更是严厉得近乎苛刻。五行使虽是和段飞鹰一起长大,但他们视之为主人,自然也不敢没大没小玩闹在一起。别说堆雪人,凡是一般小孩子玩过的东西,段飞鹰是听都没听说过。

 

沈雁石忽然对这人多了几分怜悯,难怪他武功这么高,却原来所有的童年乐趣都被剥夺了。

 

段飞鹰忽道:「你说的那些很好玩吗?」要他玩得开心,应该就会笑了吧?拉起沈雁石的手,「我们去堆雪人!」

 

「啊?」天,你多大了?

 

大人如果玩起来,有时比小孩子还要疯。沈雁石起初还在心里笑段飞鹰是个大小孩,不想自己很快也沉浸在其中了。

 

这些年来为凡尘俗事所扰,早已失了少时的那份天真。如今玩一玩儿时的游戏,那种感觉竟像是又回来了。

 

两人一齐动手,一会儿一个大大的雪人就堆成了。段飞鹰左看右看甚觉满意,但总觉得又像是少了点什么,说道:「你看这一个雪人岂不孤单?我们再做一个和他手牵手好不好?」

 

也不等沈雁石回答,又动手作另一个。有了前一个的经验,段飞鹰可谓驾轻就熟,两个牵手的雪人很快就亲密的立在雪中了。

 

沈雁世呆呆地看着两个雪人,神思不觉回到了十年前。

 

那是子青来沈家庄的第一年。那一年,沈家庄也在飘着鹅毛大雪,子青和凤举一起在前院堆雪人。那时父亲不让自己和他们一起玩,甚至连靠近他们也不行。所以自己只能躲在月亮门后,偷偷地用充满希冀和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

 

希望他们能发现自己,邀自己一起玩——可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发现过。

 

从来没有。

 

他远远地看到子青和凤举也堆了两个大大的手牵手的雪人,然后子青看见凤举的手冻红了,就小心地握住,为他揉搓取暖,轻轻呵气,那爱怜横溢的目光是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后来自己也曾堆了一个雪人,可是没有人堆另一个跟它牵手,雪人的样子很孤单、很寂寞;当然也没有人为自己冻红的双手取暖,冻坏的手真很痛,所以从那以后自己就再没有堆过雪人了。

 

「你在发什么呆?」

 

发呆?是呀,想起以前的事,自己就会莫名其妙地发呆。

 

「你的手都冻红了,怎么这样禁不住冷?中原的人就是娇气!」

 

一双大手将自己的手包起,轻轻的揉搓着,见迟迟暖不过来,干脆放进怀中。

 

「像冰块一样,你真是练武之人吗?」 对方仍在粗声粗气地抱怨着,可手上的动作却小心得很。 沈雁石有着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的人脸孔渐渐模糊了,只剩下一双温柔关切的眼,喜欢被这样注视着,喜欢……

 

忍不住绽放出一丝绝艳的微笑来。

 

「你的日子过得好像很得意?」

 

刻薄的声音传入耳中,是好久没有对他发难的烈火使。

 

沈雁石淡然道:「烈火使此言差矣,被囚之人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哪里有什么可得意的?」

 

不想和这人纠缠不清,沈雁石绕开他走了过去,却被烈火使闪身拦住。

 

「你不得意?先是青木使,再是主人,一个个都被你迷得晕头转向,玩弄于掌股之间而不自知,你怎能不得意?」

 

抬起沈雁石的脸,他道:「真看不出来你有什么魅力,就凭这张脸也能勾引男人?」

 

这简直就是侮辱了,沈雁石脸色苍白,正想反驳,可转念一想,他说的话虽然难听,但也是事实。邵云扬是因为自己而背叛了碧游宫,现在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而段飞鹰,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奇异举动,自己多多少少也有几分明白了。

 

可是,这些事还不需要不相干的人来置喙。

 

「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先走了。」

 

见他真是说走便走,丝毫不为所动,烈火使又急又气,跺脚道:「邵云扬为你受苦,你却在这里逍遥快活,你这人怎么全无心肝?」

 

什么?沈雁石霍然回头:「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告诉你,你肯去救他么?」

 

「请你告诉我。」沈雁石神色肃然,眼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勇气与坚定。

 

烈火石看着他的眼睛,咬住嘴唇,许久,像是下了决心似的道:「若真能将他救出来,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二十一)

 

从没想过邵云扬的囚禁之所竟不是在碧游宫内,难怪沈雁石遍寻不着。在峰腰处,有一个天然生成的石洞,洞口极窄,仅能通人。据说这里是历代碧游宫主处置叛徒的地方,所有的背叛者都会被关进这里面壁思过,直到老死。若不使烈火使指点,他恐怕永远也找不到。

 

那日烈火使说道:若想让他离开,非你去不可,他……不肯跟我走。

 

说这话时,少年眼中有着极度的伤感与不甘。沈雁石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会一直和自己过不去。也忽然发现,尽管性格有些张扬任性,这烈火使其实是个心思很单纯的少年。

 

今天也是他设计将段飞鹰引开,自己才得以抽身。

 

跳下岩洞,一股阴寒之气瞬时袭来,沈雁石不禁打了个寒噤,这里能住人吗?

 

岩洞里没有灯火,只从窄小的洞孔中透出几丝光来。沈雁石过了好一会才能习惯这种黑暗,但稍远处的景物依然模糊难辨。

 

「邵云扬?」

 

试探着轻轻叫道,希望能得到回答。

 

一声轻叹传来:「我对你说过,我不会离开的,你还是走吧。」

 

沈雁石循声望去,只见靠岩壁处影影绰绰有个身影,似在盘膝而坐,看不太清面貌,依稀是邵云扬。

 

原来他真的在这里,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只因为自己……

 

轻声问道:「你不记得我的声音了吗?」

 

那人「啊」的一声惊呼,身子晃动了几下似乎想要站起来,牵动着铁链声叮当响,终于又颓然坐下。

 

「雁石,是你吗?你……怎么会来?」

 

「我来救你。」沈雁石屏住呼吸,慢慢步上前去,心中真的很怕会看到一副凄惨的景象。还好,他毫发无伤,只是有些憔悴而已。

 

邵云扬也在看他,借着淡淡的光线,仔仔细细,反反复覆地瞧,与印象中的相印证:他好像又瘦了,这些日子以来一定又吃了不少苦吧?心中充满了怜惜之情,却忘了自身所受的苦楚。

 

「你如果能走,就自己离开,别管我了。」邵云扬脸上泛起一丝苦笑,抖抖身上的链子,「我怕是走不了了。」

 

「未必。」沈雁石一躬身,掏出一把匕首来。这本是他的贴身匕首,陷入碧游宫时被烈火使搜了去,如今想到他去救人应该用得着,就还给了他。

 

提起匕首,正准备将铁链斩断,不料邵云扬却道:「且慢!」

 

沈雁石一怔停手。

 

「雁石……」邵云扬长长叹息一声,心中千头万绪,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缓缓地道:「我其实是个孤儿,七岁那年父母就双双亡故了。」

 

沈雁石轻噫了声,不知他为何这当口说这些,听他语气间甚是伤感,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是好。

 

「……如果不是遇见老主人,我这条命早已葬送在雪地里了。」回忆起少时之事,感慨极深,「老宫主将我带回碧游宫,又教我武功,这番养育之恩,教导之德,我粉身难报,早已在心中立誓永远跟随主人……」

 

沈雁石涩然道:「可你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个沈雁石让你……」这辈子自己总是亏欠了这个人的。

 

邵云扬摇头打住了他后面的话;「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在这里面壁也是……我无意背叛主人,既然你已无事,我就可以安心了。」

 

安心什么?等死吗?眼前的人一脸寞落,哪里还是当初那个多方相助自己的意气男子?明白是什么令他变得如此,却偏偏无力帮他——只因他想要的东西,自己早已遗失在某人的身上了。

 

心痛,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他,但就放任他留在这里直至老死?

 

「你不是说过要带我离开吗?」

 

「可是……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了……」脸上多了些苦涩,他已经不能再为雁石做什么了,还有什么理由留在他身边呢?

 

「你以为放你留在这里,我就能心安理得地自行离去?」不想这样说的,可也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打动他。

 

邵云扬一震,抬头看他明亮的眼睛,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抖声道:「好,我们一起走!」

 

削断铁链,邵云扬终于可以站起来,却因长时间的坐姿,双膝早已僵硬,只走了一步便向前扑倒。沈雁石连忙上前去扶。黑暗中脚下一绊,几乎也要跌倒,回头看时,竟是一根小腿骨。再向前看,一具白骨倚在岩壁边,白骨的脚腕处锁着一条精钢制成的锁链。

 

「那是以前在这里被罚面壁的人,人死了,久而久之化成了白骨。」

 

沈雁石惊疑地看了一眼那具骨骸,手心不由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如果一直留在这里,邵云扬的下场只怕也会如此吧?想到此处,扶起邵云扬:「我们走!」

 

「你们还走得了吗?」

 

平静的声音听在沈雁石和邵云扬的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两人仓皇抬头,只见段飞鹰从洞口处跳进来。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可眼睛里却明显孕育着狂风暴雨。

 

他真的是气极了。先前烈火使邀他去打猎,他欣然应允,想到沈雁石这些日子以来着实辛苦,好心留他下来补眠。在山中猎下一只极为珍贵的纯白雪貂,心想正好做成皮裘给沈雁石穿——这人也不知是不是太娇气,手脚永远都是冰冰凉的。

 

兴冲冲拿回来给他看,哪知却遍寻他不着。当时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急忙来到这思过洞,不料首先听到的就是令他气炸肺的一句话。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生气,总之,生气就是生气。而他从来不会亏待自己,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在这两人身上发泄出来。

 

「主人。」邵云扬一见是他,又是激动,又是惭愧,还夹杂着几分恐惧。多年相处的经验告诉他,主人在发怒,不自觉伸手护住了沈雁石。

 

段飞鹰的眼睛就盯在那只手上,不悦之意更甚:「你还当我是主人?」

 

邵云扬黯然道:「不管怎样,在云扬心目中,云扬依旧是碧游宫子弟,主人也依旧是云扬的主人。」

 

「是吗?」段飞鹰鹰目一张,眼中精芒大盛,喝道:「那你为何不守宫规,私通敌人,还意图逃跑?」

 

邵云扬跪了下来:「云扬本无意逃走,全听主人处置,只是希望主人能网开一面,放了……沈雁石。」回头看了一眼沈雁石,眼中满是怜惜不舍。

 

段飞鹰脸色更加阴沉,冷笑道:「你对他还真是情深意重,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早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什么?」邵云扬一呆,不可置信地看向沈雁石。

 

「我和他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的肌肤之亲,他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我都见过,抚摩过。昨天晚上,他就睡在我的怀中,在我的身下婉转呻吟……」

 

明知道这样说其实很下作,也明知道这样会伤到沈雁石,可是恶意在心中不断扩张,就是见不得这两人你侬我侬的情景。

 

「雁石?」邵云扬只觉头脑中一片混乱,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雁石到底遭受过什么?

 

段飞鹰每说一句,沈雁石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却始终紧紧抿住嘴唇,不发一言,直到此时才道:「他说的每一字都是真的。」

 

慢慢向后退开几步,手中流光一闪,匕首已抵在项间。

 

「雁石!」邵云扬一惊站起,生怕他激动之际会做出什么事来。

 

段飞鹰眉头一皱:「快把匕首放下。」

 

沈雁石漠然看着他,冷冷地道:「放他走,我留下,或者是我们两个一起陈尸在这里,你选一样。」

 

这声「我们」听在段飞鹰耳中着实刺耳,冷哼道:「我若都不选呢?」

 

沈雁石不答,手腕微沉,匕首何等锋利,早已划破脖项,鲜血涔涔流下。

 

段飞鹰这一段日子与沈雁石相处下来,早就领教了他的倔强,眼见鲜血流下,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又是生气又是着急,心头一软:「罢了,你去吧。」

 

「快走。」眼前渐渐发黑,沈雁石知道自己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两人的情形邵云扬一点一滴看在眼里,忽然明白,自己不唯帮不到雁石,只怕早已成了他的累赘。因为有自己在,所以雁石心有顾忌,不能做想做的事。无形之中,自己早已成了段飞鹰手中一根绳索,使得雁石缚手缚脚。

 

若是自己死了,或是留在这里,雁石只怕一生难安!

 

也罢,邵云扬,你既爱他,又何必用「情义」二字将他套住?离开此处,以后是死是活是你的事,至少现在让他安心吧!

 

「你……保重!」双眼早已被鲜血刺痛,邵云扬纵身一跃,跳出洞穴,掩面奔了出去。

 

他不敢回头,生怕这一回头看见了他,就再也走不了了。

 

雁石,雁石!此生只怕再无相见之期了!

 

「当啷」一声匕首落在地上,段飞鹰抢上前去,接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项上的伤口很深,所幸没有伤到喉管。在寒水使处上药包扎好,段飞鹰就将沈雁石拖回寝宫,重重 摔在了床上,随即他的人也扑了上去。

 

扯开带血的衣襟,疯狂地在那胸膛上啃咬,一如当初两人第一次交媾。而那具可恶的身体也一如当初毫无反应。还以为两人之间已经开始有些融洽了,原来都是自己一相情愿!

 

不知名的暴怒,彷佛胸中要炸开了。

 

「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要他说什么呢?还有必要再说什么吗?

 

「你杀了我吧。」

 

段飞鹰一怔,离开邵云扬他就要死了吗?在他心中,自己又算什么?怒气陡增到最高点:「你忘记我的话了?在我没有玩尽兴之前你休想死!」

 

扑上去,狠狠惩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那两片唇,反复纠缠、撕咬,直至破裂流血,分不出是自己的,还是他的,然后细细的品尝、吞噬,让两人的血流到一起,再也分不开。

 

从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样强烈的感情,也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为一个人而疯狂。好可怕,变得完完全全都不像自己了。

 

「杀了我,你就不会再有烦恼了。」

 

段飞鹰全身一震,猛地抬头看他。——沈雁石的表情平静的就像在谈论天气一样,眼睛虽然对着段飞鹰,却映不出他的影子来。

 

也许这人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段飞鹰的心好像被小刀划过,凉丝丝的痛。不对劲了,不对劲了,自从沈雁石来到这里,一切都不对劲了!

 

杀了他,自己就不会再有烦恼,这话也许不错。

 

手慢慢举起,劈下,却在半空中生生顿住!

 

「不,我不杀你,我不杀你!」

 

慢慢的摇头,失神地说出这两句话,段飞鹰忽然一声狂吼,出手如风点住了沈雁石的穴道,随之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砰」的一声,一只香炉承担了他所有的怨气,被一掌震得四分五裂!

 

整个寝宫似乎都在震动着,巨大的响声不停地回荡、低鸣……

 

沈雁石面对着天花板,神色木然,身外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没有了关系,只有眼中却流露出浓浓的伤感和倦意。

 

这世上为什么总有人喜欢自寻烦恼?邵云扬是这样,段飞鹰是,而自己……也是。

 

 

 

 

 

(二十二)

 

阴云依然笼罩在碧游宫上空,似乎再也移不开了。段飞鹰秉承一贯的泄愤方式,不断索取着沈雁石,比以往更粗暴、更强烈。

 

沈雁石的穴道始终没有解开,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任他予取予求,但他也始终没有回应过段飞鹰。

 

两人之间开始没有言语,而段飞鹰的行为也越来越古怪。沈雁石常常听到他在外间不停地踱步,彷佛一只困兽一样,脚步声充满了焦躁、不安、矛盾,还夹杂着几声低沉而急促的喘息,时不时更会有什么东西被击碎的声音。

 

起初,沈雁石心不在焉,对此充耳不闻,然而时日久了,那脚步竟是越来越清晰,一步一步像是踏在心上。

 

渐渐的,沈雁石发现自己竟不敢正视段飞鹰的目光——那强烈的,蕴含着渴求、绝望与痛苦的烈焰几乎要烧痛了他的眼睛,让他不自觉的回避。

 

而段飞鹰出现在寝宫的时间却越来越少,有时甚至一整天都看不到他。开始沈雁石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可又慢慢感觉不安起来,总觉得少了什么。每次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他就会忍不住侧耳细听,当发现不是段飞鹰的时候又会莫名其妙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总之,是不对劲了。

 

寝宫的门再次打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进来,夹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直直扑到沈雁石的身上。

 

沈雁石张开眼——段飞鹰?怎么会是他?

 

印象中他不是个好酒的人,碧游宫中虽有珍藏的佳酿,却很少见他喝酒,更是没有醉过。可是他今天却是真的醉了,一贯冷静阴沉的双眸此时一片朦胧,脸上也醉态可掬。

 

他呵呵地笑着,托起沈雁石的脸,左看右看仔细打量,忽然皱眉道:「沈雁石,你为什么不理我?」

 

没有必要和醉酒的人胡缠,沈雁石淡淡地道:「你醉了。」

 

段飞鹰发起怒来:「谁说我喝醉了?我很清醒!」

 

喝醉的人都这么说。沈雁石叹了口气:这人一喝醉,本性就暴露无遗了。

 

大手在沈雁石脸上来回摩娑,段飞鹰痴痴地道:「雁石,除了师父,你是我在这时上唯一在乎过的人。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在乎一个人过,你知道吗?」

 

我知道,沈雁石在心中轻叹。

 

「可是,你为什么都不爱我呢?你总是对我冷冷淡淡的。」他的样子像极了被人遗弃的小狗,表情既哀怨又委屈,还有几分可怜。

 

在一个三十岁的成熟男人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其实是很可笑的,但沈雁石却笑不出。对上段飞鹰的眼睛,他心头不由一震,那双眼睛里有乞求、有期盼、有恐惧,和他最熟悉的,一层层堆积起来,伴随他二十年的——寂寞!

 

深如海水般的寂寞!

 

才发现其实两人有些相似——都在渴望着爱……与被爱!

 

也同样无法得到!

