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的汉帝

      长河奔流 2004-6-17 18:30
               匈奴的汉帝


                一

  公元前200年的一天,汉高祖刘邦亲自率领三十二万大军离开都城长安,发动了一场声势惊人的大规模远征。
  在两年前,曾经统帅江东男儿们纵横天下的西楚霸王项羽已经自刎乌江;一年前,功高震主的楚王韩信也已被贬为淮阴侯,失去了造反的力量。当年和刘、项逐鹿中原的群雄们要么血染沙场,要么早已对汉帝刘邦俯首称臣。总之,在广阔的中国大地上,已经没有一个汉人敢于向这位新王朝的开拓者挑战了。
  那么,这次御驾亲征的对象又是谁呢?
  他就是——匈奴。


  此时,匈奴的单于名叫冒顿。这只草原上的雄鹰,是一位绝不亚于刘、项的盖世枭雄。当冒顿还是太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头曼单于因为爱上了一位年轻的阏氏,想要将王位传给她为他生下的儿子,于是把冒顿作为质子交给了敌国月氏。随后,头曼立刻发动了对月氏的攻击,企图借月氏的刀除去他不喜欢的长子。
  然而,出乎头曼意料的是:少年冒顿并没有束手待毙,而是盗取了敌国的骏马,飞驰着逃离了厄运,回到了自己的部落。
  也许是出于游牧民族喜爱勇士的天性吧,见到儿子平安归来的头曼不仅打消了阴谋害死冒顿的念头,反而向他授予了统率万骑的大权。但是,他还是远远低估了这位有着鹰隼般深隽目光的年轻人。
  冒顿在训练他的部下的时候,自制了一种带着风笛的响箭,下达了这样的军令:“响箭所至之处,如有不齐射者斩!”并在平时的射猎中严格地执行了这条规定。甚至当冒顿以响箭射向他心爱的坐骑时,部下们也能毫不手软的万箭齐发向那匹大宛良马。
  有一天,冒顿带着他的爱妻来到了军队当中。面对着他的士兵们,他微微地笑了一声,突然一箭射向了那个花容月貌的少妇!
  大多数的部属想起了首领的命令,也向阏氏应声放箭;但仍有不少的人或是惊呆了,或是怜香惜玉不忍下手,没有执行那条残酷的规定。事后,所有未放箭的人都被冒顿下令斩首。
  几天以后,冒顿率众出猎。这一次,他的响箭射向了父亲头曼最喜爱的一匹良马。部下们对不久前的例子记忆犹新,全无犹豫地把那匹马射成了刺猬。那一天,冒顿的笑声响彻了整个草原,他知道,他已经赢得了天命。
  当半个月后冒顿跟从头曼出猎的时候,他将弓矢指向了父亲。随着在风中鸣响的箭笛声,一万支利箭飞向了匈奴之王。子弑父的叛变以闪电般的速度完成了,包括美貌的后母、争夺王位的幼弟和反对冒顿即位的大臣们在内的几千人在一天之内被全部处死。冒顿成了匈奴族至高无上的大单于。
  在此时,匈奴近邻的强国东胡听说了冒顿的杀父自立,于是派使者向冒顿索要头曼的一匹千里良驹。
  当冒顿向大臣们征求意见时,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千里马是匈奴的至宝,不能让给东胡。”
  “何必为了一匹马失去邻国的友谊呢?”冒顿微笑了起来,把宝马交给了东胡的使者。
  不久,东胡王又向冒顿表示想要得到一名冒顿的阏氏。
  “东胡太不讲理了,竟向大王索要爱妃!请大王立即发兵攻打东胡!”匈奴的重臣都吹胡子瞪眼的咆哮了起来。
  “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失去邻国的友谊呢?”冒顿又笑着将阏氏交给了东胡王。
  “原来匈奴单于是个胆小怕事的懦夫啊!”
  东胡王喜滋滋地想着,打发使者又向匈奴索要两国交界处的“弃地”。
  所谓的弃地,是指东胡、匈奴两国之间无人居住的一大片土地。虽说是弃地,但仍有千余里的疆域。
  这一次,匈奴大臣们也揣测到了大王的性格,于是有人就附和着说:“既然是弃地,那么可以给,也可以不给。”
  然而,以往一直忍让的冒顿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推翻了酒席,打碎了金杯,以雷霆般的声音大吼着:“土地,乃是立国之本,怎能交给敌人!”将刚才赞成献地的大臣和东胡的使者一并斩首,披上了出征的重甲,拿起弯刀和弓箭,在马上大声下令:“后退者斩!”率领大军如风卷残云般横扫东胡的国土,猝不及防的东胡王和他的军队像雪崩一样被击溃。灭亡东胡之后,冒顿又西击月氏,南并楼烦,尽收秦朝时蒙恬夺取的匈奴故地,使匈奴的疆域达到了千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巅峰,匈奴以北的部落全都向冒顿遣使称臣。此时,冒顿面前的敌人,就只有南方新兴起的汉帝国了。
  公元前200年,匈奴军攻破马邑,守将韩王信(不是那个名将韩信)出降。匈奴引兵南下,直至晋阳城下,对汉王朝的统治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刚统一天下不久的刘邦不得不再兴兵革,发动了本章开头时提及的远征。


