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那天下雨。柔柔的雨。细密的触动着我的神经。晃晃悠悠撞在朱李身上时,我手里的菜散了一地。他说,一缕头发湿湿的垂在我的额头,看起来很温柔。手忙脚乱的,让人想到了一辈子。这都是他后来说的。
他是来送信给我。糖米让他转给我。他说那天我告诉过他,我想过简单的生活。所以若干年后的一天,他问我,“简单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答:“可以安静的说话,温柔的拥抱。有人一起吃早餐。”
他也许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好像还是吃了一惊,皱着眉:“这样而已?”
我想了想,说,“还要怎样呢?”
于是他就告诉我,他习惯不加糖的咖啡,抽很淡的烟。没有随便结交女人的习惯。喜欢吃鱼。希望每餐饭都能有一个汤。这些我都能接受,所以,我们同居了。
〔二〕
认识朱李是很早的事。那天有人结婚。我被糖米生拉活拽去,说是她喝醉了可以有个人收拾残局。喧闹的喜宴,一对新人忙碌的穿梭。娇艳的新娘不堪疲惫,微微皱着眉,轻轻的几声叹息,却能感觉出她的幸福来了。天生脆弱如糖米,逢人结婚便精神失常。她说,最受不了的表情就是一脸幸福的样子。
也许有些人就是喜欢以欢庆的名义宣泄悲伤。可以假装不小心喝醉,可以什么都不解释。酒过几旬,桌上的几位都已经喝得天花乱坠,于是骄傲的战士转战他桌。
情形总之是混乱。有点眩晕。我好久没有见到过血了。鲜红的血从雪白的皮肤下涌出。触目惊心。糖米在酒后用瓶子砸了别人的头,自己的胳膊也划开了好长一条口子。冲动的血液迫不及待的,带着炫耀,花一样的在她的身上绽放。
曾经我也有过这样的血啊!那时,年龄里还带着豆蔻的余香。年轻是可以骄傲的。我素面朝天从浓妆淡抹的女人手里抢走了丈夫。我并不自责。那时崇尚一种叫爱情的东西。当她用刀刺向我腹部的时候,我用奔放的血液盛开出了炫目的花。鲜红,鲜红的。当我昂着高傲的头颅,用爱情为自己疗伤的时候,他退缩了。他要的只是安稳。也许对于有一定年纪的人来说,爱情还是太过奢侈。认真的去计较、权衡得失的时候,感情就显得那么单薄,惨淡。那年他竞选市长,那年我离开了那座城市。
终于明白,爱情不过是孩子们的游戏。一夜长大,只留下肚子上一道弯曲的疤痕,带着深深的嘲讽,死皮赖脸的提醒你不要忘记拙劣的过去。
〔三〕
糖米一开始被酒精麻醉,到现在才知道流血竟然还会痛。朱李开车送我们去医院时,我一直对他道谢。他却说“哪里,我还要感激你照顾我妹妹。”妹妹?!这个疯婆子,竟然没有告诉我她还有一个哥哥。
糖米和我合租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一直标榜自己是从童话里不小心掉出来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命运凄惨。深受爱情的毒害。精神时而失常,时而理智。高兴的时候会挥挥小手招呼你,“快来看我新买的香水!”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往你身上乱洒一通。余香绕梁,久久不散。房东来收租时,只叹气味芬芳,问是什么牌子杀虫计。糖米当场气绝。如果哪天凑巧她情绪低落,即使你拿了她宣言终极追求的SK-Ⅱ,她也爬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这个一塌糊涂的小女子,竟然有这样一个风度翩翩,英俊潇洒,气度非凡的哥哥。
糖米一边喝我熬的乌鸡汤补血,一边感慨:“要不是说我倒霉啊,来到世界后没有发现一个顺眼的男人。好不容易看见一个,那人却是我哥。”说得一眼的忧伤。我说,“那就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自由结合吧。”她大声嚷嚷说:“童言无忌啊。”眼神却分明暗淡了下去。
这都是好久前的事情了。久得都不记得年份。就像有股熟悉的气息,勾起缕缕思绪,越想走近却越看不确切。只是记得糖米那时已经坐着她的花轿准备飞到加拿大定居了。临行前,她又喝的乱醉。拉着我的手放到她哥手里,“你们成一对吧。因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那时,我有男友,朱李无心感情。大家一笑了之。
〔四〕
生活往往有许多细枝末节,不是只要愿意表达就可以被别人理解的。所以不高兴的时候,我就去买醉,然后倒在糖米身上默默的流泪。她从加拿大回来后就决定不再回去了。她只是说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还说,只有我没有问她为什么。
糖米问我:“相信宿命吗?”。我说我不信。她很认真的告诉我,和宿命作斗争的人注定失败。她尝试了,也失败了。说得那么绝望。我不忍心看她的眼睛。我不想知道她爱着怎样的一个男人。我不想问她和她深爱的男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因为不敢掀她的伤疤,就像我永远不希望自己的伤疤被别人揭开。那样,我们都会再流血,都会再痛。