 

「你一定倦了,去睡吧。」语气不自觉的放柔,好像在哄孩子。

 

段飞鹰眨眨眼,笑道:「我是倦了,要睡了。」闭上眼睛,将头埋在沈雁石的心脏处,「我喜欢听你心跳的声音,两个人一起跳,很热闹。」

 

「什么?」沈雁石没听懂,想问他,却听鼾声微微响起,段飞鹰竟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段飞鹰的身材本就高大,练武之人骨头又较常人为重,压着沈雁石,几乎令他透不过起来,偏生又动弹不得,沈雁石试探着叫:

 

「段飞鹰?」

 

段飞鹰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头在沈雁石身上磨蹭几下,寻了个较为舒适的所在,又沉沉睡去了。睡梦中嘴还不停的一张一合,发出含混的梦讫声。细听时,却是:

 

「雁石,爱我,爱我……」

 

心底深处被什么东西充盈的满满的,似乎就要流出来了。

 

「我知道你醒着,我有话要对你说。」

 

身穿水蓝色衣衫的人目光在沈雁石脸上逡巡许久,终于开口。

 

沈雁石张开眼:「段飞鹰要你来的?」

 

「不是。」顿了顿,寒水使道:「我来带你下山。」

 

「你?」沈雁石目中露出惊疑之色。他在天山这些日子,与寒水使也曾会过几次面,但几乎很少交谈。寒水使总是冷冷淡淡的,默默跟在段飞鹰的身后,不发一言,就像是他的影子一样。但段飞鹰交待下来的每一件事,他都会无条件服从,力求做到最好。这样的一个人竟会擅自来找沈雁石说话,已经是奇怪了,更何况还要带他走。

 

「你以为我是要帮你?」寒水使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目中露出无法掩饰的厌恶之意,「我只是不希望主人再为你痛苦下去;只要你离他远远的,让他永远也见不到你,终有一天他会将你完完全全的忘记。」

 

是么?沈雁石心下黯然,但愿如此吧!「什么时候?」

 

「现在。」寒水使解开他的穴道,「主人又喝醉了,顾不到你。」

 

又喝醉了?心头掠过一丝怜惜不忍,沈雁石摇摇头,告诉自己,你离开才是帮他。跟着寒水使掠了出去。

 

这次的逃亡显然是经过寒水使精心的策划筹备,两人一路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顺利来到山脚下。

 

沈雁石早已不作生还想,此时站在山下,竟觉的不似真的。回首峰顶,悠悠叹了口气。

 

他背对着寒水使,所以他看不见寒水使目中一闪而过的杀气,也看不见无声无息向他背后袭来的匕首……

 

匕首没入后心,既快且准。沈雁石哼了一声,向前倒了下去,整个身子伏在雪地之中。

 

寒水使走上前,脚尖轻拨,将他身体翻了过来,俯身去探他的鼻息。手指刚要触到对方的面颊,不料沈雁石的眼睛却睁开了!

 

寒水使大惊之下正想后退,可沈雁石等的就是这一刻,哪里肯放过他?闪电般出手,瞬时封住他身前五处大穴,寒水使立足不稳,跌坐在地上。

 

「你……」

 

「见过变戏法吗?」沈雁石反手拔下刺入的匕首。依然是那把匕首,却似被削下一节,尖头不见了。还没等寒水使回过神来,沈雁石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迎风一招,匕首又还复原状。

 

「这不是你的匕首,是我的。」沈雁石从怀中又掏出一把匕首来,「你的在这里。」

 

两把匕首外形都很普通,所以也十分相似,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处。沈雁石将寒水使的那一把抛过去:「我的这一把看来没什么希奇,却是一位戏法师父送的,很锋利实用,闲来无事时又可哄哄小孩子,走到哪里我都不忘带着。当我发现你也有一把匕首时,就偷偷掉了包——会戏法的人,手都比较灵活些的。」

 

「可是你……」

 

「我怎么会知道你要杀我?」沈雁石笑笑,「因为你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我知道你非常讨厌我,甚至是憎恨。你认为是我令段飞鹰痛苦,如果放我走,你却怕我又回来纠缠于他,最稳妥的方法当然就是杀了我。人死了,迟早会被淡忘。想必你已经将一切布置得妥妥当当,好让我看来是死于意外,谁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寒水使咬牙道:「就算主人知道是我也所谓,只要能除去你这祸害,就算要我粉身碎骨也不要紧!」

 

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可见他杀沈雁石之心有多么坚决。

 

从没想到自己一个男子竟会被看成是妲姬、媚喜一类的人物,沈雁石不禁苦笑。长叹一声:「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头看碧游宫的方向,兀自笑了起来:「从没想过我能活着离开这里,其实死也没什么,被你杀了也不打紧,可是现在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目光变得悠远朦胧:「我想回去见一个人,问他一句话。」

 

沈雁石走了。

 

「你的穴道两个时辰后就会解开,应该不会被发现,现在只好先委屈你一下。」

 

寒水使问他:「你为什么不杀我?」

 

沈雁石没有回答,却反问:「你很想死吗?」

 

他不想死,知道自己不会死的时候,也才发现自己并不想死。所以他只有静静躺在雪地里,等着穴道自行解开。

 

沈雁石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而雪又下了起来,将他的脚印盖住,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主人应该是找不到他了吧?而他也经该会遵守诺言,不再回来。碧游宫又该从此安静了。

 

忍不住会想,沈雁石想去见谁呢?是什么人让他露出那么寂寞的表情?他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主人?

 

一道黑影出现在雪地中,静静的看了寒水使一阵,上前解开他的穴道。

 

「你很早就来了对不对?」寒水使狐疑地看向黑影,「为什么不出手帮我?」

 

黑影不答,他本来就不喜欢说话,不愿回答的时候更是沉默不语。

 

「难道你不是来帮我的,甚至你想在危急的时候去帮他?难道你也……」

 

黑影冷冷打断他的话:「让他去,对谁都好。」

 

留不住的东西,何必勉强留住?苦了自己,也苦了别人。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像要把一切掩埋。碧游宫里,段飞鹰趴在桌子上,酒瓶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神志已经不清了,却喃喃的叫着:

 

「雁石。」

 

 

 

 

 

(二十三)

 

沈雁石在山脚下买了匹马,一路催马向东,他怕段飞鹰追来,中途不敢停留,渐行渐远,终于整个天山山脉在视线中淡去,成了山水画中的背景了。

 

段飞鹰的浓情,邵云扬的厚意,最终也会成为天山之行的淡淡遗憾,永远沉淀在记忆中吧?相信那双总是在睡梦中出现的寂寞眸子,总有一日不再追随;对于自己来说 ,他们只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而反之对于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就让彼此两两相忘吧!

 

回去时走的依然是来时路,却早已是两样心境,斜阳古道,西风瘦马,无一物不是透着凄凉。回想来时的旖旎风光,如今只觉是一场缤纷美梦。梦醒,成空!

 

一人一马郁郁而行,这一日终于到了张家口地界。这里虽属要道,却并不繁华。正午十分,沈雁石寻了一家小小的酒店打尖。

 

酒店说小还真是小,只有一个掌柜,一名伙计。店中冷清,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两人正趴在柜台上无聊地张望,一见沈雁石,招待的甚是热情。

 

沈雁石生性喜静,要了四色小菜,又寻了一个角落坐下,便吩咐那伙计不要理会自己,自行去吧。这里店面虽小,收拾得倒很干净,四面竹树环合,环境倒也清幽,可惜沈雁石满怀心事无心享用,只是怔怔地出神。

 

不过他很快就被一阵喧哗声惊起,一抬头,只见几个麻衣汉子走了进来。这些人一个个目光炯炯,神情精悍,腰间挎的刀剑更是显露了他们的身份,分明是刀口上舔血的江湖人。

 

这些人一进来就把着门口坐下,那伙计见他们决非善类,不敢怠慢,赔笑道:「几位大爷要些什么?」

 

「少啰嗦!」为首的麻衣人将伙计推到一边,全不理睬。

 

掌柜见状,微一皱眉,心想这些人不会是找碴来的吧?但他也知道这些江湖人是得罪不起的,只得上前道:「这伙计没见过世面,有什么冲撞几位的地方还望见谅。不知几位来到小店,想吃些什么,小人好去弄来。」

 

一捅那伙计:「还不快给几位赔罪?」

 

为首者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我吃的东西你这小店也不见得有,只点一个你肯定有的来尝尝吧。」

 

顿了顿道:「我要一把『天绝剑』作菜,还要一份天绝剑谱下酒,速速拿来!」

 

听到「天绝剑」这三个字,掌柜彷佛被抽了一鞭子,脸部抽搐了一下,强笑道:「这是……这是什么菜?小人从未听说过。」

 

为首者尚未说话,一旁一个年纪较轻的汉子却已沉不住气,拍案而起,指着掌柜叫道:「姓骆的,爷们早已知道你的身份,你还装什么蒜?趁早将东西交出来!」

 

话说到这里,不仅掌柜的脸上变色,连沈雁石也不禁动容。

 

他虽不涉足江湖,但对江湖上的一些掌故却知之甚详。据说这天绝剑是一位几十年前纵横江湖的武林异人所用之兵器,异人临死之际,将他毕生武学精义藏于剑中,不知传给了谁。江湖纷纷传言谁若能得到天绝剑,就可独步江湖,武林人士到处寻找,却怎么也无法觅得。这些年来人们的热情也淡了,都以为是无稽之谈,不想今日却又重新被提起!看来这掌柜就是得剑之人,只是他为何不再江湖中扬名立万,反而窝在这里卖酒,莫非还没有参透剑中奥妙?

 

双方剑拔弩张,看来很快就有一场火拚。沈雁石不欲搅入其中,只是出路被麻衣人堵死,离开不得。

 

正在这时,只听马蹄声响,一人说道:「那人所说的酒店就是这里吧?」

 

一听这声音,沈雁石只觉全身一震,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这温厚的声音不知多少次在耳边回荡,梦中缠绕,不是岳子青是谁?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也是为天绝剑而来?我该不该出去和他相见?半年来天天盼、夜夜等,如今人在咫尺,却又犹豫了。

 

只听又一个清亮中略带尖锐的声音道:「你看这里这些马,只怕我们已被人抢先了。」

 

凤举!

 

早该想到子青的身边一定会有凤举在,沈雁石不及细想,闪身躲进了后面厨房。酒店中人虽多,但都在互相戒备,谁也没有留意他。

 

贴着墙壁,外面的声音仍然一清二楚,只听那为首的麻衣汉子道:「原来是沈二少爷和岳少侠,不知两为有何贵干?」他的语音干干的,底气犹虚,显然对这两人极是忌惮。

 

沈凤举一笑道:「龙五爷来做什么,咱们也来做什么。」

 

那龙五爷强笑道:「二少爷说笑了,沈家庄的家传武功何等威力,天绝剑再厉害也不过是邪魔外道,二少爷应当是不放在眼里的。」

 

「既是邪魔外道,终不免贻害武林,不如交给凤举将之毁去,岂不甚好?此间之事就不劳龙五爷费心,请回吧!」

 

三言两语之间,竟是要将龙五打发走。此言一出,麻衣汉子顿时叫骂起来。

 

沈雁石心想:凤举为何一心要拿到天绝剑,难道想用来对付段飞鹰么?想到这里,心中暗暗烦恼,竟不知是为谁在担心。

 

龙五爷见沈凤举不肯松口,心下大恼,喝道:「姓沈的,龙某让你不过是看在你老子的面上,你当是真怕了你不成?沈成风已经死了,看谁还给你撑腰!」

 

这话可触了沈凤举的忌讳,冷声道:「不需人撑腰,我一样制得住你!」话音未落,长剑已如飞练一般攻了过去,几乎是同时袭向龙五周身要害。

 

或许江湖人推重沈凤举是有些看在他爹爹面上,但神童之名也绝非浪得,他的剑术绝对可以列入一流剑客之列。百招过后,龙五败相已露。

 

忽然岳子青一声喝斥:「哪里走?」一个人重重飞出,倒在地上。却是那掌柜想要趁乱逃走,被岳子青发现点了穴道。

 

与此同时,沈凤举的长剑也没入龙五肩胛!

 

「承让。」

 

麻衣汉子们纷纷怒喝,亮出兵器便想一哄而上,却被龙五举手拦住:

 

「住手!」

 

「可是……」

 

龙五怒道:「可是什么?还嫌丢人丢得不够么?你们就算加起来也不是人家的对手!」盯着沈凤举,「这一剑之仇,龙某早晚是要讨回来。」

 

沈凤举淡笑道:「我等着。」

 

龙五挥手带着人去了。

 

沈雁石躲在厨房,暗暗催促自己:沈雁石,你千辛万苦来不就是为见他们一面?既然如此,你还犹豫什么?

 

可心里这么想,却始终迈不开脚步。

 

外面沈凤举的声音又已传来:「子青,你为什么一脸不高兴?你嫌我出手太狠了吗?」

 

岳子青闷闷地道:「你明明可以不伤他的,为何要刺那一剑?那人的一条手臂怕是要废了。」

 

沈雁石一惊,心想凤举出手想来很有分寸的,决不胡乱伤人,但子青的话又绝对不会假。

 

沈凤举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只是我听他说到爹爹就忍不住了。我知道你心肠好,这些日子以来,多亏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撑过来。爹爹妈妈都已过世,连大哥也死了,我只剩下你了,你不要讨厌我。」说到后来,语音微微发抖,显是十分害怕。

 

沈雁石听到「连大哥也死了」这句,不由一呆,自己明明还活着,怎么他们就当他死了?

 

没时间给他多想下去,岳子青柔声道:「我怎会讨厌你?我发过誓一生一世都守着你的。」

 

沈凤举叹道:「你对我这么好,可笑我以前竟以为那是兄弟之情,不过总算还明白的不算晚……」

 

两人又说了些什么,沈雁石已经听不见了。

 

想哭,哭不出;想笑,也笑不出来。

 

原来如此!

 

只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揉烂,再狠狠踩在地上跺上几脚!

 

沈雁石,你苦苦思念着人家,人家心中可未见得有你一分一毫!你算什么?只是人家排解寂寞的消遣罢了。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你这小丑也该退场了。

 

其实应该恭喜子青的,恭喜他得偿夙愿,想来他是在凤举感情最脆弱时精心守候,终于赢得了凤举的心。

 

好,很好!

 

刚刚还在犹豫要不要出去,现在看来不用了,在他们心中,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何苦再出去徒增困扰?那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也不用问了,答案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说,天绝剑在哪里?」

 

沈凤举解了掌柜的穴道,厉声逼问道。

 

「你不说就行了吗?细细的找,总会被我找出来!」

 

「你找不出的,因为剑已经不在这里了,我的徒儿已经带走了。」

 

岳子青失声道:「难道是那伙计?」

 

「他人呢?」

 

「逃走了,我不知他……」

 

沈凤举跺了跺脚,向掌柜道:「你让他去了哪里?快说,不然莫怪我手狠!」

 

那掌柜「啊」的一声惨呼出来。

 

「凤举……」

 

岳子青心下不忍,正想劝诫,却被沈凤举拦住话头:「你不想报仇了吗?」

 

岳子青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你说不说?」

 

掌柜忽然笑了:「你本事再大,没无法逼死人说话。」

 

「不好!」沈凤举一声惊叫,「他……他竟然服毒自尽了。」

 

两人又惊又怒,岳子青道:「趁还来得及,我们去追!」双双掠了出去。

 

酒店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沈雁石一个。沈雁石缓缓步入外间,心好像被套空了似的,对着一室狼藉,茫茫然竟不知身在何方。

 

目光触到掌柜的尸体,这才猛然惊醒,心里微感侧然,暗想总不能让他陈尸在这里,人死总要入土为安才是。走过去想去拖起尸首,不想刚到近前,那尸体眼睛一眨,竟然动了。

 

沈雁石一惊之下,向后掠出,只见那「尸体」翻身坐起,睁眼看到他时也吃了一惊。

 

「你是死是活?」

 

「怎么还有人在这里?」

 

沈雁石心念电转,已经明了:「你诈死!」什么剑被伙计拿走云云都是骗人的,那般重要的东西他怎会放心交给他人?他自知不是沈凤举和岳子青的对手,不过借那伙计引走两人,再用龟息大法令人以为他已死,好借机逃逸。

 

掌柜目露凶光:「你既知道我的秘密,可留你不得!」在腰带出一摸,抽出一把明晃晃的软剑来,挥剑向沈雁石攻将过去。

 

他方才被岳子青制住原来是故意示弱,软剑施展开来招招致命,凌厉以极。沈雁石武功本不弱于他,只是两手空空,只能躲闪,渐感难支。

 

酒店极为窄小,杂物又多,沈雁石躲闪的余地十分小。忽然之间,脚下被倒地的椅子腿绊住,整个人站立不稳,向后倒去。软剑宛如灵蛇一般,紧随而来!

 

罢了,罢了。

 

沈雁石闭上眼睛,只等利刃穿心那一刻。却听一声惨呼,接着,宝剑落地,掌柜一脸震惊,仰天跌倒,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他的后心被一只枯枝穿过,这回是真的死了。

 

沈雁石呆了呆,叫道:「哪位高人相助,请现身一见!」

 

连叫几声,却没有人回答,跳出酒店四下张望,也不见高人的影子。远远的有两匹马急行而来,却是去而复回的沈凤举和岳子青。想是两人发现被骗,又赶了回来。

 

沈雁石正想避开,不料却被沈凤举眼尖的发现,施展轻功拦在他身前。

 

「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此处?」

 

沈雁石不欲与他相认,心想你们当我死了,我就死了吧。半侧着身,低下头,哑着嗓子道:「我是过路的。」

 

这时岳子青已奔入酒店,一见里面情形,顿觉与外面那人有很大关联,叫道:「凤举,拦住他!」

 

沈凤举更不答话,一掌拍了过去!

 

沈雁石料不到他会陡下杀手,想要躲时,掌风已袭到身前,直觉身子轻飘飘的,飞了出去。

 

「大哥?」

 

「雁石?」

 

 

 

 

 

(二十四)

 

好像最近一段时日自己很容易受伤,也很容易昏倒,明明不是这么娇弱的人呀!

 

恍恍惚惚记得,一双有力的手臂将自己抱起。

 

记得,有人关切地叫着自己。

 

记得,有人温柔地给自己喂药。

 

是谁?是谁?

 

张开眼睛,对上一双焦虑的眸子。眸子的主人一见他醒来,脸上的神情顿时变为惊喜……

 

段飞鹰?

 

「雁石,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我,我们都担心死了!」

 

「子青,是你?」虚弱无力的声音带着些许失望,说话的人没发觉,只是奇怪:为什么自己居然想到段飞鹰呢?

 

「大哥,对不起,我无意的。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怎么也想不到是你呀!」一旁的沈凤举不容人说话,抢上来解释道,脸上有着难得一见的心虚。

 

即使是旁人,你也不该陡下杀手——这些话沈雁石没有说出口。他和凤举虽是亲兄弟,但始终有些隔阂,无法摆出兄长的架子来教训人。

 

「不妨事,反正我的伤也不重。」

 

「谁说不重?少爷你都昏倒了。」小小的脑袋挤到床前,一脸忿忿不平,却是沈雁石的小厮沈安。

 

沈雁石瞥见沈凤举一张俊脸变了颜色,忙喝道:「沈安,别瞎说,我不要紧的。」心里奇怪,沈安年纪虽小,但不是个不守分寸的人,怎么敢公然挑衅凤举?

 

岳子青也道:「大夫不是说了吗?雁石是因为奔波劳碌,身体虚弱,才会体力不支昏倒。」

 

沈安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奔波劳碌,也不知是为了谁。」

 

沈凤举猛的站起,道:「大哥你好好将养身子,这里闷得紧,我出去透透气。」说罢,向外便走。

 

「凤举!」沈雁石和岳子青齐声叫他;岳子青更想追出去,回头看了眼沈雁石,却又停住脚步。

 

「沈安,你出去,我有话和你少爷谈。」

 

沈安看了眼自家少爷,见他也点头,这才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出去。

 

房门方自关上,沈雁石只觉眼前一花,身子已被拥进一具温暖的怀里。

 

「雁石,你还活着,真太好了。」温热的气息吹在项间,微微颤抖的肩头显示出说话人心中的激动。

 

一时间也想伸出手去回拥住对方,心念一转,双手迟疑着,反而将他推了开去。

 

「雁石?」岳子青一怔,发现他眼中的疏离,心中一阵刺痛。

 

烛影摇动,映得人脸上忽明忽暗,也映出了两人的心境,何尝不是喜忧掺半?

