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虽然弦歌不止一次说，这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好名字。可是香雪一点也听不进去。空闲的时候，她还是靠着窗边的桌子，反反复复在纸上写着，冰绡冰绡冰绡。香雪的字写得很漂亮，自幼就学书法绘画，能写一手娟娟秀秀的小楷。满篇的字规规矩矩的躺在那里，很是冷峭。
看着看着，自然而然就开始沮丧。古汉语中，“绡”字解作丝绸，常在诗词中喻指花瓣。可是香雪记得，那堂课枯燥无聊，花白头发的教授讲到这里，猛然咳嗽。长长短短，暗哑的嗓子里夹杂着奇怪的哨声。在偌大的课堂里，甚是突兀。以至于后来，香雪一看到这个字都会抽搐。记忆里奇怪的阴影。
香雪开始写第二张纸的时候，杜修文打来电话。内容是一起吃饭，言简意赅。
香雪立刻放下纸笔，翻箱倒柜。
弦歌捧着杯子冷冷的说，林香雪你真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啊，活该天生被杜修文那厮吃得死死的。
香雪一边往头上套着毛衣，一边讪讪的笑，嘿嘿，不和你吃饭了，你知道的，修文难得有时间。
香雪和弦歌是极好的朋友，相识很久，然后一起走进陌生城市的大学。彼此都认定是十分难得的缘分。可是性格却南辕北辙。弦歌淡静默然，在她的眼里，香雪只是一个孩子，天真而敏感。
香雪是大一下学期的时候迷恋上大她们两级的杜修文。那时候的杜修文已经出尽风头，包揽所有年度的奖学金和各式证书。所到之处，尽是大把大把的追随者。
刚进校门不久，外语系的宿舍楼顶上曾跌下来一个女孩。传言中大约是为情所困，男主角就是杜修文。学校翻来覆去的调查，最后证实是女孩子在天台喝酒，醉了的时候大概以为自己可以飞起来，然后就像一块破抹布一样摔在结实的水泥地上。
那时候的林香雪还边吃着冰淇淋，边撇着嘴，啧啧，什么年代啊，还有人相信殉情这回事，再说那杜修文，不过是两只眉毛两个眼睛的普通人，有什么能耐担纲传闻中的主角。
香雪说这话的时候，秋季不过刚刚来到。漫天飞舞着微黄的树叶。香雪裸露着洁白的脚踝，靠着校园里的丁香树。
弦歌还记得，冰淇淋缓慢的软化着，顺着香雪的手腕悠悠的绵延。她就那样咪着眼睛一点一点舔拭，像个午后幸福的猫咪。
然而不过一次演讲，杜修文衣白如雪，玉树临风，意气风发。就像北方强烈阳光下挺拔的白杨树。看台上，香雪圆滚滚的眼睛眯成猫样。弦歌知道，杜修文轻而易举的俘虏了她。
香雪开始满校园的追逐他的足迹。课堂外，图书馆，饭堂厅，操场边。终于迎上前去，说出了那几个字。
然后出双入对，花前月下，也曾亲密的像血脉相连的亲手足。
香雪对杜修文说，你知道我的好姐妹宋弦歌吗，那真正是个美人。 杜修文撇撇嘴，哎哟能让我宝贝夸赞的人可真不多，是天使吧。
香雪弯着食指狠狠刮他的鼻子，得了吧，人家弦歌那可真是天使，不过仅此一个，别无分家。
那我可要好好瞧瞧，看看到底是何妨神圣能让我们香雪这么垂涎三尺。杜修文慢慢俯下头，低声说，香雪你知道吗，很久以前就想吻你了。
嘴唇碰在一起的时候，香雪疑惑的想，在这样美丽的夜晚里，遗失的初吻是否就是那个叫做“幸福”的狡猾东西呢。
那时候的我们还是太年轻，以至于一个瞬间的感动就可以天真的以为是天长地久。
几天后，香雪被导师叫进办公室。出来后，一脸兴奋的香雪跳着对弦歌说，那幅人体画居然可以放进教研中心，并在下个周五展出啊。
弦歌笑的眼睛弯弯，睫毛像飞舞的蝴蝶。那一定要好好庆祝啊，林香雪你一定可以成为近代最出色的女画家。
不不不，我不要做最出色的女画家，哈哈，我要成为近代最出色的画家。香雪捂着嘴笑得弯下腰。脑袋后面吊着的马尾巴一摇一摇。
这是建校以多年以来的奇迹。从来没有大一的新鲜人可以这样受到教授们的瞩目。在那个漂亮气派的地方展出的多半是一些名人的作品或者是这里培育成名的人的作品。许多人都在翘首等待展出的这一天。
