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心 正文 楔子 心动
糟糕!
当看见自己手里的讲义像雪片般往地面散开时,郭近善才彷佛大梦初醒般地回神过来。
从旧历年后的春天开始,由于实验室里的仪器意外故障,请厂商来维修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致使研究数据必须重做,另外教授又请他暑期继续留在实验室帮忙;暑假过完,除了研究所的课程之外,还要教导新进学弟,教授以及学长那边的计划也仍在进行。
日子过得相当忙碌。这阵子,是不是睡得不太够呢?
昨晚为了把资料建文件,熬到凌晨三点,早上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差点睡过头,只得捧着厚重的活页夹急匆匆地出门。夏天的太阳总是一早就很热,在进入捷运站时,凉爽的空调冷气迎面而来,他却毫无舒畅之感,只突然觉得头重脚轻。
摇了摇头,以为只是还没完全清醒,搭电扶梯下月台。等车的人潮拥挤,身旁学生吵杂的交谈、反方向列车即将驶离的警示声,都让他的右耳极不适,甚至开始觉得意识有些昏沉了。
恍惚中只记得自己要搭乘的列车终于进站,在随着人群前进时,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而这一撞,致使他感觉到一阵强烈晕眩,然后知觉突地断去几秒。强忍着那种头昏脑胀的难受和反胃感,他用力地深呼吸,待知觉视野恢复,就见怀抱里的讲义已经散落一地了。
「啊!」
慌乱地弯身捡拾,他只想到这是教授的重要数据,一定要完好地交回去才行。
月台上,该上车的人都上车了,已到站的也朝电扶梯走去,或许是赶时间,又或者是不好意思的关系,虽偶有几个人用脚将飞散的纸张踢往他这里,但就是没有人停步帮他。
不知道是不是头晕的缘故,总感觉身体好重,动作相对地也变得缓慢。心里愈是发急,事情就愈不顺利。
如果再不快些把它们捡起来,等列车开走之后掉到月台下,妨碍行车造成大家麻烦就不好了……
突然,一双抓满纸张的手凑到他面前,让他吓了一大跳。
「先生,我来帮你。」
「咦?」郭近善极其狼狈地抬起头,发现对自己伸出援手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看来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
他不禁望向青年来的方向,直觉对方是上了车之后又跑出来的。已经关起门的列车里,他看见许多人撇开头当作没看到这景况。
指着关闭的车厢,明知已来不及,他还是急着提醒:
「不……你,啊!车走了!」
青年头也没回,迅速地将纸一张张地捡起,然后对他说:
「与其担心车走了,你动作再不快点,这些东西就会飞走。」
想到列车驶离之后所带来的疾风,郭近善赶紧道:
「啊,是!」
因为青年的帮忙,他好不容易才将讲义全捡了回来,虽然顺序已完全被打乱,但他可以回研究室再整理。
他感激道:「对不起,真是麻烦你了。」
「没什么。」青年看着表,表情困扰。
郭近善见状,歉然说:「抱歉,我……害你迟到了?」
青年的神色绝对称不上愉悦,果然,接着训斥他道:
「你以后走路小心点,别再给别人制造麻烦了。」
如果不是自己失神,也不会发生这种事。郭近善感到相当愧疚,只能低头再次道歉:「对不起……」
青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
而那个背影,让郭近善一整天里心绪不宁。
直到晚上十一点打算回家时,他才想起自己当时竟忘了向对方道谢。
等发现捡回来的讲义里夹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健保卡时,那又是过了几天之后的事了。
玻璃心 正文 第一章
最近很倒霉。
先是抢选课没选到,然后沦落到去上大刀王的课;接着计算机主机被弟弟打翻的阿华田淋浴,结果当场挂点,里面的资料全部报销不说,还得花钱去组装一台新的抱回家;更惨的是,今早发现机车居然被偷了。
江破阵很确定自己今年并没有犯太岁,但,为什么会这样事事不顺?
因为平常都以机车代步,几乎不曾搭乘过捷运,就算被当成土包子,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在售票机前面磨蹭,好不容易才买好票。
号称期末会砍掉四分之三学生的大刀王,这学期的课在星期四第一节,好死不死刚好是他机车被偷的日子;如果是别人的课,他根本不用跟一群上班族和制服学生在尖峰时段挤大众交通工具。
江破阵忍着满肚子的火气,在还没看清楚为何搭电扶梯的人都靠站在右边时,就从空着的左方大步跨下,直冲进月台里。
人龙排得老长,他焦虑地频频看表。不管这班车里塞了多少乘客,总之自己不挤进去的话就一定会迟到。
地面的圆形红灯在闪烁,月台轨道刮起一阵疾风,银色的列车随之呼啸出现,减速靠站。上下车的人潮开始移动,江破阵一边皱眉一边前进,肩膀好像撞到了人,但他懒得回头察看,终于顺利地将自己塞入车厢内。那种感觉,大概和最后搭乘到电梯、并且幸运地没有超重一样。
列车将要关门的警示声刺耳地响起,江破阵这才望见有个男人蹲跪在月台前慌张地捡拾东西,那不知是讲义还是什么文件的纸张散落一地,来往的乘客行色匆匆,并没有人停下来对男人伸出援手。
……自己刚刚撞到的,该不会就是这家伙吧?
虽然有点心虚,但江破阵却更想当作没看到。大刀王只要两次点名不到必当,偏偏课又排在容易睡过头的第一堂,不趁机多拿点安全积分,现在哪还有那种闲情逸致去当日行一善的童子军……
警示声刺耳得让人难受;前阵子新闻里好像有报导过,说这声音容易让人感觉心浮气躁……几秒钟的时间突然像是有几十分钟那般漫长,眼前的画面呈现慢速格放。是男人紧张的动作太笨拙,还是自己良心不安?江破阵凝睇男人蹲跪在自己眼前不到两公尺的地方,低着头,相当无措的样子。
他想,等列车开动,那些纸张也许会飞得到处都是,如果掉落到轨道底下就捡不回来了吧。
为何最近会如此不顺心?可能是因为自己没做什么好事吧。
「……可恶!」
警示声持续作响,江破阵身体微微摇晃一下,咬牙低咒一句,终于还是在关门前一刻侧身闪出车厢。
「先生,我来帮你。」他匆匆上前开口,没有时间打量对方,幸好自己人高手长,七手八脚就捡回一迭纸。
「咦?」忽然看见两只手伸过来,男人明显被吓了一跳。「不……你,啊!车走了!」列车门虽然已经关起,男人还是指着他身后提醒道。
除非自己会穿墙或瞬间移动,否则这班车他是肯定错过了。江破阵闭了闭眼。
「与其担心车走了,你动作再不快点,这些东西就会飞走。」他急忙用脚踏住一张险些乘风而去的纸。
「啊,是!」男人的反应有些迟钝,随即也赶快将文件收集起来。「对不起,真是麻烦你了。」好不容易将纸张全都捡回,男人相当感激的朝他致意。
江破阵看了看表,用力地叹口气。不是很高兴地回应道:
「没什么。」真是发神经!明明在赶时间,还做这种无聊事,他在心里骂自己白痴,中邪了才会故作好人。其实跨出车厢的那瞬间他就后悔了,一时没经大脑的冲动,造成了现在的愚蠢行径。
「抱歉,我……害你迟到了?」男人试探性地问。
江破阵皱眉,明明是自己先撞到对方的,却迁怒似地说道:
「你以后走路小心点,别再给别人制造麻烦了。」算了,好像所有事都在和自己作对,有够倒霉!他不想赶去上课了。
他的言词虽称不上指责,却带着明显训斥的意味。男人歉然地说:
「对不起……」
江破阵摇摇头,转身就走。
回家的路上,他只是想着如果对方是个可爱的女孩,那自己的牺牲大概就会觉得比较愉快和值得些。偏偏是个他连正眼都懒得去看的男人……
有够衰!
江破阵自认自己算得上是个尽责的大学生。
报告、作业,该交的都准时交,上课时也颇认真,至少不会故意和老师作对;虽然偶尔还是会跷个课,但那算是大学生的必然经历;考试的时候,他也会花时间K书:而他的成绩在班上或系上都是属于领先群伦的人。
不过,在大学里,若无法坚持清高,大概就得同流合污。
「喂!阿破,下一节罩我啦,听说这个老师期中考不到四十分,整学期就死当耶。」开口求救的同学是班上的公关,平常舌灿莲花,无论什么事情都给他说得很有几分样子。期中考的第一天,早早就来考试教室占位子,在桌面刻小抄,不忘再拉江破阵当救命伞。
「……你上次不是说要痛改前非,用功念书了?」坐在前面的江破阵正在做考前速读,好增加印象。
「我念了啊,只是没念好。」随便回答一句,公关同学续道:「唉哟,拜托啦!班上成绩好又肯作弊的没几个,你是大伙儿的救星加伟人耶,我们会感念你一辈子的。」
「谢谢你的感念。」江破阵默背几个公式,不想理人。
「阿破……」公关同学用手指戳戳他的肩膀。
「不要那样叫我。」什么阿破!像是不知历经了多少沧桑和挫折。江破阵不耐烦地把课本翻往下一页。
「谁叫你名字特别嘛。对了,想当初婉玲也是一眼见到你的名字,就说很想认识你呢。」公关同学回忆着。
婉玲是江破阵的女友,当初是透过公关同学所举办的联谊而相识,之后因为女方有意,所以数次找到学校来,在江破阵也不反对的情况下,双方开始交往。
「那是我妈翻什么古代诗词乱取的。」装文雅装气质,唐代李后主写的破阵子,他一辈子都会记得。
「总之你破阵英勇威武,看在我曾经帮你牵红线的份上,拜托救救在苦海里浮沉的小民吧!我下次真的会发奋图强,用功念书!」公关同学双手合十哀求道。
江破阵侧目瞟着他。虽然知道同学期末考时绝对也还是这副德行,但仍觉得相当没辙。
「好了,你别再吵了。我公式背不起来怎么救?」
「哟呼!谢谢你啦,阿破!」公关同学开心地拍拍他,忙着和其它人商量排坐成通讯无阻的梅花座,不再打扰他。
要考试的学生纷纷进入教室,因为只是期中考,比之地狱般的期末考还没有那么世界末日的悲惨气氛。钟声响起之后,负责监考的人也走了进来。
「咦?那谁啊?」公关同学挑眉,发现对方不是平常那位助教。
江破阵闻言,也跟着抬起眼。
气质斯文的男人站在讲台上,穿着白衬衫和针织背心,还有一条被洗到褪色的便宜牛仔裤,相当规矩的模样。男人的刘海稍稍盖到眉心,身材稍嫌纤细,脸上戴着毫无设计感可言的塑料框深色眼镜,平面不够特出的五官,唯一让人留下印象的,是那双看起来好像没睡饱的单眼皮;是一副普通到快要接近貌丑的长相。
「各位同学,初次见面,大家好。」
男人的微笑有些腼腆,很有礼貌地打着招呼,殊不知鲜少有监考者会如此。若不是他手里同时拿着装有试卷和答案卷的牛皮纸袋,真会以为他是误入考场的人。
「你是谁啊?走错地方了吗?」有人举手开玩笑地说出大家的心声。
「咦?」男人有些手忙脚乱,连忙检查自己的纸袋,垂首细看,「你们是化学系的……今天考的是有机化学。」
「你是新老师哦?」一个女生问道。
「我?我还不算是老师。我只是大气科学所的研究生,你们的助教临时有事,所以找我来帮忙。」男人摇手更正,感觉相当不好意思地道:「如果以后有能力的话,我是想走这条路……」
神经!干嘛说自己的志愿!江破阵没有特别注意前面的动静,但听他这么说,还是觉得这家伙很脱线。
「助教,你到底要不要考试啊?浪费时间喔!」认真派发出正义之声。
「啊,是,真对不起。」男人搞不清楚状况地鞠躬,赶紧抽出试卷,提醒道:「请把课本和讲义收起来。」
「哇,来了个菜鸟!」公关同学立刻噗哧摀嘴说出感想。后面两排学生也心有灵犀地愉快窃笑。「阿破,我们期中趴定了!」这只笨菜鸟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抓人作弊的样子。
「嗯。」江破阵耸耸肩,从头到尾只看了那男人一眼。再浏览一遍笔记上头的重点之后,他将书本合起放入背包。
「请不要作弊。谢谢大家。」男人把卷纸发了下去,不忘温和告诫。
那种生涩的姿态,更让一干蠢蠢欲动的同学对这堂考试胸有成竹。
大家低头开始作答,冷气机嗡嗡作响,除去纸张摩擦以及笔写的细微声音,考场十分安静。
「咳!」公关同学刻意地咳了一下,低声道:「阿破、阿破,第三题啦,第三题我没刻到。」
江破阵写考卷写到一半,后面传来呼救,于是将第三题的算式抄在题目卷背后空白之处,然后趁负责监考的男人不注意时交换。
没几分钟,后头又求援:
「还有第七题。」
江破阵觉得有点烦,但已经答应的事也没办法,只好再将第七题答案写下,然后观察男人的位置,正打算往后传之时,原本已走过旁边两排的男人却毫无预警地转过头来。
不小心四目相接,对方先是呆住,随即露出相当惊讶的表情。江破阵立刻在心里暗叫糟糕,虽然很快地收回手、别开视线当作没事,但还是忍不住猜测自己作弊的事情会不会被发现了。
男人停顿了一下之后,朝他走近。
「请问……」
男人站在他桌边启唇出声。江破阵硬是不抬头理会,神经紧绷得差点折断笔杆,后面一干同学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啊,现在是考试……」男人低低地说一句,随即就迟疑地走了开去。
江破阵松口气,却无法完全放心,不晓得男人是否就这样简单地放他一马,还是要等考完试再来算帐……思绪七上八下,他心情忐忑地写完考卷。
钟声再度响起,男人请大家把考卷由后往前传递。
「被看见了吗?」公关同学趁机紧张地问。
「我哪知道!」江破阵没好气地回答,把考卷丢给前面的人。
拿起背包,正打算立刻溜走,不料讲台上那男人喊道:
「那位同学!」本来喧闹的教室安静了下来,大部份的人都暂停了动作。男人见状,尴尬地道:「那个……那位穿蓝色衣服、黑色背包的同学,请等一等。」
那是指自己。江破阵低咒一声,狠狠地瞪着后面两排接受他恩惠却没义气落跑的同学。
可恶!下次绝不帮他们了。
转过身,男人正在收考卷,动作有点缓慢,等到教室里几乎要没人了,才总算把考卷迭好放进牛皮纸袋里。
「你……同学,请跟我来一趟,好吗?」男人轻声道。
江破阵满腔下悦,只能跟着他。这下子,不知是要记过还是怎样,该不会还要把名字公布出来吧?超级丢脸!一般助教监考通常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家伙搞什么鬼,想要害死他啊!
唾骂着男人的不上道,从后睇视着对方整齐发根下的一小截白细颈项,他气得甚至想揍人。
男人走在前头,有几次稍微侧过头,像是在看江破阵有没有跟上。步行一段不算短的距离后,随即到达另一栋建筑物。因为是江破阵从未来过的系所,他还嘲讽地想着男人该不会是想要私底下教训自己吧?
上到三楼最角落的偏僻研究室,男人掏出钥匙,江破阵站在他后面,只见他手势笨拙地插不进锁孔,不晓得在紧张什么。好不容易打开门,进入视线内的,是几乎要堆满整个狭窄空间的凌乱书本。
「这里其实不是我的地方,我只是帮忙整理而已,这些资料太多了,书柜又不够,我还要弄很久……」像是在解释一般,男人低声说,跟着察觉自己似乎讲了多余的话,忙道:「你要不要坐下来?我找张椅子给你。」
江破阵看向被一堆书本给霸占的木椅,单刀直入道:
「我不坐。你有什么事?」要杀要剐,随便!
「啊……」男人停住寻找的动作,眼睛望住地面,音调略显急促地问:「那个,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就算报假名也会被查出来吧,江破阵已经豁出去了。
「江破阵。」
「是三点水的江吧?破阵,破阵……」男人的头稍微倾往左侧,轻轻地念了两次,好像已经知道怎么写。他微笑道:「真的好特别啊。」
再怎么特别,被贴在布告栏上公告作弊就逊到极点!
「是真名。」江破阵以为他在怀疑自己。
男人楞了楞,会意过来。忙道:
「我没有其它意思。你叫江破阵,化学系的?」
「对。」
「这样……二年级?」
「对!」
「是吗……我、我的名字是郭近善。」男人忽然报上自己的姓名。
「然后呢?」那又怎样?他已经接近咬牙切齿了。
「咦?」男人的表情困惑,脖子仍是歪向左边。
跟这家伙说话很累!江破阵不耐烦道:
「你有事快讲,没事就算了!」他想死得干脆一点。
男人脸颊微红,不知何故看来有些慌忙,彷佛忘记什么似地在努力回想。
「我……我没事了。」
「啊?」江破阵瞪住眼,忍不住出声。
他表现出来的错愕令男人微怔。
于是男人重复道:「没事了。你可以离开。」
一股恼火霎时充爆脑门,江破阵直觉被整,怒道:
「要把我记过或处分随便你啊!叫我来这里又要我回去是不是在耍我?!」
男人讶异地说:「为什么要记过?」
「你不是看到我作弊了吗!」他冲口而出。
男人一楞,镜片底下的黑眸望着他。
「你……你作弊?」
面对男人迷惑的眼神,江破阵霎时停顿住,只能哑口回望着对方。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念到大学,却原来是个人头猪脑。
「不,没事就算了。」他僵硬地背过身,真希望能够瞬间消失。
正当他打算拔腿逃走之际,男人低沉而温和的声音缓慢地在后面响起:
「作弊……不好啊。」
江破阵差点吐血!
迅速奔离那个小房间,他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倒霉」两个字!
「听说你作弊被抓到?」
头顶上传来的一句话,让江破阵嘴巴里油腻的食物变得更加难以下咽。他蹙眉仰起脸,望见一名青年站立眼前。
青年有一张极为精致漂亮的面容。就算以同是男人的眼光来看,还是只能找到这种形容词。因为混血的关系,青年皮肤白皙,发色呈现亮眼的红色;身材虽是东方人的平均高度,但却非常匀称,还有他那张被女孩子羡慕的小脸,更衬托出四肢比例的修长。
美丽的青年名唤许哲希,是江破阵的高中同学,他们应届考上同一所大学;两人高中时代其实并没特别熟络,上了大学后虽然不同系,却偶有往来。
「你听谁说的?」江破阵顺手戳烂食盘里像是橡皮的卤蛋。
「你们系上的公关。」公关同学的社团好友恰巧是许哲希班上的人,所以就算不同系,总是会听到不少风声。美丽青年在对面的空位坐下,凉薄道:「他到处说你被老师叫去,很怕你当污点证人,拖一干人下水,然后自己过关。」
江破阵闻言沉下脸!虽然本来就对只认识一学年的同学情谊没有太多期待,但也没想过会在背后被批评;再怎么样,他都不会做出那种当爪耙仔保全自己的事。
「这就是人性。」冷漠发表感想。
「所以说,你真的抓别人当垫背了?」许哲希不是很感兴趣地问。
江破阵知道这个从高中时期就和自己相识的同学,并不会那样想,对答案也根本不在乎。所以他没回答,仅是道:
「你认识一个叫郭近善的研究生吗?」
「不好意思,我人际关系很差。」轻松打回发问。
江破阵蹙眉,啧了一声。期中考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周,成绩就要公布了,不知道那个助教会把作弊的事情就这样带过,或是还在考虑如何处置自己……那时候自己不要多嘴开口就好了,简直是自掘坟墓。
说不定是助教故意设下陷阱让他自己跳,否则既然不晓得他作弊,干嘛没事把他叫去?烦了两个星期还要更烦!拨弄着盘里的米粒,学校餐厅除去便宜又大碗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优点。他浮躁地说:
「最近没有一件事顺利。上礼拜我发现以为放在家里的健保卡居然不见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搞丢的。虽然没急用,但想到要去重办就觉得麻烦,好像被诅咒,现在连饭都有够难吃!」
「去行天宫拜一下吧。」许哲希呵呵笑道。
「这不好笑!」江破阵瞇起眼警告友人。「我现在身上只有三百元,还要过到月底。」换算起来,即使一天三餐都吃科学面还是不够。
「对了,你负债在身。」许哲希睇着油腻腻的饭菜,露出只能吃这种玩意儿真是可怜又悲惨的神色。「你买车又装计算机,欠你妈四、五万是吧?」
「我买的还是二手车,在便利商店打工的薪水全部拿去还,也才不过清掉一万五。」他按着额头,却掩不住恼意。
其实家里并非真的那么穷,只不过母亲的管教方式是注重让孩子学习自主,包括掌控经济的能力。都念到大学了还不懂得独立,借钱的时候就被啰嗦了很久,比起考上第一志愿,母亲的反应还没有得知儿子户头只有三十二元来得强烈。开学到现在仅两个月,不可能每天全日上工,想想,到这学期过完大概也没办法还清。
「钱的确没那么好赚。」许哲希从国中时期就开始打工贴补学费,于是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不过你最近这么忙,忽略女朋友了吧?她跑去和别人联谊喽。」
为什么连这种事他都知道?江破阵诡异地望他一眼。
许哲希愉快地笑说:「你们系上的公关,嘴巴很大呢。」
自己会从此铭记在心。江破阵面容不悦。
「婉玲本来就是那样,我也不想管她。」实际上,他并不缺女孩青睐。一百八十出头的身量,长相又帅气,个性健谈,得宜的穿著打扮,加上又是第一学府的学生,绝非他太自恋,而是从旁人那里听过太多相同的评价,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女生也从未少过。
和他就读不同学校的婉玲是个大美女,而且是个喜好玩乐的美女。和他交往之后,也不曾停止过到处去联谊。一开始或许因为顾忌而有所隐瞒,但在被知道一两次之后,她就再也不顾忌了。可能是对那种类似骑驴找马的态度了然于心,江破阵一方面认为自己的条件不会轻易输给其它男人,一方面又觉得她假使真的移情别恋要走,他也不会费心思留她,所以从来都不去限制她。
他偶尔也会出去玩,但那是有所限度的,婉玲应该也要自己拿捏分寸。
最近两人只要有联络就会发生争执,前几日婉玲临时要求他和她一同出席同学的邀请,说是朋友提议要「观赏鉴识」她男朋友。他不是动物园里的稀奇动物,而且也因为必须打工没时间,所以婉拒了,结果就被挂了电话。虽然不想生气,但他很厌烦这种毫无意义的吵架。
「喔……」许哲希忽然看向自己腕表,同时不经意地道:「你是那种人吧,对方喜欢你多少,你就会喜欢对方多少的人。反过来说,倘若对方让你感觉自己没有被爱,你也不会有太多感情给对方。我认为你是个独占欲很强的人,或许是这些理由,你才这么无所谓吧?」
江破阵楞了下,才道:「什么?」
许哲希没有接话,只是道:「我要走了。」
江破阵立刻问:「你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美丽的青年一笑,根本不理他。
「拜喽!」挥手洒脱走人。
「喂!」江破阵起身呼喊,忽然睇见门口餐厅走进一个人,他赶忙坐回原位。
闪避似地偏过头,他小心地不被发现,瞥视接近自助餐台的男人。
男人依旧是一袭衬衫背心和洗到变白的便宜牛仔裤、没有特色的发型、平凡的脸庞以及超级贫乏的品味,气质和外表都朴素到有剩……
下星期大概要公布期中考分数了,江破阵哀心祈祷是以前那个说话自大又讨人厌的助教出现,他不想再见到那个男人了。
玻璃心 正文 第二章
「助教在找你耶。」
前两节空堂,睡到十点才来上课,江破阵一进教室就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
「哪个助教?」他心存侥幸地问。
传声筒的公关同学紧张地回答:
「就是那个啊,监考有机化学,然后把你叫去的那个代理助教。」
真的是他!江破阵忍不住皱眉。
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半个月,这几天他都有特别注意系上的公布栏,并没有自己被处分的公告张贴,那么那个家伙为什么又找他?
「阿破,那个助教找你干嘛啊?我看他好像没打算处罚你,是不是想要你说出其它作弊的人?你……该不会把我们供出来吧?」公关同学带有心机地问道。待看到江破阵的表情冷淡,才又赶忙补充:「唉呀,欸,我们也很担心你啊,毕竟你是为了罩我们嘛……」
是患难见真情,还是日久见人心?倘若没有发生这种状况的话,自己也不会有机会把同学看得如此透彻吧?虽然心里觉得不爽快,但却更认为这种同学真是小人得可笑,江破阵冷漠道:
「是吗?你别为我担心了,我看你该好好想想以后我不罩你了,你要怎么毕业。」
「啊?」公关同学呆住。
江破阵没再理会他,直接找到空位坐下。
上课钟响起,老师在十五分钟之后才悠哉地走进教室,接着翻开课本,拿起粉笔讲解课程。
江破阵边转笔听讲,边分心想着那个郭近善的来意。该不会真像同学所说的,要自己供出其它共犯吧?虽然他不满同学的作为,但是这种低级的事他是不会做的,否则他跟那些同学又有什么两样?何况他作弊是事实,倒霉被抓到也只能认裁,大不了就是被当和记过。
把所有最坏的情况都想过了,虽然很不愿意再见到对方,但当那男人在下午找上门来时,他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江同学,请你等一等。」
上完今天的课,正准备去便利商店打工的江破阵在教室前被叫住。他回过头,就见郭近善面带微笑地接近自己。
「终于找到你了。」郭近善小跑步地停下,浅浅地喘了口气。「大学部上课会换教室,虽然知道你的名字和科系,还是不容易找到人呢……」
江破阵打断他的话,直接说:
「找我做什么?」猜测对方是为考试作弊的事情而来,所以他的口气也就不怎么和善。
郭近善倒是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道:
「我有东西要……啊,真是的,我没带在身上。」似是觉得自己太过迷糊,他面颊微热,歉然地望着江破阵。「可不可以……麻烦你跟我走一趟大气系馆?」
老实说,江破阵觉得很烦。但如果真有什么事,在走廊上也的确不好讲话,他瞥着表,离打工一个小时不到。便说:
「好。」
「你赶时间吗?」郭近善不安地问。
既然看出来的话,那就快一点。江破阵很想这么讲,可是对方是助教,而且还掌握自己作弊的事实,他只能忍耐回道:
「还好。」
郭近善好像终于懂得了察言观色,这才连忙领头又往那个有些远的系馆方向走去。
江破阵跟在他后面,或许是由于心里已有个底,所以相较于上次,这回他只希望尽快把这件事情做个了结就好。
所以,当他发现对方似乎无意指责自己作弊时,着实觉得疑惑。
「对不起,因为最近接了好几个计划,又帮教授整理数据,所以地方很乱……」郭近善埋头在像仓库一般堆满书籍的小房间里找寻着什么。
对了,男人刚才也只说是有东西要……要干嘛?江破阵完全没有头绪。
「你不是因为作弊的事找我?」反正他早知道了,那就摊开来说吧。
「作弊……」各式平版精装版的书本占满书桌,郭近善拿起那些厚书,翻完以后倒过来,好似希望里面能掉出什么。「嗯,你记得以后不可以作弊。」他微笑说了一句,然后弯下腰,满头大汗地打开抽屉,伸手进去掏探。
望着消失在桌后、只露出发顶的男人,江破阵一时哑口,不禁道:
「你叫我过来到底要做什么?」
「我……啊!」终于找到了。郭近善拿着手里的名片夹,高兴地欲打直身站起,不料却意外动到桌面上没放好的论文,眼见书山就要坍塌,他躲都来不及躲……
「喂!小心!」江破阵下意识地向前伸手拉他一把,把对方从危急当中解救出来。
厚重的书本如同上石流般哗啦啦地从书桌一角猛然掉落地面,似乎还能看到周围有薄薄的灰尘漫起。
郭近善愣了半晌,直到察觉江破阵抓着他,才回神说:
「谢谢……谢谢你。」
真是一个危险的房间,自己可不想蒙上作弊被抓便弒杀助教的罪名。江破阵放开手,耙了下头发,叹一口气。
「你究竟有什么事?」他没精神再陪男人搅和了。
「对不起,你明明没空还被我耽搁。」郭近善连忙打开刚才找到的名片夹,抽出其中一张卡片递给他。「这是你的吧?我一直在找这张健保卡的主人,没想到你竟然和我在同一所学校里。大概是太意外能见到你,上次原本就要还给你的,有点紧张就忘了。」他微红着脸说。
江破阵闻言,讶异地接过他递来的健保卡。果然是自己的没错。所以……那天考试,他在看到自己时一脸吃惊,是因为这个缘故?