 

岳子青长叹一声:「雁石,我知道你心里有诸多疑问,这半年来的确……的确发生了不少事。」

 

心中千头万绪,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日岳子青救出沈凤举后,就回到先前投宿的客栈,等了一宿不见沈雁石回来,便知道他失陷了。岳子青心急如焚,就想回去救援,哪知这时沈凤举却突然发起高烧,神志不清。

 

天山边陲之地,别说医生,连象样一点的药铺都没有,好不容易退了烧,以是十天之后了。而沈凤举病虽好了,身子依然虚弱不堪,而且变得一刻也离不开岳子青。

 

岳子青既挂心沈雁石,又放不下沈凤举,左右为难,又想自己一个人也不是对手,终于狠狠心,找到沈成风生前好友赵冲,一来将沈凤举托在他处,二来也请赵冲助拳。

 

赵冲虽感为难,但他素来是将沈氏兄弟当作自己亲生一般,遂约了几个好友,一同来到天山要人,哪知头一回合就被挫败,赵冲还受了伤。过了几天,众人正商量着怎生救人,不料碧游宫中却抛出一具尸首来,说是他们的举动激怒了段飞鹰,已将沈雁石杀了。

 

沈雁石忽然想起,那天听到一阵喧哗之声,随即段飞鹰就问起他关于子青的事情,想来就是他们去救人的那天了。自己竟然没有发觉,还真是蠢得可以。

 

其实,以他的聪明,早就该联想到了,只是苦等许久没有消息,一刻心已经堆满了失望,不敢轻易往好处想,生怕希望终成失望。

 

后来,段飞鹰的脾气忽然变好,想来就是抛出尸体将众人哄下山去,自以为是妙计,得意忘形——那人就是那种脾气。

 

想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却没有对段飞鹰着恼,反而在脑海中描绘起那人洋洋自得的模样便觉得好笑。

 

「那尸首血肉模糊,难以辨认本来面目,但身量却与你有九分相似,我真蠢,想不到他们竟会弄具假的来,也就相信了。我……雁石,你可知道,当我听到你死了的时候,有多么的痛不欲生?」

 

是吗?可你还活得好好的,还和凤举……

 

「可是,我又想,我已经失去了你,再不能失去凤举了。」

 

「所以回来后你就一直照料凤举,而他也终于被感动,响应了你的一番心意?」沈雁石笑着,笑容中却有着淡淡的嘲讽。子青啊,你疗伤愈痛的本事,着实是令人佩服。

 

在沈雁石明澈的目光下,岳子青忽然有种无处遁行的感觉,忍不住急道:「雁石,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还活着!」

 

为什么反复重复这句话,难道除此之外你就没有更好的解释了么?

 

「现在,我活着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安置我呢?」并不是喜欢咄咄逼人的人,只是心中不忿岳子青的姿态,话就这么不经思索脱口而出了。

 

岳子青脸上的表情一滞,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还是雁石吗?还是那个平静淡泊、温和宽厚的雁石吗?哀声道:「雁石,别这么说。」

 

那该怎么说呢?在你心里,沈雁石应该是无限包涵容忍你的一切,只因为他爱你?

 

话堵在喉头,依然没有出口,只为他哀乞的眼神,不由得心软。

 

沈雁石呀,你纵然怨他、恨他,终究还是无法狠下心肠恨他,所以你活该受苦!

 

自嘲地一笑:「去看看凤举吧,他从小受不得气。」

 

以为他在说反话,岳子青僵立不动。

 

「我们是兄弟,以前是,将来也是;好好珍惜凤举 。」

 

你已负了我,可不要再负了凤举。

 

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明明知道你心里有凤举,还是傻傻地陷了进去。

 

「雁石……」艰难地张口,想说什么,却被打断。

 

「我倦了,想睡一会儿,你去吧。」

 

打了个哈欠,面朝墙壁躺下,看样子不打算再说话了。

 

岳子青痴痴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是伤心?是遗憾?是失落?是惭愧?还是感激?百味陈杂,说也说不清。

 

很想伸出手去将他圈在怀里,细语求他原谅,挽回他,可是自己已经没有那个立场和资格了。雁石已经为他作出了选择,这个选择无疑是最好的。

 

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沈雁石似乎已经睡着了,只在听到门被轻轻带上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才抖动几下。

 

岳子青前脚离去,后脚一条小小的黑影便偷偷溜进了沈雁石的房间,蹑手蹑脚地来到床前,轻轻叫道:

 

「少爷,你睡着了么?」

 

沈雁石翻过身来:「我睡着了,别吵我。」

 

「少爷!」

 

「好,好。」沈雁石笑着起身,不想却牵动了伤口,胸口有如针扎般疼痛,忍不住轻哼一声。

 

沈安立即紧张兮兮地凑过来:「少爷,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恶化了?」

 

闭目调息一阵,渐觉痛楚消减,张眼见沈安几乎都要哭了,展颜笑道:「傻瓜,骗你的。」

 

沈安呆了呆,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少爷你好坏呀,人家担心死了,你还骗我!开始还以为你死了,我哭了好久,眼睛都哭肿了呜……好不容易你回来,又受了伤,我又怕极了,怕你……结果你还来吓我,哇——」

 

他的哭相实在不好看,又像扭股糖一样一个劲的在沈雁石身上蹭,眼泪鼻涕弄了人一身。沈雁石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只好抱住他安慰:

 

「别哭,别哭,我不好,真是的,我怎么舍得吓我的小沈安呢?」

 

安慰了一阵,沈安的哭声停了,这才抽抽啼啼地说起别来情景,与岳子青所言大同小异。只是他小孩心性,又护主,觉得岳子青和沈凤举没有照顾好大少爷,致使他「被杀」,所以对这两人多有不满。好不容易沈雁石平安归来,又被沈凤举打伤,小心眼里便认定了是二少爷不好,是以每每跟他过不去。

 

沈雁石心中暗叹:身边人中,大概也只有小沈安,才会将自己看得比凤举重要。

 

「二少爷不是故意打伤我,以后不许再对他无礼,知道吗?」

 

「可是……」心里想说在沈家庄里那次他可是绝对故意。

 

「没有可是,听话!」

 

「哦。」声音里透着委屈。

 

「等我伤好了,带你出去大吃一顿。」

 

大眼睛立刻闪闪放光:「好!」

 

***

 

第二天,沈雁石离了养伤的客栈,随沈凤举和岳子青来到赵冲的府第。原来这两人嫌沈家庄偏僻,自天山回来就一直寄住在赵府上,没有回去过。

 

「大摔碑手」赵冲以内力冠绝当世,家中自然少不了治疗内伤的圣药,沈雁石修养了几天,身子便基本恢复了。

 

这几天中,沈凤举和岳子青见了他都十分尴尬,尤其岳子青小心翼翼的态度更令人不舒服。沈安也嫌这里太气闷,嚷着要回沈家庄去。偏偏一说要走,赵冲等人又拦住他不放。

 

其实留他下来做什么呢?看人家柔情蜜意么?半年前或许还能忍受,如今却怎么也无法装作无事了。

 

这天支开了沈安,自己一个人在园中散步。眼见满园的花都谢了,只有菊花尚好,一支支临西风,饮清露,高雅脱俗,不期然想起李清照的那句词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反复吟咏,不觉痴了。

 

清风吹过,幽香四溢,然而杀风景的是,一阵吵嚷声也随风而来。

 

沈雁石皱了皱眉,本想离开的,却因话中隐约的「雁石」两字又前进了几步。——他虽不欲听人隐私,但涉及到了自己,难免动了好奇之心。

 

穿过假山,对面就是赵府的书房,声音便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书房的窗户大开,刚好可以看到里面的两个人,却是沈凤举和岳子青。

 

沈凤举叫道:「雁石说,雁石说,你知道自从大哥回来,你已经说过几个『雁石说』了么?」

 

岳子青道:「那是因为他说的有道理我才听的。姨丈和姓段的是公平决斗,本就说好不得报复;现在雁石又平安归来,我们实在没有理由再去寻衅。何况,你我也不是那段飞鹰的对手。」

 

「你怕什么?天绝剑已经在我们手中,只要参透其中奥秘,还愁败给他么?」

 

「要胜也要靠家传武学,这才胜得光彩。用那些邪魔外道的功夫,胜之不武。」

 

「……」

 

沈凤举不由语塞,看来这话是说到他心里去了。

 

岳子青揽住他,柔声道:「凤举,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姨丈虽逝,英明犹在,那段飞鹰远在天山,再不会踏入中原一步,你又何苦自寻烦恼?」

 

「你不懂,你不懂!」沈凤举一把推开他,嘶声道:「你不知道那魔头是怎么……怎么羞辱我的!」

 

岳子青见他突然发狂不觉呆住,窗外的沈雁石却不由暗暗叹气;他知道凤举遭受过什么,也知道那种事情对于一个男子,尤其是凤举那般心高气傲的人来说又多么难以忍受!

 

段飞鹰呀段飞鹰,你这人到底是好是坏?

 

岳子青等沈凤举怒气平息了几分,才道:「好,我不再劝你,这事以后再说,只是雁石……」

 

沈凤举正在气头上,心想不是他两人也吵不起来,一摔岳字青的手:「别跟我提雁石,若不是他你怎会打消报仇的念头?这人总是跟我过不去!」

 

岳子青愕然:「雁石是你兄长,他一直都很关心你的,为了救你还……」

 

「为了救我还身陷天山,险些丧命,是不是?」沈凤举冷笑,「你当他是真心想救我,错了,他只是做做样子给你们看的,其实他巴不得我死呢!」

 

「凤举,你怎可这样说?」

 

「我可没诬陷他。你不是一直奇怪为何爹爹从来都不让他接近我们?因为我四岁那年他就曾经将我推进池塘里,想要害死我!」

 

「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是爹爹亲口告诉我的!」

 

轰的一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凤举四岁那年,那时,他才六岁吧。犹记那个炎热的午后,他和凤举在池塘边玩耍,一不留神,凤举落入了水中。

 

那天很闷,凤举在水中挣扎,小小的身子忽沉忽没……他呆住了,应该呼救的,却张嘴发不出声音来,也许心里真的在想,如果凤举死了,爹爹就能对自己好些……

 

后来是经过的仆人凑巧看到,才将凤举救了上来。闻讯赶到的父亲先是看了凤举无恙,回过头来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那夹杂着怒意仇恨的眼神,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梦魇。

 

原以为父亲不会告诉凤举,但,好像错了,也许在父亲心中,只有凤举才是他的儿子,自己只是一个要害他宝贝儿子的凶手,所以一定要提醒凤举小心自己……

 

呵呵,还曾经以为,努力作一个好儿子,好兄长,也许有一天,父亲能重新审视自己,能挽回这段父子之情,兄弟之爱,可是现在才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

 

自欺欺人的谎话被拆穿,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难堪与绝望。

 

沈雁石,说你天真还是傻呢?

 

恍恍惚惚走出花园,恍恍惚惚迈过大门,守门人认识他是沈少爷,也没敢阻拦。恍恍惚惚来到一条小河边,恍恍惚惚上了小桥,恍惚看见对面也有个人。那人好像在对自己说什么,可是耳边轰隆隆的响,听不到。然后身子被一股力量带着,向河心坠落下去。

 

当冰凉的河水呛入口中的时候,沈雁石才清醒过来,挣扎了几下,忽然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沈雁石,你上不能见爱于父亲,下不能见容于兄弟,被人弃之如敝履,你这样的人,还活着做什么?

 

手臂慢慢的放平,整个身子没入水中,才发现原来放下一切的感觉其实很轻松,很轻松……

 

 

 

 

 

(二十五)

 

如果看看黄历,刘三就应该知道今天是「出门不宜日」。早晨走到巷口,正遇见隔壁张老二家的那条疯狗,幸亏他跑得快,不过满篮的柿子也散了一多半。到了街上,身上仅有的一吊钱又被个天杀的小贼给偷了去。这已经够晦气的了吧?可更晦气的还在后面。

 

回家经过小桥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对面也来了一个人。桥身窄小,仅能容一个人过,按理说既然是他先上了桥,那人自然应该守在桥边让他先过,哪想那人竟也上了桥。

 

刘三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暗想我奈何不了疯狗我还奈何不了你吗?便大声叫骂开来。不想那人却依然一脸茫然的看着他。看他眉清目秀的,却原来是个傻子!

 

若在平日,刘三是不会和一个傻子计较什么,可是他今天实在是太背了,心想难道他连个傻子也要让不成?随手一推,那人竟不知避闪,直勾勾的掉进水里去了。

 

刘三这下可慌了,即便是个傻子,溺死了人也是要吃官司的,慌忙凑上前去看看情形,不料身后起了一阵狂风,竟将他身子带了起来,飞到半空中去了。刘三惊得呆了,竟忘了叫喊,直到屁股重重的摔到地面上,才禁不住呼痛出声。边揉屁股边起来,却发现已经身在离河岸三丈远的地方了。

 

没容得他叫骂,又一阵水声响起。刘三回头一看,只见河面上涌起一道水柱,接着一个黑影冲天而起,一跃到了岸上。定睛看时,竟是一个人!

 

凡人怎会有这样的本事?刘三的脑中飞快闪过一个词:「河神显灵」!

 

「啊,鬼呀!」伴着一声惨叫,刘三转身就跑。由于太惊慌了,逃走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他也不觉的痛,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跑远了。

 

一天之内,小河里有河神出没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据说这位河神还纵恶犬,咬掉了卖柿子刘三的半个屁股。

 

「蠢货!」湿淋淋的人瞟了刘三的背影一眼,鹰目中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轻声骂了一句,也不理会,径自将怀中一人平放在草地上,动作竟是说不出的温柔小心。

 

他的身量很高,一身黑衣被水浸湿了,不显狼狈,反而勾勒出他矫健的身形。如果仔细看,你会发现他其实很英俊,目光锐利,五官出色,是个阳刚气十足的美男子。可惜别人在看到他的时候,首先已被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枭戾之气慑倒,哪里还有胆子看看这人长的俊不俊、帅不帅?

 

这人身上有一种阴冷的气息,尽管已经开始淡化了,还是能让人感觉得到,这也许是因为他生长的地方也是经年寒冷。

 

是的,他不是中原人,他甚至很少来到这里,但却有很多人知道他的名字。

 

如果这些人知道他来了,一定会陷入惊恐,更多的是诧异。

 

因为他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因为他是段飞鹰!

 

段飞鹰伸手拍拍那人的脸:「沈雁石,雁石,醒醒!」

 

沈雁石躺在那里,眉心微蹙,双目紧闭,神情似有说不出的痛楚,看的人心都不由纠结起来,好想伸出手去为他展平。

 

段飞鹰果然伸出手,却是去探他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好,他还活着。

 

「是不是呛到水了?」段飞鹰自言自语,双手在沈雁石腹部轻按几下。沈雁石咳嗽几声,吐出几口水来。

 

接着,轻「噫」一声,张开双眸。

 

段飞鹰脸露喜色,凑到他眼前:「沈雁石,你还好吧?」

 

沈雁石眼睛眨了几下,没有回答。

 

「喂,你倒是说话呀?」段飞鹰果然不是有耐心的人,没几下就不耐烦起来。

 

可是回给他的依然是沉默。

 

段飞鹰终于发现不对劲了:沈雁石的眼睛虽然睁着,却是空洞洞的,脸上也是一片茫然。

 

段飞鹰拍拍他的脸:「雁石,雁石?」

 

「你说句话好不好,你别吓我!」

 

那双眼睛依然茫茫然的张着,瞳孔中也映不出任何影像来,只有嘴唇微微翕动几下,叹息般地说道:

 

「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要救我呢?每一个自杀未遂的人似乎都会说这句话,可听在段飞鹰的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刺耳。为什么最近见到他总是如此没有生气,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让人看了又气又痛,真想狠狠打他几巴掌,打醒他……可又舍不得。

 

反问:「为什么要死呢?」

 

沈雁石想了想:「活着好累。」

 

「累?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活得不仅累,而且苦?你可知道他虽然甘愿忍受苦累的活着,可有些人却依然无法如愿?」

 

「那是因为他们在这世上还有眷恋。」

 

「你呢?」

 

「我……」想起岳子青的三心二意,想起凤举的敌视猜疑,想起父亲的冷漠无情,沈雁石惨笑着摇头,「我所眷恋的人并不在乎我。」

 

「不在乎你的人又凭什么值得你去眷恋?」语音陡然攀高,暗示着心中的怒意也在节节攀升。

 

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可是听了还是会生气。沈雁石,枉你聪明绝顶,却为何痴缠至斯!真正爱你的人你不屑一顾,却为了那样的人舍弃生命!

 

「沈雁石,你这傻瓜,他们既然不在乎你,即使你死了也不会感到心痛内疚!可是你自己呢?你活在这世上二十年就够了么?这二十年来你享受过快乐么?你渴望的东西你得到过吗?你有真正开怀大笑的时候么?就这么死了你甘心么?沈雁石,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么?」

 

他越说越气,突然双手一推,将沈雁石的身子重重推倒在地上:「够了,够了!我已经受够了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你想死就去死吧,我不管你了!」怒冲冲的起身,迈开大步,几步之间身影就消失在岸边的柳林里,当真说去便去了。

 

小河水无声的淌着,天地间一片凄清。秋风袭来,彷佛将凉意和寂寞吹进了人的心里,好冷,好冷。孤零零,静悄悄,莫说是躺在这里的人,连这一方天地似乎都被遗忘了。

 

走了,都走了,没有人愿意理会自己,没有人………

 

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自眼角,到双颊,最后化作草叶上几颗晶莹的露珠,阳光下闪着凄美的光泽。

 

「别哭,雁石,别哭。」 一双大手将他拥进怀里,温软的嘴唇轻轻摩挲着他的发鬓,「你哭得我心好痛。」

 

一丝暖意悄悄渗入,不知怎么的,眼泪却流得更凶,多年以来强自压抑在心底的委屈,此刻却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连绵不断地随泪水淌了出来。

 

在还没发觉以前,已经开始讲述起自己的过往,以及深藏在心底的不欲人知的心事……

 

他并不是如他人所见,永远淡然,永远平和。之所以淡然,只是因为习惯了失望,也就开始不再奢求拥有什么;之所以平和,也只是因为知道不会有人在意自己,也就识相的不去引人注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自卑的,因为自卑所以退让,尤其是在光芒四射的凤举面前。而幼时的往事更让他深觉自己的丑陋!