香雪和弦歌更是掰着手指掐算着日子。
食堂吃饭的时候，弦歌用银白的勺子敲敲香雪的饭盒。你有没有觉得，你快成为明星了。
香雪困难的把头从香菇青菜中抬起来，我怕那时候成明星的是你啊宋弦歌，你要是出现围追堵截的烦恼，可别谋杀我啊。
嘁，那很好啊，张爱玲说过，出名要乘早啊，我是很心甘情愿的当那枪头鸟的。你放心好了，我们是好姐妹，不会连累你的。弦歌用手抚一下香雪的面颊。样子极为轻佻。
很好啊，姐妹，那这个鸡翅膀也就不会介意众乐乐了哦。
林香雪，你这只猪，还给我。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就像许多个一天一样，不管有谁期盼，有谁担忧，还是不急不缓的到来了。只是这一天对于这个偌大的校园，有着热烈的节日气氛。
就像农村的集市，我们都是贪慕新鲜的赶集人。弦歌在人群里小心翼翼的闪避着。
呵呵，我倒觉得自己是一身手特高强的武林人士，好像赶赴一场难得的武林盛会。香雪紧紧拽着弦歌的手突围。
但愿不是血腥漫天的生杀搏斗就好。弦歌不耐的嘟囔。
你说什么啊弦歌，人太吵听不到。快到了，我看见我的画了，很多人在看啊，真兴奋。但愿一会不要有人认出我。我今天太匆忙，没有带笔啊。
一步一步，终于挨到了。冷艳的面孔，芬芳的身体，那样彭湃的绽放在墙上。
所有人都目的明确，不辞劳苦奔赴，只为这样的视觉盛宴。
香雪和弦歌差一点相拥痛哭。
香雪一扭头看见了人群里的杜修文。她激动的挥手，在这，修文，我们在这里啊。
修文淡淡扫了她一眼，迅速的转身离开。
香雪呆在原地。
晚上的时候，修文约香雪吃饭。香雪想了想，穿了一条美丽的落满花瓣的长裙，拉了弦歌一起赴宴。
到那个小餐馆的时候，她们晚了十分钟。修文正气定神闲的喝茶。看到她们，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的自顾自斟饮。
香雪尴尬的站在原地，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学生。
弦歌微微一笑，推说自己还有别的约会，转身离开了是非之地。
校园里晚风徐徐，一阵一阵的花香随风飘荡，伴随花香的还有遥遥歌声。由于是周末，很多学生围坐在草地上，一把吉他，几把嗓音。潜吟低和，像游走在丝线之上。
弦歌觉得自己真是寂寞的人。这样好的夜晚，这样美丽的校园，居然没有一个可以安心的地方。
踱来踱去，又回到教研中心。空荡荡的展厅，到处是流动的风和花香。墙壁上美丽的脸和风景，寂静的怒放。
弦歌轻轻说，只有我明白你们是孤独的，因为我的灵魂也在这里。
宿舍里面，香雪爬上弦歌的床。在黑暗中，她搂着弦歌的脖子悄悄的说，你不许生气啊，是杜修文不好，明天让他给你道歉去，负荆请罪的干活。
弦歌轻轻叹气，我什么时候生气了，只是对杜修文，你要小心收藏好自己的心，交出去再拿回来可就千疮百孔了。
香雪嘻嘻笑着说，你知道他今天发什么神经吗，就是那幅画闹的。这个年代还有人思想这么保守，说人体画不该展出，尤其模特又是你，一个学校的，会尴尬。
行了行了，香雪，反正就是和好了对吗。得了，别炫耀你的爱情了。弦歌心里念，真是小孩子。
香雪说知道了，睡觉去了。然后摸摸嗦嗦找拖鞋，摸摸嗦嗦往下铺爬。
很长的寂静后，弦歌听见很低的女声幽幽的说，来不及了，心全部都交给他了。不管他怎样捣鼓，有个安放的地方总是好的。
正如她们预料的一样，香雪弦歌双双成了明星。校园这么大，总有人在人前背后指指点点。传言像长了翅膀的飞蛾，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扑棱棱的飞去。甚至有人在上大课时，隔着几百人传递纸条问，画的那样好，是感情真挚的流露吧。你们是不是爱人啊，是不是，是不是……