去年新换发的新式健保卡上印有照片,郭近善会认识自己的长相并不稀奇,不过那张照片却是国中毕业时拍的大头照,和现在的模样其实差别很大。总觉得逻辑和顺序不大对,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如何遗失健保卡的,只能猜大概是很久以前看完感冒放进外套口袋,然后不知何时掉了;不过他也没有意愿去追问,总之这个男人只是要把东西物归原主,就这么简单而已。
「那……没事了?」江破阵挑眉。
郭近善轻声应道:「嗯。」
他好像真的没有要处分自己作弊的行为。江破阵望着郭近善温良却不够好看的脸庞,想起自己之前还认为这家伙不上道。也许是误会了,虽然说已做好心理准备,但能不被处罚那真是太好了。他遂道:
「我走了。」赶着要去打工,但是一声不响离开似乎有点奇怪,所以他才开口表示。
「再见。」郭近善答道。
江破阵并未响应:心里想的是,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见了。
转过身之际,郭近善却又突然叫住他。
「啊……等等!」
又干嘛?江破阵停下脚步,实在有点受不了男人拖拖拉拉的言行。
郭近善语气温和,对他道:「那个……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如果是为了刚刚让他免于被书砸死的事,他已经谢过了?。江破阵略感莫名其妙地,但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示意;心里揣想着他该不会等一下又要叫住自己吧?还是背过身走了。
离打工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在走廊上转过两个弯后下楼梯,江破阵在确定男人再没机会叫唤自己时,便开始加快脚步。
他和这个叫郭近善的男人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期中考刚考完,趁着放假连上两天大夜班,回家把学校要交的实验报告写完,少少的睡了四个小时,若不是女朋友打手机来,江破阵还想继续赖在床上。
婉玲的语气非常不开心,指责他为何放假都没带她出去玩。即便已经解释过那么多次,婉玲似乎仍是无法了解他目前并没有闲钱可供玩乐,就算拿出所剩无几的温柔请她这阵子稍微忍耐,她依旧任性地希望他能够开车带她去兜风。
别说临时借不到车,就算借到车,他也没有油钱。如果想要见面的话,来家里也可以,她却毫无理由的拒绝。按捺住性子听她抱怨他是一个多么冷淡的男朋友,甚至还扯到他是不是喜欢上别人或脚踏两条船。他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想象力。到处和其它男人联谊的明明就是她自己,他都没说话,她却先来怀疑。
在不怎么愉快的气氛下收线,而婉玲的这通电话至少让他想起自己今天还有课要上。
起床盥洗换衣,他将课本放到背包里,骑二十分钟的车到达学校,刚刚好赶上。才找到座位坐下,报告立刻被同学借去抄写,他也没力气管他们。
老师依照惯例姗姗来迟,黑板上写满各种结合、分开的化学反应式,他强打起精神认真听课;钟响之后正打算趴在桌上小憩一下好补充体力,却望见有个不该出现的人走进教室。
「各位同学好。啊,请等一等。」戴眼镜的男人步上讲台,唤住正要离开教室的几个学生。「不好意思,请大家听我说明。你们的廖助教因为家里有要事,所以暂时请假。这半个学期就由我来代替实验助教的位置,以后若有什么事情,找我就可以了。」郭近善好似感觉不大习惯地轻声说着,脸上是一贯的亲善浅笑。
还以为彼此会像以前一样没有任何交集,没想到事情出乎预料。江破阵不免觉得意外。
「班代,请把同学的报告收好交给我,今天之前都可以,谢谢。」
江破阵睇着郭近善低声对班代嘱咐事项,说完之后抬起眼,结果视线不小心在自己身上停住。就算想当没瞧见也不行,他们并未熟到必须打招呼,但撇开目光又太明显,对方的样子也是不知该有何反应的略怔,踌躇了一下才走过来。
「你好。」郭近善温声问好。
他不会圆滑一点微笑走开就好了?生涩的问候也实在引人发噱。江破阵忽然知道了郭近善为何有那种令自己不耐的感觉了,因为他说话过分礼貌。
反正也不晓得要响应什么,谁教他要过来找自己,干脆就保持沉默,看他搂下来要怎么办。江破阵因为睡眠不足而带有恶作剧成分地在心内忖道。
郭近善见他没答话,尴尬地颊侧微红,又说:
「结果我成为你们的助教了,我们……好像有缘呢。」
「跟你有缘要做什么?」心情不好,身体困倦,再加上想要补眠还被打扰,江破阵很不给面子地说道。
郭近善停了一下,随即垂眸道:「说的也是……」温和的笑意有些些苦涩了。
看到他那副碰钉子的可怜模样,江破阵不禁觉得他每次在自己面前出现的时机都很不凑巧。
「……我很累。」虽然不愿被当成难相处的人,但他已经开始头痛了,真的相当疲惫,必须立刻休息。
「啊,抱歉。」郭近善发现自己打扰到他人,不敢再多说。「再见。」礼貌地道别,他走出教室。
「喂!阿破,你在跟助教聊什么?」公关同学很快地趋近询问。
对于这种不识相的同学,他连敷衍应付都不打算浪费。正要趴下去睡的江破阵半抬起眼,表情变得阴沉。
「什么都说了。」
他只平淡地丢下一句话,公关同学的脸色瞬间发青。
不管对方会怎么想,最好能让同学好好反省。以臂为枕,江破阵埋头睡趴在桌上,无论同学如何嚷嚷都打定主意充耳不闻。
下一节没课,他可以睡到中午。
星期二的第五到第九节是化学实验课。
教授讲解完课程概要和实验流程之后,就会交给助教来带实验;教授有时候会在一旁辅助,因为做实验的时间很久,偶尔也会出去休息,穿插有一阵没一阵地巡视。
以前那个廖助教会偷懒,常常在教授一踏出实验室之后,也跟着不见人影,就算要问问题也不知要去哪里找人,不过暂代的郭近善就完全不同了。
到最后一组做完之前,他都没有无故离开实验室。有什么问题问他,他会很认真并且详细地解说,就算那问题再怎么粗浅简单,别的教授可能会先训斥一顿不够专心,他却不会让学生有羞于启齿或难堪挫折的感受,而且很有耐心,语气也相当温和。
也因此,不过只上两次实验课,班上的同学对他已经没有陌生感了。
「今天要使用腐蚀性较强的溶液,请各位同学要小心。」
江破阵望见郭近善穿着过大的实验白袍,一组一组地小心提醒。在男人走到他们这组的时候,他并没有抬头看向对方。
旁边的同学倒是说了句:
「助教,你的实验衣是不是太大了啊?」
「啊……因为原本那件我拿去洗了,这是跟别人借的。」温良的嗓音不好意思地说道。
「助教,你的身材太弱鸡了啦!」
几个同学有趣地取笑着。郭近善脸皮淡红。江破阵始终做着自己的事,并未加入起哄,直到那个低柔的声音结束短暂交谈,唤着他:
「你们做实验要小心,江同学也是。」
因为担心他在旁边没听见,所以郭近善才特别喊他。江破阵知道,却没有回答,只是点头表示听到了,男人随即走向别组。
「你是不是讨厌助教啊?」同学不禁小声地问道。
江破阵并非讨厌郭近善,只是没有像其它人那样热络而已。也许是由于之前种种的影响,只要想到自己在对方眼中大概是个只会作弊又没礼貌的人,他就不大有想要接触的欲望,即便那男人也许是个不错的家伙。基本上而言,会和这个人继续牵连,根本是他始料未及之事。
「没有。」江破阵将烧杯递给同学,说道:「这个实验要做比较久,我晚上还得打工,手脚快点。」
同学想起自己今天也有约会,于是很快地拿着器材去装药品了。
江破阵使用定量管吸取溶液,混合实验所需要的药剂。在等待同学将最后一项药品拿回来的空档,他不经意睇见有人正指着课本请教郭近善问题,另外一个站在郭近善身后的同学,手里持有药品,却分心和女生笑闹。
桌上的本生灯是开着的,蜡烛般大小的火光微微摇晃,那同学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斜了,江破阵正觉得不妙,下一刻,量筒里的化学药液倒出滴到火焰,仅是眨眼,红黄色的火柱骤然迅速往上冲窜。
「哇啊!」那同学吓一大跳,急忙闪开。动作慌乱过大,扯到瓦斯管线。
连接的本生灯就要被拉倒,背对的郭近善却没在后脑勺长眼睛。
所有的事情都只在瞬间发生。
在同学的惊声尖叫当中,郭近善慢一拍地转过脸,江破阵两个大跨步接近,一手推开就要陷入危险的男人,一手挡住燃烧的本生灯以防翻倒在桌面烧到其它东西。
「江破阵!」郭近善看到他徒手扶住高温的本生灯,不觉惊讶地叫出他的全名。
江破阵虽然立刻放开手,但掌心的皮层仍是被烫伤了。
「哇!对不起!对不起!」同学惊慌失措地道歉。
「你有没有事?你的手……」郭近善焦急地抓住江破阵的臂膀,想要察看他的伤势。
江破阵垂眸睇着他忧虑的脸庞,握拳抽回自己的手,只道:
「没怎样。」是有点刺痛,但应该没什么大不了。
「怎么会没怎样?!你确实是被烫到了啊!」郭近善仰首直视他,眼里尽是着急。
「只是小事。」班上的人都停住动作往这里看,江破阵皱眉道:「助教,我还要做实验。」
「不行!」郭近善再次抓住他的手臂。「你跟我来!」
那句严厉的「不行」令江破阵微怔。态度总是温和有礼的男人随即强硬地拉着他往实验室外面走。
明明身材和气力有很大的差别,以郭近善那种瘦弱的体格而言,自己其实只要手一挥就可以轻易挣脱这种束缚,但江破阵却因为对他焦心的侧脸感觉讶异,而意外失去主导地位,只能跟随对方的脚步。
郭近善拉着他到洗手台,扭开水龙头冲冷水。
五分钟后,江破阵开始瞪着他的头顶。
「好了吧?」
郭近善不发一语,拿出自己的手帕整个弄湿,铺在他烫伤的手掌上,接着很快地把他带到保健中心去。
「……伤口的水泡不可以弄破,不然会细菌感染喔。」医师在看过之后,便用优碘消毒,「这两天伤口会有点不适,一个礼拜后会脱皮,自己能够痊愈。」
受伤的左手掌随即被绷带包扎起来。
「大惊小怪。」在走出保健中心时,江破阵的低语只针对郭近善一人。「我可以回去做实验了吧?」也不等男人说话,他就自己走回实验室。
「破阵,你有没有事?」
一踏进实验室,造成意外的同学满脸愧疚,连忙上前关心。
「没什么。」江破阵平淡说道,步向自己的组别。
「可是你包成那样……」
「防止我碰到伤口而已。」江破阵抬眼,刚好看到郭近善也进入实验室,朝着自己走来,他的脖子还是那样习惯性地往左微歪,怪模怪样的。「我晚上还要去打工,现在只想快点做完实验。」
「……不好意思。」同学本来还想说什么,见他的动作真的没有太大异常,又道了次歉。转身瞧见郭近善站在旁边,他也歉疚道:「对不起,助教。」
「不……」郭近善楞了楞,半晌,表情好像醒悟过来,忙说:「不要紧,以后小心注意就好。」
那同学回到自己的组别后,郭近善像是沉思住,犹豫地望了江破阵一眼,但没有再多说,缓缓地走开了。
江破阵做着自己分内的工作,同组的人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就相信他根本没事。
因为必须等待两个小时来产生化学作用,所以这一次的实验每组都差不多时间结束。好不容易在五点多的时候终于取得全部数据,将器材清洗收拾干净,江破阵拿起背包就要走人。
「江同学……江破阵,你等一下。」
江破阵一回头,就见郭近善穿着白袍快步走向自己。
「我刚才听到你说的话……你现在要去打工吗?」郭近善开口道。
「对。」
「那……我陪你去吧。」
「什么?」江破阵还以为自己听错,不禁反问。
「你受伤不方便,我陪你去打工的地方说明一下。」郭近善的表情相当正经。
江破阵睇着他,心想:为什么自己刚才不干脆当作没听到这男人喊自己?
「不必了。」他忍耐地说。
「可是……」
「你太夸张了。」江破阵一时脱口,却也觉得说出来让对方知道没什么不好。
郭近善望着他一会儿,随即低下头。
「你在我带实验的时候出意外,而且……是因为救我才受的伤,」他轻轻地说:「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啊。」
「这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凑巧把手伸出去而已。」
「……你真是一个好孩子。」
对于男人不知所云的话,江破阵的反应是错愕地瞪大眼睛。
「什么?!」绝对没有一个十九岁的大学男生在被那三个字「称赞」后会立刻快乐地笑开来。
「你不想让同学担心,所以尽量表现出没事的样子。我带你去保健中心的时候,你不太高兴,后来立刻回实验室,都是因为不愿让同学太内疚。」郭近善微微叹息,轻声道:「我就没有想得那么周到……」
因为那原本就没什么!江破阵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哪里算得上是「好孩子」,倒是觉得郭近善对任何事都太过认真。他翻白眼道:「我要走了。」打工的时间要到了。
他背身跨出步伐之际,郭近善启唇道:「谢谢你。」
江破阵不曾停下,这次真的当作没听见,仍旧往前走。
身后那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却又更细微传递而来:「我好像……老是受到你的帮助。」
也不过才今天这次而已吧?
江破阵已经忘了上回把男人从书堆里救出来的事了,他只希望现在路上不要塞车,自己才能够准时顺利地去打工。
玻璃心 正文 第三章
章节字数:9351 更新时间:07-03-05 04:50
被开除了。
只因为他左手不便就叫他明天不必再去上班。在这间距离家里最近的便利商店打工两个月,他虽然可以感觉店长为人有点小气,却没想到他竟会势利到这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江破阵不满到极点。这种烂店,就算勉强待下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庆幸的是,店长并没敢借口扣住薪水不给。
他想,自己以后永远不会光顾这家便利商店了。
在学校的公告栏上找寻适合自己的打工机会。他是不想再去便利商店打工了,钱少事情又多。最好有附餐,但是快餐店的投资报酬率跟便利商店差不多,况且时间也很难配合;轻松的,要不家教好了,但没有认识的,实在不大容易找到机会。
烦恼着找工作的事走进系馆,一个男人也刚好步下楼梯。
视线相遇的那一刻,江破阵看到郭近善表情微怔,随即很快地朝自己走来。
「你好。」他轻声打着招呼。
江破阵虽然很希望对方对自己视而不见,但那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虽然只认识几个礼拜,但他已经清楚郭近善并非不会察言观色,昨天去保健中心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他的不悦,只是,看到人就要问好,也许是男人从小的家训。他嘲讽地想。
「你的手还好吗?昨天打工……有没有影响?」郭近善关心道。
那张真心忧虑的文弱脸孔,让江破阵突生一种莫名的恶劣念头。
「还好,不过反正以后也不用去了。」他没有讲得很明白,是引诱式的说法。
「咦?」郭近善果然急忙问:「难道你……你离职了?」
江破阵夸张地叹口气。
「只是暂时不能搬重物罢了,虽然是打工性质,但是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只能认了。」这倒是真心话。店长大概认为同样的工资可以找到更强壮的人比较不浪费。「不过这下子,连今天的饭钱都没有了。」昨天走人前才拿到薪水,事实上是还可以撑两个星期,不过负债却无法减少。
「你……缺钱?」郭近善又楞楞地顺着他的话尾问道。
「不缺就不用那么辛苦打工了。」他斜瞥男人,语气像是在责怪对方迟钝。
「啊……对不起。」郭近善只能道歉,偏着头道:「你……」
「你老是歪着脖子说话,看了真的很怪。」江破阵批评道,纯粹只是在对他迁怒而已。
「啊?」郭近善一呆,低下脸之后不再抬起。「对不起。」
好像只有那三个字可以说似的。钟声这时恰巧响起,江破阵耸耸肩,道:「我要上课了。」随即越过男人走离。
进到教室里找到位子坐下,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言行似乎不够成熟。
以前念书的时候,班上都会有那种容易遭排挤的同学,虽然他曾经很疑惑那样去欺负一个人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在认识郭近善之后,他想自己明白了。
即便没有任何理由,那只是一种发泄,以及微妙的快感。
郭近善替自己捡回遗失的证件并且归还,知道自己作弊也不曾处罚,态度和语气总是那么温善……虽然知晓他并不是故意惹到自己,但就是每次出现的时机都很糟糕。
下午上完课后,因为已经不必打工,江破阵绕了路去女友的学校。原本是打算接她放学,也用手机联络好了,不料到达的时候女友同学却说她有事先走了。
婉玲对他的不满,他并不是不清楚,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困难;有事情就干脆摊开来讲,像这样带有耍手段意味的抗议行为,只会让彼此都不高兴。
扑了个空,带着不怎么愉快的情绪回到家里,在自己房间整理实验结果报告。看着那繁复非常的数据,因为新组装的计算机设备没有像以前那台那么完善,所以用计算机绘制图表的时候有些不顺。
他想要跑得更快的处理器。虽然这么想,自己却没钱还欠债。
忆起还得找打工的事,他的心情就更加恶劣了。
一直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倒霉?怀抱这样低潮的心思,隔天早上第一堂又是大刀王的课,他已经在学期初跷过一次课,那表示接下来每堂都得准时出现,否则就会被当掉。
起了个大早冲去学校点名,上大刀王的课非常累人,不仅是由于上午第一节的缘故,大刀王所教的是内容复杂的化学数学,说话又有浓重的口音,推测是山东还是哪里的乡音,总之有时会听不懂在讲什么。大刀王的板书还非常凌乱,甚至会三行粉笔字迭写在一起,然后问学生们「懂不懂?」而且习惯中间不休息拉长讲课时间,连上两节课以后,好不容易才从痛苦当中解脱。
所幸化学数学是江破阵拿手的强项,对于数字和计算之类的科目他向来相当敏锐,所以才会选择报考第二类组。如果只看考试成绩的话,他有信心过关,只不过,这样上课真的像是一种疲劳轰炸。
将笔记放入背包里,才走出教室,一个人影忽然由右后方接近。
「你要不要来帮我的忙?」
江破阵一回头,就见郭近善手持书本,站在自己身旁。
「什么?」
先别说他怎么会等在这里,对于那没头没脑的问题,江破阵根本反应不过来。
「那个……」大概自知过于突兀,郭近善双颊淡淡地红了,说道:「最近实验室接了好几个计划,我正在帮教授处理近年来的论文和数据,一个人是有点辛苦,如果你可以来帮忙,只要平常上课的空档就好……当然,我是会付钱给你的。」
江破阵闻言一怔,却立即掌握住情况。
还真是容易理解啊!他忍不住觉得对方好笑。反正郭近善就是感觉亏欠自己,所以才找到这种「帮忙」想要弥补他吧?
「喔,那你要给我多少钱?」他随口问。
郭近善一愣,像是没有预料到会被这么问,垂头半晌,低声道:
「六……六千。」
「一个月六干?你知不知道我打工一个月可以赚多少?」
「不知道。」郭近善老实地摇头。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帮我了?」江破阵没有保留地戳穿他。
郭近善立刻为难地低下脸。
江破阵在便利商店的时薪是八十元,一次七个小时,一个星期大约上班三天,换算起来一个月差不多近七千,如果排到大夜班的话可以增加五百左右。其实和郭近善的六千元没有差多少,但他一瞬间就是想给对方难堪。冲动过后,他不禁心想:自己为何又针对这男人?