 

「你现在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原是不值得别人放在心上的。」无奈苦涩的微笑,看得人心里发酸。

 

「你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其实是希望有人看重你,将你放在心上。」笑看他微讶的双眸,「我说的不错吧?你还是有想追求的东西。雁石,既然过去的事让你不愉快,就忘了它吧。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无法挽回的事情就干脆些放手,什么都背着,早晚有一天会被压垮的。」

 

沈雁石怔怔的听着,心中如有所动。是呀,由死到生走了一遭,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一念至斯,忽然觉得说不出的轻松,就好像扔掉了身上一个无用而又沉重的包袱,有一种许久都不曾有过的舒畅。

 

「你可知道为何人的眼睛要长在前面?」

 

「啊?」

 

「那是因为要让你向前看。」

 

什么?这是哪一家的道理?

 

偏偏说话的人一本正经,丝毫不觉得自己话语有多么的可笑,衬着那慑人的外表更增添几分滑稽……沈雁石禁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段飞鹰瞇起眼睛——这是他生气的前兆。虽然他很喜欢看沈雁石的笑,可如果他笑的是自己,那滋味就不太好受了。更何况,这人刚刚还要死要活的,难得自己好心给他讲道理,他居然还敢笑话他?

 

「没什么。」沈雁石忍住笑,道:「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也能说出这样……这样有道理的话来。」

 

这话听着着实刺耳:「什么叫『居然』?哼,我为什么不能讲出有道理的话来?」

 

因为你不是讲道理的人。不过这话就只能在心里说了,可不想触怒这个魔王——虽然知道他不会对自己如何。

 

「我为什么不能讲出有道理的话来?」那声音还在忿忿地追问,大有得理不饶人之势。

 

大人就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沈雁石微笑着不再答言,任那人抱怨不休。放松心情,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衫还是湿的,难怪觉得冷。瑟瑟的秋风中,身子不觉微微发抖。

 

「……你这人真不识好歹……」

 

「阿欠!」

 

***

 

通红的火光带来几分暖意,也映得整个山洞里一片光明。火堆上面有个临时绑起的木架子,搭着几件衣物。

 

「你要说话就好好说,不许乱来。」

 

「我哪里乱来了?我的手乱来了?还是我的脚乱来了?」段飞鹰一脸无辜,可眼神闪烁,充满戏谑之意。

 

不错,他的手脚都老实的很,乱来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一直绕着沈雁石赤裸的上身打转,毫不掩饰的欲望令沈雁石不由想起在天山的那段荒唐的日子。本来没觉得什么不妥,现在却全身不对劲起来,不禁后悔为何不直接回赵府,还跟一隻色狼同處一處。

 

如果沈雁石接着说「你的眼睛乱来」,那段飞鹰一定会追问「我的眼睛看了哪里你说它乱来?」那后面的话沈雁石可没脸说出口。而段飞鹰说不定还会追问下去,将他一军——那人的脸皮之后,沈雁石是早就领教的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话题: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不是发誓永不下天山一步么?难道你是来找我的?」

 

他猜的不错,段飞鹰确是来找他的。那日段飞鹰酒醒后发现没了沈雁石,简直像疯了一样四处寻找。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陷得如此之深,可是发觉时已经泥足深陷,拔也拔不出了。

 

本以为不得相见便可将这分情淡忘,不料相思却一日深似一日,每日里都似在受着煎熬;日间所见所闻最终总是脱不开沈雁石的一颦一笑,夜里所思所想也不外乎他的一言一行。过了不到半月,段飞鹰觉得自己真的要发疯了,想见沈雁石的愿望超过了一切!

 

他本就是个随性而行、任意妄为的人,虽将承诺看得极重,但又想此生若不能与所爱之人一起,纵然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倒不如应誓死了算了。一念至此,还有什么顾忌?带着玄土使下了天山。

 

他自己沿途打探沈雁石的行踪,又怕路上错过了,命玄土使马不停蹄先到沈家庄守着,分两路行事。终于在张家口的小酒店里发现了沈雁石的身影,正逢那掌柜要杀沈雁石灭口,他便出手相救。原想在这「英雄救美」的最佳时刻出现,不料远远看见沈凤举和岳子青行了过来,那沈凤举恨他入骨,他虽不惧他们,但转念一想,这两人是沈雁石的亲人,对上只怕雁石为难,终于忍了下来,隐身而去。

 

——像他这样的人,能为人着想,懂得忍上一忍,实是难能可贵了。

 

后来一路跟到赵府,便守在府外,这日见到沈雁石出来,便悄悄跟在一旁,这才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

 

「你要抓我回去?」

 

「不是抓,如果你肯的话。」语气竟不再若往常一般强硬。

 

沈雁石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若我不肯呢?」

 

段飞鹰叹了口气,早就知道他不肯了:「你的脾气这么倔强,你不肯的事谁敢逼你?」

 

「那你要回去?」他肯么?破了誓言下山,却无功而返?

 

「谁说我要回去?」段飞鹰板着脸道,「你若不肯随我走,我只好就留在这里,天天的磨你、劝你,用我的一片诚心感动你,终有一日你会随我走的。」

 

沈雁石看了他半晌,轻声道:「为什么……」

 

段飞鹰握住他的手:「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

 

他眼中的深情坦白而真挚,沈雁石全身一震,缩回手去:「我值得么?」

 

「值得!」霸道的握住他的手,「值得,我说值得就值得!我认定的事是不会改的。」

 

顿了顿:「当然,我知道你心中所系并不是我,不过没关系,我段飞鹰是什么样的人?谁还比得过我?你倾心于我是早晚的事!」一脸的不可一世,似乎胜券已经在握了一样。

 

这一次沈雁石却没有笑他,低垂下头,不知道心里溢满的东西是不是就叫做感动。也不知是篝火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心里暖暖的,很舒服,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二十六)

 

赵府后院西北角上,是一片竹林,竹林掩映中隐约可以看见几角雅阁,正门上挂着一块匾,上面题「竹心馆」三个字。沈雁石的临时居住就在这里,理由是他喜欢清静。沈凤举说他大哥性子太孤僻,可只有岳子青心里清楚这只是一个借口,而真正的原因却是他说不出口的。

 

入夜时分,沈雁石才悄然回到竹心馆。他的衣裳已经干了,人也清清爽爽,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有细心的人才看得出来,他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舒畅温和,比他任何时候的微笑都动人。

 

「雁石。」

 

上了门阶,手刚触到大门,一声轻呼打断了他接下来的动作。一个人从一旁的竹林中闪出来,看到这个人,沈雁石脸上的笑容就不知不觉消失了。

 

「子青,这么晚了有事吗?」现在的他,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

 

「你这一天去哪里了,我都找不到你。」

 

「有事,出去了,没想到你会突然来找我。」

 

脱口问道:「什么事?」

 

审问么?沈雁石淡淡的道:「一点小事,我这么大的一个人了,出门还要报备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岳子青显然有些手足无措,生怕一句话说错令他不快——只因他心中有愧,在沈雁石面前就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他这样子倒有几分可怜,记得以前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那么沉稳自信,怎的如今却看来这般狼狈怯懦?不想看他这幅样子,推开门:「天晚了,没什么事的话我要睡了。」

 

「雁石——」踌躇着,「你今天可曾去过花园?」

 

隐约知道他要问什么了,沈雁石强自稳住心神:「没有。」

 

「真的?」见他脸色如常,一颗心不禁放松下来。还好,他没听到,那个人影不是他……雁石是不能再受什么打击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不,没有,你歇着吧。」

 

岳子青勉强笑了笑,慢慢转身离开。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沉重而疲倦,沈凤举的性子越来越暴躁,已使他疲于应付,更何况又要分出一半的心来顾念沈雁石,更觉身心具疲。沈雁石望着他的背影,微觉不忍,忍不住道:「子轻,你背负不起的,就放下吧。」

 

岳子清全身一阵,黯然摇头。

 

雁石,别的可以放下,只有你,你叫我怎生放得下?

 

「我讨厌那家伙!」

 

当岳子青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外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沈雁石身后闷闷的说道。沈雁石吃了一惊,尚未来得及回头,已经被一双结实的手臂锁住,带进房里。接着,房门关上,高大的身躯将他压在门上。

 

沈雁石是完全可以反抗,也可以呼叫的,可是他没有。只因他听得出那声音的主人,也认的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眸子。

 

「那家伙有什么好,绣花枕头一个,中看不中吃,又滥情,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沈雁石淡淡地道:「就是你没有的那一点。」

 

段飞鹰一怔:「他哪一点我没有?」

 

沈雁石一把推开他:「至少他是个守礼君子,不会不声不响地潜入别人的房间。」

 

「原来是为这。」段飞鹰呵呵地笑了,大手揽上他的腰,「这怕什么?你这里又不是姑娘家的闺房,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才会引人非议,『孤男寡男』应该问题不大。」

 

他也真会胡说八道,什么叫『孤男寡男』,沈雁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甩开他的手:「不是说好了,我明天自去找你,为何还要三更半夜地摸进来?」

 

「学人楼台会呀,够不够风雅?」

 

「我说你是发疯,堂堂碧游宫主人,什么样的身份?却像个登徒子般油嘴滑舌!」真拿这人没办法。

 

段飞鹰笑道: 「非也,非也,登徒子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而我却是在黑灯暗房之内调戏良家妇男,这之间可有大大的分别。何况——」

 

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嘴边:「你摸摸看,我嘴上图了油了么?还有舌头上……」语音渐渐暧昧,张开嘴含住了沈雁石的两个指头,再以舌尖轻轻摩挲。

 

手指被含在温软的唇间,指尖敏感的部位被轻轻佻逗着,沈雁石只觉麻软的感觉自指尖传遍全身,有如过电一般,身子都软了,眼中更是弥漫了一层水气。

 

勉强抑住了脱口而出的呻吟,这才惊觉对方竟在想方设法挑起自己的情欲,不觉涨红了脸,喝道:「放开,不然我就叫了。」

 

段飞鹰笑道:「我知道你不会的。」虽是如此说,还是放开了他。

 

沈雁石推后几步,微微稳下了急促的喘息,这才道:「你快走。」语气微显生硬,看来是恼了。

 

按理说,段飞鹰的武功高强,原是谁都不怕的,可是他还真怕沈雁石一生气将他赶了出去。只因他先爱上了沈雁石,由爱而生惧,生怕触怒了心上人。

 

「好了,你若是不喜欢,我保证以后决计不做。」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除非你主动要求。」

 

沈雁石怒道:「谁会主动要求……要求那种事!」

 

「那好,你不用主动要求,想要的时候,暗示一下就可以了。」

 

这人的脸皮之厚真是针扎不透!沈雁石被他气到无力,闭目道:「你真不走?」

 

段飞鹰见他真的恼了,转而采取哀兵政策,可怜兮兮地道:「雁石,你忍心我睡在又冷又潮,还遍布虫舌的山洞里?自己却在这里独自享受?」

 

听起来倒有几分可怜:「为何不去住客栈?」

 

「我不高兴。」回答得斩钉截铁。

 

这样的人不值得可怜!沈雁石正想把他轰出去,哪想他却扑上来,揽住沈雁石,头抵在他项间,一个劲地磨蹭着:「那样我就离你远了。」

 

天,这人竟撒起娇来了!沈雁石被他弄的无法,只得道:「好,就今晚。」

 

段飞鹰大喜,心想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全仗自己的磨功了。抢先一步坐到床上:「怎么睡?」

 

「我睡床,你睡地。」

 

「什么?雁石!」

 

这哀怨的腔调,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不然我睡地,你睡床。」伸手去拉被子。

 

「好好好,我睡地,我睡地。」段飞鹰飞快地打好地铺,钻到被子里,蒙头便睡,看样子是在闹别扭。

 

沈雁石看着他,终于无可遏抑地笑出来。他刚刚还觉得段飞鹰像一个人,现在清楚了,把「雁石」换成「少爷」,那神情口气,不正像他家沈安么?不过这话可不能跟段飞鹰说,免得他气出内伤来。

 

翻身躺下,这一天之中发生的事情太多,情绪大起大落,沈雁石心潮翻滚,哪里又还睡得着?

 

那厢段飞鹰开始倒还老实,没一会就来回翻腾起来,忍了半晌,终于可怜巴巴地道:「雁石,地板硬的很,我睡不着。」

 

哎!

 

「上来吧。」

 

段飞鹰大喜,生怕他又反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上床去,平日里所学之无上轻功在这里充分发挥出其最大功用。

 

「睡吧。」喜滋滋道了一声,闭上眼睛不久就睡着了——这人其实还真挺容易取悦的。

 

实话说,即使知道他不会做什么,沈雁石也不愿同他一起睡。因为只有他知道,段飞鹰的睡相有多么难看。

 

不一会,一只大手便向他压了过去。尽量避开脖子这种重要部位,沈雁石在心里默念:还有一只脚。

 

——果然一只大脚又压上他的双腿。段飞鹰轻轻的鼾声也随之响起。

 

沈雁石本以为会一夜无眠的,谁想竟一觉睡到天大亮。压在身上的手臂虽然很重,但随之传到身上的那种安心的感觉,却让他不由得放松。

 

他心里明白,这样一双坚实的臂膀,是岳子青所无法拥有的。

 

如果对五行使讲他们向来冷峻非凡、不苟言笑的主人竟有一天象块牛皮糖一样死缠烂打,打死他们只怕也不会相信。可事实证明,这段飞鹰武功卓绝,缠功更是天下第一!

 

拜他缠功所赐,几天来他都可以趁夜潜入沈雁石的房间与之同榻而眠。虽然看得见吃不着,但也过足了干瘾。何况他本不是个老实人,「黑灯暗房之中调戏良家妇男」之事自然也在所难免。不过他很有眼色,一见沈雁石生气就赶忙停了下来。心中告戒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每当欲火难耐之时,也只好自行扑灭。这时候每每心中发狠:等将来回了天山,落到我的手里,天天让你起不来床。

 

段飞鹰仗着轻功卓绝,出入赵府如无人之境。倒是沈雁石总是担心,生怕他被发现了,又会引出一场武林大波来。有几次甚至想答应他算了,可转念之间,禁不住又犹豫起来。

 

他也曾问过段飞鹰,若是破了誓言又当如何?段飞鹰说道当年他师父立誓若是私下天山就摔下断天崖,尸骨不存。沈雁石知道这断天崖在碧游宫南面,陡峭非常,深不可测,不由暗暗心惊,倒是段飞鹰全然不在乎。或许是在乎却不显露出来。

 

有时扪心自问,自己貌不惊人,才不出众,到底什么地方能令段飞鹰为他做出如此大的牺牲?这天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为什么是我?我最初以为你是喜欢凤举的。」犹记那时段飞鹰非要寻着凤举不可。

 

段飞鹰的脸上难得一红,说道:「不错,当初我的确被他的容貌所吸引。可是,雁石,碰到你我就再没想过别人了。」心知沈凤举是插在两人心上的一根刺,赶忙趁机表明心迹。

 

「我从小就没什么亲近的人,师父也好,五行使者也好,虽都对我不错,总是觉得难以接近。」他自己也没学过该如何与人相处,越孤独就越孤僻。照他师父萧碧海所说:绝世的高手本就应该是孤傲的。他虽以此为诫,但内心深处却总是希望有人可以与他并肩而立。

 

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凭着直觉去找,方式手段难免偏激,在旁人看来,就显得暴戾了,伤害了人也不放在心上。

 

会选择沈凤举,是因为觉得他和自己很「般配」,沈凤举的火爆脾气让他觉得新鲜。当时的他,全然沉浸在追猎的乐趣中。然而这种兴趣随着沈凤举的离开,很快就消失了。

 

随之吸引他视线的是沈雁石。

 

从没见过这样一个人,看似一枝细柳般柔弱,却怎么也难以折断他。跟他耗下去就发现,他的身上有某种东西是自己一直渴求的,于是抓住了就不愿放手。

 

「你一定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动心的。」

 

「什么时候?」

 

「那天晚上……」

 

他没说明白是哪天,可沈雁石知道,那绝望屈辱的一夜——声音有些干涩,「为什么?」

 

「因为……」轻轻将他拥入怀中,「你哭了,还记得吗?那一滴眼泪。」

 

怎会不记得,现在想来依然伤感。

 

「我见过许多人哭。有幸福的哭出来,也有歇斯底里、号啕大哭的,哭的丑态百出,只有你——」那无声无息滑落的泪珠,那无言的沉痛,散发出一种凄艳绝望的美,剎那间攫住了他的心神。

 

托起沈雁石的手,细细碎碎印下无数深吻:「雁石,从那时侯我就爱上了你,只是我自己都没发现而已。」

 

沈雁石看着,心中涌上千头万绪,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忧。

 

沈凤举在竹心馆外停留了许久,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去。

 

事实上,自从沈雁石住进来,他就几乎没有来过。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兄弟之间感情的裂痕。

 

在沈凤举的心中有个结,这个结是他父亲打下的,如今父亲死了,这个结却依然在。

 

如果没有特殊的事,他绝不会来。只是有一件事他憋在心里很久了,一定要问个清楚,可又不能让人知道——这就是他大清早站在这里的原因。

 

竹心馆的房门轻轻启开,沈凤举想也不想,闪入竹林中。

 

一个人走出来,回头向里面轻笑道:「记得老地方见。」

 

里面传来沈雁石的声音:「你快走吧,小心莫要被发现。」

 

那人挥了挥手,身形一晃便不见了。

 

什么!

 

沈凤举双手握紧,每一根青筋都凸了出来,显得狰狞可怖;他的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只有这样,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发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大叫出来!

 

那人,那个从他兄长房间里出来的人,虽然看不见长相,可那声音即使过了几百年他也能一下辨出,那身影即使是化成了灰他也可清楚地认得!

 

瞳孔渐渐收缩——

 

段、飞、鹰!

 

 

 

 

 

(二十七)

 

「大哥。」

 

「凤举?」沈雁石吃了一惊,怎么也想不到凤举会来,这还真是稀客呀。一时间倒有些手足无措,「坐,要不要喝杯茶?」

 

有些忙乱地回身倒茶,也无暇计较做兄长的亲自给弟弟沏茶倒水有多么的失身份。

 

「不用了,我来只是有一件事想问你。」沈凤举顿了顿,思量着如何开口才好,犹豫半晌终于问道:「你在天山的时候有没有……有没有……」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沈雁石已经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了,举着茶壶的右手不由微微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在手上也没有发觉:「凤举,有些事过去就让他过去吧。」

 

锋利的目光紧紧盯在背上,隔着衣衫沈雁石依然能感到一阵刺痛,沈凤举缓缓地开口:「你知道我问你的是什么事,难道你也被他……姓段的真是禽兽不如!」

 

说道后来,咬牙切齿,足见他对此人深恶痛绝。沈雁石身子不由一震。

 

然而更让他心寒的还在后面!「他如此对你,你还任他出入住处,俨然入室之宾?」

 

「什么?」入室之宾?这分明话中有话。

 

沈凤举冷笑:「我都看见了,今天早晨,那个段飞鹰,他从你房里出来,你们还约好『老地方』见,看来不是第一次了。大哥,你瞒的我好苦呀。」说道后来声色俱厉,哪里像是和自己兄长说话?