修文开始在一家规模很大的设计公司上班，外边租了房子。忙论文，忙设计，忙比赛，忙挣钱，忙应酬，忙打球，很忙很忙。
感情就这样淡下来。香雪有时候在宿舍等待电话，有时候呆在修文的房里等待他回来。都是等待，漫长无期，煎熬难耐。只是地方不一样，如此而已，没有分别。
然后又有纸条，是不是你们终于走在一起了，所以杜修文退出了？
然后在某一天，香雪拿着钥匙打开那个家。床上此起彼伏，娇喘连连；屋内凌乱不堪，空气混浊。
香雪闲闲得靠着门，安静的看着床上的人惊惶失措，顾此失彼。
杜修文虚弱的叫一声香雪，然后了无声息。
香雪突然恍然，急急阖上门。跌跌撞撞跑下楼，认真的吐了起来。反反复复，不可抑制。这才惊觉，胃怎么痛成这样，身体弯成一只虾子。
最后还是修文送她进的医院。那个穿着白色大褂的大夫色眯眯的盯着她的下身，急性阑尾炎。
真可恶，那个时候，居然只记得起杜修文的电话。香雪面如白纸的躺在病床上说。
弦歌在旁边细细的给苹果脱衣服，一圈一圈，长长的微红的皮蜿蜒的垂下来。
弦歌，如果你和我之间有一个是男孩子的话，将会是多美好的画面啊。香雪叹息。
弦歌偏着头微笑，长长的卷发垂在耳边，小小的晶莹的耳朵闪着淡淡的贝壳样的光泽，她说，不要，男子的感情永远不会像女子一样纯粹干净。
弦歌你知道吗，那个女孩，那个在修文身下的女孩，叫做叶冰绡。香雪把被子轻轻拉上来，盖过头顶。瘦弱的身体在萧煞的白色里面抽动。
出院的时候，杜修文也来了，消瘦不少。忙前忙后，左手抱盆，右手拎包。可是依旧玉树临风，在阳光下烨烨发光。香雪看着看着，眼睛不由自主的又湿了。
弦歌想起那晚的夜深人静，那把很低的女声幽幽的说，来不及了，心全部都交给他了。不管他怎样捣鼓，有个安放的地方总是好的。
弦歌希望，这一次可以放的更久一点。
岁月如梭啊。一季春来，一季秋往，香雪和弦歌缓慢而又飞速的成长着。
毕业后，香雪留校当了画院的老师。每次站在讲台上，看着面前郁郁葱葱的面孔，心里就沉静淡定。
那幅人体画还陈列在那个空敞的展室。许多学生都会指着上面娇艳的面孔问，林老师，这个模特是谁，感觉很好啊。
然后她就微笑，偏着头，让软软的头发垂下来，露出小小的耳朵，好像弦歌的样子。
香雪如愿以偿的嫁给了杜修文。修文的生意做的有声有色，很多设计都得了行业的大奖。可是修文在生活里却无能为力。每个夜晚，香雪在他身旁温柔的安抚，下一次下一次吧。可是彼此心里都明白，一百万个下一次，结果不会没有什么不同。
不是没有看过医生的。辗转反侧，很多知名的医院知名的大夫都说没有问题。可是一到夜晚，杜修文就气急败坏的骂医生。
香雪有时候看着修文忿忿睡去的背部，悠悠的想，会不会就是那一次呢？
冰绡，果然成了记忆中永久的阴影。只是这样子，也许男女之间的感情可以纯粹干净许多。
后来，香雪领养了一个孩子。极漂亮的女孩，天使一样。有粉嘟嘟的小脸，斜长的眼眉，醉人的酒窝。
香雪对修文说，姓宋吧，就叫宋雪吧。
修文点一枝烟，说，你还是不原谅我，对吗？
香雪香香天使的脸蛋，怎么没有原谅呢，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啊。何况你已经为此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啊。
修文深深的埋起头。
香雪看着他，心里一阵悲凉。什么时候，意气风发的校园王子这样沮丧。
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香雪认真的在纸上写，冰绡冰绡，一遍一遍。有这样冷冽的名字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
弦歌，修文还和她在一起。香雪扔掉笔，我昨天看见他们在咖啡屋里依偎。
我知道。弦歌淡淡回应。