严格说来,郭近善也算是好意,不愿意的话拒绝掉就好了,何必讽刺?昨天好像才提醒过自己,怎么今天还是把脾气发泄在这男人身上?对于最近烦躁的自己,江破阵也有点厌恶了。
他抬手耙了下头发,叹口气。
「你不用为我费心思了,我会自己解决。」终于试着和缓说道。
郭近善沉默住,随后勉强露出抱歉的微笑。
「那……对不起。打扰你了。」
识相地走开了。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总觉得男人微微歪着头的背影看来有些落寞。大概是自己对他的态度从未好过的错觉吧。
那样不错的打工机会,江破阵没想到自己竟会抗拒。
稍后思及这点,勉强找到的理由,只是因为对方是郭近善。
对于一个总是在不对的时间出现的家伙,江破阵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不要」而已。
在发现自己的手机被停话的那一天,江破阵才感觉后悔没有答应郭近善的「帮助」。
虽然只是区区的基本费三百元;就算再怎么节省,平常的机车油钱和餐费还是让他入不敷出。把手机视为电动玩具之类仅供玩乐用途的母亲,当然不可能慷慨地给钱让儿子缴款。
人是一种惯性的动物,就好似现在的电视机缺少遥控器会让人觉得转台非常麻烦,他已经想不起来以前自己没有手机是怎么过日子的;当然他还是可以忍受不便暂时别用,但是却让他警觉「没钱」这件事已经开始造成自己的生活困扰了。
要找打工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平常还得上课,要兼顾学业又要赚钱,先前两个月的经历已经让他觉得有些吃不消,所以无法轻易决定该选择如何的工作。
然而,会想起郭近善所说的帮忙整理资料,则是过一个星期再度上实验课的时候。
上个礼拜过大的白袍已经换回合身的尺寸,江破阵望着他在前面的组别,极有耐心地重复说明萃取及滴定的步骤。
或许是因为察觉到视线,所以郭近善微微地别过脸,在发现江破阵的确是在看着自己时,就像怕生的动物一样,急忙撇开交会的目光,垂首露出尴尬又疑惑的表情。
如果是利用在学校的空档来做事,这样或许就不会那么累了,而且也能够挪出一些自己的时间,虽然钱少一点,但总归来说,还是对自己比较好……江破阵思考着郭近善之前的提议,眼神并未移开。
因为这样,所以男人终于走近他。
「有什么问题吗?」郭近善轻声问,脸上带着掩饰不安的淡笑。
「你……」江破阵才开口就停住。先前拒绝他的是自己,现在自己又要反悔,好像没有道理。虽然猜测郭近善不是会挖苦或给人难堪的人,但是却觉得有点拉不下脸。「……没事。」最后,他还是这么说道。
随即做着手里的实验,没再理会男人。
好像自作多情过来给人嫌似的,郭近善相当难为情,只能安静地走开。
其实根本就没发生什么,自己只是要问他可不可以去打工就好了,想那么多实在太无聊了。江破阵心里明白,但是机会却又再次丧失。
「对了,听说你手机被停了?」
「你真的山穷水尽了啊?哈哈!」
那种贫穷带来的困扰和不便,只有当事人才能够深刻体会。同组同学们的闲聊一点都不有趣,江破阵笑不出来。
下午四点五十分,实验提早完成,因为轮到自己这组当值日,所以得留下来打扫,幸好最后做完的一组并没拖延多少时间。花了十分钟拖完地,将共享的器材点清缴交回去,江破阵走出实验室,刚好看到郭近善拿着钥匙要来锁门。
「啊……」擦身而过之际,郭近善略带犹豫地出声:「那个……你的左手……上次的烫伤好了吗?」
早就不痛了,绷带在第二天时他就自己拆掉,水泡也脱了皮,可以说是接近完全痊愈。江破阵点点头。
「嗯。」
「这样……那就好。」郭近善明显松口气,宽心地微笑,跟着像是认为自己讨人厌般,赶紧回身打算离开。
「喂!」等察觉的时候,江破阵已经唤住对方。
彷佛不确定那声呼喊叫的是自己,郭近善回头的动作相当迟疑。
「……咦?」
江破阵睇住他,让他知晓自己的确是在唤他了。这或许是江破阵头一回主动对他开口,所以郭近善脸上的表情看来十分讶异。
跟自尊或放下身段完全无关,问题是要到哪里去找这么符合需要的打工机会?与其浪费时间一无所获,还是不要再考虑了,问他吧。江破阵寻找理由说服自己,深知这回再不开口,以后自己也绝对说不出来了。
他望着郭近善,过了一会儿,才道:
「你上次讲的事情……还有没有效?」
郭近善楞了楞,无言好久才想起那指的是什么。
「当然……有效。」
「那我可以去帮忙吗?」
郭近善一怔,好像无法肯定自己是否听错般地停顿住,半晌都没有说话。
周围流转的气氛太不自在。就在江破阵闷闷地觉得后悔问他果然不是个好主意时,郭近善笑了。
他轻轻地微笑着,镜片底下的单眼皮甚至瞇起,不知为什么而那样高兴。
因为那个笑容实在太温柔了,有那么一瞬间,江破阵几乎忘记自己该要如何反应。
「好啊。」男人非常温和地说。
江破阵将自己的课表抄写完后交给郭近善。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有空堂,就算是课最多的星期二也有一节:虽然实际上还有多余的空闲,但他给郭近善的课表,在星期二和四却是填得满满的,这样就表示他有空帮忙的时间只有一、三、五,三天而已。
「你修好多课啊……」郭近善在看到他的课表时,颇有感想地说了一句。但那没有丝毫怀疑的成分在内,全然是感觉厉害以及佩服的口气。
希望在学校能够拥有一些私人时间。因为这个理由,所以江破阵才会将空堂较少的星期二及星期四写满,这样男人就没理由占用这两天。
不像小气的店长计较工时,一个月六千元的整理资料打工,郭近善不曾详细规范,只在看完课表以后,用那低柔的嗓音和他约定从下星期一开始。
于是,星期一在上完课之后,他就骑着平常自己在校园内使用的脚踏车,前往已经去过两次的大气科学馆。
上到三楼后,他直接走到那个位于偏僻角落的小房间。门是关着的,他举手敲门,等了几秒,里面却安安静静,他再敲一次,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该不会不在吧?不是已经约好了吗?把他叫来,自己却没出现,太差劲了吧?才感觉被放鸽子而生气地这么想着,背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江破阵转过身。
「啊……你已经来了!」郭近善抱着书本,微喘地步向他。「真对不起……我刚刚才做完实验。」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门。
实验……对了,这家伙还是研究生。江破阵好像头一次认知到他和自己一样都是学生。
虽然郭近善的气质和大学生没什么两样,但因为他总是和老师并肩站在教室前面的位置,久了之后似乎也就渐渐忘了他原有的身分。
江破阵环顾四周,整个空间还是堆满乱七八糟的论文和数据。等他转回视线,男人已经抱着计算机键盘坐在书堆里。
「我要做什么?」他问。
「咦?」郭近善有些不知所措地仰首,左右瞧了瞧,指着一角道:「你……你先将那里的论文照编号排好,放在左边的书柜上就行了。谢谢你。」
他并不是义务来帮忙,而是拿钱做事的。无论如何都不忘礼貌的男人,那句道谢实在令江破阵觉得滑稽。
数十本的论文虽多,但照号码把东西排好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不到半个小时,他就把第一项工作完成了。
「喂。」他开口叫着郭近善,对方不知何时已把眼镜摘掉,近距离地直视面前的计算机屏幕,恍若未闻。所以他又唤了第二次。「喂!」
郭近善像是吓了一跳地弹起来,放在膝盖上敲打的无线键盘差点掉在地上。
「啊、啊!」急忙抓稳东西,他狼狈地望向江破阵。「你……叫我?什么事?」
不懂对方为何如此惊讶,江破阵挑眉,只是道:
「做完了。然后呢?」
郭近善看着整齐的书柜,眨了眨眼。
「然后……然后……」他忙低下头,在周围翻找,努力取出几个数据夹。「那……请你把这些讲义照页数钉好。麻烦了。」终于又找出一件可以做的事情,他微微地笑了。
察觉男人慌乱的态度,江破阵心里有个底,却什么都不说地接过数据夹。刚刚清出论文的位置刚好摆放了一张茶几和两张椅子,他坐在椅上,不发一语地整理起来。这次比较久,但也一个多小时就完成了。
完成后,江破阵站起身走近郭近善,道:「我做完了。」将弄好的资料放在他身旁。
他站在郭近善的左后方说话,对方并未立刻有反应,反而是放落活页夹的动作才让男人迟缓地发现他的存在。
「呃?!」郭近善没有预料到身旁有人,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的时候,脖子习惯地微往左偏。「……怎么了?」他温声问。
江破阵忽然觉得有一种违和感。是哪里不对劲……
他瞥视到郭近善顺手放在书堆上的眼镜--那是一副有些特别的眼镜,在镜脚之处,有一小截加装上去的部份,米白色的耳挂,像是某种在电视上看过的辅助器具。
江破阵一怔,不觉脱口问道:「你的听力有问题?」
郭近善愣住,顺着他的视线拿起自己的眼镜。
「……右边声音只是小一点,左边……几乎听不到,不过,有助听器帮忙就没问题了。」他缓慢说明,然后戴上眼镜,用不会让任何人感到介意的轻柔语气接着说:「平常其实没什么妨凝,我还考过驾照呢。眼镜和助听器是装在一起的,因为使用计算机的关系,眼睛会疲倦,所以我才拿下来。」
所以郭近善在聆听别人说话时总是稍微地侧着颈项,那是由于只有一只耳朵听得比较清楚的缘故。
可能是镜脚被头发遮掩住的关系,也或许是自己从没有仔细注意过他;无论如何,现在得知事实,江破阵一时不晓得该有何想法,只是忆起竟然曾经那么不客气地指责他的怪异。他的言行其实和健康的人没什么不同,不曾让人感觉到他听力不佳,倘若自己不是看到那个加装在眼镜上的小小助听器,根本不会知道他的听觉有障碍。
但当面直接询问的行为实在欠缺考虑,现在难道自己必须安慰对方,还是鼓励之类的?突兀的关心和关怀,实在太过矫情和做作,他江破阵办不到,但是什么都不说就无法接话,心里也有疙瘩……
彷佛明白他的想法,郭近善微微一笑,对他道:「没有事了,你可以回去。」
江破阵知道他是为化解凝窒的气氛才那样讲,被冒犯的人还帮冒犯者设想,不知道该说对方人太好还是伪善。有那么一瞬,他脑袋里忽然闪过真想看看这个男人发脾气的诡异念头。
「那我走了。」他走到男人右方才道。
「嗯。再见。」郭近善道别,转眸看着计算机上的图表。
开门走出去之前,江破阵停顿了一下,然后回过身。睇着男人专注的平凡脸庞半晌,大声道:「我星期三会再来!」
原本瞇眼盯着屏幕的郭近善被他突然放大的音量吓得抬起脸,江破阵却已关上门离去了。
呆望住门口良久,男人先是低垂颈项,随即唇畔露出浅浅的笑。
星期三出现的时候,江破阵对郭近善的态度一如以往,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他不会再站在男人的左方说话了。
郭近善老是给他整理书柜或编排资料的简单工作,江破阵索性一口气将杂乱的环境清空出来,在对方再也找不到事情给他做的时候,他干脆戳穿男人的、心思--
「比较需要帮助的是你计算机里面正在进行的作业吧?我可是要拿钱的,你也不必在意这么多。你把我叫来却不让我负应负的责任,我反而会觉得被耍了。」
郭近善在怔楞好一会儿后,只是低低地道了句:「对不起。」
他抱歉地开始说明计算机里的研究计划以及建档工作。江破阵虽然对计算机之类的东西还算在行,但郭近善使用的数据程武刚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不过在男人的解说之下,他很快地就上手进入状况。
因此,郭近善从研究室里借来另一台手提电脑给江破阵使用,也多加了一张椅子。两个人就在小小的数据房内将书柜上面的文件持续数字化建档存放。
半个月后,江破阵不仅没有感觉疲乏,反而愈来愈有兴趣。因为那些数据研究的是大气化学,他看到不少自己学业领域的专门字词,很多观点是他尚未学到或者上课时不曾联想过的方向,意外藉此学到许多新的东西。
就连看着电视上某部灾难电影的预告片时,江破阵甚至还会想起计算机里那些空气污染以及酸雨检测的图表。
「这是什么?」
惯例地按照空堂时间来帮忙,在拿起一本原文书时,有几张像是照片的东西掉了出来。江破阵低身捡起。确实是照片没有错,接近全黑的背景,仅在中央处有一颗小小的圆球。
「啊!那是我不小心夹在课本里带来的。」郭近善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打算取回。
江破阵只将原文书递还给他。问道:「照片里面是什么?」
「是木星。」郭近善说道。
「木星?」江破阵微讶,瞅着照片里有间隔色条纹的圆球。「你拍的?」
「嗯。」
「怎么拍的?」
「我用天文望远镜……」
「你有可以拍到木星的天文望远镜?」江破阵疑惑。
郭近善微微一笑,轻缓地说:「只要用一般的天文望远镜,差不多是60mm72倍的,就可以看到木星了。」语毕,他再道:「我也是在买了望远镜后才知道,原来站在地球上真的可以看外层空间的星球看得那么清楚。」
江破阵难得脸皮发热。他不记得以前念书的时候有没有学过这种东西,但他刚刚的确是想起了天文馆里那种特大号的哈伯望远镜。
将照片还给郭近善。对方踌躇了下,歪着头对他问道:
「你喜欢吗?」
问题来得突然,江破阵辨别不出他所说的喜欢是指望远镜、木星还是天文观测,但自己确实是感到颇为好奇没错。
「有一点兴趣。」他回答。
「这样……」郭近善低首,轻语后又抬起脸来。「那个……我偶尔会开车带着望远镜去阳明山观看天空,夏季天气好的时候,星星像是满山遍野似……」他彷佛在回忆那样难忘的美丽景致般缓缓说着。
「开车?」江破阵有几次看见他拿着储值卡,所以知道他是坐捷运来学校的。
郭近善轻轻地笑着解释:「以前出过一次车祸,虽然没什么事,但为了让家人放心,我很少开车或骑车,几乎都是搭乘大众交通工具。」
也许郭近善的家人真正担心的是他的听觉障碍。必须带助听器辅助的男人,就算向家人说明车祸的理由,他们或许还是会不自禁地怀疑造成车祸的原因很可能是听力问题,即便他戴上助听器后就跟健康的人没有太大差别,也持有通过审核的驾照证明,却仍然无法抹灭这样的疑虑。
对于那句「让家人放心」,江破阵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你为什么会来化学系当实验助教?」他很早就想问了,恰好现在适合开口。
就算同是理学院,所学部份相关,但怎么会是别系的人来替代?
郭近善蓦地红了脸,连耳朵都染上朱色,一副猝不及防的模样。
「那个……期中考那天,你们的廖助教有急事,所以是突发状况,我刚好有空。后来、后来……」支支吾吾的。
那种坐立不安的模样实在非常怪异,江破阵忍不住觉得他若是因为极度紧张而当场昏倒,自己大概也不会惊讶。
「后来?」他挑起眉头。
郭近善闭了闭眼,宛如做错事般地垂着头小声道:
「后来,廖助教家里的事必须请半学期的假……以前大学的时候,我也修过教授的实验课,所以教授认识我……我是自己去拜托教授的。」不只拜托,还加上请求,以及保证自己会尽力且认真地带领实验,因为只有半学期,好不容易老师才答应了。郭近善没有把这些说出来。
为什么要去拜托?一个疑问解答之后,又再冒出另一个。江破阵心想郭近善曾经提过自己想当老师,可能是希望能够藉此观摩。
找到一个说得通的道理,他也就没再追问了。
而在将心思放回计算机屏幕上时,他意外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置于键盘上的指尖细微地颤着。
是因为冷气太冷吗?江破阵并没有那样的感受,但还是不自觉地睇向空调标示的液晶数字。
在他考虑要不要将室内温度调整一下的时候,郭近善忽然出声了:
「请问……」
「什么?」江破阵转动视线,改为望着他。已经很习惯男人使用过度礼貌的词句交谈。
郭近善虽然是在对他说话,眼睛却直盯着屏幕里的表格和文字。
「你……喜欢用望远镜看星星吗?」
江破阵不懂他为何又问一遍,这个话题之前不是已经结束了?以为他的问题和先前意指的相同,于是江破阵也颇觉无聊地又回答一次:
「有一点兴趣。」
「是吗……」他低喃着垂下眸,就没再说什么了。
那天,江破阵整日都觉得郭近善泛红的脸颊好像生了病一样。
玻璃心 正文 第四章
生日前的三天,江破阵接到婉玲的邀约。
已经闹很久脾气的女友,温柔地打电话来说要替他庆祝。自从帮忙郭近善整理数据后,江破阵终于可以空出时间,因为自觉前阵子的冷淡,只要情况许可,他都会去载女友回家,假日的时候也会找她出来,虽然还是没有闲钱玩乐,但他认为只要逛个街吃点东西也好。
纵使女友不像之前热恋时那样,只要能够见面,就表现出非常开心和满足的模样,他也觉得或许还需要一些时候来慢慢让她消气。除去几个特别节日,江破阵平常并不会特别费心思,但身为男朋友应该要做的事情,他也尽量称职。
就算他出去玩,也是有底线的;花心或脚踏两条船的行为,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像是最近才有女同学对他告白,对方的样貌清纯美丽,表明心意的时候,红透的双颊如苹果般可爱,那种害羞纤弱的感觉,很容易让男性心动。不过他却诚实的以自己有女朋友的理由拒绝了。
在恋爱及感情方面,江破阵无法将自己归类为属于如何的人,但是他对那种玩弄他人心情的事情完全没有兴趣。
他曾经交往过三个女朋友,全都是对方主动他才交往。望着和自己选修同一堂课的羞怯女同学,江破阵不知道她喜欢自己哪里,一个星期只有两节课的联系,而且他们根本没有交谈过,他甚至不大记得她的名字,这样的情况下,她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
只要用眼睛就能够确认了解的部份,是外表。
他并不觉得自己多么伟大,可能也有很多连自己都没发现的肤浅地方。但去除外在的条件,自己有没有谈过一种只爱上对方的心的恋爱?因为认识对方而彼此交心,然后深深地爱上。虽然他从未耽溺于情爱,但或许他希望能够拥有一次这样的恋情。
生日那天他还要上课打工,预定在郭近善那里待到六点就走,隔天是不必来的星期四,但他打算出现,以补偿今天提早离开的时间,就算郭近善没规定,他也不愿占便宜。
将手上的档案做个储存的动作,江破阵看了下表,差不多到预定走人的时候了。站起身要收拾东西,不料这个动作却吓到旁边的人。
「啊!」郭近善轻呼一声,像是受惊非常。
江破阵一顿,不觉看向他。
郭近善满脸通红,难为情地低下头,尴尬解释道:「对不起……我在想事情……」
他今天的确很心不在焉,不是弄错数据日期,就是望着计算机发呆,有好几次都是江破阵及早发现,否则弄好的档案一定混乱一片。
「我今天想先走。」他对男人道。
「咦?」郭近善彷佛清醒过来般地抬起脸。
江破阵拿起背包,想着要不要顺便和他约一下明天的时间,不然没有钥匙自己也无法进入。
尚未出声,郭近善却先站起来说道:「那个、那个……今天……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呢。」
江破阵不明所以地望了望窗户外,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没错。
彷佛现在不开口就再也没机会似地,郭近善努力地道:「我今天把天文望远镜带来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山上?」
江破阵闻言怔住,来不及有其它联想,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他很快地接起,是女友来电提醒约会的时间;说明自己不会迟到后,他收了线。
再次睇向郭近善,他不知为何按住左耳,发呆般地望着地面。
江破阵心里感觉怪异,道:「我和女朋友约好了,不能和你去。不好意思。」是很普通的婉拒。
不晓得是否是错觉,郭近善的脸色看来有一些苍白。
「不……」他微微地出神,低声自语着:「原来你有女朋友啊……那是当然的吧。我怎么……怎么会从来没想过……」
「什么?」江破阵没听清楚。
郭近善宛如自深梦里清醒过来,忙道:「不、没什么。」他露出相当轻微的笑,「是我太突然了……真抱歉。」
江破阵凝视着他温和的脸庞,说:「我可以先走吗?」
「嗯。再见。」郭近善轻声道别。
江破阵点点头之后,走出狭小的数据室。
……郭近善会约自己出去让他感觉颇为意外。他们虽然算是常见面,却不是很熟,双方的关系也不是建筑在有空就一同玩乐的朋友立场上面,那么,他为什么会用那样生涩的口吻邀请自己?
虽然觉得奇怪,但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在乎的。江破阵骑上摩托车,直往约好的餐厅和女友会合。
婉玲订位的地方,是一间风评不错的西式餐厅;套餐型式的菜单,由中央厨房统一烹调,菜色都是搭配好的,随着平价三百到稍贵一点一千左右不等的价钱,有五道菜以及七道菜的选择,是时下相当流行的吃法。
今日特别妆扮过的美丽女友,在主菜吃完时都是一副温顺可人的模样,原本最近感到彼此感情有些淡化的江破阵,开始认为女友若愿意经营下去的话,他也会继续喜欢她。不过这样顺利的一切,在甜点上来之后、女友手机响起的一刻粉碎了。
「是吗?那你现在来接我吧。」晚餐都还没结束,当着自己男朋友的面,婉玲在电话里答应其它人的邀约。巧笑嫣然地收线,她对江破阵愉快地说道:「破阵,你知道吗?其实这段日子,一直有个男生在追我,就是刚刚在电话里的那个,他跟你一样又高又帅,虽然念的学校差一点,不过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呢。」
江破阵冷眼看着自己的女友,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婉玲继续道:「等会儿他就要来接我了,如果你喜欢我的话,就帮我拒绝他,把我抢回来,这样我才能确定你是真心爱我的。」
娇美的女友这样要求着。江破阵却异常沉默。
忽然有一种想笑的念头令他勾起嘴角。十分钟前还以为两人可以走下去的想法,让他感觉自己好像笨蛋一样。
为什么她要用这种拙劣的手段试探他?就算他们彼此问的确存在着某些问题,但是,这是他和她之间的感情,也是他和她之间的事情,为何一定要别的男人才能衬托出他的真诚?
她是想成为一个被许多男人拱着的公主殿下,然后等待勇敢的骑士斗个你死我活,再来得到美丽娇贵的她吗?!
那种无谓的优越感对她而言就代表爱情?
……真无聊。
江破阵面无表情,平静地说道:「妳是在哪里认识对方的?妳最喜欢的联谊吗?」
闻言,婉玲微恼道:「那不是重点!」
「不是重点?」他端起餐后咖啡喝一口,还是那样漠然。「妳为什么要给他手机号码?妳是不是对他也有意思?」
「那又怎样?!我本来就有选择的权利。」她不讳言。
「嗯,我知道。」他冷淡道。
这就是她的感情观,江破阵非常清楚。他不会说自己很开放,但在男女的观念上至少绝不算保守。在交往之后,他就知道她不是处女,不过那并非重点,只要她和他在一起时能专心一意地对待他,他真的不会介怀。
但是现在,他却感受不到她的爱。
「妳真无聊。」江破阵诚实地把自己的心声讲出来,婉玲顿时脸色铁青。
男朋友不管有没有空都得陪她,就算他有困难,她也不会体谅,照样娇蛮任性;不高兴的时候就耍人,心情好的时候就要他配合和她出去亮相。在有其它竞争者时,他还必须挺身而出斗垮对方。婉玲注重的只有她自己,一切都源于她的自私。
婉玲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他?他们在初见之前完全不认识,只是一天的相处,她就找来学校。想到他们是因为一场同学拉他去作陪的联谊而认识的,江破阵忽然觉得自己跟手机里面那个男人没有两样,只要身材学历长相经过她的审核认可,大概就会被她看上。
只要符合这些条件就好,对象不是江破阵这个人也完全无所谓。
他感觉不到婉玲对自己的爱。
如果对婉玲来说,这就是她所要的感情的话,那么和他想要的已经产生严重分歧。
因为江破阵的态度始终相当冷静,婉玲便装腔作势地拿起包包,道:
「你、你不留我?那个男的已经来了,我要走了喔!」
江破阵觉得可笑,也很荒谬。她再次试验的行止让他心冷。
「妳走吧。我们分手。」他平淡地说出决绝的话。
婉玲震惊地瞪着他,完全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轻松地就要分手,本来不应该这样的啊!他怎么会什么都不做?!怎么可能没有挽留自己呢?!
两男争夺自己的梦幻戏码完全走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她抖着唇逞气道:
「我、我真的要走了喔!」
他放下所剩无几的咖啡,低沉说:
「我不说再见,因为我们以后应该没什么机会见面。」意思就是连朋友都不要当比较好。
婉玲倒抽一口气!向来被男人捧得高高的她,从来没有这样不被正视过。她极其愤怒地喊道:
「你就不要后悔!」推开椅子,她拉不下脸,激动地跑走,出去之前还差点撞倒服务生。
他不会后悔。不在意旁人的侧目和窃语,或许也是不希望被观者认为自己难堪,为了维持可笑的自尊,江破阵独自冷漠地坐在位子上,在头脑完全冷静之后,才起身离开餐厅。
没有目的的骑着机车在附近绕了两圈,好像只是浪费汽油的无意义行为。虽然他不会悔恨,但是分手这件事还是对他造成影响,毕竟他又不是个没有感情的机械人。吹着夜风让自己的心情沉淀,然后才往回家的方向。
弟弟还在上补习班,父母则是参加公司员工旅游,家里居然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想到明天还有作业要交,打开背包,遍寻不着自己写了一半的笔记,好不容易压抑住的情绪瞬间变得更差。
皱眉思考自己究竟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在哪里,最有可能的还是今天待得最久的数据室。想到难得开口邀约的郭近善,他刚骑车的时候有经过学校,顺便看了一眼,三楼完全没有灯光。
可能是去观星了。那也就是说数据室没人,是锁着的。
要交的作业是大刀王出的化数习题,明天第一堂的课,已经跷过一次课的他,不交作业的话,平常成绩会更危险。懊恼地责怪自己为何如此胡涂。没有办法,就算不认为郭近善会在,他还是决定走一趟学校碰碰运气。
今天明明是他的生日,每件事情却都糟到极点。这是他度过最差劲的生日。
厄运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大概是上天听到他的心声,当他骑车到达学校的时候,原本位于三楼最偏僻位置的黑暗窗户居然有了灯光。江破阵觉得自己彷佛无望的小船见到灯塔,为免再生枝节,迅速地停好车,他直奔科学系馆的三楼资料室。
走廊的尽头,小小的资料室里露出一丝光线。
门没关,江破阵直接走进去。
推开半掩的门扉,就望见拥有纤瘦肩膀的男人背向门口坐在计算机前。
江破阵并未刻意放低声音,正想男人怎么没有发现而回头,便睇到放在桌边的一副特殊塑料框眼镜。
原来是没听到。
正待出声叫唤,却被桌上的另一个物品吸引住视线。
纸盒装载的物体,外面有一层精美的提袋,如果他没认错提袋上的字体,那应该是……
「蛋糕?」江破阵疑惑喃道。
两个字终于惊扰了背对着他的男人。郭近善连忙转过头,一双红红的眼睛和他对瞅着。
「啊?咦?!你……」看起来像是哭过的男人先是擦干眼角的泪痕,又因为这个举动实在明显地表示他的确是在哭泣,最后只能胀红着脸抓起旁边的眼镜戴上,慌张低下头掩饰。
江破阵楞了楞,也不知该有什么反应才好,只好道:
「你在做什么?」
「没有……」郭近善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不好问他在难过什么,江破阵只得转移话题:
「你刚刚才回来?我十一点多经过这里的时候灯没开。你去山上?」
郭近善摇摇头,轻声说:「我……出去拿东西而已。」
江破阵看着桌上的提袋,那是自己离开这里时唯一不存在的明显物品。
「拿蛋糕?」
郭近善先是讶然地连眼睫也在抖动,随即小声应道:「是啊。」
「喔……」异样的线索在江破阵脑中闪过--不知道为什么出现的蛋糕、
奇怪地对自己提出邀请的男人,难道说……「你知道我今天生日?」因为太过意外,他不觉当场反问出来。
郭近善低垂着颈项,沉默了一会儿,缓慢地道:「健保卡上……有生日。」
「什么?」在脱口后,江破阵立即忆起会跟男人认识是因为对方捡到自己遗失的健保卡。
「你的健保卡上,有生日。」低柔的嗓音重复一遍,「那个……因为我每天带着那张健保卡,希望能够再次遇见你……结果,就不知不觉地记起来了。」郭近善终于缓慢抬起脸来,轻浅地笑了一下。
「啊……是这样。」江破阵虚应一声。凝视着对方红肿的单眼皮,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启唇:「你怎么了?」总不会又是眼睛看着计算机不舒服吧?
郭近善显然变得紧张,不安定的目光盯在空无一物的墙上,半晌,他道:
「那个,我……我刚才看了……看了一部电影,有一段难过的剧情……里面的主角……失恋了……所以……所以我……」
不仅语气生硬,还说得支离破碎。江破阵感觉自己好像还是不该问,不管他讲的是否是事实,反正结果就是他果然承认自己在哭。
失恋吗?今天自己也跟失恋差不多。发现郭近善困惑地注视自己,他一整思绪,说:「原来如此。」表示明白了,化解他的窘境。
郭近善像是松了一口气。困惑地问:
「那个……你不是去庆祝了……回学校来,有什么事吗?」
他的提醒让他想起那不愉快的晚餐,江破阵的脸色沉下了。
「东西忘了拿。」他走近书柜,在上面的架子上找到自己未完成的作业。
「那个……」郭近善望着他,发现他似乎不大高兴,欲言又止之后,遂露出一抹轻轻的笑,说:「虽然已经过了十二点,蛋糕……是买来给你的,你就顺便拿回去吧。」
闻言,江破阵停顿住。蛋糕或者观星的邀请,都是郭近善为了要帮自己庆生吧?倘若自己没有回学校,那这个蛋糕会是何种下场?他对自己友善的心意或许跟蛋糕一样,不会被知晓。
总觉得……有一点过意不去。
江破阵拿起提袋,视线则落在郭近善身上。
「一起吃好了。」
「咦?」郭近善迷惘地望向他。
江破阵清楚地再说一次:「我们一起吃。」将自己平常坐的椅子拉开坐下。
从提袋里先取出放在最上层的盘子叉子,再把蛋糕纸盒拿出来放在桌上。将盒盖打开之后,一阵奶香味扑鼻,看到的是一个圆形的乳黄色蛋糕。
没有任何鲜奶油或水果的点缀装饰,就是一个七吋大小的纯吉士蛋糕。
江破阵怔住。
「你为什么买这个?」很少人生日是吃奶酪蛋糕的吧?至少他从小到大,包括看过的同学家人庆生会都没有。
「啊?」状似发呆的郭近善眨了眨眼,回神说明道:「上次有同学回台中的老家,带了这家店的蛋糕回来给大家吃,因为觉得很好吃,所以……」
「台中?」江破阵微愕,仔细地看着袋子上面的地址,居然是只有在中部地区的独卖店面。「你怎么买到的?」
「那个……我请宅配送到便利商店……」
「宅配?」江破阵觉得自己的脑神经正在打结。虽然不想笨拙地一再覆诵对方的话,但是,他还以为随便买的,也许是向附近的面包店订的,这个蛋糕未免也太费事了。
「因为这里没卖啊。」郭近善像是犯错般地解释着。
江破阵看了他一眼,随即拿起蛋糕刀切了下去,浓满的醇厚感黏在刀面,他切了两块,将其中一块递给男人,自己则拿起另一块。
使用叉子插进蛋糕体,他送了一口入嘴。
浓郁的味道在瞬间扩散,厚重的牛奶香慢慢地化开,口感湿软绵密,将蛋糕吞入食道之后,那扎实的滋味仍是充满舌尖。
江破阵并不大常吃甜食,也不会特别去买,尝过的顶多就是附在套餐里的蛋糕布丁。但即便他再怎么不懂这种食物,心里浮现的也只有单纯的美味两字。
「好吃吗?」郭近善端着手里没动的小盘子,望住他问。
江破阵没有回答,只是又吃了一口。
郭近善见状,微微一笑。
「太好了。我还在想,如果你讨厌的话该怎么办。」
江破阵望住他的笑,不觉想起自己先前对待他的种种;自己的态度一直都不能说是客气的,一个会作弊又难搞的学生,而且还很没礼貌。他为何要帮这样的自己庆生?
「你为什么要买蛋糕?」何必为了一个不是太熟的人这样费心?