  这次的战争,是汉和匈奴两个伟大民族在彼此最强盛之时进行的第一次全面碰撞。不幸的是,失败的一方是汉人。
  在战争的初期,冒顿藏起了他的精锐部队,以老弱残兵诱敌深入。汉兵吞下了香饵,北上进入了敌人的腹地。由于那年冬天下起了暴风雪,汉军士卒有百分之二三十都冻掉了手指。汉帝刘邦率先锋军到达平城时,大部分的步兵由于恶劣的天气而行动奇缓,远远落在了后面。
  这时,冒顿率领着匈奴精兵出现了,将刘邦的部队团团围困在白登。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会战,据说,当时有多达四十万的匈奴骑兵参加了围城。在白登的城头,可以看见西方是一色的白马,东方是一色的青马,北方全是黑马,南方全是红马。马挨着马,连营接着连营,而天空中飘洒着无尽的鹅毛大雪,这一切在被围困者的眼中映成了“绝望”两个字。
  民间传说,陈平献计给刘邦,在城头用木偶扮成美女来回走动,并扬言城中还有大量的汉人美女。善妒的阏氏担心城破后被那些中原佳丽抢去了单于的欢心,于是劝冒顿撤围而走——这也就是中国木偶戏的由来。
  不过,编这个故事的人明显丑化了这位千年一人的匈奴大单于,也侮辱了陈平和刘邦的智力。
  当时,在楚汉战争中就已经以离间计成名的陈平使出了自己的老本行:以重宝贿赂了阏氏,让她在冒顿面前说:“我听说两位英主不会互相苦逼。就算大王得到了汉人的土地,我们匈奴人也不可能在这里居住。而且汉王也有上天相助,请大王明察。”
  而在这时,先前和冒顿约好一同围城的韩王信部将又失期未来。冒顿怀疑他们已经和汉军设下了圈套,再加上阏氏的进言也有几分说动了他,终于下令撤去了围城的一角。汉军箭上弦,刀出鞘,战战兢兢地护送着刘邦逃出重围,会合上了后继大军。围城前后持续了七日,这七天的雪中被困,相信让汉高祖此生难忘。


  其实,白登之围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如果刘邦在一开始时听从了某个人的劝告的话。
  那个人,名叫刘敬。他原来姓娄,因为一年前进言迁都长安有功,被赐“刘”姓。当汉和匈奴尚未开战时,他奉命出使匈奴,实际上的使命是侦查敌国的内情。冒顿也知道这点,因此故意陈示老弱人马给他看。刘敬回到汉地后,禀报说:“两国交战,理当相互夸耀自己的军威,但臣在匈奴却只看到瘦马和老兵,这必定是想欺骗我军,以奇兵对付陛下。愚臣以为匈奴不可击!”
  此时,汉兵已经有二十多万人出发了,而其他十几位前往匈奴的使者也都认为这是一场必胜之战。于是刘邦大骂了刘敬一顿,以蛊惑军心的罪名将他送往广武关押。
  白登解围之后,刘邦尽斩先前进言匈奴可击的十几名使臣,赦免刘敬说:“我不听刘公的话,才会被困平城。请刘公为我想想怎样才能对付匈奴?”
  刘敬提出的,就是有名的“和亲”策略。


  从此,汉朝就经常派遣宗室女子嫁给匈奴的单于。名义上,匈奴就这样成了汉朝的女婿甚至外孙。刘敬是这样想的:世上哪有外孙打外公的道理呢?
  可惜的是,匈奴人可不懂这些汉人的伦理观,该打的还是打,该抢的还是抢。两个民族就这样打打和和了一百多年时间,直到公元前五十六年时,一场大规模的内乱使匈奴分出了五位单于,其中的呼韩邪单于在汉军帮助下击败了其他四单于,于是他感激不尽的向汉朝称藩,请求与汉结亲,汉元帝从后宫挑选了一位绝色美人嫁给呼韩邪,她在匈奴被称为宁胡阏氏,在汉则名叫王嫱,字昭君。
  匈奴的臣服一直维持到了西汉的灭亡。王莽之乱时,匈奴再度叛离。东汉建立之后,汉光武帝刘秀趁匈奴的内乱降服了称为南匈奴的一部;此后又经过了多年的征讨,终于消灭了叛离的北匈奴。从此,匈奴成了东汉的附属藩国,并在长年累月的过程中将居住范围渐渐渗入了中国的内地。三国时期,曹操将匈奴分为五部,分别定居于太原泫氏(今山西高平)、祁县(今祁县)、蒲子(今隰县)、新兴(今忻县)和太陵(今文水)这五个地方,进行统一管理。匈奴人一方面吸收了汉人的政治和文化,一方面又保持着固有的强悍性,同时人口也不断繁衍增加,成为了汉人社会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然而,曹魏王朝和随后的司马氏政权却仍旧以臣仆看待这些已经有了知识文化的强悍人民,对匈奴人进行了严酷的奴役和剥削。他们似乎已经忘了,这些人曾经是戈壁和草原上的主宰,冒顿大单于的子孙……

                二

  本章的主角,就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一位匈奴贵族。他是五部匈奴中的左部帅刘豹之子,刘渊刘元海。
  少年时期,刘渊就离开了自己的部落前往上党,在大学者崔游的门下学习汉文化。他的主修课目是《诗经》、《易经》和《尚书》,但似乎对于兵法典籍和史书更感兴趣,甚至能背诵《孙吴兵法》和《春秋左传》的大部分内容。《史记》、《汉书》、诸子百家的著作他也都一一博览。每个人都说,他一定会成为一位异族的博学鸿儒。
  然而,有一天他突然对两位名叫朱纪和范隆的同学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我每次看史传,常常感慨随、陆(指汉高祖创业时的随何和陆贾两位谋臣)无武,绛、灌(指和随陆同时代的周勃和灌婴两位名将)无文。文武的本领,都是可以通过学习和训练掌握的,只擅长其中一样,而对另一门一窍不通,这实在是君子的耻辱!”
  说完之后,刘渊就开始勤修武事。经过几年的自我训练,他精通骑射之术,武艺妙绝于众。成为了一位古来罕见的文武全才之士!
  此时,他大约二十来岁年纪,身躯达到了八尺四寸(约两米)的高度,蓄了三尺长的美髯,在胡须的中间有三根赤红色的长毫,长三尺六寸,风姿英伟,长成了一位惊羡于世的伟丈夫。太原名士王浑对他赞叹说:“刘君形容非凡,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相貌!”与他结为忘年交,并让儿子王济对刘渊行跪拜礼。就是这个王浑,在后来的伐吴战争中大显身手,与王浚一同建下灭吴的大功,晚年享尽荣华富贵而终。王济后来成了晋武帝的驸马,也极尽荣宠。有这样的豪门大族与刘渊为友,可想而知他当时声名之盛。
  公元二六三年,由桃园兄弟和诸葛武侯共同创立的蜀汉帝国被邓艾、钟会攻灭。与此同时,刘渊以部族质子的身份开始了在都城洛阳的寓居生活,当时曹魏政权的实际统治者司马昭对这位匈奴名士也给予了优厚的待遇。两年之后司马昭病死,魏帝禅位给司马昭的长子司马炎,两个王朝的更替以无血的方式宣告完成。当时在洛阳的刘渊也目睹了这一历史事件的全过程,也许就在这时,他已经有“彼可取而代之”的念头了吧。
  由于王浑的屡次推荐,晋武帝在宫中召见了刘渊,这位左部匈奴的质子以非凡的容貌和惊人的谈吐给武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天,皇帝对驸马王济说:“刘元海的容仪和识鉴,就算是由余和金日蟬(音为金密缇)也无以过之了吧。”
  这里提及的由余和金日蟬,一个是辅佐秦穆公称霸的西戎人,一个则是在汉代担任几朝重臣的匈奴人,武帝以刘渊和他们相比,很明显是有将要提拔刘渊的打算。
  王济这时也顺水推舟地说:“元海的仪容识鉴的确和圣上所说的一样。但是,他在文武方面的才干更比那两人远胜一筹。陛下如果将东南方的大事委任给他,吴会之地唾手可定!”
  晋的东南方是吴国,王济的意思是让刘渊负责对东吴的征讨。这样的话,刘渊必定能以战功而跻身朝中显贵之列。
  武帝听了王济的话,抚须点点头。阶下的刘渊心头一阵狂喜,他知道,建功立业留万世之名的的时机已经到了。
  但在此时,从朝臣中却冲出了大臣孔恂和杨珧,他们神色凝重地跪在武帝的脚下,说:“臣等以为,刘元海的才能当世恐怕是无人能比。陛下让他坐镇东南的话,给他的权轻,则不足以建功;给他的权重,则只怕他平吴之后将不复北渡!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怎么能把江东的重任交给这样的人!”
  这一番重量级的话,让武帝沉默了。
  刘渊就此被晾在了一边,而且一晾就是十几年。