 

沈雁石没有心思计较这些。凤举知道了,怎么办?心头一片茫然。

 

「为什么?难道你爱上他了?」

 

心头一阵苦涩:我的确曾经爱上过一个人,可是,凤举,我不能说。

 

「你为什么不辩白,你默认了?」

 

为什么不辩白?你会相信吗?我百口莫辨啊!

 

在来此之前,沈凤举想过无数可能。他该怎么质问,沈雁石又会如何辩白,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环节,都经过反复思虑,一定要将事情摊开说明了不可,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不加辩解就这么承认了!后面准备的许多言辞便说不出来。半晌才咬牙道:「你真下贱!」

 

下贱!这两个字就像一柄利剑插入沈雁石的心口,身子晃了两晃,几乎站立不稳。

 

没办法反驳!

 

不错,下贱!若非如此,怎会明知子青爱的是凤举,却为了几句甜言蜜语乖乖的将自己送了上去?又怎会因贪恋段飞鹰的温存,而忘却了他曾经的伤害?说的好,自己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脚步声响起,凤举走了。可笑还以为他来是有心要修复这段手足之情,却原来都是自己的一相情愿!凤举大概再也不会认自己这个大哥了吧?看得出他眼中彻底的蔑视,他一定是以有自己这样的兄长为耻吧?

 

怪不得谁呀!除了自己。

 

「沈安!」

 

沈安小小的头探了出来:「少爷,有事吗?」

 

「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走!」这地方是不能再呆下去了。

 

「好啊,我们回沈家庄!」沈安一声欢呼,终于可以回沈家庄了,那里山好水好人也好——没有讨厌的人,自然是好。

 

沈家庄?心头微微苦笑,还回的去吗?「我们也不回沈家庄,至少,我不回去了。」

 

沈安急道:「少爷什么话?你不回去,我当然也不回去!可是,不会沈家庄又去哪儿呢?」

 

「哪儿也不能去!」房门毫无欲警地推开,岳子青走了进来,「好好的为何要走?」

 

「只是想走。」

 

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不过你要走总该和赵三叔打个招呼吧?正好他有事要跟你说。」

 

沈雁石没问什么事,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的,不是吗?深吸了一口气,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大步走了出去。

 

段飞鹰在小河边等了一上午,始终都没见到沈雁石的身影。急得他由岸边踱到桥上,又由桥上踱到对岸,最后还是一位好心的老伯提醒他:小河里有河神出没,小心莫被吃了去。

 

沈雁石为何没有赴约?莫非出了什么事?可赵府里看来一切平静,依旧车水马龙,宾客如云,一派升平之气,丝毫没有异动之象。

 

段飞鹰耐住性子等到天擦黑,便跳过后院墙,直奔竹心馆而来。远远的看见两条人影从里面出来,连忙闪入林间。

 

出来的是两个赵府的丫鬟,受伤捧着盥洗之物。走到段飞鹰藏身之地的时候,两人交谈起来。

 

一人长吁道:「总算睡了,这一天可真累人。」

 

另一人说道:「好端端的,怎就染上了风寒?」

 

「哎,谁人没有个三灾两病的,只是这沈少爷哪里病不行,非要到咱们府上来病,连累的咱们也不得安生。」

 

「谁说不是。」

 

两人边说边去得远了。

 

段飞鹰心想雁石染上了风寒,这是怎么回事?早上还好好的呀!莫非是因为自己昨晚将被子踢开了?

 

如此一想,心中愧意顿生,快步来到沈雁石房前,先侧耳倾听片刻,确定里面再无他人,这才推门进去。

 

屋里弥漫着一阵药香;没有燃灯,好在天还没黑透,人、物依稀还分辨得出。段飞鹰径直来到床前,一眼就看见那挂心一天的人儿——沈雁石正面墙而卧,长发散乱的披在枕上,平添几分病弱之态。

 

「雁石,你还好吗?」

 

沈雁石轻「噫」了一声。

 

「让我看看你。」 伸手去扳他的身子,不想沈雁石竟反过手来握住了他的手。

 

自从认识沈雁石以来,两人虽有极为频繁的身体接触,但沈雁石却从未主动碰触过他,段飞鹰又惊又喜:「雁石,你……」

 

话音未已,脸色突的一变:「你为何……」原来沈雁石的手竟扣在了他的脉门之上!

 

「沈雁石」另一只手也相继扬起,直劈段飞鹰的面门,口中喝道:「恶贼,受死吧!」

 

转过脸来,赫然竟是沈凤举!

 

若是一般人,脉门被扣死,再也躲不开这一掌,但段飞鹰武功卓绝,应变神速,远非他人可比。一发现不对,立刻将内力注于虎口,真气激荡,竟将沈凤举的手硬生生弹开!

 

他一朝脱险,不退反进,挥动掌风将沈凤举逼至床角:「沈雁石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沈凤举冷笑道:「你还找他,就是他叫我们里应外合,好杀你报仇。」

 

段飞鹰先是一怔,随即叫道:「胡说!雁石他不会的。」

 

「你这般对我沈家,他为什么不会?他是我兄长,沈家长子,是你什么人?」他武功远不如段飞鹰,早就难于应付,又分心说话,渐觉不支,好在段飞鹰心情激荡,错过许多制胜的机会。

 

沈凤举一见不好,撮唇长啸。破空之声响起,两条人影破而入,长剑霍霍,分袭段飞鹰的后背要害。

 

这两人身手敏捷,既快且准,看来都是一流高手,再加上一个沈凤举,可谓强敌环伺,而段飞鹰却停下手来,并不招架躲闪,直似丢了魂一般。

 

沈凤举一见机不可失,也抽出长剑刺过来,眼见三柄长剑就要齐齐落在段飞鹰身上!

 

蓦地里段飞鹰大叫一声:「不,他不会骗我!」双臂一震,将三人弹了出去,自己则夺门而出。

 

沈凤举哪里容得他逃走,提剑追了上去。

 

段飞鹰一路狂奔,心头一片混乱,只是想:他不会骗我!他不会害我!我一定要找他来问个清楚,一定要问个清楚!

 

有如一阵旋风一般,由竹心馆转至前院,又由前院回后院,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在眼前掠过,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张!

 

终于在花园停下,扬声叫道:「沈雁石,你出来,出来见我!」

 

一人冷冷的道: 「他不想见你,你叫也没用!」

 

段飞鹰寻声看去,这才发现身边已围了一圈手提兵器的人。这其中有沈凤举,有岳子青,有「大摔碑手」赵冲,还有许多叫见过的与没见过的,无一不是中原武林的顶间高手,正虎视耽耽的注视着自己!

 

他目光一一在众人面上扫过,说道:「沈雁石呢?你们把他藏在哪里了?」

 

沈凤举叫道:「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今日之事你莫非还想全身而退么?」

 

「就凭你们?」段飞鹰冷笑,忽然脸色一变。「好卑鄙,竟然暗中用毒!」

 

「终于发作了,这断魂香可还受用?」断魂香是种极厉害的麻药,气味微刺,只是混在药香之中,令人难以发觉。加之段飞鹰不疑有它,是以着了道。

 

「你们这些人枉称武林正道,竟然使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他此言一出,有人的脸上不禁露出愧色,显然也对此计深觉不妥。沈凤举叫道:「姓段的,你曾败在我爹爹手上,立誓不下天山,如今却自毁誓言!对付你这种背信弃义之徒,还讲什么江湖道义!」

 

他这话明着是对段飞鹰说,实际却是说给自己人听的。果然,一些年纪较轻的后辈又都抬起头来。

 

段飞鹰笑道:「是么?想不到这倒给了你机会,你大可以顶着替天行道的旗号以报私怨,而这些人全充当了你的棋子而不自知。」

 

沈凤举越来越难看,岳子青跳上前去喝道:「姓段的,你还啰嗦什么?还不上来受死!」

 

段飞鹰瞟他一了眼,点头道:「也好,我正想见见你的本事!」

 

按理说岳子青不是段飞鹰的对手,如在平时较量起来只怕连他十招也接不下,可现在段飞鹰要运功抑制毒气蔓延,武功难免大打折扣,一时间竟难分胜负。 岳子青一剑刺去,经过段飞鹰身侧时,轻声说道:「我不会让你带走雁石,不能让你毁了他。」

 

段飞鹰一怔,忽然明白这一切都与沈雁石无关,心头不由一喜,顿觉精神倍增,说道:「他又不是小孩子,跟不跟我走是他的自由,谁也没有权利替他决定。」

 

这句话说中了问题的喉结所在,岳子青咬牙道:「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段飞鹰笑道:「我何用你留情?」内力一吐,「当啷」一声,岳子青长剑落地。段飞鹰捡起长剑递还给他,顺势俯身在他耳边道:「你口口声声不让我带他走,是真怕我误了他,还是于心不甘?」

 

「什么?」

 

段飞鹰笑而不答,退后几步负手而立,神情甚是悠闲。只有他自己知道,毒气已经开始攻心,若再不运功排毒,不用别人来打,自己也会先躺下。

 

可是岳子青可谓是青年一辈的高手,许多人虽然跃跃欲试,见他一败,谁还敢上前?年轻人是自忖不能,老一辈则怕败给一个中毒之人,一世英明尽毁。是以围攻者虽众,竟无一个敢上前。

 

沈凤举见状咬了咬牙,便想挑战,却被一人拉住手臂:

 

「让老夫来见识见识碧游宫主的手段。」却是赵冲。

 

段飞鹰笑道:「你不是已经见识过了么?」

 

「不错,天山顶上之赐,老夫铭记在心!」那日在天山顶上营救沈雁石,赵冲被段飞鹰打伤,他始终都记着这一掌之恨。

 

这赵冲的武功与岳子青又不可同日而语,段飞鹰连番打斗之下,中毒愈深,渐感力不从心,终于被点了穴道,摔倒在地。

 

沈凤举上前一步,长剑架在段飞鹰项上,冷笑道:「姓段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有。」段飞鹰笑容不变:「临死前再说一句,你的滋味当真不错,哭闹的样子尤其可爱。」

 

这当口他又重提旧事,而且是沈凤举的毕生的奇耻大辱!沈凤举脸色一变,怒道:「恶贼!」长剑一抖,分心刺了下去!

 

雁石,以后我再想缠着你可没有机会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剑下留人!」

 

本想一章写完的,现在要分成两章了。

 

各位大人,《东风》已经进入倒计时,还有几章就要完了,大人们是喜欢悲剧呢,还是喜剧,还是秉承中国人的审美习惯,在悲剧后面加上一个戏剧的影子?文学是为大多数人服务的,给点意见吧。

 

 

 

 

 

(二十八)

 

「剑下留人!」

 

随着这一声轻叱,长剑硬生生停在半空。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树海棠花下,清冷冷站着一个人。他披着一身月色走来,雪白的衣衫反趁着月光,在他周围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他就像从月亮中走出来,将人带进了朦胧的幻境中。

 

没有声音,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他,几乎忘记了这里适才正要上演着一出血腥戏码。

 

看到这个人,段飞鹰的眼睛亮了,但最先说话的却是岳子青:「雁石,你怎会……」是他将沈雁石骗进密室,又是他亲手点了沈雁石的穴道,他怎么还能出的来?

 

沈雁石淡淡扫了他一眼,这一眼中夹杂着哀悯、惋惜,与一丝……不屑!

 

一记眼光就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岳子青的心上。——他宁愿沈雁石气他、骂他,也不愿他这样失望的看着他。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分,可他是为了雁石好呀,他怎么不能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呢?

 

沈雁石慢慢走过人群,来到场中;众人为他凛然的气势所慑,竟都不约而同的让开一条道路。

 

沈凤举长剑仍指在段飞鹰的项上,森然道:「大哥,你想怎样?莫忘了你也姓沈。」

 

「我没有忘。」沈雁石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面上不露丝毫波动,对着段飞鹰殷切的目光也恍若未见,「只是我不知道这人与我沈家有何深仇大恨。」

 

「爹爹的帐难道不该算在他的头上么?」

 

「爹爹也曾说过莫要寻仇。」

 

沈凤举厉声道:「你到底想怎样?」

 

看了段飞鹰一眼,沈雁石道:「这人曾经两次相救于我,于情于义,我不能眼睁睁看他遭人杀害。」

 

「看来你是一定要跟我过不去了?」

 

沈雁石叹了口气:「凤举,我无意和你作对,只是义之所在,不得不为。」

 

「好一个『义之所在』!」沈凤举仰天大了一个哈哈,「这狗贼我是杀定了,你若定要手足相残,也只好由得你!」

 

事以至此,实是无话可说了,沈雁石环视众人,拱手道:「哪位借剑一用?」

 

「这把给你。」一个青年越众而出,将手上青锋剑扔给沈雁石,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摇头道:「你就是那个无能的沈家大少?」

 

「不才正是。」似乎每个人见了他都会这么问上一句。

 

青年见他受人鄙薄也不着恼,实是窝囊到了极点,忍不住笑了出来:「看你的样子也没多大本事,我看还是速速退下,不要献丑了。」

 

沈雁石含笑道:「以兄台的本事都敢来献丑,雁石又有何不敢?」

 

「说得好!」段飞鹰在一旁喝起采来。平时被沈雁石气得发狂,终于有人也尝一尝这滋味了。

 

「你们!」青年变了脸色,回身向沈凤举道:「凤举贤弟,这人由我来对付,行不行?」

 

这青年是武林名宿「奔雷剑」郭正翔的独生子郭放,武功之高在江湖上也赫赫有名。沈凤举知他性子极高傲,沈雁石适才的话已经触怒了他,不让他上阵只怕不行,何况自己委实不愿与兄长对敌,点头道:「还望郭兄手下留情。」

 

「放儿,让他知难而退即可,莫要伤了他。」说话的是郭正翔,他想此举虽是相助沈凤举,但伤了沈家的人,到底会于两家的交情有损。

 

郭放应了一声,喝道:「接招吧!」一个「金鸡点头」,剑花朵朵刺了过去。

 

他虽答应父亲要手下留情,但剑招凌厉,招招尽藏杀机,哪里有半点留情的样子?他行走江湖原是以手辣闻名,只是他所做尽正派之事,所杀尽可杀之人,旁人虽不以为然,也不好说什么。

 

在郭放疾风暴雨般攻势之下,沈雁石似乎连还手之力也没有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左右躲闪,可仔细看你就会发现,他虽势弱却并未受伤,偶尔刺出一剑,郭放漫天的剑雨便会全然消失。

 

沈凤举看得暗暗心惊:我只当大哥武功低微,哪想到竟高明至斯!郭放只怕不是对手。

 

一念甫毕,郭放的惊呼声已然响起,却是被刺中虎口,长剑脱手而出!

 

沈雁石含笑抱拳道:「献丑了。」

 

这里的确是有人献丑,有眼睛的都知道是谁。

 

郭放脸色铁青,也不去拾剑,反而向场外疾奔而去。

 

「放儿,放儿!」

 

郭正翔叫了几声,他也不回头,反而越奔越快,飞身跃上墙头,径自去了。

 

郭正翔迈步上前,冷冷的道:「让老夫来领教沈大公子的高招!」众人见他神色不善,都不由替沈雁石捏了一把冷汗。

 

心知自己又得罪了人,沈雁石暗暗一叹,抱拳道:「前辈请。」

 

同样的剑招,使在郭正翔手上却是另一番情景,直是变幻莫测。沈雁石全力应付,依然十分勉强。渐感难支之际,忽听一人说道:「上左脚,『白鹤晾翅』。」

 

说话的是段飞鹰,他身子虽中了毒动弹不得,眼光依然锐利,见沈雁石吃紧,忙在一旁支招。

 

沈雁石听是他的声音,想也不想就依言施为,果然将对方的攻势全部挡住,渐渐挽回了颓势。

 

「且慢!」郭正翔突然跳出圈子,冲着段飞鹰道:「姓段的,你在一旁支招算什么?这可不和武林规矩!」

 

段飞鹰笑道:「你们暗中下毒,又以多欺少,以大欺小,也算合武林规矩?你若不服,大可也找个人来支招,我是不会说什么的。」

 

「巧言狡辩,老夫先毙了你再说!」郭正翔一声怒吼,竟出手攻向段飞鹰。但沈雁石哪里肯给他机会?抢上一步举剑拦截,两人重又斗在了一起。

 

段飞鹰依然支招不绝,郭正翔回身叫道:「你们这些人就看热闹么?谁来堵住这厮的嘴?」

 

但众人都被段飞鹰那句「以多欺少」给将住了,又自顾身份,谁也不肯上前。

 

郭正翔一招「龙翔潜底」正待刺出,就听段飞鹰说道:「他这招是『龙翔潜底』,快用『紫气东来』刺他左腿!」气得郭正翔几乎吐血,正想变招,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我若是暗中变招,换成「海底捞月」,他事先不知,定然躲闪不开。

 

要知这「龙翔潜底」与「海底捞月」前半招极为相似,后半招一个攻上盘,一个攻下盘,却是截然不同。沈雁石若是认定了他要用「龙翔潜底」,那必是要吃亏的。

 

观战众人见状,都是暗叫一声「不好」,叫过之后才想到:我怎么替敌人担起心来?

 

只见两道流光划过夜空,交手的两人各退出三步,对峙而立,这一招显然已分出了胜负。

 

郭正翔长剑指地,鲜血顺着剑锋流下,他却不理,只顾看着沈雁石:「你为何不用『紫气东来』?」

 

「前辈适才不是说我等不守武林规矩,雁石又怎敢再犯忌?」

 

郭正翔瞪了他半晌,终于道:「很好,很好,想不到沈家还有你这么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我们全都看走了眼!」长叹一声退了回去,自有人上去为他包扎伤口。

 

岳子青关注场中动静,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却是段飞鹰那句话:你口口声声不让我带他走,是真怕我误了他,还是于心不甘?他暗暗扪心自问,自己所作所为,难道真是出于一番妒意?

 

眼见沈雁石连败两个高手,白衣飘飘,含笑而立,那出尘的风姿任何人都难以比拟,想到这样的人儿曾经倾心于己,而自己却不知珍惜,致使他投身于另一个人的怀里,一时间心里又酸又涩,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一行人中,论武功自以赵冲为尊,其次便是郭正翔,郭正翔这一败,谁还敢上前自取其辱?赵冲本人自持身份,也不愿与身为小辈的沈雁石过招,但群雄为擒杀段飞鹰,实是费了好大的心力,就此收手有又不甘。

 

赵冲沉吟半晌,正在想今日之事如何了局,一个家丁突然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人未道,先大叫起来:「老爷,不好了,后院……后院……起火了!」

 

众人一看,果见后院的方向火光闪动。

 

「夫人!」赵冲想到妻子正在后院安歇,他夫妻情深,再也顾不得其它,匆匆往后院去了;几个与他关系极好的也跟过去帮忙。

 

这一来,群雄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也跟去帮忙。

 

沈雁石上前扶起段飞鹰:「咱们快走。」

 

「哪里走!」剑光霍霍,沈凤举拦住了去路:「狗贼,纳命来!」

 

「只怕你没这个本事!」

 

说话的不是段飞鹰,更不是沈雁石——一个金衫男子从斜刺里冲出,掌风直逼沈凤举。

 

「锤金使!」

 

「劲松,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锤金使,他一面招架一面笑道:「凝寒不放心,定要我跟来以防不测,主人面色不善,可是中毒了?」

 

段飞鹰皱眉道:「断魂香,不留神竟着了他们的道。」

 

锤金使随手抛给沈雁石一颗丹药:「雪灵丹,快给主人服下。」

 

「雪灵丹」是以天山雪莲混合其它珍惜药材炼制而成,祛毒最有奇效,段飞鹰接过服下,闭目运功。

 

沈凤举叫道:「大家一起上!这姓段的若是恢复了武功,就再也制他不住了。」

 

他这一声高呼,立刻有人响应。还有人本来迟疑着,一见别人动手,便也跟着动起手来,一时间形成混战的局面。沈雁石和锤金使既要护住段飞鹰,又要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功绩,不由险象环生,不久锤金使中了一掌,沈雁石的左臂也被剑风扫伤。

 

蓦地里一声大吼,震得众人耳膜生痛,心胆俱寒,有人手中的兵器竟然被生生震落!众人不约而同停了手,目光望向一处——段飞鹰已缓缓站了起来。

 

他锐利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终于停在沈雁石受伤的手臂上,面色渐渐阴沉。而他的面色每阴沉一分,众人的心跳也加快一分,都在想:不知这魔头想要怎样?