他问得理所当然,郭近善的表情却有些不解,说明道:
「因为生日就是要吃圆形的蛋糕啊。其实……上次同学带回来的是长方形的,幸好他们也有卖圆形的……啊,忘记先插蜡烛,咦?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不是生日了……」不知何故,江破阵一语不发,他只好尴尬地停住。
江破阵默然半晌,突兀地对他说道:
「那你要帮我唱生日快乐歌?」
「咦?」郭近善神情错愕,脸颊瞬间泛红,困扰地低垂眼睫,真的很正经地考虑了一下。「那个……如果你有需要的……话。」相当为难地说道。
江破阵心想他是不是五音不全,还是不好意思?忽然感到有趣极了。
察觉到什么,他停顿住。
原本起起伏伏的心情,竟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平复了。
总感觉有些怪,在对方的注视之下,江破阵只说:「你没吃。」
幸好不用唱歌。郭近善放心了,也用叉子插起一小块吃下。
想起一件事,他道:
「我们两个也吃不完,吃剩的,你拿回家,这个也可以拿来当吉士酱抹土司,是我订蛋糕时,小姐告诉我有人用这样的吃法。」
真的假的?江破阵倒是头一回听说蛋糕还可以拿来当土司抹酱,一边想着明天早餐来试试看,一边想着等一下去贩卖机买两瓶茶来解吃蛋糕的渴。
……几个小时以前,他还因为和女友分手而情绪不稳,现在,他却思考着这些丝毫没有相干的事情。
大概是蛋糕太好吃的缘故。
美味的奶酪蛋糕,是最近唯一发生的好事。
玻璃心 正文 第五章
郭近善并不是那种他会想要接近的类型。
江破阵以往认识的朋友之中,没有和郭近善相似的。无论小学或国、高中时期,因为他的表现优秀,理所当然的也很出锋头,所以群聚在身边的,通常多少都具有引人注目的条件。班上像是郭近善这样安静不起眼的存在,是不会与他有所交集的;并非是他主动排斥,而是群体里本来就会有各种小团体。一开始就好像有界线,彼此不打扰也不热络,纯粹的同学关系。
彼此频率不同,加上他和郭近善相识的过程刚好碰上他的生活不甚顺遂,在那么糟糕的情况下,他也就没什么好心情去了解这个人。
因为和女友分手,多出来的时间不知做什么,渐渐地,几乎都待在数据室里。起先是由于那个小房间有冷气才会想要过去,而后似是变成一种惯性。反正整理资料的工作他并不讨厌,而且也在不知不觉中从郭近善那里学到许多东西。
等他发现的时候,这个经常和自己见面的男人,已经不能算是陌生人了。
界线是何时模糊掉的?回想起来,大概就是生日和女友分手的那个晚上,两人一同吃了蛋糕之后。
那个最烂最糟的生日的隔天早上,他还真的拿蛋糕当抹酱,也真的可以抹开在土司上,便神奇的是,真的是美味的组合。后来,他特地告诉郭近善自己实验的结果,说出之后顿觉自己怎会这么无聊,但是郭近善只是偏头聆听,那样轻轻地对自己微笑着。
在接近期末考当周时,他和郭近善的关系,已经像普通朋友那般交谈了。
「面是哪里买的?」最近干脆中午也留下来一起吃午餐,江破阵坐在男人对面,开口问道。
「咦?」正把面倒入碗里的郭近善抬起头来,「附近的面馆。」
「你买的应该是牛肉面吧?」江破阵瞪着汤匙里的牛肉屑。
「是啊。老板说是原汁原味,精华都在汤里,用了很多香料,肉也都炖烂在里头……我看他们店里都没人,才想说买两碗试试看也好。」
都没人就表示有什么原因造成生意不好,这家伙八成是被唬了。因为这顿是男人说要请客,江破阵只得忍耐喝着像是白开水一样的肉汤,「嗯」了一声,待看到郭近善因为汤面的热气而摘下眼镜,他很自然地问:
「听不见声音是什么感觉?」
「嗄?」郭近善偏着头,没戴眼镜的双眸有点迷惘,稍微停顿了一下,才微微地笑说:「我想……是像在深海里的感觉吧。」
「深海?」
「啊,其实,我不大会游泳。」郭近善红着脸轻微地笑了笑,道:「但是,我觉得应该就是那样。」
「是吗?」比起自己实际的说法,男人的形容显得虚幻笼统,却带着宽阔温柔的想象空间。江破阵思索:虽然同是念理科的人,郭近善的个性和想法却和自己极为不同,要自己说出那种类似小说里的词句,是绝不可能的事。「对了,你后天有空吗?」他忽然问。
「后天……怎么了吗?」郭近善和善地回应,因为面太烫,便先放下筷子。
「你之前不是说要去山上吗?上次我没空,趁还没期末考,带着望远镜一起去吧。」江破阵看了看表,快要上课了。
「……咦?」郭近善讶异地望着他。
因为男人的反应不大平常,所以江破阵见状问道:
「怎么?」
「不……」郭近善低下脸,睇着面碗,有些急忙道:「上次没有关系,你不用在意!」
在意?江破阵皱眉。
「我是自己想去。」或许,他的确带着某种弥补的心态。反正陪郭近善出去又不是很困难的事,没什么大不了。而且期末考之前,他还有空档能够稍微放松,顺便转换心情也好,因为接下来就没那种闲时间了。「后天是周末,我再找你……你还是买支手机比较方便。」他是在前阵子才得知郭近善没有手机。虽然男人的解释是他不像自己这种年轻人,在学校之外没什么人找,也用不大到,但是像现在不就不方便了?
「那个……」郭近善好像要说些什么。
钟声恰巧响起,不走不行了。江破阵拿着吃完的空碗,直接勾起背包道:
「走了。」
望着他消失在门后的身影,郭近善只能垂眸,低声自语道:
「你可以……不必勉强。」
当然江破阵已经听不到了,同时亦错过男人落寞的神情。
「喂。」
背后有人出声叫唤,甫从共同科大楼走出来的江破阵回过头,望见红头发的美丽青年骑着脚踏车朝自己接近。
「最近要在学校里找你真难啊。」许哲希将车停在他身畔说道。
江破阵知道他不是那种会闲来关心自己的热情人种。
「什么事?」直接问道。
「我记得你不是说想要找家教打工?我有个同学的国中弟弟需要,寒假也可以喔。」许哲希的红发在阳光底下相当亮眼,容貌也是如出一辙地引人注意。「本来想说再碰不到你就不介绍给你了。你最近到底在做什么?」在学校几乎见不到人影。
「我还在帮那个助教整理资料。」江破阵简单说明。
「喔。」许哲希挑起漂亮的眉毛。「我之前是有听你说过,那个本来针对你的助教让你打工,这帮忙还真久……不过,老实说,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江破阵看着他,对方却已将视线放在电子腕表上。
「我现在没空。下次再说了。」许哲希丢下话,不负责任地踩着脚踏车离去。
江破阵也不介意,反正他和许哲希的交情差不多就是这样,看起来淡得快要像是不认识,但其实还算能够接受彼此的性格或行为模式。
其它人他不知道,不过就他自己而言,对于男性的友人,是不大有占有欲的。
不觉忆起许哲希曾说过自己是个独占欲很强的人,不晓得他是用哪点根据来推论;到目前为止,他自己倒没感觉到那样的情况。
移动到下一节课的教室。下午四点半,今天所有的课总算结束。已经很习惯要去大气科学系馆的这段路程,尚未踏进门口,竟意外跟班上的公关同学擦身。
已经没有友谊可言的公关同学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对方发现江破阵时也面露惊讶,随即当作没看到地快步走过。
江破阵望着他的背影,再回头时睇见郭近善恰巧站在楼梯口旁,便猜想公关同学是否来找郭近善。不过,本来还得爬到三楼,这倒是省事了。
「我的课上完了,可以走了。」江破阵走近他说道。这才看到他手上拿着点名簿。
郭近善原是低头阅读点名册,闻声才发现他的存在。
「咦?啊,你来了。」
江破阵看他一副没有准备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忘了他们要去山上的约定。昨天自己在跟他约时间的时候,他似乎也心不在焉。
「你还有事吗?」
「不,没事。」郭近善摇摇头,说道:「你等我一下,我放个东西就可以走了。」他先是进到一楼的某间研究室,之后出来,和江破阵一同离开系馆,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江破阵望着他略显迟疑的背影。他好像稍微修剪了头发,所以平常在耳后被遮掩住的助听器,稍稍地露了一点出来,若不是自己已经得知他的听障,大概还是不会注意到。
突然想到什么,在郭近善停在车子旁的同时,江破阵开口道:
「钥匙给我。」
「咦?」郭近善转过身,虽然表情微楞,却没有丝毫犹豫地掏出口袋里的车钥匙递向他。
残留体温的金属物放在自己掌心里,江破阵没想到他竟会问都下问就把东西交给自己,所以不禁怔了一下,握紧钥匙后才说:
「车由我来开,可以吧?」他又补充:「我不是对你的开车技术存疑。」
郭近善闻言,温和的唇畔随即绽出轻浅的笑容。
「我知道。」
江破阵一瞬间觉得那个友善的笑意似乎带着什么其它意义,不过也没多想,直接开门上车。
「要去阳明山的哪里?」他发动之后问着正在系安全带的男人。
「啊……擎天岗就可以了。」郭近善说道。
江破阵转动方向盘,往大马路上驶去。伸手调整后照镜的时候,不意在镜中和郭近善四目交会。
不知是否是错觉,坐在副驾驶座的男人感觉有些紧张,在视线相望之后,彷佛怕找不到话般地说道:
「上去就要待到晚上……你现在饿不饿?」
「山上有卖吃的商店。」阳明山的擎天岗算是男女约会的圣地,江破阵不是没去过。
「啊,是啊。」郭近善微微笑了一下,垂首后好似轻叹了口气。
总觉得有种异样的僵硬氛围存在。刚好路口等红灯,江破阵停住车,侧身凝视他,问道:
「可能是我误会了,你是不是不大想去?」
「咦?」郭近善楞住。
「也许你前几天想去,现在又不想去了。或者其实你今天有事,那样的话,你为什么不干脆一点明白说出来?」
郭近善望着他,一时无法响应,只能赶紧道:
「不、不是这样的……绿灯了!」他慌忙指向前面转换的灯号。
江破阵皱眉坐正,跟着车流前进。想着男人既然不愿意,却不开口讲明,自己好像变成强迫他,这样的出游实在有够没意思,干脆回去好了。
尚未启唇,耳边却听到郭近善低柔的声音,慢慢地说:
「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顾虑到你的意愿,其实,那天的事……你真的不用在意,不必勉强和我一起出来。」
刚才还想着要将车子掉头,现在听他这么说,江破阵就无法那么做了。否则,不就好似在告诉对方,自己真的是在勉强?
为什么这个比自己还要年长的男人会这样小心翼翼?
江破阵忍不住说道:
「我时常感觉你多礼到一种没自信的地步,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是老实说,我会觉得不耐烦。」语毕,从后照镜里望着郭近善。
只见他低垂颈项,唇边淡淡的微笑不变,唯一泄露反应的,是那双有些微颤抖的眼睑。
「抱歉。」他只是带着歉然的浅笑,低声地这么说道。
然后,一路上,他们都没再开口交谈,气氛不怎么愉快;江破阵开始觉得后悔因为一时空闲和心软而和对方出游。到达擎天岗之前唯一的对话,还是因为看到快餐店,思及买晚餐这件事,他只好询问郭近善要吃什么。
在目的地停好车,还要走到比较空旷的地方。提着一袋食物,江破阵跟在郭近善后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忆起以前和女友来的时候,女友总是因为不喜欢步行运动,所以两人只会待在下面的观景平台上。
郭近善身材瘦弱,还背着一个专门保护天文望远镜的大箱子爬石阶,那种摇摇晃晃的不稳脚步,让江破阵心惊胆跳,不觉提高警觉,免得他失足往后倒向自己,两人观星不成还摔成重伤。
「喂!」江破阵终于忍不住伸出手,从后面帮他扶着那颇有重量的箱子。「你小心一点。」
郭近善回头,因为往上站了两个阶梯,所以难得用俯视的眼光望着江破阵。
「对不起。」他满头大汗。
为何这家伙无论什么事都要道歉?江破阵又快要觉得烦了。
「……上去。」施力往上推,好不容易才顺利爬完阶梯。
郭近善昂首看着天空,吐气说:
「要天黑了,得赶快才行。」将箱子放在草地上,他拿出脚架和镜头开始组装。「晚上没有光的话,就比较不容易正确地把望远镜装好了。」轻笑着解释道。
「是吗?」将晚餐的袋子放落在草地,江破阵盘腿坐在旁边观看架装的步骤。
「那个,你饿的话可以先……」
「这里是调角度用的吗?」江破阵指着一个地方问道。
郭近善原本是想要他先吃不必等自己,被他这一问,便回答:
「是啊。食物会冷掉,你要不要……」
「这是对焦用的?」他一手撑着下巴又问。
再次被打断,郭近善微顿。只说:「是啊……」
「你再不快点,不只天黑,连东西都不好吃了。」江破阵提醒他。
「啊,是!」郭近善连忙把镜头装上,在确定各个环节都没问题之后,天色也刚好开始转暗了。
江破阵一看表,六点半。夏季的夜总是来得比较晚。
「拿去。」打开身旁的塑料袋,他取出一个汉堡丢给郭近善。
郭近善闻声赶忙伸手接住,动作却比起适才装望远镜时显得笨钝许多。
「谢谢。」他两手捧着汉堡,微笑道谢。
没有移到江破阵旁边,郭近善选择在望远镜的右边坐下。
江破阵虽然有一种对方好像故意离远的错觉,但是想到两个男人坐那么近要做什么?也就没多介意。
吃了几根冷掉的薯条,没有马铃薯的甜香,反倒是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他不觉启唇道:
「是牛。」擎天岗名产之一。虽然刚刚没看到,但那味道大概是牛群的没错。
「牛?」郭近善以为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便转过头。
「这里不是有野放的牛?」之前女友来时,还一直说好臭好害怕。江破阵想到这里明明是情侣约会的热门地点,但自己带来的女孩却好像都不大喜欢的样子。
「嗯,现在比较少了吧。」郭近善彷佛回忆到什么有趣的事,轻缓一笑,道:「以前我来的时候,常常都会看到那些牛,但是晚上因为视线不大清楚,有几次,都要等牛忽然从我身边跑过去才发现。」
江破阵脑子里最先浮现的是之前有民众被牛撞伤而求偿的新闻,倘若是迟钝又体格纤瘦的郭近善被撞到,或许不会是骨头断几根就能善了的事。不知要说男人太不知危险还是运气好,他索性转开话题:
「你对天文这类的东西还真有兴趣。」普通人可不会没事去买昂贵的望远镜。
郭近善轻轻地笑着,随即,有些出神般地微慢说道:
「因为我总是看着窗户外面的天空啊。每天,都只能坐在床上看着日出日落,最先,我只能想到童军课里教的星座方位,久了,就开始想今天的天气为什么会这样?云为什么是那种颜色和形状……慢慢地,就产生更多好奇,所以大学才决定进入这个科系。」
「坐在床上看着?」江破阵疑惑蹙眉。
「啊……」郭近善忽然停顿住,之后才用左手指在胸前,歪头浅笑道:
「气管……是在医院里。我的气管有问题,天生的,国中和高中都曾休学一年开刀。」
江破阵一楞。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他现在应该是二十六岁。无论怎么看,这个男人都不像是大自己七岁的样子,他并非娃娃脸,只是一张很普通的样貌,但是没有出过社会的气质模糊掉实际年龄的外在。
「破破烂烂的。」郭近善轻声说。
「什么?」江破阵抬起眼。
郭近善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道:
「我的耳朵和气管,都是属于天生的缺陷。小时候,曾经有人说过我生下来就破破烂烂了。」
江破阵好像从他的表情之中了解到,这个无论对方态度如何都只会用微笑和抱歉来面对的男人,为什么会拥有那样异常柔软的性格。一个不够健康的孩子,害怕给家人带来负担,只能乖巧地坐在病房里望着窗外,等待可以到外面那一天的到来。但是休学之后怀抱期望回到学校,不仅比其它同学都大了一岁,连朋友老师都变得陌生;因为不能再让家人担心,所以无法将不安说出口,如果个性原本就比较内向,在人群之中要如何自处?
他为何会这样多礼又没自信?讲话总是用「这个、那个」当作发语词,相当顾虑对方的说话方式,就算没有可以骄傲的条件,也不需要老是向别人道歉……江破阵突然感觉自己在车上对他的训斥实在太过自我了。
像这样完全不了解对方的背景,就大言不惭地教训,那是向来处于优越的自己所做出的一种称为差劲的行为。
郭近善发现他的沉默,赶忙道:
「对不起,我说了一些无聊的事……」不懂得如何掌握气氛,忽而想起一件事可以转移,他不觉出声:「啊,对了!」
江破阵望向他,只见他从袋子里掏出一支手机。
郭近善露出浅笑。
「我最近买的……但是我还没看说明书,不大会用。」
虽然天色已黑,但江破阵几乎可以想象对方是红着脸承认自己的笨拙。接过他的手机,一看竟是最新机种,折迭式彩色屏幕手机,百万画素高质感,可以照相还能录像,甚至能够外接闪光灯……一个不大使用手机的人,这么强大的功能实在太多余了。
「你为什么买这支手机?」他忍耐地问。
「因为店员跟我说这个比较好。」郭近善单纯说道。
真是意外能够理解的理由。反正一定是被说得天花乱坠的店员唬了吧,江破阵无力地翻开盖子,发现电话簿里什么也没有,便按了一个号码输入。岂料才记录完成,手机就显示电量不足而自动关闭。
江破阵忍不住闭了闭眼。他猜郭近善一定连新号码都没记起来,下次自己会记得在有电的时候跟他要来看本机号码。
正要将手机归还,郭近善却已经站了起身,低头观看望远镜。
「……今天天气很好,一定可以看到。」
他面露笑意的侧脸,让江破阵一时忘记移开视线。
在确定方位之后,他们真的观测到了木星和月球。虽然只是在望远镜里的小小一颗圆状物,但是能够亲眼目睹外层空间的星球实在新奇。也因为如此,有几个刚好上山来游玩的年轻学生也好奇地靠过来,在望见那遥远几光年的球体之后,甚至兴奋得又叫又笑地对郭近善道谢。
被年轻人热情地握着双手,郭近善相当害羞地笑开了。
江破阵的反应没那么夸张明显,但心里也的确认为能够看到真的是个新鲜的体验。虽然一开始有些后悔,幸好结果还算是不错的。
因为时间晚了,郭近善收拾装备准备要下山。只看过一遍就记起拆装步骤的江破阵跟着帮忙,在最后的镜头放入箱子里时,他忽然对男人低声说了句:
「真没礼貌。」
「咦?」郭近善一头雾水,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对。
江破阵却是一手拉着黑色的厚肩带,背起沉重的箱子。
「那个说你破破烂烂的人,真是没礼貌。」没等对方说话,他就先走下步道阶梯。
郭近善站在原地良久,楞看着自己装望远镜的箱子被背走,好半晌才记得要跟上去。
「谢谢你。」
在男人来到自己旁边时,江破阵只在风里听见这句他对自己说过无数次的温柔低语。
回程的路上,也是江破阵开车。
虽然两人交谈不多,但至少还聊到了因为家人认为骑机车是肉包铁,所以郭近善才买了铁包肉的汽车。分期付款才第一个月,家人还是不放心,所以就放着很少开了。原本想要将车子卖掉,幸好没那么做,今晚才可以成行……之后,等江破阵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偏过头睡着了。
幸好已经问了地址,也就没有叫醒对方的打算。他不觉想起郭近善平常又要整理资料,又要带他们上实验课,另外还有研究所的课程,被这些事情填满所有的生活空间时间,大概没有什么出来玩的机会;虽然有研究所的同学,但好像没看过他有什么其它朋友。
自己算是他的朋友了吗?
虽然发展走向变得诡异和意外,但是江破阵也觉得这样顺其自然没什么不好。在认识郭近善的第一天,他绝对没有预料到知道自己作弊事实的助教会这般和他来往。
郭近善所说的地址,是一间中古公寓。江破阵将车子停下,拉起手煞车,侧首望向副驾驶座还在睡的男人。
二十六岁的男人低着头在打瞌睡的样子,虽然没有丝毫性感可言,却趣味横生。他忍住那一点想笑的感觉,伸手轻摇郭近善,唤道:
「喂,到了。」推着他的肩膀两三次,对方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
郭近善先是眨了眨眼,跟着极缓慢地抬起脸来。
不知是尚未睡醒还是何缘故,他眼镜底下的双眸相当湿润,那么样专注直接地凝视着江破阵,然后轻浅地露出柔和的笑,双唇微微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那种没有丝毫防备的模样让江破阵一时怔住,还放在他肩上的手一沉。
因为这个细微的动作,郭近善才蓦地清醒过来。
「咦?」他睁大迷蒙的眼,恍惚的神情瞬间褪去。「啊,我睡着了……怎么了?」发现江破阵一直望着自己,以为是睡姿太难看所致,他尴尬地问。
江破阵回过神,不自觉地转开视线,望着前方。
「没有。你住的地方到了。」
「不好意思,还麻烦你。」郭近善看着车上电子钟液晶的数字,说道:「很晚了,你可以把车子直接开回家,改天再还我就好了。」他下了车。
江破阵挑眉。
「你还真是相信我。」就算这辆车他并不常开,但也太随便了。
郭近善打开后座,将望远镜的保存箱抬出,微笑说: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再见了。」
又是好孩子!
「什--」江破阵一口气险些呛到,来不及表达不满,只能瞪住对方步履颠簸的背影。
有个想要帮他把沉重箱子背上楼的意念在脑海里自然形成,不过江破阵随即觉得那应该是对待女孩子的方式才又立刻打消想法。将手肘抵着方向盘,他还没有告诉郭近善,自己的手机号码已经输入给他了。
下星期开始期末考了,郭近善要他专心考试,不用再去数据室帮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说。
或许等郭近善看完说明书会用时,自己可以察觉。
放下手煞车,他将车子回转。虽然极力想着其它事情来分散心神,但脑海里一直浮现的,却仍是刚才郭近善那个极其温柔的笑容。
玻璃心 正文 第六章
接到电话的那天晚上,是期末考的第三天;刚考完最困难的部份,还剩下两科待解决,最后一天是轻松简单的实验笔试,之后就是每个学生最期待的愉快寒假。
当手机铃声响起时,江破阵正念书念到一个段落打算休息,虽然来电显示是陌生的号码,他还是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吵吵闹闹,一个没啥印象的男人声音传来:
「请问,你是郭近善的朋友吗?」
听到熟悉的名字,江破阵不觉放下笔,问道:
「什么事?」
那人努力地在杂乱的背景噪音之下说道:
「不好意思,这里有点状况……请问你知道近善住在哪里吗?或者你可以来接他回家吗?因为他现在完全醉倒了,我们这边清醒的人都不知道他正确的住址……」语毕,大概是因为觉得很乌龙,还哈哈笑了两声。
江破阵却没那种多余的幽默感,只听到一半,就想大骂对方搞什么鬼!
这么突然地来电,还用那种轻佻语气要求,就算自己和郭近善是朋友,却根本不认识打电话的这个人。
他略带不悦地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号码?」
那人疑惑地说:
「咦?这支是近善的手机啦,因为电话簿里只记录一个号码啊……不过好奇怪,他应该是不能使用手机的啊……我们都不晓得他有,还是刚刚翻口袋才发现的……」
「不能使用?」江破阵困惑地重复。
「对啊,手机的电波会干扰到……呃,助听器。」那人打了个嗝后说。
闻言,江破阵沉默住,瞪着桌面尚未合上的课本。
「在哪里?」
「嗄?」
「那家伙……郭近善人在哪里?」江破阵沉声问。
「太好了!你要来接是吗?我们聚会的地方是……」念出一串地址。
江破阵记下之后随即收线,关掉书桌台灯,打开抽屉拿出车钥匙和皮夹,向家人报备一声,跟着就出门。
虽然明天要考试,不过是自己有把握的轻科目,这一去一响应该也花不了太多时间,反正车子一直放在他这里也不大好,刚好可以还给郭近善。
「既然不能用干嘛还买?!」他忍不住恼怒低语。难道只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花几万元买个废物?而且居然只有自己输入的号码……
江破阵绷着脸,加快脚步走向停在自家巷口的车子,打开车门后便发动引擎,利落迅速地驶入道路。经过半小时左右的车程,到达市中心的一家餐厅。
远远地就看到几个人在门口喧哗。
其中,垂着头的郭近善被左右两个男人架住,勉强站立着。
江破阵在那群人面前停车,表明自己是来接人的,几个微醺的男男女女笑着道歉,并且解释他们是实验室聚餐,没想到郭近善的酒量这么差,两杯台啤就让他挂了。
「咦?我好像在系馆看过你,是系上学弟吗?」有人突然这么说道。
「不是。」江破阵冷淡回答。
「可是你真的好眼熟耶,长得那么帅的人我不会弄错啦。」
受不了大舌头的他们唠叨,江破阵没有响应,将酒醉的郭近善接手扶上车,用力帮他扣上安全带,连招呼也不打就直接开车走人。
侧目望见郭近善双眸轻闭的泛红脸庞,江破阵不知怎地竟觉得有些生气。
又开了二十分钟左右,到达郭近善居住的公寓楼下,江破阵将男人搀下车,所幸对方身材瘦弱,但也费了他一番力气才把人带上二楼。
江破阵探手掏着郭近善的口袋,拿出一串钥匙,试了几次,好不容易将门给打开。摸索墙壁找寻室内灯的开关,灯亮之后,他抬起脚踢上门。
因为这个过大的动作,郭近善意外低吟一声:
「唔……」
感觉男人软绵无力的身体有些下滑,江破阵赶紧扶好男人的腰身,却发现掌心底下的衣服湿湿凉凉的,他皱起眉头,往看起来最像卧室的房间走去。
终于将人顺利放躺在床上,江破阵已经全身是汗。
任务既已完成,本来是该走了,但他瞅着蜷缩在床铺上的郭近善,介意起刚刚摸到的湿衣服。
这家伙曾说过自己气管不好……是怎样不好?容易感冒的不好?基本上身体不好就不应该喝酒,那些实验室的同学连这个都没想到?还是说,郭近善根本没提过?不高兴地在心里责备,江破阵叹口气,伸手拉起迷迷糊糊的郭近善,让他坐在床缘,别往后倒。
江破阵拿掉他脸上的眼镜,那微乱的刘海立刻掉落额前。郭近善总是穿着衬衫,外面再套一件针织背心;最近天气开始变冷,他就换成长袖的针织衫,连第一颗扣子都扣住。江破阵有一次随口问过他不觉得难过吗?他给的回答却是有扣子就应该要扣上比较好。
不晓得是否因为眼前的男人总是一副整齐干净的模样,江破阵在要替他脱衣的时候,一时竟不知要从何下手。
不懂自己为何还要考虑该怎么扒掉一个男人的衣服,江破阵横臂到他的背部环抱住,免得他往后倒,一手则粗鲁地翻起那微湿的衣襬,先将外头罩的深色针织衫脱去,里面的白衬衫露出来,左腹侧处有一块明显的污渍,大概是打翻什么造成的。
这下连衬衫也不能穿着睡觉了。江破阵从最上面的扣子开始解开,又小又紧的钮扣,必须使用双手方能打开,也因此没有余力支撑郭近善的身体,于是昏沉的男人慢慢地往前倾斜。
最后,低垂的头终于靠上江破阵的肩。
不属于自己体温的感觉令江破阵感觉稍微过热,对方散乱的发梢在颈间骚动,带来些许刺痒的触感。就算现在要郭近善清醒一点坐好,大概也只是白发脾气,所以他只能加快手脚,将衬衫扣子全解开。
发现郭近善的衬衫之下还有件棉质的无袖背心,江破阵不禁觉得他未免规矩得太匪夷所思,居然还穿着内衣……把衬衫完全脱去之后,因为前倾的姿势,背心的领口掉了下来,锁骨底下一览无遗,让人足够窥视到纤瘦的胸膛。
可能因为平常拘谨的穿著而鲜少日晒,他的肤色相当白皙,胸线右处有两条浅红的疤痕,那大概就是之前他所说过的开刀痕迹。比起那个,江破阵发现自己更注意的,却是那平坦胸部上的浅色乳头。
虽然是与自己大同小异的同性身躯,但是江破阵一剎那却不知何故,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般转开视线。在发现自己诡异的行止后,他怔愣住。
……一定是由于郭近善平常像粽子一样包得太紧了,所以在乍见他的裸体时,自己才会感觉失礼和不妥当。江破阵的视线放在对方垂落在床边的细直手臂上,想着这个男人虽然已经二十六岁了,身材却跟发育到一半的少年差不多,大概是因为体能不好而无法锻炼……
那本来平静的指尖忽然动了动,江破阵下意识地转首,只见昏迷的郭近善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眸望着自己。
昏暗的室内,什么声音也不存在。面对面的距离太过接近,江破阵甚至呼吸到他微热的气息。
男人身上仅有的背心一边滑落,露出光裸的肩头,刘海轻巧地垂散在眼睑处,柔软的发梢之下,失去镜片遮掩的瞳眸异常湿润,就像那天在车上那般诚心专注,深深地看着江破阵。
彷佛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那种凝视实在过于直接,江破阵一时之间忘记自己该做什么。
对方的长相和帅或美之类的形容词连边都搭不上,但是这样迷茫的表情竟也散发一丝性感的感觉。内向的郭近善,在清醒时应该不可能这样望着谁吧?眼睛虽然张开了,但大概还没完全醒……
江破阵正想对他解释目前的状况,恍惚的郭近善却突然轻轻地微笑了。
他露出相当温柔的笑容,眼底盈溢不可错认的柔情。
就在江破阵诧讶他是不是神智模糊地把自己错当成某个人之时,郭近善却正确地喊出他的名字:
「……破、阵……破阵……」低回而浅柔的嗓音,轻缓地呼唤着。
因为他从未这样亲密地叫过自己,所以江破阵更困惑了。
然而,郭近善却极其柔声地对他说出完全没有想到的字句:
「我……我喜欢你……」
闻言,江破阵整个人僵直住,连好好思考的反应能力都没有,就见郭近善的脸接近自己。事情太突然,因为无法确定对方靠过来的意图,所以不及动作,直到彼此双唇轻碰的那一瞬,他才彷佛触电般立刻抬起手,挡住男人的肩膀。
「你做什么?!」他错愕质问。
一时之间,空气似乎凝结住了。
被阻止的郭近善身体剧烈地颤了一下。
「……咦?」在短暂地停顿过后,他霎时瞠大受惊的双目,吓得用力往后拉开距离,不知所措地摀住自己的嘴。「怎……怎么……原、原来……不是……不是在作梦……」
震悸地察觉一切并非梦境而是现实,他的脸色在剎那间变得无比惨白,只能慌乱地垂下头。
江破阵额问泛汗,仅是瞪着他发抖的双肩,以及害怕得不敢抬起的脸。
脑中一片混乱。
考试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二十分。
因为有其它人会冲堂的缘故,所以原本星期二的实验课才会放到最后的星期五来笔试。实验课程着重的是每个星期的实验以及报告,每个老师的习性不同,但大抵上来说,只要平时点名都有到,实验好好做,报告准时交,期末考所能影响的成绩结果并不会太严重。
虽然算是轻松的考试,但对于某些课堂上不够认真的学生来说,算是很好的抢分机会。教室里的气氛有些浮动,只要考完这科就可以解脱。
快要打钟前,江破阵才慢吞吞地出现。在教室门口,他看见负责监考的郭近善已经站在那里。
明显是在等待的郭近善发现他的到来,稍微踌躇一下,朝他走了几步接近,轻喊道:
「江……」
明知对方要找自己,江破阵却强硬地别开视线,当作根本没听到,直接移动脚步从后门进入教室。他找到位子坐下,将背包往桌旁使劲丢去,表情阴沉地听着钟声响起。
郭近善只能停住,低着头回到前门,走上讲台,向来温和的笑容充满无法形容的勉强。
「请……各位同学把课本收起来,请不要作弊,谢谢大家。」他轻声说道,嗓音莫名的沙哑。
前面的人传来题目卷和答案卷,江破阵很快写上自己的名字,毫不犹豫地开始作答。
四周只有翻动纸张的声响,郭近善在教室里缓慢巡视,却一次也没有经过江破阵这排走道。
只有十题简答和问答的考卷,大部份的人都要不了多久就答完交卷。
从前天晚上开始就无法专注念书的江破阵,写到中段时就感觉不怎么顺,只能凭不完整的印象来填进答案。教室里只剩三三两两的人,他不懂这么简单的考试自己为何应付得如此辛苦。昨天的科目也是一塌糊涂,因为他期中考和平时成绩都相当高分,就算期末考差,还不至于会被当掉,但是整体平均将会被拉低。
都是因为郭近善对他做出那种事情的关系!