我说,你回来是对的。加拿大那么冷,卖火柴的小女孩没有衣服会冻病的。这里还有我,还有你哥。
知道我和朱李在一起,确实让糖米吃惊了。她问我“你们有爱情吗?”我说“我们都是要求很少的人。不考虑这些。”我心里明白,朱李之所以可以和我在一起,无非是因为我只要求简单的生活。我不要求婚姻,不要求孩子。不要求俗世的幸福。那他呢?他是一个完美的同居伴侣,从来不要求你讲述什么,关于过去或将来。
〔五〕
可是,人心是不可靠的。岁月,使原来那些斩钉截铁的念头都烟消云散。慢慢的,开始希望有一玫小小的戒子,给我剩余的生命一个美好的承诺。只是轻轻的想,便一发不可收拾。生活的琐碎让我期待一个归宿。我越来越害怕寂寞,害怕这种曾经很享受的感觉。我对朱李说:“我可以现在就死去,但我怕慢慢的死。”朱李楞了楞。我想,他是那么聪明,算尽天机。应该知道我这点卑微的想法。
糖米终于还是嫁了。她说她害怕一个人的日子。我们举杯相庆她告别单身。酒还没有入喉,便吐了出来。我想我是怀孕了。和朱李不明不白生活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令我们谈婚论嫁的借口。糖米说,“你们还是奉子成婚吧,别又无辜残害一个生命。”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在医院。坐在人流室的门口。她死死的拉住我。许久。我给朱李打电话:“我们有孩子了。”
朱李始终不说结婚,孩子在肚子里却一天一天长大。他终于醉了一次。酒后的男人,原来是那么脆弱。他一直都在压抑自己。压抑所有的快乐。他讲他的过去,讲糖米的过去。每一个音节都是巨毒。从耳朵流到心里,一直流到每一根血管。
伤害,到一定的程度就不具备威力了。因为,人会麻木。
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站在23层高的阳台上。朱李吓坏了。我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只是那时候他不能选择。但是,现在,他可以。我想知道他选择过去,还是选择将来。我对他说“朱李,你为什么不肯让自己活在现实里?如果你喜欢内疚,我成全你。我从这里跳下去后,你会比现在更自责。”
被他抱下来的时候,我听见他说很多对不起。我因为虚脱全身瘫软。只是听到他说对不起。醒来后,糖米问我有没有好一些,然后告诉我,“医生说孩子没事。”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我装作睡去。但是她没有走,一直没有走。我知道她在等我开口。两个可怜的女人,惟恐伤到对方,却已经把对方伤到没有开口的力气。
是的,很多事情都是宿命。都是劫难。我们逃都逃不过。
〔六〕
那是个有紫红桑葚和绿草、蚂蚱的夏天。那年,糖米15岁。无忧无虑。喜欢花裙子,爱戴有铃铛的项链。走起路来会有清脆的声响。直到有一天,她吃了朱李为她摘来的莲蓬,便老是觉得恶心。不停的吐。从医院回来后,她很害怕。因为妈妈骂她时那么凶狠。恨不能把她咬在嘴里嚼得粉碎。她真的很害怕。她用无辜的眼神望着所有的人。是的,她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的不适,是因为年幼的她肚子里那个年幼的生命。她站在阳台上,要跳下去。因为她第一次感到绝望。
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带走了糖米。从此爸爸和朱李一起生活。朱李终于知道父母为什么要离婚的时候,他觉得世界轰塌了。是他的无知导致了所有的变故。他一次又一次回想起妹妹的眼神。回想起那个有凉风的夜晚和妹妹白裙子上的一抹红。他竟然不知道,那就是私定终身。他竟然不知道,他们不能私定终身。可怜的妹妹,可怜的糖米。他伤害了自己的亲身妹妹。糖米竟然怀的是他的孩子。
生活捉弄了我们。一次,又一次。
〔七〕
朱李是这么的完美。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一般看来无懈可击的人最可怕。他们大概都有不可以遗忘的过去。朱李的全部过去都是他所犯下的错。他没有明天。他把未来都还给了过去。他不想幸福,也不敢幸福。他活得隐忍。仿佛这样可以减轻内心的愧疚。其实,他只是不明白,他的不幸福,让糖米一次又一次的不幸福。他的不遗忘,让糖米一次又一次再记起。
那个有明媚阳光的早晨,朱李走了。脆弱的王子,带着他的所有伪装和华贵从23层的阳台上飞走了。他曾经告诉我,我使他想到了一辈子。但是,他没有属于自己的一辈子。他今生都是用来赎罪的。他说,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存在,不能给糖米带来幸福。所以,他决定消失。如果有下辈子,他的一辈子都是我的。
〔八〕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无辜的人儿,为什么都不快活?我们要怎么样?要怎么样才能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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