香雪想了很久，弦歌，你有没有觉得叶冰绡的眉眼极像你，神情也像，永远的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无辜表情。
弦歌转过身仔细盯住香雪，你想说什么？你在怀疑什么？
有吗，怎么这样紧张？被人洞穿了吗？弦歌，我最恨别人欺骗我。我是不会原谅的。
是吗，那你不是原谅杜修文了吗，说什么欺骗，你是在自己欺骗自己。弦歌不屑的说。
香雪打电话给修文，声音期期艾艾的，可以告诉我真相吗，修文，我可以接受，我不要再继续猜忌。
其实香雪早知道杜修文真正爱着的不是她林香雪，也不是那个冷峭的叶冰绡，真正的女主角是宋弦歌。
生命真是一个玩笑，兜来兜去。你以为结局是这样，其实在前面不远处，另有一番景象等着。
出院后不久，香雪正式搬进修文的房子，那个曾经让她呕吐不止的地方。她想也许用一些纯粹干净的东西可以遮盖那些肮脏的东西。
她一个人跑去教研中心，想影印那张画，然后张贴在自己的房间内。她以为看着弦歌那张盛开的脸孔，就可以让心底澄静。
香雪仔细的摘掉画，那个真相就那样显现出来。一时间，阳光强烈，白花花的从四面八方射进来，让人头晕目眩，让人无所遁藏。
弦歌，总有一天你将绽放在我面前。我爱你，至死不渝。
刚劲苍茫的字迹，香雪想，直到她死去，也忘不掉这样动人的字体。
终于明白为什么展览那天修文会那样的反常，为什么这两个人永远不对脾气，老死不相往来。
许多原先看似诡异的事情，突然就豁然开朗。
香雪说，你爱宋弦歌，对吗，除此以外，你谁也不是认真的，对吗。
香雪说，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对吗，甚至早过那个为你跳楼的女孩子，对吗。
香雪说，你和我上床，你和叶冰绡上床，是因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因为冰绡长的像她，对吗。
香雪说，那你为什么不和她上床，因为她不接受你，而我们是可以随随便便的，不值得珍惜的，对吗。
修文遥远的声音穿过来，不是这样的，香雪，你不知道，我的爱情永远无果。
哈哈，得不到的就是爱情，得到的就是露水姻缘，是吗，我们是倒贴的，我们就是下贱。
不是的，香雪。
那是什么？
是什么？
你说啊，你说啊。
宋弦歌，她喜欢的是，林香雪，而且更胜过我爱她。
这是怎样的笑话，又是怎样的感情。香雪握着电话，全身发抖，猛然记起刚才争执激烈的时候，狠狠摔在弦歌脸上的那一巴掌。
香雪扔掉电话，跌跌撞撞的冲出宿舍。校园里瞬间飘散着她凄厉的喊声，弦歌。弦歌。这样美丽哀伤的女子，像妖冶的花朵，只能寂寞的开在不见天日的暗处。她捂着脸，决绝的眼神，冷冽的嘴角，慢慢的退出房间。
香雪，原来怎样的等待都赢不了你这段放任自流的感情。然后居然微笑着离开。
香雪一遍一遍喊叫，失声痛苦，她慢慢蹲下，胡乱用拳头砸着头。许多人都聚集过来。修文抱住香雪，流着眼泪说，不会有事的。
终于在校园的湖心发现了弦歌的尸体。藤蔓一样的卷发张牙舞爪的漂浮在水面，雪白的脸颊，黑色的长裙，碧绿的湖水。整个夜晚像被诅咒的末日。
女孩子们惊呼着，男孩子们惋惜着。就这样，如此美丽的生命，匆匆的成了回忆。
然后，香雪成为老师。在这个曾失去两个生命的校园里，整日穿来穿去。每一个新入学校的男孩女孩都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版本。
有时候，会有学生指着画中的弦歌问，林老师，你就是抢走了这个美丽女孩的男朋友，然后她殉情了，是吗。
香雪就仔细的看着画里那个极致的女子，轻声说，弦歌，瞧，这就是你让我一生背负的债。可是，我心甘情愿当这枪打的鸟，成为中矢之的。
更多是在夜晚，万籁俱静的时候，修文带着失望沉沉睡去。香雪在黑暗里摸索着墙上弦歌清冷的脸，低声说，弦歌，你告诉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该安放到哪里呢？