 

一念至此,心中竟都惴惴不安。

 

人影一闪,借着「劈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原本围在沈雁石身边的几人已经倒在了地上。没有给任何人反应过来的时间,围攻锤金使的几人也相继倒地。

 

段飞鹰扯下一条衣襟,径自为沈雁石包扎起来。

 

锤金使笑道:「主人,我也中掌受伤了。」

 

段飞鹰哼了一声:「我再给你一掌,可好?」

 

「不用了,不用了。」笑话,主人的一掌还不把他打吐了血?

 

沈凤举咬了咬牙:「少爷跟你拼了!」飞身而起,人剑化作一道闪电,直击段飞鹰后心。

 

「小心!」

 

段飞鹰也不回头,长袖一挥,夹带着一股劲风,将沈凤举震出三丈开外!

 

「凤举!」沈雁石想追过去,却被段飞鹰拉住:「放心,他没受伤。」

 

段飞鹰脸上的表情似是极不情愿。沈雁石知道他是顾念自己,这才违心地手下留情,低声道:「多谢。」

 

「今日得罪了他们,这里你是呆不下去了,跟我走吧。」

 

沈雁石一声轻叹,点了点头。

 

沈凤举正被岳子青扶起,眼见三人就要离开,又惊又怒,脱口叫道:「沈雁石,你当真迷恋上了这个魔头,连自家祖宗都不要了么?」

 

这话一说出,全场皆惊,众人都瞪大了双眼看向沈雁石。在他们古板保守的心中,同性相恋简直就是罪孽,不可想象!

 

沈雁石的身子明显一僵,半晌,才慢慢转过身子,直视着中人。脸色虽然苍白的可怕,神情却平静的犹如一泓清波。

 

他缓缓的开口,声音虽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我从没忘记自己是沈家的人,也没忘记沈家的祖训是『恪守道义、恩怨分明』,我自信从来没有违背过。至于……」

 

他看了一眼岳子青,又飞快地别开眼:「我的确爱上了个男子。」

 

听得众人的抽气之声,他反倒笑了:「你们可以笑我,也可以骂我,就算将我视为异类,我也无话可说。可我只是忠于自己的心意,喜欢自己想喜欢的人罢了,我不认为这是做了什么坏事,也不觉的伤害了谁……所以,无论你们怎么看我,我只是问心无愧。」

 

当着这多人的面前,讲述自己不为世人所容的恋情,奇怪的是,心中并不惊慌,反而有一种解脱的快感。

 

段飞鹰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走吧。」

 

沈雁石抬起头,在众人惊愕、愤怒、惋惜、同情……种种的情绪所汇集的目光中,大步走了出去。

 

 

 

 

 

(二十九)

 

三人出了赵府,沈雁石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眼,段飞鹰一把拉住他:「有什么好看?看在眼里拔不出来怎么办?」

 

沈雁石只得一笑作罢。

 

段飞鹰眸光一闪:「是谁鬼鬼祟祟的?出来!」

 

「谁鬼鬼祟祟了?」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身上还背了个包袱:「少爷,你怎么又丢下沈安了?不回沈家庄也不要紧,少爷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我们要去天山,你敢么?」说话的是锤金使,觉得这小孩实在有趣。

 

瞪了他一眼:「天山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不敢?」

 

沈雁石任他两人斗嘴,目光却转向沈安身后那侧身而立的人:「赵满,后院的火可是你放的?」

 

「沈少爷放心,小人只是在无人用的厢房里造了些烟,造成火灾的假象,以引开众人的注意。」

 

沈雁石叹了口气:「前番已多蒙你解了我的穴道,如今又来相助,我实在不知该怎生报答。」

 

赵满突然跪了下来:「当初赵满做错了事,若不是沈少爷善意隐瞒,赵满今日还不知沦落到了哪里。沈少爷这分恩情,赵满便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当初赵满偷了沈成风金冠上的夜明珠,沈雁石发现此事追回夜明珠却没有对任何人宣扬,从而保全了赵满。这在沈雁石不过是一念之仁,对赵满来说却是恩同再造。沈雁石住进赵府他便一直找机会报答,今日才算得偿所愿。

 

赵满的身影已隐没在黑暗中,沈雁石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轻轻叹息:「我那时帮他从没想过会有今日。」

 

「哦?」

 

「我只是想给做错事的人一个机会罢了。」

 

「我明白。」轻轻地将沈雁石揽入怀中。段飞鹰可以了解他的心情:雁石他一直缺少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

 

当岳子青等人赶到后院时,他们发现急待扑灭的是赵冲头上的火——怒火。

 

「赵三叔,火势如何?」

 

「哪里有什么火?都是骗人的把戏!」赵冲气得直跺脚,脚下的青石板被他震得裂成几块:「姓段的呢?」

 

「被他逃了。」

 

「那雁石呢?」

 

「他还会留下等人骂?早跟着走了。」沈凤举想起来,依然恨恨不已。

 

「雁石这孩子,也太不懂事!」赵冲一声长叹,从小他就不怎么看好雁石,不若凤举聪敏可爱,想不到二十出头的人了,依然是非不分,善恶不明。

 

岳子青忽道:「既然这里已无大碍,小侄有些不舒服,先行告退。」

 

「子青!」沈凤举一路跟着岳子青,直到了四下无人之处,这才出声叫住。

 

「你又生我的气了是不是?你怪我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说大哥、说他……是不是?」

 

见岳子青不答话,沈凤举走到他面前跟他对视:「我知道这件事上我是有些过分,可我当时真是气急了,才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你说的简单,可你让雁石怎么办?你让他今后在江湖上怎么立足?」

 

满以为道声歉岳子青就会像以前一样原谅他,反过来安慰他,不料他却得理不饶人起来,沈凤举几曾受过这个?火气不由也上来了:「那又如何?他做错了事,丢了沈家的人,难道还不许人说么?」

 

岳子青猛然抬头,目光之冷冽是沈凤举从来没有见过的,骇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岳子青盯着他,一字一字的道:「是他丢了沈家的人,还是你在丢沈家的人?」

 

赵府一役,在江湖上很快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尤其是沈家大少爷的一番自白,更像是立地里的一声惊雷,震惊了整个武林。一时间,大路上、酒馆中、茶寮里,议论纷纷,而诸多流言蜚语全都不约而同指向一个人——沈雁石。

 

「听说这沈家庄的大公子公然承认他爱男人?」

 

「哎,沈老庄主一世的英明可都叫这不成器的儿子给毁了。」

 

「其实,当今这世道喜好男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连皇上身边都有几个男宠,只是他敢公然说出来,可就……」

 

「是呀,敢这样说出来的人必定是淫乱成性,不知羞耻……」

 

大手猛然握紧、抬起,却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轻轻扣住:「他们要说就说去,你一双手又怎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堵住一张是一张,直到没人敢说为止。」

 

「何苦呢?你知道我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所重视的人,对于其它人的想法并不放在心上,不然也不会有「沈家大少一无是处」的说法。

 

「我在乎!」

 

见他一副气哼哼的样子,沈雁石反倒笑了:「这是你听到的,暗地里说的可又不知有多少,哪有这许多的闲气好生?」

 

「管他背地里怎么说,在我面前说就是不行!」段飞鹰长袖一挥,一阵劲风带走惨叫惊呼之声。小客栈顿时冷清起来,只剩下沈雁石一桌四人和另一桌的一名食客,再有就是缩在柜台后簌簌发抖的掌柜和店小二。

 

沈安好奇地扯扯段飞鹰的衣袖:「你这一招是什么功夫,教给我好不好?回头再有人说我家少爷坏话,就把他们摔出去。」

 

段飞鹰头回遇到一个崇拜者,呵呵地笑:「好,改天一定教你。」回头向沈雁石道:「这小家伙很有趣,我喜欢。」

 

沈雁石笑而不语,心想物以类聚嘛。

 

门外隐隐几声喝骂,但没人敢再进来。接着,一阵铃声响起,脚步声响,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他一身儒生打扮,手上拿着一面幡子,上面是醒目的「铁口直断」四个大字,原来是个相士。

 

少年进得门来,一双灵动的大眼在四下扫了扫,径自来到沈雁石等人的桌前:「几位爷,可要卜个卦?」

 

「不要。」沈安首先站起来轰人,沈家庄的态度向来是「敬鬼神而远之」。

 

「且慢。」少年上上下下打量沈安一番,然后作大惊失色状:「这位小兄弟,我见你印堂发黑,不日便有血光之灾——要不要我来给你算上一卦?」

 

沈安呆了呆,一旁锤金使搭腔道:「若是算一卦,可要多少钱?」

 

「不贵,不贵,一钱银子。」

 

「哦,倒是不贵,不过沈安呀……」他作势拍拍沈安的肩膀,「你这一算肯定是要有血光之灾了,这位半仙只怕还要为你修改命盘。这改命盘可不是小事,等闲人做不来,没有百两银子只怕不行。自然更少不了辛苦钱,买香火符咒的钱等等,总之,人家两片嘴唇一开一合,你这半辈子只怕要做白工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笑了起来,但想想这些江湖术士的伎俩原本也不过如此。少年脸色一变,冷笑道:「那些不学无术之徒怎能和我相提并论?」不再理会沈安,走到沈雁石身前转了一圈。

 

沈雁石含笑看着他,沈安伸手挡在他身前:「你又想做什么?」

 

少年一眨不眨地盯着沈雁石:「这位公子骨格清奇,实非凡品,可惜命运多舛,你所择之人未必能伴你终生……要不要我来给你算算?」

 

说得沈雁石心中一动,瞥眼见段飞鹰的脸色变了,忙暗中握住他的手。锤金使到底跟了主人多年,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喝道:「这里没人听你胡说八道,快走,不然莫怪我不客气!」

 

少年叹了口气:「可惜,可惜,可惜了这一身灵秀。春光无限好,斯人独憔悴,时耶?命耶?」终于离开向另一张桌子走去。

 

这张桌上坐的是个肥头大耳的和尚。不但是和尚,还是个花和尚。在他面前的摆着鱼肉和美酒,啃剩的鸡骨头、鸭架子零碎散了一桌。

 

他吃得很专心,就连段飞鹰用铁袖将人摔出去的时候也没停过。沈安盯他看了很久,他也没发觉,或许是发觉了没工夫理会。

 

「这位大和尚,我看你印堂发黑,不日便有血光之灾,要不要我给你算算?」

 

又是这一句!沈安扑哧一笑,抬眼见锤金使正向他眨眼,便孩子气地转过头去。

 

和尚将手上的一个猪蹄啃净扔掉,随便抹了抹嘴——众人都以为他要说话了——然后又抓起一只鸡腿大嚼起来。

 

少年叹了口气:「你这位大和尚是哪座庙里的?你破了戒你们方丈也不管么?」

 

「嗤呜哦……少啰嗦)。」和尚嘴中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随手一掌,将少年推倒在地,随即又向另一只鸡腿进攻。

 

少年爬起来,见自己青衫上印着一个大大的油手印,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忽道:「大和尚,我送你一副对子可好?」也不管那和尚怎么回答,张口吟道: 「

 

日落香残,去掉凡心一点;

 

火尽炉寒,来把意马牢拴。」

 

「咳咳」沈雁石一口茶正要咽下去,一听这对联,几乎被呛到,摇头道:「指着和尚骂秃驴,这少年也太顽皮了些。」

 

沈安张着大大的眼睛,问:「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段飞鹰哼了一声:「小把戏。『香』字去了下面的日,再加上个『凡』字去一点,可不是个『秃』?『炉』没里火,一旁再加个『马』,可不正是『秃驴』两字?他拐着弯子骂这和尚是秃驴呢。」

 

沈雁石说话的时候,是压着声音说的,只有身边的人听得到。段飞鹰声音虽也不高,但刚好可以让每个人听个清楚。

 

连胆小的掌柜都跟着笑起来。

 

「敢骂洒家?」和尚怒吼一声,迎头给了那少年一掌。

 

「哎呀,不好,和尚要杀人了!」少年仓皇躲开,就地一滚,又躲开了踢来的一脚。「救命呀,闷葫芦!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被杀了。」

 

沈雁石嗔怪地看了眼段飞鹰:「打架很好看么?你这人也够小气。」因为很了解段飞鹰,所以知道他是在为少年说的那句「所择非人」挟怨报复。

 

「我们要不要帮帮他?」听他叫的厉害,沈安有些不忍。

 

「这倒不必,你看虽然狼狈,可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和尚的进攻,这可不是凑巧,这少年武功不弱。当然,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

 

沈安白了锤金使一眼:「我又没问你,你搭什么腔?」

 

段飞鹰捻起一颗花生米,手指轻弹,花生米「哧」的一声飞出去,正打在少年腿上的「环跳穴」上。

 

「你做什么?」沈雁石有些着急,这人也太胡来了。

 

「你没听他口口声声叫什么『闷葫芦』,显然是在附近不肯露面,我非要见见这人。」

 

真是个任意妄为的家伙!沈雁石懒得和他制气,暗中全神贯注,准备关键时施以援手。

 

少年一条腿穴道被封,跳跃之间便不灵便,眼见和尚一掌又已袭来,急道:「闷葫芦,你再不出来,我就真没命了!」

 

随着这一声大叫,一个黑影自门外飞进来,人未到,剑光早已化作一片急雨,将和尚逼得连连倒退。

 

「好小子!」和尚摀住肩膀,原来在适才的打斗中他已受了伤。他瞪着一双圆圆的怪眼,「你这是什么剑法,跟妖法一样?好,佛爷认栽!」他倒也干脆,闪过众人,径自走了。

 

少年笑道:「我说你有血光之灾,你偏偏不信。」回过头,「你们现在信我的话了吧?」

 

没有人看他,黑衣人击退和尚,便拜在段飞鹰的面前:「主人。」

 

他,是玄土使。

 

他奉了段飞鹰之命在沈家庄候着沈雁石,后来打听到沈雁石人在赵冲府上,便一路行来。至于这少年相士却是路上认识的,跟个牛皮糖一样,扔不掉甩不脱,着实令他头痛。他早见到段飞鹰在这里却不出来相见,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你跟来了倒好,省得我再去找你。」

 

玄土使抬眼见沈雁石立在段飞鹰身边,笑意盈盈,目光不由一暗,垂下眼去。当他再抬起头时,又和以往没什么两样了。

 

少年先是吃了一惊,好奇地凑上前:「原来你就是那个现在很有名的段飞鹰呀!那——」看向沈雁石,「你一定是那个当众说爱男人的沈家大少了?」

 

一句话说完,几道凌厉的目光已向他射过来。少年自己也知道说错了话,连忙掩住了口。

 

沈雁石淡然笑道:「我正是。」

 

「别听他瞎说。」段飞鹰拉过沈雁石,向玄土使道:「我不想见这个人,打发他走。」

 

「喂,你怎么回事?凭什么赶我?」眼见段飞鹰拥着沈雁石走上楼去,而他却被玄土使拦住,忍不住大叫道:「我看你印堂发黑,不日便有血光之灾,留我下来,好教你破解之法呀!喂——!」

 

 

 

 

 

(三十)

 

客栈的客房都设在楼上,沈雁石、段飞鹰各占一间,沈安本来是想跟自家主子一起,但却被锤金使硬拉了同住。其实锤金使那点鬼心思谁都明白,无非是想给段飞鹰制造机会,至于此举到底是不是干脆出于段飞鹰的授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沈雁石本来担心段飞鹰又要跟他挤一张床,不过还好,这人到底还懂得在外面要收敛些,在他房里坐了会,居然就真乖乖回房去了。

 

也许是真的奔波累了,感觉比往日入睡的都快,正在迷迷糊糊间,忽听得有人轻扣窗子的声音,不觉一惊而起。

 

掠到窗边,低喝:「谁?」

 

「我。」窗子轻轻推开,段飞鹰一抽身闪了进来。

 

「又是楼台会么?」

 

「我也想走门的。」段飞鹰指指门口,笑道:「可惜外面有只小狗守着。」

 

「沈安?」沈雁石快步走到门前,戳破窗纸,果见沈安坐在外面,背倚着门,睡得正香。

 

「他为何睡在这里?」正向推门叫起沈安,却被段飞鹰一把带入怀中,终于了悟,「是为了防你吧?」

 

段飞鹰头在沈雁石项间磨蹭:「雁石,一起睡吧。」

 

「不好。」还以为这人出息了,原来还是一样不长进。

 

「为什么不好?在赵老儿家的时候不就……」

 

头好痛:「你再不走我叫了。」

 

「哎,好吧。」答应的委委屈屈。段飞鹰虽不情愿,但也知道这里不同于赵府,沈雁石不会有什么顾忌。

 

跳出窗户,忽又回身:「真的不行?」

 

回答他的是险些拍在脸上的两扇窗子。

 

沈雁石叹息着摇头,可以预想这样的闹剧以后还会时有发生,还是和沈安一起睡的好,最低限度可以防狼。

 

人才到门前,正想将沈安唤醒,轻轻的扣窗声又已响起。

 

「我不是说过不行吗?」

 

「嘘,是我。」

 

不是段飞鹰的声音,但好像在那里听过,开窗时才想起,是日间所见的那古怪的少年。

 

少年食指竖在唇间:「别出声,我没有恶意。不过让那只老鹰听见就不好了。」

 

沈雁石含笑点头。

 

「我还没报上姓名吧?我叫冷寒,就是寒冷倒过来。」

 

这名字实在一点也不合适他,这少年古灵精怪,俏皮可惜,哪里有一点冷的样子?

