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的话:这一段闹得沸沸扬扬的张爱玲的未刊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终于于上周六在王府井书店与内地读者见面了。据专家考证,这部小说大概完成于1973—1978年之间,其时张爱玲已定居美国;之所以当时没有刊发,主要是因为作者本人对这个小说不满意。那么,在窥知庐山真面目之后,这部小说究竟写得怎么样呢?还是交给读者判断一下吧。
女中学生的人生素描
“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同学少年都不贱》这篇小说仍然是这样张爱玲式的透骨的苍凉。和她早期的写作一样,这部小说的时空跨度也相当大———从上世纪30年代一直到70年代,从上海到美国。从十几岁初懂人事的女中学生到已进入中老年的迟暮妇女,三四十年的光阴一晃而过。
刚刚还是“悠长的星期日下午,她们到校园去玩……一人带只漱盂摘桑葚吃”,转眼就是“甘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有点蜻蜓点水的感觉,是几十年人生沧桑在心镜投下的深刻的印痕。赵珏和恩娟,起点一样,但后来却逐渐分岔,恩娟为人妇生儿育女的时候,赵珏在北京和上海之间跑单帮;恩娟贵为内阁大员夫人的时候,赵珏在华盛顿做着朝不保夕的翻译工作。这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和一个不幸运的女人的对照。结尾的时候,赵珏在洗碗,麻木于“活着”这最原始的安慰。她的不平是可以想象的,然而,人生已经终了。无尽凄凉,已不可言说。
这一次题材有点特殊,甚至可以说是一篇校园小说,一个浓缩的两个女中学生的人生素描。有趣之处在于女人之间的微妙争斗,这是她一向的长项。还有对于细节的捕捉,对于物象的精心描摹。与以前不同的是,小说里多次出现性话题,不像早期对性话题的避讳,显示出一个中年作者的无所顾忌。故事很大一部分发生在美国,但美国对这个小说其实无关紧要,张爱玲始终是美国的旁观者。
依然是那样一个张爱玲,聪明、敏感、天才、尖利,给我们带来新的阅读惊喜。然而她自己并不满意。她曾经在给夏志清的信中写道:“我已打消此意(指发行《同学少年都不贱》一书单行本),我想我是爱看人生,而对文艺往往过苛。”她对自己的要求相当苛刻。其实,保守地说,这部小说的水准并不低于她的任何一篇小说。如果说没有突破,那是因为要超越张爱玲太难了。
她已习惯轻描淡写
“只有赵珏家里女佣经常按期来送点心换洗衣服,因此都托她代买各色俄国小甜面包,买了来大家分配。
“‘仪贞总要狠狠地看一眼,拣大的。’恩娟背后说。”
头一段讲赵珏家里是她们中最阔的,后一句,恩娟,精明,在赵珏旁边,是一副帮闲腔调,同时她又跟赵珏好。爱玲那么细腻的笔法,总也舍不得不用。
再后面,用了赫素容一件事,又写赵珏家的阔。爱玲了解这阔的人,因为这阔是天生的,所以拿出银花瓶送人的时候,还嫌不得体,略微有点丢人;后来赫素容来家拜访,“老洋房旧家具,还是拼花地板”,爱玲要写这家的“旧”,故意这样写,爱玲一定要让这“阔”随意,只是个背景而已。却不容否定。
赵珏家母亲喜欢恩娟,“待人又亲热又得体”,是个会做人的。而赵珏自己,逃婚了一回,亲戚家到处躲,考大学;失掉家里的接济,“跑单帮”,有谣传说她要做舞女。
恩娟嫁人,生孩子,本是个“中年妇人”的身材的,这下瘦下来。从前是“大奶子”———注意这里,人们屡次传闻爱玲的新作受了美国人的影响写性萌动,这里是一处。这时两人境遇已有差别,恩娟说,“你也不容易,一个人,要顾自己的生活”。赵珏只是微笑着不说什么。
作为一个女子实在是要强的那种类型,还有点文艺气———逃婚求学便是。后面跑起单帮,又在美国做起翻译的工作,离了婚,还要对付不怀好意的同事,有的对付过去———对她性的试探;有的对付不过———他掌握了供她衣食的一点点权力。十分有尊严的一个人,遇见这些,也不瑟瑟的,单是应付———看得出中年的熟透来。
但是就是不要再遇上她,———可又躲不过。几次三番相见,不愉快,但是说,“那次晤谈非常愉快”———这是恩娟的话,她此刻是内阁大员的夫人。但这“愉快”二字却卡住了别人的喉咙。
到小说最结尾,赵珏看见《时代周刊》上恩娟上总统的船。“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够她受的。”就是这么一个小说。
千真万确不是伪作———我读之后的感觉。跟她早期作品差别很大,爱玲长期独居后,方可能这样写。所以自说自话,需要人多读几遍。里面人情世故无常之感,减去了早期的若干润色,笔法枯瘦,不特意讨好人。
说是自传,不像,也就早期逃婚有点影子,另外赵珏的性格,聪明自尊,那一份敏感倔强,也像。至于小说存在问题,我想就是那个问题,它太枯瘦,不讨喜。爱玲的极聪明圆润,我只找到了一处:
“赵珏立刻快乐非凡……像心头有只小银匙在搅一盅煮化了的莲子茶,又甜又浓。”
典型的张爱玲式的比喻。但只有一处。她此时已经懒于在这等小事上做文章了,不过是随便带了出来,她也不看重。
这小说有一等小说的好素质,可惜只有两万字,不完整。她讲的事,如果再投入些,还可以铺衍好多,可她已习惯轻描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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