  公元二七九年的春天,鲜卑族酋长秃发树机能率本部反乱,凉州沦陷,边关的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向洛阳。
  “诸君以为谁能平定凉州之乱?”
  晋武帝向群臣发问。
  “陛下只要征发匈奴五部兵马,给刘元海授予一个将军的名号,令他西讨树机能,凉州之乱指日可平。”
  说话的是大臣李熹,他是上党人,刘渊在那里求学时两人曾有过交往。
  然而,又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孔恂跳了出来:“李公的建议,可不是剿匪的良方啊!”
  李熹的脸色变了:“以匈奴的精锐强悍,刘元海的文韬武略,承圣上的天威而战,天下有谁能当!”
  孔恂冷笑了起来:“元海如果能平定凉州,斩杀树机能,只怕凉州才是真有大难了吧。蛟龙一旦得云雨之助,怎么还会甘心做池中之物!”
  这次的争论,最终还是孔恂占了上风。从年青时就以文武全才名扬天下的刘元海,被他自己的才气毁掉了前程。


  说句题外话,这次的凉州平叛任务,最后落在了司马督马隆的肩上,当皇帝询问他有何平贼方略时,马隆说:“臣只要求能自募三千勇士,不问身世背景,并给与重金报酬,必能一鼓而破西虏。”公卿大臣们都说:“朝廷的军队已经够庞大了,不宜再随便设重赏募兵。马隆这种卑微小将的胡言不可听信。”然而武帝仍然还是接受了马隆的要求。
  马隆在洛阳城中设下校场,重金选拔能引四钧弓,挽九石弩的壮士。从早晨到中午,共募得三千五百人。马隆说:“已经足够了。”于是率领这三千五百人西渡温水,和树机能的数万大军转战千里,杀敌无数。十二月,马隆斩树机能,凯旋而归。武帝对着群臣拍手大笑说:“要是先前听了诸位卿家的话,朕就不会再有凉州了。”对马隆给予了重重的封赏。


  平定凉州之后的第二年,王浚和王浑各率大军两路并进,直逼建业城下,吴主孙皓自缚出降。长达九十年的三国之乱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晋王朝终于完成了统一天下的伟业。
  然而,文负经国治世之才,武有安邦定国之能的刘渊,在这轰轰烈烈的大时代中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从263年入质洛阳,到280年晋统一天下,这整整十七年的时间,也是刘渊一生当中最宝贵的壮年时光,就这样碌碌无为的消磨了。当他在无意义的酒宴、游猎、赏花、吟诗中虚掷着光阴时,这位少年时就已经有“随陆无武,绛灌无文”的壮语流传于世的铮铮男儿,心中又有怎样的悲伤和怨恨啊!
  十七年恍如一梦,梦醒已白了少年头。
  刘渊已经四十多岁了,昔日如鸦翎般乌黑的满头鬓发,此时也已爬上了几缕银丝,但除了这人生易老的伤悲,刘渊的心里更有一种刻骨的惶恐:
  也许我的一生,就要这样平凡的度过了吧。
  在这期间,刘渊在洛阳结交的一位好友王弥,离开京师踏上了东归故乡的旅程。这位王弥,是青州东莱的官宦士族,少年时博览群书,游侠京都。有一位名叫董仲道的隐士看了他的相貌,说:“王君豺声豹视,好乱乐祸。假如有一天海内大乱,君就不会再做士大夫了。”后来八王之乱中,王弥果然成为了一位纵横天下的豪杰,以高超的骑射和如闪电般的作战风格闻名于世,人称“飞豹”。但在这时,他和刘渊一样,都只是空负满腔抱负的天涯失意人。
  在为王弥送行的酒席上,刘渊对这位有着相近命运的至交吐露了心声:
  “王浑、李熹二公因为和我有故交,常常向天子称赞推举我,而小人们却又借之进谗言打压我。这样的官场倾轧,真是让我心灰意冷呵!天下只有王君才能体会我的心情,只怕总有一天,我会就这样老死在洛阳。今日和王君一别,也许就是永诀了吧!”
  说完,他泪流满面,一边饮酒,一边纵声长啸,清越的啸声直穿云天,传遍了黄河九曲之滨。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本是乱世里铁铮铮的大丈夫,却在欢宴中英雄空老!满座的宾客被啸声感染,无不黯然泪下。
  此时,武帝的弟弟齐王司马攸正路经九曲,在远处听见这惊世骇俗的长啸,忙令人飞骑打探。得知是刘渊之后,他立即奔入洛阳宫中,对皇帝说:“陛下不除去刘元海,只怕并州将不复为大晋所有!”
  如果武帝当时采纳了皇弟的建议,也许刘渊的名字会就此在历史上被抹去了吧。就像以往无数的失意英雄一样,默默无闻的湮没于遗忘的尘埃。万幸的是,这时有一位故人正站在武帝的身边,他就是王浑。
  “元海可是个老实人啊,这一点老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平吴的功臣呵呵笑着,打圆场说:
  “大晋如今刚完成混同宇内的伟业,正当以宽政治国,向各方蛮夷宣德教化,如果以无根据的猜疑杀掉异族的质子,不免有亏圣朝的威德。”
  “王卿说得有理。”武帝没有听从齐王的进言。
  当王浑偷偷将这件事告知刘渊时,刘渊不禁大吃一惊,冷汗浸透了全身的衣袍。从此,他不得不谨言慎行,在洛阳的生活更加是度日如年了。
  幸好,不久后从并州传来了左部帅刘豹病卒的消息,王浑、李熹等人力保刘渊回到本部,继任了亡父的职位。几年后,又加封他为北部都尉。
  刘渊在匈奴左部的这段时间,初步展示了他治政方面的才能。他明刑法,禁奸邪,轻财乐施,以诚待人。五部匈奴的英杰无不甘心为他效死力,幽州冀州的名士大儒们,也不远千里前来交结这位识鉴谈吐超人一等的北部都督。
  然而,区区的匈奴五部对于刘元海来说,只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真正值得这位盖世英杰纵横驰骋的地方,是中原的万里河山。
  只是,时机还没有到……