 

「我是沈雁石。」

 

「我知道,日间……」想起自己日间的口没遮拦,微觉不好意思,「对不住,我这人有时口快,说话不过脑子,有得罪的地方,你可别生气。」

 

沈雁石微笑道:「你所说的都是事实,我为何要生气?」

 

霎时间喜欢上了这个人,就为这份坦荡。冷寒大眼睛闪闪发光:「你知道吗?我真的很佩服你,喜欢什么就坦然承认,完全不理会世人的眼光,潇洒得很,比那些满口仁义的君子不知高明了多少倍。我听了你的事,就一直在想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见到了,真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听他说得天真挚诚,沈雁石不由笑了起来。自那日赵府自白心迹,自知必会引起诸多诋毁,原是不放在心上的,但有人当面表示赞同还是头一遭,心中也觉一阵温暖。

 

「我想你一定是爱那人爱得要死,才会罔顾世间理法伦常……」说到这里,冷寒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的光彩黯淡下来,「可是,你还记得我日间所说么?」

 

冷寒曾向他过「你所择之人未必能伴你终生」,这句话沈雁石自然记得。

 

「不是我吹牛,我算命向来是很准的,所以……」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也不知该怎么说。

 

「若真如此,可有办法避免?」

 

冷寒丧气地摇头:「不过,你可以不选他呀。」

 

沈雁石叹道:「若是违背心意的选择岂非同样痛苦?」

 

「可是……」

 

沈雁石挥手打断他:「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天命,或许我命该如此。但人生在世,总不能为一句天命就止步不前。」微微一笑,「若是能按我自己的心意来走,纵然是苦,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冷寒看了他半晌,忽然摇头笑道:「不错,命这东西,原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你若坚持不信,也未必成真。但愿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走下去。」

 

冷寒好像还有话想说,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地走了,吹皱了一池春水,看来这一夜是无眠了。

 

然而夜依然漫长,第三次口窗声又已响起。

 

这回是谁?是少年去而复回,是段飞鹰又来啰咤,还是其它的什么人?沈雁石推开窗子,心也在这一瞬间凝结了。

 

「子……青?」

 

本以为永不会再相见的人,突然间又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时间沈雁石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他跳下来,关上窗,然后将自己拥入怀中。

 

「我来带你走。」

 

什么?这样的情景在半年前几乎天天晚上梦见:子青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拥着他,说「我来带你走」。为这几个字,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会跟着一脚踏出,绝不回头。

 

可,这一切迟来了半年。

 

半年,许多事情改变了。

 

「我们离开这里,退出江湖,找个平静的地方,过安安静静的生活,我不会再让那些人中伤你了。」这些日子以来,听到无数的诋毁之声,他都要气疯了,真想揪住那些人的衣领大吼:「你们了解他么?他比你们所有的人都来的高尚!」

 

可以想象,雁石的处境有多么的难堪,所以他来了,半年前他没能保护他,现在他一定要用这双手将他护住!

 

「有这一句话,够了。」轻轻推开他,「我不会跟你走的。」

 

「为什么?难道你真爱那姓段的?」摇摇头,「不,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在赵家的那番话你是对我说的,我感觉得出。姓段的对你很好,你不忍心拒绝他是不是?你只是感激他!雁石,若是违背了心意,就不是你了!」

 

将他的双手放在心口:「雁石,我保证以后再不会辜负你了,跟我走吧。」

 

「那……凤举呢?」

 

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顾不了这么多了。」

 

将手抽出来,沈雁石笑着摇头:「子青,你永远都是这样,放不下这个又舍不得那个,今天你跟我走了,顾不得凤举;明天凤举若是有事,你又会回到他身边,顾不得我了。你这样像是为我们两人操尽了心力,可是我们谁也不会快乐。或许你说的对,我对你还有些依恋,那又如何?我知道你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属于我,又何苦一定要插在其间,搅得三人痛苦不堪?放过我吧!」

 

旧时的梦终究是一场虚无的绮丽,早在昨夜醒来,今朝看去只剩一点淡淡的惆怅。

 

「放过我吧」四个字更像是一把利剑插到岳子青的心上。为了他们兄弟俩人他几乎操碎了心力,难道带给他们的只是伤害么?

 

若真如此,自己有什么理由将他留在身边?

 

「或许我是自私的,我知道你永远没办法忘却我们当中任何一人,所以我宁愿让你怀咎的那人是我。」

 

望着沈雁石,他的笑容是那么地云淡风清,一如当年在沈家庄里的模样。岳子青终于明白一切都已成了过往,雁石这下是永远从他的生命中离开了。又或者说,是雁石将自己从他的生命中推开了。

 

然而他,终这一生,都不会忘记,自己曾爱过一个叫沈雁石的清雅男子,也始终会记得这份爱恨缠绵!

 

***

 

「少爷,我们为什么又要离开?」

 

是呀,为什么呢?

 

「我想你一定是爱那人爱得要死……」

 

「若是违背心意的选择岂非同样痛苦?」

 

「但愿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走下去。」

 

「不,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你只是感激他!」

 

「雁石,若是违背了心意,就不是你了!」

 

虽然可以说服子青和那少年,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

 

我不再爱子青,可我真的爱上了段飞鹰么?我难道不是感激他?

 

为了子青我可以赴汤蹈火,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是相救段飞鹰的时候,我却给自己找了无数理由。

 

我真的爱他么?

 

「少爷,沈安看得出,那姓段的对你真的很好,虽然他和老爷的死有关,可也不能算得上仇恨,有他在你身边照应,少爷今后一定不会被人欺负。」

 

自己当初答应跟他走,一则是无处可去,二来也是贪恋他的温柔吧。对于一个从未品尝过多少温情的人来说,这又是多么大的诱惑呀。可,若不能倾心相待,对段飞鹰则太不公平了。

 

「难道说你还想着子青少爷?」

 

「沈安?」禁不住讶然回头。

 

「少爷,沈安虽然年纪小,可也不是什么都不懂。那是你跟子青少爷在一起那么好,瞎子都看得出来。不是我说,那个姓段的虽也不怎么样,可子青少爷又比他差远了,根本配不上你!」

 

看来还真不能小看这小鬼:「你放心,我不会去找子青,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

 

「那……」

 

「我只是有些事情一定要想清楚。」

 

「留下来不能想吗?」

 

轻轻摸摸沈安的小脑袋:「留下来就想不清楚了。」留下来就会在段飞鹰的温柔里沉溺下去,只怕到最后伤人伤己。

 

「这不是沈大少爷么?在这荒山的小店里,还真是巧遇呀。」

 

「你是……」

 

「金蛇剑客!」沈安已经先叫了起来。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沈雁石想站起来,却赫然发现身子不听使唤。

 

「很奇怪怎么会在这里见到我?我们已经跟了你好几天,那时候有段飞鹰在不好下手,谁料你居然自己离开了。」

 

他说「我们」的时候,身后已多了两个人,都是沈雁石认识的——赵府上见到的郭放和曾经与凤举争夺天绝剑负伤的龙五。这三人不知怎的竟凑到了一起。

 

「几位找沈雁石莫非是为了报怨?」边说边暗运真气,大概是被下了化功散一类的药,丹田空荡荡的提不起一点气来,暗怪自己太过大意。

 

沈安叫道:「暗剑伤人,卑鄙!」

 

「啪」的一声响,沈安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下子。

 

郭放冷冷的道:「今日就让你死在我这卑鄙之人的手里!」

 

眼见寒如水的剑锋向沈安逼去,沈雁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挡在沈安身前。

 

「很好,反正你们两人都是要死,谁先死谁后死也没什么分别!」

 

「且慢。」龙五一把抓住郭放持剑的手,「这人还杀不得。」

 

「不错,郭世侄,你莫忘了,咱们想向沈凤举要天绝剑,还需着落在这小子的身上。」金蛇剑客虽挨过沈雁石一掌,重伤了许久,但比起天绝剑的诱惑,这点恩怨又不算什么了。

 

郭放怒道:「我才不管什么天绝剑,这人令我当众受辱,今日定要杀了他!」

 

金蛇剑客冷笑道:「不是我说,世侄,当今世上高手辈出,这沈雁石能胜了你,日后还会有人能胜得了你,今日你能杀了他,日后未见得就能杀了那人。依我之见,唯有练成绝世武功,才可屹立江湖不倒。」

 

「这……」这一番话显然说得郭放心动,剑尖不由垂下。

 

金蛇剑客和龙五互看一眼,脸上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

 

三人为了避人耳目,雇了一条船沿水路走,沈雁石主仆就被安置在舱里。他们两人中了麻药,手足酸软功力尽散,动弹不得,倒没有被绑缚。

 

沈雁石实在不愿再见到沈凤举和岳子青,心里其实也明白,为了自己这样的一个兄长,凤举未必便肯将天绝剑交出,只是能拖得一时,就多了一份逃走的机会。深知这几人侠义的嘴脸被揭穿,行事定然穷凶恶极,激怒他们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一直缄口不言,也示意沈安不要说话,是以最初的几天里倒还相安无事。

 

这天晚上,金蛇剑客与龙五外出购买补给,船停泊在江边,独留郭放守着。夜色渐深,沈雁石躺在舱中苦思脱身之计,不知不觉间也有了睡意。迷蒙中忽然察觉一对熠熠闪光的眸子正盯着自己,一惊而起,这才看清那眸子的主人竟是郭放。

 

「听说你喜欢的是男人,除了段飞鹰你到底还和多少个男人好过?」

 

听他问题问得诡异,沈雁石全身肌肉绷紧戒备,不知他想怎样。

 

「我自出道以来大小七十二战,从未败过,想不到竟会栽在你这么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手中,你让我有什么脸去见人?」

 

这人和凤举一样,太顺利了,所以输不起。沈雁石很想告诉他其实败一场并非坏事,少年时败总比到老了再一败涂地强,可惜现在这人已听不进劝。

 

「现在你还有用处,他们不让我杀你,可是这不代表我就奈何不了你!我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游戏,想知道是什么么?」

 

看他那充满淫意的目光,沈雁石怎能不知?「你不怕传将出去,身败名裂?」

 

「你以为传得出去么?东西到了手,你的死期也就到了。」他笑得阴险,「退一万步,即使传出去也不要紧,人人都知道你爱男人,而我是受人称道的少年侠客,即便相信了你的话,也是你勾引了我。」

 

「哼。」沈雁石转过头去,似是害怕得蜷起身子,手则暗暗摸出了藏在靴筒中的匕首。他这匕首一直随身带着,又藏得隐秘,这三人以为他全身无力不能反抗,竟未细搜他的身。

 

然而即便是抽匕首的动作,他也几乎难以完成,更别说用匕首去刺杀人了。

 

「怕了?」

 

「你简直就是禽兽!」

 

「很好。」郭放脸色一变,「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禽兽!」合身向沈雁石扑了过去。

 

「啊!」一声惊呼,不是沈雁石——郭放的身子停在沈雁石的上方,手摀住胸口,鲜血自指缝中渗出。

 

原来沈雁石自知无力以匕首刺人,只好先将匕首藏于胸前,再激怒对方,让他自己撞上来。舱内未点灯火,郭放竟不察中计。不过他反应极快,一发觉有异便硬生生停住,是以受了些皮外伤。

 

沈雁石一击未奏效,暗叫可惜,眼见对方怒吼着长剑扫来,连忙就地一滚躲开。

 

这一番响动,沈安早已惊觉醒来:「少爷,怎么了?」只见郭放疯了一般用剑乱劈乱砍,沈雁石好几次都几乎被砍中,他护主心切,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扑上去抱住郭放双腿。

 

「少爷,快走!」

 

话音未已,人已被郭放震开,沈安爬过去,又抓住了他的裤脚。

 

郭放早已杀红了眼,眼见沈安如此顽强,不由恶向胆边生,反手一剑,直刺入沈安背心。随即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沈安!」

 

沈安的身子撞向沈雁石,两人一起飞出舱外。沈雁石见沈安人已昏迷,嘴角鲜血流淌,心中黯然:「是我害了你!」

 

抬头看郭放又已追了出来,咬咬牙,抱住沈安翻身一滚,直落入了浩瀚的江中!

 

 

 

 

 

(三十一)

 

走过深秋,忍过寒冬,春天还是来了。

 

远处的群山转为青翠,近处的流水也泠泠可听,展眼望去,群山脚下,绿水之滨,竟然有一片绚烂的朝霞!

 

哦,那不是朝霞,而成片成片的桃花林。

 

十里桃花,缤纷满眼。

 

桃花深处隐着一座小小的村落,它的名字就叫桃花村。

 

纤细修长的手握着渔网,手一抖,渔网乌云般的撒出,再提上来的时候,里面已经多了几条鲜蹦乱跳的鱼。

 

「好棒,秋哥哥!」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少女一声欢呼,将鱼放入篓中,「你撒网的技术可是越来越好了。」

 

捕鱼的青年微微一笑,这笑容比春风更柔和,少女的脸不知怎么就红了。

 

「阿青,过来。」不远处的周大婶招呼着自己的女儿,将她拉到一旁说悄悄话,「我看你这一阵子老是缠着小秋,你是不是……」

 

「娘!」少女的脸更红了。

 

周大婶看了眼远处的青年,叹道:「小秋人是不错,方圆十里也找不到这么斯文俊秀的男人。可是呀,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怎知他到底有没有定过亲,娶过人?」

 

还记得去年秋天,也是在河边打渔,结果打上个大活人来。什么都忘了,连名字也记不起来,只因当时是秋天,他又从水中来,就自己起了名字叫秋若水。一听就是有学问的,人又好,阿青配他原是不错的,只可惜……

 

才想到这里,忽然惊醒着回头——不知何时,一个黑衣男子出现在身后不远处。

 

应该说这是个很英俊的男人,比周大婶以往见到过的男人加起来都英俊的多。可让周大婶感到不安的,是这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让人可以在很远的地方就能感到他的存在。

 

这绝不是一般人!说不定还很可怕。周大婶直觉地拉住女儿——阿青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然而这人的目光却从未落在她们母女身上,而是直直盯着江边的那一道身影,快步走了过去。

 

「你……」

 

秋若水看着眼前的男子,很熟悉的感觉流过心间,混沌的头脑似乎在一瞬间清明了,他笑了笑,试探着:「段飞鹰?」

 

回答他的是一个热烈的拥抱:「雁石,我终于找到你了!」

 

桃花村的村口,有一座崭新的小木屋,这就是秋若水这几个月来的临时居所。或许,现在应该叫他沈雁石了。

 

那天他落入江中,随着江水漂流,竟然到了此处。只是头脑受了刺激,什么都记不起了。——也许是不愿想起。

 

「你怎么会找到我?」

 

「你走了之后我就到处找,后来在江边救起了沈安,他说的——」

 

「沈安还活着!」沈雁石突然站起,很快又倒在床上,「他人呢?」

 

「他伤得不轻,又在江水里浸了一天,身子太虚弱,一直由劲松照看他。」

 

「劲松」就是锤金使。

 

「那三个人呢?」沈安一定将什么都告诉段飞鹰了,以段飞鹰的脾气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果然,段飞鹰的脸上煞气一闪,冷冷的道:「他们在也不能为恶了。」敢动他的人,找死!

 

哎,咎由自取,对此沈雁石也能长叹一声。

 

「好了,不管怎么说,你能不能先将我这绳子解开?」他的双手被一条绳子反绑住,系在床头动弹不得。

 

「不行,我怕你又跑了。」段飞鹰压在他身上,半瞇着眼,一手轻撩起他的长发,危险地道:「你可知我找得你多辛苦?沿着江边一村一寨的打听,还总要担心你若是溺死在江中可怎么办?」

 

说到这里,这个斧钺加身也绝不会眨眼的男子声音竟在微微发抖,而他脸上的风霜之色更记录了他几个月来的艰辛。

 

好想去摸摸他的脸,可惜手动弹不得:「我离开是为想一些事情。」

 

「现在想明白了吗?」

 

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轻轻吻上他的唇。

 

「雁石?」

 

「啊呀,你的脸居然红了,难得,难得!」

 

「雁石!」

 

接下来两人的嘴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

 

室外桃花烂漫,室内又何尝不是春光无限?

 

***

 

「想不到你居然还会撑船!」

 

又是「居然」,段飞鹰皱起眉:「你要再说这两个字我就生气了。」

 

现在两人同在一条船上,准备到三里外的小镇上去卖鱼。桃花村地处偏僻,只有十几户人家,一切生活补给全仗到镇上卖了鱼换来。原本沈雁石是要撑船的,但他中了金蛇剑客的毒,药力虽过,因为没有解药,武功是全没了,只比一般人强健些。段飞鹰又怎舍得让他辛苦?当然是拍拍胸脯将活揽上身。

 

沈雁石听他抱怨不觉一笑,悠然看着两岸青山,当真不说话了。

 

又过了一会,段飞鹰终于忍不住问道:「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差?」

 

对上对方受伤的眼神,沈雁石漫不经心地安慰:「你的武功是很强的。」

 

「其它呢?」

 

其它?想了想,又想了想,脾气?秉性?为人?……「长得也算高大英俊。」

 

「没了?」声音是说不出的沮丧。

 

「哎,想想,你若真是一无是处,我又怎会爱上你?」

 

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段飞鹰得抑郁立时一扫而空,脸上的笑容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傻子。

 

所以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给他一块糖吃就什么都忘了。

 

但有些事是不能忘的。「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我说过要离开么?」

 

「雁石!」发现雁石近来很顽皮,很爱逗弄人——他。

 

收起玩笑,沈雁石正色道:「其实我以前无论在沈家庄也好,到了江湖上也好,都始终觉得格格不入。那里有个框框,敌友分明,壁垒高筑,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越过了就成了公敌。我很累,很不舒服。

 

直到到了这里,不是沈雁石,而是秋若水,才真正有了一种归属感。你看这里的人们,虽然每天捕鱼、贩鱼,过着平凡的日子,可是他们善良、热情、淳朴,又可以包容一切,甚至不在意你我的关系。我见到他们,才知道什么是真真正正的活着。」

 

他说着,眼里渐渐发了光,明亮而耀眼。段飞鹰默默坐到他身边,握起他的手:「如果你喜欢这种生活,我可以留下陪你。」

 

惊异的看了他一眼:「那碧游宫?」

 

「可以作碧游宫主人的人很多,但能做沈雁石情人的却只有我一个,你说我选哪个?」称王称霸从不是他的梦想,碧游宫主人的身份也没什么值得夸耀,他找到了自己渴望的东西,就绝不放手。

 

沈雁石微笑着,倚在他身上,轻声道:「我很庆幸你找到了我。」

 

段飞鹰伸臂揽住他:「回头我把宫里的事务作了交割,我们就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不过不能在这里。」

 

「为什么?」

 

「为什么?哼!那个叫阿青的丫头总是喜欢腻在你身边,她的心思,当我不知道么?」

 

原来——沈雁石忍住笑道:「我看我们到镇上不用买醋了。」

 

「啊?」

 

「从你身上就足可以榨出一缸来。」

 

你能想象像段飞鹰这样的人站在集市上,扬声吆喝「卖鱼,新鲜的鲑鱼」吗?对于任何人来说,这无疑都是一种视觉上和心灵上的双重折磨。

 

事实上,段飞鹰只是往摊前一站,拥挤的闹市就立刻腾出一块空地来——根本没人敢站在他一丈之内。沈雁石只好对他说:「你去那边的茶寮坐坐,我自己来就好了。」

 