在被亲吻和告白之后,因为情况太过异常,他当场甩门离去。思及那天晚上令人不愉快的回忆,他愈想愈恼怒,索性将笔丢进背袋里,拿起没写完的考卷,走到讲台前面;他已是最后交卷的人。
教室里除了郭近善和他之外,已经没有人了。男人伫立在讲台前,江破阵伸手将卷纸一甩,也不管那样会掉到地上,转身就要走人,从头到尾都没抬眼正视对方。
「江……请等一等!」郭近善一手拿着整迭考卷,一手紧急地想要拉住他。
「放开!」臂膀才刚被他的指尖碰触到,江破阵立刻用力甩开,过大的动作却不意挥到郭近善。
「啊!」随着轻呼,刷地一声,收好的考卷跟着飞散开来。
一张张薄纸飘落在鞋边地面,江破阵手握成拳,并未弯腰捡起,也不打算道歉。他仅是漠然地睇着一脸受伤的男人。
郭近善垂首,僵硬好半晌,才缓慢地蹲下身,将考卷捡拾起来。
江破阵的脸色更加难看,正欲离开之际,郭近善连忙站起,再次叫住他:
「……请你不要走。拜托你……请听我说。」
江破阵不晓得他要说什么,也没有任何兴趣知道,脑袋里虽然想着赶快走离,背对着男人,脚步却迟疑了。
倘若他能给自己一个能够接受的解释,解释那个称不上亲吻的嘴唇接触,解释那句毫无道理的「我喜欢你」,那么,就当作是一个错误的玩笑,或许自己和他的普通朋友关系还能继续维持下去。
如履薄冰的氛围之中,彷佛连呼吸都会不小心改变什么。
郭近善低缓地出声道:
「前天晚上……做出那种事,真的很对不起。」那总是低柔的语气带着细微的不稳定,在稍作停顿后,他屏息般地继续说:「那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我、我只是……我……我喜欢你。」语尾微弱得几乎要消失。
江破阵闻言,只感到满腔恼躁。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笑着说是喝醉了就好?这样不就什么事都没了?自己一点也不想听到他清醒后的第二次表白啊!
「你有没有搞错?!我是男的,你跟我说什么喜欢?!真奇怪,你是哪里有问题!」他回身瞪着诚实到c:懂转圜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指责。
低着头的郭近善沉默了。之后,好像轻微地牵起一抹没有意义的淡薄笑意。
「……是……是啊,是我太奇怪了……」双手拿着学生的考卷,他垂眸,似是在注视纸张上头的字,双肩浅浅地起伏着。他缓吸口气,温和道:「原本,你满讨厌我的吧?其实我知道……虽然我很想认识你,但是你总是一副厌烦我靠过去的样子……一开始,我真的只是单纯地希望能够认识你这个人而已……和你接触之后,我发现你果然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孩子,你的态度虽然有点冷淡,但并非恶意所致,总是不忘为别人着想,你也不会因为我的听障而转变态度,让我觉得相当放心……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啊。」
全天下除了郭近善之外,大概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形容自己了。江破阵睇着他,一语不发。
郭近善继续道:
「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要看到你就觉得心情愉快,愈来愈期待你来找我,就算只是坐在一起整理资料也好。能够认识你真是一件好事,我每天都这样想着。当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之后,我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好像是喜欢上你了。」
听到他这么讲,江破阵想起生日那天的事情,眼睛红肿的郭近善,拙劣地说明自己因为电影里失恋的剧情而难过哭泣。
「跟你一起吃午餐或开车去观星,我都很高兴。原本你是那样厌烦我的接近……可以和你成为朋友,即使只是在走廊上打声招呼,我也觉得很满足……所以,我本来……决定绝对不能说的……」郭近善瞅着地面,咬住嘴唇,相当羞惭地道:「你……你都已经有女朋友了……我明明比你大那么多岁,又同是男性,居然对你抱持怪异的感情……你一定觉得很讨厌和很不舒服吧?对不起。」
由于酒醉,以为是作梦,只有在梦里才有勇气那样凝视对方,自己这份不会得到响应的感情,仅有在梦境之中才能被允许幻想和泄露,所以,一旦回到现实,也就全部结束了。
他也只能这样悲观地认为吧。江破阵面无表情。
「总是受到你的帮助……谢谢你。」郭近善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抖颤,紧捏手里的卷纸,深深地低着头。「造成你的不愉快和困扰……非常地对不起。」宛如不敢妄想得到对方的原谅,他只是一再地道歉。
是他自己要破坏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友谊,就算是谎言也可以,只要当成酒醉的蠢事带过就好,可是他却偏偏笨得选择这种结果。江破阵看着自始至终都不曾抬起脸的郭近善,沉默以对。
直到最后,除了斥责对方的喜欢是一种奇怪之外,他都没有再对男人开口。
诸事不顺的大二上学期生活,即使在结束前的一刻,都还发生同性助教喜欢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在这之前,江破阵并不认为自己是个会去歧视别人性向的人,学校里甚至还有公开社团,顶多就是当成和自己无关的事,但是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同性喜欢上,等到真正发生了,他根本无法反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讨厌的话拒绝就好,只要不来往就好了啊!
江破阵接下许哲希说过的那个家教工作,每个星期有四天去教导国中生数理,回家则要帮助即将面临学测的弟弟,剩下的时间偶尔会跟同学朋友去聚会,也终于把母亲那边的欠债还清了。
只是,将近一个半月的寒假,他连一次也没有踏进学校。
二月中旬,开学了。
还是一样排课选课,什么也没变。
这学期的实验课仍旧在星期二,开学的第一个星期,老师并未上课,只发下一张纸,写明这学期的进度和分组,大约讲解半小时之后,就自动解散。
第二个星期,要开始交预习报告,那就表示助教会出现带实验和收作业。
站在实验室门口,江破阵停顿了下才走进去。
同学们闲聊着寒假的趣闻,他不是很专心地在听,视线放在讲桌上收齐的报告。很快地钟响,大家还是吵吵闹闹,直到老师进来后才终于变得安静。
既然已经先写了预习作业,老师就只是大概讲解实验流程,开始做实验以后,老师巡了两,三回就出去休息。
然后,门口走进另一个人。
「咦?助教,好久不见喽!」有同学这么说道。
江破阵的胸腔有那么一剎的震动,下意识地抬起眼,站在那里的,竟是因为家里有事而请了半学期假的廖助教。
「怎么了?」
正在做实验准备的同学,因为发现他没动作而出声询问。
「……没什么。」江破阵低沉道,转回视线。
好像现在才重新想到,那个男人本来就只是来暂代而已,既然廖助教回来了,他消失也是很理所当然的。对于有可能见到郭近善的事实,江破阵并没有一丝期待,只是……不能说完全不在意。
寒假期间,他也曾想到郭近善若是打电话给自己要怎么办?要接还是挂掉?虽然在脑海里排练各种情形,但是,那个只在酒醉那晚出现一次的号码,却从来也没有打来过。也许是因为郭近善根本不能使用手机的缘故,在其它的通话记录增加之后,那号码也就被从系统里移除。
开学以后,他还是不免会去思及和郭近善碰面时的情况,要打招呼还是装作没看到,如果对方借着助教的身分接近是不是干脆别理会……
但是他已经不会再出现,自己也不必帮他整理资料了。猛然之间,江破阵终于发现,如果郭近善不来找自己,他们两人就像是并行线那样,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既然如此,那就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上课下课交报告混时间,和朋友出去玩,恢复到最轻松普通平常的大学生活……
即便那样粉饰表面,脑子里的思考却仍是停不下来。就算见不到对方的脸或身体,心里却一直在反刍着对方整个人的存在。
察觉自己似乎太过介意郭近善,江破阵找到因为从未遇见同性对自己表白所以才会如此的理由。又过了平淡无奇的两个星期,他几乎可以确定对方不会再等在教室外面,或透过同学留言找他,也再不会站在实验室里穿着白袍,于是他告诉自己,没有多想的必要。
可是……愈提醒自己别去想,却好像只是愈证明自己的思绪里充满那个人。
「喂,我记得这顿是你要出钱吧?」
一只细白的右手在眼前晃动,江破阵回过神,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许哲希。美丽的青年不知何时已吃掉三人份的餐点。进入繁忙的午餐时段,服务生来回多次清收桌面的空盘。
因为许哲希替他找到家教的工作,刚好又打电话来说要借一些播放影片的计算机程序光盘,所以就趁见面的机会以请吃饭作为答谢。不过……
江破阵冷眼睨着他。
「你到底吃饱没?」居然吃了整整两个小时完全没停过。
「差不多了。」许哲希看看表,说:「我还有事,也没时间再吃了。」
「你真是大忙人。」每回碰面都像是排满行程。江破阵拿起账单起身走近柜台。
许哲希暧昧一笑。「因为我每天都有约会啊。」
江破阵知道许哲希有个从高中就交往多年的情人,不过他却从来也没见过,因为他从不会去过问别人的私事。
许哲希的视线放在存放蛋糕的玻璃柜,忽然说:
「等一下结帐时再让我外带两个蛋糕,我要拿去给一个讨厌吃甜食的人吃。」
那个人就是待会要约会的情人吧?江破阵从皮夹里掏出钱,不怎么想理会他与众不同的爱情表达,那种故意欺负喜欢的人的方式。
愉悦地提着装蛋糕的纸盒走出餐厅,许哲希想起什么似地突然回头,问道:
「对了,你现在还在那个助教那里打工吗?」
江破阵一皱眉,道:「没有了。」
「是吗?我不是曾说过觉得有些奇怪吗?我们系上的助教要做什么事通常都是找学弟来奴役,不会请别人,当然也不可能给钱,而且像这种研究生身分的非正职助教,只有实验室补助,顶多几千元,我想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把自己的钱都拿去给你了?那样的话,还真是有心。」
许哲希说完这些话之后就离去了。
「有心……」站在原地的江破阵低喃一句。
那是当然的,因为郭近善喜欢自己,所以才会想要讨好。
但是,在他喝醉意外泄露感情之前,自己可曾感觉到他怀抱那种特殊目的而不快?江破阵回忆起两人认识的过程,只有自己单方面的无礼和态度不佳,即使是这样,郭近善却仍旧认为他是个好人。
长得帅或有型的称赞他听过不少,却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善良又好心。如果是有利害关系存在,那怎么阿谀奉承都没话讲,但是一个感情被自己当面残狠拒绝的人,居然还愿意夸奖自己温柔。
郭近善所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江破阵这个人,在他的眼里,到底和其它人所知道的是如何不同的一个形象?
事隔已经近三个月,郭近善低着头对自己道谢又致歉的画面总是无预警地复现,鲜明得彷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那副纤细的肩膀,一直微微地发抖,因为垂脸的姿势,他没看到男人是否落泪,却又再度想起失恋的男人半夜在数据室里那双红肿哭泣的眼眸。
……就算郭近善总是对着他温和地微笑,残存在他脑海里的,始终却只有男人最后渺小脆弱又悲伤的模样。
通识课期中要交报告。趁着空堂的时候,江破阵到总图书馆查数据。
在翻过相关书籍之后,他随便拣了几本就准备影印。不知怎地,最近总觉得很浮躁,或许是因为梅雨季节一直下雨,教人烦闷的缘故。
走到影印室,里面已经有三、四个人,他停在唯一没被使用的复印机前面,背对着门口,拿出影印卡插入机器。
翻到所需要的章节,他操纵复印机开始印起来。
喀锵喀锵的运作声响,不停歇地充斥在小小的空间里。江破阵不意望见左边的复印机台放有许多印好的资料,而压在那些纸张上的原文书封面好眼熟硬壳书上印着ATMOSPHERIC THERMODYNAMICS的字样,那是大气热力学。他见过,读过。
因为郭近善也有一本。
「学长。」
使用左边复印机的那个人忽然转头对门口处唤一声,江破阵也跟着不自觉看过去--
戴着塑料框眼镜的男人站在那里,穿着一贯的背心和衬衫……规矩地连第一颗扣子都扣住。
从四目接触的那瞬间起,江破阵就直直地瞪着男人,动也不动。对方在发现他的存在时却惊愕地睁大双眼,下一秒,立刻低头避过。
江破阵顿时怔住。
「学长,这些够了吗?」左边那人问。
「啊、是……已、已经可以了。」郭近善语调不稳地回答道,随即很快跟着那个学弟一同走了出去。
江破阵僵在原地,随即停下自己正在进行的影印动作,把卡片从机器里粗鲁抽出,然后没有任何理由的,只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郭近善走向靠窗的地方,桌面放有书籍和笔记,在和学弟回到位子后,他先是牵起微笑对学弟说了几句话,随即神色紧张地开始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他在躲自己!这个事实令江破阵感觉相当火大。
说喜欢的人明明是他,现在却连自己的脸都不愿看见!这么久以来,不仅没有半通电话,也不再来找自己,就算是希望渺茫,至少也该尝试修复彼此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却什么也没做,并且在看到自己之后居然当作不认识地逃开!
身体里那股突如其来的闷恼情绪是何种成因,他无法去分析探讨,只是不觉往前跨出一步,却不知道自己的举止有何意义。
电梯和楼梯都在他站立的方向,郭近善要走,就一定得经过他身边。江破阵看着郭近善垂首朝自己而来,几个月来心底那些始终化解不开的无名思绪,因为再也无法压抑而开始剧烈翻腾。他有股冲动,想要拉住对方,不准他这样逃跑。
但……那之后呢?
「助教!」在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有人忽然从后面叫住郭近善,是也来查报告资料的公关同学。
「咦?」郭近善回过头,停了下来。
公关同学虽然看到江破阵了,却没打招呼,只是对郭近善道:
「好久不见。我一直要去找你都忘记,上学期谢谢你啦,我老是迟交报告,你还是让我趴了。」虽然是低空飞过,也好过被当。
「啊……你最后还是把报告都补齐了啊。」郭近善轻缓地说。
「那是因为你接受我的求情了,若是廖助教,一定会当掉我,还是谢谢啦。」公关同学拍了下他的肩,挥挥手走开。
「不客气。」郭近善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再转回视线时,却见江破阵伫立在自己正前方。他明显吓了一跳,随即抿住唇别过头,快步走开。
在男人逃难般地经过自己身边时,江破阵的脸色极是佛郁阴沉。
会变得如此愤怒的原因,他已经搞不清楚了。
只是,为什么郭近善可以对其他人和颜悦色,却连看也不看自己?
好像有什么形容不出的东西在体内燃烧,江破阵飞快转过身,在郭近善搭乘的那一部电梯关上之前用力按住门板:沉声喊道:
「等一下!」
以粗暴方式阻挡电梯门合起的江破阵让郭近善满脸错愕和惊讶,只能傻楞地望着他大步跨进。
门关起来,封闭的四方铁箱里,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其它人,不过几层楼的高度,周围的空气却因为心理作用而显得异常稀薄。
江破阵也不懂自己无法解释的行为。他既没有负债,也不必打工,已经回复到日常生活了,和缩在后方角落的男人也下再有丝毫瓜葛,现在,却激动地追着对方打算干什么?
思路乱成一团,灯号的跳动更令他焦躁。在到达一楼前,这么迫促短暂的时间,他没有办法好好厘清。
当地一声,电梯门就要打开,发现郭近善移动了一下,江破阵立即反射性地伸手按住关门键。
「咦?」想要离开电梯的郭近善发出困扰的声音,终于启唇道:「……抱歉,那个、我要出去……」语气相当细微,
江破阵握拳的掌心热得几乎出汗,在失去冷静的混乱情绪当中,好像就只有「不能让对方走」这个认知不停反复扩大,进而占据他所有的意念。
他极其突兀地转过身,抬起双手分别撑住两边墙面,将郭近善困锁在狭小的三角空间之内凝视。
无法理解和作出反应的郭近善,神情仓皇,能做的就只有别开视线而已。
「……我……对、对不起……」他极为轻弱地开口说道。
什么也弄不清楚,就只是道歉。
因为自己责备过他奇怪是吗?郭近善喜欢自己,所以会顾及自己的想法和情绪,甚至默默地对自己付出;有的人,嘴巴上说喜欢,却只会自私和任性。
没有跟郭近善见面的几个月以来,自己总是不停地想到他温善的笑容和言行,就彷佛有什么东西未完成或遗失似地令人焦虑不安和难以忍耐。他不去找郭近善,或许只是因为在等待对方来找自己,但是这个人却避自己唯恐不及。
望着郭近善低垂的眼睫那样可怜地颤抖,江破阵胸口倏地像是被拉扯般紧缩。
为何自己会如此心烦意乱?
江破阵不禁伸手用力地抓住郭近善的膀臂低吼:
「你把脸抬起来!」
郭近善吃痛,只能惊慌地仰首。
江破阵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欲泣表情,突然间,深切体认到眼前这个人竟然是喜欢自己到想哭的程度。周遭的一切像是完全静止了,耳边,只有自己快要冲破胸膛的剧烈心跳声。
就真的只是一股冲动而已。
江破阵启唇喘息道:
「我答应。你不是喜欢我吗?我答应……和你交往。」
他放弃所有的思考,只知道这些话在此时非说不可。
玻璃心 正文 第七章
暗沉的天空下着骤雨。斗大的雨滴遽然落下,几乎可以打痛人。
已经是第八节下课,钟声缓慢响起,老师提醒期中考时间,接着走出教室;同学们纷纷收拾东西起身,很多人都准备要回家了。
江破阵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显示,也毫无留言或简讯。
他眉头深皱,拿起书包往外走去。
从那天在电梯里道出要和郭近善交往的发言已经一星期了,当时,郭近善的反应只是轻轻地垂下眼眸,没有开口;而他自己则在电梯门第二次开启时,把男人独自留在那里就离开了。
可是,在那么说了之后,经过这许多天,郭近善仍没有来找他。
原本以为喜欢他的郭近善一定会再次接近,没想到结果还是在等待;而这回不过数日,他就开始觉得焦虑。
走廊上站着几个人,都是因为雨大而张望停伫的。江破阵拦到一个同学,共同撑伞走到大气科学系馆附近,说了声谢谢后自行跑步过去。
雨水猛烈得像是从天际倾倒而下,所以他依然湿了头发和肩膀。有两、三人经过,还瞧了他一眼。
他并未上楼,只是站在系馆里面,睇向窗外让人进退两难的滂沱雨势,好像连自己也不懂为何要到这里来般地情绪烦闷。
没多久,有脚步声从楼梯处响起,江破阵回过头,戴着眼镜的男人出现在那里。
「咦?」郭近善犹豫地停定在楼梯口,看着他说道:「那个,你怎么……」
江破阵望住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脸色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郭近善稍微迟疑,继续走近他。待发现江破阵身上淋湿了,他关心道:
「你……这样会感冒啊。你没带伞吗?我可以借你……」
江破阵不发一语地睇着他。
郭近善只能低脸再抬起,道:
「实验室的人说好像看到我的朋友在楼下,我虽然不晓得是谁,但没想到会是你。」他停了停,踌躇问:「你……有什么事?」
他一点也没把自己答应和他交往的承诺放在心上吧,否则怎么会问自己有什么事?江破阵微恼,在意了一个星期,对方却彷佛全然无所谓,他逞气道:
「我来这里就一定是因为你吗?」
郭近善一愣,仓卒说:「对不起……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这个人为什么会是这样不在意的态度?至少也该回答自己啊!又是那种教人厌烦的焦躁感,找不出原因,也无法平复,江破阵的内心因为莫名的僵持而焦灼不已。
郭近善见他都不开口,一时也为难地不晓得要怎么应对,发现他的发梢滴着水,便从口袋里拿出习惯携带的手帕,温和说道:
「你的头发都湿了,还是擦干比较好。」
江破阵凝睇着他朝自己递出的手帕,没有立刻接过。
又有几个人走进系馆里,并在经过时对他们侧目。他半晌没动作,郭近善顿时感到尴尬欲收回,不料江破阵突然迅速地伸出手,握住那只胆怯退缩的手腕。
摸得到骨头的脆弱腕节,轻轻地抖了一下。
「呃?」郭近善想抽回,可是无法如意。「你……」
站在门旁实在太显眼,江破阵索性拉着他往较为没人的走廊走去,被摆布的郭近善只能跟随。
到达角落处停下,江破阵转身沉声道:
「你对任何人都这么好吗?」
「什……么?」郭近善不解回问。
「你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会关心吧?」随着自己的问话,掌心底下突然升高的体温,让江破阵的身体也热了起来。
他原本认为郭近善可能是放弃了也说不定。这个人可以因为半学期的相识而喜欢上自己,一个寒假或许也足够让他忘记。
但是,即便自己当初残忍地全盘否定他的情意,数天前在电梯里,他仍是露出那种无法错认的表情--那种因为自己而情伤的表情。
这绝对不是自作多情。江破阵注视着他。
郭近善的手腕被紧紧握着,辛苦隐藏的感情又被赤裸地摊开来,只能难堪地垂首,向来低柔的嗓音沙哑说:
「请你……不要这样。」
江破阵对他的反应感到相当不满。表白的人明明是他,他对自己的情感也依旧存在,为什么现在却要拚命逃避?