                三
  
  公元二八九年的冬天,建立了一统天下的武功,也享尽了人世间荣华富贵的晋武帝司马炎,由于过度纵情声色而染上了重病。此时,晋朝开国的勋臣们已大半亡故,只有外戚杨骏一人侍于皇帝的左右,其他宗室诸王和朝廷重臣都被他假借圣旨挡在了宫外,并命令当时朝望最盛的汝南王司马亮出镇许昌。
  到第二年三月时,武帝的病情突然加重,他叫来了中书监华廙(曹魏名臣华歆的孙子),对他口述了一份遗诏,诏书的内容是任命汝南王司马亮和车骑将军杨骏共同辅佐太子登基,并选了几名朝望较高的大臣作为以上两位顾命公卿的副手。
  杨骏听说了这件事,连忙前往中书省找到华廙,死皮白赖说要借圣旨一看,到手后就将遗诏藏好,再也不认帐了。华廙心惊胆战,几次上门去催讨,都被杨骏又哄又偏地拖了过去。
  当华廙第三次催讨遗诏失败时,武帝已经进入了神志不清的昏迷状态。杨骏的女儿皇后杨芷声称天子已经许可了由杨骏单独辅政,于是令华廙和中书令何劭重作遗诏,任命杨骏为太尉、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事,几乎集所有的朝政军权于一身。
  遗诏做成之后,杨皇后让武帝过目,武帝一言未发,这位还算睿智的开国大帝在临死前或许已经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了,一切挣扎都已是徒劳。
  武帝的病情越来越沉重,但他仍以微弱的声音喃喃地呼唤着:“汝南……王……来了……吗?”
  “王爷还没来。”床边的一名侍者回答。
  “是……吗……”
  说完了这句话,司马炎终于永远闭上了眼睛,他在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的汝南王司马亮,畏于杨骏之威,甚至连武帝的大葬都不敢参加,在宫门之外大哭而去。
  随后,杨骏奉立太子司马衷为新皇,即晋惠帝;太子妃贾南凤为皇后;而武帝的皇后,杨骏的女儿杨芷,则成为了皇太后,此时她仅有三十三岁。


  “天下将要大乱了。”
  得知了洛阳城中发生的事情,刘渊对身边的人们说。
  “如今宗室诸王个个手握重兵,而杨骏身为外戚,既无声望,又无兵权,却妄想一个人独霸朝纲。当他们之间的猜忌激化时,晋朝的大祸就要降临了。”
  他隐隐地感觉到,属于他的时代已经不远了。


  第二年,贾后秘密联络楚王司马玮、淮南王司马允,以及一些宿卫军官和宦官,宣称杨骏谋反,下诏捕杀杨氏一门。杨骏在马厩中被杀死,杨太后被废,杨氏族人和党羽共数千人被先后处死,整个洛京一片骚乱。
  在以杨党的名义被肃清的人中,其实也有不少是被无辜陷害的。有一位名叫文鸯的将军,在罗贯中笔下是位武勇不亚于常山赵子龙的盖世名将,但在这时也被仇人诬陷而诛灭三族。由此可以想见这次大屠杀的惨烈和无道。
  屠杀结束之后,汝南王司马亮入朝辅政。然而,自恃功高,飞扬跋扈的楚王司马玮却在贾后的示意下将他杀死。不久,贾后又声称楚王玮是矫诏作乱,令人捕杀楚王,从此朝政就落入了她的手中。贾氏族人纷纷出任朝廷显职,和不久前被灭门的杨氏如出一辙。
  这位贾后,是司马氏政权开国功臣贾允的女儿,但却是名权力欲、妒忌心极强的狠毒妇人。她还是太子妃时,就已经亲手杀了不少和她争宠的妃嫔。成为皇后之后,更是干涉朝政,公然和臣子秽乱宫廷。她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却嫉恨由另外一位谢妃所生的太子司马遹。先是指使宦官太监故意诱引只有十几岁的太子沉溺于嬉戏淫乐,之后又让人灌醉了他,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叫他写下了谋反的文章。于是下诏废黜司马遹,密令他的奸夫太医令程据毒死太子,并诛杀了谢妃和他的家人。
  这位后来被谥为“愍怀太子”的少年,在五岁时就已经以聪慧睿智闻名天下,武帝有一次甚至在公开场合说他酷似宣帝司马懿。因此,晋国的士人们无不将这位太子当作未来的英主看待。他的被诬陷而死,终于引发了朝野上下和宗室诸王的公愤。
  公元300年,赵王司马伦和齐王司马冏率军入宫,幽禁并杀死贾后,捕杀贾党多人。这一场血腥的闹剧,仿佛就是几年前杨氏被灭门的翻版。随后,赵王伦和淮南王司马允又发生了冲突,在洛阳城中展开大战,淮南王允兵败被杀,总握大权的赵王伦在第二年篡位称帝,又引起了其他诸王的愤怒。以齐王司马冏为盟主,包括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顒、常山王司马乂、新野公司马歆在内的四王一公组成了一支庞大的联合军,宣布讨伐赵王伦。西晋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幕——“八王之乱”,终于在一片血泊之中上演了。