1:05 2004-10-29
看着看着，自然而然就开始沮丧。古汉语中，“绡”字解作丝绸，常在诗词中喻指花瓣。可是香雪记得，那堂课枯燥无聊，花白头发的教授讲到这里，猛然咳嗽。长长短短，暗哑的嗓子里夹杂着奇怪的哨声。在偌大的课堂里，甚是突兀。以至于后来，香雪一看到这个字都会抽搐。记忆里奇怪的阴影。
香雪开始写第二张纸的时候，杜修文打来电话。内容是一起吃饭，言简意赅。
香雪立刻放下纸笔，翻箱倒柜。
弦歌捧着杯子冷冷的说，林香雪你真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啊，活该天生被杜修文那厮吃得死死的。
香雪一边往头上套着毛衣，一边讪讪的笑，嘿嘿，不和你吃饭了，你知道的，修文难得有时间。
香雪和弦歌是极好的朋友，相识很久，然后一起走进陌生城市的大学。彼此都认定是十分难得的缘分。可是性格却南辕北辙。弦歌淡静默然，在她的眼里，香雪只是一个孩子，天真而敏感。
香雪是大一下学期的时候迷恋上大她们两级的杜修文。那时候的杜修文已经出尽风头，包揽所有年度的奖学金和各式证书。所到之处，尽是大把大把的追随者。
刚进校门不久，外语系的宿舍楼顶上曾跌下来一个女孩。传言中大约是为情所困，男主角就是杜修文。学校翻来覆去的调查，最后证实是女孩子在天台喝酒，醉了的时候大概以为自己可以飞起来，然后就像一块破抹布一样摔在结实的水泥地上。
那时候的林香雪还边吃着冰淇淋，边撇着嘴，啧啧，什么年代啊，还有人相信殉情这回事，再说那杜修文，不过是两只眉毛两个眼睛的普通人，有什么能耐担纲传闻中的主角。
香雪说这话的时候，秋季不过刚刚来到。漫天飞舞着微黄的树叶。香雪裸露着洁白的脚踝，靠着校园里的丁香树。
弦歌还记得，冰淇淋缓慢的软化着，顺着香雪的手腕悠悠的绵延。她就那样咪着眼睛一点一点舔拭，像个午后幸福的猫咪。
然而不过一次演讲，杜修文衣白如雪，玉树临风，意气风发。就像北方强烈阳光下挺拔的白杨树。看台上，香雪圆滚滚的眼睛眯成猫样。弦歌知道，杜修文轻而易举的俘虏了她。
香雪开始满校园的追逐他的足迹。课堂外，图书馆，饭堂厅，操场边。终于迎上前去，说出了那几个字。
然后出双入对，花前月下，也曾亲密的像血脉相连的亲手足。
香雪对杜修文说，你知道我的好姐妹宋弦歌吗，那真正是个美人。 杜修文撇撇嘴，哎哟能让我宝贝夸赞的人可真不多，是天使吧。
香雪弯着食指狠狠刮他的鼻子，得了吧，人家弦歌那可真是天使，不过仅此一个，别无分家。
那我可要好好瞧瞧，看看到底是何妨神圣能让我们香雪这么垂涎三尺。杜修文慢慢俯下头，低声说，香雪你知道吗，很久以前就想吻你了。
嘴唇碰在一起的时候，香雪疑惑的想，在这样美丽的夜晚里，遗失的初吻是否就是那个叫做“幸福”的狡猾东西呢。
那时候的我们还是太年轻，以至于一个瞬间的感动就可以天真的以为是天长地久。
几天后，香雪被导师叫进办公室。出来后，一脸兴奋的香雪跳着对弦歌说，那幅人体画居然可以放进教研中心，并在下个周五展出啊。
弦歌笑的眼睛弯弯，睫毛像飞舞的蝴蝶。那一定要好好庆祝啊，林香雪你一定可以成为近代最出色的女画家。
不不不，我不要做最出色的女画家，哈哈，我要成为近代最出色的画家。香雪捂着嘴笑得弯下腰。脑袋后面吊着的马尾巴一摇一摇。
这是建校以多年以来的奇迹。从来没有大一的新鲜人可以这样受到教授们的瞩目。在那个漂亮气派的地方展出的多半是一些名人的作品或者是这里培育成名的人的作品。许多人都在翘首等待展出的这一天。
香雪和弦歌更是掰着手指掐算着日子。
食堂吃饭的时候，弦歌用银白的勺子敲敲香雪的饭盒。你有没有觉得，你快成为明星了。
香雪困难的把头从香菇青菜中抬起来，我怕那时候成明星的是你啊宋弦歌，你要是出现围追堵截的烦恼，可别谋杀我啊。