所以段飞鹰就乖乖的坐到凉棚底下,东瞧瞧,西看看,想到沈雁石一定渴了,回头又叫了碗凉茶准备送过去。然而就是这么短的时间,意外却发生了。

 

鱼篓还在原地放着,沈雁石却不见了。

 

红衣少年在路上走着。他走得很匆忙,甚至慌张,因为他无意中看到一个人,一个本不该在这里出现、令他胆寒的人。

 

「你是烈火使吧?」

 

红色的身影顿住,少年惶然回头,见到这个人似乎又松了口气,但眼神依然戒备着:「是你?你和主人在一起?」

 

沈雁石点点头 :「你看见他了。」

 

「你要带我回去见他?」

 

「你不想,是不是?」沈雁石笑笑,缓缓地道:「在天山的时候你也曾帮过我。」

 

「那你——」

 

「我只是想问你一件事。」顿了顿,「能让你离开天山,留在这种偏僻的地方,理由只有一个……」

 

烈火使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他还好吗?」

 

直觉地点头:「很好。」

 

沈雁石叹道:「如此一来我就安心了。」他转过身,走出几步,却被烈火使叫住。

 

烈火使咬住唇,半晌才道:「我想还是应该让你见见他。」

 

***

 

推开门,首先扑鼻而来的是浓烈的酒气,布满乱七八糟物品的地上,倒着一个人。

 

依然是一身青衣,但萎靡的神情,长满青碴的脸,还有那半睁半闭的迷蒙双眸,怎么也无法让人联想到他昔日的风采。

 

「邵云扬,他怎会……」

 

「我找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真是的,一会儿没看住就又弄得乱七八糟!」烈火使将买来的东西随手一放,伸脚去踢躺在地上的人,「醉猫,醒醒,你看是谁来了?」

 

连踢几脚,邵云扬却半点反应也没有。

 

沈雁石皱了皱眉,一声不吭的走出去,等他回来时,手上提了一桶井水。桶边上滚着水珠,看来是新打上的。

 

烈火使瞪大眼,失声道:「你难道——」

 

「哗」的一声,刺寒的井水尽数倒在邵云扬的身上,他一激灵翻身坐起。

 

烈火使瞠目结舌地看着沈雁石,半晌才道:「看你温温和和的,原来比我狠。」

 

沈雁石蹲下身:「邵云扬,你看我是谁?」

 

「姓邵的,这下你可高兴了吧?」

 

「哼,一天到晚装死装活,在他面前倒是装呀?就会欺负我!」

 

「也好,本少爷已经受够你了,让他也受受这份罪!」

 

对着石头骂了许久,烈火使一擦脸上的泪水,嗯,是汗水,终于向邵云扬的小屋走去。

 

「人呢?」没有预想中的卿卿我我的镜头,虽然心里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也不禁奇怪。

 

「走了。」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烈火使急得直跳脚,指着他骂道:「你是傻子呀?」

 

「我留不住他,只好让他走。」

 

邵云扬带着怅然的微笑,回想起适才的情景——

 

「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指望谁来可怜你么?你需要谁来可怜么?」沈雁石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生气,也许是从他身上想到了当初想一了百了的自己,脆弱的令人光火。

 

「你可知道你这样子不光是在折磨自己,也在折磨你身边的人,在折磨我,你忍心么?」

 

当然不忍心,否则当初就不会忍痛离开。

 

「云扬。」第一次这么叫他,感觉很亲切,彷佛多年的老友,「有些事情并非你我能左右,既然过去了,何苦让它缠绕于心?」你对我,一如我对子青,如今我已破茧而出,你呢?谁能让你放下这个包袱?

 

对这个人,有感激,有愧疚,有不忍,但都不是爱情。

 

「向前看吧,我所认识的邵云扬,是个风骨无双的伟男子,绝不会因为一点私情就一蹶不振!你,莫要让我失望!」

 

邵云扬一震,抬头对上沈雁石的眼睛,那清澈的目光似乎可以驱散一切阴霾。

 

「你知道人的眼睛为什么要长在前面?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要让你向前看。」

 

「咦?」

 

邵云扬笑了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向你讲这话的人应该是从我这里听去的。」

 

什么?早就觉得段飞鹰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原来……呵呵……原来……沈雁始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邵云扬就痴痴的看着他的笑,忽然道:「雁石,你快乐么?」

 

沈雁石一怔,收住笑,郑重的点了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

 

真好,能见到雁石幸福的笑容,原来他也可以笑得这么动人,这么灿烂,即使知道他是为别人而笑,自己也感到由衷的高兴。

 

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得到他,若是他能快乐无忧,陪他的不是自己又如何?

 

沈雁石找到段飞鹰的时候,他急的——或许是气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就差再拿绳子将沈雁石绑起来。可笑的是,他满街找人的时候居然还没忘拿着鱼篓。沈雁石想象着这么个气势非凡的人背着鱼篓满街转,就又忍不住笑了。气的段飞鹰牙痒痒,偏偏又无可奈何。

 

遇见邵云扬和烈火使的事情,沈雁石一直没有告诉段飞鹰,想来他一定也已不在乎了。而烈火使的耐心照料,早晚有一天也能感动邵云扬的心吧?

 

桃花村的日子平淡之中倒也别有一番情味,然而虽是一日拖过一日,离开的日子还是来了,离开,也意味着分别。

 

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沈雁石没有问。他知道两人在江湖上的处境,自己武功已失,只会成为段飞鹰的负担。

 

只是短暂的分别而已,但他却感到不安。「不知为什么,这两天我忽然想起你跟我说的誓言,心里总是觉得不安,好像有事会发生。」

 

段飞鹰曾经发誓,若是私下天山一步,就摔死在断天崖下,尸骨无存。

 

但他没办法说出要他不去的话,段飞鹰总有他自己的责任。

 

段飞鹰脸色一变,抱住他安慰:「别疑神疑鬼的,最迟两个月,我就回来了。」

 

他面容一整:「倒是你,我才担心。」

 

「我?」

 

「我怕我回来,你又不见了。不许狡辩,你已有三次了。」集市上那一次自然也被他算了进去。

 

「你这人还真是爱记仇。」沈雁石撑起身,指指墙上挂的渔网,「这样吧,回头我把渔网挂在村口,到时候你见到了,就知道我在等你。」

 

「那要是没有呢?」

 

「那就是我忘了。」沈雁石握住他的手,「以前我会离开,是因为心意未决,现在拿定了主意,就不会了。我跟你一样,决定的事,也不改变。」

 

两人的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与信任。

 

段飞鹰笑道:「我知道你在等我,即使是死了,到了阎王那里,我也一定会将阎罗殿捣翻,回来找你。」

 

沈雁石笑笑:「你想阎王一定怕你。」他虽在笑,心里的不安却在不断扩大。

 

「喂,我有点冷。」

 

灯影下,两条人影相互依偎着取暖。

 

春天应该是温暖的,可今夜却寒意逼人。

 

段飞鹰走了,他说最迟两个月就回来。

 

沈雁石等呀等,等到桃花谢了,等到桃子结了,等到暑气蒸人,段飞鹰却依然没有消息。

 

六月,桃花村迎来了两位客人——锤金使和沈安。见到这两个人,沈雁石就知道自己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段飞鹰临走那一天,接到了飞鸽传书:沈凤举已经练成天绝剑并号召中原武林围剿碧游宫。这一次的声势极为浩大,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段飞鹰杀了郭放等人,致使中原武林人人自危。这也是段飞鹰独自离开,没有带沈雁石的原因,沈雁石隐约猜到了,却没有说。

 

这一战极为惨烈,双方人马几乎全军覆没。碧游宫青木、烈火、玄土三使缺阵,寒水使力战而亡;沈凤举身受重伤,被岳子青带走,下落不明;而段飞鹰却跌落在断天崖之下。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沈雁石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说了一句:「我要去天山。」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人拦得住他。

 

深不见底的悬崖,连锤金使都不敢轻易尝试,可是他下去了。

 

十股的麻绳绑在身上,一寸一寸的吊下去。他的手磨破了,脸划伤了,好几次几乎撞到突起的坚石上,足足用了半天的时间,才下到崖底。

 

他找了三天,找遍每一寸角落,刨开每一块石头,可是哪里都没有段飞鹰的尸身。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活着?

 

沈安的眼睛都哭肿了,锤金使也觉得鼻子酸酸的。他很想告诉沈雁石,这崖底根本没有出路,段飞鹰自己不可能上来,倒是尸身被野狼叼去的机会大得多。可是他不忍说,在他心里又何尝不希望段飞鹰还能活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几乎没有人认为段飞鹰还能活着了。可沈雁石依然在找,不停地找。

 

你真的死了吗?

 

「我知道你在等我,即使是死了,到了阎王那里,我也一定会将阎罗殿捣翻,回来找你。」

 

这是你说过的话, 到底算不算数?

 

锤金使和沈安站在他身后很久了,锤金使捅捅沈安:「你去劝劝。」

 

「怎么劝?」沈安吸着鼻子,「我也想哭。」

 

锤金使只得无奈地走上前,但他还没有开口,沈雁石已经转过头来:「我要回去。」

 

锤金使怔了怔:「回哪儿去?」

 

「桃花村,我答应等他回去的。」

 

锤金使和沈安互望一眼,沈安道:「我陪你。」

 

沈雁石笑笑:「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至于你,现在有人照顾,我也放心。」

 

沈安看了锤金使一眼,小脸有点红,见他在笑,就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雁石转过身,微笑着走开了。

 

桃花村的村口,搭起了一张渔网,刮风也好,下雨也好,它始终挂在那里,向一面旗帜,指引着归人。

 

 

 

 

 

尾声

 

桃红又是一年春,今年的桃花似乎比往年开得更加绚烂夺目。

 

桃花林的深处,是一个名叫桃花村的小村庄。

 

清晨,青年步出小屋,在村口的一面横杆上,搭上一张渔网。他的动作很仔细,似乎是在完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脸上充满了柔和的笑意。

 

「你不去见见他?」

 

桃花林里,红衣少年扯扯一旁青衫男子的衣襟。

 

青山男子望着远处的人,目光温柔而深情,似有无尽的眷恋:「我已经见到他了,他很好,我很放心。」

 

「放你个狗屁!」红衣少年急了,「我可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带你来的!」

 

青衫男子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份伤感:「他等的并不是我,我见他又有何用?」挥挥手,径自去了。

 

红衣少年看着他的背影,先是一呆,跺脚道:「姓邵的,想甩开本少爷,门都没有!」快步跟了上去。

 

***

 

「那边好像有人。」正在村口汲水的中年汉子伸手指道。

 

青年抬眼望去,微笑道:「也许,既然不愿意露面,就随他们去吧。」

 

中年汉子提了水要走,看了眼那面渔网,终于忍不住问道:「小秋,你每天都把这网子搭在这里做什么?也有快一年了吧?」

 

「十个月二十七天。」青年的目光注视着苍茫的远方,「我在等人,我跟那人约好了。」

 

他的悠游的视线忽然停留在一点上,怔住,随即笑了。像天边的那一抹朝霞,像日照下的那一片鳞波,满眼的桃花都相形失色。

 

「我想我等到了。」

 

 

 

——全书完——

 

 

 

 

 

 

 

番外——

 

 

 

“没关系,这是普通的风寒,我给你开些散热的药,回去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说罢,青年微微一笑,在一纸素笺上写下几行娟丽的小字,递到看病的阿伯手中。

 

“下一位。”

 

高大的身躯坐在了就诊者的位置上。

 

诊案后的青年没有抬头。

 

“伸出手来。”

 

修长白皙的手指搭上粗大有力的手腕。

 

“你的脉相浮躁,体内肝火太旺,倒是没什么病征,最近可有不顺心之事……”青年边说边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的男子,声音不由一滞。

 

“有!”男子板着脸,原本称得上英俊的脸孔因此而显得有些怕人,令人不敢直视。

 

“我娘子最近迷上了医道,成天在外面为别人义诊,害我回家只能对着四面墙,这算不算不顺心的事?”

 

青年脸上泛起一层红晕,让他原本只称得上清秀的外表平添了几分令人惊艳的妩媚之色,他轻啐道:“谁是你……‘娘子’?”最后两字,压得极低。

 

男子邪邪一笑,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还害什么臊?全桃花村谁还不知道咱们俩的关系?”

 

青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墙边一干排队看诊的男女都是一脸暧昧的笑意,一个小孩拍手道:“雁石哥是阿鹰的老婆!”

 

段飞鹰厚着脸皮哈哈大笑,一把拉过沈雁石搂在怀中,却被他红着脸挣开了:“你先回去,等我把这些病人看完。”

 

“那我陪你。”段飞鹰回看众人,一脸的凶神恶煞,“还有谁想看病,快来!”

 

谁还敢说想看?被段飞鹰杀人似的眼光一扫,众人纷纷后退,干笑着摇着手:“我们忽然想起还有事情没做,改日再来,改日再来!”

 

“齐伯,你的腰——”

 

“老毛病,过两天再来看也是一样。”

 

“吴婶,你的风湿——”

 

“我回去泡泡热水就好,不打搅你们……了。”

 

说话间,一干人已经退了出去,还好心的带上了门。

 

沈雁石含怨瞪了段飞鹰一眼:“你看你,病人都被你骇走了。”

 

熟料段飞鹰却毫无愧疚之心,哼了一声:“算他们识相!这些人,有病不会找大夫么?找你这半调子。”

 

“谁是半调子?我虽是半路出家,可论到医术,也不必那些挂牌的大夫差了,现在连外村的人都来找我医病。”

 

“是是是,你医术又好,又不收诊金,自然顾客盈门。可是雁石,我怎么办?你自己想想可有多久没顾到我了?”段飞鹰一脸怨妇状,还用力的在沈雁石身上蹭了几下,活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大狗。

 

半年前,本以为已无生望的段飞鹰忽然出现在桃花村、沈雁石的面前,正象他所说::“我知道你在等我,即使是死了,到了阎王那里,我也一定会将阎罗殿捣翻,回来找你。”两人终于得以厮守在一起。

 

劫后余生,段飞鹰的性子却没有改变丝毫,依然蛮横霸道。但他无论怎么霸道,到了沈雁石面前,也终于成了绕指柔。因为舍不得雁石吃苦,最重要的是,为了防止那个叫做什么青儿的虎视眈眈,他自动自发的承担起打渔养家的责任。知道雁石性喜读书,状似体贴的买回许多书籍供他阅读,目的则是令他沉迷其中,不能顾及其他。

 

但段飞鹰却没有想到这自作聪明的诡计却造成了令他悔不当初的严重后果,沈雁时不仅迷上了歧黄之术,还正经八百的悬壶济世了。

 

他忙,沈雁石比他还忙。病人一挤就是一屋,害他都没有地方呆,最最让他不能容忍的,是沈雁石为此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以至于吃过饭就累得睡着了,还他期待了一天的柔情迷意全部告吹。

 

长此以往,他的“性福”要到哪里去找?忍到了极限,段飞鹰终于决心奋力自救,轰也要把碍事的家伙都轰走!

 

看着这个猛虎雄鹰般的男子扭股糖似的粘在自己身上撒娇,沈雁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可细细一想,这些日子以来着实是忽略了他许多,他能忍了这些天,已经着实不易了。

 

不是不想陪他。只是桃花村远离市镇,求医十分困难,看着村民强忍病痛的模样着实不忍,这才决心义诊救济。另外在沈雁石心中也存着一份私念,碧游宫一役,血流遍野,不知造下了多少杀孽,究其原由,还需着落在他二人身上。他不为自己担忧,却怕段飞鹰还有余债未偿,心里只是想:自己多救得一人,他的罪孽便能减却几分。

 

只是这一番心思一直深藏在心里,从来没有对段飞鹰说罢了。

 

轻轻一笑:“好吧,今天全听你的。你先放开我。”

 

段飞鹰大喜,正想松手,只听门声一响,一人愣头愣脑的闯了进来:

 

“雁石哥,你快看——啊,你们在——嘻嘻,你们忙,你们忙。”

 

“砰”的一声,门又被关上。

 

沈雁石一呆:“是隔壁小三,他八成是误会了,都怪你总粘着我。”

 

段飞鹰的脸拉得老长:“那蠢货,满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走出去推开门,见小三正守在门外,冲他嘻嘻直笑。

 

“傻笑什么,有话快说!”

 

小三一看段飞鹰脸色不善,不敢多说,吐了吐舌头,从门缝里钻进去:“雁石哥,我捡了只小狗,象是受伤了。”

 

沈雁石一瞧,果然见他手上抱着一只黑色的小狗,大概有四、五个月大,一双乌黑的圆眼又大又亮,在小三怀中,却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挣扎着想要脱身。

 

沈雁石伸出手去:“伤在哪里?”

 

“小心,他可凶着呢,险些咬了我一口。”

 

哪知着小狗却似极喜欢沈雁石,任他手掌抚着头,还发出呜呜的低叫。

 

“咦,看来他喜欢你呢。”

 

沈雁石也觉得有趣,检验它伤处,却是一条腿骨折了,连忙抱过去包扎诊治。

 

小三闲着无事,看一眼忙着诊治的沈雁石,再看看眼绷着脸的段飞鹰,忽然“扑哧”一声笑了:“雁石哥,你看这小狗跟阿鹰象不象?”

 

“啊?”

 

“你看那眼睛,那神气,还有一点,他们对别人都凶的很,惟独见了你,就乖乖的什么都听了。”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沈雁石偷瞧了眼段飞鹰愈见阴沉的脸色,知道他已经到了抓狂的边缘,忙道;“这小东西就交给我,小三,你回家去吧,仔细你娘骂。”

 

小三最怕他娘,一听这话变了脸色,匆忙去了。

 

段飞鹰蹭过去:“哎。”

 

“什么?”

 

“你在偷笑。”

 

“没有。”

 

“你就是笑了!”

 

沈雁石忍住笑:“没有。”实在撑不住了,抱着小狗躲到里间,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咱们——”

 

“咱们收养这只狗好不好?”段飞鹰倒是了解他,一语道出他的心思,“我不同意。”

 

“鹰!”

 

因为脸嫩,平日里沈雁石当面并不直称段飞鹰之名,只是以“哎、喂”之类的代替,偶一为之,听的段飞鹰心头一荡。

 

摆出一副标准的色狼神情:“那你要怎么办?”

 

沈雁石叹了口气,贴到他身前,在他脸颊上印上一吻。很少这般主动,只羞的满脸通红,轻轻一吻,便待离开,却被段飞鹰一把抓住。

 

段飞鹰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得意地看他一颤后缩紧了身子,轻笑道:“你休想就这么混过去,雁石,咱们已经好久没有亲热了。”一双大手早已不规矩的摸了上去。

 

“别……啊!”沈雁石想摆脱他的手,一声惊呼,已经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段飞鹰把他玲珑的耳垂轻轻含在嘴里,邪笑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逃么?”

 

沈雁石被他弄的全身酸软,连耳根都红了起来,轻声道:“门……”

 

“早就插上了。”

 

“你……”后面的话已被堵在口中。

 

晚风吹拂着,春意正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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