  这时,刘渊因为部中有人叛逃出塞而受到了免职的处分。讨伐赵王伦联军中的成都王司马颖征用他为宁朔将军,监督五部军事。于是他也参与了这场晋室诸王之间的大混战。
  赵王伦为了抵挡联军,一面派出征虏将军张泓等人在阳翟迎击齐王军,一面派出孙会、士猗、许超三将率三万宿卫军在黄桥迎击成都王军。自己则和宠臣孙秀终日祈祷,让巫婆挑选各军决战的日期,又让人在嵩山上假扮成仙人王乔,声称司马伦的国祚长久,总之是丑态百出。
  当成都王的前锋部队到达黄桥时,遭到了孙会等三将的猛烈抵抗,引起了一场全军性质的大溃败,伤亡人数达一万余人。年轻的成都王颖惊慌失措,打算退守朝歌。谋士卢志(卢植之后)进谏说,现在我军打了败仗,敌人已经有了轻视我们的心思。如果还要退缩不前,军中的士气一定会陷入不可收拾的地步。胜败乃是兵家的常事,此时只要选出一支精兵,倍道兼行,对敌人发动一场出其不意的袭击,必定能够扭转战局。
  这个奇袭的任务落在了刘渊的身上,他率领一千名匈奴勇士,每人牵着两匹随时替换用的战马,长驱绕到了赵王军的背后。
  此时,孙会、士猗、许超三将由于黄桥大捷的战功,得到了赵王伦的重重封赏,每人都被授予了“执节”的大权,彼此各不相让,军队的指挥系统十分混乱;而且由于轻敌,这支部队连基本的防御措施都没有实行。
  当刘渊率部发起进攻时,正是深夜时分。黑漆漆的天穹上星月无光,如毛细雨无声地洒向人间,在微凉的晚风中,匈奴人吹起了进攻的号角。刘渊和他的铁骑直踏入了孙会军的大营,刀枪的辉芒顿时照亮了黑夜,血光在黑暗中狂热的飞扬。
  当孙会军在睡梦之中崩溃时,其他两名将领并没有出手援助,而是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思在不远处作壁上观。但当溃败波及到他们自己头上的时候,后悔已经太迟了。匈奴人的喊杀声响彻了云霄,夜色下又无法分辨出到底有多少敌军来袭,赵王军的士兵们只求保命,在大混乱中自相残杀,三将的兵马一时间土崩瓦解。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成都王的各支军马也已经赶到了战场,对赵王军施加了毁灭性的最后打击。三将狼狈不堪的弃军南逃,他们的士兵被敌人赶下湨水,遭到了灭顶的命运。成都王军乘胜而进,渡河直逼洛阳城下。
  河北军败的消息传到京师,全城大乱。当赵王伦和他的心腹们惊惶不安,还未商议出应对之策的时候,左卫将军王舆等人率数百营兵在城中起义,诛杀赵王伦、孙秀等人,重迎惠帝入宫。当天,成都王颖也进了洛京,并派大将石超率军援助齐王。在阳翟和齐王相持的张泓等赵王部队纷纷投降。这次战乱历时六十多天,死者达十万多人。


  在这个时候,成都王颖只有二十三岁,容貌颇美,虽然不喜读书,但个性敦厚,事事都听从谋士卢志的策划。卢志见齐王司马冏骄横,于是劝成都王推让平定赵王的大功,将朝政委任给齐王,以王太妃生病为借口离京还镇。
  临行前,成都王令人向齐王告辞,齐王大吃一惊,连忙乘车为他送行。两人相会于城外的七里涧,情真意切地互相告别。成都王泪流满面,只是谈论母亲的病情,一句话也未提及政事。七里涧送别在当时成为流传甚广的美谈,成都王颖的贤明顿时不胫而走。回到邺城之后,成都王又在卢志的建议下发粮救济阳翟的饥民,并收殓在大战中阵亡两军将士的尸骸,祭奠黄桥战士的英魂,对他们的遗族给予了丰厚的抚恤。朝廷授予司马颖“九锡”的殊礼,他又推辞不受。从此,天下士民无不归心于成都王。


  此时,有一位名叫呼延攸的匈奴贵族来到了邺城,找到了在成都王麾下担任冠军将军的刘渊,为他带来了匈奴五部的消息。他所说的话,让刘渊一时间大惊失色。
  原来,当中原诸王争战,血流成河之时,匈奴五部中的一些有识之士敏感的预料到晋王朝崩溃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右贤王刘宣召集各部族头领,进行了一次秘密的商议。他说,昔日匈奴先人和汉朝约为兄弟,生死与共。汉亡之后,魏晋两朝先后统治天下,匈奴单于只剩下了虚名,就连尺寸大小的土地都不再拥有,匈奴的贵族王侯甚至已经沦为了一般的国家编户。如今司马氏骨肉相残,四海鼎沸,正是匈奴复兴的大好时机。左贤王刘元海的风姿气质天下罕见,能力才干世间绝伦,如果不是上天要振兴匈奴,怎么会有这样一位盖世豪杰降生人间!于是,刘宣等人共同推举刘渊为大单于,并让呼延攸前来通知他返回五部。
  刘渊将呼延攸安置了下来,立刻前往王府,以部落会葬为借口向成都王辞行。
  然而,司马颖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怎么会随随便便地放这员难得的骁将离开?
  被拒绝的刘渊没有流露出半点失望的表情,他彬彬有礼地告辞离开了王府。回家之后,他让呼延攸回五部转告刘宣:先以响应成都王的名义招募五部的壮士,接纳宜阳一带的各族胡人,不要轻举妄动,等待他回来。
  从二六三年到现在的三〇一年,刘渊整整等待了三十八年的时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口出狂言,梦想建下封侯之业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个感慨英雄将老,壮志蹉跎的中年了。他,刘元海,是冒顿大单于的后裔,背负兴复匈奴命运的不世英雄。为了这个光荣的使命,他还会继续以非凡的耐心等待下去。