「你把别人的心情弄得一团乱之后就想视而不见吗?」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无时无刻都被这个男人严重干扰,可是对方却一点也不理会和了解,说了喜欢以后就不负责任地什么也不管。而且自己都已经答应要和他交往了,他还想怎样?总觉得好像笨蛋一样被耍了,不甘心和不服气的情绪充塞在胸腔里,江破阵愤怒道:「算了!」甩开他的手,就要离开。
「等、等、等一下……」郭近善追上一两步,没敢拉住他,只急道:「外面正在下大雨……感冒就不好了,至少,拿把伞……呃。」
江破阵愈听愈恼,倏地回身抓住郭近善的肩膀,将他推向墙壁抵住,压迫似地凝视对方,道:
「我感冒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用眼神锁住想逃的男人,让对方根本无处可躲。「除非你不想看到我受苦。你会觉得心疼或舍不得吗?」
被逼问的郭近善指尖发白,只能握住拳头制止发抖。
江破阵却不放过他。
「我问你,你还喜不喜欢我?」
阴暗的长廊尽头,伴随着哗啦啦的雨声,玻璃窗面划下一道道模糊水帘。
郭近善轻浅地喘了口气,良久良久,才低低地启唇应了一声:
「喜欢……」
在等他回答的数分钟,宛若几个小时那么漫长,江破阵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得到哪一个答案。他只是发现,自己这阵子所累积的无名烦躁,在再次确定地听到郭近善的这句话后就完全消失无踪了。
从那日之后,江破阵开始站在主导的地位。
具体而言,和男人交往会是什么样的情况?他虽然交过女朋友,却无法把那些经验套用在一个大自己七岁的同性身上。
能够在学校共同拥有的时间,就是午休而已。于是,每隔一天,江破阵就会找郭近善一起吃午餐,不过也只是这样而已。即使是班上同学也会一道去福利社买面包,没什么特别之处,彼此间的相处也比起以前要来得僵硬和不自然,问题的症结很明显,无法视而不见,却也不可能立刻解决;在那样凝滞的气氛当中,每顿午饭都接近食之无味,就算想要改善,得到的响应却总是相当稀薄。明明是他要对方跟自己一起吃饭,但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要找借口先结东离开。半个月下来,他突然觉得郭近善当初为了接近自己所做的努力竟是那么难能可贵。
想要快点恢复以前的景况,至少得先有轻松的对话。这样的想法变得异常急迫,等他想到周末假日也可以约对方外出的时候,已经是第三个星期的事了。
下午两点,江破阵在戏院的门口前,看到郭近善急急忙忙地从对面马路过来。
「对、对不起,因为学校的实验有些耽搁……」
研究生并没有所谓的周末假日,只迟到十分钟的男人像是犯罪似地道歉。
江破阵实在不想面对他如此战战兢兢的态度,便有些下耐地打断道:
「电影十五分才开始,我也还没买票。」语毕,朝售票窗口走去。
「啊……」郭近善一楞,连忙跟在他后面。
虽然是周末,但是今天上映的电影是院线下档很久的二轮片,所以并没有很多人排队。
「情人座两张。」排在前面的是一对年轻的男女情侣。
只要一百元就可以坐一整个下午的老旧戏院,第二个值得年轻情侣光顾的理由,大概就是有附设沙发式的情人雅座。
听到他们买票的内容,江破阵戏弄般地指着窗口前的「内有情人雅座」标语,对身旁的郭近善道:
「你也想坐那个吗?」
「咦?」郭近善微怔,虽然脸红了,表情却很困扰。
那种模样让江破阵察觉自己的玩笑似乎不大恰当,暗自叹了口气,眉头也不自觉地皱起。结果他当然还是买了两个普通座位的票。
在等待入场前,他先去贩卖部购买两罐冷饮,回来的时候,看到郭近善正专心地注视着电影海报,于是走近道:
「你在看什么?」
郭近善凝神望住海报里一片冰白的世界,缓声说:
「这部电影……好像……」
「好像怎样?」江破阵挑眉问道。
「嗯……没什么。」郭近善停住,没再说下去,只是道:「要进场了。」
江破阵睇他一眼。两人进入较普通规格稍小的放映厅,找到位子坐定后,他将买来的饮料递一罐给郭近善。
「这给你。」
「谢谢。」郭近善接过时,彼此的手指不意轻触到,他明显地吓了跳,饮料险些掉了,在拿稳之后,不安地朝向前方坐正。
江破阵忽然想到以前和女友们约会的情景,就算是第一次,她们也不会紧张到这种程度。
瘦弱身材、平凡普通的长相,虽然温和,却似乎有点不够可靠的内向性格,如果再加上身体方面的天生残疾,郭近善实在没有吸引女人愿意当他情人的条件,自己也许是第一个和他交往的人。江破阵不觉开始在心里想着这种事情。
说起来,自己交往对象的个性都相当大方,就连朋友里面,也没有这种类型的人--自己和郭近善相异的事实,不是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吗?
好像怕再去触碰到谁般,郭近善坐得相当端正。
宽大的白色屏幕开始有影像放映,预告片段之后很快地进行本片,透过因画面变换而闪烁的些许光线,江破阵不时注意他的神情,随着剧情慢慢地往前推演,男人原本僵直的身体逐渐放松开来,心思似是全被影片内容给吸引。
就算拿起他手里的饮料打开后再递还给他,他也只是无意识地握紧。江破阵嘴角不觉勾起笑意,也开始认真地观看电影。
「……因为温室效应,导致两极的冰山消融,大量的冰水入海,阻断了北大西洋洋流的路径,所以产生气候异变……」
咖啡厅里,江破阵支颐望着向来安静的男人,兴致勃勃地对着自己叙述电影情节。
「你知道吗?海水要结冰前会先释放热量,就算整个大气层的能量都拿去促进海水结冰,也只能冰封大概两公尺左右。还有,气候的剧烈变迁不会在一周内就全部发生,因为电影只有两个小时,所以只能这样演,若是给我们教授看到了,一定会觉得误导大家了……不过,我想这部片主要还是在告诉观众,人类对地球自然环境的破坏会带来毁灭性的结果……」终于发现好像一直都是自己在说话,郭近善脸红地打住,双手放在膝盖上,轻声道:「对不起,我又说太多无聊事了。」
江破阵瞅住他低垂的脸庞,忽道:「直升机……」
听到他开口,郭近善遂抬起头来。
江破阵端着咖啡啜一口,再放下后道:「那辆瞬问结冻的直升机,那种飓风异变是违反定律的吧?」
「啊,是啊,若真有那种气旋,经过中心地带应该是先被烧毁,不是结冻。」郭近善微笑道:「你看得真仔细。」
「我读过热力学的相关书籍。」就在那间狭小的资料室里。而且,自己也是因为他才选择这部电影。
退烧的二轮片和老旧电影院、次级的喇叭音响甚至无法衬托影片里精采的声音特效,但他还是约郭近善来这问不及格的电影院,观赏这部与大气科学有关的影片。面对有兴趣的东西,任何人都会变得比较开怀。
望着郭近善高兴的表情,不知怎地,江破阵也觉得自己的心情不错。
或许,是由于男人说话很好听的缘故。
郭近善的嗓音如同普通男性那般低沉,音质甚至比自己更低了些,并非是什么特别的天籁美声,只是,他的语气总是相当轻缓柔和,温温慢慢的。就算是无聊的事情也罢,江破阵并不厌恶他多话,事实上听他说话还算舒服。
咖啡已经喝完,两人的交谈又停顿住,为免开始产生不自在的沉默,加上刚好肚子饿了,江破阵遂提议道:
「我们找家餐厅吃晚餐。」
「啊,可是……我还要回实验室修改我的毕业论文。」郭近善婉拒道。
没预料会遭到拒绝,江破阵莫名地有些不快,不过却很快接道:
「那算了。下星期再出来吃好了。」用这回晚餐的拒绝换取下次见面的机会,即便手段不良,却已是最自然能够邀约的借口。
「……好。」郭近善虽然答应,却犹豫又迟疑,没有丝毫欣喜期待。
因为这样,江破阵感觉有一种好意被糟蹋的自讨没趣,开心的情绪瞬时沉寂下来。他不发一言地拿着账单站起身。
郭近善却赶忙叫住他:
「啊,那个……等、等等!」走到江破阵面前,他稍微仰首,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温善道:「电影票是你出钱的,咖啡就让我请吧。今天,谢谢你,电影真的很好看。」
因为笑意而微微瞇起的眼眸诚恳地直视着自己,并对自己柔和道谢。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动作,却让江破阵的心情再度变得愉悦。
回到家之后,他吃完饭陪弟弟念书,然后洗澡睡觉。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他不停地忆起今天的情形,在最后得到的笑容和致谢让他思绪浮动,因为无法顺利入眠,他起身打开计算机,上网寻找热门的游玩地点。
明明几个小时前才分手,在学校也有机会见到,但他却已经开始想象下一次的约会。
周五的晚上他就对男人邀约。虽然气象报告说天气不佳,但江破阵还是告诉郭近善要去看被新闻热炒的流星雨。
台北著名的休闲山陵就那几处,观星族和凑热闹的游客早早冲上去占领位置人证破悼不想塞车,也不打算跟人家挤破头,所以从反方向鲜为人知的道路入山,以避开壅塞的车流量。
再往上就会汇集从大道过来的车群,江破阵在那之前转进小路,行驶半个小时左右,眼前终于出现宽阔的场所,将车子随意停在不会妨碍他人的空地。虽然是没什么人晓得的地方,仍是有几辆车已经先行到来,聿好和其它地方相比还不算太拥挤。
夜空黑蒙蒙的,预报说明天开始会有豪雨。
睇向身旁的人,郭近善也正望着窗户外面,江破阵意察觉他原本贴颈的领口微敞,原来是第一颗扣子掉线松脱了,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轻拉那颗摇摇欲坠的扣子。
这个举动令郭近善反射性地颤了下。他回过头,神色困惑。
江破阵一顿,把掌心里的扣子摊给他看。
「掉了。」
「啊……」郭近善的面颊发热,压住自己衣领。「我都没发现。谢谢。」
他将扣子取回,手指轻触到江破阵掌心时,江破阵莫名地心跳加速了。只是这种程度的接触而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紧张。
郭近善没有察觉异状,将扣子放入口袋内后,移开视线,抬脸望向天空,低喃道:「云太厚了,这样什么也看不到……啊。」他停住,忙补充说:「我只是觉得很可惜,难得你开车上山来。」
江破阵回过神,仅说道:
「车是你的。」而且是自己要找他出来的。
郭近善微楞,跟着轻轻地笑了。
「是啊……」他往后靠着椅背,目视前方。视野虽顶好,但仍可见山下些许灿灿的美丽灯闪。「……我想起你第一次开我的车,也是要来山上观星……你不是介意我的听障,而是希望我被家人责怪吧?」
江破阵闻言,不禁侧首凝视着他。
只见郭近善眼睫低垂,回忆似地说:
「你不是怕我耳朵有问题所以车开不好,而是因为我开了车或许会被家人责问,所以你才跟我要了钥匙……那个时候我就想,你果然是一个会为别人着想的好孩子。」他带着相当轻浅的笑意,腼腆柔声道:「这次也是。你还到家里来找我,这样我就不必开车去和你会面……你不会挂在嘴上说,只用行动来体贴,我认为那是你的优点。」
他微低着脸,因为扣子掉了的缘故,所以襟领比平常来得要开,后颈下仅露出一片肌肤,连前面的锁骨也隐约可见。
他好像瘦了些……延伸到衣服底下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只是稍微勾勒,江破阵喉间就突地窜出一股滚烫的热意。平日穿着拘谨整齐的郭近善,摘下眼镜又衣衫下整的模样在脑海里突兀复现,那是仅此一次的影像,在那个喝醉并对自己说出情意的夜晚。
他清楚地记得郭近善裸露的胸膛线条,虽然和自己的一样平坦,却又似完全不同。
这个男人实在太没防备了,用那种诚恳的语气赞美,任谁都不会去怀疑他话里的真心。没有人会讨厌被夸奖,就算不是他的对象,在听完这些话之后,或许也会感觉心动吧?
那么样柔情的脸孔和语气,在在都令江破阵感受到自己果然是被对方深深地喜欢着。
他不能克制地探出手,抚上男人光滑的后颈。
郭近善吓了一大跳,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全身僵住不敢动作。
微带汗意的细腻肌肤在瞬间像是吸附住自己的手掌,江破阵心口一灼,不经思考地逾越问道:
「有人这样摸过你吗?」
「什、什么……」郭近善不知所措地低下头。
「……你的反应好生涩。」望着对方满脸通红的样子,江破阵体内有一股莫名的冲动欲望忽然泉涌出来。
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竟然会因为自己而产生这种纯情的面貌。江破阵观察他的表情,弯起指尖缓慢地轻捏,抚摸开始带着煽情的意味,甚至过分往下伸到衬衫里面。
「不……」郭近善终于受不了地移动肩膀避开。
江破阵转而立刻握住他的手,却感到他细微地反抗着。
「别躲!」江破阵低吼道。
郭近善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但是,没有再挣扎。
对方传递过来的微热体温让江破阵心绪荡漾。车外有几对情侣倚肩拥抱,他忍不住想着:如果郭近善是女人的话,他们或许也会像那样搂抱,至少,不是光只在阴暗看不到的地方牵手就会产生罪恶感。
如果是女人的话……
江破阵倏地加重力道,紧紧握着郭近善微温的掌心。哑声晦暗道:
「你错了,其实我恶劣又差劲。」
郭近善并未回答,只是望向什么也没有的黯驱天空。
明知道不应该,却怎么也不能放开。
结果,那一天,他们一颗流星也没看到。
在江破阵的心底深处,无法对郭近善放手的理由,就宛如掩埋在黑沉厚云后的星子,那样迷惘而不可捉摸。
玻璃心 正文 第八章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吃完MENU里的新式抹茶布丁,还很有胃口的美丽青年咬着汤匙,斜瞥对面的友人问道。
「你说什么?」江破阵不耐烦地撇开头。
「不然你脸色那么难看,在卖弄忧郁?」许哲希耸肩。
江破阵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哼。」许哲希不客气地指着他,「这叫恼羞成怒。」
「你少啰嗦。」江破阵冷声道。
「我装好程序,想说光盘赶快还给你比较好,你如果不高兴,我可以再带回去放着。」许哲希不被影响,又点了个泡芙,自顾自地吃得很愉快。
江破阵沉默不语,也没再理会许哲希。坐在露天咖啡座的二楼,桌面的热咖啡已经冷却,他却一口都没喝。
在连续下了几天雨后,天气转好,徐缓吹来的微风足让人感到身心舒畅。
江破阵却只是烦闷地按着自己额间,指尖彷佛还残留别人温热的肤触,他用力放下手,收握成拳。
闭了闭眼,他抬眸望向许哲希美丽的脸容。
这个能用漂亮来形容的同性友人,没有丝毫让他想要触摸的冲动。
那么,为何那个时候,他会对郭近善那么做?
只要思及自己当晚逾矩的行为,江破阵就心悸到胸口发烫。他没想过自己会对同性产生欲望,而且还是只针对郭近善一人。
……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原本,他只是打算和郭近善假装交往一下而已。
因为郭近善这么地喜欢自己。对于那温柔的感情,江破阵承认自己真的几乎被打动,但是,他也觉得自己无法和同性谈恋爱。
不过,他还是可以答应和郭近善在一起、和他交往,然后再以分手作为句点,这样,他最后就会彻底死心。在过程里得到什么,就算结束也不会比完全被拒绝来得空虚难受。
只要作陪一段时间就好,算是当作之前郭近善对自己好意照顾的回报,反正自己并不会有所损失,那样他就可以满足了吧?
在冲动说要交往之后,江破阵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他并不是什么大发慈悲的烂好人,但也非铁石心肠。是人都会心软,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始终对自己那么温和的郭近善,让他感觉有一点无法交代并且过意下去。
只是,从带着勉强而后开始转变为期待的心思,让他烦躁错乱。
他并无丝毫要弄对方的意思,但会去抚摸郭近善的理由,他也没办法解释。
隔天中午。
是固定要找郭近善一起吃午饭的时间。
因为自觉有些无法面对他,连要和他对话都感到困难,所以江破阵犹豫很久,最后,想着就一次不在一起吃也不会怎样,如果郭近善有问题也可以自己过来,所以他并未去找郭近善。
结果,直到回家就寝前,男人都没有设法联络他。
明明回避的人是自己,却又感觉自己再次落入等待。这种情形就好像寒假的时候,如果他不主动,郭近善就不会来找他。
而那样的顺从却无法让自己轻松,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更加在意与惦念。
一起吃饭、一同出游,宛如已变成规定好的例行公事,虽然郭近善不会拒绝邀约,但却对这个交往表现得并不积极。这是江破阵唯一能感觉到的。
他到底还想怎样?
开始感到恼怒的星期四,江破阵终于又约郭近善一起吃午餐。
在学校附近的平价简餐店里,因为不想造成无话可说的尴尬,所以江破阵点餐和吃饭的速度都加快了一些,自己面前的盘子空了,郭近善却才吃到一手。
最好周围的人吵一点,等会儿找个理由先走……看着男人低头安静进食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在心里盘算的事情好可笑。
阴郁地蹙眉,他顺手拿起附餐饮料喝了一口。
「啊、等……」郭近善抬脸看见,想要阻止的时候已经迟了。「那是……我的杯子。」
江破阵一顿,望了望桌面,再睇向手里的玻璃杯。的确是自己没注意拿错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察觉郭近善双颊微红,江破阵心忖他该不会是在想着间接接吻之类的事情……
视线不自觉地停留在对方的嘴唇。这个男人的唇,吻起来不晓得会是什么感觉?也和他的个性一样那么柔软吗?
……抚摸他的那天晚上,自己有没有想要和他接吻?这个想法一浮现,江破阵霎时错愕又吃惊。
一阵压力倏地直击心口,他使劲地把杯子放落在桌面上,粗声道:
「你干嘛不早讲!」用餐的尖峰时段,虽然四周人多吵杂,但过大的音量还是让附近几桌侧目。
「咦……」郭近善有点反应不过来,仅能疑惑地瞅住他难看的脸色。
「我不想喝你喝过的!」他再次怒斥。
这只是在乱发脾气,虽然清楚知晓,江破阵却无法停止。
几秒钟的空白之后,温和的低沉嗓音轻轻地拂过耳际:
「对不起。」
江破阵抬眸,只见郭近善脸上挂着淡微的笑,对他说道:
「对不起,是我没注意。我买一杯新的给你,好不好?」
柔顺的低语,带着安抚的意味。
「不……」冷静下来之后,江破阵直想自己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我是……我是不喜欢喝绿茶而已,所以才会那么说。」他放缓语气,非常牵强地解释着。
「啊……是吗?」郭近善注视着餐盘里剩余的食物半晌,然后放下餐具。
察觉对方的目光调往别处,江破阵下意识跟着望过去,视线所及是几桌学生客人,没有人起来打招呼或看这里,并无特别之处。
他再转回视线,发现郭近善已经转而睇着桌上的水杯。
……还是先走好了。
不想那么尴尬,江破阵正打算罗织借口离去,郭近善突然出声了。
「那个……你不用再找我了。」
江破阵正要掏皮夹付餐费的动作停住,不禁回问道:
「什么?」
郭近善朝他微微一笑,说:
「不是要期末考了吗?该用功念书了吧,我也要准备口试了,我想……彼此都没有太多空闲的时间,所以,你不用再找我吃饭或出去了。」
江破阵闻言,这才发现自己显得太过紧张。他还以为郭近善生气或无缘无故被骂而消沉伤心才那么说。男人温和的笑容让他怪异地心跳了一下,他避开视线,应道:「我知道了。」
站起身要离开时,郭近善却又轻缓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礼貌的男人老是对自己说谢谢,也常把对不起挂在嘴边,普通频繁得快要等同问候语,所以也不会有其它特殊的含意。
「不客气。」
凝视着郭近善淡淡微笑的脸庞,他只能找到这句回答。
接下来的日子,完全被报告和考试给填满,期未来临时总是像打仗一样。
因为先前一直在考虑郭近善的事情,所以好像有些忽略功课了,他能为自己着想,提议不用见面,江破阵觉得庆幸。
只是在夜深人静念书之时,偶尔他还是会不小心想起:郭近善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如此忙碌?但他既然说没有空闲,所以自己好像也没必要询问。
毕业典礼和期末考几乎是同时间举行,当江破阵由于要念书所以在周末来到学校时,看见校园里充斥穿着黑色学士服以及不同披肩的毕业生,他才忆起,郭近善的论文和口试不知道顺不顺利。
……再等一等。考完试就有很多时间了,之后再说。
所以,当最后一科也顺利结束时,他下意识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找郭近善。
站在大气科学系馆的前方,江破阵仰首望向三楼最旁边的窗户。自己曾经有半学期每天都待在那里。
尚未进入,有个人和他擦肩。
那人忽转头出声道:「咦!你是?」
江破阵停步,看向对方,想起好像是郭近善实验室里的同学还是学长。
那人果然道:「啊,上次谢谢你啦!」是指聚餐时请江破阵送郭近善回家的事。
「没什么。」江破阵仅是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等等!你是要找近善吗?他不在楼上喔。」那人好心地不想让他白爬楼梯。
「什么?」江破阵回首。
那人笑道:「近善已经毕业了,位子也让出来给学弟坐了,没事不会再来了吧。」
江破阵愣住!那人提醒完后就走了,只留他在原地。
原来他已经离开学校了。可是怎么没告诉自己?在学校里,江破阵要找郭近善的唯一方式就是直接过来系馆,现在他毕业了,自己要怎么联络他?
他不禁掏出自己的手机,找到郭近善的号码,稍微迟疑,就算对方可能无法接听,还是打出去了。
「电信局您好,您拨的号码暂停使用……」
当通话那方传来不在预期的响应时,江破阵以为是自己拨错号码,所以很快地重打了一次。
「您拨的号码暂停使用……」
江破阵瞪着自己的手机半晌,然后从电话簿的功能里叫出号码,确认之后再拨。但是,无论按几次,总是一个机械化的女人声音重复响起。
不是忙线接收不到或没有响应,而是「停用」!
为什么会是停用?即使知道助听器会被干扰,却还是只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办了支新手机,这么重视自己的郭近善,会无缘无故地把号码退掉吗?
「可恶!」怎么都无法接通,江破阵差点拿起来摔烂。
一股焦急与恼怒交杂的情绪让他霍地奔出学校,骑着摩托车来到郭近善住处。才上到二楼,他就气愤地按电铃,但是没有人应门。
「搞什么!」他使劲地踹了毫无动静的铁门一脚,发出匡啷刺耳的声音。
无法顺利见着人,教他异常暴躁。
能找到郭近善的地方只剩这里,江破阵来回踱步,最后索性坐在楼梯口。
从接近黄昏到夜幕低垂,不知何时才能终止的等待漫长难捱,他不曾想到任何自己会在这里焦虑的理由,只是在终于望见低头走上楼的男人时,立刻站起身来。
「……咦?」郭近善手里拎着塑料袋,在发现等在门前的江破阵时,表情显得非常讶异,但又马上在一瞬间隐去。「啊……你怎么了?」
「我来找你!」江破阵生气的说,但还是宽心的成分多。
「--找我?」郭近善迟疑地望了一下周遭,彷佛察觉楼梯间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遂取出钥匙,打开门道:「你……要进来吗?」
那绝非是欢迎的态度。江破阵更恼,不客气地推门踏入室内,在看到里头的景象时,却猛地瞠大双目。
客厅里,家具都被覆盖上白布,几个已经用胶带封好的纸箱摆在角落,简直就像是--
「不好意思,因为在做搬家的准备,所以有一点乱。」郭近善低声说。
「你为什么要搬家?」江破阵马上问道。
郭近善越过他,迟慢回答道:「这里是我叔叔的房子,我本来就只借住到毕业为止。」
江破阵又质问:「你要搬到哪里去?」
他没有应声。江破阵急躁地再问:「你离开学校怎么不告诉我?还有你的手机号码为什么停用了?」
郭近善垂眼须臾,仅说:「你先坐下来,我倒杯水给你。」
带他到厨房的餐桌落坐,郭近善先是将塑料袋放在旁边,那里面似乎装着便利商店买来的便当。然后倒了两杯水摆好,跟着才坐在他的对面。
郭近善轻轻地侧首,启唇道:「那个……我有一些话想跟你说。」
没有头绪的江破阵只能沉默等他继续开口。
「……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是在新竹。我的老家也是在新竹,所以我会搬回家去住。」郭近善说道。
那意思是指他即将远离这里。江破阵霎时楞住。
郭近善跟着道:「还有,我想我们不用再交往了。」
江破阵一怔,注视着他。
郭近善只是露出淡然的笑意,握住面前的杯子,轻声道:
「我觉得我们并不适合。和你在一起过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们根本一点都不适合,我对你的感情,大概是一种错觉吧……因为你聪明又厉害,是我所憧憬的形象,所以我弄错了,交往过之后,我就醒悟过来了……男性跟男性在一起,真的很奇怪吧,对不起。」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手摸着自己颈项,羞愧道:「我……真是丢脸。」
江破阵瞪着桌面的玻璃杯,因为被郭近善握过又放开,上面一圈白白的指纹缓慢地消散,直到完完全全褪去,自己竟然还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响应他的字句。
「手机,我很少用,果然没什么人会找我呢,所以我把号码退了。」郭近善轻浅地微笑,那样温和地说。
结果,直到最后,他还是没有明确告诉自己,助听器会被干扰的事实。江破阵只能看着他,除此之外,根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或说什么。
郭近善望向壁钟,歉然道:「对不起,我等一下和人有约……你还有事吗?」
「没有。」江破阵硬声道。
好像被当成不速之客,自己的存在变得毫无价值。他沉冷地站起身走向门边,就要离开。
在玄关处,郭近善正要替他开门,江破阵也同时伸出手。
指尖不意相触,男人收回手退开一步,不意有些惊慌地对他道:「抱、抱歉!」
江破阵理都不愿理,随即开门走出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愤怒地用力甩上门。
他的情绪恶劣到极点。
郭近善要搬走了,工作以及老家都在外地,大概不会有机会回来了。倘若自己没有找来,他会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吧?居然还说什么弄错、醒悟--
……不对!反正会和郭近善交往本来就是莫名其妙又无法理解的冲动而已,不必等自己开口找个性不合之类的理由,他现在毕业离开,还主动说出两人不适合,简直就是照着自己的剧本完美演出,对自己来说,应该是最好的结果。
江破阵走下楼梯的脚步慢了。
他的行李都已经封箱,可能这两天就会搬走。
学校、号码、住处,甚至两个人的交往,一切的一切都已被对方切断。只要自己在此时此刻离开,他们就完全变成没有关系的人了。
他们不会再见面。这是最后一次。
全部结束了。全部。
终于发现这一点。江破阵停在公寓前,不觉瞠眼瞪着地面。
手指上残留着郭近善的温度……好热!不过只是一瞬间的接触而已啊。
郭近善刚刚在讲话的时候,一直握着装有冷水的杯子,连指节都泛白了。为什么要那么用力?他跟谁有约?塑料袋里不是装着一个人的便当而已吗?
江破阵握紧拳头,无法就这样离去。
「说谎……」
汗水滑落他的面颊,像是暗号一般,他倏地回过身,快步跑回楼上。伫立在门前,他气息粗喘,没有犹豫地握住门把扭转,因为刚才甩上时并未上锁,所以门板应声而开。
碰地一大声,他顺势冲进厨房的同时,只看见郭近善站立在流理台前,身体猛烈地颤了一下。
背对着江破阵,将玻璃杯放入水槽的男人低声道:「你怎么……又回来了……那个、你……还有什么事?」他语不成调,彷佛强忍着什么而极力掩饰。
等到江破阵察觉的时候,自己已经朝他跨出步伐。
「别……别过来。」郭近善双手撑着流理台边缘,头垂得好低,嗓音已然嘶哑:「拜、拜托你……请你不要过来……」
他的身体严重颤抖着,背影看起来脆弱得几乎要碎掉。
江破阵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塞窒在胸腔处,令人难受不已。他忍不住走到男人身旁,缓慢伸出手。
才轻触到臂膀而已,郭近善就出声道:
「我……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可怜?是不是因为这个样子……所以,你才会同情我?」
江破阵霎时僵住,无法再更接近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你生日的那一天……陪我去山上的时候……还有和我之间的交往……你真的很好,真的!」郭近善浅浅地喘了一下,轻声道:「我明知道……明知道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无趣,却又总是贪心地想要见到你……对不起,让你那么勉强。」
男人虽然迟钝,却不是无感,自己在交往过程中是不是因为真的喜欢,他还是能够察觉。江破阵不懂郭近善为何要这样说?说要交往或是见面的人都是自己,他只是被动的承担,却把责任全部揽在身上,他这么委屈是为了能够打发自己,什么也不愿留?