嘁，那很好啊，张爱玲说过，出名要乘早啊，我是很心甘情愿的当那枪头鸟的。你放心好了，我们是好姐妹，不会连累你的。弦歌用手抚一下香雪的面颊。样子极为轻佻。
很好啊，姐妹，那这个鸡翅膀也就不会介意众乐乐了哦。
林香雪，你这只猪，还给我。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就像许多个一天一样，不管有谁期盼，有谁担忧，还是不急不缓的到来了。只是这一天对于这个偌大的校园，有着热烈的节日气氛。
就像农村的集市，我们都是贪慕新鲜的赶集人。弦歌在人群里小心翼翼的闪避着。
呵呵，我倒觉得自己是一身手特高强的武林人士，好像赶赴一场难得的武林盛会。香雪紧紧拽着弦歌的手突围。
但愿不是血腥漫天的生杀搏斗就好。弦歌不耐的嘟囔。
你说什么啊弦歌，人太吵听不到。快到了，我看见我的画了，很多人在看啊，真兴奋。但愿一会不要有人认出我。我今天太匆忙，没有带笔啊。
一步一步，终于挨到了。冷艳的面孔，芬芳的身体，那样彭湃的绽放在墙上。
所有人都目的明确，不辞劳苦奔赴，只为这样的视觉盛宴。
香雪和弦歌差一点相拥痛哭。
香雪一扭头看见了人群里的杜修文。她激动的挥手，在这，修文，我们在这里啊。
修文淡淡扫了她一眼，迅速的转身离开。
香雪呆在原地。
晚上的时候，修文约香雪吃饭。香雪想了想，穿了一条美丽的落满花瓣的长裙，拉了弦歌一起赴宴。
到那个小餐馆的时候，她们晚了十分钟。修文正气定神闲的喝茶。看到她们，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的自顾自斟饮。
香雪尴尬的站在原地，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学生。
弦歌微微一笑，推说自己还有别的约会，转身离开了是非之地。
校园里晚风徐徐，一阵一阵的花香随风飘荡，伴随花香的还有遥遥歌声。由于是周末，很多学生围坐在草地上，一把吉他，几把嗓音。潜吟低和，像游走在丝线之上。
弦歌觉得自己真是寂寞的人。这样好的夜晚，这样美丽的校园，居然没有一个可以安心的地方。
踱来踱去，又回到教研中心。空荡荡的展厅，到处是流动的风和花香。墙壁上美丽的脸和风景，寂静的怒放。
弦歌轻轻说，只有我明白你们是孤独的，因为我的灵魂也在这里。
宿舍里面，香雪爬上弦歌的床。在黑暗中，她搂着弦歌的脖子悄悄的说，你不许生气啊，是杜修文不好，明天让他给你道歉去，负荆请罪的干活。
弦歌轻轻叹气，我什么时候生气了，只是对杜修文，你要小心收藏好自己的心，交出去再拿回来可就千疮百孔了。
香雪嘻嘻笑着说，你知道他今天发什么神经吗，就是那幅画闹的。这个年代还有人思想这么保守，说人体画不该展出，尤其模特又是你，一个学校的，会尴尬。
行了行了，香雪，反正就是和好了对吗。得了，别炫耀你的爱情了。弦歌心里念，真是小孩子。
香雪说知道了，睡觉去了。然后摸摸嗦嗦找拖鞋，摸摸嗦嗦往下铺爬。
很长的寂静后，弦歌听见很低的女声幽幽的说，来不及了，心全部都交给他了。不管他怎样捣鼓，有个安放的地方总是好的。
正如她们预料的一样，香雪弦歌双双成了明星。校园这么大，总有人在人前背后指指点点。传言像长了翅膀的飞蛾，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扑棱棱的飞去。甚至有人在上大课时，隔着几百人传递纸条问，画的那样好，是感情真挚的流露吧。你们是不是爱人啊，是不是，是不是……
修文开始在一家规模很大的设计公司上班，外边租了房子。忙论文，忙设计，忙比赛，忙挣钱，忙应酬，忙打球，很忙很忙。
感情就这样淡下来。香雪有时候在宿舍等待电话，有时候呆在修文的房里等待他回来。都是等待，漫长无期，煎熬难耐。只是地方不一样，如此而已，没有分别。
然后又有纸条，是不是你们终于走在一起了，所以杜修文退出了？