                四

  由于齐王冏作威作福,荒废政事,又杀戮忠良,终于招致了众愤。河间王司马顒召集成都王、范阳王和新野王,发起了对齐王的讨伐,并邀约长沙王司马乂在朝中起义。长沙王和齐王在洛阳城中大战,飞矢如雨下,火光直冲云霄。齐王令人拿着驺虞幡(驺虞是神话中一种喜爱和平的异兽,天子设驺虞幡,以止息臣下的争斗。)高唱:“长沙王矫诏!”长沙王又让人回骂:“大司马谋反!”战斗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齐王军溃败,长沙王诛杀司马冏,死者二千余人。
  不久,河间王又以“清君侧”为借口,联合成都王一同讨伐长沙王。成都王任命平原内史陆机为前将军,统率二十万大军从邺城南进洛阳,在河桥扎营。长沙王乂带着惠帝一同出战,在七里涧大破陆机,成都王军的士兵尸积如山,涧水为之不流。有人进谗言说陆机和长沙王勾结,成都王大发雷霆,下令诛杀陆机。
  陆机是三国名将陆逊的孙子,陆抗的儿子。他和弟弟陆云都是江东名士,以文章驰誉海内,人称“天下二陆”。他本无统军将略,又因为身为吴人受到属下北方人将领的排挤和嫉恨,众将不听号令,这才导致了七里涧的大败。他听说成都王使者前来,脱掉甲胄战袍,穿著一身雪白的衣冠出迎,长叹着:“我还记得往日在华亭隐居的时候,常常听见鹤唳的声音——如今怎能再回到那样的时光!”于是引颈就戮,陆云不久也被下狱治死。
  然而,长沙王军暂时的战术胜利,并不足以弥补两面被围和敌众我寡的战略颓势。洛阳城内粮食匮乏,人心浮动,东海王司马越在朝中发动政变,率兵收捕长沙王,迎接成都、河间二王的军队进京。河间王大将张方把长沙王在火上活活烤死,掠取了洛阳官私奴婢一万余人,席卷西归,路上由于军粮短缺,张方甚至下令杀人混杂在牛马肉里作为食物。成都王颖被加封为皇太弟,在邺城遥主朝政。这一次的战乱,从三〇三年八月到三〇四年正月为止,历时三个月,是八王之乱中损失最惨重的一次大混战。
  这次战争之后,成都王颖将天子乘舆服御和宿卫军士兵都迁往邺城。他虽名为相国,但事实上已经形同皇帝,洛阳群臣无不愤恨。就在当年的七月,东海王司马越统率十余万大军,带着惠帝和百官发动了对成都王的征讨。成都王大将石超率五万兵迎击,在荡阴袭破东海王大军,就连皇帝也中了三支流矢,脸上血流不止。侍中嵇绍,就是“竹林七贤”之首嵇康的儿子,穿著朝服以身体护卫天子。石超兵士俘获惠帝,要斩杀嵇绍,惠帝说:“这是忠臣,不要杀。”兵士们回答:“皇太弟有令,除陛下一人之外皆可杀!”竟将嵇绍在车下砍死,鲜血溅了惠帝一身,惠帝大叫着坠于车下。
  当成都王颖率众迎惠帝进入邺城时,左右的侍从看见天子衣冠上血迹斑斑,想要为他清洗,这位一向以愚钝无知闻名的傀儡皇帝此时却悲痛地说:“这是嵇侍中的血呵!不能洗!”从此就有“嵇侍中血”这句成语流传后世。这位晋朝的天子,竟连一名忠臣的性命都保不住,可见天下大乱已经到了何等严重残酷的地步!
  东海王越兵败之后,雄据幽州的平北将军王浚(不是多年前平吴的王浚)尽发幽州兵马,联合并州刺史东赢公司马腾,统领关外的乌桓、鲜卑兵团大举南征,讨伐成都王。总兵力号称十几万人,军势浩大,邺城中人心惶惶。
  这时,刘渊借机向成都王颖进言说:“二镇军来势汹汹,只怕不是宿卫军和近郡兵马能抵挡得了的。我愿为殿下说服五部匈奴之众,助殿下共赴国难。”
  司马颖犹豫了一下,说:“五部之众果真能征发吗?就算能够征发,鲜卑和乌桓兵团也不是轻易能对付的敌手呵。我打算奉圣驾还都洛阳,暂时避敌锋芒,然后再传檄天下,顺势以制敌军——刘君以为如何?”
  刘渊大笑三声,说:“殿下是武皇帝的儿子,对王室立下大功,四海之人无不甘心为殿下殒命尽力,匈奴五部怎会不望风追随!以王浚和东赢公这两个竖子,怎能和殿下争衡?但如果殿下放弃了邺宫,对敌人示弱,到那时民心已去,就算能回到洛阳,也不可能再握重权了。就算传檄天下,又有什么用呢?”
  他说,鲜卑和乌桓兵再凶悍,也比不上五部匈奴。只要殿下能安抚士众,冷静地应付局势,微臣一定以二部的兵马摧毁东赢公,三部的士卒击斩王浚,将两竖子的人头悬于宫门,也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听了刘渊的话,成都王这才笑逐颜开,于是拜刘渊为北单于,丞相府参军,让他回五部召集部众。