自己其实已经被他彻底摒除了吧?
毕业或是搬家,他什么也不对自己说就是最真实的证明。倘若自己今天没有寻找,他就打算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如果自己晚了一天两天,甚至是几个小时,这里或许已经变成没有人的空房子。那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心慌和恐惧猝不及防地猛袭上来!
江破阵蓦地愤怒道:
「我和你在一起时的确觉得无趣又不耐烦,事实上我答应与你交往后就在寻找可以分手的借口,直到刚才为止我都还是这样想,你很有自知之明!我这么坦白你满意了?」他没有想要伤害对方的意思,却因为太过在乎,所以无法控制地脱口而出。
郭近善垂首不语。良久,才用近乎扭曲的音调,极度自责道:「喜欢你的事……要是我没有说出来、就好了……」
他把对自己的爱情当成是一种不可原谅的严重错误。江破阵深沉地瞪住他。
小小的液珠滴落在水槽钢板,破碎打出毫无节奏的细微声响,那是无法抬起头来的郭近善所掉下的眼泪。
宛若狠狠地挨了一巴掌。
直至此时此刻,江破阵终于了解到,自己自以为是的「施舍」,有多么、多么地伤人。
心口好像被捅出一个大洞般破裂开来,他用力地喘息着,那种无法忍受的剧痛却仍是随着呼吸更为加深。
闭上眸再张开,江破阵的眼神变得炽烫,他抬起双臂,从背后拥住了郭近善。
「你不必……这么做。」郭近善低微说道,想要挣开。
江破阵却收力更紧,将他整个人抱入怀中。
已经是极限了。郭近善垂首抓着流理台,终于哭喊出来:「请你……放开……」
怀里高热的体温让江破阵脑袋一片混乱,他什么都不要知道,只清楚确定自己现在的行为绝对不是同情或可怜。
他压抑地吼道:「我并不是在安慰你!」
抓住郭近善瑟缩的双肩,将他强硬地转过来,捧起他泪流满面的脸庞,江破阵感受到自己体内一阵撕裂的难忍痛楚。
这一辈子,他都不想再看到这个人如此绝望伤心的样子。
扯下郭近善被泪水濡湿的眼镜,江破阵侧首吻上男人带有咸味的双唇。
只是接触而已,江破阵就感觉自己的脏器彷佛从身体里面被掐住一般疼。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亲吻会让人如此地心痛。
「不……不要……」
就算郭近善双肘抵在自己胸前抗拒也不理会,江破阵探手到他脑后将他压近自己,舔吻着那发抖的嘴唇,更甚至趁他张嘴喘气之时潜入自己的舌头。
即使会变得奇怪也好……他无法回头了。
直到对方站立不稳为止,江破阵抱住男人的腰,然后紧紧闭上眼,在他几乎没有听力的左耳哑声说道:
「别离开我。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几乎要烧伤自己的灼热感情宛如在深海浮沉漂流,他只能对郭近善诚心恳求。
玻璃心 正文 第九章
在上高速公路前要记得先加油,如果从另外一个交流道上去的话,还可以省下一次收费站的钱。
深蓝色的福特是许哲希情人的车,不大像是年轻女性会喜欢的车款,行照看来也是个男人的名字,不过他却在遮阳板夹层发现许哲希的相片。或许是情人兄弟的车也不一定。
因为在聊天中提到自己需要用车,美丽的青年当场慷慨说没有问题,隔天便将车子开来借他,出借的唯一条件是用完要把油箱补满。
虽然几次下来油钱花了不少,但平时没课自己就去兼任家教,会这么勤劳的原因,是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想去见那个男人。
早上并没有塞车,江破阵开了一个多小时,在新竹交流道下了高速公路。
十五分钟后,他停在某个院区的大门前面。
不是双周休的星期六,中午一到,下班的人群鱼贯走出,江破阵一眼就看见目标,将车子发动后转向到对面,滑行至对方身旁,然后鸣了两声喇叭。
穿着西装的郭近善原是在和同事交谈,在听到声音之后不觉回首,寻找了一下,才顺利发现江破阵的存在。
「你……」他讶异地眨眼。
「我来接你。」按下车窗,江破阵说道。
闻言,郭近善顿了顿,先和同事道别,随即打开车门坐上车。
系好安全带,稍微踌躇,他还是说:「你不需要每个星期都来。」
江破阵等他坐好,才转动方向盘,道:「你不想见到我吗?」
郭近善没有再说话。
江破阵侧首望住他抿唇不语的模样,有些不高兴地道:
「大三的课比较少,我不会有问题。还是说,你要我下次带成绩单来给你看?」事实上他还准备申请奖学金来贴油钱,当然这就不必讲了。「……你要在这里我也没办法。」他还是低喃一句。
「咦?」郭近善偏着头,并未听清楚坐在左侧驾驶座江破阵的自语。
「没什么。直接回家?」
「啊……对。」郭近善点头。
「我今天也可以住你家吗?」江破阵明知故问。
从第一次来找他开始,自己每回都以「学弟」的身分借住。
不同于以往,郭近善垂眸犹豫许久,江破阵险些以为他是要拒绝自己。
「……嗯。」最后,他终于轻轻地应一声。
江破阵松口气,看他一眼以后,踩深油门。从郭近善的任职公司到回他家的路程,自己已经非常熟悉了。
到达停好车之后,郭近善从公文包里取出钥匙开门。这是一间屋龄约三十年左右的平房,因为和工商业区有一段距离,所以地价并不昂贵,优点是安静。
江破阵随郭近善进门,望了望四周,随口问:「没人在家?」
他知道郭近善和父母一起住,还有一个小很多岁的妹妹。每次来都会见到,是相当和蔼亲切,也很好相处的一家人。
郭近善微微地迟疑,才说:「是啊。」
「这样。」总觉得他的态度有异。江破阵坐在客厅里,闲适地伸长双腿。
郭近善脱掉西装外套挂好,然后走出房间,倒了一杯冰凉的麦茶给他。
「你觉得无聊的话……可以看电视。我做午餐。」
「你做?」江破阵望住他。
「是啊。不过……可能会不好吃,你……」
「我等你。」江破阵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郭近善疑惑了下,才慢慢地走进厨房。
江破阵坐在藤椅上,选了一个可以窥见厨房内部的角度。电视里的乡土剧爱恨纠葛地吵闹着,他的视线却始终放在郭近善卷起袖子的背影上。
半个小时后,郭近善做好午餐放在桌上。
江破阵早早就已经在餐桌旁坐正。接过男人递来的饭碗,他看着桌子上的菜色,不经意地说:「刚好都是我喜欢吃的菜。」
「啊,因为你每次来,常吃的菜都是那些,我才想你可能是喜欢--」
因为江破阵太过直接的凝视,郭近善赶紧停住。
江破阵收回视线,一副没事的样子,说:「每次来都是吃伯母做的菜,没想到你也有一手,真厉害。」
「……我大学和研究所都是一个人住,只是很简单的菜而已,这没什么。」
「很好吃。」江破阵夹起肉片和高丽菜,真心说道。
然后看到郭近善微微一笑,动筷低首安静地吃着。
用餐完毕,江破阵自愿当洗碗工作为答谢。虽然郭近善说不用,但他还是把男人半推半赶了出去。
待洗完碗,只见郭近善坐在阳台旁边的摇椅上,轻轻地晃动着。
江破阵走至他跟前,看到他双手放在腿上,微闭着眼,似是上班太累而困倦睡着了。虽然很想帮他拿掉瞧来不怎么舒服的眼镜,但是那太惊扰了。
视线不经意停留在松开扣子的衣襟处,江破阵差点就把手伸出去了。忍耐地按着自己额头半晌,他拉过一张凳子,坐在郭近善的对面。
只是一个星期不见,思念就足以让人发狂。
他想要好好地、仔细地看着这个人。
低垂的眼帘微微抖动着,那是就要苏醒的迹象。
男人张开瞳眸,迷茫地眨了眨,视线稍微停伫一下,随即开始晃动,最后落在他的方向,和他四目相交半晌,男人完全愣住。望见郭近善惊讶得满脸通红,江破阵不知怎地竟觉得相当有趣,就好像自己等在这里只是为了这一刻而已。
「睡饱了?」他启唇道。
「嗄……」郭近善一呆!窗外天色已呈昏黄,他连忙看向壁钟,自己竟然睡了一个下午。「啊,对不起……你是客人,我却……我太失态了。」
江破阵微皱眉,道:「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你一定很无聊。」
今天没有人在家。以前他来,一整个下午都是在陪郭近善的家人聊天。
「还好。」江破阵笑了一下,道:「看你睡觉很满足。」
「咦?你、你看我睡……」郭近善不可置信地重复。
「对,一直看着。」江破阵特别拉长音,坏心地说道。
郭近善低下头,难堪得连耳朵都红了。
「你……是在开玩笑吧?」
江破阵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说:「我不觉得这是很好笑的事。」
「我睡觉……没有什么好看的啊。」他觉得丢脸地说道。
「可是我就是想看。」
听到这样的说话,郭近善彷佛招架不住,用掌心按住嘴,叹息地低声说:「请你不要揶揄我了。」
江破阵凝望着他。须臾,站起身来,看向周遭转变话题道:「已经六点多了,怎么还是没人回来?」
郭近善的身体动了一下,接着断断续续地困难道:「那、那个……其实,我爸妈和妹妹去南部玩了……所以……今天……」
江破阵闻言,稍微停顿,才侧首讶异道:「今天只有我们?」
「是……是啊。」郭近善赶紧解释道:「对不起,我伯你会觉得不喜欢,所以没有说……并不是有其它的意思。」
「什么觉得不喜欢?」江破阵不明所以。
「……只有我和你的话,你会讨厌吧?」
因为你以前都走勉强和我在一起。郭近善为难的表情彷佛这么说。
江破阵理性上虽然明白他的心思,但是满脑子却已经被今晚两人可以独处的事实所占据。望着郭近善担忧的脸庞,他竟只想到对方换穿睡衣的模样。
……自己又不是冲动的青春期少年。
江破阵有些懊恼地揉着额问,良久,才说道:
「你……我还是出去一下好了。」如果不去外面冷静冷静,自己大概没有办法正视他了。
江破阵走出郭近善的家门,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想到两人都尚未吃晚餐,便决定开车到那个有名的夜市买些东西再回去。
周末夜晚有不少人排队,江破阵花了一些时间才买到润饼卷,之后又带了米粉肉圆之类的小吃,要走之前看到水蒸蛋糕,虽然他对甜食没有特别喜好,但是想到郭近善也许会喜欢,也就买了。
带着满袋子的食物回到郭近善家,停好车已经将近七点半。一边想着天气又要开始变冷了,一边按下门铃。
老式的鸟叫铃声啾啾响起,安静几秒后,江破阵先是听到脚步踏在木头地板上的声音,跟着大门立刻被打开来。
郭近善慌张的脸容出现在面前,江破阵站在门口,清楚望见他焦急的神情在确认自己的存在后慢慢地缓和下来。
「怎么了?」他问。
郭近善低眸,道:「那个……我只是、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问出口后,江破阵马上从对方落寞的眼神中体会到原因了。「我只是去买晚餐而已。」他缓声道,抬起手里的塑料袋左证。
「真是……麻烦你了。谢谢。」郭近善极慢地露出相当轻浅的笑。
「没什么。」
江破阵只是想要看他吃得开心的笑容,就像中午郭近善因为厨艺被自己称赞而展颜微笑那般。然而,晚餐时,坐在对面的男人只是沉默。
吃完,郭近善说有点累,所以洗完澡就进房间去睡了。
江破阵站在还弥漫着水气的浴室里,只要想到对方刚才也在这个空间同自己般裸裎,体内就热得不象话。迅速地沐浴完毕,他换上干净的T恤,肩披毛巾,擦着湿发走到客厅。
没有开灯的昏暗空间,只有时钟滴滴答答的声响。
不觉望向郭近善的房门,仅是几步的距离和一片门板而已,为什么就让自己感觉这么遥远?
今晚这个房子里,只有自己和郭近善两个。这个认知,让他心口烧灼起来。
步向那扇木门,他毫无犹豫或迟疑地抬手敲了敲。
「你还醒着吧?」睡了一下午的男人,江破阵有充分理由质疑他还睡得着。
门内没有丝毫动静。
江破阵握住门把,低沉说道:
「不管你是醒着还是睡着,总之我现在要进去。」语毕,他转动门把开启门扉,庆幸它并未上锁。
他苦笑地想,是因为郭近善完全没想过自己会闯入房内吧。
房间里,仅有从窗外洒落的一点点残余光线;他望着隆起的棉被,反手轻关上门,然后走近床铺,低声说:
「我今天不想打地铺。」以往,他都是在客厅随便铺棉被睡。
虽然郭近善的父母总是觉得相当不好意思,希望他能睡郭近善的房间,但对他而言,那反而是一种折磨。
郭近善或许还以为自己讨厌和他单独相处所以才睡客厅,倘若他知道,有几次半夜他走出房间喝水,自己都冲动地想对他做出什么事的话,他绝对会记得要乖乖锁上门。江破阵往前一步,屈膝跪上床。
床垫下沉,装睡的郭近善终于吓得起身翻开被子。
「等、等……」
江破阵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然后从后面抱住,接着利落地将对方压倒在床上。怀中人紧张地挣动着,他只是搂住对方的腰,用力拉向自己。
「……不要动。」嘴唇轻贴男人些微发汗的后颈,他沉声警告。「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但是,如果你再动下去,我就不能保证了。」
郭近善明显地僵住了,仅能不解地缩起脖子作为抗议。
「你讨厌我抱住你?」江破阵靠着他的背,低声问道。
他看不见郭近善的表情,却可以感觉那种令人沮丧的拒绝。
「……为……什么……」面墙的男人在停顿良久之后,声音才微弱地响起。「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是啊,为什么?」江破阵嘲讽似地自问。上半身顺着男人弯曲的背部弧度相贴,好像两人嵌合在一起般,只要这样就能够让自己觉得满足。他低哑道:「……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会在这里的理由,我会抱着你的理由,我每个星期都来见你的理由……你难道连一次都没有想过?」
「……我想过……想过好多好多次。」郭近善低微道。
闻言,江破阵忽地扳过他的身体。
「那你为什么还要逃避?」凝视对方双眸,他略带恼怒地说道:「看着我!是不是我做得还不够?如果你听不清楚,我可以重复问到你完全明白为止!」
被夹在江破阵和床垫之间的郭近善,没有任何地方可躲,彷佛被江破阵恳切的注视给圈锁住,他放弃消极无用的挣扎,只是微喘着气,疲倦地垂眸道:
「你……如果……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那么、你一定不会变成这样……所以、我……」
「所以你认为自己必须负责?所以你觉得我应该跟女孩子在一起比较好?」江破阵挫折地看着他。因为对方无言以对的沉默,所以他苦涩地笑了。
他也不晓得自己的感情如何转变,又是什么时候如此地根深柢固,只是知道,那种让人心痛的情意无法控制,就算下能作出解释,仍旧像是镂刻在骨头上般,无法抹去。
他就是想要。想要郭近善对自己的温柔和爱情,除了他以外谁都不行,也不可取代。
凝望住他,江破阵只问:「你喜欢我吗?」
郭近善闻言顿住,没有立刻回答,仅有垂下的眼睑不停地颤动着。
「你是喜欢我的吧。」虽然能够感受,却又有被排拒在外难以接近的感觉,即便告诉自己不需要言语来做确认,江破阵仍旧胸口泛酸,害怕失去什么般地伸手拥住他,紧紧不放。
郭近善似乎细微地抽了口气,抿紧的嘴唇终于轻抖难堪道:「你……你在捉弄我吗?究竟、要我说几次……」
温和欲泣的声音掺杂着难以漠视的忌讳在耳边低诉。虽然并非自己想听的直接答案,江破阵却激动得喉头发热。
「捉弄你?」他哑声重复,将脸深深埋入郭近善纤细的肩头,调整自己的气息,缓慢道:「……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在你家、在你的床上,像这样抱着你,我完全不觉得愧疚,就算现在伯父伯母回来,被他们发现。我接近他们建立起友善关系的目的,竟是想要抢走他们呵护养育多年的儿子,即便背叛信任我的你的家人们,我也一点罪恶感都没有。」
郭近善表情复杂,只能难过地闭上双眸。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那就是他的真心。江破阵沉声道:
「就算你不愿意讲出口,也骗不了我,只要像这样看着你的表情……我就能够感觉到你有多么喜欢我。」他的长指成为羽毛,来回轻缓地拂过男人的脸部轮廓。
就像是在呼应他充满情意的温柔触碰似,郭近善的身体颤了一下,这么近的距离,连眼睫的细抖都被窥看得格外清楚。
「我……」
「只要你一直爱着我,我的眼里就只会有你。」
彷佛对自己的心许诺,江破阵将嘴唇贴上郭近善不安滑动的喉节作为印证。
「你要做什么……」郭近善想往后避开,腰间的束缚却不让他如愿。
睡衣的领口较低,就算把扣子全扣上,也仍露出脖子连接胸前的一块肌肤;因为自己的亲吻,所以那里慢慢泛起红潮。江破阵再无法压抑,不禁伸手将衣领弄得更开,喃道:
「……你这里好诱人。」他吻上那纤细的锁骨,感觉对方的心跳因为自己而变得又快又急。
洗完澡的男人,身上有着和自己相同的香皂味。一时情动难耐,他放肆地吸吮郭近善的肌肤,右手则从腰侧衣襬探入,指头抚摸到那平坦的胸部尖端,对方惊吓抖动的反应让他几乎在一瞬间丧失理智,只是,立刻地被制止了。
「等、等,别……这样!」郭近善推着他的手,抓拢自己大开的衣襟。
江破阵仰首望住他。男人不知如何是好似地眼角濡湿,带有水意的双眸写满被冒犯欺负的慌张。
「……抱歉。」他老实道歉,因为先前已承诺过什么也不会做。他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没信用,现在就算后悔,也得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可是,我是真的想这么做。」这种让人疼痛的情欲,若只是错觉是不可能产生的。倘若郭近善对他还有一丝的疑惑,自己现在的身体就是最诚实的响应。
那眼底的真切让郭近善凝视他许久,然后,他困难又迟疑地摸了一下江破阵的头发当作安慰,用那低柔的嗓音,非常羞耻地道: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没这样过……所以、很不习惯。」
虽然江破阵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保守的人,但是在听见郭近善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胸口还是在一瞬间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原来,只要动了真心,他的独占欲真的强烈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江破阵搂着他的腰,贪婪地汲取男人的气息。
不习惯可以慢慢来,只要他别离自己而去就好;如果他消失了,自己一定会因此而疯狂。不安的感觉宛若沙堆,层积到极限以后就会崩解。
祈愿似地闭上双眸,江破阵低沉道:
「今天,你下班的时候,旁边的同事我完全不认识。」
郭近善不懂他的语意,所以听他继续说:
「你穿西装的样子我看过好几次,但还是相当陌生……下星期我生日,去年你送给我很好吃的蛋糕,我想要求今年的礼物。」
「……什么?」
「请你回到我能看得见你的地方。」
之后,江破阵霸道地抱住郭近善睡了一夜,隔日放假拉着他到近郊游玩。虽然气氛和谐,但直到开车回台北之前,郭近善都没有对他那晚的要求做出响应。
他也没想过自己会这么不理智,就算是幼稚不成熟或无理取闹都好,他只有那样一个愿望。
从毕业的六月到现在,将近快半年的时间,他虽然每个星期都会去找郭近善,但还是不够填满那样无法忍受的思念。由于他还是学生的身分,所以不能那么自在,可是他知道郭近善的工作不一定得在那个地方。
之前他和伯父伯母谈天时聊到的,郭近善有机会可以调职,只是那时候不愿意回来而已。
郭近善曾经称赞过他是一个不会用嘴巴说、却以实际行动表示的人;而那是因为他觉得说比做还要来得容易,如果做不到,说什么都只是枉然。
所以,他才希望郭近善能藉由他的行动来了解自己有多么需要他。
他不会浪费时间去懊恼怎么失去,不管需要多久,他绝不会放弃。
下午停课,江破阵两点多以后就没课了。
想着可以做什么好,走下楼梯,还没出系馆,就见一个娇俏的年轻女子站在公布栏前方等着。
江破阵微顿一下,继续往前。
经过她时,年轻女子却突然唤住他:「破阵,你想当作没看见我吗?」埋怨的语气。
江破阵停步,侧首望住她。
「视而不见是妳先开始的。」
娇美的年轻女子是他的前女友婉玲。两人在大二时分手,后来一段时间完全没联络;升上大三之后,他却意外在校园里发现她的身影。原来她的新男友是系上的某位学长。从那时开始,她便经常出现在系馆,虽然好几次彼此擦肩,但她连正眼都没瞧过他。
或许是自己分手时太过决绝,她有这种反应可以理解。
不过,几次之后,他逐渐感受到她是故意的。
故意交一个和他同系的新男友,故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目的只是为了得到他的注意。
「我有话跟你说。」婉玲拉住他的手撒娇道。
江破阵在心里叹了口气,平静说道:「妳想跟我复合吗?」
婉玲没有一丝一毫的卑屈或难堪,大方地承认自己的意图。
「和别人在一起后,我发现还是你最好。」
他凝视着面前俏丽的女子,有一点啼笑皆非的感觉。她有自信,也相当美丽,因为总是想要找到更好的,所以不够重视身旁的人。在寻寻觅觅之后,想要回到他这里,却没有问他是否有帮她保留位置;而那位遭她利用的学长也被当成破掉的备胎丢弃。
她还是那样傲慢自我。
江破阵抽回自己的手臂,低沉道:「我心里已经有人了。」深深地存在,无法容得下任何空隙。
「是吗?比我好?」婉玲立刻不服气道。
「问题并不在于好或不好。」
「怎么不在于?你不比较怎么知道?谁会喜欢差劲的人?」
江破阵的表情变得认真,道:「就算他差劲,我还是只要他。」
婉玲闻言一怔,好像被他的眼神震慑住了,一时语塞。
「你……你在说什么?以为自己是哪里来的痴情汉啊?简直跟笨蛋一样!」
江破阵不在意她贬低自己。最好眨得一文不值。
「我们早就已经结束了。」他希望说明白,让她理解。他并不讨厌她,但也无法再对她有任何感觉。
婉玲咬着唇办,突然转过身往楼梯跑去。
江破阵心忖她大概会去找学长或任何一个对她有意的人;她的条件很好,他倒不担心她会缺人安慰。她一定是不甘心这些日子来自己对她没有反应,所以才会激动地想要复合。
她望着他的美眸未曾产生丝毫悸动。面对真正喜欢的人,不会是这样。
如果是真的喜欢自己,那双眼睛,应该是更温柔、更专注,更深情的……就像是郭近善看着自己一般。
那样的感情,只要思及,胸口就会一阵热。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好想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
在心底期望着,但是今天并非假日,明天也还要上班上学,若是贸然去找他,也许会给他带来麻烦,结果还是要等到周末。性格看来相当温和的男人,其实在某些方面异常地顽固,倘若自己可以像小孩子那样耍赖就好了……对于这种想法,他有些汗颜,因为郭近善的年纪比他大,有时候他总会不小心想要任性。
江破阵苦笑了一下,神情慢慢地正经起来。
他不会反悔的。如果要顾虑所谓的成熟或其它,他就什么也得不到。
走出系馆,抬起眼却突兀发现,刚才还存在自己幻想中的男人竟穿着西装站立在门口!
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错,江破阵只能怔忡地望着对方,好半晌说不出个宇。
「你怎么……」公司呢?上班呢?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的男人,自己只能在每个星期六去找他,他应该不可能在这里。
郭近善一开始有些茫然,在他出声后彷佛才回神,略是仓卒道:
「我请了半天假……」好像不知该怎么解释,他急忙说出自己的来意:「我、我订了蛋糕,因为怕坏掉,所以等一下再去拿……不是、那个……生日快乐。」
听着他乱七八糟的话语,江破阵真的完全楞住。
手里拿着公文包,衣服也没换,脖子上甚至还挂着公司识别用的磁卡,他就这样跑来?江破阵眼也不眨地望住郭近善,有什么东西就要不受控制地涨满到极限。他忽地低头,举手按住自己额间,随即抖着肩膀笑了起来,用以掩饰自己真正的情绪。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是这么脆弱的人。郭近善的出现,却几乎让他双眼无法克制地泛出湿意。
他会到这里来,是不是代表自己终于能够开始拥有他?
……再也,无法忍耐了。
「你跟我来。」江破阵探手,一把抓住郭近善的臂膀,将他带往系馆内比较偏僻角落的无人厕所,把一脸困惑的男人拉进个人室里后上锁。两人挤在一起显得空间更为狭小。他低声道:「虽然这个场所很糟糕……但却是唯一不会被看见的地方。」
「咦?」郭近善一愣,随即因为他的靠近而满脸通红。
「你不能怪我。」江破阵深叹道。谁叫郭近善露出那种可爱的表情,那会让他无法控制自己。「你要祝我生日快乐的话……我想再许一个愿。」他搂住男人的肩膀,垂首凝视。
因为距离太过接近,郭近善莫名地浅喘了一下。
「什……什么?」
「我要吻你。」像是宣告一般,语毕的同时,他的吻就落在对方的嘴唇上。
起先只是轻缓的摩挲,欲望很快地变成难以餍足的无底洞,江破阵一手探至郭近善的腹侧,将他的衬衫从腰间拉出,然后伸进去抚摸。
对方的体温一瞬间窜高了,微烫的肌肤彷佛最赤裸直接的诱惑,在背部游移的指尖沿着脊骨而上,到达他的后颈,江破阵的另一手则放在外面的领带前。
「我每次看到你打领带,就很想把它解开……」顺利地扯掉凝事的布条,然后将全部扣上的扣子解开数颗,他贴着郭近善的唇边,轻抬起对方干净的下巴,制造更方便的角度,哑声低吟道:「把嘴张开。」
郭近善虽然听话地微微启口,却羞怯至极。但只要那么一点迟疑的隙缝,就已经足够江破阵入侵。
探进对方湿润温热的口腔,江破阵的理性彻底溃决,宛如要夺取所有般,反复地勾引郭近善生涩的舌与自己交缠。
就要满溢出来的感情倘若可以化为实体藉由这样传递,那应该是在还要更深更深的地方……
掠夺的亲吻太激烈,郭近善完全跟不上,只能背靠抵墙面喘气,因为被抱着所以才不至于虚软坐倒。无力的身体虽然在细抖,但他从头到尾都相当顺从,没有抵抗,没有拒绝,仅是任由江破阵亲密地拥吻。
江破阵拉下他的衬衫反贴身背心,亲吻顺着颈项滑落,轻吮那光裸的肩膀,然后再移低,含住那引诱的乳头。
郭近善大大地震颤了一下,江破阵虽然察觉,但已管不了那么多。
直到外面走廊有脚步声响起为止,他当真想在这里占有被自己紧拥的男人。
「有……人……」郭近善终于有了抗拒,推着他细碎说道,几乎语不成调。
江破阵抬起头,这才发现他被自己完全弄乱的狼狈模样。原本整齐的衣服皱成一团挤挂在手肘处,温湿的嘴唇红肿不堪,刘海散在额前,露出的胸肩处已有不少痕迹,就连扭曲的手术疤痕也散发魅惑的气息,那双迷茫的泛湿眼眸,极端无助且难为情地望着自己。
……若再看那表情一眼,他就真的无法停下来了。
他倏地将郭近善抱进怀中,用几近要将对方揉入自己体内的力道。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处粗暴地呼吸着,失控的气息难以轻易调整,江破阵的脑海一片空白。
只要这个男人爱着自己就好,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倘若有朝一日必须面临抉择,他全部都可以舍弃。
灼烧的情感持续累积到极限,只剩一种方式能够简单直接地传达给对方知道。
江破阵闭上眼睛,然后,低声说了一句:「我爱你。」
怀中的人闻言僵住,随即轻缓地将头靠在江破阵肩上,不让他看见表情,慢慢抬起颤抖的双臂,用那样小心翼翼的拥抱作为响应。
玻璃心 正文 尾声
他爱上一个比自己小七岁的男孩。
预计午后一点十六分就可以到达。坐在前往台北的火车上,郭近善低首望着自己的腕表。
后面的座位上有个小孩突然冒出来搭住他的椅背,有趣似地直挥手,咯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他回头对那孩子微微一笑,下意识要抬手轻摇响应,却发现自己掌心里握着东西。
是蛋糕店的名片。因为早上出门时忘记抄下地址,他还折回家一趟。
这家店是以前学校附近的名店,他研究所毕业口试时,就是买这家的蛋糕给口试委员当点心。
星期日那天晚上,他送走江破阵之后,就打电话订了一个八吋的鲜奶油蛋糕,回过神来,发现好像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做出来的事。
平常这个时候,他本应该在公司上班的。那是一所学术研究机构,单位里面有不少学长姐带领照顾,工作还算愉快,几个月前有机会能回学校支持研究,但是他拒绝了。
今天午休时间一到,他却站在主管面前说要请假,然后无意识地回家拿名片,然后买票上车,坐下来之后才发现公文包也带着来了。
「请你回到我能看得见你的地方。」
江破阵数日前在耳边低语的余音彷佛嵌入听觉深处,从那夜开始总不停地重复响起。郭近善颊边一热,只能按住自己发烫的耳朵。
行驶中的车厢微微地摇晃着,他虽然无法清楚地听见疾速摩擦轨道所传来的声音,却可以感应到那种相当微妙的震动,宛若从遥远的彼端发出,闷闷浊浊的,真要形容起来,大概就像是在很深的水面下那样。
那令自己平静了下来。闭了闭眼,放开手,郭近善往后靠向椅背,看向窗外飞逝的景色。
已经半年了啊……
因为爱上小自己七岁的男孩,所以自己才决定远走。原本打算不再回去了,为何现在又坐在这班列车上?