然后在某一天，香雪拿着钥匙打开那个家。床上此起彼伏，娇喘连连；屋内凌乱不堪，空气混浊。
香雪闲闲得靠着门，安静的看着床上的人惊惶失措，顾此失彼。
杜修文虚弱的叫一声香雪，然后了无声息。
香雪突然恍然，急急阖上门。跌跌撞撞跑下楼，认真的吐了起来。反反复复，不可抑制。这才惊觉，胃怎么痛成这样，身体弯成一只虾子。
最后还是修文送她进的医院。那个穿着白色大褂的大夫色眯眯的盯着她的下身，急性阑尾炎。
真可恶，那个时候，居然只记得起杜修文的电话。香雪面如白纸的躺在病床上说。
弦歌在旁边细细的给苹果脱衣服，一圈一圈，长长的微红的皮蜿蜒的垂下来。
弦歌，如果你和我之间有一个是男孩子的话，将会是多美好的画面啊。香雪叹息。
弦歌偏着头微笑，长长的卷发垂在耳边，小小的晶莹的耳朵闪着淡淡的贝壳样的光泽，她说，不要，男子的感情永远不会像女子一样纯粹干净。
弦歌你知道吗，那个女孩，那个在修文身下的女孩，叫做叶冰绡。香雪把被子轻轻拉上来，盖过头顶。瘦弱的身体在萧煞的白色里面抽动。
出院的时候，杜修文也来了，消瘦不少。忙前忙后，左手抱盆，右手拎包。可是依旧玉树临风，在阳光下烨烨发光。香雪看着看着，眼睛不由自主的又湿了。
弦歌想起那晚的夜深人静，那把很低的女声幽幽的说，来不及了，心全部都交给他了。不管他怎样捣鼓，有个安放的地方总是好的。
弦歌希望，这一次可以放的更久一点。
岁月如梭啊。一季春来，一季秋往，香雪和弦歌缓慢而又飞速的成长着。
毕业后，香雪留校当了画院的老师。每次站在讲台上，看着面前郁郁葱葱的面孔，心里就沉静淡定。
那幅人体画还陈列在那个空敞的展室。许多学生都会指着上面娇艳的面孔问，林老师，这个模特是谁，感觉很好啊。
然后她就微笑，偏着头，让软软的头发垂下来，露出小小的耳朵，好像弦歌的样子。
香雪如愿以偿的嫁给了杜修文。修文的生意做的有声有色，很多设计都得了行业的大奖。可是修文在生活里却无能为力。每个夜晚，香雪在他身旁温柔的安抚，下一次下一次吧。可是彼此心里都明白，一百万个下一次，结果不会没有什么不同。
不是没有看过医生的。辗转反侧，很多知名的医院知名的大夫都说没有问题。可是一到夜晚，杜修文就气急败坏的骂医生。
香雪有时候看着修文忿忿睡去的背部，悠悠的想，会不会就是那一次呢？
冰绡，果然成了记忆中永久的阴影。只是这样子，也许男女之间的感情可以纯粹干净许多。
后来，香雪领养了一个孩子。极漂亮的女孩，天使一样。有粉嘟嘟的小脸，斜长的眼眉，醉人的酒窝。
香雪对修文说，姓宋吧，就叫宋雪吧。
修文点一枝烟，说，你还是不原谅我，对吗？
香雪香香天使的脸蛋，怎么没有原谅呢，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啊。何况你已经为此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啊。
修文深深的埋起头。
香雪看着他，心里一阵悲凉。什么时候，意气风发的校园王子这样沮丧。
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香雪认真的在纸上写，冰绡冰绡，一遍一遍。有这样冷冽的名字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
弦歌，修文还和她在一起。香雪扔掉笔，我昨天看见他们在咖啡屋里依偎。
我知道。弦歌淡淡回应。
香雪想了很久，弦歌，你有没有觉得叶冰绡的眉眼极像你，神情也像，永远的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无辜表情。
弦歌转过身仔细盯住香雪，你想说什么？你在怀疑什么？
有吗，怎么这样紧张？被人洞穿了吗？弦歌，我最恨别人欺骗我。我是不会原谅的。
是吗，那你不是原谅杜修文了吗，说什么欺骗，你是在自己欺骗自己。弦歌不屑的说。