  得到司马颖的许可之后,刘渊立刻飞骑奔回左国城。在那里,刘宣等人早已作好了准备。就在第二天的清晨,刘渊祭祀匈奴的列祖列宗,正式被众人推举为匈奴大单于。附近的一些小规模胡汉势力纷纷前来归附,二十天内,刘渊的帅旗下就已聚集了五万人马。
  此时,王浚的先锋大将祁弘已经击溃了成都王军的猛将石超,成都王颖的主力军团遭到了崩溃的命运。邺城中人心离散,百官纷纷逃走,士卒也大批大批的逃亡。城中只剩下了一万五千名甲士,卢志劝成都王率军奉惠帝回洛阳。但由于司马颖母亲程太妃留恋邺城,司马颖迟迟没有出发。第二天的早晨,祁弘前军已经逼近邺城,城内的成都王军队闻风而溃,成都王颖和卢志只得带着几十名骑兵护卫天子南归,一路上万分狼狈。
  得知这件事,刘渊叹息着说:“不听我的劝告,全无抵抗就奔逃溃散,成都王真是天生的奴才!但我已经做下了承诺,不能不救他。”于是下令大将刘景、刘延年率二万步骑出征,讨伐鲜卑。
  这时,刘宣进言说:“如今上天已经厌弃了晋王朝,让司马氏父子兄弟自相鱼肉。大单于素有德名,得到晋人的钦服,正应该借机兴复我们的民族,恢复呼韩邪单于的伟业。鲜卑和乌桓,与我们一样都是晋人所轻贱的异族,是可以互相援助的朋友,怎能和他们作战,而去拯救自己的仇敌?”
  刘渊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们要成为崇山峻岭的话,怎能去效仿低矮的土丘和堤坝!”
  他说,大丈夫当此乱世,就算不能建下汉高祖的丰功伟业,至少也要能比肩魏武帝才行,呼韩邪可不是值得模仿的榜样呵。虽说我们不是汉人,但也要有成为天下之主的信念。大禹是西戎的人,周文王则生于东夷,只要拥有得到天下的能力和德行,谁都可以做皇帝。
  此时,这位仅拥有十几万臣民的匈奴单于已经下定了以王霸之道统一天下的决心。数百年来,从未有一个胡人有过这样的梦想。即使是刘宣和那些一心光复匈奴故业的重臣们,在听到刘渊的话后也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一同跪伏着赞叹说:“单于的大志,实非臣等所及!”
  目标确立之后,匈奴人就怀抱着这个梦想开始了战斗。刘渊深知,以匈奴的名分是不可能得到大多数晋人的心的。于是,他借用了“汉”的名义。
  东汉的衰亡,发生于半个多世纪前;而蜀汉的被灭,则仅仅是四十年前的事。由于长时间的战乱,中原人民已经对晋失去了希望,有不少人在怀念汉朝时的治世。因此,刘渊以“汉王”的称号开始他争霸天下的征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只是,理由有点荒唐。
  他说,匈奴是汉室的女婿,又约为兄弟。兄长亡故之后弟弟为之报仇,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并追尊蜀汉后主刘禅为孝怀皇帝,奉立汉代三祖五宗的灵位。采用汉时的官制,建立了一个完全由匈奴人组成的“汉国”。要是汉高祖和冒顿单于泉下有知,此时一定会捧腹大笑。曾经和汉人厮杀了数百年的匈奴,想不到他们的后裔却以汉家刘氏的儿孙自居,而且竟要为他汉家刘氏的列祖列宗光复社稷!
  但是,在笑过之后他们也一定会肃然起敬。因为,这个名叫刘渊的匈奴人为之奋斗的,是自古以来从未有人想象过的事业。
  这是第一个决心统治汉人社会的胡人。
  不管当时和后世会对他有什么评价,刘渊已经展开了他争霸天下的大战略。


  面对刘渊派出的二万军队,东赢公司马腾派部将聂玄予以迎击,两军在大陵进行了会战。忍受数百年欺压的匈奴人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神勇,几乎一骑不剩的全歼了聂玄军。大陵的惨败让东赢公万分恐惧,甚至连领地都放弃了,带着两万余家并州百姓逃往山东一带。
  乘着大陵之捷的余威,刘渊又派出大将刘曜扫荡并州,一连攻陷泫氏、屯留、长子、中都四地。这次的战争,已经远远超出了为成都王复仇的范围,成为了后汉帝国开疆辟土的第一次大攻略。第二年,东赢公腾派出一支军队讨伐刘渊,又在离石遭到了惨败。到这个时候,刘渊已经奠定了并州之主的地位。

  此时,从邺城传来了成都王司马颖被赐死的消息。这位刘渊的故主在弃城逃亡之后,被人关押送往了范阳王司马虓处,范阳王没有杀他,只是把他软禁了起来。在这一年的十月,范阳王暴薨,长史刘舆知道司马颖一向为邺人敬仰,担心会因之发生变乱,于是矫诏赐死了司马颖。
  得知了这条命令,司马颖对看守他的人问:“范阳王已经死了吗?”
  “不知道。”守者回答。
  司马颖长长叹息了一声,又问:“卿今年几岁了?”
  “五十。”
  “我听说五十而知天命,卿可知道天命吗?”
  “不知道。”
  司马颖泪流满面,仰天说:“我死之后,不知道天下的大乱会停息吗?自从我被放逐,到现在已经三年了,一直没有洗过澡,请为我拿些热水来。”
  沐浴之后,他披散头发,面向东方躺下,让守者把他勒死,死时年仅二十八岁。
  同年,那位迷迷糊糊的晋惠帝也终于走完了他十六年的天子生涯——因为食用了有毒的麦饼而一命呜呼。
  有传言说是辅政的东海王司马越下的毒,但他的生死早就不是什么大事了。这位奇妙的傀儡帝王,在登基初期被皇后利用,在后期又被他的叔公、堂叔、兄弟、堂兄弟轮番拿去做招牌,但仍平安无事地当了十几年的天子。也许,人们是觉得杀他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吧。在和平年代里,他曾经闹过“何不食肉糜”的笑话,是位不知稼穑的白痴皇帝。但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目睹了舍身救主的重臣在眼前死去,经历了颠沛流离的逃亡和兄弟亲戚的骨肉相残。他也体会到了人生的残酷和无常,并也试图对环境作出抗争。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惨遭毒手的吧。
  经由司马懿、司马师、昭、司马炎三代人的努力而建立的西晋王朝,在司马衷为帝的十六年间几乎已经完全分崩离析。三〇二年,氐人李特在益州建立了割据政权;三〇四年,匈奴人刘渊称汉王,雄霸并州。五胡乱华的时代,已经揭开了序幕。