结果他还是动摇了……因为男孩的希望。
那双在昏暗房间里注视着自己的迫切黑眸,几乎让他心窒。
男孩抱着他一晚,虽然什么也没做,却教他心乱得根本无法入眠。寂静漫长的夜里,只有彼此的心跳声重迭,悄悄地触摸着男孩环在自己腰间的指掌,他突然忧伤地觉得时间若能就这样静止该有多好。
只要两人就已足够,什么都不需要去理会,也不必在乎明天如何。
但终究还是天亮了。
隔日,男孩开车带着他出门,在路上的时候,对他说:
「真想就这样把你绑架回去。」
他只是当成玩笑,却突然被用力地握住了手。
「我是认真的。你如果不答应回来也无所谓,那我一定会想办法到你身边。」
指痕烙印在肌肤上。承诺太过深刻,他仅能讶异地望着男孩严肃的侧面。
原本无法接受他的男孩,为何会露出那样炽热的眼神?
男孩问他,有没有想过他每个星期来找他的理由。
他怎么会没有想过?
毕业回到家乡的第一个星期,男孩就出现在老家的门口,似乎是从学长那里问出的地址。尽管自己忘不了离开前男孩给予的吻,一开始也只是简单地认为他纯粹来拜访而已。
可是,一次、两次、三次,每到周末就会来找他的男孩,彷佛是在进行一种仪式般地虔诚。以各种名义或借口,最后甚至借住到家里来和家人相熟,那个原因,他想过无数遍,想得满脑子都是男孩的身影。
以前说过和他在一起不耐烦也无趣的男孩,现在却只要能见面就满脸愉快满足的模样;与他四目相会时,也毫不隐瞒眼底那种露骨的感情:但是,他只能无措地回避开来。
男孩原本只是同情和可怜才和他交往。在学校的时候,因为太过喜欢对方,就算感受不到情意,他还是无法抗拒地和男孩在一起;那样短暂又虚幻的快乐一下就破灭了,最终留下的心痛就好像是在惩罚他过分的贪心一般。
从发现自己对男孩有不该存在的恋慕那刻开始,他就知道绝对不能说出来;若不是酒醉意外的关系,男孩一辈子也不会晓得。
如果他的感情只是秘密,男孩绝不可能用那种专注的眼神凝视他吧?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样看着自己的男孩了。
列车进了站,陷入思绪之中的郭近善险些忘了要下车。在复杂的地下通道沿着指示前进,排队买票转坐捷运,有个人不小心擦撞到他的手臂。
「啊,对不起!」
被撞到的郭近善反而先道歉,那人却是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
站在月台上,郭近善忽然想到和男孩初识的情景。
因为在那种狼狈的意外情况下受到对方帮助,所以印象深刻,也难以忘怀。持有着好心人遗落的证件,他虽期盼能够亲手交还给对方然后道谢,却没想到不知任何来历的陌生人,竟会在两个月后巧合地在学校里遇见。
倘若没有先发生那件事,就读同一所学校的两人就算曾经擦肩也不一定有认识的机会;然而,宛如安排好顺序似地,不同系别学级的自己,也因为刚好有空而被找去帮忙监考,在教室里和男孩视线相交的那一刻,他真的好惊讶。
彼此只是陌生人的身分,那样微乎其微的机率,没想到居然还能够再见,让他产生一种相当特别的喜悦。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他想要更进一步地认识男孩。
学生时代,由于天生气管不好,他经常卧病在床,也出入医院多次,甚至休学开刀;再回到学校时,总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对无法顺利打开人际关系的自己而言,要去主动接近一个人,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因为两人几乎没有交集,他才会拜托老师让自己接下助教的工作,这样就能够增加见面的机会。然而,或许是方法不对,每回想要找男孩说话,对方总是一副皱眉的表情;试了几次之后,他发现男孩似乎对自己有点厌烦。想想自己是否太突兀,像男孩那样的年轻人,大七岁的自己是个很遥远的存在吧?愈是着急,愈不顺遂,而他更是弄巧成拙,害得男孩受伤离职。
对于总是惹对方讨厌的自己,他感到非常挫折失败。本来以为没有可能了,最后能够跟男孩成为朋友关系的时候,他真的觉得那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这份单纯的心意,慢慢地转变为更深切的期待。
在得知男孩已经有女友的事实时,他心里竟难受到想哭的地步;痛苦酸涩的异样心情,让他突然震悸惊觉自己原来已经喜欢上男孩了。
虽然发现自己的感情,却也同时失恋。其实,并没有差别吧,因为无论如何,这份爱恋都绝对不能被发现。
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喜欢对方,却怎么都无法说出口。可就算能当朋友在一起也好,这样他就满足了。这种事情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那种压抑的思慕,只是更加深他的眷恋。
所以……他那时候才会以为自己在作梦。
喜欢的人就在眼前,那种接近的程度从来也没有过,感情胀满心胸,再也忍耐不住,他在梦里对男孩说了喜欢。可是那并非梦境,而是现实。
他想自己永远也忘不了,男孩当时的表情有多么错愕。
因为他和男孩一样都是男性,男孩当然不会接受。
他被完全拒绝。这个严重的错误,令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普通朋友情谊也尽数毁坏崩塌,就连和男孩打招呼或交谈的那种浅淡关系都没有了。他非常寂寞和伤心,忘不掉男孩,也对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而自责。
失落空白地度过一段日子,他虽已经绝望,但对男孩的牵挂丝毫未曾稍减。之后,男孩突兀地对他说要交往,他心里却是更惆怅了。
男孩只是觉得过意不去吧?他就是那种孩子啊,即使不想和自己出游,但还是会勉强陪伴。
明明知晓这点,但他就是没办法拒绝。因为不能和男孩见面实在太难受了,但是见面却也很痛苦,不停地反复烦恼,男孩不稳定的情绪终于让他明白已经到达极限了。
由于体检不合格的关系,他并无兵役问题。刚好老师介绍的工作在老家附近,干脆就离开这个地方吧。
就算再不舍、再难过,他也一定得放弃。
因为,他只能这么做……
郭近善从回忆当中醒神,一踏进校门,就看见有工人在修剪大道两旁高耸的椰子树。
江破阵的系馆位在正门左边,和他的研究室是相反方向。在暂代助教的那阵子,他总是要走过很长的一段距离才能到达。
怀念般地在校园里缓步走着,也给自己一些心理准备。如果见到男孩该说什么才好?没见到的话,他……会直接回去。
因为冲动,所以来了。郭近善也不晓得自己在胆怯什么,只是,就算彼此相爱,他们两个毕竟都是男人。
他深爱男孩,却从来没想过要和男孩在一起。从发现爱上男孩开始,他就决定隐瞒埋葬,即使已得到男孩拥抱的现在,他也无法轻易和男孩成为情人。
自己的人生他可以负起责任,那么优秀的青年,应该要有更美好的未来啊。
想到这里,郭近善就涌起一股心酸。
他有爱情,却缺乏勇气;他具理性,所以看不到完美的结果。自己能够承担他们之间所有的遗憾吗?
因为他比男孩年长,因为先爱上的是他,所以总是无法克制地想着这些事情。
站在系馆前,郭近善的脚步犹豫了。
所以,当看到江破阵要走出来时,他下意识地就想找地方躲藏。在侧身以大门旁的墙壁作为遮掩的同时,目睹一个年轻女孩叫住了男孩。
女孩十分美丽,和身旁英俊的男孩相当适合,两人都像是图画中的主角般让人赏心悦目。
那女孩有些面熟,郭近善迟钝地想起,以前自己曾经看过她的照片--就在男孩的皮夹里。那是男孩还在资料室帮忙时候的事,之后他把照片抽掉了,自己也未曾问过他和女孩发生了什么事。
女孩是男孩的女友。他和女孩现在还在一起?还是单纯地碰巧偶遇?他追着自己,也和女孩同时交往?或者,他已经不想要理会自己而打算跟女孩复合?他们……在说些什么?
脑袋里乱七八槽,唯一的念头就是自己必须马上离开,但他背脊僵硬地贴着墙,连一步也跨不出去。
想要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是听力不佳的他,在这种距离连单音都无法顺利接收到。
这些日子,沉浸在男孩所带来伥然若失的暧昧里,彷佛在一瞬间被迎面而来的现实给撼醒,郭近善连手指都发冷了。
男孩原本就是喜欢女性的,奇怪的只有他。倘若现在告诉男孩,自己已经对他没感情了,那么他的人生就不会再被自己所影响;如果自己替他承受这一切的话……
茫然地抬起头,男孩刚好从系馆里走出,郭近善望着他,只感觉心口泛出一阵疼痛酸楚。
男孩在看到他后明显讶异,停顿许久才道:「你怎么……」
郭近善有些无措。能有什么话对他说?因为他的希望,所以自己来了?
「我请了半天假……我、我订了蛋糕,因为怕坏掉,所以等一下再去拿……不是、那个……生日快乐。」他词不达意地道。
然后望见男孩注视着他,压着额头笑了。
……是因为就这样跑来找他的自己很有趣、很滑稽吗?
握紧公文包的提把,郭近善难受地垂眸。
「--你跟我来。」
男孩忽然抓住他的膀臂,把他带到走廊角落的厕所。郭近善不安也不解,被拉入个人室之后,他只能无助地望着男孩。
「虽然这个场所很糟糕……但却是唯一不会被看见的地方。」男孩低声在他耳边说道。
「咦?」由于他的靠近,郭近善顿时脸颊泛红。
男孩叹息了。
「……你不能怪我。你要祝我生日快乐的话……我想再许一个愿。」
郭近善的肩背被拥住,男孩几乎没有距离存在的凝视让他心慌。
「什……什么?」根本无法去思考男孩的用意,因为呼吸到对方灼热的气息,他莫名地浅喘了一口气。
「我要吻你。」
嘴唇瞬间被男孩给掳获,郭近善反应不过来,能做的就只是战栗地闭上眼睛而已。
轻浅的亲吻很快地变成掠夺,男孩从裤腰里拉出他的衣襬,然后伸手进去抚弄,感觉掌心贴在自己的肌肤上肆虐,他忍不住发抖。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刚刚还想着要替男孩扛起一切的自己,为什么现在却脆弱得依附怀抱住自己的这副胸膛?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为何会爱上男孩,但这个孩子总有一天会离自己而去吧?等到再成长之后,也许会发现对自己的感情只是一时迷惑而愤怒,自己会在男孩的回忆里变成一块不可抹灭的耻辱……其实他真的好害怕。
因为奇怪的只有他,因为先爱上的人是他啊!
「我每次看到你打领带,就很想把它解开……把嘴张开。」男孩哑声低吟。
不想被怨恨,舍不得放手,明知道不可以,但是郭近善却不无抗拒。他也对那个漂亮女孩子这样做过吗?以后或许也会对别的女性这么做吧……他好厌恶想着这种事的自己。
在从未想象的地方承受着男孩的热情,太过激烈的浪潮令他恐惧,他只能拚命地攀附着男孩的肩背,以免让自己溺毙。
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恋爱会让人改变,或许会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始终对这段感情恐惧的自己,一定也是由于爱得太深所致吧?复杂的思绪教他不能喘息,当男孩低头吮吻住他敏感的胸尖时,他全身剧颤,什么也无法思考了。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郭近善忽而清醒过来,万般辛苦找回自己消失的声音,他喉咙干涩地说:
「有……人……」
男孩终于停住,抬起脸热切地望着他。
郭近善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只是,从男孩瞳眸里所看到的映像,好像再也不是那个熟悉的自己了。
被男孩那样用力抱进怀里时,他彷佛深陷进一个踩不到底的领域之中,无法自拔。
「我爱你。」
耳边响起一句低语,震撼了他朦胧的听觉世界。
……他也爱着男孩啊!爱到连自己都不能控制。但他们之间却不是只有爱情就可以的那么简单。男孩该如何面对家人,男孩的未来……必须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所以自己才会这么、这么地烦恼……视野模糊成一片,郭近善热
泪盈眶,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将脸靠向男孩的肩膀,他缓慢地闭上双眼,滑落的泪水滴进心底深处,成为痛楚和觉悟。
丢弃吧!理智、思虑或者现实,他不再去想那些了。
就算自私,就算不被谅解,就算日后遭到憎恨,就算会拖累男孩的人生……怎么样都好。
只要男孩爱着他,他就会给男孩自己的一切。
轻轻地抬起颤抖的双臂,他回抱住男孩。
不再放手。
【全书完】
玻璃心 正文 在那之后
为什么明明已经四月了,气温却只有十二度?
早知道出门前应该多带一件厚的外套才对。一阵冷风吹过来,江破关微微瞇起眼,觉得手臂上的寒毛似乎竖起来了。
走在有些陌生的道路上,他朝路边某户门牌看了一眼,确定自己哥哥的住处就在下个巷口。
真不晓得当兵放假的自己干嘛要下辞辛劳地坐火车来新竹探望哥哥。基本上都是因为哥哥没回台北的家才让自己多跑一趟。
研究所毕业后便在新竹某家光电产业里服国防役的哥哥,役期已经顺利结束,目前定居在新竹,不仅原有的公司开出高薪希望他留下,就连更知名的企业体都来网罗。
和拼死拼活才考上国立大学的自己不同,这个大他五岁的哥哥从小就聪明,表现相当优秀,自己的功课都是他教的。
不论是国小或国中,教过哥哥的老师都会微笑地对自己说:「你就是江破阵的弟弟啊?」拜哥哥遗留下的辉煌过去所赐,自己九年的国民义务教育受到各方不少关照。不过,他对这个唯一的哥哥只有尊敬崇拜,没有一丝嫉妒。
因为他们家只有两兄弟,也不是说完全不会吵架,但是哥哥一直都很照顾自己这个弟弟。记得以前就算弄坏哥哥的宝贝计算机,他虽然发了一顿脾气,但怒火过后就不会再提,也没要那时还在念国中的自己赔偿。
有好康的彼此分享,有时候也会做一点小坏事。考高中和考大学时都会问哥哥意见。因为哥哥到新竹念研究所、服国防役,而自己去中部读完大学又当大头兵,逐渐聚少离多,但他们平常仍然保有联络。一直以来,兄弟之间的感情,可以说是非常好的。
只不过,这几年哥哥比较少回家,所以父亲有点不高兴。之前,哥哥在新竹买房子,先缴完头期款才告诉家里,已经让父亲有些生气了;在知道哥哥和以前大学的学长同住之后,父亲因为担心对方是利用哥哥而在过年时多说了几句,还顺便叨念那位学长会阻碍哥哥成家,结果哥哥当时虽然完全没有顶嘴,但却似乎有意无意地减少回家的次数。
极度古板的父亲和开明的母亲,或许是因为互补的关系才会结婚吧?
虽然他不大了解哥哥现在的生活,不过最近在交谈时经常感觉有些奇怪。
「如果有一天,我被爸赶出家门,就拜托你好好孝顺他们了。」
类似这样的话,哥哥已经讲过两、三回。第一次是在电话里,刚好谈及父亲不悦的原因,因为看不见表情,所以他并未多想;后来见面时又说到,但是他实在无法从哥哥俊美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虽然也可以哈哈两声带过,不过哥哥从来不是爱开无聊玩笑的个性。
自小就优异到让父亲充满期许和骄傲的哥哥,究竟因为什么而让他讲出那样的话?
在路口转个弯,江破关眼前出现一栋崭新的大厦,不远处,有个戴着眼镜、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在那里等待。
「你好。」
低沉而温柔的嗓音,露出微笑的就是哥哥的同住人。以前来新竹的时候也见过好几次。发现对方竟在楼下等自己,江破关一楞,忙道:
「郭大哥,你还特地出来接我?」今天天气很冷。
男人微微一笑,说:「你哥哥搬了新住处之后,你是第一次来,我怕你迷路啊。」
「真不好意思。」江破关望着他微红的鼻头。
男人只是淡淡地笑,好像在告诉他不必在意般地那样温和。
坐电梯上到七楼,男人用磁卡和钥匙打开门,轻声说:
「破阵他……那个,你哥哥今天公司临时加班,所以晚一点才会回来。」
江破关跟着进入,打量四周装潢,到处都充满新房子的气息。他点点头道:
「嗯,他打电话跟我说过了。」
「那就好。」男人带他到一间似乎没人睡的空房,然后从抽屉里找出一条新毛巾递给他,道:「你先洗个脸。今天晚上睡这里,就当成自己家……」忽然察觉什么,他脸一红,赶紧补充道:「对不起,明明我才是外人……」
江破关微怔了怔,才听懂他的意思,因为觉得他慌张的样子颇有趣,便笑道:
「你那样说没错啊,因为你住在这里,而我只是借睡一晚而已。」为了化解对方的尴尬,他体贴地转移话题问:「这屋子好像只有两个房间,我把这间房占走了,那你或我哥不就要睡沙发?其实我随便打个地铺就可以了。」
男人明显停顿住,垂首半晌,才好不容易低声说出:
「这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
「咦?」江破关有些转不过来。他们两个人,不就刚好两个房间吗?
男人只是道:「你一定饿了吧?先吃饭吧。」语毕,匆促地走出去。
江破关忍不住困惑,把自己的东西放妥后,一边进厕所洗脸洗手,一边想着对方怪异的反应。
待坐上饭桌,因为实在饥肠辘辘,所以也就暂时没闲暇去在意了。拿起筷子扒饭,跟军中的伙食相比,这种简单却用心的家常菜加倍美味。
「郭大哥,我以为两个男人一起住不会开伙。」记得哥哥从来没进过厨房。
「我有时间的话,就会煮一点。」坐在对面的男人浅浅一笑。
「不过你煮的东西都是我哥爱吃的呢,你对他太好了。」江破关没心机地说了一句。
男人动摇了一下,彷佛是在解释,却没有重点--
「因为……因为他喜欢吃那些……所以……」
那种略微慌张的神情让江破关抬起头注视,然后发现,男人从头到尾没动过筷夹菜。
「你不吃?」他问着对方。
「我……想等他,等你哥哥回来再吃。」男人说道,露出温柔的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江破关忽然强烈地有种这个人非常珍视自己哥哥的感觉。
之前几次见面,总是有哥哥在旁边,两人独处是头一回。
由于交谈不够多也不深入,所以并未特别注意;以往的印象,就是这位同住人是个性格温和有礼的家伙而已,虽然跟哥哥以前的朋友回然不同的类型,
但也并不是什么坏角色。
其实哥哥为什么要和一个男人同住呢?
父亲曾在家里问过母亲,听到的时候自己也曾觉得奇怪。不管学长弟之间的感情再怎么好,都已经到适婚年龄的两个大男人一直同居,不是件诡异的事情吗?
虽然找不到理由,不过也自行想象成可能这位学长有困难等等之类的原因来填充;至于事实的真相又是如何,他并非特别喜欢追根究柢,但总是有那样无法厘清的疑问存在。
这个人,和哥哥一起住那么久,那种宛若摆在心头小心翼翼珍视的感觉,或许只是出自共居多年的情谊吧?
思及眼前的男人应该算是哥哥最好的朋友,江破关不禁想把最近的事拿出来询问,于是开口说道:
「郭大哥,你跟我哥认识很久了,又住在一起,我想请问你,你有没有发现他……呃,这阵子有什么不对劲?」问话突兀又搞错顺序,他看见男人困扰地对自己偏着颈项,只好先放落碗筷,再一次仔细说明:「老实告诉你,我哥跟我讲过好几次如果他被赶出家门,就要拜托我照顾爸妈的话。我真的想不透他有什么困难,爸又有点高血压,我真担心他们两个哪天忽然吵起来,那就来不及了。我想,和他最要好的你,也许能察觉一点迹象……」他说到一半停住,因为男人对自己轻微地笑了,但那笑容却太过凄楚,宛如因过度压抑而显得异常扭曲。
江破关怔楞半晌,不觉唤道:「郭大哥?」
男人沉默不语,只是坐在椅子上,然后,将脸垂得好低好低。
彷佛察觉空气之中那种接近极端的不自然,脑袋里的问题好像都被忘记了,江破关一时只是望着眼前的男人。
「……对不起。」
良久良久过后,男人终于启唇,低沉温柔的嗓音沙哑。
为什么郭大哥要向自己道歉?在他没弄明白之前,男人又重复对他说了次:
「对不起。」
江破关突地不晓得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只会讲对不起的男人,也不懂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不知如何打破僵硬凝滞的气氛,正欲启唇安慰,下意却望见对方颈处有一小块紫红色的痕迹,如果不是因为他低头的姿势,本来应该是被衣领遮住的。
猛然像是被雷电击中,从未窥探过的预感在心里一闪而逝。江破关诧然站起身,仓卒道:
「我、我吃饱了!先睡。」
进入那问所谓的客房,他只觉自己的思绪像团混乱的毛球,回头从门缝望出去,坐在饭桌上的男人背对着自己,还是那样地低着头。
那副肩膀,看起来好小、好沉。
男人没动,他也不动。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打破那样如履薄冰静谧氛围的,是开门的声响。
几个星期没见的哥哥出现在饭厅,最先喊出口的是男人的名字。
「近善。」
在望见低头坐着的男人不语时,哥哥走近,然后将手放在对方纤细的肩背上,倾首在男人耳边启唇。
一开始说的几句话,只是模糊的音量,江破关并未听见,直到哥哥将男人抱入怀里安慰,对话才变得清楚。
「……你不可以因为我……而舍弃你的家人啊……」
男人微微地挣扎着,哥哥没有说话,只是抚摸他的后颈,将对方的头压靠在自己肩上,用力搂住。直到此时,江破关才看见那张伤心落泪的脸。
「你不可以……不可以……请你不要……我不想看到那样的情形……我会跟你站在一起,就算被你的家人唾骂或仇视,就算一辈子都无法得到原谅……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承受……所以,请你不要因为我舍弃……对你而言那么、重要的人……」
男人几乎泣不成声,没有一个音节平稳。
但是,每一字每一句都宛若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承诺倾诉,那样真切而深情。
江破关觉得自己胸口好像被绳索勒住般喘不过气,连指尖都发冷了。
「……你只要永远爱着我就好。」哥哥仅对男人说了这句。
在看到呜咽的男人彷佛需要拯救般地伸出手拥住哥哥时,他没有再听下去,只是很快地锁上房门。
那一夜,他一直怕哥哥会来敲他的房门,但是,在对面的房间响起关门声后,整间屋子就像是虚幻的梦境那般寂静沉默。
站在车站入口,江破关因为一夜末眠而眼皮浮肿。
「你确定要这么早走?至少和我吃顿早餐。」
从出门到现在,哥哥已经问第三次了,于是江破关也只好再回答一次:
「我有事。」
「那好吧。」那笑意有些无奈。
江破关望着自己哥哥,虽然是星期日一大早,他还是坚持送自己来坐车。
一路上,兄弟俩都很有默契地没提及昨晚的事。
「你回家告诉爸,我下次放假会回去。」哥哥说。
「喔。」江破关点头,拿起自己的背包。稍作迟疑,他深吸口气快速地问:「那郭大哥呢?」
「他不大舒服,在家里休息。」
江破关的问话重点其实并不是这个,但是哥哥不知是会错意还是故意,总之害他也没有勇气再问一递。看了看表,真的到点了,他向哥哥道别,转身走进车站之际,想到什么,回头喊:
「哥!」
还未远离的哥哥停步,回头望住他的表情带着一点点的讶异。
心脏怦怦作响,幸好只有自己知道。江破关表面平静地道:
「如果你被赶出去了,一定要告诉我你在哪里。」
说完,他朝哥哥挥手,没有等待对方响应,直接走向月台。
要搭乘的火车比自己的表面指针稍迟两分钟,肯定是因为行驶误差,绝对不会是手表不准的缘故。这只表,是自己考上大学时,哥哥买给他的庆贺礼物。
列车停下,他跟着人群进入,车票的座位号码是个靠窗的位子,虽然风景没任何动人之处,但优点是可以一直面对没有人的窗外。
瞪着映照出自己轮廓的玻璃窗,江破关的眼眶开始泛湿,连视线都逐渐模糊起来。他没料到已经二十几岁的自己居然还会有这么忍不住想哭的一天。
为什么?怎么会?怎么可能?
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问题,但是并非每个问题都能够得到答案。
他终于知道,哥哥之所以会对自己讲出那样的话,那个理由有多么教人难受。
因为,最不愿那样说的,一定是哥哥自己啊。
「可恶……」愤怒悲伤难过的情绪在心里复杂交缠,他气为什么找不到自己能够帮忙的地方,更讨厌自己内心还是觉得遭受打击所以无法立刻接受!
眼泪流下来,江破关没有伸手擦去。
是昨晚没睡好眼睛才会出水,绝对是。
下次再来找哥哥的时候,他要笑着面对他们,别像今天这样狼狈逃走。
然后,他们也一定会再次对他微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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