香雪打电话给修文，声音期期艾艾的，可以告诉我真相吗，修文，我可以接受，我不要再继续猜忌。
其实香雪早知道杜修文真正爱着的不是她林香雪，也不是那个冷峭的叶冰绡，真正的女主角是宋弦歌。
生命真是一个玩笑，兜来兜去。你以为结局是这样，其实在前面不远处，另有一番景象等着。
出院后不久，香雪正式搬进修文的房子，那个曾经让她呕吐不止的地方。她想也许用一些纯粹干净的东西可以遮盖那些肮脏的东西。
她一个人跑去教研中心，想影印那张画，然后张贴在自己的房间内。她以为看着弦歌那张盛开的脸孔，就可以让心底澄静。
香雪仔细的摘掉画，那个真相就那样显现出来。一时间，阳光强烈，白花花的从四面八方射进来，让人头晕目眩，让人无所遁藏。
弦歌，总有一天你将绽放在我面前。我爱你，至死不渝。
刚劲苍茫的字迹，香雪想，直到她死去，也忘不掉这样动人的字体。
终于明白为什么展览那天修文会那样的反常，为什么这两个人永远不对脾气，老死不相往来。
许多原先看似诡异的事情，突然就豁然开朗。
香雪说，你爱宋弦歌，对吗，除此以外，你谁也不是认真的，对吗。
香雪说，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对吗，甚至早过那个为你跳楼的女孩子，对吗。
香雪说，你和我上床，你和叶冰绡上床，是因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因为冰绡长的像她，对吗。
香雪说，那你为什么不和她上床，因为她不接受你，而我们是可以随随便便的，不值得珍惜的，对吗。
修文遥远的声音穿过来，不是这样的，香雪，你不知道，我的爱情永远无果。
哈哈，得不到的就是爱情，得到的就是露水姻缘，是吗，我们是倒贴的，我们就是下贱。
不是的，香雪。
那是什么？
是什么？
你说啊，你说啊。
宋弦歌，她喜欢的是，林香雪，而且更胜过我爱她。
这是怎样的笑话，又是怎样的感情。香雪握着电话，全身发抖，猛然记起刚才争执激烈的时候，狠狠摔在弦歌脸上的那一巴掌。
香雪扔掉电话，跌跌撞撞的冲出宿舍。校园里瞬间飘散着她凄厉的喊声，弦歌。弦歌。这样美丽哀伤的女子，像妖冶的花朵，只能寂寞的开在不见天日的暗处。她捂着脸，决绝的眼神，冷冽的嘴角，慢慢的退出房间。
香雪，原来怎样的等待都赢不了你这段放任自流的感情。然后居然微笑着离开。
香雪一遍一遍喊叫，失声痛苦，她慢慢蹲下，胡乱用拳头砸着头。许多人都聚集过来。修文抱住香雪，流着眼泪说，不会有事的。
终于在校园的湖心发现了弦歌的尸体。藤蔓一样的卷发张牙舞爪的漂浮在水面，雪白的脸颊，黑色的长裙，碧绿的湖水。整个夜晚像被诅咒的末日。
女孩子们惊呼着，男孩子们惋惜着。就这样，如此美丽的生命，匆匆的成了回忆。
然后，香雪成为老师。在这个曾失去两个生命的校园里，整日穿来穿去。每一个新入学校的男孩女孩都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版本。
有时候，会有学生指着画中的弦歌问，林老师，你就是抢走了这个美丽女孩的男朋友，然后她殉情了，是吗。
香雪就仔细的看着画里那个极致的女子，轻声说，弦歌，瞧，这就是你让我一生背负的债。可是，我心甘情愿当这枪打的鸟，成为中矢之的。
更多是在夜晚，万籁俱静的时候，修文带着失望沉沉睡去。香雪在黑暗里摸索着墙上弦歌清冷的脸，低声说，弦歌，你告诉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该安放到哪里呢？
1:05 2004-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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