                五

  但在此时,仍有不少满怀壮志的英雄豪杰投入了挽救晋国命运的战斗。在并州,就有一位名叫刘琨的人,挡在了匈奴人的面前。
  这个刘琨,和刘备一样都出自于中山靖王刘胜这一汉室谱系,和刘渊这个冒牌货不同,是货真价实的汉室宗亲。在少年时代,他和好友祖逖就已经有“闻鸡起舞”的故事流传后世,是一位兼于文才和政略的豪杰人物。东赢公溃逃之后,他在上党募兵五百,一路转战,夺回了并州的州治晋阳城。境内的遗民纷纷前往归附,一天之内有时竟能达到几千人之多。他大规模施展间谍战,离间了刘渊麾下一万多杂胡部落,成为插在后汉心口上的一柄利刃。
  为了避开刘琨的锋芒,刘渊决定将进攻的矛头指向并州以南。匈奴军团转而进据河东,连陷蒲坂、平阳等地,进入了司州的地界,对晋都洛阳和关中之地都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在这期间,不断有各地的胡汉流浪部队加入刘渊的麾下。如刘渊在洛阳时的好友“飞豹”王弥、羯帅石勒、能力制奔牛、走及奔马的刘灵等豪杰都先后率军来投。后汉帝国已经不再是匈奴单一种族的国家,而是混合了匈奴、鲜卑、羌、氐、羯这五胡和汉人的一个新型的多民族邦国。
  公元三〇八年,刘渊正式在平阳称帝。从秦始皇的时代到此时,中国的大地上先后有过四十个左右的皇帝。但是,刘渊却是古来未有的第一位胡人皇帝!
  这位匈奴的汉帝,此时正梦想着建立一个混同各族人民于一家的伟大王朝,在他旗帜下的所有人也都为着这个理想而投入了空前绝后的奋斗精神。不论是匈奴人、鲜卑人、羌人、氐人、羯人还是汉人,他们都满怀着高涨的热情,以摧枯拉朽的方式扫荡一切在这片大地上存在的旧势力,创造着不再有种族歧视的明天。
此时,后汉的军队正在整个中原的大地上纵横驰骋,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刘聪、刘曜、石勒和王弥这四支大军。这四位大将,后来有三位先后成为了皇帝。他们都是在乱世中呼风唤雨的男子汉,挥舞着战旗横行天下的英雄豪杰。但是,世上却有人能把这四大将统统笼于麾下,汉帝刘渊的神采风姿,又是何等让人心向往之啊!
  公元三〇九年,刘渊终于展开了对晋都洛阳的攻击,以刘聪、王弥为先锋,刘曜和赵固为后继,出动了四大将之三,以闪电般的速度打垮了迎击的东海王越的部队和南阳王模部队,一直攻到了弘农。弘农太守垣延举城投降。
  然而,就在当天夜里,垣延率领一支敢死部队突然发动了对刘聪军的奇袭。后汉军伤亡惨重,大败而回。刘渊穿着洁白的丧服在郊外迎接败军的归来,众将痛哭流涕。
  为了报弘农之仇,刘渊在兵败的一个月后再度大举出兵,令刘聪、王弥、刘曜、刘景率五万精骑为前驱,呼延翼率步兵军团为后继,在河南打败晋兵,长驱直逼洛阳城下。
  这时,洛阳的防卫体系仍固若金汤。西凉骁将北宫纯率千余勇士夜袭汉军,击斩后汉征虏将军呼延颢。不久,后方又传来了呼延翼在军中内讧中被杀,后继步兵军团溃退的消息。刘渊召刘聪回师,刘聪坚决要求留攻洛阳,但又遭到了新的惨败,损失安阳王刘厉和冠军将军呼延朗两员大将,不得不引军败退。
  虽然一连两次洛阳攻防都以汉军的失败而告终,但后汉并没有放弃夺取晋都的目标。对于这些充满着理想和信心的男子汉来说,世上的事是没有完成不了的。只是,刘渊已经看不到那个时候了。
  公元三一〇年的七月,已经年过七十的汉帝刘渊身患重病,不得不放弃了由自己夺取天下的梦想,立太子刘和为帝,刘聪为大司马,大单于,将建立新帝国的遗愿留给了他的子孙们。
  当他在病榻上弥留之际,这位老人或许会回想起他一生走过的道路:羁留洛阳的日子里,他经历过那样的歧视和扼杀,有多少次他甚至陷入了无尽的颓废和绝望。然而,若不是遭遇过这些常人难以忍受的事情,也许此时他也像那些晋初的功臣们一样,在和平时期中默默无闻的湮没了,在八王之乱中随波逐流的毁灭了。这几十年的磨难,是他具备了世上罕见的毅力和忍耐力,并让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爆发出了照亮整个乱世的灿烂光辉。说不定,这正是上天对他的眷顾啊!
  这位自古未有的胡人皇帝,兴复匈奴的民族英雄,终于闭上了眼睛。此时,他的嘴角仍残留着一丝微笑。也许在临终时,他已经看见了未来的那幅美好图画:匈奴人、鲜卑人、氐人、羌人、羯人和汉人在中国的大地上平等友好的共同生活。不再有战乱,不再有别离,草原上繁花开遍,田野中硕果累累……


  刘渊死后,天下已经不再有能让五胡和汉人都为之心服的英雄人物了。就在他魂归天国的同一个月里,刘聪攻杀刘和,夺取了后汉的帝位。匈奴人丧失了当初的复国理想,更抛弃了民族平等的伟大目标,开始了疯狂而又无目的的掠夺和屠杀。
  刘渊本以为在他的手上就能平息的战乱,其实此时才刚刚开始。从这位匈奴的汉帝归天之日算起,长达一百二十九年的五胡十六国大乱终于拉开了序幕。


                      成稿于〇一年二月十七日
                    录入于零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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